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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姊妹情深[第8页]

作者:3乐堂主
首页 上一页[7] 本页[8] 下一页[9] 尾页[11]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她们开始包饺子。月月擀皮,擀面棍在她手下轻快的滚动,一个个圆圆的饺子皮就从棍下滑出。阿莲和宝珠杏妮包饺子。阿莲不会包饺子,她笨手笨脚的一会包的馅大,一会包的馅小,她包的饺子放在报纸上,有长的有扁的,有站着的,有躺着的。再看宝珠和杏妮,她俩都是包饺子的好手,他们把饺子皮放在手心中,用筷子把馅往皮里一抿,两手手指一挤一个圆墩墩胖乎乎的饺子就出来了。
    自刚蒜包完,回来还要挤在月月身边,在案上用刀把蒜瓣拍扁。他还把月月擀饺子皮的小擀面棍抢走,说要把蒜捣成蒜泥。害得月月只好用擀面条的大擀面棍擀饺子皮。月月恨得咬牙,说:“不说老老实实等吃,挤在这里跟着乱,看几瓣蒜把你折腾的。”
    自刚说:“嫌乱呀,等我弄好了别吃呀。”
    月月气得说:“我才不吃呢,吃完了一嘴的味,隔着两堵墙都能闻见。”
    自刚不理月月,拿个碗到院里找个地方坐哪捣蒜去了。
    饺子包得差不多,月月想起什么,她说:“阿莲,你过去叫雪梅去,她大概还不知道咱们回来,你叫她来吃饺子。”
    阿莲这时也想起雪梅。她放下饺子皮拍拍手上的面就跑,刚出枣树林迎面撞上大强。大强满面春风,背个人造革的崭新的黑挎包。阿莲又惊又喜说:“大强,你不是‘还没回来’吗?”
    “什么还没回来,”大强被问得莫名其妙。
    阿莲顾不上跟他解释,掉头就跑,边跑边喊:“杏妮,杏妮,你强哥回来啦!”
    杏妮立刻从厨房跑出,脸笑得像一朵花。
    大强一步跨进厨房,进去就嚷:“嘿,饺子!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月月在厨房里粗声大气的说:“我们趁你不在,百年不遇的吃回饺子,还是让你给逮着了。”又问:“侯三呢?”
    大强说:“走了。”自刚听见声早跑过来,这时问:“上哪去啦?”大强说:“他还有什么上哪去,来辆客车他跟我招招手就上去了,拉到什么地方算什么地方。他那种人四海为家。”
    其其听见声从窑里出来,大强笑着说:“一个都不缺还都在,正好,我给你们每人买了件礼物。”
    “真的?”阿莲首先惊喜的叫起来。
    他们簇拥着大强进了阿莲她们的窑洞,连月月还系着围裙也拍着两手面跟了过来。
    大强坐在炕边,他们围了一圈。大强先从挎包里摸出盒烟,烟盒上的锡纸闪闪发光。大强对其其说:“这是给你的,大前门,好烟。”
    其其笑不拢嘴的接过去,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
    大强又从挎包里拽出瓶酒,对自刚说:“这是咱哥俩的。”
    自刚接过去咂着嘴转着酒瓶看,笑着说:“嘿,还是青梅酒。喝酒吃饺子,太棒了!”
    大强从挎包里拿出把小剪子,对月月说:“我不会买,给你买了把小剪子。”
    月月接过去说:“挺好的,挺好的。”女孩子们都挤着看,剪子亮闪闪的,比村里常用的那种又大又笨的黑剪子秀气多了。
    大强又掏出把月白色的塑料梳子,梳子把弯成好看的曲线。大强说:“这是给宝珠的,我想宝珠头发长了用得上了就买了。”
    宝珠腼腆的笑笑,接过来说:“谢谢强哥。”
    大强看着阿莲干瞪眼不说话。阿莲急切的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的挎包,心止不住呯呯跳。大强一拍脑瓜子,说:“你看我,你看我,怎么谁都想着单把阿莲忘了。”
    阿莲失望的哼出声,噘起嘴拍下炕沿无可奈何,可怜的看大伙。
    “阿莲你也真信,”月月含笑说,“他就是把所有人都忘了也忘不了你。”
    果不其然,大强哈哈一笑说:“给阿莲买的礼物最好,比你们的都好。”
    大强说着就从包里往外拿。阿莲紧盯着他的手,大强拿出一个长长的方方的花纸盒,盒上印有四个大字——北京果脯。阿莲刚接到手自刚就说:“让我看看。”伸手就夺,其其也起着哄往前挤。阿莲慌得把纸盒往身后藏,说:“不给你们看,我还没看呢。”
    自刚看阿莲吓得那个样,开心极了,笑着说:“谁抢你的,我们逗你玩呢。”
    阿莲看他们没什么歹意,就把盒子拿出来大家看。盒子很漂亮,中间还有块透明纸,各种各样的果脯排在一起,正从那个小窗口向外张望。阿莲把盒子打开先递向大强,大强从盒子里捏了一个。阿莲又让自刚和其其,他们没胡闹,一人拿了一个。阿莲又叫姐妹们吃,月月从盒里拣了块瓜条,宝珠从盒里挑了一个小小的杏脯,到了杏妮,她摇头摆手还客气,阿莲拿出个大大的金丝枣塞到她嘴里。最后阿莲自己选了块山楂,放到嘴中没等咬,就酸得她口水四溢。
    月月说:“大强,你给杏妮买了什么,拿出来也叫我们看看。”
    杏妮连说:“我不要,我不要。”那眼睛可在大强的挎包上转。
    大强嘿嘿一笑说:“我不会买,瞎买。”说着从挎包里抽出个纸袋。
    月月先抢过去,把纸袋打开,把东西掏出在手上一抖,立刻一件漂亮的花上衣展现在大家面前。上衣颜色鲜亮,杏黄色,上面有好些小花朵。
    “快穿上试试。”好几个人这么说。
    杏妮喜嗞嗞的把花上衣套在身上,阿莲帮她把两条大辫子从领口拉出。杏妮穿好美得身子扭来扭去,叫这个瞧让那个看。上衣有点瘦,杏妮胸高,穿上紧绷绷的。他们谁也没说什么,都夸好。
    大强想起刚才,问:“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回来,还专门让阿莲迎接?”
    阿莲说:“谁迎接你了,我是去叫雪梅的。”阿莲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大强听阿莲说去叫雪梅,愣住了,说:“糟了,我还真把雪梅给忘了,还真没给她买东西。”
    月月说:“这好办,把我的剪子给她吧。”
    宝珠说:“强哥,把我的梳子给她吧。”
    其实最应转送的是阿莲的果脯,无奈已经打开吃了不少,叫阿莲想说也张不开口了。
    自刚对大强说:“你这挎包不是新的么,把挎包给雪梅不就行了。”
    大强说:“新是新的,就是在路上蹭脏了。到时雪梅不要,那可就太没意思了。”
    自刚说:“不要紧,不就点土,找个手巾擦擦就行了。”自刚说着就在窑里胡看,看见月月的枕巾扯过来就要擦挎包,月月伸手就夺,说:“厨房不有那么多手巾,你在我们这里胡抓什么。”
    阿莲笑着说:“你们快擦吧,我去叫人。”说完跑了。
    还是那个门,还是那个院,还是推开门黑子就摇着尾巴迎上来。阿莲每次踏上这个台阶,走进这个门,心情总是一冷:雪梅为什么要这么苦自己。
    雪梅在窑里靠在被子上织毛衣,窗台上收音机哇啦哇啦正唱得欢,雪梅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她还跟着收音机轻声哼着。她听阿莲叫,马上坐起说:“阿莲,我猜就是你,”她迎着阿莲笑着说,“今天早上有只喜鹊在我窑顶上喳喳叫,叫了好长时间呢。我就知道你们该回来了。这两天你们去哪啦,我昨天去你们那里看,还都锁着门呢。”
    阿莲在她身边坐下说:“我们去了趟华山哟,哎呀,差点把人累死了。”
    雪梅苍白的脸颊上现出红晕,说:“你们真好,还能到华山去玩……”
    “我是来叫你去吃饺子的,”阿莲表明了来意,“我们回来的路上弄了好些韭菜,其其又赊了三十个鸡蛋,自刚还从队长家拿的蒜,对了,大强今天从县里回来,给每个人都买了伴礼物。他给我买了盒果脯,可甜了。他给杏妮买了件花上衣,可好看了,就是杏妮穿着有点瘦,我们都不说,都说好。他还给你买了礼物呢,你快过去吧。”
    阿莲一气说了一堆,看得出,她已经把喜悦传递给了雪梅。雪梅眼睛亮晶晶的,下了床,关上收音机和阿莲手拉手走出窑洞,走出小院,走向枣树林,那里正是一片欢声笑语。
    阿莲进院就喊:“大强,大强呢?”
    大强从自刚他们窑洞里探下头,笑着迎出来,他手里拿着那个新挎包对雪梅说:“我在县里给你买了个挎包,不小心路上蹭了点土,真不好意思。”
    雪梅甜甜一笑,接过挎包说:“谢谢你。”
    阿莲在后边悄悄松口气。
    阿莲和雪梅到她们窑洞里坐了片刻,阿莲请雪梅吃了几个果脯,然后她们来到厨房。饺子快包完了,宝珠正在烧火,锅上已经冒出大气。月月对阿莲说:“你来的正好,赶紧煮饺子吧。”阿莲高兴极了,她喊:“宝珠,你把锅盖掀开。”抓起几个饺子跑到锅边,就往滚开的水里撂。雪梅为她帮忙,一手掀盖,一手拿把勺子推锅里的饺子。阿莲一趟趟的跑,也不知煮了多少。
    锅里的水开了一次又一次,已经点第三次水了。阿莲急不可耐的说:“月月,都点三次水了,熟了吧?”月月笑着说:“你煮饺子,怎么问我。你拿双筷子夹出一个尝尝不就知道了。”
    阿莲找双筷子,雪梅掀开锅盖,阿莲用勺子从锅里舀出一个饺子,饺子肚皮涨得圆圆的,冒着热气。阿莲用筷子夹起来咬了一口,烫得她使劲吹气。雪梅凝神看她,月月也往这边扭头,宝珠见阿莲几口把饺子吃完,笑着问:“莲姐,熟了吧?”阿莲愣了一下,转而对月月傻乎乎一笑,说:“月月,我没吃出来。”马上她又摆出知错必改的态度说:“我再尝一个。”
    阿莲又舀出一个饺子,这回她注意了。月月走来问:“熟了吧?”阿莲连连点头,把饺子咽下说:“熟了,熟了。”月月问:“咸淡如何,是不是咸了?”阿莲哼哼叽叽说:“我没吃出来。”
    雪梅奇怪的说:“怎么能没吃出来,你又不是整个咽下去的。”
    月月笑起来,说:“你没看她那样,跟整个咽下去能差多少。”
    阿莲怪不好意思,说:“那我再尝一个。”
    月月说:“别人还都没吃,先叫你尝完了。管它咸不咸,既然熟了赶快捞吧。”
    阿莲把早准备好的盆拿来,用笊篱把饺子捞出,刚出锅的饺子白白的圆圆的,倒在盆里一个一个滑溜溜乱滚,像一群小胖猪。
    这锅捞出月月接着煮,阿莲盛了满满一盆饺子给窑洞里那三位等吃者送去。阿莲喜气洋洋走进窑洞,满窑洞的烟气酒味。自刚、大强和其其三个人坐在炕上,围在当成桌子的箱子旁,箱子上那瓶青梅酒快见底了。阿莲把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到箱子上,自刚迷糊着醉眼说:“阿莲,筷子呢,叫我们用手抓?”
    阿莲嗔怒的对自刚喊:“谁伺候你这么全,我又不是月月。还要筷子呢,自己拿去!”
    大强笑眯眯的对阿莲说:“来,阿莲,喝盅酒。”说着就给阿莲倒酒。
    “我可不喝你那东西。”阿莲笑着往旁边躲。
    大强说:“没关系,就一盅,这是甜酒,你尝尝,可好喝,不骗你。”说着把酒盅举过来。
    阿莲犹犹豫豫的接下,放在唇边抿了一点,就是甜丝丝的,这才放心的喝了。
    月月走进来,她手上端着个盘子,盘子里放了三只碗,碗里蒜泥和醋都放好了。她手上还握着一把筷子。月月进门就说:“阿莲,你急得等一上午了,这会饺子熟了,还不快去吃,跟他们喝什么酒哇。”
    月月把碗筷摆放在自刚他们面前,自刚拿起筷子说:“看看,还是我们家月月好。来,月月,让我亲亲。”
    大家哄堂大笑。
    月月涨红脸说:“自刚,你才喝了几口酒,就呛得你满嘴胡说八道。”
    大强边笑边倒酒,说:“大妹子今天劳苦功高,我敬大妹子一盅。”
    月月扑哧一笑,接过酒就喝了。
    阿莲早跑回厨房,她找个小碗倒点醋放点蒜,守着饺子盆夹一个饺子往醋里蘸一蘸,往嘴里一放,没等怎么咬就进了嗓子门,跟着第二个饺子也滑了下去。热饺子激起的醋香蒜香还有从饺子中迸发出的韭菜香,使阿莲满鼻满嘴都是香。阿莲肚里舒服得乱响,她觉得自己好似进了天堂。
    人多,转眼间头锅饺子就被分吃光。宝珠使劲拉风箱,火苗吐着青烟在灶口乱跳。饺子包的多,她们煮了一锅又一锅。
    月月笑对阿莲说:“我说让你先吃,吃完你换换宝珠,看你,就能从头一锅吃到最后一锅。你也歇歇嘴,换换宝珠,让她也吃几个。”
    阿莲红着脸说:“月月,你干嘛老说我,我每回也没吃几个。”
    杏妮刚巧给自刚他们端饺子回来,见状连忙说:“让我烧火,让我烧火,我早吃够了。”
    月月笑哈哈的说:“我是逗阿莲玩的,你还当真了。你们吃吧,等会我烧火。”
    饺子够吃,最后一锅没什么人吃,剩了半盆子。月月怕饺子粘在一起,把饺子都摊到案板上。
    阿莲吃得弯不下腰,偷偷找个避人的地方,松松裤带拍拍肚子,打两个饱嗝。她看自己的样子也笑了,她哪还像个拘谨的女孩子 ,整个是一个不知羞的馋丫头。
    大强领杏妮回去了,月月和宝珠在厨房刷锅洗碗,阿莲和雪梅躺在窑里炕上,她俩头枕着被子卷,都舒展着肚子。
    雪梅眼望着窗外蓝天神情淡漠,她的肚子隆起,显得更大了。
    “雪梅,”阿莲往她跟前凑凑,悄声说,“你算过日子吗,快了吧,到该生的时候怎么办呀?”
    “到时候再说吧。”雪梅仍旧看着窗外,就像阿莲问的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你和我们住在一起吧,你一个人多寂寞呀。”阿莲亲热的说。
    “我这个样,坐哪都占个地方。”雪梅叹口气,“我一个人也惯了。”
    阿莲默然,也随她一同看窗户。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只有小小的一块蓝天,雪梅在自己窑里是不是也总这么看呢。
    阿莲有了倦意,眼皮子直往下滑,她这是吃饱了食困。雪梅轻轻推推她,微笑着急急在她耳畔低声说:“他踢我呢。”
    “谁?”阿莲一惊,立刻醒了。
    雪梅拉过阿莲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阿莲感到有个圆圆的小东西正从雪梅肚皮里滑过。
    “是他在动吗?”阿莲觉得很好玩,“这是他的小手吧,你怎么说他踢你呢?”
    “是脚,手没那么大劲。”雪梅凝神微笑,似乎在细心感受那微妙的胎动。
    “雪梅咱们回家吧,”阿莲摇摇雪梅的胳膊说,“我陪你回去,你妈会原谅你的。雪梅,回去吧,在这里怎么生孩子呀。”其实阿莲早就想这么说了。
    雪梅没说话,依然看着窗外,她脸色灰暗下来,如同大病后的人充满疲倦。忽然她冰冷的眼中闪过奇异的光,阿莲不由得有点害怕:雪梅怎么了?
    “我要把孩子生到他家去。我想好了,不能让他觉得这事就这么完了。”雪梅狠狠的说,嘴角漾出一丝复仇的快感。
    阿莲无言以对,看看雪梅好久才说:“雪梅,你到时跟我说,我和你一起去。要不我找个车拉你去也行,咱们叫上月月,月月会去的,咱们人多就不怕他了。”阿莲想着那样子像去吵架差不多。
    雪梅抓住阿莲的手急切的说:“别跟月月说,谁也别说。”雪梅手冰冷,神色严厉,她不想张扬。
    阿莲忙忙的点点头。
    雪梅松口气,头靠在被子卷上闭闭眼,然后坐起来费劲的挪动身子下炕。
    阿莲坐起问:“雪梅,你干什么去?”
    “我回去了。”雪梅淡淡的说。走到门口她回头对阿莲惨然一笑说:“阿莲,你别管我了。”
    阿莲跳下炕,追到窑门口,看着雪梅一手扶腰慢慢的走出枣树林。阿莲心中忽然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模模糊糊说不清是些什么。她默默在心中乞求上苍,保佑可怜的雪梅,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呀。
    雪梅走了,大强送给她的新挎包孤零零扔在炕头。
    62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红薯成熟了,连续几天他们出工就是挖红薯。挖出的红薯堆在地头,下工时就直接分到各家各户。社员们上工时都带来筐,背篓或者口袋。保管扛来了秤,等到干完活就在地头分起来。社员家家都有红薯窖,把红薯放进窖里,可以一直到来年开春,红薯也坏不了。
    阿莲他们也分了不少红薯,都堆在厨房后墙根。他们没有红薯窖,他们也用不着红薯窖,分了红薯后,他们就上顿吃,下顿吃,今天吃,明天吃,天天吃,一直吃完了拉倒。他们分的红薯不到一个月就吃光了。他们年轻,胃也好,顿顿吃红薯也没说谁吃的肚子不好受。
    阿莲更是爱吃红薯,在地里挖红薯时她就吃。队里的规矩,出红薯时,社员许吃不许拿。阿莲学着社员的样子,把刚挖出来的红薯用手擦在裤腿上抹,虽说上面还有土也顾不了许多。生红薯吃起来又脆又甜,阿莲边干活边吃,下工回来照照镜子,嘴边还有泥印子呢。
    月月在地里不怎么吃,她看阿莲照镜子就说:“你拿手绢把红薯擦干净了再吃,你手绢呢?”
    阿莲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手绢脏得像个泥片子。月月见了大笑,说:“谁让你吃了那么多,可逮住不要钱的了。”
    阿莲忸怩的说:“我在地里吃了,回来吃饭时不就能少吃点。”
    月月笑着数说:“你那一回少吃了。前些日子刚从华山回来时,我还说阿莲去华山饿了两顿变得俊俏了,这才几天,一通红薯吃得又吹了起来,看着比以前更胖了。社员都知道红薯养人,你也不在乎。”
    阿莲知道月月说的有理,她也为自己身子越来越胖犯愁,可她管不住自己的嘴。自打有了红薯,做饭时,阿莲老争着去烧火,她找几个圆圆的长长的红薯放进灶塘,边烧火边翻着红薯烤,不一会烤红薯的香味便从灶口飘出。饭做完了红薯也烤熟了。即使有的红薯没太熟透,也不要紧,把它埋在还有余火的炭灰里等吃完饭保证熟透。这些都是自刚教给阿莲的,可恨的是自刚教会阿莲怎样烤红薯,又老是等阿莲烤好后,就来跟阿莲抢。要不自刚在做饭时拿个红薯胡乱扔进灶塘,中间他也不管,等饭熟了硬说那个烤得最好的红薯就是他扔进去的那个。为了吃,阿莲没少跟自刚打架,阿莲和自刚在一起有时争争吵吵像两个大孩子。
    这天阿莲吃完饭坐在小凳上守着灶口不走,灶里还有一个红薯马上就烤熟。这个红薯大大的,阿莲细心的把它烤得软软的,颜色焦黄,不黑也不糊。月月在洗碗,她边洗边说:“阿莲,你不是说好了以后少吃,少吃,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饭都吃完了,还坐着不走,还要吃个烤红薯。这不但没少吃反而越吃越多了。”
    阿莲把红薯从灶里掏出来说:“明天,明天我一定少吃。”她把烫手的红薯放到风箱上,拍打拍打上面的草木灰,焦脆的红薯皮裂开来,一股浓香即刻飞满厨房。
    月月用围裙擦擦手,一本正经的说:“明天,你老是明天,要下决心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那才行。”她语气坚定给阿莲鼓劲。
    阿莲看看风箱上的红薯犹犹豫豫的说:“可是已经烤熟了呀。”
    “这个当然不能扔,”月月过去一把抓起红薯说,“这个我吃了就行了。”
    阿莲十分惋惜的看月月把她烤好的大红薯拿去,月月走到门口蓦地回眸一笑,阿莲猛然醒悟,跳起来叫:“你给我!”月月抬脚就跑,阿莲在后面追她。两人尖叫着笑着,围着枣树转,绕着院墙跑。月月停下了,喘着粗气说:“我可实在笑得跑不动了。”
    月月把红薯给了阿莲,阿莲掰了一半给了月月,她们坐在墙根吃红薯。月月说:“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我还不是为你好。”阿莲赌气说:“什么好不好,胖死算了。”
    自刚上工去了,其其把宝珠叫去画画,阿莲和月月回到窑中,月月盘腿坐在炕上,拿出件没织好的毛衣织袖子。阿莲也上了炕,她腿粗盘不成,就坐在月月对面看她织毛衣。
    阿莲说:“是自刚的吧,我看你织了好些天了。”
    毛衣针在月月手上快速的抖动,她头也不抬说:“天已经冷了,要不也不着急。自刚连个棉袄也没有,我说给他做一件他也不要,冬天再冷就是件毛衣,冻得红鼻子红眼的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脑袋缩到肚子里。又没那本事逞什么英雄。我给他毛衣拆了加根线,这也能厚点。”
    “你手真巧,你也教我织毛衣吧。”阿莲也是闲着没事。
    月月抬头一笑,问:“你给谁织呀?”
    “当然是给我自己织啦。”阿莲觉得月月问得蹊跷。
    月月低下头,过了片刻她和颜悦色的说:“这么多年你也没看上谁?我记得在学校时人家都说你和戎容好,我看也像。后来不知怎么不凉不酸的,你俩谁也不理谁了。是怎么回事?”
    阿莲说:“谁不理他了,是他不理我了。”说完阿莲赶紧补上一句:“我跟他根本就没好过。”
    月月仔细看看阿莲的黑眼睛接下说:“听自刚说,你们去黄河时认识的那几个天津学生都看上你了,他们叫什么来着……”
    月月停下手想。
    阿莲咕嘟着嘴有点不高兴,说:“别听他胡说,什么事也没有。”
    “真的。”月月眼睛亮闪闪的说,“其其也说过,说他们为这事还打了一架,那两个把那个借你书的那个叫建什么的眼镜都打碎了。其其说的可详细,肯定是真的。”月月忽然笑起来,说:“这些人真怪哟,我们阿莲连知道都不知道,他们先在背后打起来……他们叫什么来着?”
    阿莲见月月老问就跟她说:“我就知道借给我书的那个叫建平,另外两个我就不知道叫什么了。”
    月月盯住阿莲说:“不对,我听你叫过。”
    阿莲说:“那是我给他们起的外号,一个叫我你妈,一个叫马娃儿,我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月月放声大笑,笑得眼角迸出泪花,她说:“都说我们阿莲憨,憨什么,见面没说三句话就给人家起外号。”
    阿莲急得拍腿说:“这能怪我吗,自刚他们也不给介绍,我又不好意思问,后来听一个爱说我你妈,一个爱说马娃儿,我就那么叫了。”
    月月说:“什么驴娃儿马娃儿,那是人家说‘那个’,你就会给人家糟改。”
    阿莲不理月月了,月月老爱拿她开心。
    月月不笑了,继续织毛衣。过了一会她柔和的说:“那三个别说你看不上,我瞧着也不合适。我看那个东风差不多,人不错,就是太老实。我把这事问过自刚,自刚跟要下神是的闭眼想了半天说:‘东风不行,太委屈咱们莲妹子了。’跟他就商量不成事。”
    阿莲烦了,说:“月月,你怎么老说这些事。”
    月月瞥阿莲一眼,奇怪的说:“看你嘴噘的,这不是关心你吗。你也老大不小的,那句诗怎么说,咱们上学时学过,老大……老大什么?”
    “老大嫁作商人妇。”阿莲顺口说出。
    “对对,”月月仍热心的叨叨,“你现在不着急,将来岁数大了嫁个做小买卖的……”
    阿莲忍不住笑出声,说:“你才嫁个做小买卖的。”她扑上去用头抵住月月脖子起劲笑。
    月月也笑,说:“留神毛衣针扎住你。你自己说的商人妇吗。”
    阿莲和月月朝夕相处,她们的关系亲密极了。阿莲想起去华山回来时过大铁桥,月月跑回来牵着她的手,那时多像是一个和善的姐姐领着自己胆小的妹妹呀。想到去华山,阿莲忽然记起在回来的路上自己为月月打抱不平,气得不愿理自刚的事。阿莲轻声问月月:“自刚真的打过你吗?”
    月月诧异的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阿莲说:“我是想起咱们去华山,回来时在孟塬,自刚怎么那么凶呀。月月,你干吗让着他,要是我,我再也不理他了。”
    月月低下头,轻轻叹口气,说:“有什么办法。他第一回动手时,我真想和他拼了。你不知他的力气有多大,我又是还没还手,自己先哭得身子软的。本来没劲,那会光剩下气得浑身乱哆嗦了。”
    阿莲涨红脸为月月出主意:“那你不会不理他,再也不理他,看他怎么办。”
    月月略停片刻扬脸笑了,说:“不理他,他才不怕呢。死皮赖脸追着我说话,我又是绷不住的性子,遇事嚷几句,那么哭一场,心里还好受些。你叫我不说话,我自己先拘不住。”
    阿莲还是替月月咽不下这口气,她说:“那你就叫他打,打完了就没事啦。”
    月月说:“这都是我上辈子积下的孽,这辈子碰上他这么个冤家,离不得分不得,好坏也只能跟着他了。”月月看一眼阿莲忿忿不平的样子,又笑着说:“也没有那么严重,再说了,他也打不着我,他一扬手我就跑了。他要急了也就是捶我两下子,他要是像大强那样,我早跟他完了,我可不是杏妮。”
    “他为什么打你呢?”阿莲还想问。
    “还不是因为我说他了,”月月很随便的说,“我就是性子急,有时也是嘴不好。”
    阿莲不好再问,她到底也不明白月月为什么让着自刚,直到她后来嫁给自刚,才知道这大概是爱吧。
    阿莲就这么干坐着,看月月织毛衣,半天才又说:“你们怎么不住在一起呢,像大强和杏妮那样。”
    月月把毛衣举起来比一比,看一看,又放下,说:“去年还真想那么着,我们去公社领结婚证,人家说不够晚婚年龄,非要过了二十五岁才行。自刚跟人家吵了几句,赌气拉着我回来。他跟队长说好了,房子也找了,就是菊婶家妇女主任住过的那间。后来说得好好的他又变了卦。”
    “为什么又变了卦?”阿莲听着怪有趣,就刨根问底。
    月月说:“谁知道。他说现在这么过也不错,哥们儿姐们儿在一起热闹,如果搬到村西那小房里,成天就我们两个,出来进去就光看我这张脸他非急死不可。”月月气呼呼的又说,“他还以为我愿看他那张脸呢。”
    阿莲偷偷一笑,说:“别急,等哪天你跟雪梅是的肚子撅起老高,他不看你也得看了。”
    月月轻描淡写的说:“不会的,他算着日子呢。”
    阿莲傻呵呵的问:“怎么算?”
    月月说:“谁知道他怎么算,什么前七后八的。”月月说到这儿笑了,说阿莲:“你一个姑娘家,问这个干什么,真没羞……”
    阿莲也羞红了脸,吃吃笑着拍了月月一下,说:“也不知哪个不知羞,也不知哪个不知羞。”
    宝珠喜嗞嗞的进来,问:“月月姐,阿莲姐,你们笑什么呢?”
    月月忙止住笑,问:“宝珠,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其其不给你画了?”
    “其其哥去沟边画草去了。”宝珠娇娇的一笑。
    月月说:“这个其其,什么都画。宝珠哪天把其其给你画的像拿来让我们看看。”
    宝珠腼腆的说:“其其哥说不让别人看的。”
    月月嘲笑道:“哟,画的什么宝,真人我们都看得不爱看了,我不信他能画得比你本人还好。”
    宝珠有点脸红。
    阿莲把宝珠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问:“宝珠,你没跟你其其哥商量,什么时候去看你娘呢?”
    宝珠小声说:“我不敢问。”
    阿莲爽快的说:“这有什么,回头我问他去。他都跟你订婚这么多日子了,还能不到你家看看你娘去?”
    说到这事宝珠就心虚,她的那个娘家,那几间黑屋,她那可怜的娘,其其会认吗?还有她那不懂事理的哥嫂,到时止不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其实宝珠真心盼望的是跟着其其去北京,拜见公婆,希望公婆能收留她。上次去北京连公婆的面都没见,宝珠想起这事就害怕。她曾悄悄落泪,找个没人的枣树后跪在地上,合眼向天乞求上天的保佑,保佑其其妈病快点好,保佑她被准许进其其家门,保佑其其能带她去北京大医院看看病,保佑她能给其其生个胖娃娃。
    宝珠曾拐弯抹角的把自己的担心讲给其其听,其其笑笑随口说了句:“没事,你放心好啦。”她还跟莲姐说过,阿莲想想笑了,说:“你是他家媳妇啦,他们不认你也没办法。这事让其其跟他妈说去,你发什么愁。”
    这事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简单吗?
    但愿如此吧。
    63

    秋天是个让人忧郁的季节,阿莲对此有颇深的感受。尤其到了晚秋,她的好朋友们,那些树呀草哇在瑟瑟寒风中脱去绿色,变得凋敝枯黄半死不活的。更何况那因风而至的令人心烦的阵阵秋雨,扣着人家的窗敲着人家的阶,耐心的守在人家门外,碎嘴子唠叨,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到黎明,滴滴答答,没完没了。
    阿莲想,这时的北京正值秋高气爽,香山红叶一定漫了山岗。可这倒霉的小庄,却偏偏碰上了一位多愁善感的秋姑娘,整天泪洒不断,即使哭累了也依旧锁着眉头阴着脸。
    终于万幸的连续三天没下雨,地皮干了许多,阿莲能够从窑洞走出到枣林中逛逛。枣树叶子早已经落尽,一棵棵枣树向天空伸着难看的秃枝子。树枝湿漉漉的,树干发霉,黑一块绿一块斑斑驳驳。
    那些鸟儿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偶尔见到几只站在枝头也不鸣叫,看阿莲走来扑棱棱费劲的飞去,是不是它们的羽毛都湿了。
    @七十老汉 2021-04-15 12:54:58
    秋天是个让人忧郁的季节,阿莲对此有颇深的感受。尤其到了晚秋,她的好朋友们,那些树呀草哇在瑟瑟寒风中脱去绿色,变得凋敝枯黄半死不活的。更何况那因风而至的令人心烦的阵阵秋雨,扣着人家的窗敲着人家的阶,耐心的守在人家门外,碎嘴子唠叨,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到黎明,滴滴答答,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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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关注。以上所引,是我亲身体会。我在用秋,为文字走向结局定调。这部小说是个悲剧,但愿能写到最后。
    看呀,那是什么!高高的在一棵枣树枝尖上。阿莲跑过去仰脸看,啊,那是一颗未被人打落的枣,那枣熟得透透的红红的,像悬挂在枝上的一只小灯笼。
    阿莲找块砖头使劲向上扔,枝子乱颤,小灯笼摇一摇抛下不少水珠。
    “阿莲,干什么呢?”自刚从树后钻出。
    “没干什么。”阿莲把手中的砖头悄悄的扔了。什么也不能让自刚见,他见了立时就没了。
    谁知自刚早看见了,他手往上指着说:“你是打那个枣吧,那个枣不能吃了。”
    “为什么?”阿莲不信。
    自刚解释说:“那枣没熟就干死在枝上,要不能枣树叶子都掉光了,那枣还挂在那里。”
    阿莲才不上他当,阿莲说:“你又没上去看,你怎么知道那枣不能吃了。”
    “你怎么不信,”自刚挺着急,“这么办,咱们打赌,我把枣打下来看能不能吃。”
    阿莲笑盈盈的说:“行,打什么赌?”
    自刚略一沉吟说:“咱们赌:能吃,枣归我;不能吃,枣归你。”
    阿莲喊起来:“不行,那枣是我先见到的,能吃不能吃,枣都是我的。”
    月月慌慌张张跑进院来,说:“你们在林子里吵什么呢,快去看去,老支书掉水窖里死啦!”说完她匆匆跑走。
    “哪个水窖,哪个水窖?”自刚边追边问。
    阿莲也急着去看,她跑了几步又回来,到窑洞还把宝珠拉上。
    在小庄村南有个小场院,收麦时在这里碾过麦,现在场院一角还有个大麦桔垛,歪着被雨水淋黑的胖大身子。场院以北是一排高大的瓦房,那是队里的大库房,库房背对着场院。在库房后山墙下场院边上,新打了口水窖,为的是收集小场院里的雨水。水窖打好没几天,窖底下的水泥面还没凝固好,所以这些日子虽然下了好几场雨,由于进水口没打开,窖里没水还是干的。
    阿莲拉着宝珠跑到那里时,水窖边已经聚了不少人。队长已经来了,在人圈里转着嚷着指挥着,叫人别往水窖跟前凑。
    他走到站在窖边的一个小子面前指着窖里问:“你下去看时,他还有气?你说准了。”
    看来他已经不止一次这么问了,而那小子却一次比一次回答的含糊,他说:“我看着像还有气。”
    “你刚才下去都看什么了!”队长急得头上冒火。
    窖口已经架好辘轳,有人催促再去找几条绳子好把老支书吊上来。
    队长突然喊:“你们往前挤什么,别把那shi踩了!”又跑到人圈子另一头。
    阿莲提起脚跟伸头往里看,靠墙根地上果然有泡shi,上面还沾着一片子纸。
    队长两手抓住二狗肩头把他推到那shi旁站好,说:“你站在这儿给我守着,这是证据,谁也不许动。”
    阿莲不明白,队长为什么把那泡shi看得那么重要,更不懂居然有人会去动它。
    菊婶大哭着走来,她后面跟着兰英。兰英也哭了,多半是吓哭的,她抓紧菊婶的胳膊,惊慌的看人们的脸。
    菊婶边哭边说:“我今天碰巧出趟门,走到半路上听到的这个信。”菊婶数说着推开人群,说:“人呢?人在哪儿?好好的怎么能掉下去,肯定是哪个黑了心的把他推下去。我的天啊,昨天见时还好好的……队长!你得把这事说清楚,是你派人看着他的。”
    队长冲菊婶红着脖子嚷:“这事正调查,这不正说这事吗,你怎么说有人推他下去!刚才下去人看,老支书还活着,等吊上来一问不就知道了。”
    听说老支书没死,菊婶顿时止住了号哭。
    “看到那泡sni了吗?”队长既是对菊婶说也是对大家说,“那是老支书昨晚拉的,那上面的那片子纸,还是老支书写的材料。昨晚,肯定是昨晚,老支书蹲在后墙跟方便,听见有人来,吓了一跳,起来就跑,天黑地方又不熟,那么大岁数的人,猛的站起来眼前一花,慌里慌张一脚踏空,就掉下去了。”
    众人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人不信。
    队长为了证实自己看法的正确,还当场问了几个女人:“昨晚是不是你们到这里来过?”
    “我们黑了到库房来是找保管领油的。”那几个女人说。
    “你们白天为什么不领?”队长凶气十足的质问。
    一个女人说:“白天领过,回去称斤数不够,问保管,他说弄错了。队长,你看我们幸亏称了,要不这事不就过去了。”
    另一个女人插嘴说:“我们拉着保管让他给我们补上。”
    又一个女人抢着说:“我们怕他明天又不认帐了。”
    最后一个女人补充说:“要不我们没事大晚上的来库房干什么。”
    几个女人你一嘴我一嘴跟队长嚷。队长急了,说:“你们吵什么!就因为你们昨晚在库房那边尖着嗓子叫,把老支书吓得怕你们看见,急得起来就跑,不留神,这才掉下去的。”队长更相信了自己的推测。
    几个女人都急了,乱喊起来:“哟,怎么说来说去怪上我们了!”
    一个说:“我们在那边领油就没过来!”
    一个说:“我们过来干什么,我们又不知道后面有人!”
    一个说:“我们过来看他干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一个说:“就是见了,摸着黑,谁知道他在那里蹲着干什么!”
    女人急了就连队长也惹不得。
    老支书在小庄接受审查已经有十来天了,这是公社李主任搞的,连关押的地点都是经过了他的精心挑选。把老支书关在南村当然不行,南村可是老支书的地盘。把老支书抓到公社也不行,黑主任脸一黑又把老支书放了。李主任最后选中了小庄,把老支书关在这里比较保险,李主任还指定由卫红和小庄队长两人负责看管。
    抓老支书也没什么罪名,不过也不需要罪名。李主任也知道整不倒老支书,老支书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土改时入的党,有着很深的资历,不是一句话就能完了的。
    整不倒也要整一整:李主任发了狠。先关他一两个月,叫他先受受罪,这样的事在那时很多,也不是只有李主任这样作。
    老支书被关在小庄也没受什么苦,小庄队长在库房旁边腾间小房,里面放上桌子凳子床,让老支书住进去。表面上他还弄两个人专门看守,其实也就是装装样子。小庄队长也不傻,他知道老支书是整不倒的,将来放了还是他的上级,他何苦得罪人。
    老支书在小庄关着的时候,队长不时去看望,问寒问暖,有时还坐下跟老支书拉拉家常。他还从队里库房出些粮油,让媳妇做些好吃的,晚上乘没人时给老支书悄悄送去。老支书在小庄吃好喝好,除活动受些约束,日子过得还不错。
    卫红负责老支书的“学习”,他对老支书更不敢怎么样,老支书是他未来的老丈人,他见了自己先矮了一头。老支书也不难为他,反正也没事,每天还写出不少,卫红隔上一两天把老支书写的东西拿到公社让李主任过目,李主任也没那心思看,顶多数数页数,然后批示不深刻,打回重写,当时的那些事都是这个样子。
    昨天半夜,看管老支书的二狗来敲队长家门,说是老支书不见了。当时队长也没往坏处想,一星期了,老支书在小庄还没回去过,也许是想老伴摸黑回了南村。队长叫二狗不要声张,回家睡觉完了。
    今天中午队长听到个信,说有几个孩子看见,库房后头场院,新打的水窖底下躺着个人,他紧紧张张往哪儿跑,跑到水窖边往下看,马上认出正是老支书,他熟悉老支书那身衣裳。
    老支书被人们用绳子吊上来,身子还是软和的,但已经没气了。菊婶又号哭起来,兰英这次真的哭了,她跪在爹的身边鸣鸣的哭,声没菊婶的响,泪比菊婶的多。
    小庄来了一队骑车人,他们是从北村口进来的,他们是卫红叫来的。
    要说村里死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是谁家的谁家办丧事就完了。不过老支书是个大干部,又在押审查期间,所以卫红得知消息赶紧骑车到公社向李主任汇报。李主任听后迅速纠集一队人火速赶往小庄。他们进了村直奔村南库房后的小场院。他们来到场院纷纷下车,卫红在前,朝人堆两手乱挥,大声喊着:“让开,让开!”紧跟其后的是李主任,他拉着张驴脸,活像来哭丧的人。
    人们纷纷躲避,连菊婶都停止了哭泣。
    李主任没有看围观的人,他一直走到窖边,看到老支书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不由得心中一喜。
    队长赶紧向领导汇报:“昨天晚上,都半夜了,他们跟我说老支书不见了。我们没睡觉满处找,这一晚上,满村都找遍了。你叫我们看着他,我们总不能把他丢了……”
    李主任嫌恶的盯着老支书那半闭的眼睛打断队长的话问:“还有气没有?”
    队长说:“刚下去人看时,说还有气……后来我们找到这儿看到那边有泡shi……”队长极力往墙根哪儿指。
    李主任口气生硬的说:“我问现在还有气没有!”他跟本不看那边墙根。
    队长说:“没,没气了,拉上来就……”
    李主任命令说:“走,去队部。”他转身就走,队长和卫红还有那些跟他来的人都呼啦啦追在他的身后。
    不一会李主任带着那帮人回了公社,卫红跟了去。
    队长灰溜溜的走回来,他对着窖边看热闹的人说:“还围着看什么,先抬到房里去,找个人去南村报丧,等老支书家来了人,该怎么办再商量。”
    得了队长的吩咐,立刻就有几个热心人把老支书抬起,送到库房那间小房里,菊婶拉着兰英抹着眼泪也跟去了。人群散开,队长刚要走,二狗忽然大嚷:“队长!这东西怎么办?”他手指着地上那泡shi。
    “怎么办,找把锨铲了,就近倒到谁家茅坑里,这点事还得教?”队长肚里憋着火。
    二狗赔笑说:“你不是说这是什么证据吗?”
    队长叹口气,说:“谁听我的,硬是定性,老支书是畏罪自杀。”
    人都散的差不多了,队长最后这句话没引起人们的注意。
    自刚他们回到家里,你一句我一句议论起刚才的事。自刚说队长的判断差不多,其其说队长的分析值得怀疑。月月也说这事有点蹊跷,她说:“怎么那么巧哇,正好去方便,正好有人去,正好走到窖边上,还正好掉下去。”
    自刚看阿莲坐在炕边,直着两眼不说话,就问:“阿莲,你说呢?”
    阿莲看看大家叹息说:“兰英多可怜呀。”
    她也不会说别的。
    该拔花柴了,这是农家一年中最后一件正经农活。
    所谓花柴,就是立在棉花地里的一根根摘净棉花落尽叶片的光秃秃的棉花杆。因为拔回去可以烧火,所以称作花柴。
    队里不管男女老幼按人头分,一人一亩,都归到各家各户。社员拔了拉回家做饭时烧火。
    自刚他们合在一起分了一大块地,十亩左右。队长说这是对学生的照顾,队长这么说,大家心里都清楚,给学生多分点花柴,省得学生没烧的到队里背麦桔。
    自刚和大强还有雪梅都在同一块地,这两天他们连吃饭都在一起。雪梅拔不成花柴,留在家里帮宝珠做饭。月月还与其其专门赶了趟集,买回不少菜,这两天为自己出力,还要犒劳自己。
    阿莲最不愿意拔花柴了,在地里弓着腰一根一根把花柴往出拔,可累了。这回队里把地分开到户还能好些,自己给自己干活还能偷点懒,也不用怕队长说,老汉喊的。阿莲跟社员借了个铁勾子,这是拔花柴的专用工具,阿莲还戴上手套,要不手指会被花柴扎破,掌心要磨泡的。
    杏妮老家不种棉花,她没有拔过花柴,她在地里干活的样子比阿莲还笨,好几次把花柴拽断,有一回劲使过了头还坐到了地上。这么冷的天杏妮出了满头的汗。
    月月拔花柴是好手,月月干什么活都利索。月月不催阿莲和杏妮,还招呼她们歇歇,她笑着说:“急什么,这儿拔完了还哪拔去。就这么大一块地,慢慢拔呗,总有完的时候。”
    三个女孩子坐在地边吹凉风,说话。
    自刚、大强和其其是主力,他们不用什么铁勾子也不戴手套,低下头弯着腰吭哧吭哧拔过去,很快就拔到地头。
    自刚直起腰对月月她们说:“怎么又歇了,一早上你们三个加一块还没我一个人拔得多。”
    月月嚷他:“我们还没你吃的多呢!本来我们就不应该来,我们来也是来监督你们好好干的。”
    阿莲只要有机会就攻击自刚,她也说:“对,今天就是自刚干得少,中午回去吃饭不许他吃馍。”
    “说我干得少,我还不干了。”自刚在地边坐下,喊其其,“哥们儿,给根烟抽。”
    其其早想歇会,听自刚说,立刻停下手,笑眯眯的掏出烟来。他看着满地直立的花柴杆,像是安慰自己说:“其实也不用着急,有个两三天也就拔完了。”
    大强一直没住手,他是个直脾气,干活不喜欢磨磨蹭蹭,这会他直起身子皱着眉头往这边喊:“歇个什么劲,有歇的工夫等会早点回去不就完了。又不是给队里干活。”
    杏妮早站起来又开始拔,别人也都继续干。幸亏有大强喊着,要不凭自刚和阿莲他们这些懒家伙,这十几亩花柴看能拔半个月么。
    阿莲没歇够,有点不高兴,心里想,还不如一人分一小块地,先烧自刚的,后烧其其的,然后烧月月的,等到烧我的花柴时我就回家,他们要烧到地里拔去就是了。
    阿莲满脑子瞎想,这样就不太累了。
    宝珠来了,她说她把面都擀好了,雪梅叫她到地里来帮着干,说做饭有一个人就行了。
    下午天快黑时自刚从别人地里拉来一辆架子车,着急的说:“快装,快装,人家还等着用呢,我是楞抢过来的!”
    大强说:“都是队里的车,谁用不成。你就放那儿,看谁敢拉走。”
    阿莲先扔下了勾子说:“快装吧,天都快黑了,别拔了。”她实在是不想干了。
    大家停了手帮自刚装车。
    车子小花柴多,月月说一回少装点,多拉几趟就行了。自刚不听她的,狠往车上装。自刚蹲在车上,别人把花柴抱来递给他,他把花柴一把一把在身旁脚下码好压实,随着车上的花柴越装越多,他也越来越高。
    月月在底下抬头担心的看他,说:“行啦,你想一车都拉回去是吧。”
    “好啦,好啦,”自刚同意不装了。他蹲在花柴顶上说,“其其,你试试辕杆轻重?”
    其其走过来说:“你可抓好了。”其其抬辕杆时特意对花柴垛上的自刚说。
    自刚说:“没事。”他在花柴顶上摆好架式,两手抓住花柴垛趴在上着像个青蛙。
    哪知其其把辕杆抬起,辕杆猛地翘起,自刚一个后滚翻就从车后跌下去。他坐在地上两手还各揪着一把花柴。
    大家都笑了,阿莲更是笑弯了腰,一天的疲乏都被笑声赶跑。
    这一车实在装得太多,虽然用绳子在花柴上紧紧煞了两道,但花柴堆在车上仍是摇摇晃晃岌岌可危。
    往回拉时大强力大,在前面驾辕,别人在后面围着推。路不好,坑坑洼洼,车子左拐右扭的车上的花柴垛像喝醉了酒,随着车子的晃动东倒西歪。自刚和其其在车子两边来回跑,用肩头抗,伸胳膊推,柴垛倒向这边赶紧推过去,歪向那边急忙过去再推回来。女孩子在他们后面,帮不上什么忙,只会尖声的叫。杏妮跟在车后,把散落到地上的花柴拾起,没走多远就拾了一抱。
    最后这辆危车总算凑和到了枣树林,车上的柴垛都散得不成个型。还没到厨房门口,大强脚在树根上绊了一下,车上的柴垛彻底倾覆,花柴摊了一地。
    雪梅和宝珠笑着从厨房迎出来,为大强他们能拉回这么多花柴而高兴。厨房里饭做熟了,热气从锅盖缝里冒出,送来好闻的香气。
    又干了两天,终于把花柴拔完,都拉了回来。自刚他们厨房旁的小草窑被花柴塞得满满的,雪梅小院里堆了一堆,剩下的都送到大强那去。
    64

    又来了场秋雨,天更冷了,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阿莲她们都穿上了毛衣。这些日子阿莲最担心的是雪梅,每天都要过去探望。月月也不放心,她问过阿莲两回:“你看雪梅是不是快生了,你没问问她?”
    “问过,她不说呀。”阿莲十分忧虑。
    晚上她们早早躺下了,阿莲睡不着瞪着漆黑的窑顶又想起雪梅。她自言自语:“雪梅这会干什么呢?”
    月月说:“睡了吧,她一人这么冷的天坐着干什么。”
    阿莲说:“我真想这会过去看看她呢。”
    宝珠说:“莲姐,我起来过去看看吧。”
    月月说:“别去了,晚了,雪梅肯定睡了。”过了片刻月月又说:“阿莲,要不你明天搬到她那里住上些天,有个什么事也好有个人在跟前。”
    阿莲也曾想和雪梅住到一起,她说:“她那个小床本来就睡不下两个人,她现在肚子那么大就更挤不下我了。”
    月月笑着说:“咱们找几块板给你在她窑里支个床不就得了。”
    阿莲愉快的答应:“行啊,那我明天就搬过去。可是得说好了,白天我还过来吃饭。”
    月月说:“你叫雪梅也过来吃吧,她身子不方便,干吗还要自己做饭呀。”
    女孩子们有时是很能互相体谅同情的。
    陡地外面响起狂怒的犬吠——是黑子!黑子在雪梅那边院里叫,叫得都变了音。阿莲霍地坐起披上衣服就下了炕。
    月月也坐起来,说阿莲:“你到是穿上长裤呀,你不怕着凉?”
    “不怕的。”阿莲拉开门就跑出去。
    阿莲跑到西墙根下,黑子在隔壁雪梅院里乱叫,叫声中充满了恐惧。阿莲冲墙那边喊:“雪梅,雪梅!”
    “干什么呀?”隔壁传来雪梅的回应。阿莲顿时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阿莲大声问:“黑子为什么这么叫呀?”
    “我也不知道呀。”这是雪梅的声音。
    阿莲还是不放心,问:“雪梅,你没事吧?”
    “我没事呀。”雪梅向好姐妹报平安呢。
    黑子还在叫,阿莲向四周张望,猛抬头见窑顶上立着一只大狗。那狗好大呀,夜色中那狗灰色的皮毛有些看不大清楚。大狗的两只眼睛闪着蓝光,恶狠狠的盯着阿莲。
    月月走来,后面跟着宝珠。她问:“没事吧,黑子胡叫吧?”
    阿莲说:“没事。”她手往窑顶上指,“月月,那是谁家的狗呀,那么大个。”
    月月扭脸看去,就吓一哆嗦,说:“什么狗,那是狼呀!你看那尾巴……”
    阿莲吓得叫起来,就往回跑。月月和宝珠也被她带得连喊带叫的跑回窑洞。她们气喘吁吁把窑门紧闭,又顶上一张桌子支上两把锄,然后迅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摸摸胸口,心还在跳得突突的。
    黑子还在那边叫。阿莲十分担忧的说:“怎么办呀?雪梅还不知道外面有狼呢。”
    “那谁敢跟她说去,”月月拉起被子蒙起头,在被子里小声说,“我可怕狼呢,我是不敢出去了。”
    阿莲胆子更小。她这是头一次见到狼,过去她只是听人说过,说那年那月那么个村,谁走夜路碰上狼,人在前头走,狼一直在后面不远处跟着。还说早些年某个村有几个孩子,大白天到沟里割草,碰上狼,险些把最小的一个娃子叼走。
    村里人说,夏天狼都在山上,冬天狼在山上没吃的就跑下来。阿莲见过,冬天下雪后,早晨出去,村边路口雪地上常常留有一串串大脚印子,社员告诉她,那就是夜里狼来过。
    阿莲轻声问宝珠:“宝珠,你见过狼吗?”
    宝珠往被子里缩缩头,小声说:“没有哇。我们村有一家猪被狼叼走了,那猪都喂得好大了。晚上就听猪叫了一声,那家人拿上棍子就出去,可猪就没了。”
    黑子还在扯大嗓门叫,引得全村的狗都来应和。
    阿莲发愁的说:“月月,黑子会不会让狼吃了?”
    “净瞎说,”月月露出半个头,“还没听说过狗被狼吃了。”
    阿莲终究不安心,蹑手蹑脚溜下炕,挪开桌子,扒着门缝往外瞧,院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到。月月趴在炕沿问:“看到什么?”阿莲摇摇手。月月冷不丁说了句:“进来了!”阿莲不提防吓得差点坐在地上。
    “月月,你怎么这么坏!”阿莲都快气死了。
    月月头扎在被子里窃笑。
    这一夜阿莲没睡好,第二天一早阿莲就去看雪梅,雪梅窑洞锁着门,雪梅去哪啦?黑子亲热的跑来依偎着她,她把黑子带回枣树林。
    天阴沉沉的,大块的黑云积在空中越堆越厚,沉重的压在人们的心头。云头不堪重负,向地面垂下肮脏的肚子,它是那么低,几乎贴着树尖,人要是立在高处说不定伸手就能够着它。
    阿莲的心境似云空一般压抑,从昨晚黑子叫时起,她老觉得有双凶狠的绿眼睛,狼一样的眼睛始终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在窥视她,令她毛骨悚然无法摆脱。清晨她又撞上了雪梅的锁,今天真不吉利,偏偏逢上这样的天气,这些事都让她讨厌,刚巧还都凑到了一块怎不让她心烦意乱。
    阿莲惦记雪梅,以前雪梅也经常早上锁上门就走了,她十有八九是去公社找那个姓李的小子。今天她是不是又去了公社?阿莲还没像今天这么担心过,雪梅肚子那么大,从这里到公社路不短呢。
    阿莲已是第三次过去到雪梅院里看,回来时月月迎上前问:“怎么样?”阿莲愁闷的摇摇头。
    月月也很焦虑,她安慰阿莲:“雪梅可能是去公社了,等吃完饭咱们到公社去找找她。没事的,你这会着急也没用哇。”
    其其和自刚一前一后下工回来。宝珠给他们端盆水让他们洗手擦脸。宝珠对其其说:“莲姐早上找雪梅姐好几次呢。”
    其其用毛巾擦着脸说:“雪梅去公社了,我在地里干活见她顺大路走的。”
    月月听了舒心的笑了,说:“这一早上把阿莲都快急死了,我心里也老放不下,今天都怎么了。这下不用着急了,先吃饭吧,吃完饭我和阿莲去公社找找她。”
    自刚说:“雪梅也是,要去跟你们两个说一声,你们谁陪她去不就行了,非要自己去,叫别人在家惦记。要我说她自己就不用去,信得过我的话,我替她去,我作她的全权代表。有什么呀,不就是要钱吗,说不定我去要来的钱比她自己去要的还多呢。”
    月月急得拦他的话:“你别这么说,这件事雪梅总觉得丢人,她跟我们都不怎么说,更何况跟你们了。”
    “现在还有什么丢不丢人,肚子都那么大了,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用得着捂着盖着。”自刚声还大起来,“本来这事咱们有理,闹大了咱们怕什么。这雪梅不搭话,咱也不好管,谁知道雪梅是怎么想的,弄不好咱们好心帮忙还招骂,何必呢。”
    月月急忙说:“你胡嚷什么,你不能小声点。”
    其其这时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还是吃完饭叫月月和阿莲到公社找找雪梅再说。”
    他们刚端起碗就来了一阵大雨点子,他们纷纷到厨房里躲避。雨点子过后刮起风,风极大,闹不清来自北还是来自东,像是从云底斜着卷下来,风扫荡着满院的枯枝落叶,枣树枝子虽说上面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了,还是在风中乱摇乱摆。风一过暴雨自天而降,厨房檐下顿时挂上了密实的雨帘,穿过雨水望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世间万物刹那间都浸在水中。地面积水汹涌,汇成条条弯曲的浊流四处乱窜。在小庄这个地方,路上沾水成泥,更不用说遇上这么大的雨。到公社找雪梅,看来一时半会是去不成了。
    阿莲端着碗吃不下,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外面下雨干着急,她喃喃的说:“这会雪梅在哪儿呢,可千万别在路上呀。”
    其其很肯定的说:“这会雪梅肯定在公社,我上工时就见她走了,再慢这会也早到了。”
    一直到下午雨才小了,可仍旧哩哩啦啦不停,阿莲守在窑洞里都快愁死了。她忽然对月月说:“我去看看,雪梅这会也许回来了。”像下了多大决心是的。
    “怎么会呢。”月月站在窑洞门口探头看看黑沉沉的天,那些冰凉的雨点子密密麻麻从那里飘下,打到她的脸上挺痛的。月月叹口气,说:“要不你就过去看看。”月月明知道雪梅这时不可能回来,但是万一呢。人在焦急无助时是不愿放弃一丝希望的。去看看也好,全当是了心愿呢。
    阿莲穿上雨鞋打上伞出了门,她脚下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冰上。这会又下大了,月月愁眉苦脸的看着阿莲钻进雨中,慢慢拐出院去。
    阿莲走了,月月呆呆的站在门边,宝珠陪在她身旁小声说:“下这么大雨,雪梅姐要是回不来怎么办呀?”她也跟着担心。
    “她当然在公社找个地方住下了。”月月回答得非常肯定。
    “雪梅姐会不会碰上狼呀?”宝珠想起昨晚的事,没头没脑的说了句。
    “瞎说,大白天的哪来的狼。真有狼下这么大雨也被雨水浇回去了。”月月这会最不愿听这不吉利的话了。
    月月和宝珠站在门口看着雨雾东一句西一句的胡扯,等阿莲回来。很久阿莲回来了,宝珠赶紧接过阿莲手中的伞。
    月月笑着满怀希望的问:“在家呢?”
    阿莲苦着脸说:“没有,门还锁着。”
    月月问:“那你怎么去了这以半天?“
    阿莲说:“路上可不好走,我滑了好几次,差点摔倒,我走得可慢。”
    月月笑着说:“我说雪梅肯定在公社住下了,这雨下的,她想回来也回不来呀。你们还不信。”月月这么说也是自己给自己吃宽心丸呢。她又说:“等明天,明天要是不下了咱们一早就去公社,路上不好走咱们慢点走,留点神就是了。”
    天黑时雨住了。半夜时分阿莲披衣起来拉开窑洞门往外看,晴了,天上竟然有了月亮,照得满院都是凄冷的月光,地上还存有积水,每洼水里都有个月亮。
    凌晨,阿莲和月月就顶着冷风上了路,路上给一夜风吹没了积水,但不少地方脚踩着又粘又滑还是软的。阿莲和月月手牵着手不敢抬头,仔细挑着干处走。
    早起空气中的水气很重,抬眼看去四周都是雾蒙蒙的。雨后的原野格外宁静,路上见不到一个行人,谁这时出来呢。
    阿莲心情急迫,她在心中默念着雪梅的名字:“雪梅……雪梅……你在哪呢?”
    阿莲好像看到雪梅的身影,就在前面走着,雪梅回头对她惨然一笑,好像在说:“阿莲,你不要管我了……不要管我了……”
    阿莲使劲闭闭眼,极力把这不祥的幻觉驱走。她想起前天夜里曾隔墙高呼:“雪梅,雪梅!”耳畔似又响起雪梅那可爱的回应:“我没事呀……我没事呀……我没事呀……”
    阿莲想,快点走,就会见到雪梅了。
    前边来个人,雨早不下了那人还罩个大雨衣。这人身量短小,走近了阿莲他们才看出是个十来岁的娃子。他匆匆而来,裤腿上沾满了泥,两只鞋踩成了泥饼。他看到阿莲和月月先是一愣,然后试着问:“你们是小庄的吗?”没等阿莲她们回答他扭身往回一指说:“那边,草窑里有个人,他们说是你们小庄的人。”
    阿莲还要详细的问:“是什么样子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月月脸色倏地煞白,急急的推阿莲一把,说:“还问什么,快去看呀。”
    前头不远,路边土崖下,一面废弃的草窑。窑门口围着几个村里人,正探头探脑的往窑里看。他们看到阿莲和月月跟在那个娃子后面一步一滑的赶来,向她们投去同情的眼神。
    阿莲钻进草窑,不由得一声惊呼,眼前真是雪梅。雪梅躺在草窑里一角,身子蜷缩在一起。
    雪梅穿着她那件织了半年的红毛衣,她的外衣脱下来包成一个小包紧紧抱在怀里。她的蓝裤子从膝盖以上都浸满透了血污。雪梅双眼紧闭,斜卧在地上像是在沉睡。
    阿莲看一眼门口围观的人,跑过去在雪梅身边蹲下,推她:“雪梅,雪梅,快起来呀。雪梅,你怎么啦,雪梅……”
    阿莲被雪梅的样子吓哭了,她多么希望雪梅这时能睁开眼对她笑笑,说:“我没事呀。”
    月月弯下腰抖着手指碰碰雪梅的手,她倒吸口凉气,雪梅的手已经冰冷僵硬。月月跳起来对门边的人喊:“看什么,还不叫人去!”
    门边的人互相看看,张慌失措的往后退缩。
    阿莲也摸摸雪梅的手,她哭着说:“雪梅,快起来呀,别睡了,地上多冷。”
    东风跑来,站在窑门口喘粗气,他对月月说:“有人跟我说,是个学生,我就跑来了……”
    月月哀求是的说:“好东风,你快去小庄叫人去,就说雪梅死了。”
    阿莲听月月的话顿时一惊,马上止住了哭,——胡说,月月在胡说呢!
    阿莲俯下身贴近雪梅脸听,没有一丝声息,她又向雪梅胸口摸去,她要向所有人证明,雪梅好好的,雪梅心还跳呢。
    忽然,雪梅怀中那个小衣包里发出两声嫩嫩的啼哭,阿莲浑身一震,借着窑内昏暗的光线阿莲极力睁大泪眼,糊涂的她到这时才看见雪梅下身那怕人的血污。
    雪梅隆起的肚子消失了。昨天,在那风雨交加的夜晚,雪梅在这漆黑的草窑内,自己把孩子生下来。
    阿莲抱起雪梅怀中的小宝宝。雪梅僵硬的胳膊弯曲着似乎还在恋着自己的孩子。她的一只惨白的手向阿莲伸出,好像在向阿莲做最后的嘱托。
    雪梅脸上很平静,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微笑,她终于获得了解脱,去了另一个世界,带走了亲人的爱,留下的是淡淡的悲哀。
    阿莲没再哭,她似乎忘了哭,巨大的悲哀把她吓住了。
    小庄人来了,先到的是自刚、其其和大强,后面还跟着来的是杏妮和宝珠。小庄队长也来了,还领来帮人。他们拉来辆架子车,车上放了两床被子。阿莲紧紧搂着婴儿站在墙边看别人忙活,直到人们走时月月叫她,她才傻愣愣的跟在别人后面往家走。她脑子里很乱,双脚木然的踩进烂泥,看着前面人们拉的车,她总觉得到村后雪梅会从车上坐起,怯生生的向众人道谢,然后撑着虚弱的身子推开院门走进院去……
    她现在跟在后面,不过是替雪梅抱着孩子。
    阿莲就这么昏昏沉沉跟在人们后头回到小庄,回到雪梅住的小院门前。人们七手八脚把裹在被子里的雪梅抬进院,阿莲想跟进去,月月把她拉住,说:“你抱孩子进去干什么,把孩子抱到咱们那去吧。”
    阿莲脚一定,心一酸,泪又流下来。她终于醒悟,雪梅离开她和小宝宝,永远永远的走了。
    阿莲抱着小宝宝,跟在月月后头回到家,她把小宝宝放到炕上想给宝宝找个小点的东西当枕头。月月爬上炕,打开自己的箱子翻了翻,从底下抽出条毛巾被,又找了件旧衬衣用剪子剪破,哧拉哧拉撕起来。
    阿莲十分惊讶的说:“你要干什么呀,挺好的衣服你怎么全撕了?”
    月月说:“做尿布呀,你怎么连这都不懂。”
    阿莲真不懂,她问:“小宝宝这么小也会尿吗?”
    月月笑着说:“不但会尿,还要拉屎呢。”
    宝珠从外面进来,说:“其其哥说他和自刚哥不回来了,他说这两天队里管饭。”
    阿莲问:“你没问为什么队里管他们饭?”
    月月说:“这还用问,肯定是队里给雪梅办丧事,叫他们帮忙呗。”
    阿莲把小宝宝放到炕边,轻轻的打开衣服包,月月和宝珠都挤来看——哎哟,真可爱呀。小宝宝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小丫头。她皮肤嫩红,由于受了惊扰不高兴的舞动着小手小脚。
    “快把她包上,小心冻着。”月月边说边用毛巾被把小宝宝裹起来,裹之前也没忘了在小宝宝屁屁下垫了块撕好的尿布。月月手脚麻利,把小宝宝裹成个小包,包上露着小宝宝圆圆的小脸。
    阿莲笑着问月月:“你怎么什么都会呀,你又没有过孩子?”
    “这还用学吗,”月月说,“没经过还能没见过?”
    阿莲见过女人带孩子,那些女人的孩子都可大,比小宝宝大多了。女人们把孩子不是举着就是背着,孩子穿着开裆裤,搂着妈妈的脖子瞪着小眼睛看人,要不就踢蹬着两条小腿哭闹。
    小宝宝和那些孩子不一样,在阿莲看来小宝宝像个洋娃娃,是个大洋娃娃。
    阿莲抱起小宝宝,仔细的看看宝宝那红嘟嘟的小脸,小宝宝生气的闭着眼,她为什么不笑呢?阿莲在小宝宝额头上轻吻,小宝宝皱起小脸翕动小嘴哭了几声。
    阿莲问月月:“她怎么啦,是不是我把她弄痛了?”
    宝珠过来看看说:“她是想吃奶了。”宝珠都比阿莲懂得多。
    阿莲结结巴巴说:“可是……可是她的妈妈……”
    阿莲想起雪梅,眼圈又红了。
    月月注视着小宝宝,愣了片刻说:“前巷翠花姐正奶着孩子,咱们找她去。”
    阿莲抱着小宝宝和月月去找翠花。翠花在家,她坐在院里一只小凳上,在红红的阳光下缝着一件小褂,她的女儿帮她抱着小儿子站在她的身边。
    翠花见阿莲抱着孩子进门就知道她们的来意,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把孩子接过去,领她们进屋。翠花在炕沿坐下,撩起衣襟为小宝宝喂奶,小宝宝马上吸吮起来。阿莲看着惊叹道:“翠花姐,小宝宝那么小就会吃呀。”阿莲看什么都新奇。翠花笑了,说:“小娃吗,生下来眼都不睁就会吃就会哭,就这两样不用教。”
    翠花的女儿顶多有十岁,这时抱着小弟弟跟进来。男孩也不大,他先看来人,后看妈妈,见妈妈给别的孩子喂奶,不乐意了,向妈妈伸出小手,哼哼叽叽,大家看着笑。
    翠花说女儿:“你把他抱进来干什么?”翠花的女儿费力的抱着小弟弟又到院里去了。
    月月亲热的说:“翠花姐,这两天你喂她吃两回行么,我们马上就给她买奶粉去。”
    翠花慈爱的看着小宝宝说:“行啊,行啊,她要饿了你们就来,什么时候都行。我那娃儿已经大了,学着吃饭了,我打算再过一两个月就给他断奶。”翠花抚摸着小宝宝柔软的头发说:“这娃头发多黑呀,是男娃还是女娃?”
    阿莲抢着说:“是女孩呢。”她心里可感激翠花姐了。
    “多好看的小妮呀,”翠花有点惋惜的说,“就是命苦,刚生下来就没了娘。”她扭头问月月:“你们怎么办呀,带着她?”
    “她是我的,”阿莲忙声明,“雪梅把她交给我了,我就是她的妈妈。”
    翠花笑着说:“你一个没结婚的闺女家,带个孩子多不方便呀。”阿莲不说话。翠花见阿莲不高兴了没再接着说。
    从翠花那里回来,小宝宝吃饱了睡着了。月月叫阿莲把小宝宝放在炕上,阿莲不撒手,老抱着。宝珠想接过来,阿莲也不给。
    月月对宝珠说:“让她抱着吧,过几天她就抱够了。”
    月月亲热的说:“翠花姐,这两天你喂她吃两回行么,我们马上就给她买奶粉去。”
    翠花慈爱的看着小宝宝说:“行啊,行啊,她要饿了你们就来,什么时候都行。我那娃儿已经大了,学着吃饭了,我打算再过一两个月就给他断奶。”翠花抚摸着小宝宝柔软的头发说:“这娃头发多黑呀,是男娃还是女娃?”
    阿莲抢着说:“是女孩呢。”她心里可感激翠花姐了。
    “多好看的小妮呀,”翠花有点惋惜的说,“就是命苦,刚生下来就没了娘。”她扭头问月月:“你们怎么办呀,带着她?”
    “她是我的,”阿莲忙声明,“雪梅把她交给我了,我就是她的妈妈。”
    翠花笑着说:“你一个没结婚的闺女家,带个孩子多不方便呀。”阿莲不说话。翠花见阿莲不高兴了没再接着说。
    从翠花那里回来,小宝宝吃饱了睡着了。月月叫阿莲把小宝宝放在炕上,阿莲不撒手,老抱着。宝珠想接过来,阿莲也不给。
    月月对宝珠说:“让她抱着吧,过几天她就抱够了。”
    月月去找自刚和其其,她听宝珠说,他们都在那边雪梅的小院里。
    雪梅的小院此时异常热闹,帮忙的,看热闹的,挤来挤去。院里搭起了帐子,院中两条长凳上放着具新打造的棺材,也不知队里这么快从何处抬来。
    有人在院里砌灶,有人高声吆喝:“闪开,闪开。”抬来方桌和条凳。月月没找到自刚,见到其其了。院子一角有两张方桌并在一起,桌上放着大幅的黑布、白布和花布。桌边凳子上还有一大包弹好的新棉花,几个女人闷着头在桌边剪裁。其其在方桌边,抽着烟和四奶奶说话。
    “……要里面三新,”四奶奶跟其其叨叨,“要做两身呢,鞋也要新的……要是村里老人,这些寿衣早准备妥了,有几家是事到跟前才做的,雪梅这不是都是想不到的,什么都没有,哪件都得现赶着做……”
    月月过去拽拽其其衣袖,其其跟月月来到人少处。月月先问:“自刚呢?”
    其其说:“队长让他去公社给雪梅家打电报去了。”
    月月跺脚说:“你看他这个人,走时也不说一声,我想让他到公社看看有没有卖奶粉的,这晚一步,他可跑了。”
    其其说:“我去吧,我去公社看看。”其其想想说“公社可能没有,我从来没见过供销社里有过奶粉。”
    “那怎么办呢?”月月发愁的说,“还得买奶瓶奶嘴呢。”
    其其说:“我去公社看看,要是没有我就去县城,县城准有卖的。”
    “给你钱。”月月从兜里掏出两张票子。
    其其没接,说:“我这儿有钱,我去找队长说说,看队里能不能报销,这也算是雪梅的事吗。”
    其其去找队长。队长听后一口回绝,队里只管大人不管小孩子。其其红着脸跟队长争了半天,最后队长好歹作了些让步:其其买奶粉算是给队里出工,如果去了县城,来回车钱队里可以报销。
    其其去了公社。
    其其走了没多久,自刚就从公社回来,月月赶紧问他见到其其没有。自刚说:“其其在东风那儿呢,路上都是烂泥,哪有车呀。其其看明天能不能去县城,供销社压根就没进过奶粉。”自刚看到阿莲抱着小宝宝走来,笑着跑过去说:“叫我看看,是小子还是丫头。”阿莲笑着说:“是个女孩呢。”
    自刚细心的端详小宝宝,说:“嗯,挺像雪梅,二十年后准是个大美女。”说罢低头在小宝宝脸蛋上使劲亲了一下。小宝宝被自刚的胡子扎痛了,呀呀的哭了。阿莲赶紧抱着小宝宝躲开说:“你干什么,她不愿让你亲。”
    下午天黑前,阿莲抱着小宝宝又去找过翠花两次,她真想多去几次,但麻烦翠花太多她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她盼着其其快点把奶粉买回来,到那时她的小宝宝就不会饿得哭了。
    晚上她们睡下后,阿莲把小宝宝放在她和宝珠之间,用被子盖严,外面只露出宝宝半个小脸。阿莲和宝珠都侧过头看这可爱的小东西。月月要吹灯,阿莲恳求说:“再等一分钟。小宝宝可好玩了,不信你来看呀。”
    月月说:“我才不看呢,你等着瞧吧,有你烦的时候。”
    果不其然,没让月月说在后头,深更半夜小宝宝忽然哭起来。阿莲醒了,伸手摇摇她,不管用,拍拍她,等于零,小宝宝只顾自己劲头十足的对着黑暗一声接一声吹她的小喇叭。
    阿莲只好坐起点灯。宝珠和月月都醒了。阿莲在宝珠的帮助下给小宝宝换块尿布,小宝宝缓口气又哭起来。阿莲无法,披上衣服坐在炕上怀抱着小宝宝摇着哄。阿莲闭着眼鼻子里哼哼,小宝宝不哭了,阿莲以为小宝宝睡着了,刚一停,小宝宝又哭起来。她只好接茬哼,哼呀哼,没把小宝宝哄睡倒把自己哼的困得不行。
    宝珠支起身子说:“莲姐,把她给我你睡吧。”
    阿莲把小宝宝给了宝珠。阿莲没躺下,看着宝珠和小宝宝出神。“她干吗哭呀?”阿莲像在自言自语。
    “饿了呗。”月月叹口气翻个身说,“这黑更半夜的,也不能这会去砸翠花姐家的门吧。”
    阿莲不信,她说:“小宝宝不是饿了,谁夜里还要吃呀。她是想她妈妈了,一定的。”
    月月不跟阿莲争,由她胡说去。
    小宝宝又哭了,阿莲负气的把衣服穿好下了炕,她从宝珠怀中接过小宝宝,抱着在地上来回走。
    小宝宝不哭了,在阿莲的怀中甜甜的睡了。
    阿莲轻轻拉开门走到院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寒气,月上中天,月华如水,洒满天洒满地。黑子远远的跑来,围着阿莲的腿转一圈,打着哈欠困倦的摇了两下尾巴又返了回去。阿莲立在这恬静的夜色中,搂紧怀中的小宝宝,心里涌起一线悲哀一丝隐痛,这哀痛在心中扭动聚合,渐渐的化为无限的爱。小宝宝又哭了两声,阿莲摇摇她,亲昵的轻轻呼唤:“小宝贝,小宝贝,你是咱家的小宝贝。睡觉吧,别哭了,妈妈为你唱支歌……”
    阿莲面对这柔和的月色,这凄凉的树影,这沉睡的小村子,这满天冰冷的小星星,怀抱着自己心爱的小宝贝,仰首四顾,泪花莹莹……

    我的宝宝 谢谢你
    给妈妈带来这么多惊喜
    你爱我 我爱你
    我俩在一起
    我的宝宝多美丽
    理解妈妈的心意
    睡在妈妈的怀里不哭也不闹
    待到宝宝长大
    我们一起作游戏 一起作游戏

    多美的小村之夜,月在静静的听,树在静静的听,连风儿也在静静的听,听阿莲为小宝宝唱的好听的歌。
    阿莲抱着小宝宝在院中徘徊,她来到西墙下,那边雪梅院中亮着灯,却悄然无声,是不是雪梅静夜无眠灯下独坐在织毛衣呢?
    自打雪梅被人用车拉回,阿莲就再没见过她,那边院里白天人声噪杂,阿莲都气死啦。雪梅秉性孤傲,不喜欢别人打扰,她现在身子虚弱,想歇歇,那些人为什么要在她窗根下胡吵呢?
    阿莲站在墙边,感到自己好像在呼唤:“雪梅,雪梅,你还没睡吗?”她听到了,真的听到了,那是雪梅的回应:“我没事呀……我没事呀……”阿莲喃喃的说:“雪梅,你睡吧,小宝宝可乖啦。”阿莲知道雪梅会听到的,当然会听到的。
    待到东方现出曙光,阿莲和小宝宝将迎来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雪梅将盛装而来,就像在学校过节时那样,她的脸像怒放的鲜花,眼睛澄彻闪亮。阿莲会把小宝宝叫醒,“看哪,那就是你的妈妈,她多美呀。”小宝宝醒啦,笑啦,向妈妈伸出小手……
    65

    早上,吃过早饭亚琴来了。她走进窑洞先接过小宝宝,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举起小宝宝像跳舞是的转了一圈,笑着说:“多可爱的小妞妞呀。”
    阿莲昨晚没睡好,神色发苶,眼圈发红。
    亚琴关心的问:“你怎么啦,眼睛都红了,是哭的?”
    月月帮着解释:“哪里,昨晚孩子闹得她半宿没睡。”
    亚琴说:“唉,可不是,咱们哪带得了孩子。”亚琴托着小宝宝冲阿莲歪头一笑说:“我给你找个人家,这么漂亮的小妮保险有人要。”
    “你瞎说什么,我才不给人呢。”阿莲不客气的把小宝宝从亚琴手中接过来说,“小宝宝是我的,我会把她带大的。”
    亚琴斜着眼睛看看阿莲,扑哧一笑。
    东风来了,告诉她们其其一早坐车去了县城。他被自刚、大强拉到窑中,自刚从队里弄了瓶子酒半盒烟,三人坐在炕上一对一盅干喝。
    东风喝了两盅酒,脸涨得通红,说:“我昨晚才听其其说,雪梅的事都是被公社姓李的那小子害的,这事也不能就这么完了吧,我都想揍那小子一顿!”
    自刚嚷着:“完了?想得美!等出殡时把那小子揪来非让他给雪梅披麻戴孝不可!”
    大强笑着说:“说那没用的干什么,来,喝酒。”
    我你M,马娃儿,建平,三人约齐来到小庄,他们进村直接去了雪梅住的小院,院里挤了很多人,他们不理别人,别人也不理他们。他们走进雪梅的小窑洞,雪梅停放在她的小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我你M过去掀开雪梅脸上盖的纸,雪梅双目微闭,脸色冰冷,依然带着一种威严不可侵犯的凛然之色。我你M手一抖,赶紧又把纸盖好,他小声对马娃儿说:“你M还真吓人呢,我你M都吓了一跳。”
    他们三个走出来站在窑门边,从桌边给客人准备的烟盒里一人抽出一支烟,他们站在院里抽烟,看别人忙,没意思,又相跟着到枣树林看看雪梅的孩子。阿莲瞧见他们就害怕,躲躲闪闪不愿他们碰小宝宝。
    看过孩子后,他们觉得面对阿莲她们,应该发表一下自己对本事件的看法和建议。
    他们有点激动起来:
    ——你M这算什么事,我你M昨天一听就气炸了,找你M队里要钱哪,别你M就这么完了……
    ——马娃儿,我刚听说时还不信呢,你们马娃儿到公社找找去,公社马娃儿有给学生的钱,要不马娃儿咱们一块找他们去……
    ——他们那边你们也没人过去看着,我们刚才过去看时谁都能随便进,死者的东西就在屋里放着,你们也不怕丢了,要不先都拿过来放你们这边也行啊……
    他们说了一会就走了,临走时说好等埋时再来吃喝看热闹。
    阿莲白天还抓空睡了一觉,也不解困。小宝宝白天倒睡得挺好,也许是吃过翠花的奶不饿了,也许是昨晚没睡好她也累了,反正一天都没闹。月月愁着眉说:“这还行,白天睡足了晚上闹人,这不,整个睡颠倒了。”
    因怕小宝宝夜里饿,阿莲睡前特意抱小宝宝找翠花姐,让她再给小宝宝喂次奶。回来躺下后阿莲把小宝宝放在自己的臂弯里,把小宝宝那张小脸贴在自己脸上。小宝宝两只眼睛挤得紧紧的,两条小眉毛皱着,睡着了还是一脸的不乐意。小宝宝身上有股甜甜的奶香,阿莲亲她一下又亲她一下,爱得不得了。
    月月很有经验的说:“你让她自己睡,她枕你胳膊睡惯了,以后就放不下了。”
    半夜,小宝宝醒了,醒了就哭,声音在安静的深夜又大又响,跟昨天晚上一样。阿莲只好点灯坐起来,抱着小宝宝来回晃,小宝宝还是哭。宝珠坐起来说:“莲姐,宝宝是饿了,我去给她熬点米汤。我们村有的人家娃子奶不够吃,就喂米汤。”宝珠说着穿好衣服下了炕,拉开门去了厨房。
    阿莲坐在炕上抱着小宝宝发愁,宝宝这会不哭了,睁着好看的大眼睛看窑洞。阿莲说:“月月,宝宝看什么呢,她为什么不看我。”月月说:“她太小,她还看不清你是谁呢。”阿莲说:“怎么会看不清呢,我是她妈妈呀。”月月说:“你算什么妈妈,你也没奶喂她,你就会抱着她,哼哼叽叽哄她。”阿莲不信,说:“小宝宝知道我是妈妈,我老抱着她,她跟我最亲了。”
    宝珠端个小碗回来了,米汤熬好了。宝珠拿个小勺,舀一勺米汤,吹吹,放在唇边试试凉热,然后小心的喂到小宝宝嘴里。小宝宝不会喝米汤,咽一半吐一半,弄得下巴湿湿的,阿莲拿个小手绢给宝宝擦了又擦。喝了几勺,小宝宝不哭了,阿莲和宝珠相视一笑。
    月月翻个身说:“你们看看她是不是尿了?”月月被吵得也睡不成了。
    阿莲把小宝宝放在炕上,打开手巾被露出小宝宝的身子,小宝宝不但尿了,还拉了一点,阿莲给宝宝换了块尿布,还用块柔软的手巾给宝宝擦擦屁股。阿莲用手指按按宝宝的小肚肚,问宝珠:“她吃饱了吗?”
    宝珠看看阿莲,又看看小宝宝,含糊的说:“吃饱了吧。”
    似乎为了回答她们的疑惑,小宝宝突然哭起来。阿莲赶紧把小宝宝包好,宝珠又喂宝宝米汤。这次喂得急了点,宝宝呛着了,她咳了几声光哭再也不吃了。
    月月实在烦了,一轱辘爬起来就穿衣服,月月说:“把宝宝给我,我找翠花姐去,要不今晚又别睡了。”
    阿莲有些窘,因自己的孩子打扰了月月而有点歉意。
    月月接过小宝宝就和宝珠走了,阿莲穿好衣服赶紧追去。不知是明媚的月色还是月月那暖暖的胸窝,小宝宝在月月怀抱里不哭了。
    她们来到翠花家黑门洞下,敲了好几次门,里面才传来问话。阿莲扒门缝往里喊:“翠花姐,是我们呀!”
    里面灯亮了,翠花出来开门,门一开她先把孩子接过去。阿莲说:“她老是哭,老哭……”阿莲是想说明她们为何半夜来,可又找不到更多的理由。
    翠花说:“进来吧。”翠花脸上含着睡意的笑,温柔而好看。
    她们跟翠花进了屋。翠花在外屋找个小凳坐下,解开怀喂小宝宝。翠花男人和孩子在里屋睡着,阿莲她们站在翠花身边,极力不弄出动静。
    小宝宝吃够了,睡熟了。阿莲从翠花手里接过暖得热哄哄的小宝宝,把她包好紧紧搂在怀中。
    走时翠花送出来。翠花说:“娃饿了你们就来,”翠花轻叹一声说,“你们这样也不是常事呀?”
    月月连忙说:“其其今天就能把奶粉买回来,我们半夜来也挺不好意思的。”
    翠花送到门口说:“娃他爹说,队长到公社找过,公社说不管,你们没到公社问问?”
    “公社不管队里管,反正得有人管。”月月冷冷的说。
    回来后小宝宝睡得很香,阿莲反倒睡不着了。她辗转反侧,耳边老是翠花那声音:“公社不管,公社不管……”这声音变了,变成了姓李的那个坏蛋在说:“不管,不管,不管……哈哈……”
    阿莲恨得堵上耳朵。
    阿莲似乎看到了那张狰狞的脸,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情,向她伸出两根油腻腻黑糊糊的手指头。阿莲急得四处躲,躲不开,急得她大叫。猛一挣,她醒了,窗外已经发白,阿莲做了个噩梦。她气喘吁吁,眼一合,眼角滚出两滴泪。
    早上,阿莲抱着小宝宝坐在窑洞前。太阳升起来有气无力的,阳光照到身上也不暖和。院里地面被风吹干,窑前路上满是被踩烂的脚印子。荒草被泥水弄脏,黄叶子上沾了不少黑点子。阿莲看什么都不顺眼,面前的一切都叫她厌烦。这两天没睡好,阿莲肝火旺,坐在那里脸蛋潮红两眼发呆。
    月月走来,说:“你也不洗洗脸,梳梳头。宝宝不闹你就把她放下,老抱着干什么。”
    阿莲没理会月月说什么,她忽地站起,把小宝宝往月月怀里一放,抬脚就走。
    月月看阿莲神色不对,问:“你干什么去?”
    阿莲头也不回的说:“我到公社找姓李的那小子去!”
    “你找他干什么,他又不是讲理的货。”月月急得抱着宝宝追她。
    阿莲停住脚,想了想跑回窑洞拿了把锄头。
    “阿莲,你要干什么!”月月大惊失色。
    “我跟那小子拼了!”阿莲提着锄头就往外跑。
    月月抱着孩子后面追,急得大叫:“宝珠!宝珠!”
    宝珠从厨房跑出来。月月喊:“快拦住阿莲呀!”
    一直追到村口大槐树下,宝珠才把阿莲手中的锄拽住。
    “宝珠,你放手呀。”阿莲抓着锄把跟宝珠夺。
    自刚正和大强在窑里喝酒,听外面月月喊都跑出来。自刚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月月气喘吁吁的说:“阿莲要去公社找姓李的那小子去,还拿把锄。”
    “你们别管我,别管我。”阿莲泪流满面,抓住锄头不放。
    “阿莲,回去!”自刚睁着两只醉眼大喝,“要去也且轮不到你呢!”嚷完攥着两个大拳头转身朝公社走去。大强也喝了不少酒,晃晃悠悠跟在自刚后头。
    阿莲先是一愣,半天才闹清是怎么回事,她把手中的锄头扔了,说了声:“我也去。”就去追自刚他们。
    眼前的情景是月月万万没有料到的,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宝珠手里攥把锄头也傻了眼,她看了看张口结舌的月月说:“我拉莲姐回来。”扔了锄也追了去。
    月月抱个孩子,去又去不成,不去又不放心,站在槐树下干着急。
    去公社的路对于自刚和大强并不远,没多久他们就到了公社。阿莲随后赶来,她身后是宝珠,宝珠原意是拉住阿莲叫她回去,等追上阿莲她早忘了自己要干什么,这会她紧跟着阿莲,成了阿莲的小伴傻妹子。
    到了公社他们去了革委大院,问了几个人都说没见李主任。自刚恼了,说:“嘿,这小子,跟咱们玩这手。”他头一摆说,“走,上他办公室去。”
    不远处有几个人瞧着他们窃窃私语,他们是想看看热闹。自刚和大强挺胸抬头的走过去,那些人扭头别脸不看他们,没人愿意招惹是非。
    一排小平房,公社各部门都在这里办公。有一间门框上钉个小木牌,掉了漆的牌面上用墨汁写了三个字——李主任。
    自刚敲敲门,里面没声。阿莲心焦的看着自刚的后脑勺问:“没人吧?”
    “怎么没人,我刚从窗户看时里面有人影。”自刚又敲敲门。
    大强说:“哥们儿,你可真好性子。”大强粗胳膊一横就把自刚拨拉到旁边。他后退一步,抬起穿着大皮靴的脚就向门踹去。门猛的打开,房里有女人在惊叫。他们一拥而入,房不大,里面没有什么李主任,只有个中年妇女站在桌子后,惊恐的从近视镜片后面睁着眼睛。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她急急的说,来不及喘气,呛得干咳。
    没有就走,他们出了第一家又奔第二家,瞧自刚和大强的意思,是要把大院找个遍。
    第二家门没关,自刚和大强推门进去,里面有个年轻人立刻从桌边站起,脸带笑。
    阿莲和宝珠站在门边没进去,阿莲有些气馁,这么找能找到吗,为什么要那么凶呢,为什么不能跟人家好好说呢。
    自刚和大强进了屋胡看了几眼扭头要走,那年轻人忽然在他们身后低声说:“李主任,在他家呢。”
    自刚登时止住步,问:“他家在哪儿?”嗓门挺大,把那人吓了一跳。
    “后边,后边,”那人急得用手指偷偷往后指,“后边进了圆门第三家。”说完一笑。
    李主任在公社权力挺大,但坏事也干了不少,得罪的人也不少,好些人心里不服,也只能忍着。
    出门往后去,走过两排房,靠左侧果然有个圆门。进了圆门,里头是家属区,这里是清一色的大瓦房,用砖砌的花墙把房隔成一个个独门小院。
    自刚他们直接奔了第三家。
    自刚进院就嚷:“姓李的,出来!”
    屋门一响,出来个年轻妇女,说:“不,不在家呀。”女人很紧张,搂紧自己怀里的胖小子。
    阿莲和气的说:“他去哪儿啦,我们找他有事。”
    那女人说:“他刚出去……”
    “跟她废什么话。”大强说着过去用肩头把那妇人撞到门边,推开门就进了屋。女人伸手就拦,没抓住大强揪住了走在后面的自刚。女人大叫:“来人哪,来人哪!有人抢我们家东西啦!”
    自刚甩了两下没甩开女人的手,正着急,大强出来了。
    大强摇下头,说:“三间屋,连厨房我都看了,没有。”
    “这小子还真会藏,他不知道咱们来呀。”自刚一时没了主张。
    女人早松了手,抱着孩子把住房门。
    阿莲泄气了,说:“找不到人,咱们回去吧。”她来时是想找那姓李的小子讲理,看自刚和大强那么凶她有点害怕。
    自刚来了气,胡嚷:“回去?便宜了他!小子,躲起来没事了是吧,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说着拾起块砖头就要往窗户上扔。阿莲扑过去就抓住自刚的手嚷:“你干嘛砸人家东西!”大强在一边十分诧异,对阿莲瞪着醉眼说:“你倒底是哪头的?”
    突然他们身后有人叫:“不许动,举起手来!”
    这话有点耳熟,好像在电影里听过。
    大家回头,这才注意到,院里不知何时进来两个小子,他们臂上戴着尺宽的大红袖章,上有金字三个:全无敌。他们一个站在院门口,一个站在院中央,两人手里都握着武斗时搞到的枪。
    所有人都没动,他们用枪指指这个点点那个,连抱着孩子把着门的女人也没放过。
    一个小子说:“走,跟我们走,我们是造反队的。”
    那小子见大强个大,先拿枪捅大强。大强微微一笑说:“跟爷爷玩上这个了,会玩吗,不会爷爷教教你。”
    说时迟那时快,大强倏的侧过身,铁钳般的大手把那小子持枪的手腕攥住,顺势往开一拉,飞起一脚就向那小子的脚踝踢去。也是大强使得力太大,也怪那小子身子单薄,这一脚把那小子踢得凌空飞起一个面朝下平着拍在了地上,当即嗷嗷大叫。枪是脱了手,扔到自刚脚下,自刚弯腰捡起,回头刚好在他身后有桶泔水,他手一扬就把枪扔进泔水桶里,溅起不少臭汤子。
    站在门口的那小子这时矮了一尺,他脸色煞白嘴唇乱哆嗦,举着枪乱瞄,瞄自刚,瞄大强,瞄抱孩子女人。
    大强盯着他,两眼眯细,眼缝里射出两道寒光。
    院外突然响起嗵嗵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一声大喝:“把枪放下!”公社黑主任那铁塔般的身子冲进院门。
    地上趴着的那位这时吱溜爬起来,三蹦两跳躲到黑主任身后,指点着大强和自刚告状:“他,他踢我……他,他把我的枪抢了……反了……”
    那小子的话引起黑主任的警觉,他问自刚:“枪呢?”
    自刚嘿嘿一笑,肩往泔水桶那边斜了一下,说:“扔到桶里了。”
    另一个小子舞着枪说:“就是他扔的,我看见了。”
    黑主任拧着浓眉对丢枪小子说:“还不捞出来。”
    丢枪的小子迟迟疑疑往过走,他留神着大强和自刚的脸色。他侧着身靠边行,好似怕大强或自刚踹他的屁股。到泔水桶边可难为了他,桶里泔水黑乎乎的真脏。枪沉了底,不捞又说不过去,他狠狠心猛挤眼伸手把枪捞出。他纵起鼻子看手里的东西,枪上哩哩啦啦流着汤,上面还挂着烂菜叶子鱼肠子,恶心得他直长出气。李主任家每天也不知吃的什么,泔水就这么臭。
    他提着滴着臭汤的枪跑到黑主任身边。
    “他们,他们……”他呱呱的说。
    “他们,他们……”另一个小子应和。
    “滚!”黑主任陡地一声吼。
    那两个小子被骂得瞠目结舌,对视一眼识趣的溜了。
    黑主任的脸色和缓下来,他对自刚他们说:“我在县里开会,知道这事刚赶回来,你们有什么话跟我说吗。”他顿了一顿,环顾左右,无奈的对眼前这几个年轻孩子说:“走,到我哪去。”
    自刚他们像捅了祸的小学生,老老实实低头跟他走。
    把着门的那女人突然大哭,说:“主任啊,你可别走,他们砸我们家东西,你给评评理……”
    “还不进屋去!”黑主任回头喝住她。
    女人不哭了,咕嘟着嘴抱着孩子回屋去了。
    黑主任住在前排的平房里,两小间,没院子。他老婆是位心慈面善的乡下妇女,她见男人沉着脸领几个学生走进家,就对男人笑着说:“他们能有多大错,看你恼的。他们还都是孩子,两千多里离开爹妈到这里,要什么没有什么,咱们孩子要是跑出两千里,你不惦记。”她拉着阿莲的手说:“别理他,他就是这个脾气。这不,从县里回来,刚进家门就有人跑来说,你们抢人家李主任家的东西,他就信,急得疯了是的赶了去。”她忽然严肃起来,低声问阿莲,“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真抢了人家东西?”没等阿莲说话,她马上又说,“你们缺什么跟我说,我只要有的就帮你们……”
    “你跟着乱说什么?”黑主任瞪了老婆一眼,在一张破旧藤椅上坐下,老迈的藤椅经不住他沉重的身体,呲牙咧嘴吱吱嘎嘎的呻吟。黑主任拿出支烟点燃,脸上的皮肉松弛下来,显得很疲倦。
    “还没吃饭吧,”黑主任对自刚他们说,“柜子上有烙饼,碗柜里有咸菜。”
    自刚他们不客气,从柜子上端下一个竹盘,里面有几张烙饼。他们把饼撕开分了分。阿莲掰了一块给站在门边的宝珠,宝珠又摇手又退步的。
    黑主任瞧着问:“你是宝珠吧?”
    宝珠闪在阿莲身后,黑主任没再问。
    他老婆说:“我给他们再做点。”
    “做什么,吃完了赶紧回去。”他摆了下手,口气平缓地对自刚他们说:“我下午就去小庄,把这件事处理好。你们大队老支书也死了,”他振作一下精神说,“这事绝不会没人管,公社要管,我要管,你们放心好了。”他又问:“通知她家里人吗?”自刚说:“昨天往北京打的电报。”
    停了停,主任说:“吃完了吧,赶紧回去吧。回去都在村里老老实实等着,我下午去,有什么事咱们再说。”
    大强说:“光吃,有什么喝的?”
    黑主任说:“外面水管子有凉水。”
    自刚不乐意了,说:“就让我们喝凉水。”
    黑主任瞪起眼,说:“怎么啦,我都喝凉水,你们还要喝什么。”
    他们出了公社大院,来到街上,东风远远跑来,手里还提把铁锨,见自刚他们说:“怎么着,我听说玩上枪了,是哪小子这么狂,跟咱们爷们儿叫横,不想活了!不想活说话,我一锨拍扁了他!”东风在大街上扯着嗓门嚷。
    “没事啦,没事啦。”大强拍拍东风肩膀说。
    自刚说:“姓李的那小子不知藏哪儿去了,你在公社给咱们看着,见了那小子给咱捎个信。”
    “行,没问题。”东风爽快的应承,又说,“见了那小子,不用你们动手,我先拍花了他!”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天李主任确实在家,他瞧大强他们闯进院,就知来者不善,情急之下哧溜钻到床下。大强进屋看时万万没料到,那么大的一个公社主任会猫在床下,所以让他躲过这一劫。李主任再也不敢在公社露面,他通过关系调到县里去了。
    自刚他们回到村,月月还在村口槐树下抱着孩子翘首企盼,见他们四个囫囵个回来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下午其其从县里回来,他买回奶粉、奶瓶、奶嘴。小宝宝不会再饿肚子了,阿莲多高兴啊。
    黑主任也来了,亲自坐镇小庄安排一切。
    雪梅的哥哥打来电报,说他母亲已经上路,并注明了车次和时间。黑主任估计到达的时间,叫队里套个驴车去接。小庄队长带自刚和月月去的。他们没让阿莲去,阿莲爱哭,雪梅妈妈本来就伤心,现在应由知大理明大义的月月去劝解,千万别让老人伤了身体。
    村里人喜欢看热闹,恰遇上雨后地里活不多,所以男女老少在村口槐树下站了不少。他们说说笑笑,等着一睹城里老太太的容貌。
    驴车回来了,慢慢的进了村,车上坐的雪梅母亲穿着朴素,神态安祥,这令小庄人大为不解。他们以为雪梅妈妈要抹着眼泪,最好能哭几声。
    雪梅妈妈被请到阿莲她们窑洞坐下,有人为她倒水,有人忙活着为她拧擦脸手巾。阿莲抱着小宝宝走进来,她强忍着泪叫声伯母。阿莲满心委屈和愧疚,后悔不该对雪梅妈妈隐瞒实情。阿莲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迁就雪梅,如果当初能劝说雪梅回北京,或者劝说雪梅和她们住在一起,或者劝说雪梅不要去公社……或者……或者……
    阿莲原打算把这些心里话都对雪梅妈妈诉说,月月劝阿莲不要对雪梅妈妈再说那些已经过去的事了。事已至此,现在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月月叹口气说:“这都是命,刚巧那天下场暴雨。这是老天的意思呀,雪梅如何躲得过去。”
    阿莲也轻叹一声说:“看天要下雨还偏要去公社,如果在家里……”阿莲落下两滴泪,不由得也相信命了。
    阿莲听了月月的叮嘱,面对雪梅妈妈时她虽然欷歔落泪,却没说什么。
    雪梅妈妈被人陪着去看自己的女儿,她在雪梅身边只逗留片刻。看着女儿惨白平静的面容,她心如刀绞般的痛。这张可爱的脸曾多少次进入她的梦中,如今终于见到女儿,可女儿再也不会睁开眼含笑叫她一声妈妈了。
    雪梅妈妈没有流泪,她的眼窝早已干涸。从雪梅父亲死时起,她失去的太多太多,如今她又失去了心爱的女儿。自从女儿离她远去,她就盼着女儿能回到自己身边,她相信时间的力量,坚信女儿总有一天会回到自己身边。然而她那美好的憧憬被眼前的一切彻底撕碎,她磕磕绊绊逃离开,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残酷的一幕。
    黑主任亲自把雪梅母亲请到小庄队部,他向雪梅母亲做了坦诚的自我批评,并代表公社党委和小庄干部向雪梅母亲表达了歉意,承认他们没有照顾好雪梅才出了这意想不到的事情,并表示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改进工作。
    学生只有阿莲抱着小宝宝去了。黑主任小心翼翼措词谨慎的提到雪梅的死因,他没说雪梅为什么怀孕,他觉得这事由阿莲私下里告诉雪梅母亲更合适——如果雪梅母亲非要弄清楚不可的话。
    小庄队长非常动感情的发了言,他向雪梅母亲详细介绍了棺材的质地、板厚、价钱,又汇报了做了多少套新衣裤,并一再强调全是新里新面新棉花。为了使雪梅母亲有更深的印象,他特别说明,村里的老人还没有哪个能如此体面的下葬。最后他总结道:“小庄穷哇,队里尽了最大力了。”
    雪梅母亲没听队长说,她不懂什么板厚,什么新里新面新棉花。他从黑主任的话里方知阿莲怀抱中的宝宝原来是自己女儿的遗孤,她眼睛蓦地发亮,接过阿莲手上的小宝宝仔细端详。襁褓中孩子那张小脸唤起了她往日的记忆,那小嘴,那眼睛,还有那因不耐烦而皱在一起的小眉头,这不就是小雪梅吗。雪梅母亲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雪梅,好女儿,正睡在她的臂弯中。
    雪梅母亲笑了,温情与慈爱沿着她嘴角的皱纹散开。阿莲也笑了,她最能体会母亲的心。啊,多么可爱的小生命,她们在共同庆幸雪梅的新生。
    队长正说到热闹处,看到雪梅母亲脸上的笑容有些吃惊,他打住话头看看黑主任,黑主任这时神态庄重注视着雪梅母亲,眼中带着几分感激和敬佩。
    队长轻轻的嗽了下喉咙,说:“明天中午下葬,你看行不行?”
    “行,”雪梅母亲随便应了一声,眼没离怀中的小宝宝。
    晚上雪梅母亲被队里安排在菊婶家住,阿莲抱上小宝宝去陪她。阿莲去时拿着奶粉、奶瓶,还有一沓子尿布。宝珠送她去,手里抱着个灌满开水的暖水瓶。月月不同意把小宝宝抱去,说这样影响老太太夜里休息,阿莲偏不听她的。阿莲体谅雪梅妈妈的心情,失去了女儿能和小宝宝亲近亲近也能缓解悲伤和失落。
    雪梅母亲和菊婶坐在房里说话,阿莲进去,雪梅母亲立刻站起来把小宝宝接过去搂在怀里。菊婶也站起来笑着说:“这小妮长得真俊,可像她娘了,可惜是个女娃,要是男娃早有人来抱走了。”
    阿莲最不爱听这个,打岔说:“菊婶,借您脸盆用用,打点水,让雪梅妈妈洗洗脸。”
    “行,行,你过来拿吧。”菊婶边说边走,到门口还回过头对雪梅妈妈客气一句:“你们早点歇着吧。”
    阿莲跟过去,问菊婶:“兰英呢?”
    “去南村看她娘去了。”菊婶口气冷冰冰的。
    阿莲有些日子没见兰英了,听说菊婶和兰英正闹别扭,为什么,阿莲不便打听,这是人家的事么。
    宝珠回去了。阿莲为雪梅妈妈端来盆温水,雪梅妈妈没洗脸,她用水给小宝宝洗了个澡。小宝宝真小,放在脸盆里刚好。雪梅妈妈轻轻的抚摸宝宝,宝宝舒服得一声都没哭。洗完,雪梅妈妈用块柔软的毛巾把宝宝嫩嫩的小身子揩净,用毛巾被包好。宝宝忽然对雪梅妈妈笑了,阿莲惊喜的叫道:“伯母,小宝宝笑了,她看咱们呢,她能认得我们吗?”
    “当然能了。”雪梅妈妈说。她抱起小宝宝,摇啊摇,喃喃说到:“宝贝宝贝睁眼瞧瞧,第一看见莲妈妈,第二看见丑姥姥。”
    小宝宝嘴里发出咦咦呀呀声,她在和她们说话呢。阿莲笑了,雪梅妈妈也笑了。
    阿莲亲热的说:“伯母,您在这儿多住几天吧,您和小宝宝多呆几天,小宝宝挺喜欢您。”
    “是吗,小宝贝,”雪梅妈妈亲亲小宝宝,疼爱的说,“跟姥姥走吧,姥姥带小宝贝回北京。”
    “伯母,您……”阿莲出乎预料,一时不知怎么说好。
    “阿莲,你怎么了?”雪梅妈妈看阿莲脸色不好,关切的问。
    “没什么,伯母,没什么。”阿莲想笑笑,但怎么也笑不出。
    似乎明白了阿莲的心意,雪梅妈妈慢慢的说:“雪梅这孩子离开我走了,我知道再也等不回来了。”她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看小宝宝,“阿莲,你看她多像雪梅呀,她那小样子和雪梅小时候一模一样,看到她就像看到雪梅了。我把她带回北京,她会在我身边长大,以后她会背上小书包去上学,就跟你们小时候一样。放学后在院里树下做作业——那多好,我的雪梅又回来了。”
    阿莲懂了,看看雪梅妈妈眼中那幸福的微笑,她也笑了。阿莲想起北京雪梅家那间空空荡荡的屋子,那屋子将会因为有了小宝宝而变得充满生机。以后在那间屋里,将会传出孩子哑哑学语声,朗朗读书声:啊,那多好。阿莲舍不得小宝宝,但她希望小宝宝将来幸福。但愿小宝宝将来能背上书包去读书,小宝宝将来的日子一定比他们快乐。
    雪梅的葬礼很隆重,队里专门在小场院上开了个会,来的人不少,小庄人几乎都来了。来是因为队里说好,会后管大家一顿饭。黑主任在会上发了言,队长也说了几句,并扎了花圈。花圈是卫红和自刚用杨树枝子捆扎而成,上面插了不少柏树叶子,叶上缠挂了许多纸花纸条子。由于枝子叶子都是新砍来的,花圈厚厚实实又湿又重,用把锨支在会场前面。雪梅的坟地选在大沟东坡,一小块麦地里,坟坑早已挖好,这边会一结束,那边鞭炮就在街上炸响,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从雪梅院中把棺材抬出飞也是的抬过沟去。阿莲抱着小宝宝,陪雪梅妈妈去地里看,等她们走到那里,小小的坟茔已经堆起。持锨的抬棺的小伙们纷纷离去,他们顺沟跑回村,村里场院上人头攒动,业已开席。
    事前,黑主任特意细心的问过阿莲,雪梅的母亲有没有心脏病或高血压,阿莲想了想摇了摇头。
    雪梅母亲并没有因女儿下葬过度悲哀,她很平静的在女儿坟前站了会就走回村。村口聚了一些老年人和孩子,他们等着,其中几个心软的老婆婆,甚至作好了陪雪梅母亲掉几滴老泪的准备。雪梅母亲的平静神态让她们感到意外,城里人真怪,和乡下人就是不同。
    葬礼后阿莲陪伴雪梅妈妈来到雪梅住的小院,她们来清理雪梅的遗物。雪梅妈妈不想拿什么,她不过是来看看。
    雪梅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像锅碗盆都被月月拿了过去,那个收音机,自刚早拿走了。这些都是怕丢的东西。剩下的就是衣服被褥,还有一些农具,农具都不见了,可能叫社员拿走了。
    开开门,小院里一片狼藉,事完了,也就散了,谁还打扫院子。窑洞门大开,里面东西还都在,那张小床上还铺着雪梅的被褥,前天雪梅妈妈来看时,女儿还在这里安眠,如今都已烟消云散,想想叫人心酸。
    阿莲把雪梅的小箱子搬到床上,用钥匙打开,里面也没有什么,只是几件平时穿的衣服。阿莲把衣服拿出,箱底放着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衣,还有顶军帽夹在其中。阿莲从箱里提出块红布,红布上叮叮当当别满了牌牌,雪梅妈妈接过去,扭头看窑洞门口站着几个孩子,就笑着说:“给你们吧。”孩子们乐得拿上就跑。
    这时阿莲在旧军衣下摸到一个长方型的硬硬的东西,抽出看是个铅笔盒。
    雪梅妈妈颤抖着手接过去,铅笔盒铁盖上画着两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一男一女,脸笑得像两朵盛开的花,盒盖上印着毛 的题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打开盖,里面有根淡绿色的有机玻璃尺,一块用过的橡皮,还有两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在盖的内面贴着课程表,那上面是雪梅那清秀的笔迹:上午数学语文,下午体育自习……
    雪梅妈妈热泪双流,她把铅笔盒贴在胸口哭道:“雪梅,我的好孩子……雪梅,我的好孩子哟……”
    多日来她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
    看到雪梅妈妈哭,阿莲想劝解劝解,活未出口自己也哭了。那个铅笔盒同样勾起她的回忆,她和雪梅过去都是妈妈的好孩子,听话的好孩子。
    雪梅妈妈离开小庄走了,她抱着小宝宝拿着那个铅笔盒。等小宝宝将来懂事了,她就指着那个铅笔盒告诉小宝宝,这是妈妈留下的,妈妈是个穿着花裙子梳着长辫子学习可好可好的女孩子。
    阿莲送雪梅妈妈一直到火车站,依依不舍的向雪梅妈妈和小宝宝挥手告别。回到小庄,她一直蔫蔫的。晚上睡到半夜阿莲突然坐起大哭,宝珠醒了,摇着她的胳膊问:“莲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想小宝宝……”阿莲抽抽搭搭说。
    月月坐起点上灯,呆呆的看阿莲,过了一会说:“那两天宝宝一哭我就烦,这猛孤丁走了,又真有点想的,也难怪阿莲伤心。”她笑笑说,“睡吧,睡吧,过两天就好啦。”
    阿莲抽噎着躺下,像个大孩子。
    老天给了阿莲那么多爱,同时给的还有悲哀。
    66

    大强家又来信了,这已经是第四封催他回家的信了,这一封一封的信跟催命符是的。
    大强接到第一封这样的信还是在侯三回来之前,那信中说他家里人都随他父亲迁到了“三线”,叫他回一趟新家,以便安排一下他的未来。信是母亲写的,说他父亲如今已经复出,让他参军是个很容易的事。信中还说他弟弟已经参军,对未来很有好处。
    大强知道弟弟的事肯定都是母亲一手操办,母亲认识的人多,跟父亲的属下很多都是老关系,老战友。大强如果一直在母亲身边,可能比弟弟参军还要早。大强从小的理想就是像爸爸妈妈那样是个军人,他身强力壮也具有军人的气质,但那时母亲不愿让他当兵,希望他长大成为一名学者。他只得顺从母亲的意愿,整天埋头钻研数理化。他倒是不笨,顺利的考上了高中,要不是碰上运动,他真能考上大学,最后成了一个知识分子。那很有可能。
    运动初期他家就受到了冲击,他也来到了小庄种地。他那时灰心沮丧,前途对他来说一片迷茫,他甚至觉得自己今后只能在小庄过下去。后来家里有了转机,父亲恢复了工作,他的未来也有了希望。母亲的来信在他眼前描画出一付锦绣前程,这不是幻想,他相信凭自己的能力,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真想一步就跨上回家的路,然后参军,去实现打小时就压在心底的梦,可是他迈不出这一步,他有个妮妮。
    他和杏妮的事还没有告诉家里,他试着给妈妈写了封信,他在信中婉转的写道,他在村里认识了一个姑娘,这姑娘可温柔,可漂亮,他已经和这个姑娘产生了爱意。
    很快他就收到了家里的来信,母亲在信中大发雷霆,叫他立刻与那姑娘断绝关系,否则再不管他的事。父亲也给他写了封信,申斥他在乡下不好好劳动,乱搞男女关系。还写了些什么不着边的话语。
    大强看着信又好笑又好气,然而最让大强灰心丧气的是母亲在信中提到了户口问题。
    半夜,大强坐起,守着油灯抽烟。抽了一支又一支,也没想出主意。他奇怪,自己过去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现在怎么变成这么婆婆妈妈了。
    杏妮醒了,她是被冻醒的,大强坐起时带开了被子,杏妮半截身子露在外头。她坐起来看看大强,大强蹙着眉头盯着油灯抽烟,面容阴沉眼光呆滞,好像等手上的烟抽完就要和谁打架去。杏妮害怕,不敢问,她摸摸大强的脊背,大强的脊背冻得冰凉,她依偎在大强身边,想用自己的身子给他暖一暖。大强看看杏妮,杏妮对他憨憨一笑,大眼睛里还含着睡意。大强心中涌起一阵酸楚,这是他的妮妮,这是他的妮妮哟。他看着杏妮,难道就让自己的妮妮将来跟了别人去。大强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委屈,他爱他的妮妮,他真舍不得他的妮妮,他实在丢不下他的妮妮。大强在心里喊:“你们干嘛要逼我呀!”禁不住流下泪来。
    杏妮满脸惊慌,瞧大强流了泪她也吓哭了。
    “强哥,怎么了?强哥,怎么了?”她搂住大强的脖子把脸贴在大强的脸上。
    “问什么!”大强把杏妮推开恶狠狠的说。
    大强此时恨透了自己,男子汉岂能沉溺于儿女之情,为了前程,为了自己那锦绣前程,就必须狠下心做出牺牲!
    可是妮妮怎么办——另一个声音在他心中说——妮妮没了爹没了娘,连亲亲的桃妮姐姐也别她而去。我走了叫妮妮靠谁,靠那个歪疤脸吗?
    大强这会脑子里更乱了,心里又是悲又是恨,又是恼又是怨,搅在一起像团火,烧得他别提多难受。他突然狠狠打自己两个耳光,似乎这样就能解脱。杏妮扑上来搂住他哭着叫:“强哥,别打……强哥,别打……”
    大强把杏妮抱紧,他真想对着自己的妮妮哭一场。
    人们总认为男人应该坚强,其实有时男人比女人更脆弱。
    大强把灯吹灭躺下睡觉,干脆什么都不去想,睡梦中他把杏妮紧紧搂在怀里,一夜都没放松。
    早上大强起来还在出神,发愣,他站在桌前脸对着墙一动不动。杏妮瞧他那德性吓得不得了,大气都不敢出。杏妮轻拿轻放的叠被扫炕,轻手轻脚的给大强端来洗脸水……
    大强猛地抡起大拳头砸向桌子,把桌子上的盘子碗惊得直蹦高。
    “我决定了,我要我的妮妮!”大强咬牙切齿说。他转过身从口袋里抓出那封信,按着打火机把信点燃,信在火焰中变黑卷曲,大强看着那封燃烧的信古怪的笑,如同烧死了他的仇敌。
    大强完全恢复了常态,他照常去上工,下工回来吃饭,该说时说,该笑时笑,像以前那样说话,也像以前那样对杏妮好。
    但是从那时起,杏妮心中却埋下了病。她依稀看到有个黑影老在房前窗外徘徊,不时向他们这温暖的小家探进头,伺机猛扑进屋把一切都毁坏。这黑影是什么呢,杏妮辩不清,她只是觉得它那么强悍凶狠,连力大无穷的强哥也害怕。他们躲不开它。不久这阴狠的恶魔再一次降临:大强又接到了家信。
    大强把信匆匆看过立刻撕得粉碎。可这有什么用,那信犹如海中捞出的魔瓶,只需开启封口,魔鬼就会立刻钻出。大强丢了魂是的在外面游荡了一下午,天黑回家时提回瓶酒。晚上他坐在桌边独自喝,两眼发直什么话也不说。杏妮悲伤的看着他,杏妮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恶魔一出现就把她强哥害成这样,那个恶魔肯定好可怕好可怕哟。
    大强喝醉了笑起来,他把杏妮拉到怀里断断续续的说:“杏妮……嘻嘻……杏妮……嘻嘻……”
    杏妮心里发毛,她吓得几乎喊出来。
    大强突然哭起来,说:“你是我的好妮妮……你是我的好妮妮……”
    杏妮也哭了,她极力用手去擦强哥的眼泪,仿佛这样就能把强哥的痛苦抹去,就能在强哥的脸上擦出欢笑。
    夜深了,杏妮服侍大强睡下,她睡在大强身边紧紧拥抱着大强,一夜都没放松。
    幸好天亮后大强一切恢复正常,只是昨晚喝酒太多有点头痛。从此以后欢乐伴随着他们,大强变得更会体贴人。那次大强从县城回来还给杏妮买了件礼物——一件花上衣。杏妮多幸福呀。什么魔呀鬼呀都是自己瞎想呢,那次去华山,回来的路上月月姐不是说过男人喝了酒什么样的都有。但愿天永远那么蓝,云永远那么白,草永远那么绿,时光永远是春天。可怜的杏妮没有过多的乞求,只求老天不要夺走她的强哥,对,还有她的小兔子。
    这真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杏妮的小兔子丢了一只。它们都那么大了,就会生小兔了,可是那天早上那只小公兔却不见了。四奶奶说,准是让黄鼠狼叼去了。杏妮不信,她的小兔子一定是出去玩忘记回家了。她村里沟里四处找,别人都笑她,只有阿莲陪伴她。她们下沟爬坡的寻找了一天也没找到,杏妮偷偷哭了,阿莲也落了泪。这种事总少不了阿莲,“杏妮多可怜呀”阿莲就是那种无事瞎伤感的人。
    终于第四封信到了,就在雪梅下葬后的第五天。大强到底被击垮,其实过去他也没胜过,他只是在拖,在躲,在自己糊弄自己。他心里很清楚,总有最后摊牌的时候,而输的肯定是他。他不可能为了杏妮在小庄一辈子。
    就要走了,大强胡乱的收拾东西。缸里的水已经挑满,粮食也从队里出了一口袋,大强除了留个车钱,把余下的钱都留给杏妮。这一切都让杏妮害怕,她泪水不断,无望的哀求大强:“强哥,带上我。强哥,带上我……”这句话她从昨晚知道大强要回家时起她就说,一直说。
    “我回家看看,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回家看看。用不了几天就回来了。”大强故意装成不耐烦的样子。
    大强提个轻飘飘的手提包出了门,他也想不起他往包里塞了几件什么东西,他现在哪还有那心思。
    杏妮追着他,忙忙的也没忘记抱上她的小兔子。她为什么要抱上她的小兔子呢,是不是觉得他们是一家,谁也不该被丢下。
    村口,大槐树下,大强停住脚步回过身,看看满脸是泪怀抱小兔子的杏妮,眼中闪过一丝留恋。
    “回去吧,杏妮。”大强语气柔和却很坚决。
    “强哥,带上我……强哥,带上我……”杏妮乞求着最后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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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6 23:56:17  更:2021-07-07 00: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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