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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姊妹情深[第5页] |
作者:3乐堂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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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琴睡不着和阿莲说起了悄悄话。在这摸黑的小房里,两个女孩子头碰头能说些什么呢?当然说男生了。这种环境,一不怕脸红,二不怕会有人听,正好说男生。 “你是跟那个叫其其的好么?”亚琴说。 “不是。”阿莲说得很肯定。 “我看也不像。”亚琴稍停又问,“那你和谁好?” “和谁都不好。”阿莲说完不知为何吃吃笑。 “我看那个自刚差不多,听说他已经有了,是月月。要不你跟他倒是一对呢。”亚琴热心的说。 “你说什么,我都快恨死他了。”阿莲有点生气的说。 “真的么,不爱你恨什么?”亚琴笑了。 “别说了,别说了,让月月知道就糟了。”阿莲急得说。 静了片刻,阿莲问亚琴:“那你和谁好?” “我也和谁都不好。”亚琴口气冷淡,略顿,亚琴怕阿莲不信又说,“真的,我见那些男生就讨厌。” 不知为什么,阿莲想起“我你M”和“马娃儿”还有那个向她讨要五分钱的建平,更别提那东风了。亚琴怎么会跟他们好呢。 |
阿莲说:“那怎么办,你打算一辈子不结婚?” 亚琴说:“那到不是。我要是非嫁人就找个社员算了,我可不找学生。像月月和自刚那样,那叫什么呀,什么都没有,怎么过日子。我要找就找个社员,找个家里有房有钱的,没有兄弟姐妹的。” 阿莲听了亚琴这话暗自惊讶,阿莲从没想过要嫁给村里人,到社员家去做媳妇,这多可怕呀。阿莲可想家,可想妈妈,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将来还是要回北京的。她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绝不会。再说小庄人也不会要他们这些人的,他们来之后真给小庄人带来不少麻烦,小庄人坚信他们总会走的才容忍了这么久。 |
42 从那晚起,亚琴来教女孩子们跳舞,阿莲就在一边跟着学。阿莲不怕人笑话,她跳舞又不是准备上台。阿莲觉得跳舞很好玩,能舒发自己的情感,在音乐中翩翩起舞是一种很惬意的享受。阿莲身子沉,不能像亚琴那样又蹦又跳像个孩子,阿莲就把动作随意改得和缓柔和,好些地方还加上了她喜欢的样子。 自刚来宣传队看跳舞,他定着眼珠子净看阿莲。阿莲跳完自刚对她说:“阿莲,你跳得真好,真的。” 阿莲以为他又该说罐舞了,可瞧他那神气又不像是耍笑。阿莲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没理他。 自刚是卫红请来的,听说自刚会弹琴,叫他来给女孩子们伴奏。自刚牛气的还不愿来,卫红请了两回他才来。跟自刚一块来的还有二狗,一个十七八的愣小子。二狗会吹笛子,吹得很好听。他们在一起配合了好几次,笛声琴声,胡琴声乱成一片。自刚恼了,把琴放下说:“这叫什么玩艺儿,又不唱戏,要二胡笛子干什么。” “那光用你的琴也行啊。”卫红连忙讨好的说。 “我这东西也不是为合唱伴奏的,为合唱伴奏要用手风琴。”自刚板着脸说,显着他有多大学问是的。 “手风琴?”卫红想想说,“行,行,明天我去公社借一个。公社中学有手风琴,我和他们校长认识。” 亚琴低声问阿莲:“自刚会拉手风琴?” “没见过,”阿莲笑着说,“我就见过他做饭时拉过风箱。” |
第二天卫红还真把手风琴借来。自刚会拉手风琴,他拉手风琴比他弹那个琴还在行。女孩子们认认真真随着他的琴声唱,自刚俨然成了宣传队的编导。卫红坐在一边板凳上反而成了观众。卫红没意见,倒为自己能请来这么多能人而得意。 自刚不愿唱什么老歌,他出个新花样,他要自己编歌。卫红是自刚说什么他听什么,编什么歌都行,只要好听。 自刚钻进窑洞哼哼叽叽半宿没睡,编出个什么“春天颂”,歌挺长,有领唱还有伴唱。自刚叫阿莲领唱,阿莲就知道自刚没安好心,非得扯上她不可。阿莲忸怩推辞了一番,还是答应了。 阿莲和女孩子们费了好大劲才把歌学会。她们唱了一遍又一遍,总也不能叫自刚满意,鬼才晓得到底要唱成什么样他才满意。 自刚脾气不好,月姑唱走了调,自刚过去就把她拉出来,说:“又是你,又是你,唱不好别唱了!” 月姑满面通红,又羞又怕。阿莲跑过去把月姑挡在身后嚷自刚:“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疯啦!” 自刚急得乱跳,说:“没见过这么笨的,就一首歌几天唱不好。” “那怪谁,那怪谁,”阿莲不怕他,“还不是你事多,叫她们站整齐,唱时还得歪着头晃身子,唱个歌晃什么身子。” 卫红过来,他偏袒自刚,拉下脸说:“月姑唱不好就回去,别来了。” 月姑躲在阿莲身后直哭。 自刚没理会卫红,拧着眉毛说:“站好,重唱。”又拉起他的手风琴。 |
女孩子们不愿唱自刚编的歌,说他编的不好。本来么,整首歌就听阿莲一个人唱,譬如阿莲唱“春风吹来,百花盛开”,女孩子们就“咕咕,咕咕”在后面学鸟叫,要不就是“啊,啊,啊”,要不就是“啦,啦,啦”反正没一句词。女孩子们想唱歌,自刚就是不许她们唱。阿莲也怪别扭,就跟自刚商量:“你能不能把歌词改改,原来不是说合唱吗。” 自刚说:“这不就是合唱吗。” “这算什么合唱,她们连一句词没有,就听我一人唱,她们在后面跟着啦啦啦。”阿莲有些生气的说。 “懂什么,懂什么,这叫艺术。”自刚一付强词夺理的样子。 “什么艺术,屁艺术。”阿莲恼了,“什么春天颂,你知道她们管这歌叫什么吗,叫咕咕鸟。” “谁说的,谁说的?”自刚眼珠子瞪得溜圆。 “管谁说的,就是咕咕鸟吗。”阿莲不怕他。 “你说话不嫌腰痛,你说我编得不好,你编个好的让我听听。”自刚不讲理。 “你吓唬谁,编就编!”阿莲和自刚说崩了。 起初阿莲只是想让自刚改改词,没想和他吵架,谁知自刚那么不通情理。阿莲嘴上硬心里清楚,她哪会编什么歌,可是话已出口怎么难也得试试了。 |
晚上吃完饭,阿莲坐在院里小凳上,呆头呆脑看月亮。她手里拿个本,嘴里念念有词,觉得那句好,就赶紧记上。宝珠搬个凳坐在她旁边,看看阿莲的脸又看看阿莲手中的本,想帮忙又闹不清阿莲在干什么。 “你走吗,”阿莲推宝珠,她正愁想不出词,宝珠坐在身边只能碍事。 “宝珠别打搅阿莲,”月月取笑说,“人家在搞创作呢。” 宝珠和月月进窑洞睡觉去了。阿莲一人坐在院里,两手托着下巴,看月在彩云中慢慢穿行。村庄在酣睡,夜静谧安宁。黑子毫无声息的跑来,趴在阿莲脚边,把头放在前腿上闭上眼,它也睡了。阿莲的心缓缓沉下去,一种莫名的悲哀却从内心深处慢慢溢上来。她恍如在梦中,走在春天的原野上,到处盛开着一簇簇一丛丛不知名的小花。花那么小,那么纤弱,但它们也纷纷绽开自己小小的花瓣,吐出细细的花蕊,迎着春妈妈笑…… 一首春之歌在阿莲胸中升起: 在绿色的原野上 不止一朵小花散发出芳香 春光那么短暂 我们的笑容依然灿烂辉煌 柔和的风,晶莹的露 啊——温暖阳光 蝴蝶妹妹,蜜蜂姐姐 与我们一起欢笑歌唱 但愿明天,啊——明天 春妈妈离去的时候 她带我们一起飞向遥远的地方 在那远方,彩霞朵朵,钟声已敲响 春妈妈将领我们走进神圣的殿堂 阿莲睡觉时已经很晚,梦里还是她的歌。她梦见她和女孩子们都变成了小小的花朵,在天空飞翔,飞呀飞,最后阿莲就飞醒了。 |
早上阿莲把写好的歌词交给自刚,自刚看完有点不信,说:“阿莲,这是你写的?” 阿莲点点头,眼睛还有点发困。 “阿莲,你还真行啊,”自刚赞赏的说,“就是词有点悲观,唱起来不是颂春成悲春了。” “管他颂春悲春,我可不写了,”阿莲闷闷的说,“昨晚上半夜没睡,这会还睁不开眼呢。” 自刚把阿莲写的词和他原来的词合在一起,调子也改了,这回又得从头练起。女孩子们听说是阿莲写的新词,都愿意学。自刚为了让她们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还特意为她们做了讲解:“小花,知道么,不光是说花也是说人。野花,嗯,你们就是野花。” “为什么我们是野花?”兰英憨憨的问。 “因为你们住在乡下。” “那莲姐也是野花喽?”月姑抢着问。 “她不住在乡下,她住在水里。” “水里?”女孩子们成分惊讶。 “莲花不长在水里还能长在地里?” 女孩子们都笑了。 “你还唱不唱,不唱我走了。”阿莲说,她烦自刚没事拿她打趣。 又用了两晚上,到底把这支歌排练好了。 |
亚琴的舞也教得差不多了,她教的是洗衣舞。女孩子们没有漂亮的服装,自刚点子多,他找几根破竹子劈成细条,扎成一个个圆圈,叫卫红到公社买回几张红绿彩纸,剪成穗子,粘成一个个花环。自刚叫女孩子们把花环戴在头上,女孩子们戴上花环,你看我,我看你,笑不够。是呀,哪有女孩子不爱美的。为了跳舞,自刚又叫她们把自家的花床单拿来,围在腰间,有的女孩子把压箱底作嫁妆的红被面都拿来了。她们一起打扮起来,红红粉粉,花花绿绿,煞是好看。 如今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就等那个“八一”上台演出了。 |
43 麦收前月月就提过一次,应该送宝珠回娘家看看她娘。后来麦收忙得人脚朝天,也就把这事放下了。如今麦收过了,月月又想起这件事。阿莲听了当然没意见,她拉着宝珠的手体贴的问:“宝珠,跟莲姐说,想娘吗?” 宝珠的亮眼睛在两个姐姐的脸上看,轻轻点点头。 “那咱们就去吧。”阿莲高兴的说,她是个急性子。 “有你这样的吗,”月月笑着说,“说走就走,你以为是下沟去玩哪。要去不得为宝珠打扮打扮,还不得带点礼物。” 亏得月月心细,让宝珠洗了脸洗了头,月月用把小剪子把宝珠头发剪得齐齐的,又拿出自己一件新衣服让宝珠换上。阿莲到厨房烙了两张软软的饼,其其特意跑趟公社买回一斤点心。 |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吉祥日子,阿莲和月月陪着宝珠回娘家。宝珠白了,宝珠胖了,她乌黑的秀发上扎了条白毛巾,臂弯里挎个小篮,篮里放着两张烙饼一包点心,上面盖条花手绢。阿莲和月月也都换上了干净衣裳,三个人走在路上还真像送小媳妇回娘家的样。 快到宝珠娘家村了,宝珠有点紧张,脸上没了刚出门时的喜色。进了村碰上几个熟人,人家问宝珠话,宝珠含混答应着,低着头脚下只管走。 她们来到宝珠家。阿莲和月月数月前来过一次,这回来宝珠家,还是那个样子,颓坏的院墙破门楼。 进了院,宝珠娘刚好从屋里出来,她一时居然没认出宝珠来,她奇怪的看着来人。宝珠上前低低的叫声娘,宝珠娘笑了,抖着手拉住宝珠胳膊,泪花点点的说:“珠儿,是珠儿吗,珠儿呀……” 宝珠垂着头,抽抽搭搭的叫:“娘,娘……” 宝珠娘长嘘口气,笑着看阿莲和月月,问:“她们是……” “她们是我姐。”宝珠回回头,对娘笑了。 “大娘,您不认识我们啦?”月月高声大气的说,“我们是小庄的学生,我们以前来过。” 宝珠娘想起来,马上明白了。有人曾跟她说过,宝珠被小庄的学生救了,小庄的学生收留了宝珠。 “快进屋,上屋里坐。”宝珠娘赶紧招呼客人。 |
小黑屋里依旧空空荡荡,大土炕上铺着光板席,席子缺角毛边的,炕里卷着那条黑褥子,旁边扔着个破枕头。屋里没有凳子,阿莲她们都坐在炕沿上。 宝珠娘不知怎么招呼客人好,她转了一圈说:“我给你们倒水。” 宝珠娘出去一会,拿回一个快散架的竹壳暖水瓶,还有两只大碗。屋里没有桌子,宝珠娘把碗放在炕沿上倒了两碗水。水发黄,凉的。 “您别客气了,”月月说,“我们是来送宝珠的,我们坐一会就走。” 阿莲把宝珠娘按坐在炕沿上,把篮里的烙饼拿出,撕了一块给宝珠娘,说:“您吃呀,这是刚烙的,还软和着呢。” “你们吃,你们吃。”宝珠娘推推让让。 “这是宝珠专门孝敬您的,”月月又把点心包打开,拿出一块说,“您尝尝,也没什么好的,您吃呀。” 宝珠娘吃着饼,笑着泪直流,她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们,泪眼昏花瞧着都差不多。 那个男孩子走来,站在门边小心翼翼看屋里的陌生人。阿莲朝他招招手,他走进几步。阿莲给他一块点心,他伸出小脏手拿过去,转身跑了。 |
院里有人在说话,听声音像是宝珠嫂子:“……回来,还有脸进这门。家里粮食都被拉走了,老的小的都等着饿死,我们招谁惹谁……还有脸见人,男人打两下子就跑,也不管认识不认识钻进人家里就住,丢死人啦。怎不找个没人地方一头栽死……” 月月听不惯这个,站起来几步就跨出门去,说:“你说什么丢人不要脸的。宝珠都快被人打死了,你们不管还说她不要脸,有你们这样的娘家人吗!”月月极力压着心里的怒气。 “我们家的事,我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你是谁,你管得着么!”宝珠嫂子胡搅蛮缠,不是那讲理的人。 “你说我是谁,告诉你,我是她姐!”月月咬清每一个字,“宝珠没你们这号哥嫂,她有姐,她有姐!” 宝珠嫂子见月月不好惹,嘟哝着抱着孩子回屋去了。 月月回来,宝珠娘已是老泪纵横。 |
宝珠娘对阿莲月月说:“你们都是活菩萨,你们就作作好事吧,叫珠儿以后就跟着你们吧。” 阿莲也掉了泪,她对宝珠娘说:“大娘,宝珠是我们的妹妹,我们会和她老在一起的。” 月月不想再坐了,她想走,她对宝珠说:“宝珠,我们回去了,你多住几天,和你娘好好说说话。” 宝珠看看她娘,看看两位姐姐,她舍不得娘可又怕两位姐姐走,她拉着阿莲衣角含泪叫着:“莲姐,莲姐……” 月月看看这要什么没什么的黑屋子,想想宝珠那无情无意的哥嫂,知道宝珠在这里也留不住,叹息说:“要不,要不就一块回去吧,以后常来看看就是了。” 要走了,宝珠看着她娘,忽然泪如雨下,她双膝跪下给娘磕了三个头,说:“娘啊,您就当没珠儿这个闺女,娘啊,珠儿跟姐姐走了。” 宝珠娘抹着眼泪,一个劲点头。 |
44 都下午四点了,阿莲和月月才从炕上爬起来。阿莲下了炕,拉开窑洞门往外看,满院子都像在着火,白亮白亮的阳光刺得人眼都睁不开。一股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阿莲赶紧把门关上。阿莲回头看看月月,月月正往腿上套长裤。月月说:“都四点啦,还能等到天黑再去?” “我也去吧。”宝珠坐在炕边说,她不止一次这么说过。 “你去,谁在家做饭,”月月说,“你指望自刚他们,那两个懒家伙,看他们能睡到天黑么。” “那叫莲姐在家吧。”宝珠说。 “我才不做饭呢。”阿莲知道做饭也热。 阿莲也把长裤穿上,又穿上衬衫,还没出门额头上已经沁出汗珠。阿莲看着窑洞外,狠狠心,打开门冲出去。 阿莲和月月到厨房,一人背起个大背篓,背篓里放着布兜兜,绳子,还有把磨得飞快的镰刀。 这就是队长给她们安排的活——割草。 她们要下沟翻坡的去找牛爱吃的草,把草割满背篓背到牲口窑,叫倔力本老汉给过秤,然后论斤记工分。 |
她们走在村边小路上,虽已经过了晌午太阳还很毒,高高悬在空中,喷着焰吐着火。天上连一丝云也没有。阿莲跟在月月身后往村西大沟去,西偏的日头晃着她的眼,炙着她的脸。阿莲的脸蛋本来就红,这时被阳光撩得更加妖艳。出村没走多远,阿莲发鬓就被汗水浸湿,加上天热无风,阿莲头发又厚又多,热得她眼花头晕。 阿莲看看走在前面的月月,月月头发剪得短短的,看着都那么爽快。阿莲不止一次下决心想把两条大辫子剪掉,有什么好哇,梳不好梳,洗时难洗,暑天能把人热死。可真到动手时她又舍不得了。在北京,运动闹得最凶时,她为保住辫子曾经一两个月不敢上街。阿莲嘘口气,忍忍吧,反正快立秋了,要热也热不到哪去了。 西沟大极了,麦收时阿莲在沟里担过麦,那时沟里都是金色的麦田,现在回茬高粱都长起来,沟底翠绿一片。 阿莲和月月沿着小路走下沟。哪儿有牛爱吃的草哇。这条路被割草的娃们踏过无数次,路边只剩下荆棘和臭蒿,还都被太阳烤得卷着叶子弓着腰。 |
阿莲和月月钻进高粱地,东寻寻,西找找,像在探宝。费了好大劲,热得气都喘不匀了,好歹割了一些草。她们继续在沟底走,边走边往沟边坡上看。阿莲忽然发现,有一道崖缝,上面有一窝子绿油油的不知是什么草。月月嫌高不想上去,阿莲非要试试。阿莲拿只布兜拿把镰刀,小心谨慎的往上爬,每迈一步都先用脚试试,踩稳后才跨过去。阿莲特别留神的绕过一蓬酸枣刺,一点没扎着。她得意的往下看,月月坐在地头仰脸在看她,她向月月笑笑。接着往上爬,很快就到了那片草窝处,阿莲直起身松口气,往下看看,刚喊了声“月月……”右脚下土一松,身子便向一边歪去。阿莲顿觉驾了空,慌得她布兜也扔了,镰刀也甩了,两手乱抓,什么也没抓着。阿莲连滚带滑跌到崖底,把并在一起的两个背篓都撞翻了。阿莲头夹在背篓下,两脚朝天,一只鞋也不知跑哪去了。她听见月月放声大笑,她想爬起来可头抬不起来,她吓得大叫:“月月,我的脖子摔断了!”她的声里带着哭音。 月月不慌不忙,边笑边走来,说:“让我看看,脖子断了几截?” 阿莲在月月帮助下,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她的辫子缠在背篓上,她头抬不起,还以为是脖子断了,吓了一跳。阿莲没受伤,只是胖胳膊上扎了两根枣刺,衣服上沾了不少蒺藜狗子。阿莲虽说没伤着,可着实滚了一身土,头发里是土,脖子里灌进土,连裤腰里都是土渣子。 |
月月帮阿莲一通扑打,低头看到她的一只光脚丫,就问:“你那只鞋呢?” 阿莲这时才顾上看脚,她前后胡找,布兜,镰刀,都跟她一块下来了,可是没有鞋。 “你看,”月月笑着指上边,“那不是吗。” 半崖上,阿莲刚才小心绕过的那蓬酸枣刺,鞋在那上面挂着呢。 “月月,你给我去取。”阿莲说。 “我不管。”月月一扭脸。 “月月,你去吗。”阿莲求月月。她不敢再上去,她摔怕了。 “好吧。”月月只好答应。月月轻轻快快几下就攀到枣刺边,把鞋扔下来。月月身子比阿莲灵活多了。 继续往前走,沟里到处是太阳,晒得人没处藏没处躲,就是陡坡下偶尔有一二尺阴处又有什么用,她们坐在哪里照旧是热。面前是一人多高的森严密布墙是的高粱,遮挡得严严实实,生怕把风漏过把她们吹着。阿莲汗珠子在额头滚,她拿手绢擦了又擦,使劲甩手绢往红脸蛋子上扇风。她仰着脖,瞧那高梁头,那里有的地方已经钻出嫩嫩的穗子,那里也没风,静静的,连叶尖都老实的叉着手。 |
阿莲嘴里又干又苦,她说:“月月,咱们回去吧,我都快热死啦。我可想回去喝点水,只喝一口。” 月月也热,但不像阿莲那么汗流浃背,听阿莲念叨渴,她左右看看说:“你等着,我给你找点好吃的。”说着她拿上镰刀钻进了高粱地。阿莲见高粱地里叶子乱摇,片刻月月就拖着两根粗粗壮壮黑绿黑绿的高粱兴高采烈走出来。“给,”她把一根递给阿莲说,“吃吧,可甜了,跟甘蔗一样,可甜了。” 阿莲乐坏了,学着月月的样,把高粱叶子拽拽,把高粱杆子皮劈劈,然后放到嘴里咬,顿时一股凉凉的甜甜的汁液流进喉,溢满口,顺嘴角直滴答:呀,太棒了! 她们吃了又吃,地上扔了一堆叶子,还有咬过的高粱杆子。 “走吧,”月月忽然担心了,“别叫人看见。” 她们站起伸伸头,周围安安静静,哪有人。月月背起背篓,阿莲看满地的高粱叶子灵机一动,她把叶子杆子拢一拢就往自己背篓里塞。 “你往背篓里塞那干什么,”月月吃惊的说,“你还怕人家不知道,咱们偷吃高粱杆了!” “咱们就说捡的,路上捡的。”阿莲不听月月的,把高粱叶子杆子都装进背篓,这下她的背篓都快满了。 |
太阳已是西偏,可温度依然高挑,阿莲和月月背着背篓往回走,蔫蔫的,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阿莲背篓里有一半是高粱叶子,月月割的草还没半背篓。月月不死心,路上她又停下来爬上个坡,在草窝里用镰刀挑挑拣拣割了些草。阿莲急着要回去,她帮月月不管什么草胡割。 “牛不吃那草,”月月看阿莲弄了一大把长老的刺菜说。 “咱们放背篓底下,倔力本老汉看不出。”阿莲说着干脆割了几大把青蒿塞进月月背篓中。 她们两个背着背篓来到牲口窑,叫倔力本老汉给她们称斤数。老汉头一眼就看到阿莲背篓里的高粱叶子,“你们怎么把高粱都割来喂牛,”他伸手抽出几根咬过的高粱杆子怒不可遏,“牛都吃了将来人吃什么!” “是我们路上捡的,是别人……”阿莲一面拦一面赶紧说,“不是我们……我们捡的。” “你当我不知道,你当我是傻子,这都是你们咬的,这上面还有你的牙印呢。”老汉说。 “你怎么能看出是我的牙印,你怎么……怎么能……”阿莲忍不住笑,她越急着想找话瞒过去,越笑得止不住。 倔力本老汉长着脸说:“看看,看看,我说的没错吧,不打自招。” “不是的,不是的,……”阿莲笑得扶住背篓。 |
老汉不理阿莲了,他一伸胳膊从月月的背篓里抓出把青蒿,嚷:“你们是割来喂牛,还是薰蚊子!” “我们割草时,不留神有那么两棵。”月月赶忙把青蒿夺过来甩出老远。 老汉才不受骗,弯腰从背篓底下又掏出把青蒿,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以为塞到底下我就看不见。” 月月自知理亏,她跟老汉对付:“大伯,你给我们称称,少算几斤不就行了。” “不行,等队长来,叫他看看。”倔力本老汉蹲到一边去,掏出烟袋。 “叫队长看什么,”月月急不得恼不得,她朝老汉伸出一根手指头说,“算十斤,行不?” 阿莲又累又热,肚子又饿,她真想把背篓里的草倒掉,不要工分了,背上背篓就走,可是手抓着背篓心里又舍不得。一下午顶着大太阳跑了那么多路,出了那么多汗,好容易割了这些草,背到这里偏偏遇上这么个倔老汉。阿莲气得大叫:“这么热的天,哪有草哇!我们走了好远呢,我还爬到挺高的地方……” 阿莲想到为了割草,自己从崖上滚下,委屈的泪直流。 即使是倔老汉也抵挡不住阿莲那双泪花花的大眼睛,老汉心软了:这么热的天,也难为两个妮子了。老汉在鞋底上敲敲烟袋说:“那就算一人十斤。” |
倔力本老汉进了窑洞,阿莲和月月紧追在他身后。老汉从个小木箱里拿出一个本子,月月说:“算二十斤吧,我们一背篓都有三十多斤呢。”老汉把本子拍在箱子上,说:“三十斤,咱们上秤称,要没有三十斤怎么办!”阿莲赶紧笑着说:“没有三十斤就算二十斤,就算二十斤。”她面颊上的泪珠还没顾得上擦呢。 老汉翻翻眼皮,又找出个铅笔头,在本上大大的字记上:“连,二十斤;月,二十斤。某年某日。” 阿莲和月月推推挤挤靠在老汉身边,伸长脖子看清他写的斤数,才放心的跑出窑洞。 她们把背篓里的草倒进草窑,高高兴兴走出来,在门口碰上老汉拎个筐往里走。老汉绷着脸连看都不看她们。阿莲冲着老汉脊背皱着鼻子咬上牙狠狠的指了指。老汉似乎有所察觉,猛回头,两个俏丫头吓得赶紧跑,扔给他一串笑。 |
45 到家,宝珠已经把饭做好,稀饭不凉不热,馍馏得软软的,菜就是咸菜。自刚他们也没吃呢,宝珠说他们在窑洞里和大强打牌呢,打了一下午了。 月月说:“不叫他们,咱们先吃。” 虽然饭菜不热,她们还是吃了身汗。吃完饭阿莲实在热得受不了啦,也实在脏得受不了啦,没等洗碗就嚷着要洗澡。她们三个把厨房门插好,往窑后大铁锅里倒上两桶水,脱了衣服,像三只小鸭子,你到锅里水中扑腾一气,我到锅里水中扑腾一气,溅起朵朵水花,把地都湿了一大片。阿莲把辫子也散开了,她还要洗头。自刚在外面踢门,他要进来吃饭。阿莲在房里喊:“我们还没洗完呢!” 月月和宝珠先洗完,出去了。阿莲在房里还在洗她的长头发。等阿莲洗完走出门,天已经完全黑了。阿莲只穿个背心,小裤头,她披散着浓黑的长发站在院中,夜风吹来,哎哟,真舒服呀。 月月和宝珠在窑洞前地上铺张席,她们坐在席上乘凉。月月也是穿个背心短裤,宝珠则规规矩矩穿着长裤长袖衣。宝珠看着两个姐姐,真替她们担心,她们穿得那么短不怕别人看见? |
月月招呼阿莲:“来呀,你也坐这儿。” “我头发湿,站在这里吹吹。”阿莲立在枣树下说。 “你要吹头发,就到窑顶上去,那里风大。”月月扭腰扬臂的向窑上指。 真的,那倒是个好地方。 阿莲回到窑洞从炕上揭了片席,走时还强把宝珠拉上,她怕风大把头发吹散,还拿了个女孩子们跳舞用的花环戴在头上。她夹着席和宝珠走小路来到窑顶,这里就是风大。她们把席子铺在路边坐下来,四周看看,天上没有月,好黑呀。 地上还留着白日的余热,但风是凉的,风吹着阿莲那密密的黑发,黑发时聚时散飘飘洒洒,轻柔的滑过阿莲的肩头,调皮的抚摸着阿莲的脸颊。阿莲舒服得轻合双眼,嘴巴微张,尽情享受夜风带来的凉爽。这是天地对她今日劳累的最好奖赏。 阿莲和宝珠坐在窑顶上,面前无遮无掩,可以看出极远极远,整个苍穹似乎都落入她们的眼中:天,原来这么大呀。 星星在无月的夜空格外亮,特别多,昂首向上,宇宙无限深远,星儿仿佛正在飞去,不,在向她们走来,好像和她们近在咫尺,扬起手就能碰到是的。 |
一颗流星倏的一闪,在天际划过一道白线。 “莲姐,那是不是有人死啦?”宝珠指着问。 “什么死人?”阿莲没明白。 “我听人说的,天上星星掉下来就是有人死啦。”宝珠解释说。 “不是的,那是星星到人间投生来了。”阿莲说。 “那星星是谁呀?”宝珠问。 “不知道,反正是个了不起的人。”阿莲说。 阿莲看着星,忽然指着天边笑着说:“宝珠,你看那颗小星星,那就是你呀。” “莲姐,我哪会是星星呀。”宝珠羞羞答答的笑了。 “为什么不会,”阿莲正色的说,“上天说,宝珠是个好孩子,她受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她自己一点坏事也没做,叫她上天来作个小星星吧。” “莲姐,”宝珠亲昵的依偎着阿莲的肩头,“莲姐,你才是星星呢,你的心比谁都好,那颗最亮的星就是你吧。” “我哪是那么亮的星呢,亮星都是大人物。”阿莲认真的说。 “莲姐,你看那一定是咱们俩,”宝珠忽然兴奋的指着远方说,“莲姐,你看呀,那两颗小星星挤在一起,多像我们呀。” 阿莲没找到宝珠指的那两颗星,可她相信,在远方天幕上一定有那么两颗小星星,它们依偎在一起看她和宝珠,就像她和宝珠在看它们一样。 |
不知何时,南天升起大半个月亮,她像生了病的少女脸色焦黄,她用紫色的薄纱遮住自己的面庞。娇滴滴的向夜空走来。满天星斗都激动起来,迎着她使劲眨眼睛。 自刚从黑影中走来,嗽着很浓的痰,像个七八十岁的老汉。看样子他刚吃过饭,衣扣都解开,迎风敞着怀。 阿莲问他:“你们怎么不打牌了?” “太热,这会钻在窑里点上灯能被蚊子吃了。”自刚看看阿莲说,“你怎么还戴个花环,刚才还跳过舞?” “跳什么舞呀,我洗了头戴个花环就不怕风把头发吹乱了。”阿莲解释说。 自刚直着眼看阿莲,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可像刚跳过舞,我去拿琴,你跳个舞,我为你伴奏。” “我才不跳舞呢,刚凉快点,跳舞干什么。”阿莲一口拒绝。 自刚不听她的,转身跑了。不大工夫便一阵风是的又跑回来,他把他的琴还真提来了。 阿莲笑了,她对自刚说:“你唱个歌好么,不跳舞了。”阿莲喜欢听自刚唱歌。 “那你起来,让我坐下,我得坐下才能弹琴。”自刚摇着琴说。 阿莲有点不情愿,还是把地方让给他了。 宝珠说:“莲姐,你坐我这儿吧。” 阿莲把宝珠按住说:“我才不跟他坐一块呢。” 自刚盘腿坐在席上,弹起他的琴。 |
自刚请求说:“阿莲,跳个舞吧。” “不跳,”阿莲不理他,“我才不跳呢,我又不会跳什么舞。” 自刚说:“什么会不会的,你就像在小学校里那样跳就行。你就伸开胳膊,脚踏着拍子慢慢转圈子就行。”自刚说着就弹起琴。 阿莲还是想跳舞,尤其自刚弹的琴声是她熟悉的一首好听的歌,她按自刚说的伸开胳膊,脚踏着拍子慢慢转起来。阿莲想起亚琴,想起那天晚上,那间小房,还有那踩塌的炕,阿莲笑了。那时是怎么唱来的:阵阵花香送我上云天,星星在我身边…… 阿莲旋啊旋,阿莲转啊转,星星真的向她飞来,在她身边和她一起跳呀转呀。月亮也被美丽的阿莲扰动了心,笑了,照亮了半个天。 阿莲感到了自己的美,她好像在飞,这感觉真好,一种爱的热流升到了心。风从远处赶来,撩动着阿莲的秀发,发丝早干了,被风阵阵鼓起像轻柔的黑雾环绕着阿莲的腰身,时隐时现的光滑臂膀被黑发扫得那么动人。 |
阿莲随着琴声哼起歌,那是一首少女的歌。她哼呀哼,突然她亮开嗓子唱起来: 若有人兮山之阿 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情兮又爱笑 阿哥爱我呀善窈窕 我住在深山啊终不见天 路难行啊水潺潺 我独立在山之颠 云飘飘啊雾漫漫 我徘徊在溪涧边 水深深啊日昏暗 东风飘送神灵雨 挽留我呀淡忘归 怨阿哥呀何不来 岁消逝呀容华衰 自刚弹着琴,狂喜的腰身跟着节拍摇颤,他咧开大嘴笑,眯上眼真希望随着夜风飞上天,永不回还。 |
阿莲忽然停住不跳了,她往一边看,自刚诧异的回头瞧,原来是月月走来。 “我说你们在窑上干什么呢,又唱又笑的,”月月说,“原来跑到这儿来跳舞呢。” 阿莲气喘吁吁对月月笑笑,她也累了,在宝珠身边坐下。 “你一来就事多,就你事多,”自刚扫了兴,皱着眉头说,“你在下面院里乘凉,好好的上来干什么。” “什么我事多,凉凉快快坐在这儿说说话就该睡觉了,就你没事骗阿莲叫她又唱又跳的,跳出一身汗白洗澡了。”月月说。 其其举根烟,悠闲的走来。他说:“听你们上面唱得好听,我以为今晚学校的人搬到这里来排练了。怎么不唱了?” “还不是她跟着捣乱。”自刚指月月。 “我怎么捣乱了,”月月嚷自刚,“你愿唱就唱,谁拦你了!” “对,该自刚唱了!”阿莲想了起来,她刚才就要求自刚唱,说好了,不知怎么她唱起来。 “就是吗,总不能叫我们白上来。”其其也鼓动自刚。 “这有什么,”自刚这会挺痛快,他拨起琴,郑重宣布,“我为美丽的阿莲唱支歌。” |
大家满有兴趣的注视着自刚,尤其是阿莲,更想听听他唱自己什么。琴声丁冬了半天自刚也不张口,月月等急了,睨视着自刚说:“怎么啦,快唱呀,看看,还不如阿莲呢,成了老牙膏挤不出来了。” 大家都笑了。 “懂什么,”自刚恼怒的说,“我这想词呢,你跟着乱什么。” 其其笑问:“想了几句啦?” “想了几句,她跟着搅和,这会全忘了。”自刚懊恼的说。 大家又笑了。 “那你就唱一个你以前唱过的。”阿莲期待的说。 自刚同意了。他嗽嗽喉咙正正身子,临唱前又瞥了眼阿莲那迷人的笑颜,歌声便随着他的琴声流出: 我的手指轻轻的轻轻的跳动在琴弦上 心灵通过它变成美妙的音响 好像诉说过去的梦 在那星星闪烁的夜,嗅着那醉人的馨香 好像叙谈着明日的憧憬 在那百花盛开的早晨,天空多么晴朗 也许,也许我想起那丁冬的山泉 听,明明林中枝叶在哗哗作响 也许,也许我思念起那满山的红叶 听,那不是杜鹃在树间飞翔 也许,啊——也许我什么也没想 只是我的心在自己甜美的歌唱 …… 那天晚上,他们在窑上乘凉,说笑了很久。 |
46 “八一”一天天临近,忽然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公社武装部长被调走,“八一”那天的活动也取消了。卫红和自刚商量,最后决定公社去不成就在村里演,总不能排练了这么多天节目,全白费劲了。 别看小庄小,村南还有一个老戏台。据村里老一辈讲,老时候逢年过节常请戏班子来演戏,现在不演戏了,偶尔放放电影。如今的戏台子已经被荒废,歪了一个角,掉了不少瓦。台子上还有两间小屋,成了队里放杂物的库房。 说演马上就演,自刚可是个大急性子。也不用再等什么“八一”,随便找个日子就行了。卫红叫上二狗,找来队长,先把台子上的小屋门打开,把里面的化肥袋子,农药瓶子,破农具烂筐子都收拾出来,放上架子车拉走。阿莲领着女孩子们,每人头上系条头巾,台上台下一通打扫,扬起不少陈年老土。 演出这天,天刚黑,他们这帮人就集中在戏台上的小房子里。房里清扫得干干净净,里面摆着一张桌子,两条长凳,还有一个大木箱子。房里墙上挂只马灯,桌上放个煤油灯,煤油灯上的玻璃罩擦得亮晶晶的,两只灯一起点亮,把小房照得亮堂堂的。卫红真是神通广大,居然照亚琴的要求不知从何处搞来了胭脂和口红。他还拿来半瓶子墨汁和一杆毛笔,那是为画眉毛预备的。桌上还蹲着一台老式梳妆镜,那是卫红从自己家搬来的。 |
亚琴忙着给女孩子们描眉抹脸涂口红,墨笔不好用,亚琴费了好大劲,还是把女孩子们一个个都画成了粗眉大眼。女孩子们画完,就立即挤到梳妆台前,往镜子里看,她们笑哇笑,笑完又到镜子前去看,看完又笑,老也笑不够。 阿莲不想化妆,亚琴说不行。亚琴说不化妆在台上灯光下人脸是黄的。阿莲只好坐在长凳上闭上眼,亚琴用胭脂为她抹了个红脸,又涂了红嘴唇。阿莲没叫亚琴给她描眉,她的眉毛本来就又黑又粗,再涂点墨还不成了李逵了。化完妆阿莲也凑到镜子前往里看,瞧着就是比以前好看了。卫红和二狗搬桌子搭凳子在戏台上吊了只汽灯,汽灯点亮后发出白亮白亮的光,把戏台上下照得如同白昼。 阿莲从小房门口偷偷探头往台下看:呀,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呀。在台下空场上黑压压已经挤满了观众,在人群里靠前正中摆放着桌椅,那是为领导准备的。今天除了队长和秀秀要来,支书和大队干部也来了。听说公社的李主任也被卫红请来,那可是个大人物,决定着卫红的晋升和前程。他们这时都集中在队部,听小庄队长汇报工作,同时喝茶吃糖果。 |
一群孩子扒住戏台边想爬上台来,二狗在台上吆喝着来回走,挥着根竹杆敲他们脑袋。阿莲往远处看,人群后在夜色中,依稀能看到月月和宝珠的身影。离他们不远是其其,其其旁边那个说话的肯定是建平。 “他怎么也来了。”阿莲刚这么想,又看到“我你M”和“马娃儿”,在他们身后晃动着东风的圆脑袋。阿莲赶紧把身子缩回,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们怎么全来了。 阿莲这会特恨自刚,秀秀原说让她教女孩子们唱歌,自刚非让她上台。这下可好,抹个花脸让众人看,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个疯丫头。 领导都来了,纷纷落座。秀秀走上台,进小屋,满面笑容一个一个看,看完那些女孩子看阿莲,她拉着阿莲手说:“好漂亮呀,阿莲。”阿莲蹙着眉噘着嘴说:“难看死啦。”秀秀哈哈大笑。 晚会开始。先是秀秀以驻队干部的身份,代表公社讲话。没几个人听她讲,台子下乱乱哄哄的。秀秀说了会,下台去了。下面轮到阿莲他们演出。 |
月姑是报幕的,她站在小房门口紧张的直哆嗦。亚琴站在她的身边,关心的拍拍她的背,安慰是的摸摸她的胖胳膊。月月再一次看看手里的纸片,那上面有报幕词,她狠狠心,把纸片塞在亚琴手里,勇敢的走上台。台下一阵乱,几个孩子向台下跑来,挤到台边月姑脚下,仰着小脸看她。月姑身板挺得笔直,两臂下垂,十指分开,冲着对面黑房脊大声说:“演出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二胡独奏。”说完转身跑回来。月姑出了身汗,还好没报错。 卫红提着二胡走上台,二狗为他搬着凳子。 卫红二胡独奏完,接着是二狗的笛子独奏。然后是自刚的六弦琴独奏。自刚的独奏还没完,亚琴就催起来:“快点,快点,马上就上台了。” 女孩子们纷纷从大木箱里把花环取出,套在头上,然后你推我,我推你,挤挤挨挨站成一队。自刚回来了,他放下六弦琴赶紧抱手风琴,亚琴帮他把琴上的皮带挎上肩。这时月姑已在台上大声报出:“下一个节目:合唱《春天颂》。” 女孩子们一个跟一个走出去,阿莲垂头丧气的跟在最后。台下观众见她们出来,立时乱起来,说的笑的嚷的乱成一锅粥。阿莲不敢往台下看,她侧着脸看自刚,她希望自刚赶紧拉琴,她赶紧唱,唱完赶紧往回跑。 |
手风琴拉起来,台下渐渐安静,阿莲唱起歌。她开始时声音不高还有些抖,但很快她的歌声就在她的心中唤起了对美好的爱,她的情绪平静下来,越唱越响,歌声中充满了春的喜悦。女孩子们都看着阿莲,她们也受到了阿莲歌声的感染,她们为阿莲伴唱,身子随着乐曲晃动,整齐而又自然。这是自刚在排练时费了牛劲也没达到的,今天上台演出竟然演得这么好。阿莲看了一眼自刚,自刚脸上没有一点往日排练时的凶相,他不时朝阿莲和女孩子们点头,脸上满是谄媚的微笑。 唱完了,阿莲朝台下鞠躬,台下安安静静。阿莲看看自刚,自刚焦急的用手指指小房,阿莲和女孩子们明白过来,一起往小房跑。台下响起叫好声,掌声像突来的骤雨打向戏台的房顶。 |
阿莲和女孩子们挤进小房,一个个涨红脸无比激动,亚琴顾不上为她们祝贺,下个节目就是舞蹈,她催着女孩子们赶紧往腰上系裙子。女孩子们围着大木箱子在一堆床单被面中,争着抢着找自己的。阿莲和亚琴帮她们往腰上系,大家紧忙,亚琴一边忙还一边不停的叮嘱:“系紧喽,系紧喽,要不到台上一蹦掉下来,那可全砸了。” 自刚抱着手风琴来回转,嘴里嘟哝:“节目不该这么安排,当初不该这么安排,这么安排太紧张了。” 这会没人顾得上理他,月姑报完幕已经跑回来,亚琴赶紧给她系上裙子。终于女孩子们穿得花花绿绿走上台去,台下的人又乱了。不少人在乱喊,分不清他们是在叫好,还是在起哄。这么多年了,老乡们看到的除了土气就是素净,没有什么娱乐,有的只是干不完的累活。乡亲们也需要点娱乐,他们也懂娱乐,他们也会娱乐,但是环境不允许。今天,在这个小小的村庄,在这古老的戏台上,走来一群载歌载舞的女孩子,怎么不叫他们激动呢。对于美好的诉求,再强大的力量也是打压不下去的。 节目演完了,晚会结束了,乡亲们依依不舍的散去。 |
女孩子们聚在小屋中,一面摘花环解裙子,一面兴奋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秀秀来转了一圈,说演得好。支书来看了看大家,说不错不错。卫红跑来告诉大家,公社李主任对演出大加赞赏,说还要演,要排戏,他还要来看。 阿莲对这位李主任非常反感,今天听到他对节目做了好评,对他还产生了一点感谢之情。 其其来了。阿莲问他:“建平他们怎么知道的?”其其笑着说:“十里八弯的人都来了,连李庄都有人来呢,谁知道是怎么传的。” 女孩子们有的想回家,有的找纸想把脸上的油彩擦擦,亚琴挡住说:“别擦,一擦就成花脸啦,得回去拿香皂洗。” “我们家没香皂呀。”一个说。 “不擦怎么回去呀,”另一个笑着说,“我娘见我这样子该说妖精进门了。” 卫红说:“你们等等。”他拉上二狗走了。一会二狗提来一桶水,卫红从他家拿来条新毛巾,还有香皂和脸盆。女孩子们笑着嚷着挤在台子下,蹲到脸盆前一个一个洗,洗完还特地回到台上,往梳妆镜里照照。等她们都洗完,卫红拿来的香皂用了都有一半了。 |
47 李主任叫排戏,卫红当然坚决执行。那么排什么戏呢,按说有现成的戏,照着排就是了,但自刚脑袋一说三摇:“那些戏都听了好几年了,白天听晚上听,还没听够呀。” 那不排现成的戏排什么戏呢? 自刚提议,自己编戏。 卫红对自刚一贯言听计从,马上举手赞成。亚琴摇摇头,说她只会跳舞不懂演戏。阿莲赶紧说,她只会唱歌不会演戏。自刚一拍胸脯,大言不惭的说:“排戏的事,我包了。” 演戏得有唱腔,唱腔当然不能用京剧。因为别说当地人听不懂京剧,就连自刚、阿莲他们这些从北京来的也听不懂京剧。 在小庄这一带乡下人中,有着他们自己的戏曲,当地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时一高兴就能唱上几句。当然戏文都是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在当时不允许的东西。 自刚为了编戏,他找老汉学,找老婆学,找男人学,找小媳妇学,只要打听说谁会唱上两句,他就要找上门去。自刚这种不耻下问的精神,真让阿莲感到惊奇。 自刚会了腔就填词,填了词就编戏。头天晚上还见他像丢了魂是的嘴里哼哼叽叽围着枣树转,第二天他可举着一叠纸片子说戏编好了。阿莲和月月拿来看,一边看一边笑,这都是什么呀,乱七八糟:有忆苦,有抓特务,有游击队长,还有鬼子兵,最后阿庆嫂终于把密电码送上了威虎山。 自刚不愿跟她们废话,拿着他的剧本去找卫红。卫红看后大喜,自刚编的戏正合他的意,因为——热闹。 |
有了剧本就该找演员了。男演员由卫红去找,村里有不少半大小子,一招呼来一帮,任由自刚挑。女演员由阿莲负责,从唱歌的女孩子中选两个,一个演奶奶,一个演孙女。 阿莲马上选中了月姑和兰英。月姑脸型合适,她圆圆的脸盘,细眉长眼。身材也像,她体态丰满,肩窄臀宽,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只小鸭子。月姑嗓子圆润,虽然唱歌爱跑调,唱戏倒是没出过错。阿莲让兰英演孙女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她在女孩子们当中是最美的。 兰英确实漂亮,同样的风吹日晒她的小脸老是白白净净,不像别的女孩子脸蛋总是被风沙打得粗糙绯红。兰英在地里很能干,她个不高,体态娇小匀称,她胳膊非常有力,有时嘴里娇滴滴唤着莲姐,拉阿莲一把那手劲硬得像个小伙子。 女孩子们对兰英都不那么亲热,有几个还不爱理她,开始时阿莲以为这是因为她是大队支书的女儿,后来看,不像。 兰英经常可怜巴巴追着女孩子们说话,要不就坐在一边听她们说笑,她也跟着笑。阿莲心中替兰英不平,找个机会问月姑,为什么不理兰英,月姑也不说。 |
后来阿莲从别人嘴里得知事情的原委。 卫红在县城中学读书时,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运动开始学校放长假,他只好回乡务农。他不愿意就在乡下度过自己的一生,他攀上了公社的李主任。李主任是光荣公社的造反头头,当时正值大红大紫的时候,李主任急需扩充自己的实力,就把卫红收到自己的麾下,并破格委任卫红为南村大队民兵连长。 卫红这个职位没什么实权,尤其他又住在小庄。大队部在南村,有时大队干部开会也不叫他参加。在南村说话顶用的是支书,卫红想在南村大队有点作为还非得跟支书说得来。无奈支书跟李主任不是一类人,支书看不起李主任,也看不上卫红。 支书住在南村,他老婆给他生了五个孩子,其中四个都是女儿,最小的就是兰英。兰英生下来支书就把她给了自己寡妇妹子,也就是秀秀的房东菊婶。菊婶有个儿子没女儿,她收养了兰英,兰英仍然叫她姑。兰英逢年过节回南村看看爹娘和姐姐们,她和他们也不亲。 |
卫红看上兰英也不仅是看上她是支书的女儿,兰英也确实可爱。小庄这一带,孩子很小就订婚,这是老时候就有的风俗。兰英和卫红也不例外。兰英早早的就订了婚,未婚夫在二十里外另一个公社,多年来兰英和那个男人见过三次面,说过不到十句话。卫红也订了婚,他的未婚妻离的不远,就在南村,他们之间也很少往来。按说他们只要安心等待,等年龄到了,那时家里会把一切安排妥,热热闹闹的,一个嫁出去,一个娶进来。但是卫红硬是喜欢上了兰英。村里人说,这都是去县城上中学时学得坏,懂得什么自由恋爱。兰英也喜欢卫红,卫红上过中学,又是大队干部,能说会道,见过世面,而且长得帅。两人的事传得风烟四起,卫红干脆公开。支书知道大怒,骂完闺女骂卫红。卫红的老爹也一样,骂完儿子骂兰英。他们不是老脑筋,特别是支书,他也知道法律允许自由恋爱,不赞成父母包办。他们生气的是彩礼问题。村里订婚,男女见面,双方同意,男方就要给女方彩礼,这有点像保证金。以后如果女方毁约,彩礼退回。如果男方毁约,那男方送给女方的彩礼就无法要回。 两家老人骂是骂,头脑都清醒,这种事不能感情用事。双方板着脸坐到了一起,最后商定,把这事促成。双方都为孩子退了亲,支书退还了男方的彩礼,卫红家送给女方的彩礼却要不回来了。两家重新结亲,给卫红和兰英订了婚,卫红家送的彩礼不多,支书家也只好认了。两个孩子这一闹,两家都受了不小的损失。 |
阿莲不认为兰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她甚至私下里为兰英庆幸,卫红是个不错的小伙,兰英和他正好是一对。不知何故,阿莲总认为兰英原来的那个未婚夫,那个住在二十里之外的和兰英见过三次面说了没十句话的未婚夫,一定很难看。 阿莲选兰英演孙女就是要特意重用她。兰英演孙女还是合适的,她体形小巧玲珑,嗓子又尖又亮,和月姑的嗓音刚好形成鲜明对照。 阿莲单独把月姑叫到教室旁的小屋里,好严肃好严肃的对她说:“月姑,这是演戏,你要和兰英好好演。” 月姑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阿莲,明白了阿莲的意思。 “我演孙女行吗?”月姑试着问。 “你不愿演就算了,想演的人多了。”卫红在一旁说,他对女孩子们老是这么硬梆梆的。 “我不是不想演。”月姑垂下头。 阿莲知道月姑的心思,一个女孩子演老婆婆总是不大好。月姑马上也要出嫁了,到那时她去了婆家村,人们该指着她说:看哪,这个新媳妇就是那演老婆婆的人。那多不好听。 |
开始排戏,小学校里更热闹了,不但二胡笛子都派上了用场,而且还添了板胡和锣鼓,再加上打板的敲梆子的,光乐队就六七个人。这些乐器原来也不知都藏在何处,这回一下子都冒出来了。要说唱歌小庄人不甚懂,说起唱戏小庄人不少都在行。倔力本老汉也来了,他托别人给他照看牲口,他坐在乐队中打板敲单皮。老汉有板有眼的指挥小乐队为戏文伴奏,那水平和正规剧团都不相上下。自刚对这些土艺术家格外谦虚,不断听取他们的建议,修改剧本的词句。 由于不搞跳舞,亚琴已经回了南村,阿莲每天晚上还到学校去,她也没什么事,她就是喜欢热闹。 |
48 这天下午,阿莲在学校教室里看排戏,月姑进来悄悄拉拉她的衣角说:“莲姐,你来。” 月姑神神秘秘把阿莲拉到院里,递给她一个手巾包,阿莲打开手巾包:呀,里面是一个又大又红的大石榴。 月姑悄悄说:“是我们家院里树上结的。还是去年的。” “去年的,就保存得这么好?”阿莲又细心的说,“你拿来,你娘知道不说你?” “我娘知道,我跟我娘说了。”月姑笑笑跑回教室去。 阿莲站在院里有些踌躇,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月姑送给她一个石榴,可她衣服没有兜,就是有兜也放不下。她看看教室,自刚在里面大声的说话。阿莲想想干脆回家,刚出校门就见月月走来。 “你拿个什么红红的,是石榴吧?”月月眼真尖。 “是月姑刚给我的。”阿莲得意的把石榴拿给月月看。 月月接过石榴闻闻,掰开一点皮尖着牙齿咬下几粒石榴子,顿时她眼瞪老大。 “怎么啦?”阿莲奇怪的瞧着她。 “真甜呀,”月月笑眯眯的说,“你尝尝。” 阿莲接过来就咬了一大口,刚嚼了两下酸溜溜的汁液就浸满了她的牙龈两颊,直钻入她的喉。阿莲酸得挤住两眼打了个寒噤。 月月看她那样哈哈大笑。 |
“你们笑什么呢?”自刚打校门出来问。 “没笑什么,”阿莲让他看手里的石榴,“你吃吗?” “石榴哇,”自刚接过去就啃了两口。 阿莲和月月瞧着他,他嘴里嚼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阿莲和月月互相看看,又仔细瞧瞧自刚。 “瞧什么?”自刚一边大嚼一边问。 “你不怕酸?”阿莲忍不住问他。 “怕什么酸,酸石榴还治病呢。”自刚说。 “你怎么都给吃了,”月月突然说,“我们只是叫你尝一口,你怎么都吃了!” “要吃还不都吃了。”自刚咬着石榴就走。 “你给我。”阿莲登时醒悟,后面就追,可已经晚了,自刚扔下两块石榴皮扬长而去。 “你怎么给他呢,”月月替阿莲惋惜,“他什么不吃,他还知道酸。” 阿莲都后悔死了,那个石榴是月姑特意拿来给她的,那个石榴那么红,那么大,可一转眼成了两块石榴皮。阿莲咂咂嘴,齿龈间的酸气已经淡去,留下一种奇特的香甜。阿莲悔恨不已,走过去往那石榴皮上狠狠踩了两脚。月月见她那憨态吃吃的笑。阿莲瞪她一眼说:“还不都怨你。” “你怨我干什么,还不是你举给他的。”月月冷笑说。 “都是碰上你了。”阿莲非怪月月不可。 “我好心好意来叫你,好心当做驴肝肺。亚琴来了,还带来个人,就是那个叫大美妞的。” “她来干什么?”阿莲问。 “你问我呀,我问谁去。”月月转身走了。 |
大美妞就是把东风的信贴到墙上的云霞,大美妞是自刚他们在背后这么叫,当面他们可不敢这么叫她。云霞确实很美,她高高的个,瘦瘦的,两条修长的腿。 阿莲和月月回到家,亚琴和云霞在炕边坐着,云霞穿条很讲究的蓝裤子,她怕把裤子弄脏,在炕沿上还铺了块花手绢。她两脚着地,两腿伸直,屁股只贴着炕沿坐了一点点。她喜欢这种坐姿,后来阿莲问亚琴才知道,云霞是不愿弯腿,怕在裤子上留下褶子。 自刚跟亚琴说宣传队排戏的事,他偶尔瞟一眼云霞。云霞故意不理他,仰着脸看满墙画的那些字画。宝珠站在门边拘束的看他们笑。阿莲和月月走进门云霞才掉过脸。阿莲和月月见过云霞,可没说过话,今天云霞来这里做客,她们当然欢迎。阿莲进门就热情的跟云霞打招呼,然后一屁股坐到她的身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天津现在什么样,问她回来住几天,是不是暂时不走了……说个没完。 |
云霞脚上穿着一双半高跟皮鞋,黑亮黑亮的,阿莲进来时就看到了,这时她问:“你这鞋真好,是在天津买的吧?” “那是,”云霞骄傲的说,“别的地方哪有卖这样的鞋,这是我托我的姨给我买的,出口转内销。” “多少钱一双呀,很贵吧?”阿莲不开眼,很打听。 云霞说出个令阿莲咂舌的数,又补充说:“得有关系户,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阿莲脱口而出:“让我试试。” 云霞脸色一变,略微迟疑还是把一只鞋脱了。阿莲乐极了,忙把鞋甩掉伸出光脚丫就要往那黑壳壳里塞。 “哟,你怎么连袜子也不穿呀?”云霞焦急的说。 阿莲稍一犹豫,云霞赶紧又把鞋穿上了,说:“你的脚太肥,会把我的鞋撑坏的。” 阿莲脸红了,偷偷瞥眼别的人。没人注意她,只有自刚看她一眼,自刚眉眼间隐着坏笑。 自刚走了。 |
月月客气的说:“你们还没吃饭吧?” 亚琴说:“我们吃了饭来的。” 云霞慢悠悠的说:“你们还按顿吃饭呀,那会胖的。我一天要吃好几次呢,我平时身边总带着饼干,糖果,什么时候饿了就吃一点。”说着云霞从身边一只漂亮的小挎包里取出半包饼干,拿出一片递给阿莲说:“你尝尝,奶油的。”她又拿出一片给月月,又拿出一片给亚琴,自己拿了一片,剩下的小心的又放回挎包中。 阿莲把饼干放在鼻子下闻闻,真有股香香的奶油味,一定好吃极了。 阿莲看宝珠站在一边,看着她们笑,就把饼干让给宝珠,说:“宝珠,你吃吧。” 宝珠连连摇手,说了句:“我给你们做饭去。”就跑了。 云霞有点不高兴,对阿莲说:“你要不吃就还给我。”她把饼干要回去,又从挎包里拿出饼干包,细心的把饼干又插回去。 |
饭很简单,宝珠熬了一锅粥,馏了几个大馍,菜就是腌韭菜。本来宝珠还想炒个菜,可是厨房一丁点油也没有。月月想跟社员借点油,被自刚拦住说:“有什么吃什么,没听说油也跟人借的。” 阿莲他们平时吃饭向来随便,一人盛上一碗,或在厨房坐在小凳上吃,或端回窑洞坐在炕头吃,要不图凉快,索性端上碗蹲在院里枣树下吃。今天来了客,破例把阿莲的箱子放上炕,上面铺块窗帘布,其实也没什么可放,不过是一大盘腌韭菜。 “你们过的这么惨呀。”云霞说,不知是同情还是不满。 宝珠忙不迭的端粥,拿筷子,摆馍。亚琴脱鞋上了炕,云霞不上炕,仍旧直着腿坐在炕边,防着裤子留下褶子。阿莲和月月陪客,还没等她们动筷子,自刚大大咧咧端个碗进来,从韭菜盘子里夹了一大筷子韭菜,又晃晃悠悠的出去。云霞沉着脸对阿莲低声说:“你们怎么跟他们一起吃,真恶心。” 阿莲吓一跳,生怕自刚听到,自刚要听见了,他那张嘴不定说出什么来。幸好云霞声小,自刚出去了,阿莲忙把话岔开。月月听见了,很不高兴,吃饭时没理云霞。 |
云霞饭量小,喝了两口粥,掰下一小块馍,用牙尖一小点一小点啃着,最后剩下枣大的一块放桌上不吃了。别的人饭量都大,连说来时吃过饭的亚琴,也又吃了不少。云霞干坐着瞧别人吃,很不自在,她一再扯亚琴衣襟,要去宣传队看看。亚琴被她缠不过,只好放下碗,拿着还没吃完的半块馍跳下炕。阿莲和月月站起来送,亚琴客气的说:“你们送什么,别送了。”云霞早已经站在院门口,回过头来不耐烦的等亚琴。亚琴边走边咬馍,跟着她去了。 月月回到窑里就叨咕:“就她毛病多,拉着个脸子给谁看,要不是亚琴来,我才不答理她呢。自己还觉得挺不错的。”她看到桌上云霞剩的那一小块馍又说:“吃馍剩一口,我就不信就那么一点就吃不了啦。” “这叫身份。”自刚不知何时跟进来说,“娇小姐的胃是固定的,少吃一点不够,多吃一点撑着。谁像你们,有多少都能往里倒。” “我叫你说!”月月使足劲往自刚背上擂了几拳头,冬冬响的像擂鼓。自刚装成很痛的样子大声叫唤。 “谢天谢地,”阿莲说,“今天才真出了口气。” |
吃完饭,阿莲满头汗,赶紧跑出窑洞。院里也没风,枣树叶子连动都不动。天阴沉沉的,空气凝滞般的闷热。阿莲出了院来到村口,又顺小路下了沟,阿莲想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她此时心情很不好,也闹不清因为什么。是因为自刚吃了她的石榴,还是因为云霞又把饼干要了回去,还是因为什么…… 阿莲在沟边找个地方坐下,她掐了几根肥大的马齿苋放嘴里咬,马齿苋有些酸,阿莲像个小兔子,嚼啊嚼,最后把马齿苋都咽了。阿莲脱下鞋,看看自己的光脚丫,想起云霞说的话:你怎么连袜子都不穿,会把我的鞋穿坏的。 “不叫我穿,我才不稀罕呢,”阿莲自言自语,“我将来也买一双,不,十双,也不叫她试。” 一只甲壳虫讨好的飞来,双翅收起一头撞在阿莲腿上,阿莲没等它把硬壳合好,一把抓起扔出好远。阿莲向后躺下,压倒了不少柔嫩的狗尾巴草和野燕麦。她两眼看天,天上积满沉重的灰云,阿莲无聊的闭上眼,一只蜜蜂嗡嗡的围着她头转,转了一会飞走了。 |
阿莲似乎睡着了,又好像醒着,那只蜂又回来了,不,不是蜂,因为没有嗡嗡声,那是什么呢?肯定是苍蝇,对,是苍蝇。苍蝇在脸上爬,阿莲挥手赶走它马上它又飞回来,阿莲又去赶它,它又返回…… 阿莲气得睁开眼,眼前竟然是自刚那张坏脸。自刚笑嘻嘻的,大弓腰,手里拿根草棍,原来那草棍就是那讨厌的“苍蝇”。 阿莲霍地坐起,大喊:“你干嘛老欺负我!” “欺负你?”自刚委屈的说,“我还不是为你好,怕你睡着了感冒。” “你管我呢,我愿意,这么热的天能感冒!”阿莲不想跟他废话,想站起走,发现自己鞋不见了。 “你把我鞋放哪啦?”阿莲都快气死啦。 “你的鞋为什么问我?” “就是你拿的,就是你拿的!” “怎么是我拿的,兴许你来时就没穿呢。” “胡说,我能不穿鞋。” “那也许是你睡觉时鞋被蚂蚁拖走了。” “你胡说,蚂蚁能把鞋拖走!就是你拿的,你给我呀!” “不信,你搜。”自刚张开两臂现出无比坦诚的样子。 阿莲瞧瞧他的手,还有他的四周,哪也没有。 |
“就是你藏的,就是你藏的!你就会欺负我,你敢当面叫云霞‘大美妞’吗。”阿莲心里委屈,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干什么跟她比,她算什么。”自刚嫌恶的说。 “我是不能跟她比,我又没她那么好。”阿莲有意这么说。 “你知道吗,阿莲,你在我们心中就是灰姑娘,灰姑娘你知道吗?”自刚很有感情的说。 “我算什么灰姑娘,灰姑娘能穿水晶鞋……”阿莲看到自己的脚丫,住了口。 “你干嘛要试她的鞋。”自刚知道阿莲的心思。 “你别以为我没有,”阿莲打断他,“我也有可漂亮的皮鞋呢。”阿莲看看自己的光脚丫,又想起来,“你把鞋给我呀!” “那不是你的鞋,硬说是我藏起来。那不是在你身后地上,”自刚笑着说,“自己拿鞋当枕头,还说我藏起来。” 阿莲赶紧回头看,果然鞋在草窝里放着,阿莲把鞋穿好,随手拿了块石头,咬着牙使足劲向自刚扔去。自刚哈哈大笑,躲着,跑了。 自刚有时胡闹过了头,阿莲对他真是恨得咬牙。这事要是搁在别人身上,阿莲早就翻脸了,阿莲可不是好欺负的。可她对自刚总也记不起仇,每回闹完打完两人很快又好了。阿莲突然想起亚琴的话:“不爱哪来的恨。”阿莲吓了一跳,可千万别是这样呀。 |
49 立秋一过 ,中午虽然还热,但一早一晚却凉快多了。天也渐渐变短,阿莲她们不再坐院 里乘凉,晚上没事就聚在窑洞里聊天。大强和杏妮老来,自刚和其其更是出来进去的,能把门槛踢折。雪梅这些日子也常来坐坐,她最近也随和多了。 热热闹闹中宝珠有好几次悄悄的溜出门,然后好长时间不见她人。别人不注意,阿莲却留了神。阿莲到院里去找,她不放心,尤其她看到其其也不在窑里。她隐隐约约感到宝珠一定在什么地方让其其欺负。阿莲到厨房门口往里看看,又往自刚他们窑洞那边瞥了一眼,那边窑里没有灯,黑乎乎一片。阿莲又走到草窑前,她不敢进去,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里面没什么动静。 阿莲找不见人又拐回来,进大院在枣林边,猛抬头看林子深处有个黑黑的身影,看那高矮很像是其其。其其站在那里干什么,阿莲试着叫了一声,黑影动了,像变魔术是的成了一高一矮两个黑影。高的转眼间借着夜色溜出了院,矮的犹犹豫豫向阿莲走来,走近了,果不其然,正是宝珠。 宝珠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被姐姐当场撞见,她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阿莲气得说不出话,她是生宝珠的气还是生其其的气,她自己也闹不清。阿莲向来遇事糊涂,她傻愣了半天没理宝珠回窑洞去了。宝珠跟在姐姐身后,看姐姐没说话,心里愈加七上八下。 |
晚上,等都睡下,刚要吹灯,阿莲又坐起来说:“宝珠,跟莲姐说,你跟其其是怎么回事。” 宝珠没言语,拉起被子蒙上头。 “你倒说话呀,姐问你话呢。”阿莲火了,把宝珠头上的被子扯掉。 宝珠坐起来,轻轻叫声姐,又没了音。 月月躺在一边奇怪的问:“怎么啦?” “她和其其躲在枣树林里,就是刚才,我把她叫回来的。”阿莲生气的瞪着宝珠,宝珠一声不吭垂着头。 “没想到其其看着老实还这么坏,”月月有点担忧,“宝珠,你可别再这样,小心他占你便宜。”月月坐起想了想又说,“他们老在一起,画什么像,时间久了怎么能不出事情。”月月问宝珠,“你是真心实意的,还是其其强迫你的?你愿意和其其好吗?” 宝珠点点头。 月月问:“宝珠,你愿意嫁给其其吗?” 宝珠说:“其其哥不会要我的。” “好啦,睡觉,”月月果断的说,“这事明天再说。” |
第二天,早饭时,宝珠刚拿起碗准备给其其盛饭,月月说:“宝珠,你把碗放下回窑里去。” 宝珠低着头赶紧走了。其其当时蒙了。 “其其,你今天说清楚,你跟宝珠是怎么回事!”月月叉着腰指定其其的鼻子大声说。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其其嘿嘿笑。 自刚端着个碗都出去了,听见月月嚷又跑回来。“怎么回事,咋回事。”他进来就问。 “你问什么,”月月白他一眼,“没你事。” “是其其欺负宝珠。”阿莲对自刚说,她想拉自刚帮她们。 “不能吧。”自刚不信。 月月不理自刚接着训其其:“你说你缺德不缺德,居然占宝珠便宜。你看宝珠好欺负,告诉你,我和阿莲是她姐,我们饶不了你!” 其其看月月真急了,摇着手赔笑说:“是这么回事,你听我解释……” 月月根本不听他解释,她用手指着其其说:“告诉你其其,今天给你两条路,要不你掏钱请客,把大家都叫来,你和宝珠确定关系,要不我们今天就对你不客气,不信你就试试!” 阿莲也跟着叫:“对,我们对你不客气,不信你就试试!” 自刚乐坏了,一蹦老高,他嚷着:“请客,请客,把钱都掏出来,请客!”过去就翻其其的兜。 “你跟着捣什么乱。”月月恼恨的说自刚。 “怎么是捣乱,你不是要其其请客吗,把钱掏出来再不客气也不晚吗。”自刚调侃的说。 其其答应请客,阿莲赶紧跑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宝珠。宝珠在窑里抹泪,听阿莲说,哭得更伤心了。 |
其其和宝珠的订婚仪式如何举行,月月可费了心思,首先不能照村里的规矩,摆上十几桌,把村里人请来吃喝。其其也没那么多钱,就是有钱买来东西也没人做,总不能为这事再请上几个厨师吧。 但一个人不请也说不过去,那么都请谁呢? 月月和大家坐在一起商量,阿莲先说请秀秀,大家都没意见。自刚说把队长请来,月月就摇头。 月月说:“你把队长叫来,那会计保管呢,村里干部多了。要我说村里人一个不叫,又不是结婚,只是订婚,不叫他们,就是事后他们知道了也说不出个什么。” 阿莲想把宣传队的女孩子叫来几个,月月不同意,说:“你没听说过吗,宁可落下一群,也不落下一人。你单独叫上几个,不把别的人都得罪了。” 其其问,是否把宝珠娘请来。月月叹口气,看看宝珠,问:“宝珠,你说呢?”宝珠低头小声说:“我听姐姐的。”月月说:“那就甭请了,她还有哥有嫂子,还有别的什么亲戚。你别瞧出事时都闪得远远的,碰上这种事不叫谁,谁就挑眼。要不等事后你们买些礼物去上门看看她娘算了。” 有些人就不用商量了,像大强,杏妮,雪梅,这些人肯定得来。 阿莲一定要把亚琴请来,月月含糊片刻还是答应了,她不是对亚琴有意见,她是不愿见那个云霞。月月对阿莲说:“你去请亚琴时,把那个云霞也叫上吧,她们在一起住,不叫不合适。云霞要是不想来你也别强求。” 其其还想去请建平,月月看着阿莲笑着说:“这事我不管,你问问阿莲吧。” “问我干什么,”阿莲翻她一眼,“我又不欠他钱。” “我看就别叫了,要叫还得捎上那两个。”月月指的是“我你M”和“马娃儿”。 “你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自刚说,“那次去黄河边,回来的路上没饭吃,到一家混了顿饭,这回无论如何得把人家请来。” 月月问:“那家叫什么?” 自刚说:“谁知道叫什么,不过那家住的门我还记着。” 月月说:“那你和其其去请吧。” “哎呀,”阿莲两手一拍,“怎么把东风给忘了。” 月月笑着说:“忘了谁也忘不了那个冤大头呀,其其还想跟他借钱呢。” |
商定了人,再商量日子。 自刚是个急性子,他说:“定什么日子,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正好。” 月月瞪他一眼说:“瞧你急的,叫三声狗不来,自己能把屎吃了,就能急死。” 大家哄然大笑。 自刚火冒三丈,跳起来要打月月,月月笑着缩起脖子用胳膊护住头说:“好自刚喽,我是不留神说出来的……” 阿莲笑着把自刚推回去。 阿莲建议把日子定在九月一日,说这日子好,还有纪念意义。 “九月一日是什么好日子?”自刚问。 “是开学的日子呀。”阿莲说。 “开什么学,这辈子别想了。”自刚说。 月月提议定在九月九日,说长久又长久,取个吉利。自刚不同意,说:“那也太久了,到那时说不定其其都变卦了。” “他敢!”月月拉下脸。 最后说定,过两天赶集买东西,买回来就做,做完就吃,吃完就算定婚了。 |
50 这是一个温和的日子,早晨露水很多,树枝都是湿漉漉的。山沟里还残存着一些夜间下的雾,随着朝阳升起,它们慢慢的沿着山坡向高处爬去,在坡顶被晨风吹散。天上有不少云,有的很大很厚,但都很洁白,它们静静的迎着朝霞,好把自己染上火热的红色。 头天晚上月月和其其就借好了两辆自行车,一大早他们就迎着初升的红日,骑车飞驰在乡间小路上。今天有集,他们是去买东西。空气好极了,湿润润的,清澈明亮,骑车走在路上,两边望去可看到极远处的山峰,从那里开始,像春潮般涌来的是铺满大地的翠绿。 阿莲也早早起了床,今天是她宝珠妹子的好日子。雪梅来了,帮宝珠梳头,她在宝珠脖子上围了条手巾,用小剪子仔细的把宝珠的短头发修剪了又修剪。杏妮来了,说她强哥让她过来帮忙。 阿莲问:“大强呢?” 杏妮说:“他还没起呢。” |
中午,月月和其其满载而归,他们把大包小包从车上缷下,都放在厨房里。阿莲跑去看,每看一样都使她惊喜。他们平时过的都是缺这少那的日子,有时厨房除了面粉和盐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今天月月买回了不少菜,有茄子,辣椒,豆角,在一小捆韭菜下面还有两个红得可爱的西红柿。月月还买了豆腐粉条,还灌了一瓶酱油,在酱油瓶子旁边用布盖着还有一块五花肉。在买的东西中只有一样让阿莲讨厌,那就是案板里面并排而立的四瓶子酒。 下午,客人们陆续到来。第一位走进枣林的是那位不知姓名的大伯,他见厨房里有几个姑娘正忙着做菜,就过来打听。也许是那回见面时天太黑,也许是隔的时间长了些,阿莲一时竟没认出来,还直问大伯找谁。自刚听黑子叫,从窑里往外探头,见厨房门口站着大伯赶紧迎出来,老远的就喊大伯。阿莲这才悄然大悟,是从黄河边回来时到那家吃饭时认识的大伯,阿莲为自己没认出大伯很不好意思。 自刚说:“我们这位莲妞妞记性不大好,您别介意。” 大伯笑着说:“没事,没事。” 阿莲问:“大娘怎么没来?” 大伯说:“家里还有事,她脱不开。” 大伯跟自刚进了窑洞。 |
大强在炕上坐着,见大伯进来欠欠身说:“大伯,您来啦。”客气的递上烟。 大伯接过烟弯腰在大强捧过来的火上点燃,坐下对大强说:“听你说话的口音也是学生吧,我们村也住过学生,没几天就走了。是叫什么来……你们肯定都认识。” 大强也点支烟说:“我们学生跟你们村里人不一样,你们村里人出远门要是碰上老乡觉得特亲热。我们这帮学生不一样,别说不是一个学校的,就是一个学校不是一个班的,平时也不来往。这二年还都好多了,见面都说话了,也是学生少了。” 自刚过去叫其其,大伯坐在炕头往外探头,问:“怎么没见来人,是不是都在那边坐着呢?” 大强说:“今天就没请什么人,只是叫了些朋友,都是些学生。” 大伯问:“那礼桌是不是在那边呢?我还给他们拿了件穿的。” 大强笑了,说:“哪有什么礼桌,等其其过来您直接交给他就行了。” |
正说着,其其领着宝珠跟在自刚后面进来。其其把宝珠推到大伯面前说:“大伯,您还记得她不,那回到您家混饭吃也有她呢。” “认识,认识,”大伯笑眯眯的说,“那一回也是因为天黑,我瞧她头发短短的,以为是个男娃子,后来听她嗓音尖尖的又不大像。等你们走了我还在疑惑,跟老婆子说,老婆子骂我老糊涂。亏了那回没瞎认,要不非闹笑话不可。” 宝珠站在大伯面前有点羞涩。大伯拿出个黑布包打开,里面是块手工织的花格子土布,叠得四四方方,上面还绷着根红线以示吉祥。大伯说:“我来也没可拿的,拿块布给你做件穿的吧。”宝珠看看其其,自刚在一边说:“快谢谢大伯。”宝珠红着脸接过布说:“谢谢大伯。”大伯笑呵呵的说:“谢什么,我们这里就是这规矩。” 月月走来,她一手提把瓷茶壶,一手掐着几只瓷茶杯,这都是今天跟别人家借的。月月说:“大伯,我给您柒了壶茶,您坐这儿先歇着。”大伯忙站起客气着。 自刚说:“大伯,您别跟她客气,她是我媳妇。”说着拉住月月胳膊笑着问:“大伯,您看我媳妇好看吗?” 大伯一愣,接着忙忙的点头说:“好好,好着呢。” 月月气得把自刚手拽开,笑着对大伯说:“您别理他,等会您看着,他喝了酒不定散什么德性呢。” |
院里有人说话,是秀秀来了,大家赶紧迎出去。 大伯在窑里往外看,对大强说:“那不是公社妇女主任吗,你们今天还请了领导?” 大强说:“什么领导,他们都是朋友。” “朋友?”大伯不明白。 “就是姐妹。” “噢,是亲戚呀。”大伯这回明白了。 秀秀拉着宝珠手说:“宝珠,你今天真漂亮呀。” 宝珠今天浑身上下焕然一新,她穿的裤子是阿莲的裤子改的,她穿的袄是月月最好的。两位姐姐把自己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打扮宝珠。 秀秀拿出个红纸包,塞在宝珠手里说:“这是我的一点意思,别嫌少。” 宝珠看眼其其,接过红包,然后红着脸对秀秀说:“谢谢主任。” “什么主任,”秀秀板起脸,“今天谁也不许这么叫。”她又笑了,说,“宝珠,你就叫我秀秀姐吧。” 宝珠甜甜的叫声秀秀姐。 |
亚琴走来。阿莲见了笑着说:“你怎么才来呀?”亚琴说:“我到你们村小学校去了,那里好些人,我等了半天,才趁卫红不注意把胭脂和口红偷来了,等会我给宝珠化妆,保证好看极了。”阿莲说:“你可别给宝珠描眉呀。”阿莲想起演出时那些画得粗眉大眼的女孩子。 月月从厨房走出,装成随便一问:“云霞怎么没来?” 亚琴说:“她饼干吃完,前几天回天津了。” 大家簇拥着宝珠去阿莲窑里化妆,阿莲想跟去,被月月叫住说:“你跑什么,就剩我和杏妮,今天这饭得做到什么时候。”阿莲咕都着嘴,她最不愿做饭了。 刚巧东风这时走进院,手里捧着沉甸甸的一大纸包熟肉。月月见了笑着说:“跟你说你来就是,你怎么又买东西呢。”东风嘿嘿傻笑,他见到漂亮女孩子就格外口拙。 阿莲不客气,说:“东风,帮着做饭。” “行,叫我干什么?”东风挺痛快。 “什么都不用你干,”月月把东风推出厨房说,“你就到窑里坐着等吃吧。”月月又回头对阿莲说,“你也就会欺负人家东风,敢情你也坏着呢。” 黑子乱叫,阿莲跑出去,是月姑。阿莲朝月姑招招手说:“来,月姑。”阿莲把月姑领到厨房,说,“来,月姑,帮着干活。”月姑就洗手挽袖子。 月月心里都明白,她悄悄问阿莲:“你还叫了谁?”阿莲老实说:“我还叫了兰英,我跟她们说有点事,没说宝珠订婚。” 月月小声说:“来就来吧,等会想着别让她们走了。” 一会,兰英也来了。 |
在枣树林旁,上回给大强和杏妮举行婚礼的地方,摆上了三张桌子,三张桌子并在一起,周围是一圈长凳。菜做好,一盘子一碗的往上端,人一个跟一个的入了座。大伯见男男女女围坐在一起,他觉得很别扭,他悄悄的对大强说:“怎么都坐到一块,像你们窑里炕上也能摆上一桌吗。”大强把大伯拉到身边坐下,说:“您老今天就随一回我们的规矩,大家坐一块那多热闹。” 月姑和兰英说什么也要走,阿莲一手逮住一个,抓住不放。月姑说:“我们不知道宝珠定婚哟,我们来什么也没带哟……”月月笑着说:“带嘴没有?带嘴来就行了。” 定婚应当有点仪式,不能一吃就算完事。月月早就想好,她要其其当着大伙面,对天发誓。 还是上回大强和杏妮拜天地的那个地方,其其和宝珠面对枣树并排站好,众人围在他们身后。其其抬头望天刚要说,月月把他拦住说:“这样说不行,得跪下说才能表示心诚。”其其有点为难,回头看看月月,月月目光冰冷,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其其只好单膝跪下,伸着脖子看着天说:“我一定对宝珠好,一辈子不变心。”说完回头看看大家问:“行了吧?”自刚一把将他拉起来,说:“行啦,行啦,该宝珠说了。” |
宝珠忽然哭起来。月月搂住宝珠说:“宝珠还用说,宝珠还能变心,宝珠不说了。” 大家也说宝珠别说了,今天是宝珠大喜的日子,何必招宝珠哭呢。大家正要回到桌边去,宝珠突然推开月月跑到枣树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天高声说:“苍天在上,宝珠从今日起,生是其其哥的人,死是其其哥的鬼,如有半点变心,天打五雷轰……”宝珠哭的说不下去了。 月月把宝珠拉起来搂在怀里,说“别说了,别说了,”月月怒眼圆睁,指住自刚说,“都是你,没事叫宝珠说什么!” “我不过是那么随口一说。”自刚垂头丧气的回了桌。 大家回到桌边团团坐。阿莲把月姑和兰英拉到自己身边,一边坐一个。阿莲就是喜欢妹妹。 |
动筷子之前亚琴提议叫其其说说恋爱经过。其其怎么好意思讲,编个瞎话又怕知情者揭穿,他讨好般看看阿莲又瞧瞧月月,月月胡意扭脸不看他。自刚连忙为老朋友解围说:“他那有什么恋爱经过,他爱画画,叫宝珠给他作模特,画着画着就画到一块去了。” 兰英小声问阿莲:“莲姐,什么是模模呀?”月月听了扑哧一笑,说:“兰英,人常说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吃,你怎么连馍馍都不知道了。”大家都笑了,兰英也憨憨的跟着笑。 “对了,”大强忽然叫道,“他们俩还没亲吻呢!” “亲吻干什么?”秀秀惊讶的说。 “你问他,”大强指着自刚说,“上回他叫我和杏妮亲吻,说是新规定,半个月前刚制定的。” “对,对,有这回事。”好几个人跟着起哄,非要其其吻宝珠一下。其其看看身边的宝珠,有点不好意思。 自刚说:“你平时藏着掖着不定亲过多少回了,怎么这会难得跟登天是的。” 其其又看看宝珠,宝珠两手合拢夹在双腿间,坐在凳上,头往下低,往下低。 “其其,快点吧!”月月喊,“再等会宝珠就没了。” “没了能上哪去?”秀秀不解。 “钻桌子底下去了。”月月笑着说。 大家哈哈大笑。 其其猛地抱住宝珠,狠狠亲了一口,宝珠的脸蛋真红,真热。 |
接着该其其和宝珠敬酒了。自刚又出个点子,叫每个人接过酒先不能喝,得说上两句对其其和宝珠祝福的话。月月堵回他:“说什么话,谁都像你那么贫嘴薄舌的。”自刚没理她。 头一个自然敬的是秀秀,其其斟满一盅酒让宝珠双手捧过去。秀秀站起接过酒,想了想说:“今天是其其和宝珠订婚的日子,宝珠命挺苦的,能跟了其其这太好了。希望其其不要嫌弃宝珠,好好待宝珠。祝你们和和美美携手到老。”秀秀说完把酒喝了。 秀秀说得很好,自刚还带头拍起巴掌。 下一个该敬大伯。大伯接过酒笑着说:“我可不会说什么,你们非叫我说呢,我就胡说两句。这娃上回到我那去,我就看他怪老实的,这回你找了个我们这儿的闺女,我跟你说你可找对了。我们这儿的闺女没你们城里的好,可是能吃苦能干活,对男人更是一个心眼,就是再苦再累也会跟你一辈子。”大伯一愣神说,“我怎么说上没完了。不说了,祝你们早一天抱上个大胖小子。” 大家都笑了。 |
敬完大伯,该敬宝珠的娘家人——宝珠的两个姐姐。 月月接过宝珠递过来的酒盅,对其其冷着脸说:“其其我告诉你,今天你也当着众人面对天发了誓,宝珠从今天起就交给你了,你要是过后变了卦,三心二意的,你可注意着,我就先饶不了你。” 自刚不耐烦的打断月月,说:“你看你说的都是什么,今天大家都说的好话,就你凶神恶煞的。” 月月喝了酒,下面该阿莲了。阿莲捧着酒盅想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她有点舍不得宝珠妹妹,她说:“其其,宝珠可好了,宝珠真的可好了。不骗你,宝珠可好可好了……” 月月笑着说:“阿莲,你好歹也换个词。” 阿莲有点心酸,赶紧把酒喝了。 轮到雪梅,其其在酒盅里倒了一点点。雪梅忽然说:“其其,你也给我倒满。”大家都很惊讶。雪梅接过满满一盅酒说:“你们都对其其说,我偏要对宝珠说。宝珠你听着,你的事我都知道,你也算遭了不少难,但是再大的难处也能过去,你现在不是好起来了吗,以后还会更好的。姐祝你苦尽甜来,一切顺利。”说毕一仰脖把酒喝了。 后面是亚琴,亚琴笑盈盈的说:“干吗非得说呀。好吧,就说一句:其其,找个当地人其实也挺好的。完了。” |
亚琴喝了酒,挨下去是东风。东风话没出口脸先涨得痛红,东风跟大家商量:“我不会说,我罚三盅酒行么?” “东风,你就说祝你们幸福,”月月急得教他,“你就说,唉,就这么难么,你说不出来哼哼两声也行。” “不像话,”自刚皱眉摇头,“人家东风又不是猪,叫人家哼哼。” “轰”的一声,没一个人不笑的。 月月边笑边骂:“自刚,你就缺德吧!”她又转过脸说,“东风,我可没那意思呀。” 东风努努力,睁大眼睛对其其说:“祝你们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大强拉着脸子说:“真丧气。” 大家又笑了。 |
东风这才明白自己学错了,但一时又想不起刚才月月是怎么教的,他舌头拌着蒜学起了阿莲的腔调:“宝珠挺好的,宝珠挺好的……” “比云霞都好吗?”阿莲冷不丁问。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月月咬着牙点着阿莲脑门子笑着说:“阿莲,你就坏吧,你瞧东风老实就老欺负他,”月月转身朝东风嚷,“东风,你回去也给阿莲写封信,看她敢再说你。” 阿莲嘴一噘说:“写就写,我才不怕呢。” 大家又是笑。 “你们怎么缠上东风没完了,”大强说,“东风,你把酒喝了,下面我说。” 大强接过其其给他倒的酒,对天瞪着眼珠子想了片刻说:“宝珠,你跟着其其没事,没事,他要敢打你,你跟我说,我揍他。” “那你要打杏妮呢?”月月不客气的插上一句。 “那我揍自己。”大强没生气,“我说过再也不打杏妮了,你不信问杏妮。” “强哥没打过我。”杏妮赶紧证实。 “扯到哪去了,”自刚一挥手,“下面杏妮说。” 杏妮捧个酒盅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喃喃的说:“宝珠姐姐可好了,其其哥可好了……” “比强哥都好,是吧?”月月故意逗她说。 “没强哥好!”杏妮脱口而出,嚷完脸蛋刷的红了。 |
杏妮在大家的欢笑声中捧起酒盅为难的看看大强。大强横她一眼说:“没人替你,这是其其他们的喜酒,必须你自己喝。”大强转过身对自刚说:“还有你呢,自刚,你还没说呢,差点让你溜过去。” “我着什么急,”自刚等其其把酒倒好,摇摇晃晃站起,拍拍身边其其的肩膀说,“我们都是老哥们儿了,白天一个锅里吃饭,晚上一个炕上打滚。其其,今天哥们给你说句肺腑之言:这女人呀……”他斜了一眼月月,月月正狠狠盯着他。 大强看出来,说:“自刚说时月月不许打岔。” “你让他说,”月月扭脸不看自刚,“你让他说,有跟他算账的时候。” 大家又笑,简直笑不完的。 自刚才不怕,嗽嗽喉咙接茬说:“要我说这女人哪都差不多,用不着挑这挑那的。什么脸蛋要漂亮,要有共同爱好,要能说到一起:都是扯蛋话。只要两个人真心好比什么都强。其其我跟你说,宝珠对你是一个心眼那没的说了,所以今后就看你了,你要是真的三心二意,你将来再也找不到像宝珠这么好的。你要不信,我把话搁这儿,咱们今后日子长着呢。” 大伯点点头,对月月说:“城里我不知道,在村里娶媳妇真是这个理。” “大伯说的对,”秀秀也有所感触,“我们这地方的女人,也就盼着有个自己的家,有个能说上话的男人就知足了。”秀秀好像在说自己呢。 |
阿莲不愿听他们说了,再说,面对一桌子好吃的,她早就馋了。她急着说:“好啦,好啦,都说完了,该吃了。”说着就伸筷子。 “等等,”月月拦住她,“月姑和兰英还没说哪。” 月姑叫起来:“我可不会说呀,我可不会说。”她使劲摇晃阿莲胳膊。兰英倒没什么表示,笑吟吟的弯着两只美丽的大眼睛。 亚琴斜过身子对月姑笑着说:“月姑不说,唱段戏吧。” “对,唱戏。”好几个人嚷。 月姑忸怩不想唱,自刚说她:“这才几个人你就臊成这样,将来上台对着那么多人时怎么办。” 自刚是宣传队排戏的导演兼编剧,月姑只好听他的站起来。 月姑看看自刚。自刚笑着说:“你就这么唱,随便唱几句就行了。” 月姑试着问:“我唱兰英的词行么?” 大伙七嘴八舌的说:“行啊,行啊,没告诉你随便唱吗。” |
月姑瞟眼兰英,兰英仰着笑脸在看她。月姑定定神,两眼平视,尖起嗓子唱起来: 听奶奶讲过去英勇悲壮 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 从小没了爹又没了娘 …… 雪梅惊异的说:“哪有这词?” 月姑马上住了口,红着脸看自刚,以为自己唱错了。阿莲赶紧对雪梅解释:“这是自刚新编的词呀。”她又拉拉月姑,“你快唱呀。” 月姑沉住气,想一想又唱起来: ……从小没了爹又没了娘 家里人把我嫁到了那小南庄 从此后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怎不令我枯萎蔫黄…… 雪梅朗声大笑,大家都被她引得笑起来。雪梅也是喝了盅酒,她笑了又笑,她拍着满脸窘态的月姑边笑边说:“月姑……月姑……我不是笑你,”她一指自刚,“这编的都是什么词呀……哈哈……” 自刚既不恼也不急,反而跟着笑。阿莲也笑,她看着雪梅姣好的笑颜,不由得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她有很久没见过雪梅笑了。 |
风一路小跑赶来了,似乎想看看枣树林中有什么事这么可乐。树叶在风中你推我挤尽情欢舞,传递着温暖和喜悦。枣子已经长大,还没有成熟,悄悄藏在叶腋下,愉愉盼望未来那紫红色的时候。天上飘着那么多贞洁的白云,在它们之间拥着一片蓝天,蓝得那么深,蓝得那么纯,多像女孩子们眼中的颜色。 轻风白云在向女孩子们祝福,祝福她们在林边浓荫下相聚的时刻。但愿她们记住那一闪而逝的愉悦深情,记住那像火一样滚烫的笑涡。在这里姐妹间那金子般的情谊,把一颗颗柔弱的心紧紧连缀,在这里白玉般的友谊将永远写入她们的记忆深处。 西天阴云密布,暴雨正在聚集,阴云正缓慢的展开它那黑色的大网,深思着,耐心的吞噬着人间一丁点光明和幸福。黑云中时有电光一闪,那是它向大地投来的凶狠狞笑。闷雷滚滚,预示着它那即将临近的脚步。 这些年轻的伙伴仍在这世外枣园忘情的欢笑,让他们笑吧,何必用天边的黑云将他们打扰。也许一阵狂飙即将扫来,会把他们连同欢笑一起掩埋,但那有什么,至少现在他们头上不还是白云朵朵。 世间本不必事事都要求永恒,只要能有一两朵爱的花儿曾开放在心中,但愿他们不要忘记今日的欢聚,但愿亲人般的友情能陪伴他们终生。 |
51 卫红跑了几次公社,终于把李主任请来,请他审查早已排好的戏,等他一点头,这戏就可以登台演出了。这天所有参加演出的人都聚在小学校,演员都像真的登台演出一样化了妆,大家都把李主任的到来当件大事,连倔力本老汉今天都换了件新衣裳。李主任来后先落座村队部,卫红把宣传队这边安排妥当再去请李主任。他叫阿莲去菊婶家请秀秀,他说秀秀这两天偶感风寒,早上他去时秀秀还躺在炕上睡觉,他叫阿莲去喊一声,如果秀秀身体不舒服就不用来了。 阿莲今天心情特别好,一路哼着戏词迈进菊婶家。秀秀住的房门紧闭,阿莲上前刚要敲门,忽然听见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你怎么忽然正经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叫人看见。”里面传来秀秀压低声音的细语。 “秀秀,秀秀姐!你干什么呢?”阿莲大声说,她在门上推了两下,门没插好霍然洞开。阿莲身不由己一头闯进去。 |
秀秀盖着被子躺在炕上,炕沿上坐的还真是李主任,李主任脸上变着似笑不笑似窘不窘的怪相。 “我,我是来请你们去看戏。”阿莲磕磕巴巴说,无缘无故的自己先臊的脸通红。说完阿莲扭头就往外跑,正和刚回来的菊婶撞了个满怀。菊婶看看阿莲的表情,又看看秀秀房间那半掩的小门,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阿莲神情沮丧回到枣树林,拿个小凳坐在院子里发愣。月月慌慌张张跑回来,见阿莲就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菊婶把秀秀的被子枕头扔的满街都是,正在街上骂,说是你看见什么了。” 果然,从枣林外断断续续传来菊婶的骂声:“……招野男人,从公社招到村里来……欺负我寡妇人家……阿莲碰上……放鞭炮去骚气,要不没完……” “秀秀呢?”阿莲急切的问。 “听说回公社去了。”月月说。 阿莲跑到街上看,菊婶已经被人劝回家。秀秀被扔出的东西,队长敛一敛都拿到队部。阿莲有点后悔,都因为自己,不承想伤害了秀秀,秀秀还能回来吗。 路边树根后那是什么,阿莲过去拾起来。原来是秀秀缝的那只鞋垫,上面莲花下那只小鸭子已经绣好,孤零零的漂在水面。阿莲把鞋垫拿回家,她想以后见到秀秀时把鞋垫还给她。 |
李主任今天是一个人骑车来的,他躲开菊婶的追赶找到自己的车,一溜烟跑回了公社。他和秀秀是老相好,在公社好些人都知道,这回闹到村里去了,这也怪他太大意了。 李主任是公社副主任,由于他忌讳这个副字,加上人们在称呼他时有意恭惟他,所以都叫他李主任。 真正的公社主任是个矮个子,黑黑的,胖胖的,他是个复员军人,人称黑主任。黑主任五十多岁,打过仗,打日本时参加的八路军,后来又去打老蒋,还渡过长江,解放后出国去了朝鲜。在朝鲜好些战友都牺牲了,他也负了伤,后来总算囫囵个回来了。他转业到地方,来到这个小县城任县武装部部长。造反风起他也受到冲击,后被安排到光荣公社挂职当主任。 黑主任在光荣公社不太管事,他对运动总抱着抵触情绪,他见了造反就反感,瞧见戴袖章的就有气。 所以在光荣公社掌实权的是李主任。李主任今年三十挂零,正是敢上敢干的岁数。运动前李主任是公社的一个小办事员,瘦小枯干的一张小白脸,向所有人递着讨好的笑脸。运动开始后他一下子翻了天,上窜下跳最后执掌了光荣公社的大权。正当他春风得意时,来了个黑主任,倒把他定为副职,虽说黑主任不甚过问政事,光荣公社还是他说了算,但名不正言不顺,黑主任自然而然成了他的政敌。他要尽力想法把黑主任挤跑赶走,为此他极力在光荣公社扩充自己的实力。小庄的卫红就是他培养提拔的一个人。 |
小庄属南村大队,南村大队的支书也是李主任的对头。南村支书五十多岁,解放前曾扛着担架追在徐向前大军后面,从运城跑到临汾,从临汾跑到太原。他解放初土改时入的党,合作社时当的支书,这些年把南村搞成了独立王国,什么都得他说了算。去年上面来了个人,要来视察下面的工作。李主任为了迎接此人特意作了详细的安排:在领导经过的地方,路两旁让有关各村用木棍席片做一百个宣传栏,上面都贴满标语口号大批判。各村还要组织男女老少担上筐拿上锨,沿路边摆开战天斗地的场面,而且还要做到彩旗飘飘。命令下达,各村雷厉风行的行动起来,只有南村支书借口农忙顶着不办。李主任大怒,把此事上纲上线,立刻把南村支书抓起来。不想黑主任知道后横插一腿,黑着脸硬是把南村支书放了。 李主任和南村支书有仇是由来已久,南村支书瞧不起他,说他过去不过是个小办事员,以前村里干部到公社开会,他还给大家倒过水。李主任对那些提过他的寒酸相的人总是耿耿于怀,他心里说,等着,早晚要把南村支书收拾了。 |
李主任除了爱权就是爱女人,他首先看上了秀秀,运动初期秀秀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对形势紧跟,和李主任并肩夺权,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事后秀秀被上调到公社,提升为公社妇女主任。不久秀秀和李主任的事传的越来人越多,秀秀和她男人离了婚。 第二个被李主任弄到手的是雪梅,这件事说来纯属偶然。当初雪梅是学生中的模范,那一次碰上县里要开表彰大会,李主任把雪梅叫到公社,把雪梅安排在他的办公室里连夜准备先进材料,争取在县里能参加大有做为遁回讲演。不知是雪梅太激动,还是天时不正,雪梅感冒咳嗽还有点头痛。李主任亲自为雪梅去找药,那时他还没对雪梅有什么非份之想,他只是喜欢向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献殷勤罢了。然而当他拿着药从医务室走出的时候,蓦地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这念头使他的心狂跳不止。他匆匆跑回家,偷偷把治感冒的药片换成了外形相似的安眠药,然后心中暗喜装成关心的样子给雪梅送去。他一再嘱咐雪梅今晚无论如何得把讲演稿准备出来,如果累了可以在桌旁小床上靠一靠,歇一歇。走时他把门拉住,还敲着窗玻璃往里喊:“晚上有人敲门,你别给他开。” |
雪梅吃了药不但病没好,头更晕了,她实在支撑不住,眼前的纸笔跟桌子一起飘动,连字也模糊不清了。她斜在床边躺一躺,头一沾被子立刻就睡熟了。半夜她突然惊醒,屋里黑着灯,一个人压在她的身上,她拼命挣扎,无奈身子软绵绵的,那个人像个发狂的野兽,她想喊,那畜生张着大嘴向她扑来,喷着令她作呕的臭气,她左避右闪,差点没有窒息。那东西发泄完想溜走,雪梅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子说:“姓李的,我知道是你!” 李主任吓得一抖,掰开雪梅的指头像个泥鳅,吱溜一下没了。 雪梅追出门去,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远远的邮局那边有一点灯光。雪梅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去,天快亮时她回到了小庄。 |
雪梅真的病了,她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泪水不停的从眼角滴落,把枕巾都浸湿了。她烧得很厉害,口里冒火,嘴唇都烧掉了层皮。幸亏月月他们来照顾,她才慢慢的好起来。病好后她再也不去拼命的干活,什么模范,去它的。她想把这件事忘掉,全当是自己做了个恶梦,没想到恶运攫住她不放,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办好,远离亲人在这偏僻的地方,她想找个人商量都没有。她把那个李主任恨透了,她怒气冲冲的去了公社。 |
再说那天晚上李主任本来计划得很好,半夜他摸到办公室用钥匙开了门,见雪梅斜躺在床上,他过去推推雪梅,雪梅沉睡不醒。他不禁心中一阵狂喜,他悄悄关好门,灭了灯就扑上去。本来他打算偷偷的来,偷偷的走,来个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中途雪梅醒过来,而且揪住他的脖领子,把他认出来。虽然他还是跑了,但事后想想他还是后怕。雪梅和秀秀不同,她是北京来的学生,这些学生一帮子一群的爱打架,弄不好找上门来揍他一顿,而且打了白打,上边再给他扣个什么罪名,那他非闹个身败名裂不可。 他这样疑神疑鬼的过了些日子,一切平静,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又狂妄起来:天下女人都一样,出了这种事都自己捂着盖着,有几个不怕丢人满处声张。他越想越得意,自己干什么都这么顺,正当他把这事几乎都忘记时,雪梅突然找上门来,说自己怀了孕。李主任根本就不信,他认为这是雪梅找借口讹他,不过他还是通情达理的,他给了雪梅点钱,还看似关心的劝雪梅赶紧把孩子打掉。 |
雪梅坐车去了县东一家偏僻的卫生院,人家告诉她做手术得有结婚证。雪梅到了外县,找家大点的医院,这家医院没要结婚证,但是得有大队和公社的证明,并要写明本人的出身。雪梅转了一圈没办成事,钱花光了只好回来。雪梅又去找李主任,这次一直追到他家。李主任耍起赖皮,雪梅跟他说戗了,气得雪梅把他的收音机都拿走了。 后来雪梅又去了两次公社,硬逼着李主任给她开了证明掏了钱。这次雪梅没有走远,她直接去了县医院,她现在已经不在乎让人看见。 在县医院,医生说孩子太大了,做不成了,等六个月时来做引产,并且要求下次来时想着把孩子的父亲叫来,做这种手术要孩子的父亲签字才行。 雪梅灰溜溜的回到小庄,躲在窑里哭。哭了一阵,雪梅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心一狠对自己说:“不哭了,我豁出去了,我把孩子打了,让那东西没事了,没这好事。我要挺着肚子去找他,我要把孩子生在他家!” |
从此后雪梅索性连工都不上了,没事就往公社跑,李主任见她就害怕,四处躲着她。后来李主任跟她开诚不公的谈了次话,答应了她的几个条件,雪梅才没再去缠他。 他们的事在光荣公社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雪梅在小庄整天一个人呆在窑洞里,很少出门,偶尔出门碰上人她也不愿搭理,她总认为别人看不起她。尤其对自刚他们,她觉得自己给学生丢了脸,自刚他们不定怎么在背后议论她呢。其实自刚他们对她还是很关心很同情的,但这种关心却很难向她表达。和她说话很难,不仅她和李主任的事讳莫如深,就是说别的话稍不注意也会引起她的多心。雪梅越来越孤独,只有阿莲经常到她那里坐坐,跟她说说话。 李主任对待雪梅的策略一个是拖,二个是骗。他一面暗地里每月付给雪梅生活费,一面在众人面前矢口否认他和雪梅有任何关系。他为自己设计好了几套方案,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所有计划都失算了,他还可以调离,他已经和县里的有权的人通了话,送了礼,有机会他就升迁到县委去。 这一次他在小庄因秀秀的事又弄得他很狼狈,为了补救他把责任都推到秀秀身上,并把秀秀退回村里,他不会因为女人把自己的大好前程都耽误了。 |
52 月姑要出嫁了。月姑的婚期原订在明年,最近月姑的未婚夫应征入伍,两家打算在小伙走之前把他们的婚事办了,所以婚事提前了。 月姑要走了,自刚说宣传队应该开个欢送会,买点糖啦瓜子啦大家在一起坐坐。卫红不同意,现在还提什么宣传队,宣传队已经被公社勒令取缔了。再说,月姑出嫁她家自会摆酒席,跑到小学校开什么欢送会。自刚只好作罢。 阿莲觉得自刚的想法很合自己的心意。姐妹们相聚一场,每日唱呀跳呀,现在月姑要走了,大家聚到一起说说话,也是应该的。 阿莲自己去找女孩子们。她们约定好了日子,到那天晚上大家都悄悄来到小学校。教室里点上两盏灯,月姑羞羞答答坐在女孩子们当中,女孩子们七嘴八舌问这问那:做了几床花被子,添了几身新衣服,出嫁那天围什么颜色的头巾,穿什么样的花鞋…… 满屋都是她们的叽叽喳喳。 她们又说起谁出嫁坐的拖拉机,谁出嫁骑的驴。月姑说她出嫁那天骑自行车,车是男方新买的,永久牌。女孩子们听了纷纷羡慕不已。 |
大家正说的热闹,自刚推门进来。 自刚笑着说:“我见学校亮着灯,就知道是你们,你们开欢送会为什么不叫我?” 阿莲笑盈盈的迎着他说:“谁开欢送会啦,我们只是在一起说说话。” “那好,我也算一个。”自刚拉条长凳坐下,跷起二郎腿说,“我算旁听。” 阿莲说:“旁听不行,月姑要走了,你今天来要送礼物的。” “对,对,我们也都送呢。”女孩子们随声附和。 “礼物?这我没想到。”自刚说,“这样吧,我唱支歌给月姑吧。” 自刚去开教室旁边那小房的门,他有钥匙。自刚从小房里把手风琴抱过来,他把手风琴挎好,拉了一段曲子,抬起下巴眼光在女孩子们的脸上扫过,问:“说吧,唱什么?” “唱咕咕鸟。”兰英顺口说出,说完吐了下舌尖低下头。 “行,就唱咕咕鸟。”自刚没介意,“不过咕咕鸟是你们唱的,我唱不好听。” “那叫月姑唱。”不知谁在旁边说。 “对,叫月姑唱,叫月姑唱。”女孩子们乱嚷着表示赞同。 “我不会呀,”月姑脸红的像朵花,“我不会呢,我没唱过……” 阿莲说:“什么会不会的,都唱过上百遍了,听都听会了。”她把月姑拉到大家中央,“没事,我帮你唱。” 月姑特别紧张,拉住阿莲的袖子说:“莲姐,你和我一起唱。” |
自刚拉起琴,月姑尖着嗓门唱起来,有点像唱戏,没唱几句就唱错了。她胆怯的瞧自刚,自刚笑着向她点头。阿莲搂着她的肩和她一起唱: 在那广阔的原野上 不止一朵小花散发出芳香 春天那么短暂 我们的笑容依然灿烂辉煌 柔和的风,晶莹的露,啊——明媚阳光 蝴蝶妹妹,蜜蜂姐姐,与我们一起歌唱 明天,啊——明天 春妈妈离去的时候 我们将一起飞向远方 在那远方,彩云朵朵,钟声敲响 迎接我们走进那神圣的殿堂 阿莲带头鼓掌,女孩子们也都鼓掌。月姑腼腆的笑了。阿莲从衣兜里拿出张照片说:“月姑,我没什么送你的,这是我的照片,给你留个记念吧。” 女孩子们也纷纷取出准备好的礼物:有发卡,有绒花,有手绢,有花样,都放在月姑的手上,最后兰英迟疑的拿出一条红绸,上面绣了一对憨憨的鸳鸯,月姑收下了,阿莲真高兴呀。 自刚还在深情的拉着琴,女孩子们随着琴声唱: 让我们永远不要忘 那些美好的时光 再见啦我们的好姐妹 再见啦美丽可爱的姑娘 但愿明年春风吹来的时候 我们相逢在幸福的原野上 那里小草碧绿,鲜花开放,小鸟在歌唱 让我们再欢聚一堂 月姑捧着大家的礼物,对阿莲叫声莲姐,大滴大滴的泪珠从面颊上滚落。阿莲也忍不住落了泪,女孩子们有好些眼圈也红了。 那天晚上他们也就散了,永远的散了。 |
桃妮来了,还抱着她两岁的女儿傻宝。傻宝很可爱,扎着两根羊角辫,大大的眼睛胖脸蛋,小鼻头小圆嘴,还不认生,谁抱都行。阿莲爱孩子,抱住傻宝一通亲。月月笑着说:“阿莲,你也不把她鼻涕口水擦擦。”她又拍着手对傻宝说,“来,找姨姨来,姨姨给你洗洗小花脸。” 桃妮白天在妹妹那里说话,吃饭,晚上过来和阿莲她们睡在一起。阿莲她们窑里那炕大着呢,多睡俩人没关系。 换了地方,晚上桃妮睡不安生,半夜醒了就睡不着了,这次她是在家受了气来到这里找妹子的。 桃妮和后妈去煤矿料理完老爷子的后事,回到家,说起这次去煤矿的经过,歪疤脸差点没气个失心疯。煤矿给的抚恤金全让后妈拿去,等于桃妮跟着白跑一趟,连来回路费都是自己掏的。歪疤脸找后妈分钱,被后妈指着鼻子骂出来,歪疤脸只好强忍着,慢慢想办法。他曾乘后妈出门赶集,撬下后妈房的门扇进去翻找过,他床上桌下胡找,连砖缝都摸了个遍,结果一分钱也没找到,还让蝎子蜇了手指头,你说他多倒霉。越倒霉他越恨桃妮,都怪桃妮太傻。前不久他又得到了一个荒信,听街坊讲,后妈说她要回老家,说自己年轻轻的还能改嫁,守在这里等老了谁还管她。歪疤脸得知后出了身冷汗,他一夜没睡好,考虑结果当务之急是先拢住后妈的心,否则后妈真的携款出走,那他一切都落了空。 |
但如何才能拢住后妈的心呢,歪疤脸犯了愁。后妈不缺吃不缺穿,没事还抽根好烟,比他还有钱,他也只能处处对后妈好言好语多献点殷勤。后妈也来个顺水推舟,没事跟他瞎说胡逗。后妈把歪疤脸当个干柿子,不解馋,嘬着玩。 桃妮最见不得这种事,尤其一个她还得叫妈,一个是她的男人,两人打情骂俏简直猪狗不如。桃妮不止一次冷言冷语说他们,有时气得摔盆子打碗。后妈对歪疤脸本没那意思,她不过闲得难受,逗弄歪疤脸为了解闷,就像逗只狗撒欢,找个乐而已。见桃妮生了气,她反倒来了劲:给我脸子看,长这么大我还没怕过谁! 桃妮说不成只好躲,有时坐在屋里哭。歪疤脸跟桃妮解释过几次,说他这么做都是为了钱。桃妮说:宁肯不要钱,叫这骚货赶紧滚蛋! |
三伏天,太阳落了山,房里还热得像蒸笼,蚊子更是一团一团往房里拥。村里人大多在房里点些艾蒿冒些烟,把蚊子往外赶一赶,一家子大大小小坐在院里乘凉。后妈每晚趁着夜色总穿个红色小短裤,上着白色小背心搬个小凳坐在院里。有时一高兴,她向歪疤脸招招手说:“过来,跟我说说话。”歪疤脸受宠若惊赶紧过去,蹲在她身边仰着个脸,眼中挤出讨好的媚笑。桃妮不愿看他们那丑样子,遇到这种时候,再热她也会带着傻宝躲进屋去。 立秋后,天凉快多了,大家不再到院里乘凉,后妈干脆把歪疤脸叫到她的房中。两人又说又笑,连院子里都能听到。 桃妮觉得这事不能再这么下去,老躲着也不是事。她找个机会到后妈房里,想心平气和的跟后妈谈谈。 “你是长辈,我们都叫你妈,你也应当自重些,怎么能就这么说笑,声音大的连街坊都能听到。”桃妮尽可能和和气的说。 “怎么了,我在自己家里还不许说,不许笑。你有本事管管你那男人,你也就会欺负我。”后妈胡搅蛮缠不讲理。 “他不是东西,你也不是东西?你要不招引他,他能老往你屋里跑,你要自重一点他能老往你屋跑!”桃妮真是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 “你敢骂我不是东西!”后妈脸上挂不住,撒开泼,她向桃妮扑去。 桃妮也不示弱,她长久积压在心里的怨气一下子爆发,跟后妈扭打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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