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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姊妹情深[第4页]

作者:3乐堂主
首页 上一页[3] 本页[4] 下一页[5] 尾页[11]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她们走进厨房,满房间里喷香,案板上摆了好些好吃的:熟肉都切了,整齐的摆放在几只大盘子里,鸡蛋也炒好了,盛在一只碗中,黄澄澄的鸡蛋上还有几叶绿葱。阿莲弯腰闻闻炒鸡蛋:呀,真香。
    月月正忙,她腰间围着花格围裙,袖筒高卷,两手沾满面粉正擀饼。她斜了阿莲一眼对后面的秀秀笑着说:“我们没什么好的,又不会做什么。”
    “没关系,这就蛮好的。”秀秀客气的说。
    阿莲拿个盆,给秀秀舀些水,拿了毛巾和香皂。阿莲趁月月背着身子,抽冷子捏了块肥肉匆忙塞进嘴里,紧嚼快咽的还是没有逃过月月的眼睛。
    “看你,”月月不满的把擀面棍往案上一敲,“进门先给鸡蛋鞠一躬,接着就捏肉,这么会都等不及了。”说完自己扑哧先笑。
    秀秀笑,宝珠和杏妮也笑,阿莲又羞又恼又是笑,她想说什么,说不出,明明自己没理又不服气,笑着想打月月两巴掌可够不着,月月笑眉笑眼的朝她举擀面棍。
    自刚听厨房热闹,忙忙的跑来问:“怎么啦?笑什么?”
    “你管怎么啦,”阿莲忍住笑把他推出门,“回去等吃,过来干什么。”
    “人都到齐了,还等什么,”自刚不走,“要不我先把肉端过去?”
    “不行,不行!”月月在厨房里狠嚷,“不能让他端走,要是这会端过去,等咱们过去时肉都进了狗肚子。”
    厨房里骤然掀起一阵大笑。
    自刚苦着脸对秀秀说:“主任,您给评评理,哪有婆娘跟自己男人这么说话的。”
    秀秀想说什么,可光摇手笑得说不出来。
    阿莲笑得捂着肚子喘不上气,宝珠笑得一张饼在锅里翻了几次也不往外拿,杏妮笑得光拉风箱不添柴。
    雪梅笑着走来,手里织着毛衣,她问:“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笑?”
    阿莲指自刚说:“你问他。”
    自刚瞪阿莲一眼悻悻的走了。
    秀秀留意的看看雪梅微微隆起的腹部,悄声问:“你身体还好吧?”
    “还好。”雪梅表情有点不自然。
    秀秀看她那样也就不好再问了。
    盘子,碗,筷子终于摆上炕桌,二曲酒的瓶盖早被打开,酒壶倒满酒放在炕桌中央,旁边摞着几只大号瓷酒盅。秀秀被请上炕,她旁边是劳苦功高的月月,月月旁边是自刚和其其,阿莲挨着其其坐在炕沿上。阿莲对面是东风和大强,东风挨着秀秀有点拘束,刚好这时雪梅进来,东风赶紧让她坐在秀秀身旁。宝珠和杏妮说什么也不上炕,站在地上缩手缩脚的连筷子也不好意思拿。
    大家刚坐好,大强就要动筷子,自刚忙拦,说:“等等,先请领导给咱们讲讲话。”于是大家都静下瞧着秀秀。
    秀秀坐直身子,清清嗓子,拿腔拿调的说起来:“今天咱们在一起,啊。你们响应号召从北京来到我们这里,啊。我们也没照顾好你们,啊……”她忽然抿嘴一笑说:“什么领导,咱们今天不讲这一套,好不好?”
    “对呀!”其其高声赞同,“都是自刚捣乱,好好的讲什么话。”
    “对对,算我不对,”自刚立刻改口,“来,咱们喝酒。”
    自刚拿过一个酒盅子倒满酒,恭恭敬敬向秀秀捧过去,说:“我代表大家先敬领导……不,不,先敬大姐一盅。”
    “我不能喝酒,”秀秀摇着双手,“我晚上还要开会。”
    “您只喝这一盅。”自刚依然捧着酒盅。
    “这样吧,”秀秀把酒盅接过去,“把酒放我这儿,我慢慢喝,走时一定喝完。”
    “行,”自刚答应,又环视大家说,“大姐今天还有公务,照顾照顾。”
    自刚又倒了一盅酒,捧到雪梅面前,雪梅板起脸说:“我不喝酒。”自刚讨个没趣把手缩回去。阿莲见状刚要替雪梅解释几句,雪梅忽然对自刚嫣然一笑说:“把酒给我,我也慢慢喝,行吗?”自刚连连说行,赶紧又把酒递过去,脸上一付受宠若惊的神情。月月狠狠瞪他一眼。
    “对,对,”阿莲乐得说,“今天我们女的喝酒都照顾。”
    “你别想,”自刚对阿莲换了付面孔,“今天就是黑子都照顾了也照顾不到你。”
    众人哄堂大笑,气得阿莲举起筷子隔着桌子打自刚。
    第一盅酒谁也躲不开,连宝珠、杏妮也喝了一点。轮到阿莲,自刚故意把酒盅倒得满满的,隔着桌子双手捧过来,脸上装成必恭必敬的样子。阿莲咕嘟着嘴不理他。大家都催阿莲接,说不喝使不得。
    “喝也行,”阿莲瞧着自刚说,“你得叫我莲姐,再也不许叫我大丫头。”
    “行,”自刚答应挺痛快,而且当时就叫了声,“莲姐。”
    阿莲接过酒盅还不放心,又强调说:“再不许叫我大丫头。”
    自刚赶紧说:“一定,一定,大丫头我保证……”
    所有人都笑了。
    自刚在嘴上轻轻一拍说:“真没记性。”
    阿莲知道自刚的保证没用,酒她还是喝了。她喝得急了点,呛得她直咳嗽,她嘴里又苦又辣,赶紧夹块肉。
    头盅酒喝过,该吃菜了。先抢鸡蛋,几双筷子齐头下,眨眼间炒鸡蛋就成了空碗。阿莲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我你M”在炒鸡蛋时放那么多盐。
    阿莲见宝珠拿双筷子站在地上什么也不吃,光是瞧着大伙笑,她就拿过一张饼卷了几大块极肥的熟肉递给宝珠,宝珠边后退边摇手。
    “吃!不喝酒就吃!”自刚对宝珠说,“今天谁也别跟谁客气。”
    宝珠这才接了那饼。
    “到我们这里就按我们这里的规矩,”大强对宝珠说,“我们不讲男女分席,你看杏妮……”大强说着回头找,大家这才发现杏妮不在。
    宝珠说:“她到厨房烧开水去了。”
    其其说:“现在烧什么开水呀,宝珠你去叫她来,赶紧吃。”
    宝珠答应着要走。
    “叫她烧去吧。”大强唤住宝珠,他也学阿莲样用饼卷了几大块肉交给宝珠,让宝珠给杏妮送去。
    月月见了十分感动,她捅捅自刚歪头低语:“你看人家大强,还知道惦记杏妮,你看你……”
    “我怎么啦,”自刚正吃到兴头上,听后大不乐意,“你还用得着我惦记,这么会你两张饼都下肚了。”
    大家听他俩说都笑了。
    吃得差不多,接下是喝酒。自刚要和其其划拳,月月先不同意:“划什么拳,胡喊瞎叫,扬胳膊伸爪的,乱死了。”
    其其也不想划拳,出了个坏主意,叫明七暗七。他给大家讲,说大家挨个数数,谁数到七、十七这样带七的数要说“过”,如果说出七来就算输,就要喝酒,这叫明七。暗七是指那些七的倍数,如十四、二十一等,这些也不能说,也得说“过”。特别是那十五,不能说十五,也不能说“过”,要用手比划一个圆代表月亮。
    “太简单啦,不就是不能说七吗。”阿莲觉得挺好玩。
    “开始,开始。”自刚早已急不可待。
    “我不参加。”雪梅提前声明。
    自刚说:“你和主任大姐还是那半盅酒,谁输了喝一点就行了。”
    雪梅和秀秀这才笑着加入。
    自刚斜了阿莲一眼。
    “你看我干什么?”阿莲知道他不怀好意。
    果然自刚对其其说:“阿莲就交给你了,她输了要是不喝酒……”
    “没问题。”其其立刻捋胳膊挽袖子。
    “你干什么!”阿莲跳到地上对其其摇晃筷子。
    众人大笑。
    开始数了。阿莲虽然认为容易但还是很紧张。头一个输的是秀秀,她七字一出口自己也怔住了。大家笑了,她自己也笑了。她认罚,端起酒盅抿了一点。
    继续数,阿莲更加留心,她一个个盯紧别人的嘴巴。轮到大强,大强头一甩喊了声“十三”,杏妮立刻接上喊“过”,阿莲正奇怪没反应过来,接下来的宝珠冲她一比划什么也没说。阿莲仔细看看宝珠,宝珠对她笑眯眯的。猛的自刚他们叫起来:“喝酒!阿莲说不上来喝酒!”
    阿莲一下子明白过来,宝珠朝她比划的是十五的月亮呀。
    “什么喝酒,什么喝酒,我还没说呢。”阿莲挣红了脸强辩。
    “那你快说呀。”秀秀都替她着急。
    阿莲赶紧提高嗓门喊:“十五!”喊完她自己都呆住了。
    大家笑起来,自刚更是得意的乱叫:“好噢,好噢,看阿莲这回还有什么话说。”
    “我说的不是这个,”阿莲要耍赖,“都是你们……”
    “不喝就灌。”其其一把抓住阿莲的辫子,把她头都拉歪了。
    “其其!其其!”阿莲急得大叫,其其才松了手。
    自刚隔着桌捧过一盅酒,酒盅满得直往外洒,自刚惬意的两眼笑成一道缝。阿莲接过酒一圈看看,大家都笑嘻嘻的看她,没一个表示同情,连月月都不为她说句话。这盅酒太满,盅子又大,阿莲喝下去肚里火辣辣的,酒把她的两颊烧得通红,宛如两朵酒中花。
    又数了几圈,自刚、大强他们都输过,他们输了就自己把酒盅倒满放在嘴边,“吱”的一声跟喝凉水是的。
    杏妮输了,她为难的看看自己手里的酒盅,又看看大强,大强把酒盅接过去,把酒都倒进自己嘴里。
    “不行,不行,”阿莲不干了,“怎么还兴替的。”
    “怎么不行,”大强说,“你找个人替你喝也可以吗。”
    “真的吗?”阿莲似信非信。可找谁呢,她看了一圈,瞧上了好说话的东风。
    “东风,你替我喝行吗?”阿莲试着求他。
    “行,”东风爽快的应承。
    自刚和其其都反对,阿莲和他们胡吵一通,最后商定:阿莲输两次,东风替她喝一次,这才罢休。
    阿莲头有些晕,身子都有些轻,她努力集中注意力,生怕自己再输。无奈嘴巴好像不听她指挥了,心里明明想着要说“过”,嘴里还是把数字说出去。虽然有东风帮她喝,经不住阿莲输太多,她又喝了两盅酒,实在喝不成了,想走,其其拽住阿莲的辫子,气得阿莲用筷子敲其其的手。
    “你们干什么专挑阿莲欺负,”月月看不过去了,“她能陪你们这么喝。什么七呀八呀,阿莲,咱们不跟他们数这破数了。”
    月月数七一回都没输,她一盅酒都没喝。
    “就不喝,就不喝了。”阿莲可找到个撑腰的,马上硬气起来。
    “不喝就唱歌。”其其说。他大概又想起什么“手拉手”了。
    “不唱。”阿莲一口回绝。
    “对,唱歌,唱歌!”好几个人跟着其其起哄。
    “把我的琴拿来。”自刚来了精神。他的琴放在箱子上,宝珠这会格外勤快,赶紧给他拿过来。自刚脱了琴套,把琴抱在怀里丁丁冬冬弹起来。
    “我们阿莲唱歌可好听,”其其向秀秀和东风介绍说。他有点醉了。
    “不唱,不唱,弹琴也不唱。”阿莲扭头别脸的不理他们。
    “不唱就喝酒。”其其又抓住阿莲的辫子。
    “你松手哇。”阿莲被他拽得生痛,都快气死了。
    其其松开手。秀秀笑着说:“你们真好,打打闹闹的又不急又不恼的。”她又对阿莲说:“阿莲,你就唱一个,等其其输了也叫他唱。”
    “他要唱,看不吓跑几个。”月月点着其其笑着说。
    “快点,快点。”自刚弹着琴催阿莲。
    “不唱,不唱这个。”阿莲还摆起架子。
    “不唱这个唱哪个。”自刚不讲理,就是不换曲。
    大家都在催,连宝珠、杏妮都笑眯眯的看着阿莲期待着。
    “唱就唱吧。”阿莲刚这么一想,那歌声便随着琴声从胸中流出: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阿莲头微扬,脸儿红得像个大苹果,她声音甜美清脆,拔起了高腔: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其其随着歌声晃脑袋,大强带头喊起好,东风鼓着掌,连秀秀也赞赏的把手拍了几拍。
    自刚还在弹琴,嚷着:“还有呢,没完呢,好几段呢。”
    阿莲只会唱这一段,自刚催她,她索性胡唱起来:

    在这初夏夜
    朋友来聚会
    说笑又唱歌
    你我乐开怀
    今宵离别后
    愿君明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知音不欢更何待

    阿莲醉眼微闭,歌声伴她飞出这小小的窑洞,飞向了绿草如茵的山林,飞向那百花盛开的原野……

    小鸟林中叫
    山野百花开
    天地一片情
    人间无限爱
    今宵离别后
    愿君明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知己不欢更何待

    “太好了,太好了。”其其感动得泪花荧荧,他满满倒盅酒,高高举起说:“为阿莲的歌声,我喝一大杯!”
    大强这时对自刚说:“哥们儿,你不是也挺能唱的,我听说你没事就夹个琴钻到没人地方自己唱,今天也给大伙来两段。”
    “行,来两段就来两段。”自刚没阿莲那么忸怩事多,也搭上喝了酒,他把琴弦一拨,扬起脖子就唱开了。
    他的歌声诙谐有趣:

    青春的火花像电光一样闪亮
    它轻轻的轻轻的扣动我心灵的轩窗
    起来吧懒汉
    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心中充满诗的旋律
    却没有诗的语句
    我引吭高歌
    唱一唱我心中的忧郁

    “听不懂,”大强摇摇头,咂咂嘴,又补充说,“不过挺好听的。”
    “我从没听过这首歌,”雪梅这时说,“是哪个电影里的吧?”
    “什么电影,这都是他瞎编的。”月月斜睨着自刚那张自我陶醉的脸对雪梅说。
    自刚忽然扭过头,对月月愁眉苦脸的唱:

    也许,也许你并不爱我
    我不能,不能把你获得
    可这有什么关系啊
    能追求你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不能吧,”大强两眼大睁,“自刚,我听说你俩都滚到一个炕上去了。”
    “大强!”月月羞得满面通红,“你听他胡唱呢。”
    大家看着他俩笑得前仰后合。
    宝珠把油灯点亮。秀秀看看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秀秀说:“太晚了,我得回去了,晚上还得开会。”
    秀秀下了炕,自刚客气的要送她,她不让。阿莲和宝珠送她到枣树林外,回来时碰上雪梅,雪梅说:“我可真坐不住了,我得回去躺躺。”说完就慢慢走了。
    阿莲往自刚他们窑洞那边看看,那里灯光闪闪,传来很响的划拳声。阿莲不愿再去了,她头晕,她深一脚浅一脚回自己窑洞,宝珠在一边搀扶着她。
    阿莲进了门,摸着黑倒在炕上,她觉得炕在身下晃,窑洞顶在头上摇,她好似躺在船上。
    宝珠把灯点亮。
    阿莲对宝珠说:“你也躺下歇会。”
    宝珠说:“莲姐,你歇着吧,我还要等他们吃完过去收拾东西呢。”
    阿莲闭着眼睛哼哼叽叽说:“明天吧,今天收拾什么,明天再说吧。”
    院里有人说话,还有哭声。宝珠跑出去,阿莲也翻身坐起。原来是杏妮在哭,月月把杏妮拉进窑洞让她坐在椅子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阿莲跳下炕跑到门外看,院里安安静静没人。
    月月递给杏妮一条湿毛巾,叫她擦擦脸上的泪。月月跟阿莲说:“杏妮劝大强少喝点,大强上去就是一巴掌。有这样男人吗!”她又对杏妮说:“你别管他,他哪么喝死呢。”
    阿莲说:“杏妮,今晚你别回去了,在我们这里睡吧。要不大强喝醉了还会打你。”
    杏妮只是抽抽答答的哭,拿毛巾擦眼睛。
    外面有人来,脚步挺沉,阿莲拉门看,是大强,东倒西歪进了院,在夜色中他那大块头活似一座铁塔。
    “杏妮!”大强进院就喊,“咱们……咱们回家。杏妮!”
    阿莲赶紧把门关上,回头看,杏妮站在月月身后直发抖。阿莲不觉怒火中烧,她拉开门就冲出去。
    “你喊什么!”阿莲叉着腰挡住大强,“杏妮不在。”
    “怎么不在……在呢……杏妮!”大强推开阿莲要往窑洞里闯。
    “你怎么黑天半夜的往我们女生窑洞里跑!”阿莲急了,她使足了劲把大强狠劲一推,推出老远。
    大强连退几步把脚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两腿叉开,嘴里还喊着杏妮。阿莲发愁的瞪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大强干咳两声,吐了,一股酒臭气冲鼻而来,阿莲捂上鼻子刚想躲进窑洞,杏妮从里面跑出,她到大强身边蹲下,掏出手绢为大强擦嘴。
    “杏妮,我知道你在里面呢,你甭骗我。”大强边说边一个劲傻乐。他突然哭起来,“杏妮,你是我的好妮妮,我都说过了不再打你,我真该死哟。”说完他狠狠抽了自己两耳光。
    杏妮一下子抱住他的手,说:“强哥,咱们回去吧,强哥,咱们回去吧。”杏妮话音里含着哭泣。
    月月不知何时走出来,见这情景对阿莲冷冷的说:“阿莲回去吧。刚才抡着巴掌打,这会又哭到一块去啦,哼!”
    阿莲没回去,站在窑洞门口担心的看着他们。
    大强在杏妮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说:“我没醉,刚才……”他一指阿莲,“是她推的。”
    他把杏妮推开说:“不用,不用,我能行。”他向空里甩着手,东一头西一头横着走,没几步就撞在了枣树上,撞得枣树叶子哗哗响。杏妮又是背又是抱的把他架走了。
    阿莲追到院门口,听远远的大强还在叫:“杏妮!我的好妮妮,你跟谁也比跟着我好哟……”
    阿莲回到窑洞,月月坐在油灯边心不在焉的织毛衣,门一响宝珠慌慌张张进来说:“月月姐,自刚哥吐了。”
    “管他呢。”月月头都不抬。
    宝珠看看阿莲,阿莲看看月月,月月叹口气,把毛衣放下出去了。宝珠又要走。阿莲问:“你去干什么?”宝珠说:“碗还没洗呢。”
    阿莲想给宝珠帮下忙,可这会头晕得厉害,心在胸口里乱跳,眼皮子又困又热。她爬上炕,靠在被子上,合起眼,立刻炕啊窑洞呀都开始摇晃,阿莲觉得好玩极了,自己念叨:“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阿莲摸摸脸,脸好烫哟,要是在白天就好了,她一定拿上镜子去院里照照,看看面颊能红成什么样子。
    月月回来了,她进门把外衣脱下拉开门就扔了出去。
    “你怎么啦?”阿莲大惑不解。
    “脏死了,蹭我一身。”月月说。
    月月坐在炕边把两只鞋甩掉,爬上炕,拉开被子和衣躺下。
    “自刚怎么样了?”阿莲问她。
    “能怎么样,睡得跟死猪是的。”
    月月睡了,阿莲看着月月很同情她。有个男人多不好,喝了酒还得女人伺候。月月为什么爱那个坏自刚呢?月月说这都是上辈子欠他的,那是迷信,阿莲才不信呢。
    33

    几天后,中午,阿莲他们下工回来,宝珠告诉他们说,杏妮和大强早起来过,杏妮哭得眼红红的,听大强说的意思是有人捎信,说杏妮家死了人,他们去辛庄了。
    “谁死啦?谁死啦?”他们都这么问。
    “我怎么好仔细问哟,”宝珠面有难色,“他们自己也没说,看你们都不在就赶紧走了。”
    由于宝珠没细问留下个迷,大家这回有事干了。从吃饭起就瞎猜,吃了饭还是各说各的争吵不休。自刚非说是歪疤脸死了,其其坚决反对,说歪疤脸要是死了,杏妮不会哭得那么伤心,大强也不会赶着去瞧。阿莲拥护自刚的看法,月月偏偏站在其其一边。月月肯定的说,百分之九十五是杏妮那位叼烟的后妈死了,而且估计是得了肺癌,说这是抽烟的结果。其其认为抽烟不会得肺癌,他说他就抽烟,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其其又转了向,他宣布自刚说的也有道理。阿莲也改了主意,认为月月说得对,抽烟死了活该。
    他们不管怎么争,有一点是大家都认同的,那就是死的不是歪疤脸就是叼烟后妈,反正跑不出他们两个。没人提起桃妮和傻宝,即使是胡猜,也没人愿意把死和她们联系起来。
    下午大强回来了。他们从窑洞里跑出,问的都是同一句话:“谁死啦?谁死啦?”
    “是杏妮她爸死了。”大强口气很平淡。
    “怎么死的?”自刚追问。
    “听说是矿井下出了事,没跑出来。桃妮和杏妮跟她们后妈坐车去了,中午走的。她们走了我就回来了,我见不得那歪脸小子。”大强说完回去了。
    听大强说后他们都有点扫兴,猜了半天谁也没猜对,都想到了单单把矿上那位忘了。谁也没再说什么,只有阿莲说了句:“杏妮的爸爸妈妈都死了,杏妮多可怜呀。”
    面缸见了底,自刚去队里出粮食,不一会就紫着脸膛回来了。他往院里小凳上一坐,嘴都气歪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月月和阿莲都问。
    “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软硬不吃!”自刚恨恨的嚷,“怎么说都不行,我要不是以后还得在这里住着,我今天非跟他动粗的!”
    除了宝珠别人都知道自刚指的是队长。
    其其早过来了,这时他说:“你没跟队长说,我家这几天就寄钱来。”
    “说了,不行。人家不见这口棺材就是不哭。没现钱拍在小子眼头前,今儿这粮食就别想出!队长这回是铁了心了,给麻花都不换了。”自刚气得乱骂。
    几个人不约而同的都看月月。
    “看我干什么,”月月耷拉着脸,“我又变不出粮食来。把面缸底扫扫,今天中午还能吃顿清汤面,以后饿着吧。想喝西北风都没有,现在又不是冬天。”
    晚上,阿莲有气无力的坐在炕边,月月坐在炕里靠着被子有一搭无一搭的织她的毛衣。宝珠坐在阿莲身边,看看阿莲,看看月月,干着急想不出办法。
    真饿呀,阿莲心发慌头上直出虚汗。早上只喝了点稀汤,上趟厕所就全没了。如今已经饿了一天,明天还不知怎样。
    自刚和其其走进来,他们俩倒是精神头不减。
    “阿莲,”自刚坐下说,“你在北京时早上吃油饼吗?”
    “不吃!”阿莲头一扭,仰起脸看窑洞顶。
    “我不爱吃油饼,”其其接过话头,点支烟说,“我早上吃早点老是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
    “什么是豆腐脑呀?”宝珠问。她没吃过她当然不在乎说这个。
    于是自刚开始眉飞色舞的给宝珠讲起来,其其还在一边帮衬着。他们说了油饼说油条,说了豆包说火烧,还有豆浆、面茶、爆肚、锅贴……怎么做,怎么吃,吃时有多香,都描述得头头是道。
    “别说了好不好!”阿莲双手捂住耳朵。她肚子一股劲叫,嘴里不停的咽苦水。
    自刚纳闷的说:“怎么,吃不上还不许说说。”
    阿莲本来就饿,叫自刚说的肚子里更饿得难过,她心里委屈,眼泪涌出来。
    自刚楞了,看阿莲欷歔抹泪,忽然倏的站起说:“真不像话,把咱们阿莲饿得直哭,”他一把将阿莲拽起来说,“走!”
    “你要干什么!”阿莲一面穿鞋一面使劲把自刚的手甩脱。
    “找队长去!”自刚把阿莲拉出门。
    为了人多势众,他还叫上其其。
    “对,找那小子去!”其其这会也横上了。
    他们三个走在黑黢黢的小巷中,小巷里没人。天不算晚,两边住户有的家街门还开着。
    “这会找队长有什么用,”其其无精打采的说。还没到队长家,他刚才那点火气可没了。
    自刚不理其其,拉着阿莲继续走。阿莲老老实实跟着自刚,像小妹妹跟上哥哥去找吃的。
    队长家的高门楼黑洞洞的,门闭着但里面没插。自刚把那厚厚实实的木板门推开条缝,三个人挤了进去。
    队长一人坐在院里一把竹椅上,正在悠闲的抽烟,晃腿,乘凉。看三个学生进来,立刻两眼大睁,充满警觉。
    “队长,日子过得不错吗。”自刚假惺惺的笑着打招呼。
    “你们干什么?”队长挺直身子,但没站起来。
    “我们没吃的了。”阿莲可怜兮兮的说。
    “不是说过了,交钱出粮食。”队长话里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先给我们少出点,”其其说,“过两天我家准寄钱来。”
    “不行,”队长口气生硬,“交钱出粮这是队里的规定。”
    “跟他废什么话。”自刚对其其说,一头就钻进队长家的小厨房,动手就掀笼屉,“嘿,还不少呢,”自刚在厨房里叫,“队长,白天刚蒸的吧?”话音未落自刚拿着两个大馍跑出来。他把大馍往阿莲手上一塞掉头又进了厨房。
    队长蹦起老高,叫:“该死啦!自刚,你想咋么!”还没等他进厨房,自刚搬着一张小桌又把他顶出来。
    “我们到你家作客,你也不招待招待。”自刚笑着说,又故意沉下脸说其其,“你也不搬凳子,难道叫队长给你搬不成。”
    其其乐得答应一声也跑进厨房。
    自刚把小桌放在院里,其其搬来小凳,他们在桌上摆上菜盘,还有几只粗瓷大碗,其其拿来一把掉了漆的竹筷,自刚提出两个沉甸甸的灌满开水的暖水壶。
    队长站在厨房门口拦又不好拦,挡又挡不住,看着他们来回跑,只有随着他们左右扭动身子,嘴里不停的说:“该死喽,该死喽,自刚你该死喽……”
    “队长,你不吃点?”自刚在小桌边坐下之前也没忘了向队长客气客气。
    “不吃!”队长气不打一处来,无奈坐回他的竹椅上。
    自刚、其其和阿莲,三个人往桌边一坐,拉过粗瓷大碗,拔掉暖壶塞,倒进滚烫的开水,他们把又黑又硬的大馍掰碎泡进碗里。菜盘中,油泼辣子面送来馋人的香气,用筷子夹一点放到馍上,再夹上两大筷子腌韭菜,头往下一低,一转眼一大碗开水泡馍就进了肚里。此时阿莲都顾不上丢人,她吃得气喘吁吁,鬃发乱乱的被汗水粘到脸上。阿莲一气吃了三大碗,肚子胀得快放炮了。
    队长太太听见院里声音从房里出来,她厨房院里出出进进,摔盆子打碗的,黑着脸谁也不理。自刚他们也不理她。
    自刚和其其也没少吃,吃完了还不走,硬摁着队长笑着把队长兜里的好烟掏出来一人点一支。队长哭笑不得,也没办法。
    阿莲坐在桌边发起愁,他们吃饱了,月月和宝珠怎么办呢?小桌上还有掰剩下的半个馍,阿莲伸了伸手指头又缩回去。
    他们站起准备走,队长太太过来收拾碗筷,嘴里咕哝着:“日本……土匪……”
    阿莲脸一热低头往外跑,自刚不在乎,笑着说:“借队长太太的吉言……”哧溜又钻进厨房,眨眼间他又掐着两个大馍跑出来,一直跑出大门。
    队长追在自刚后头喊着:“自刚!你吃了还拿……该死啦!”
    自刚边跑边回头,说:“队长,别送了,明天我们还来呢。”
    回去的路上,阿莲抱着两个大馍想着月月和宝珠心里美嗞嗞的。她早把队长太太的诟骂撇在脑后了。
    月月瞧见阿莲拿回的大馍笑了,顾不上详细问,接过去抱在怀里就掰下一块。她把馍递给宝珠,宝珠嘴上说不饿手马上可伸出来。
    “莲姐,你怎么不吃呀?”宝珠一边啃馍一边说。
    “我在队长家吃了三大碗泡馍,都快撑死啦。”阿莲坐在炕沿,弓不下腰,挺着胸脯两手支在身后。
    “看阿莲那点出息,逮着了就狠吃呢。”月月吃吃的笑。
    “谁狠吃啦,人家饿了一天都快饿死了。”阿莲说。
    “放心,明天还上队长家吃去,”自刚说,“咱们都去。”
    “就是,不给出粮食老上他家吃去!”其其跟着一唱一和,这会他又硬气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慢慢腾腾,趿里趿啦,一听就知道大强来了。自刚指指月月手中的大馍,压低声音说:“快藏起来,大强这两天也困难着呢。”
    大强进了窑洞在炕沿上坐下,跟其其说:“哥们儿,给根烟,我这两天连地上的烟头都捡完了。”
    其其递给他一支烟,问他:“杏妮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大强把烟卷放在鼻子下闻闻,点着说,“原来说去两三天,这都七八天了。我也不愿去辛庄打听,该回来她自然就回来了。”
    “你喂小兔子了吗?”阿莲有她操心的事,“我把割好的草就放在笼子边上了。”
    “我下午往笼里扔了两把草,”大强停停说,“人都快没吃的了,哪有心思喂那个,哪天我把兔子一锅炖了算了。”
    “不行,不行,”阿莲急得跳下炕,“那是杏妮的,不是你的。”
    大家都瞧着阿莲笑。
    大强忽然小眼睁圆说:“今晚上没月亮,咱们下沟抓野鸽子去。”
    “摸着黑,你知道野鸽子在哪呢?”自刚对这个提议没兴趣。
    “我白天都看好了,沟里那群野鸽子一到晚上都钻进沟对面那条石缝里。”大强很有把握的说。
    “你看准了,”自刚精神来了,转脸对其其说,“走,咱们看看去。”
    “我也去。”阿莲说,她就爱凑热闹。
    “你去干什么,”自刚不愿带阿莲,“你是能爬坡还是能抓鸽子。什么都少不了你。”
    阿莲气得嘴一噘,头一扭,那样子可不愿意了。
    “还得找个手电筒。”大强说。
    自刚问月月要,月月说:“咱们那个手电筒你还不知道,早八百辈子就不亮了。”
    “我记得买过电池。”自刚搔搔头皮。
    “那还不都用在收音机上了。”月月提醒他。
    “对了,”自刚想起来,“后来我连收音机带电池都给雪梅了。”
    “那明天再说吧。”其其又坐下了。
    “明天干什么,叫阿莲去雪梅那里把电池要回来不就行了。”自刚随口就说。
    不等自刚说完,阿莲就连珠炮是的说:“不去,不去,不去。”
    月月也在一边帮腔:“对,不去!叫他也知道知道有求人的时候。”
    自刚脸上立刻堆起笑,连脖子后头都有了笑纹,他说:“阿莲,你去要一趟,捉住鸽子准有你的。”他又装模作样的板起面孔四下里瞧,“刚才是谁说不带阿莲去的,是谁说的,不带谁去也不能不带阿莲去呀,是不是?”
    阿莲架不住自刚两句好话,还是去找雪梅,其实她打心眼里还是想去看抓鸽子。
    阿莲没要来电池,把雪梅的手电筒借来了,雪梅的手电筒里装的是新电池,打出的光柱雪亮雪亮的能射出很远。自刚拿上手电筒和大强其其去下沟,阿莲跟了去,走时还拉上宝珠。
    天黑极了,路上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阿莲经常到大沟里玩,但那都是白天,晚上的沟里恍若变成另外一个世界。草突然都变高了,伸出枝枝丫丫像一簇簇鬼爪子。前面路边蹲着个怪物,像狗又不像狗昂着个极大的头。阿莲和宝珠心惊胆战的走过去,到跟前才看清那是几块大石头。阿莲刚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身后草丛中又出现细微的响动,而且越来越近,就在脚下,是不是蛇!阿莲拉起宝珠就跑,没迈几步,蓦地惊起一只肥大的野兔,横着从她们脚下窜过,钻进黑暗里。阿莲吓得叫出声,她搂住宝珠,宝珠见姐姐这样,她不怕也怕了。两人睁大惊恐的眼睛使劲往前瞧,自刚他们在前边早跑得没影了。阿莲和宝珠站在沟底不知往哪走,想喊又不敢喊,正为难,对面沟坡上极高处,有手电筒的白光闪了两闪,她们这才知道方向,忙着长一脚短一脚的往那边摸。
    还没走上坡,就听自刚在头上不远处喊:“出来了!”接着就是鸽子的扑棱棱乱飞声。阿莲可不敢上去,拉着宝珠站在坡下往上看。她们什么也看不清,只听上面乱了一通,随后从坡上嘻嘻哈哈的出溜下来几个黑影。
    大强在先,他抓得多,大巴掌里左手抓两只,右手抓一只。自刚随后,他抓着一只,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其其下坡时可能蹲了屁股,半天才爬起来,他抓了一只鸽子,用两手捧着。
    “你们两个还没有我一个人抓的多呢。”大强说。
    “我这手得拿手电筒,腾不开。”自刚说。
    “我抓了两只呢,下来时跑了一个。”其其说。
    “来时忘了拿个口袋,装在口袋里就飞不了啦。”自刚说。
    “这容易,都掐死就不跑了。”大强说着把鸽子脑袋夹在指间轻轻一拧,可怜的小鸽子立刻蹬下腿断了气。大强干着这残忍的事简单得像掐根葱是的。
    “你怎么把它弄死啦!”虽然很黑,阿莲还是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气得她大叫。
    “怎么啦,拿回去不也得弄死吗?”大强有点糊涂。
    “你们为什么要把它们弄死,它们又没招惹你们!”阿莲还是不依不饶。
    “不弄死怎么吃,”自刚一摆手,“算了,跟她废这话干什么。”
    他们三个走了。
    阿莲拉着宝珠跟在他们后面往回走,她心里好难过。他们当初没说要吃呀,她以为他们把鸽子抓来会养着的,就像侯三以前养着那两只白鸽一样。她要知道他们那么凶狠的对待小鸽子,她才不会给他们借手电筒呢。
    回到家,自刚已经把月月叫去收拾鸽子,宝珠也去帮忙。阿莲独坐在窑洞里,心里说不出是懊恼,是气愤,还是伤心。那群鸽子是阿莲的好朋友,阿莲到沟里玩时它们准会向她飞来。阿莲想,她以后再到沟里去玩,那些鸽子还会来欢迎她吗。
    阿莲拉开被子脱了衣服睡了。一会,宝珠跑来,叫:“莲姐,鸽子煮熟了,自刚哥叫你去吃呢。”
    “不吃!”阿莲倔倔的说,拉起被子蒙上头。
    34

    第二天早上,自刚从队里库房领出五十斤小麦。队长不再坚持,好几个人天天到他家吃,走时还拿着,他可受不了。
    小庄没有电,村里磨面用一台小柴油机带动磨面机,这些天柴油机没油了,机子开不动,刚巧让自刚他们赶上。他们是等面下锅,急着要吃,这下子为了难。
    有社员告诉自刚,在村西有面小窑,里面有副老式样用人推的石磨,村里有人家一直去那里自己推磨磨面,那些人不是因为什么机子没油才去的,他们是习惯自己推磨,也能省下几个磨面钱。
    于是自刚扛着五十斤小麦带头,阿莲他们随后,全体出动去村西磨面。
    他们很快找到那面小窑,在一个空院里,窑洞没有门,里面磨面工具一应俱全:有面柜、面罗、苕帚,地上放着簸箕、筛子、大笸箩,中间是一盘石磨,不久前有人磨过面,磨盘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尘土。
    小庄人都好,虽说磨面窑没有门,也不用担心里面东西会丢。
    以前磨面由于有机器,都是自刚一个人去,顶多叫上阿莲给他帮个忙。这次磨面因为需要用人推磨,所以五个人同时上阵,谁也跑不了。
    他们分了工:阿莲和宝珠把麦子倒进大笸箩,把麦子中的土块石粒挑出,再过筛子去了土,然后用块湿布擦掉麦子上的土气,她俩人随挑拣随把弄净了的麦子倒到磨盘上。自刚和其其换着推磨,看着磨盘轰轰隆隆的转,麦粒便从磨盘上的圆孔一点点滑下去,在磨中被轧碎,破碎后的麦粉沿着一圈磨缝簌簌而落。月月拿着小簸箕,小苕帚把磨碎的麦粉收集起来,放到面罗中,在面柜里一摇,雪白的面粉便从罗下纷纷飘出。
    自刚前面推,月月跟在他身后扫,就这么会月月也忘不了跟自刚打趣。月月不时吆喝两声,还扬扬手中的苕帚,那架势极像赶驴是的。气得自刚伸腿向后踢她,月月笑着就躲。
    自刚开始推时还算卖力,推了十几圈不干了,叫其其换他。
    “你才推了几圈可推不动了。”其其一根烟没抽完,有点不乐意。
    “沉倒是不沉,就是转得头晕。”自刚边推边说。
    “那谁推不头晕呀,你就凑合着再推几圈吧。”其其不换他。
    “再推几圈,再推五圈行不行?”自刚讨价还价说。
    “你再推十五圈,要不二十圈,凑个整数,我给你数着。”其其说着真数起来。
    “要不五个人轮流推,不能晕活光咱俩干。”自刚边推边说,眼睛还专门看了阿莲一眼。
    阿莲没意见,她什么都想试试。
    “亏你说得出口,”月月瞪起眼,“叫我们推,你一个大男人倒站在一边看,丢不丢人,现不现眼!”
    “这有什么丢人现眼的,”自刚斜楞着眼,“人家电影里都是女人推磨,什么事到你这儿就透着新鲜。”
    “你看电影里好,你到电影里过去。”月月抢白他说。
    “要是能套头驴就好了。”其其站在那儿瞎琢磨。
    “净想好事,”自刚低头推着磨说,“老实推吧,还套驴呢?你要能从饲养室把驴牵来,倔力本老汉也就不姓倔了。”
    倔力本老汉是饲养室的饲养员,脾气古怪极了。
    “其其哥,驴拉磨头不晕吧?”宝珠问。
    “驴晕什么,驴戴着面罩呢。”其其随口一说。
    “嘿,怎么把这碴忘了。”自刚像发现了新大陆,“把眼蒙上不就不晕了。”
    自刚停下把小褂脱下往头上一顶说:“我试试,也许管用。”
    自刚就这样蒙头盖脸的推了几圈,其其急得问:“怎么样,管用吗?”
    “好像能强点,”自刚在衣服里唔唔的说,“不像刚才那么晕了。”
    翠花嫂有事到院里来,听窑洞里有人说话就进来看,她瞧见推磨的人头上蒙件衣服就奇怪的问阿莲:“那是谁呀,怎么还顶着个盖头?”
    “那是自刚呀,”阿莲笑着说,“他见驴拉磨时蒙着眼,他跟驴学呢。”
    翠花嫂听后禁不住放声大笑说:“人家给驴蒙上眼是怕驴吃磨子上的粮食……哈哈哈……你们也怕自刚偷吃……哈哈哈……”
    翠花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众人也都被她引得大笑。
    自刚一把扯下头上的小褂,直眉瞪眼的嚷:“我说怎么不管用呢,这会比刚才更晕了。”
    看他那样,大家笑得更欢了。
    其其遇事好究根,磨完面他特意去了趟饲养室,找倔力本老汉问驴拉磨为什么要蒙眼。
    “不蒙眼驴能好好走。”倔力本老汉说。
    其其以为老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其实老汉说得对着呢。
    驴喜走直路,不愿转圈子,蒙上眼,它就分不清了。
    35

    天气越来越热,连着几天睛朗朗的空中,挂着火盆是的大日头,直烤得地上冒白烟。一阵干热风从西边吹来,扬着沙打着旋,横扫过一片片麦田。麦子终于顶不住了,散掉最后一点点水份,几乎在一夜间,它们争先恐后褪去绿色,变成金黄一片。
    麦子熟了。对小庄人来说,一年中最苦最累的时候到了。
    小庄这个村,村小人少但地不少,老老少少都加上,按人头平均算,每人六亩多地,就这还不包括那坡坡坎坎上的小片荒。小庄缺劳力,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小庄要了那么多学生。结果学生来了,他们吃的比干的多,还平添了不少麻烦。不过说句良心话,麦收期间这些学生还是顶点用的。
    队里给社员开了会,从明天起男女老少全部上地,要作到家家闭门,村里不留一个人。学生当然不能例外,宝珠也被安排去割麦,说好挣的工分记在阿莲名下。杏妮几天前回来了,她也参加割麦,现在村里已经承认她是小庄人的媳妇。
    头一天全体劳力下地割麦。宝珠是割麦的高手,她总在前面领头,月月也手快,就阿莲笨手笨脚的总落在后头。第二天,男劳力担麦,女劳力继续割麦。阿莲刚割了两天麦可受不住了,她在地里一弯腰就是一天,腰都快要折了。晚上她去找队长,要求换个活,捆麦子也行啊。
    “捆麦,那是老汉老婆小学生干的活,女劳力就是割麦。你要是不愿意割麦,你就去担麦。”队长一到麦收这段时间肝火特别旺。
    “担麦就担麦,那有什么。”阿莲赌气走了。
    第二天阿莲真的从别人家借来条大扁担,扛在肩上跟在一群大男人后面。他们都看她笑,阿莲不在乎,担麦总比割麦强,至少不用整天弓着个腰。阿莲担过水,她想担麦和担水差不多。刚来小庄时雪梅就担过麦,为此雪梅还评上模范到公社参加大会呢。阿莲可不是为了模范,她什么都想试试,她就是这么个好奇心多的女孩子。
    阿莲随着大家来到割过的麦地,这里的麦子已经捆好,两捆一组两捆一组的摆放在地里。远处还有人在捆麦,确实是两个老汉还有四五个小学生。
    男人们把长担插进麦捆,一个个担起来,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阿莲有意留在后面,等别人都走了她才跑到麦捆前,掂掂这个提提那个,她想找两捆轻的。她掂了好几捆份量都差不多,她哪知道,麦捆要是有轻有重,上肩偏沉,那才不好担呢。
    阿莲在地里瞎折腾,队长扛条长担来了,他见阿莲就说:“能担成吗,担不成还割麦去。”
    “怎么担不成。”阿莲急忙随便挑了两捆麦子挑了起来。
    担一上肩,阿莲放心了,这比挑水还轻呢。她也学着男人们的样,把担颤起来,伴随着扁担的颤悠迈着步子。麦茬在脚下喀嚓喀嚓响,阿莲怪满意,庆幸自己找了个轻活。
    麦地离场院很远,先要翻条大沟。阿莲担着麦子顺沟边小路走,小路弯曲狭窄,一会往上走,一会下个坡。阿莲被两捆麦子夹在中间,根本看不见前边的路,她只能看两边瞧上面,凭记忆哪地方该拐弯,哪地方该往下走,她就这么特别小心的下那沟。前边路更不好走,路左边是高高的崖,路右边是深深的陡坡,坡下沟底是未收割的麦子。阿莲刚提心吊胆的拐过一个弯,没想到前面又是一个弯。阿莲没防备,前面的麦捆撞到崖壁上,阿莲劲小,被撞得后退两步,担一扭后面的麦捆又碰上崖壁。阿莲身子一趔趄失了重心,她往旁找了两步,右脚踩空连人带担滚下七八米高的斜坡。幸亏坡下地虚,又有未收割的麦子,阿莲没事,可麦捆散了一个。麦担也朝了天。阿莲起来把散开的麦子往一块拢拢,她想把它们再捆好。
    队长挑担麦子从上面路上走过,他看到坡下的阿莲,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
    “说你担不了,你还非要担。”队长从麦捆中探头朝下说了一句,走了。
    路上没人了,散了的麦子没人帮助,阿莲一人捆不好,阿莲站在坡下为了难。
    自刚他们在村东担麦,阿莲不知道,她糊里糊涂跟着这一组跑到村西来,现在想找个帮忙的都没有。阿莲心里委屈掉下泪,忽然远处队长顺沟底跑来,阿莲乐了,赶紧抹了两下眼睛。
    “你就担不了麦,还非要逞能。”队长说。
    “谁担不成了,我是不小心掉下来的。”阿莲还嘴硬。
    “不小心?你看你把地里麦子弄倒一片,回头割时得一点一点往起扶。这还是没把你摔着,要是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阿莲听队长说,向高坡上望望,心里也有点后怕。
    队长帮阿莲把散了的麦子重新捆好,他担起在前边走,阿莲在后面跟着。他们弯弯曲曲走了一段路,前面路边放着队长那担麦子。队长把阿莲的麦担交给她,自己担起他的麦担走了。
    再往前走路好走多了,宽宽的直直的,就是一个劲上坡,人要担着麦担从沟底爬上沟顶,上下足有百米多。阿莲跟在队长后边,没上多高就腿软心跳大张嘴喘气。麦担在她肩上越来越沉,阿莲不断的换肩,她低着头,脚下的坡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好容易她才来到坡顶,但这里离场院还有一里多,阿莲一路担去累得满头大汗。
    路上碰上前头担麦的人,他们已经从场院返回准备去地里担第二担。他们嘻嘻哈哈说笑,向队长打招呼,注意的瞧眼阿莲。
    麦子终于担到了麦场,场上抛满麦捆,不但有担来的,还有用架子车拉来的。队长没叫阿莲再到西沟担麦,让她留在麦场上等自刚他们来,让她跟自刚他们到村东去担麦,去村东路要好走得多,而且不用翻大沟。
    队长走了没多久,自刚来了,他放下麦担抹把汗,对阿莲说:“阿莲,你不是西沟担麦去了,站这儿等什么呢?”
    “是队长叫我在这儿等,是队长叫我和你们去村东去担。”阿莲说。
    自刚仔细看看阿莲,问:“怎么了,你怎么又哭了?”
    “谁哭了,谁哭了!”阿莲急得直喊。
    “没哭,没哭怎么抹一花脸?”自刚哈哈大笑。
    阿莲慌得赶快掏出手绢擦。
    36

    晚上他们一个一个蔫蔫的回到家,干了一天身子都快散架了。自刚拉出张席片子,铺在大院空地上,就躺在上面。其其倒在他身边,疲乏的烟都不抽了。阿莲和月月坐在小凳上不愿动,只有宝珠放下镰刀就去厨房做饭。
    “宝珠,”自刚躺在地上喊,“别做什么啦,烧点开水就行。”
    “我马上就做好啦。”从厨房那边送来宝珠甜甜的回应。
    “阿莲,你给宝珠帮个忙去。”自刚人躺着嘴不闲。
    “为什么叫我去,你怎么不去!”阿莲不愿意动。
    “今天就你干的活少。”自刚还很有理。
    “别吵了,”月月两手撑住膝盖站起来,对阿莲说,“走吧,做饭去,哪就累死了。”
    阿莲没办法只好跟了去。
    宝珠正在擀面,阿莲抱了些柴把灶火点着,月月洗菜。瞧月月从水缸里舀水,阿莲说:“月月,我真想洗个澡,我身上都快脏死了。”
    月月看看水桶,又瞥眼大院,没出声。阿莲知道她心痛自刚呢。
    在这些人中间,当数月月最爱干净,可爱干净有什么用,生活在这缺水的地方,又干的是这么脏的活,叫人怎么爱干净。这几天在地里割麦,上面日头烤,下面热气蒸,人钻在麦垄里没有一点风,身上汗出个不停,衣服都湿透了。
    “吃了饭咱们自己担水去。”月月说,像下了多大决心是的。
    “我去担吧,”宝珠说,“我就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咱们三个都去,就在牲口窑。”月月愉快的说,“咱们去时拿着毛巾肥皂,在那里先把脸洗洗。”
    “还要洗头。”阿莲说,她想起自己的大辫子。
    饭熟了,热汤面。阿莲去把自刚他们踢起来,大家蹲在厨房门口,一人吃了两大碗,每人又来身透汗。
    吃过饭,阿莲担起两只桶,月月拿上毛巾肥皂,领上宝珠去饲养室。
    出了村,走在乡间路上,无风闷热,由于麦子割倒,失去家园的飞蚜在空中乱飞,不时撞上她们的脸。阿莲烦躁的把它们抹去,嘟哝着:“哪来的这么多小虫,真讨厌。”
    天上没月,饲养室周围乌黑,喂牛的大窑洞里点着灯,里面牛在吃草,很清晰的传来牛鼻上的铁环碰触食槽的声音。倔力本老汉听见有人来,从牲口窑里出来站在门口,他背后的灯光勾勒出他黑黝黝的身影。老汉问:“那是谁呀?”
    “是我们呀,”月月赶忙笑答,“大爷,我们挑担水。”说完低声加了句,“真爱管闲事。”
    “窖里水快没有了,连牲口都快没的喝了。队里明天还要开大灶,都得用水……”老汉站在那里絮叨。
    “我们就担一担呀。”月月大声说,接着小声抱怨,“用担水都招来那么多话,哪就能用完啦。”
    对倔力本老汉有意见,可还离不开他,月月把毛巾肥皂塞到宝珠手上,哧溜从老汉身边钻进牲口窑。转眼间她从里面提出个大铁盆,这铁盆是供牛喝水用的,沉甸甸的冒出很浓的棉仔饼的气味。
    阿莲已经吊上一桶水,“哗”的倒进铁盆里。她们三个蹲在铁盆边,解领口挽袖子洗起来。水有点凉,可洗起来真痛快。女孩子们天生爱干净,但偏偏洗时分外的不方便,厚厚的头发只能用毛巾擦擦,身上洗不成,只好把湿手巾伸进小褂里,前边抹抹,后边蹭蹭,就这还要睁大一双警惕的大眼睛,不时环顾一下周围的阴影。
    倔力本老汉又走出窑来,他嚷:“你们离那窖远点,把脏水流到窖里,别人还用不用。”
    “知道啦。”月月脆生生的答应,边挪盆边低声说,“真可恨,离那窖八丈远那就流进去了。故意找毛病。”
    阿莲真想散开辫子洗洗头,看老汉紧着跟这儿乱,忍了忍,算了。脸洗了人就凉快多了,脸上好像揭掉了一层粘糊糊的东西,夜也好像懂得人们的心情,特意送来几阵悠悠的凉风。阿莲她们觉得真舒服呀,看看天,那么深,缀满了亮亮的小星星。
    回去的路上,她们三个轮流担水。阿莲和月月早成了农家女,扁担在肩上,她们腰板笔直。她们一手扶担,一条臂膀娇柔的摆动,水随桶,桶随担,担随她们轻快的步伐颤悠。夜幕中,她们那可爱的身影,恰似一个美丽的村姑。
    “老汉说明天开大灶,不知是真的还是老汉胡说呢。”月月说,“往年场上开始碾麦才开大灶,今年会这么早?”
    “大灶在什么地方呀?”宝珠问。
    “就咱们刚才吊水的地方,牲口窑对面的那个窑里。”月月又对阿莲说,“要是开大灶,你又有好活了,去年你不是跟倔力本老汉给大灶拉水么。”
    “什么好活哟,”阿莲把担换了下肩,这样和后面的月月说话方便,“天天看倔力本老汉的脸色,真让人烦。”
    “到哪拉水呀,是在村里从井里往上绞吗?”宝珠问。
    “哎哟,从井里绞,那还不把人累死。是到五里外涧里去拉水。”阿莲笑着说。
    半路她们碰上队长。
    “队长,这么晚了还出来视察工作?”月月开玩笑说。
    “工作什么,”队长皱着眉头,“场上有麦子,晚上得有个人去看着。”他又说,“阿莲,明天开大灶,你去拉水,一天拉四趟,给你记个工。”
    阿莲心中一喜,试着问:“我和谁,还是和倔力本老汉吗?”
    “就你一个人去拉水,老汉这两天胃病犯了,跑不成远路。”队长说完走了。
    “就我一个人呀。”阿莲自言自语,有点发愁。
    月月见阿莲步子慢下来,上前接过阿莲肩上的担子。月月担着水在前边走,阿莲和宝珠在后面跟着。
    宝珠关心的问:“莲姐,你是一个人拉不动吧。”
    “不是人拉,是套牲口。”阿莲又幽幽的说,“可是我没赶过车呀。”
    “你不是和倔力本老汉拉过水吗?”月月在前头说。
    “那是老汉赶车,我在后面跟着跑。”阿莲说。
    月月没说话,是不是她也在为阿莲担心呢。
    37

    早上,天蒙蒙亮,他们就都起来了。擦把脸,刷刷牙,一人啃块干饼出了门。自刚和其其扛着大扁担,月月和宝珠拿着镰刀,阿莲走在最后边,她手里拖拉根鞭子,那是她犁地时做的,一根木棍,拴根麻绳。
    牲口窑门前,倔力本老汉正在收拾车。车就是村里普通的架子车,昨天还用它拉麦子,今天车上放了个用大柴油桶改制的大水桶,倔力本老汉在那里用粗绳子把桶捆紧。看来老汉胃病确实犯了,这么热的天,别人穿件小褂还敞着怀,老汉不但穿着夹袄,外面还套个棉背心。让人看着都替他热。
    阿莲走来,老汉让她去牵驴。阿莲跟老汉套过车,这些活她干过。
    驴吃的饱饱的被拴在木桩上低着头想心思,它看阿莲走来知道没好事,扬起脑袋往后躲。阿莲一把抓住它的笼头亲热的摸摸它的大耳朵说:“大叫驴,你好好拉车,我保证不用鞭子打你。”
    “你跟它讲什么,”倔力本老汉在车那边不耐烦的说,“它一个哑巴牲口能听懂?”
    阿莲到牲口窑里,她知道鞍具挂在什么地方。她把鞍具取来,给大叫驴带上嚼子,背上放好鞍鞯,脖子上套好套包,然后把大叫驴牵到车边。她小心的吆喝着大叫驴退进辕杆中间,给大叫驴系上套绳,挂好鞍环,使劲扳起大叫驴的大尾巴,把后鞧放平。
    阿莲每干一样就悄悄瞟老汉一眼,老汉这时蹲得远远的抽烟袋,装着不看。阿莲知道老汉在注意她,果然,等阿莲给驴系肚带时,他跳起来说:“你想把驴勒死!”说着他走过来,这儿紧紧那儿松松。阿莲噘着嘴站在一边:有什么呀,故意挑毛病。
    “你还不去牵牛!”老汉冲阿莲吹胡子瞪眼,“套个车半早起都快过去了。”
    阿莲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她小声叨咕:“要什么牛,就一桶水,大叫驴还能拉不动,故意找事。队长叫我拉水又没叫你。”
    麦收期间牛没活干,在牲口窑外面空场卧了一地。阿莲走过去相中了一头叫大肉旦的黄牛。叫它大肉旦不仅因为它长得肥,还因为它脾气好,慈眉善目的。这时大肉旦卧在地上半闭眼,正有嗞有味的在倒嚼,口沫顺嘴边垂下老长。阿莲解下它的鼻绳,用鞭子打一下它的屁股,命令道:“大肉旦,干活!”大肉旦睁开眼看看阿莲,不情愿的撅着屁股站起来。
    阿莲把牛牵到车旁,给牛带上牛鞅子,拴好套绳。她四下里看看,不见了老汉的身影,她心里一阵高兴,总算不用再听老汉唠叨,挑毛病。
    阿莲把车赶动,没走几步,老汉追来把她叫住说:“你那鞭子也能赶牛,兔子都赶不走。”老汉把他的鞭子给了阿莲。这鞭子枣木棍做的杆,光滑红亮,鞭子用牛皮条拧成,末端还有根细长柔软的鞭鞘。阿莲接过鞭子可高兴,真想立刻试试看能不能甩出声。
    “叫个妮子拉水,也放心,”老汉背着手回去了,走着还说,“队里再忙就缺这个人,真是胡来。”
    阿莲对老汉的背影做了个怪相,心里说,我一定要把水拉来,让老汉看看。
    阿莲赶车上路。爬上一个坡,阿莲回头望去,估计老汉看不到她了,就侧身一跳坐到车辕上。她背靠铁桶,两脚悬在车辕下左摇右摆,心里别提多自在。以前和老汉一起拉水,老汉心痛牲口,一步也不让坐,今天可由不得他了。阿莲想,这会月月正在地里挥镰,自刚正在路上担麦,而她呢,迎着凉爽的晨风,坐在车上不紧不慢的在乡间路上徜徉。她越想越得意,越得意越高兴,越高兴越得意,心中充满了喜悦。
    太阳早升起来,躲在一片紫雾中,天不热,风送来清凉和湿润,带着浓浓的麦草香。路两旁都是熟透的麦田,有的已经被大片割倒,麦子一把把一行行在地里整齐的排列。有的还金晃晃一片,麦穗挤在一起个个扬着干黄的长满毛刺的脑袋,它们熟透了,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有胖胖的麦粒从穗中蹦出。往前,麦海里有人割麦,他们珍惜早上的凉爽,干起活来头也不抬,他们的脊背在有节奏的浮动,像只只漂进中的小船。路往右拐,仍是大片的麦田,前面被割倒的麦田里,有个架子车,有人在用叉往车上装麦子。那车辕杆上也套头驴,那大概是头草驴吧,因为越走越近,大叫驴突然激动起来,张开大嘴巴唱起歌:“啊尔啊尔啊尔啊,啊啊……”
    “别唱啦!”阿莲大喊,堵住耳朵闭上眼,“难听死了。”
    大叫驴才不管,非要唱完它那段,唱完还余兴未尽的打响鼻甩口沫。
    车子下了坡,路边涌现一片嫩绿,毛茸茸细草上开满朵朵不知名的菊黄色的小花,像在对阿莲招手。阿莲停下车跑过去,她掐了几朵花插在鬓角插在辫子上,回头瞧瞧大叫驴,她特意又掐了几枝花。阿莲把花拿到大叫驴跟前说:“来,给你也戴上几朵花。”
    大叫驴不懂得戴花,它向阿莲手上的花翻起大嘴唇。
    “不是叫你吃,是叫你戴的。”阿莲边说边往大叫驴的笼头上插。大叫驴不领情,摇动大耳朵晃着头。
    “不给你戴了,我给大肉旦戴。”阿莲说。她到大肉旦前,大肉旦老老实实让她把花插在牛角的铁环里。
    阿莲赶车走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太阳从云缝中露露脸,马上又躲进另一大片白云后面,云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淡青色的阴影,播下柔和的宁静。远处,在阴影外,那里的麦田在阳光下仿佛在燃烧,放射出金光四射的耀眼的光芒。
    阿莲多幸福呀,她不由得哼哼叽叽唱起歌:

    我是一朵小花
    田野是我的家
    小草作我的邻居
    大地是我的妈妈
    我问你,问你,你这傻呼呼的丑蛤蟆
    你爱我吗
    让我们在一起,在一起
    度过温暖的春,火热的夏
    当金秋来临时
    让我为你结一颗小小的果实吧
    我可爱的,可爱的丑蛤蟆

    阿莲越唱越高兴,越唱声越大:我是一朵小花,田野是我的家,小草作我的邻居,大地是我的妈妈。阿莲突然对着那丰收的大地高喊:妈——妈!
    这一声又尖又响,大叫驴大吃一惊,猛的往前跳了几步。大肉旦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拐着罗圈腿掂着大肚子往前蹦了两蹦。阿莲笑起来,笑了又笑。远处割麦的人直起腰,往这边看,他们指指点点,像是在说:看,路上来了一个赶车的疯丫头。
    阿莲发觉了,连忙止住笑,吐了吐舌尖。
    在拉水的路上,最难走也是最危险的是那个大坡。阿莲赶车来到这里,把车在坡顶停住。眼前是一条大得惊人的大沟,沟底宽展展的有耕地还有村落。脚下的路顺坡而下,一直伸展到沟底,坡路有一百多米长,路的坡度很大。阿莲站在坡顶看着眼前的路,心里很踌躇。她极力回想她和倔力本老汉当初是怎么赶车下去的:那时老汉抓住辕杆,尽力帮驴坐坡,她在前面牵牛,拿鞭子使劲抽牛的屁股。
    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呀。阿莲瞧瞧大叫驴,大叫驴安安静静的站在她身边,大肉旦在前面扭回头,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阿莲,似乎奇怪,为什么不走了。
    阿莲咬咬牙狠狠心——下坡!
    车到了坡上,沉甸甸的推大叫驴的屁股,大叫驴在阿莲的吆喝下,东一蹄子西一蹄子左歪右扭想坐住车,靽子紧绷在它的后腿上,磨得它老想往下跑。大肉旦没有车推着不着急,它不紧不慢的在大叫驴前面迈着八字步。大叫驴嫌大肉旦挡路,总想冲到大肉旦前边去。阿莲急得乱叫,她一手握紧辕杆帮大叫驴坐坡,一手挥鞭狠赶大肉旦。
    最后车子总算跌跌撞撞来到坡底,大叫驴到底还是跑到大肉旦前边去了。
    阿莲气喘吁吁看着它们。大肉旦躲在大叫驴身后,牛鞅早掉了,挂在它的脖子下面,牛套绳向了后,乱七八糟缠在大叫驴的后腿上,它们和阿莲一样,别提多狼狈了。
    阿莲用鞭杆指大肉旦的大鼻头,恨恨的说:“大肉旦,你怎么这么慢!”
    大肉旦没有一点歉意,它摇摇头,那是告诉阿莲,牛鞅悬在脖子下面很不舒服。
    阿莲把大肉旦脖子上的牛鞅解下,又钻到大叫驴肚子下,用鞭杆敲着驴蹄子把套绳拽出。阿莲忙了半天才把牛套绳理顺,把大肉旦重新套好。阿莲心里怪倔力本老汉,非让套个牛,要是不套牛哪有这么多麻烦。
    到了沟底路就好走多了,阿莲赶车拐了个弯就看到那条小溪,那是山泉流下来形成的,村里人管它叫涧。溪两边东一棵西一棵种着些高大的杨树,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动。溪水清澈,水中有很多被水磨圆的光滑的白石头,溪水在石上流动,水光粼粼。
    阿莲停下车,先趴在溪边喝点水,水凉凉的带点草腥气。接着阿莲把鞋脱了挽起裤腿,她从车上摘下小水桶从溪里打上水往车上那个大桶里倒。她一趟一趟的跑,提了几十桶才把车上的大铁桶灌满。
    阿莲坐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喘口气,洗洗脚。她把脚放进水里才想起没拿毛巾。她翘着两只滴着水的白白胖胖的脚丫,看看鞋,鞋里有永远也磕打不尽的土,这脚要进去还不和了泥。阿莲没办法,只好坐在溪边翘着两只脚丫等风吹干。
    溪对面坡上杨树后,浓荫遮掩下有几堵院墙,那是个人家吧。从墙头飘出几缕饮烟,定是那家在做饭呢。阿莲有点饿了,中午大灶不知吃什么,是大锅粥还是稀汤面?他们没来得及蒸馍,中午可吃什么,总不能光喝稀的。
    对面树后冒出来一只红公鸡,它看见阿莲立刻涨红了脸,神经质的咯咯叫。跟在它后面的母鸡没理会它的警告,依旧在草窝里刨着在石缝里啄着。一只芦花母鸡大大方方来到阿莲对面溪边,只顾翻动石子,对阿莲连看都不看。阿莲轻轻的朝母鸡嘿了一声,母鸡一怔,抬起头好奇的用右眼看看阿莲,又用左眼看看阿莲,然后扭着大屁股追那只红公鸡去了。
    阿莲看看大叫驴,大叫驴架着沉车不安的换动着蹄子。大肉旦这会忙里偷闲又在反刍,嘴角垂下长长的口涎。阿莲脚已凉干,她穿上鞋对大肉旦挥挥鞭子,命令道:“大肉旦,别吃啦,回家。”
    车子来到那个大坡下,大叫驴信心十足,逞能般拉车就往上冲,看那劲是想一气把车拉到坡顶。为了不使大叫驴泄气,阿莲使劲赶大肉旦,大肉旦犁惯了地,不懂冲坡,阿莲怎么赶它也不快走。
    上坡的路还没到三分之一,大叫驴就没劲了,它不但站住还要往后退。阿莲慌了,这要是连车带水退下去车非翻了不可。亏了大肉旦天生有个牛脾气,它走得慢可是一步不退。此时大肉旦四只蹄子撑住地拉住车子一动不动,直到大叫驴歇过劲来,阿莲挥鞭吆喝,再一鼓作气往上走。半途大肉旦拉住车又让大叫驴歇了一次,阿莲不尽暗暗感激倔力本老汉,幸好套了牛,要不这个坡还真难上来了。
    车子到了坡顶,往前走基本上都是平坦的路了。阿莲看着从沟底拉上来的满满一大桶水别提多高兴。
    “大叫驴,今天你是一等功。”她亲热的拍拍大叫驴的脖子。“大肉旦,你也是一等功。”她摸摸大肉旦的肚子。
    回去的路上阿莲跟着车跑,她挥动鞭子有几次还真甩出了响声。阿莲学着倔力本老汉的样子,捡块石头把大水桶敲得咚咚响。大叫驴和大肉旦别看个头大,胆子可小,听见这古怪的声音吓得一路小跑。
    远处已经看到麦场和牲口窑,阿莲这会别提多骄傲,路上她碰上几个去地里担麦的人,阿莲和他们打招呼,他们都看着她笑。阿莲想,他们一定是佩服她一个人能把水拉回来吧。
    牲口窑,四奶奶被队里派来做饭,她看见阿莲赶车回来就哈哈大笑说:“瞧这个阿莲哟,自己插了一头花还给牛插了一脑袋。”
    阿莲脸红了,赶紧把头上的花呀草呀都拽下,她想起刚才路上碰见的那些人,敢情人在笑话她呢。
    窑里走出倔力本老汉,看阿莲平安回来老脸上挂上了笑容,说:“这妮子,还像个娃娃,要是乡下女子这么大早嫁人家喽。”
    雪梅从窑里出来,手里拿着把葱,她有好长时间不上地干活了。如今是麦收,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谁也不许在家呆着。前两天雪梅和老头老婆娃娃们在地里捆麦,今天又被叫来给四奶奶帮忙做饭了。
    阿莲一面倒车准备往窖里放水,一面问雪梅:“今天吃什么呀?”
    “四奶奶说擀面条。”雪梅说,又问,“你是不是还得拉一回?”
    “可不是么,”阿莲皱起眉,“队长让一天拉四趟呢,真倒霉。”
    阿莲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个意思,她喜欢拉水,她这么说是在显摆。
    阿莲只拉了两天水队长就把她换下来,拉水另派了个老汉。
    麦场上的活已经开始了。
    38

    阿莲最怕在麦场上干活,这活最脏最苦最热最累,然而他躲不开。阿莲在麦场上干了十几天,骨头都快累散了,身上的汗水和灰土搅在一起简直脏透了。头发顶,脖子里,连肚皮上都粘着麦叶的碎片,那些尖尖的麦芒偷偷溜进衣领子,一个劲扎阿莲脊背。这些日子阿莲那还有心思想到干净,她只想睡觉。不论什么地方,往下一坐身子一歪,马上就能睡着了。可是梦还没顾得做一个,耳边就响起队长在喊:“起场喽,起场喽!”于是阿莲强撑着爬起,眯缝着睡眼,拖拉着麦叉,跟在别的女人身后来到麦场。
    烈日当头,铺满麦子的场上跳动着耀眼的白光,晃得人眼都睁不开。晒透碾裂的麦杆被叉挑起喷出呛人的热气,干活的人苦着脸,张着又干又涩的嘴巴喘气。
    阿莲每回翻场都要看看场边积起的那几个硕大的麦垛是不是矮了一点了。那都是待碾的麦子。阿莲不知这活何时是个完,她都快愁死了。
    天黑了,他们前前后后一个一个回到家。没人愿意做饭,连宝珠也坐在院里小凳上不愿动。他们随便啃块干饼子,喝瓢凉水就算晚饭了。
    自刚和其其今晚队里派他们看场,他俩吃完饭夹条床单领着黑子走了。
    月月爱干净,再累睡前也得洗洗。她洗完还把躺在炕上和衣而睡的阿莲和宝珠硬拽起来,说:“看你们衣服脏成什么样啦,就往炕上躺,他们都走了,你们不大洗,好歹也擦擦。吃完饭就往炕上滚,哪就到累死的时候啦。”
    阿莲和宝珠从炕上爬起来,各自到厨房端来一盆水,脱了衣服在窑洞前擦洗身子。明月东升,月光如水,夜风习习送来阵阵凉意。她们洗掉身上的汗和土,也驱散了心中的烦躁,躯体上的困乏。在这明亮的月光下迎风而立,真舒服呀。宝珠也和姐姐们学会了爱干净,她也体会到洁净给人心上带来的舒适和轻松。
    月月在窑里喊:“不洗是不洗,洗起来就没个完,也不找个树影,就站在月亮下面,不怕有人看见?”
    阿莲和宝珠笑着跑进窑洞,把门插好上炕睡觉,两盆子脏水放在院子里都没倒。
    半夜,月月醒来,她心里有点事叫她睡不踏实。她披衣坐起,拉开半扇窗,院中月洒清辉如同童话中的银色世界。
    她想起自刚临走时对她的暗中叮咛:“晚上来啊。”她怎么回答的:“白天还没累死。”是的,她是这么说的。可半夜为什么又醒来坐起,她明明是拒绝自刚了吗。
    月月下了地,出了窑洞,又轻轻把门带上,她走出大院走向村口。她心里很矛盾,“还是回去睡觉吧,明天还得干活呢。”她这么对自己说,脚没停下反而加快了步子。
    “真没出息,真没出息。”离村远了月月还在责怪自己。夜静静的,万物都在沉睡,路上的黑影有些可怕,月月更担心有谁碰巧看见她,她忽然羞得不行。这羞赧的感觉驱散了她最后的一丝睡意,这感觉真好,带着些许冒险期盼和甜蜜。
    月月和自刚完全可以像正常夫妻一样在一起生活,跟队里要间房住,可自刚偏偏不愿意,非要这样深更半夜偷偷约会。这到好,官盐当私盐卖了。月月想到这里就有气。
    自刚真坏,月月想起自刚曾经给她讲过的笑话——说玉皇大帝到人间来视察,土地爷陪着他。他们腾云驾雾正在前行,见下面庄稼地里一对小男女正在亲热。玉皇大帝问土地爷:“这二人在干什么?”土地爷恭恭敬敬的答:“在造人。”玉皇大帝又问:“多长时间造一个?”土地爷答:“回圣上的话,一年造一个。”玉皇大帝大惑不解,说:“一年造一个何必如此赶忙?”
    月月笑了,她啐了一口,想把这坏笑话从脑中赶走。她不知为什么想到了玉皇大帝,是不是自己现在正是赶去作那造人的小男女。月月脸又红了,她扭头回望,山野宁静安祥,只有那漫天繁星眨着眼仿佛在笑话她:“月月,不知羞。月月,不知羞。”月月撒腿就跑。
    夜间的麦场显得大而空旷,场边那几个高高的麦垛像披着夜色打瞌睡的老者。月月走上麦场,黑子从远处奔来,摇着尾巴围着她腿转,亲热的嗅着她的脚。
    场上停放着一辆架子车,上面睡个人,月月蹑手蹑脚走过去,还没到跟前,单凭那人的鼾声就知道是其其。
    场上有间土坯房,那本是为看场人准备的,月月过去从房门往里张望,里面黑咕隆咚,散发出一股牛粪气。
    月月找不到自刚又不能喊,发愁的看看黑子,黑子蹲在她脚旁,摇着尾巴仰脸对她望望,闹不清女主人在找寻什么。
    月月绕到麦垛后,在这里才发现了自刚。自刚把床单铺在柔软的麦杆上,他躺在上面伸胳膊伸腿的,摆个大字睡得正香。月月在他身边蹲下,推推他,又推推他。
    自刚醒了,半睁开眼瞧瞧月月,咕哝一句:“你来干什么?”
    月月一愣,站起掉头就走,没等她迈出步来,衣服后襟早被自刚抓住,月月脚在麦杆上一滑,全身后仰摔倒在自刚怀中。
    黑子一直跟着月月,看月月被自刚拉倒很是打抱不平,它呜呜两声,没叫出来。后来看他们好像是打闹着玩,黑子歪着脑袋摇摇尾巴,主人这会顾不上它,它没趣的走了。
    在这沉睡的大地上,在这小小的麦场边,在巨大的麦垛间,自刚用香香的麦草给心爱的月月絮好了一个软软的小窝,他和月月像两只天真无邪的小鹅在这暖暖的小窝中亲热。月亮姑姑为他们祝福,把银子般的光辉洒满他们的身上,风儿也来凑热闹,摇摇他们头上的麦穗,向他们扬去几片细草。
    月月闭目细想,也许在身后天上,真有玉帝和土地在看着他们笑,那就让他们笑吧,好在玉帝满不懂,土地爷又老得没了这份心情,想到这里月月笑了。
    月月爱自刚,她多么想把这爱向自己亲爱的人诉说,可话到口边却化做了无数的吻,爱在心头汇成了深情的歌:

    让我温柔的亲亲你吧,因为我是你的妻呀
    让我紧紧的搂住你吧,因为我是你的妻呀
    让我给你生个宝宝吧,因为我是你的妻呀
    我们的宝宝一定很结实呀,因为你很强壮呀
    我们的宝宝一定很好看呀,因为我很漂亮呀
    让我们紧紧贴在一起,我们的心在一起跳动
    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我真的很爱你呀
    让我们的爱永远不要改变吧,月亮为我们作证
    让我们不要忘记今夜的相爱吧,我愿伴你一生
    39

    阿莲在睡梦中好像看到窑中大亮,她以为天明了。她没睡够,迷迷糊糊坐起身,揉揉眼醒醒神,这才看清,原来是风把门吹开一扇。月儿在门角往窑里窥探,送进满窑的月光。阿莲下炕去关门,见外面起了风,树叶子被风刮得哗哗响。阿莲无意间回头,发现月月不在炕上,月月去哪啦?
    月月没有回来不能插门,阿莲往院里张望,院里都是枣树,风在树头游戏,搅得树林睡不安稳。阿莲不放心,穿好衣服一直找出去。
    阿莲来到村口大槐树下,沟里黑糊糊的,这里风更大,扯着她的衣襟乱着她的头发。
    阿莲打算回去睡觉了,不找了。本来么,深更半夜的找月月干什么,保不住这会月月已经回去了。
    阿莲睡眼惺忪的走,没回村反而顺大路越走越远了,她像是醒着,又像在梦里,像是梦游。
    没走出多远,冷不丁身后咕咚一声,阿莲猛的一惊,这下彻底醒了。她吓得睁大眼睛这才明白自己走在村外路上,她哪敢回头,就往前跑,前面不远是麦场,那里有其其和自刚。
    麦场上,黑子欢快的向阿莲跑来,围着她撒欢,热心的引领阿莲到场中架子车旁看其其。阿莲使劲推其其,喊他,一边还回头看路上,生怕那个咕咚追来。
    其其醒了,坐起来,费力的睁开眼说:“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
    没等阿莲回答,麦垛后跳出自刚,他说:“是阿莲呀,我还以为是偷麦子的。我正奇怪黑子为什么不叫呢。”
    阿莲不知怎么说,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怎么半夜跑到这里来了。这时麦垛后走出月月,阿莲又惊又喜,一下子什么都不怕了。
    “阿莲,怎么了?”月月疑惑的看阿莲。
    “我半夜醒了,见门开着,你不在,我就满处找,就来了。”阿莲说。
    “你找我干什么,”月月脸蛋微红,幸好在夜色中没人能看清,“我走时把门都关好了。”月月自言自语,“大概是风。”她笑着拉上阿莲说,“咱们快回去吧。”
    月月时常半夜和自刚约会,这在阿莲和其其看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今晚阿莲不知怎么没想到这里,做着梦是的瞎找一气。
    看阿莲和月月要走,自刚忽然想到件事,说:“别走哇,我还没请你们吃西瓜呢。”
    “真的吗?”阿莲顿时停住脚喜眉笑眼的问。
    “别听他胡说,”月月根本不信,“他哪来的西瓜,就是有他能给咱们剩下。”
    “真的,”自刚为自己声辩,“我和其其侦察好的,离这里二里远,靠路边,上庄种的西瓜,就一个老汉看着。”
    “你是说去偷哇。”阿莲失望了。
    “看你说得难听的,怎么叫偷。咱们去跟老汉说说,买上一个,再抱上一个,不就行了。”自刚说得还挺有理。
    “那你就去吧,我们在这里等着。”月月不客气。
    自刚就去拉其其,其其觉没醒哼哼叽叽不想去,说:“明天,明天再说吧,这会还没熟呢……”
    “你以为煮面条哪,”自刚硬把其其拉得坐起,拍拍他脑袋说,“别做梦了,醒醒。”
    其其不得已下了车,使足劲张大嘴打哈欠。
    刚要走,自刚停下对阿莲说:“你不跟我们一起去?”
    “我可不敢跟你们去,”阿莲往后退了两步。
    “你在地头等着,”自刚做上动员工作,“我们到地里去,去一回了,买一个也是买,买三个也是买,你帮我们抱一个。”
    “月月你也去吧。”阿莲心被说活,她想拉个伴,天太黑,她一人害怕。
    “我才不去呢。”月月冷笑说。
    阿莲还是心惊胆战的跟着去了。有什么法子呢,阿莲太喜欢玩了。
    说是二里,没走多久就到了。朦胧月色中,远处路边地里趴着个用高粱杆搭成的看瓜棚,棚缝闪出几点灯火。
    阿莲突然有点害怕,她低低的问自刚:“他们有狗吗?”
    自刚愣了一下,说:“这倒没注意。”又说,“管他呢,你别过去就是了。”
    自刚把阿莲安排在路边一个黑影处,他和其其弯腰弓背的摸向地里。阿莲提心吊胆的看着他们消失在瓜田中,陡然传来狗的狂吠,自刚和其其像两只受惊的兔子从瓜田里窜回,看都没顾上看一眼阿莲还在不在,一溜烟顺路跑走,瞬间便没了影。
    阿莲吓得魂都没了,想跑,两条腿软得一步也迈不动。狗没追上自刚和其其,发现了黑影里的阿莲,它奔过来对阿莲乱叫,看阿莲不跑以为遇上了劲敌,它不敢贸然向前,站在离阿莲两米远的地方放开嗓门汪汪的向阿莲发威。
    离着近,阿莲看清这是只不大的狗,灰毛尖耳朵很像黑子。阿莲壮壮胆,蹲下身想在地上摸块石头,可在地上胡噜半天什么也没有。狗见阿莲弯腰吓得变了声,后退几步叫得更凶了。
    这时跑过来一个矮小干瘦的老汉,手里还提根棍子,他凶神恶煞般瞪着老眼往黑影里瞧,等看清黑影里的人甩着两条大辫子深感意外,他问:“你,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过路的,我是过路的。”阿莲赶紧撒慌。
    “过路的,你一个女娃子半夜上哪去?”老汉没让阿莲蒙住,“你和刚才那两个是一伙的?”
    阿莲不知怎么圆这个慌,越着急越想不出词。
    老汉认为阿莲默认了,十分得意,他站在阿莲面前两腿分开,一手拄棍一手乱挥乱摆教训起阿莲。那狗蹲在他旁边狐假虎威的帮腔,两种声音巧妙的互相应和:
    “……西瓜还没熟,你们就来摘……汪汪……现在摘……汪汪……糟蹋东西……汪汪……夜里跑进地里……汪汪……把秧子都踢折……汪汪……秧子断了瓜还能活……汪汪……”
    阿莲烦透了,突然跺着脚朝老汉嚷:“你倒是把你的狗赶走哇!”
    老汉止住嘴,惊愕的看阿莲,想一想,踢了狗一脚。
    狗受了天大的委屈,尖声抗议着跑出老远,蹲在地边不死心的还冲阿莲汪汪。
    老汉回身要走,阿莲大喜,刚想借机会开溜,腿还没抬,老汉又把她叫住。老汉让她等等,然后匆忙跑回瓜棚。阿莲看老汉不像有什么恶意,真的站在原地没动。老汉很快回来,这回手中没有棍子,却捧着三个大香瓜。老汉说:“来一回瓜地,也别空手回去,拿去吃吧。”
    阿莲接过香瓜,两手抱着,她有点不好意思,低头赶紧跑了。
    走出老远,阿莲回头看,老汉还在地头站着,他的狗蹲在他的脚旁,偶尔叫上一两声。
    回去的路上阿莲遇上急着赶来的自刚和其其,他们一人提根棍子,看样子是准备去打架。他们看到阿莲抱着香瓜回来,立刻放了心。
    “阿莲,你真行啊,”自刚笑着说,“我们把狗引开,你还摘了几个香瓜。”
    “谁摘啦,是看瓜老汉给的。”阿莲赶紧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不信,叫我看看。”自刚过来要拿。
    “不叫你看,不叫你看。”阿莲又躲又闪。
    “我不要,我就闻闻看香不香。”自刚死皮赖脸。
    “不行,你一闻就没有了。”阿莲抱着香瓜就跑。
    月月站在麦场边伸脖子望,看阿莲回来忙迎过去说:“阿莲,你把我都快急死啦。”
    “我说没事吧,”自刚说,“我说她一会自己就会回来,你们非不信。”
    “阿莲,那狗没咬你?”其其这才想起问。
    阿莲这时特别兴奋,她对他们讲她刚才的遭遇,她说了狗又说老汉又说瓜……
    “别说啦,”月月推推她,“再说天就亮了。”
    自刚瞧她们要走,忍不住说:“你们就这么走啦,香瓜呢?你们别都拿走哇。”
    “亏你还张得开口,”月月回头嘲笑他,“一个大男人跑了一趟连片瓜叶子都没拣回来,还好意思跟阿莲要瓜。”
    阿莲心软,对月月说:“给其其一个吧。”
    其其嘿嘿傻笑,不好意思拿。自刚借机抢上一步从阿莲手里抓走个大的,说:“那我替其其谢谢啦。”
    月月笑着对阿莲说:“就你好说话。”拉上阿莲走了。
    到了家,她们把睡得香香的宝珠拍起来,三个人把两个香瓜掰一掰,分一分,也没洗,连皮带仔都吞进肚里,然后她们带着满口香甜往炕上一躺,一觉睡到大天亮。
    40

    麦收终于过去,村里人闲下来。虽说社员们每天还要上地,那不过是背上筐扛上锄到地里干此零碎活,急着赶着的活没有了。
    村里小学放暑假,校舍空了出来。民兵连长卫红在学校组织个宣传队,天天在那里练唱歌。卫红今年十九岁,梳着黑亮的分头,身上总散发出浓浓的香皂味。他名是民兵连长,实际上他手下一个兵也没有,他这个连长只是大队干部之一,没别的意思。记得前两年中苏边境紧张时,还真的叫了一些年轻人,还发了枪。阿莲和自刚也被叫去,每日就是站队,走步,站队。走一天步,队里给记一天工。自刚每天背一支三八大盖,阿莲扛个老套筒,也不给子弹。练了几天不练了,因为社员有意见,社员把正步走叫摔腿,为了备战偶尔到麦场上摔摔腿,大家也都理解,时间长了摔摔腿就挣工分谁还愿意上地。要不就公平合理大家换着去,只要能挣工分,摔摔腿谁还不会。
    阿莲当了几天民兵,叫别人闹的散了摊子,她不去摔腿,老套筒人家也没收回,到现在还在窑洞后面一角放着。
    别看卫红这个连长没有兵,他有上级。今年公社武装部长下了令,各村要编些节目到公社庆“八一”,卫红当然是积极响应。但到麦场上摔腿是行不通了,队里不给记工,这么热的天,谁白去。
    卫红有办法,刚好赶上村里学校放假,他就跟老师要来钥匙,准备招集几个人排两个节目算是向“八一”献礼。排什么节目呢,当然是歌曲。
    农村小伙子没一个会唱歌的,他们那嗓子只配轰牛吆喝驴,卫红决定找几个女孩子。消息一出,来了一帮,都愿意来唱,即使不给工分也没关系。卫红不想要那么多人,可不要谁,谁就不愿意,丢了多大人是的,有来缠的,有托家里人说情的,有抹眼泪的。卫红没办法,只好把村里十五六的女孩子都收进去。
    每天她们白天干完活,晚上就聚到小学校里。教室中的桌椅已被搬到一边,中间腾出块空地,她们挤挤叉叉坐在教室边的几条长凳上,一人手里拿着一只鞋底,像她们母亲和祖母那样,把针往头皮上一划,然后用顶针顶住,使劲从鞋底上扎过去。她们纳鞋底不耽误说话,叽叽喳喳,几张嘴一起说,你分不清谁是说的谁是听的。她们就像是挤在枝头上的一排小鸟,就喜欢喳喳乱叫,图的就是个热闹。
    卫红说开始排练,她们就赶紧把线往鞋底上一缠,把鞋底揣在怀里,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她们的高矮差不多,也没有太胖的,也没有太瘦的,她们都很结实,发育的很好。她们的嗓子尖尖的,如果让她们一个一个的唱,没一个中听的。她们唱歌没有感情,只要把歌词唱对就行。但她们合起来唱时却别有韵味,再加上她们把方言用在歌里,那歌听来特别有趣。
    伴奏的乐器就是卫红的一把二胡,卫红的二胡拉得极好,就是和女孩子们的歌声无法协调。每到这时卫红就大声喝令女孩子们停住,重唱。有时还要严厉的训斥她们。她们呢,一个个瞪着亮眼睛看他,像一群受了惊的小鸭子。于是二胡又响起来,她们小心的跟着胡琴唱,她们大声的跟着胡琴唱,她们自顾自撇开胡琴唱,直到卫红再发起脾气。
    秀秀听过阿莲唱歌,就把阿莲介绍去。阿莲来到宣传队,大家对他都很好,连卫红也管她叫莲姐。虽然阿莲年龄确实比卫红大一岁,阿莲还是不习惯卫红这么叫,毕竟卫红是领导吗。女孩子们跟阿莲更亲近,她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女孩子有叫翠姑、云姑、月姑、霞姑的,有叫淑兰、淑梅、淑芳、淑英的,照自刚的说法是“七大姑,八大叔”。只有一个女孩子不叫什么淑呀姑的,她叫兰英,是大队支书的女儿。
    兰英美极了,在一群女孩子中显得格外突出,她是卫红的未婚妻,听说秋后就要结婚的。自刚管兰英叫高干子弟,兰英却从不觉得自己是支书的女儿有什么特殊。她今年十七啦,还傻乎乎的,连自己比别的女孩子漂亮也不清楚。别的女孩子也不注意她,漂亮有什么用,将来还不一样,跟个大男人走,完事。
    阿莲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她们唱的歌都是时髦歌曲,阿莲爱唱的歌她们是不能唱的。卫红有了新主意,他让阿莲教女孩子们跳舞。阿莲哪会跳什么舞,卫红不信,非叫阿莲试试。阿莲盛情难却只好学鸭子上架了。她随着歌声两手瞎比划,女孩子们注意的看着,跟着模仿。不等女孩子们学会,阿莲自己都把自己作过的动作忘了。
    阿莲在宣传队挺累,心情可特别愉快。夜里很晚她才回家,嘴里还哼着歌。
    自刚躺在院里席上乘凉,见阿莲唱着回来坐起问:“阿莲,这两天教什么呢?”
    “跳舞。”阿莲边走边说。
    “什么舞?”自刚问。
    “洗衣舞呗。”阿莲懒得理他,想赶紧洗洗睡觉。
    “你应该教她们锡兰罐舞。”自刚在她身后说。
    “什么锡兰罐舞?”阿莲立住脚转过身问。
    “这都不知道,你没看过画报?”自刚提醒她。
    阿莲依稀想起,她看过画报上一群姑娘头顶着罐子……
    “那还得找个罐子。”她喃喃自语。
    “你不用罐子。”自刚一本正经说。
    “怎么?”
    “你胖胖的圆圆的,还用得着罐子。”自刚突然哈哈大笑,跳起就跑。
    阿莲气得愣住了,她没有追自刚,绷着嘴回到窑洞。窑里点着灯,月月和宝珠都睡了。阿莲坐在炕沿上满肚子委屈。说不会跳舞,不会跳舞,非叫跳,不定多难看呢。明天绝不去了。“
    哗啦一响,门开道缝,探进个脑袋,是自刚,一脸的坏相,笑嘻嘻的看阿莲。阿莲抓起苕帚就扑上去,自刚头马上缩回去扭身就跑。阿莲发疯般冲出门,举着苕帚满院追他。
    41

    自刚虽然气阿莲,还是正经给阿莲出了个主意:“你不是认识亚琴吗,建平说亚琴以前就是学跳舞的。你把亚琴请来不就行了。”
    亚琴是天津学生,住在离小庄几里远的南村,阿莲在公社开会时见过她,两人说过话,但不熟。阿莲也听东风说过,亚琴在天津上的是职业中学,学的就是跳舞。阿莲去请她,她能来吗?
    阿莲决定第二天先去南庄试探试探。
    一大早阿莲就一个人悄悄的上了路。南村比小庄大好几倍,在行政上南村还管着小庄,小庄是南村大队的一个生产队。大队好多干部包括支书都是南村人,只有大队民兵连长也就是卫红是小庄人。
    亚琴从天津来时她们一共七个女生,先在公社后转到南村。自刚他们这些男生背地里称呼她们七仙女,因为她们一个比一个美。现在她们有的托病转回了天津,有的找门路寻到了工作,有的回家后再也不来了。南村只剩下亚琴一个人了。
    亚琴住在社员家,阿莲找到她住的地方,她还没下工。阿莲推门进院,亚琴屋门上挂着锁。亚琴住的是房子,不像阿莲她们住窑洞。阿莲扒着门缝往房里看,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墙是白的,地是光的,里面的家具也都是干干净净。阿莲想起“我你M”和“马娃儿”的新窑洞,天津学生都爱洁净。哪像他们都那么懒,总是瞎胡凑合,将就着过。
    阿莲搬个小凳,坐在院里等,院里没人,房东也上地去了。两只黑母鸡东啄一嘴西刨两爪子在院里散步,一只饥饿的花猪嘶鸣着,从猪圈缝中挤出半个头,小眼睛恶狠狠的盯着阿莲。
    阿莲坐的无聊,扭身回看那扇挂锁的小门,她想自己要是也有这么一间小房该多好,她也会把它打扫得窗明几净,收拾得利利索索。阿莲也是个很爱干净的女孩子,是女孩子哪有不爱干净的。今天阿莲来找亚琴,就特地换身新衣服,换双干净鞋,还穿上了袜子。
    街上有人说话,打断了阿莲的胡想,亚琴和房东都回来了。亚琴进门就认出阿莲,笑了,放下锄就开门。
    亚琴比阿莲矮些,两眼细长尖下巴颏。亚琴的身材非常匀称,不愧是跳舞的。
    亚琴对阿莲客气极了,非留阿莲吃饭不可,说着把手洗洗就做饭。亚琴用的也是煤油炉,亚琴做饭,阿莲也帮不上忙,又不好意思坐等吃,只得跟在亚琴身后来回转。
    吃饭时阿莲把她的来意说了,亚琴只是一个劲笑,笑完又一个劲摇头,亚琴说跳舞唱歌是小资情调,现在都不允许了。
    阿莲不甘心,说了又说,终于把亚琴的心说动,同意有时间去小庄看看,这下阿莲可乐坏了。
    大功告成,阿莲回到村把请亚琴的事告诉卫红,卫红比阿莲还着急,准备第二天一早和阿莲去南庄,亲自请。
    当天晚上,他们在小学校排练节目,亚琴跟着月月走进来。阿莲大喜过望,没想到亚琴这么快就来了。她跑过去拉住亚琴的手,先把她介绍给卫红,卫红认识亚琴,只是没说过话。此时他激动的涨红脸,热情的向亚琴点头连说欢迎。接着阿莲又指着那些女孩子,告诉亚琴,这个叫淑芳,那个叫月姑……
    亚琴一边听阿莲介绍一边瞧她们,也不知那些名字她是不是留心听,亚琴没多看她们,眼睛只在兰英的小脸上停了停。女孩子们新奇的看亚琴,霞姑悄悄的对淑兰说了句什么,于是她们都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什么!”卫红认为她们这样笑很不礼貌,大声制止,哪知她们笑得更厉害了。
    阿莲把亚琴拉到教室旁的一间小屋里,让她坐下。亚琴没生气,笑着问:“她们笑什么?”
    阿莲笑着说:“谁知道,她们就这样,可爱笑,为一点小事就笑个不停,一个个都像聊斋中的婴宁。”
    那天晚上亚琴没教什么,正如她自己说的:来看看。
    亚琴回去时,卫红拿个手电筒,一直送她到南村口。
    转天黄昏亚琴又来了,这次她开始教女孩子们跳舞。女孩子们不再笑,围住她认真学,追在她身后亲切的叫她琴姐。
    晚上亚琴没回去。卫红在他姨家找间房,里外一通清扫,又抱来两床崭新的花被子,叫阿莲陪亚琴过夜。
    天气热,还有蚊子。阿莲不敢吹灯,她和亚琴躺在炕上,一会起来打蚊子,一会起来打蚊子。亚琴扇着扇子睡不着,想着刚才在学校,说:“阿莲,我教你跳舞吧。”
    阿莲不好意思的说:“我就跳不了舞。”
    亚琴问:“为什么?”
    阿莲说:“我太胖了。”
    “跳舞跟胖瘦没关系。”亚琴跳起来,把被子踢到炕的一角,把阿莲拉起来说,“我教你,可简单了。”
    她们俩面对面站在炕上,阿莲低头看看亚琴两条修长的腿极为羡慕,再看看自己的双腿又白又粗像两根大萝卜。阿莲暗暗叹口气。
    亚琴哼起歌,伸开两臂走起舞步。亚琴嗓子不太好,声音有点沙哑,但曲调甜美。她微微闭上双眼,脸上流露出甜蜜的笑意。
    开始时阿莲紧盯着亚琴的两条胳膊,笨手笨脚的学着她的动作,后来阿莲明白了,亚琴只是由着自己的歌身子随意的摇动,根本没有什么特定的动作。
    阿莲不再留意亚琴,她也学着样眯起眼和着亚琴婉转的歌声唱,随意的舞:

    月色多么美
    夜空银光闪闪
    一圈又一圈
    轻轻的轻轻的舞呀舞翩跹
    阵阵花香送我上云天
    星星在我身边
    你可记得记得我们的誓言
    爱你永远不变

    动听的旋律溶入阿莲的身心,她的腰肢不再那么呆板,两条白臂也变得柔和,她飘飘而转,腿也不再那么不听使唤。她宛然已化作一只轻盈的小鸟,在春天的枝间跳跃,在花间鸣啭:

    晚风吹人醉
    树影波光闪闪
    一圈又一圈
    轻轻的轻轻的舞呀舞翩跹
    阵阵花香送我上云天
    星星在我身边
    你可记得记得我们的誓言
    爱你永不改变
    阿莲第一次体会到舞蹈的美妙,她像在梦幻中,她尽情的用歌声,用舞蹈来舒发内心的喜悦,她完全陶醉在歌舞中。
    突然一声不大的响动从阿莲脚下传来,阿莲只觉左脚往下一沉,她马上停住,两眼睁得老大。亚琴也停下来,诧异的看阿莲。阿莲把左脚轻轻抬起,发现炕凹下一块。
    亚琴问:“怎么啦?”
    阿莲小声答:“炕跳塌了。”
    亚琴扑哧一笑,阿莲也笑了。
    院里有人走动,阿莲急忙伸出根手指压在唇上嘘了一声,两人像惹了祸的孩子,立刻吹熄灯赶紧躺下一动不动。
    屋中黑了,蚊子尖声唱着赶来游行。亚琴扑打着扇子说:“这地方,蚊子真多。”
    “你还不如到我们那边窑洞里睡呢,”阿莲说,“我们那边没这么多蚊子,那边把着村口,风大,有蚊子也被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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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6 23:56:17  更:2021-07-07 00: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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