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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连载小说《原谅,但不能忘记》[第4页] |
作者:作家0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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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乱世出英雄。这里我要说说我的大舅,虽然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他在我心目中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好汉,我要为他大书特书一笔。 母亲的哥哥是跳山崖吐血死的。 舅舅有一次进鬼子据点执行侦察任务,化装成一个卖粮的农民挑着担子走近据点门口,排队等待哨兵搜身。我想他用不着化装,日本人也分不出他是士兵还是老百姓,那时候的农民拿起枪杆就是战士,与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相距甚远,何况他本来就是被武装起来的农民。当时站岗的两个日本兵在一个少妇身上搜出两瓶红药水,硬说她是给八路军伤病员送药的抗日分子、共产党,光天化日之下将女人扒得一丝不挂,用刺刀逼着她站在门口示众。女人双手捂着羞处哀求乡亲们救人,赶集的中国同胞都敢怒不敢言,或低头或转脸而去。日本鬼子欺人如此之甚,舅舅的肺都气炸了,他决定不进据点执行侦察任务,就是死,也要惩罚这两个哨兵,让他们明白中国人是不能侮辱的。待一个鬼子俯身检查他的粮食担子,舅舅抽出扁担一家伙打得他脑浆迸裂,没等用刺刀顶着女人的那个鬼子反应过来,舅舅再次抡起扁担将他打倒,用脚尖钩起“三八”式步枪,拉起女人撒腿就跑。鬼子开枪报警,出动三轮摩托车队穷追不舍。舅舅脱下裤子和上衣让女人穿上逃进山沟里,自己光着膀子开枪吸引追兵,他爬上一个山头,慌不择路被敌人逼到一处悬崖上。舅舅打光子弹宁死不降,奋力跳下万丈悬崖…… 可能他被峭壁上的松树枝挂了一下,也可能是掉进涧水里,反正舅舅奇迹般死里逃生,被老百姓送回家里了。舅舅摔伤了内脏,回到家里就再没有站起来,隔三差五大咯血。县大队长闻知舅舅仗义救人很是恼火,本来是准备摸清情况拿下那个据点的,他的侦察员没完成任务还打乱战斗部署。既然舅舅已身负重伤,也不好再按军纪处罚,只得由他在家养伤。抗日政府拨了一些钱给舅舅治伤,可农村缺医少药,外祖母又不敢将儿子送进鬼子盘踞的县城看病,每日靠偏方和中草药为舅舅止血。舅舅每况愈下,没过多久就病故在家里。 外祖母架不住母亲的软磨硬泡,同意她考学了。母亲以全乡第一的优异成绩考上文登县师范学校,跟着部队上起“流动中专”。 母亲的原名叫孙芹子,上学后积极要求进步,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入党对象,老师嫌她的名字没有时代精神,建议改个名字。想必母亲也是热血青年,一拍即合。老师说我给你起个名叫孙志刚吧,为什么叫志刚呢?你要志如铁,坚如钢,不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解放全中国决不罢休!就这样,我的母亲由孙芹子改名为孙志刚,从一个农村小姑娘成长为无产阶级先锋队战士。一辈子听党的话,干好本职工作,甘愿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想来啼笑皆非,因为她战争时期改过名字,造反派以为找到重大突破线索,怀疑她是钻进党内的假党员,顺着无端臆想深挖细究,致使母亲又扣上一顶帽子━━特嫌分子,挨了无数次严刑拷打。“文革”后期落实政策,又经过专案组内查外调,浪费多少人力和金钱,终于找到母亲入党的介绍人,遂不了了之。 我透过泪光看到,母亲穿着一身蓝制服,满身泥土,她仿佛高了一点儿,瘦了一些。显然是忍无可忍,冒着挨毒打的危险从菜地里跑来看我的。她的嘴角翕动着,眼睛、鼻子旁都是泪,都是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不时做着手势安慰我,那意思在说:“妈想你,孩子,你要坚强,你要挺住,我的儿子。”母亲怕没表达清楚,摘下女工帽朝我挥动,她是在借着风,遥遥地把母爱送过来,把温情送过来,把活下去的信念送过来,把她全部的力量和坚强送过来。白云须臾飘过遮住太阳,在我们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母亲的鬼头在阳光下一道黑一道白,古怪地一闪一亮,那么醒目刺眼。母亲既想多看我几眼,又时时环顾左右担心别人发现她站在这里,搓起手掌不知怎么办好。 我双手把着窗扇,大张着嘴巴,眼睛都望疼了,想跟她说几句话,又怕惊动身后的大眼贼,希望他没有发觉。犹疑间,我的身子晃了几晃,好悬没摔出去。 “你过来呀,孙书记。”李疯子招手催促,她不理解其中的厉害。 “阿嚏。去去,李疯子,跑这儿闹哄啥!”大眼贼觉得蹊跷,探出脑袋顺着我的视线望去,一定看出名堂,什么都明白了,显得非常不快。他撵跑李疯子,望着别处伸个懒腰,弄得骨头节咯咯作响,拉回我关死窗扇压低声音说。“你还是写材料吧,就当我什么都没看见。” 那一瞬间,我不再犹豫,下定决心逃跑了。 我打个哈欠,双手搁在膝上,敷衍大眼贼说头疼,想睡一觉起来再写。他觉得我上钩了,气氛也有所缓和,沾沾自喜道:“听我的话没错,睡吧。” 我没脱短裤背心就躺下,盖上毛巾被蒙头便睡,一开始是装睡迷惑对方,还打起轻微的鼾声,而心里却策划着逃跑步骤。我觉得身体结实了,要在夜深人静时行动,只要能离开这里,挣脱开这个囚禁我近一个月的牢笼,冒天大风险也在所不惜。大眼贼晚上睡得死,还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老在咀嚼什么东西似的。他嫌灯光刺眼,找了根细绳接上灯绳,这样就能关灯休息了。我好几次半夜上厕所开门惊醒他,他都没在意,转身又睡过去。我逃跑时,他发现蛛丝马迹也没关系,我可以用上厕所打马虎眼,他也许不会起疑心。 想着盘算着,内心出现长期以来未曾有的平静,我真睡过去了。 |
三 这一觉睡得恰到好处,睁开眼睛已是半夜三更,月光似水。 屋里黑黢黢的,地板上泻进一方银色的月光,把窗户切成“王”字形。大眼贼正在酣睡,面孔对着门口,胳膊抱在一起。我坐起身,穿上长袖衣服,生怕弄出动静。有一点我奇怪,自从那次姐姐送饭后,她就再没露面,都是妹妹来送饭了?妹妹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什么都不说,放下饭盒就走。我的伙食也越来越好,顿顿都是大米饭、馒头、糖饼、红烧肉,最差的也是大葱炒鸡蛋,母亲哪来的钱做这么好的饭菜?天天在过年?就是她们娘三个不舍得吃不舍得喝,把家里好东西全省给我,也达不到如此丰富的程度啊! 我穿上解放鞋,系紧鞋带,思忖着是否将随身物品带走?不能,这样做太不谨慎,不带东西还能打一下马虎眼,大眼贼发现我出去也不会立即跟踪追击,以为我还在厕所里方便呢。我拿东西走,大眼贼就会正确判断出囚徒已潜逃。我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脚下没任何声响,刚要伸手打开暗锁,身旁一声断喝:“哪去?”吓得我一机灵,脚钉在原地,心里一阵惊慌。“混蛋,找死!”黑暗中,大眼贼的声音含糊不清,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我回过身,发现他正半睁着眼睛盯着我,却没有坐起身来。 我等着大眼贼起来发火,训斥我一顿,他的话语变成呜噜呜噜的梦呓,眼睛却长时间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移了移身子,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心想他是在说梦话吧,眼睛怎么会睁着呢?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睁眼睡觉的人,除非报纸上宣传的那样,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无产阶级必须加倍警惕,防止地富反坏右反攻倒算,睡梦中也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也要睁着一只眼。再有就是猫头鹰,无论白天夜晚都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睡觉。我俯下身子,仔细观察大眼贼,抬手在他眼前摆了摆,没有任何反应。跳到嗓眼的心落了下来,他确实是在睁着眼睛睡大觉,并且打起呼噜。 我松了口气,一点点拧起暗锁,尽可能轻地开门,开门的吱扭声还是好刺耳,在寂静中分外响亮,简直惊心动魄。更糟糕的是一阵晚风鼓开窗户,咣当当响来响去。我放开屋门跑回床前坐下,寻思这下完了,怕啥来啥,整个楼道都该给惊醒了!大眼贼却闭上眼睛,鼾声如雷,他发出的鼾声有一会儿似乎把自己惊醒了,一片沉寂,人呼吸了两下之后,突然又鼾声大作起来。我坐了一会儿,壮起胆子重新走向门口,看了看沉浸在梦乡的大眼贼,这一次我没犹豫,打开暗锁迈出门口,返身掩好屋门。你睡大觉吧,继续做美梦吧,我可要自由飞翔了。我一阵激动,沿着漆黑的走廊向前摸去。我不敢惊动传达室,贴着墙壁走到大门口,一推大门,大失所望,失望至极,原来单身宿舍的大门早被值班人员锁死了! 过去,我从没半夜三更进过三楼单身宿舍,不知道晚上有“铁将军”把门。我再次推了推大门,一条锁住门拉手的铁链响起来,我慌忙捂住铁链,今晚郭叔叔值班还好,换作别人又得把我抓回去。郭叔叔值班也不成,他发现我逃跑不报告要受连累的。我没灰心,折回到盥洗室,想从盥洗室与厕所之间的窗口跳出去,那里的窗户整个夏天敞开着,放厕所里面的臊臭味。盥洗室里有长明灯,白天黑夜都亮着,人一走进去有种潮乎乎的感觉。我一进门就傻眼了,又一次完全失算,因为窗户上装着铁栅栏,人钻不出去,过去我怎么没注意呢? 走廊里传来空旷的脚步声,有人起夜向厕所走来。我赶快从盥洗室闪进厕所,插上便池的木板门脱下裤子装作拉屎。 外面的人睡迷糊了,一进来就拉我这个便池的门,拉了两下没拉开,好生奇怪,深更半夜还有人蹲在里面大便,转向别的茅坑去了。他这泡屎拉得时间极长,大概拉肚子,足足蹲了半个小时,我满鼻子都是臭气,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他发现我认出我是谁。有一点我是放心的,这人不是来找我的,大眼贼仍在睡觉。好歹盼走来人,我舒了口气提起裤子走出来,再一次瞠目结舌━━厕所的窗户也安了铁栅栏!我试着用手扳动铁条,以一个孩子的力气哪里扳得动,因为常年风吹雨打,铁栅栏已锈迹斑斑,就是大人没有工具也休想扳开。我沮丧至极,不过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从我的小屋窗口跳出去。但那未免太危险,要是返回去惊醒大眼贼怎么办?事到如今,我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铤而走险了。 我鼓足勇气,装出上厕所回来的样子,系着裤带推开屋门,幸而大眼贼还在酣睡不醒。我 屏住呼吸,踮起脚尖走过他身边来到窗前,刚踩住条凳推开窗户要上窗台,背后打起一个响亮的阿嚏。 “于艾平,你干什么?”大眼贼醒了,翻身坐起来找鞋,要去撒尿。 “天太热,睡不着。”我没慌张,转过身来低声说。 “你白天睡够了,晚上作妖,睡觉!”他揉着睡眼,打开灯咕哝道,趿拉着鞋走出门去。 我乖乖地躺下装作睡觉,几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这样的紧张实在受不住了,但逃跑的决心片刻也没有动摇。大眼贼回屋后,关上窗扇,又踩着条凳插死两层窗户上下的插销,拉灭灯睡下了。我暗暗叫苦,这下我不敢再拉插销了,那不等于自我暴露了吗。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等他睡熟,再次掀起毛巾被爬起来,拿起吃饭的勺子和洗脸的毛巾。我想出个好点子,准备到厕所实施,那就不必担心大眼贼察觉我逃跑的企图了。 我走进厕所,将毛巾绑在窗户的两根铁栏杆上,把勺子插在毛巾中间拧成“麻花”。过去,我见过工人自家盖房子,用绞盘往房顶吊水泥板,我感觉可以同样的道理绞拉铁条,扩大栏杆之间的距离,那我就能钻过瘦小的身躯,重获自由。我两手攥住勺子使出全部力气拧动毛巾,铁棍随着转动在变弯,栏杆的间隙在扩大,每拉大一些人都会感到一阵狂喜。我探进脑袋试了试,还差一点点,又解下毛巾绑在另两根铁棍上拧了一次。啊哈,铁栏杆中间的空隙恰好伸进一个小孩儿的脑袋。我曾经钻过公园的栅栏,钻过糖厂大院的铁丝网,经验丰富。一个人只要能钻过脑袋,身子自然不在话下。我抑制住激动爬上窗台,尽量不弄出动静,然后屏息收腹刚好整个身子挤过栏杆,纵身一跳,咚的一声落在外面地上,赶快蹲在墙角侧耳聆听,就怕响声惊动周围的人。 宿舍里传来大人此起彼伏的鼾声,花池子上空飘起淡淡的薄雾,风吹散了薄雾,杨树肥大的叶子颤动着,透下一地斑驳的月影,偶尔有干树枝掉在地上和小鸟在枝头跳动的响声。我放轻脚步,躲在墙边的阴影里等了一会儿,谛听了一会儿,随后猫腰一溜儿小跑,一刻也不停,跑过锅炉房,跑过三楼传达室,跑过空旷的篮球场。离家越近想家的心情就越迫切,当我接近俱乐部大门时,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像出笼的鸟儿,自由的风,大步流星向家属区宿舍方向跑去。 |
四 一切都在顺利进行,我跑到家门口,最后一分钟的犹豫涌上心头,好像每一步都走错了:“这样做,是不是又一次走错了,对还是不对?”现在一旦做了,我何必考虑那么多,想不想反正都一样,也就不那么感到害怕了。 邻居的狗远远近近叫成一片,我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猪圈里的一头半大白猪从窝里钻出来,摇晃着脑袋扇动耳朵哼哼着撒尿。我看了一眼,纳闷那头花猪怎么不见了,只剩下一头白猪?以后才知道母亲为让我补养身体,忍痛卖掉了那头半大的花猪,姐姐妹妹才给我送去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希望不被邻居发现,三步并做两步走过院落,轻轻敲响家门。 “谁?”屋里响起母亲的声音。 “快开门。”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你是谁?” “妈,我回来了。” 母亲听出我的声音,顺手打开灯,顾不得披上衣服就穿着裤衩背心下地开门。她盯着我的眼睛,一面把手捂在嘴上,愣在门口,脸色煞白。 “妈妈──”我一头扑进她的怀抱,不能自已。 “艾平,我的儿子。” 眼泪涌上眼眶,再说什么就要掉下来,我只能点点头,半哭半笑。母亲搂住我,脸贴着脸,泪如雨下。我们娘俩久久地搂在一起,站在外屋门口,内心的幸福不可名状。母亲怕惊醒邻居,关灭了灯,只是极端压抑地抽泣着。黑暗中,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母亲还在抱着我,用脸蹭我的脑袋、额头、眼睛、鼻子,用手抚摸着我的周身,哽咽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二十多天来,我受尽毒打和侮辱,饱尝人间的残酷,哪怕有人同情地看一眼,给我一个笑脸都是莫大的幸福,何况躲在母亲的怀抱里。一股从她头发和衣服里散发出的好闻的气味,令人心静神宁。我一分一秒都不愿离开母亲,在她的身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害怕。末了,母亲抱着我坐在大锅台边,平静下来,借着斜照进的月光打量着我,端详起我,像在做梦。 “妈,你别哭,”我抹着泪水安慰她,全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温暖中,“我这不是回来了。” “他们放你出来了?”母亲扯起背心为我擦拭眼角,含着笑低低问,她的眼睛依旧在流泪,呜咽依旧窒息着呼吸。 我摇摇脑袋。 “你逃出来的?” 我点点头。 “到底怎么回事?我苦命的孩子。”母亲垂下脸,泪水又汹涌而出,她在为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而痛苦,而无奈。 一阵长长的沉默,只有江河般的泪水流下脸颊。 我们都懂得逃出来的后果,那将不堪设想,绝对不堪设想,是罪上加罪。只要一想到这些,尤其感到可怕,我的手上、脸上就直冒冷汗。但我还是那个逆种,不肯像母亲那样低声下气,得过且过,战战兢兢生活,无穷无尽地忍耐、忍耐、再忍耐。我没有力量反抗,可是能逃跑。他们尽可囚禁一个人的身体,但是他的灵魂却不受束缚,我要像父亲那样宁死不屈,就是粉身碎骨,也决不逆来顺受! “妈……”我打破沉默。 母亲眯缝起眼睛,迅速思考着可能的对策。 “我要走了。” “回去?” 我不想让她太难过,极力说得简单一些,高兴一些,可是做不到,只好把脸转向一旁,不再作声。 “上哪儿?”她追问。 “老头鱼说过‘北大荒饿不死人’”,我故意表现出烦躁的神情,粗鲁地脱口而出,“我去找他们。” 一想起老头鱼,便唤起我摆脱痛苦的希望,更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那是一个全新的天地,过着另一种生活,是一个孩子的向往和期待。在这可诅咒的世界上还有一块净土,还有人间温暖,还有能让我做为正常人生存的地方。有他们在,我就会不完全绝望,至少活个平安无事。也许叛逆早就被注定了,只要我能离开糖厂大院,不是这个环境,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我宁愿吃苦,也不愿过现在这种日子。总有那么一天,一切都可以重新做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事情已经如此,我的去意已决,无比坚定,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这也是我心中最后的希望! “那也不是长久的法子,”此时此刻,母亲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想劝我什么,看我一脸坚决、执拗而倔犟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就走么?” “趁天还没亮,就走,到哪儿都比关着挨打强!” “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就怕妈你……” “唉,别管我了。” 母亲用手捂起额头,她在痛楚地抉择,一个无力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别无选择,让我出去躲避一阵子或许是上策。屋外响起鸡啼,黎明迫近了,朦胧的天光中,屋里的地面变得苍白,晨光透过窗户玻璃泻到我们的脚边,我已经能看清母亲紧蹙的眉头和泪水盈盈的眼睛。“老天啊,把人逼上梁山了,还是个孩子啊!”母亲放开我,声音里既含着愤怒也含着失望,对我这么小就独自亡命天涯,怎么能放心。她向上捋了把垂落的头发,摸索着走进里屋,我跟在她脚后进屋,想再看一眼姐姐妹妹,做无言的道别。妹妹屈起双腿,歪着身子半张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说着梦话。姐姐向前伸出一只手,脑袋靠在胳膊上,头发铺陈在枕边。她们都不知道我的归来,睡意正酣。母亲爬上炕,从被褥架上取出父亲的棉大衣,又拿出一个背包往里面装着茶缸、手巾之类的日常用品。我接过来准备走了,她以不容争辩的口吻说: “艾平,早晨凉,肚子里没东西怎么行,妈给你打碗鸡蛋汤。” “天快亮了,妈。” “喝一口,就喝一口,暖暖身子,妈马上做出来。” 时间不早了,大眼贼随时会醒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本来应该清楚这一点,但我无法拒绝母亲的一片心,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为什么不能等一等?此一去开始新的生活,不知何时再回来,可是我的内心又舍不得温馨的家,舍不得母亲,舍不得姐姐妹妹。趁着现在还有时间,我想再喝一口母亲做的热汤,再在家里待一会儿,再看一眼亲人们……母亲点起灶眼里的柴火,尽量不弄出响声,打好鸡蛋汤,我俯向锅台,不断吹着热气喝起热汤。母亲怕我烫着,用勺子来回搅动着鸡蛋汤,轻声叮咛我:“别烫着嗓子,慢慢喝。”远处,邻居家的雄鸡打鸣儿了,外面的天空变成灰蒙蒙的颜色。我放下碗,穿上大衣,提起背包推开门说: “妈,我走了。” “你行吗,孩子?” “行,我不在那儿待过么。”为使她轻松些,我的语气平静的反常,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你离开妈,要学会照顾自己。” “我懂。” “走吧,路上多加小心,有机会捎个信来。” 母亲心情复杂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不下去了。她为我系好大衣的扣子,又整理一下领口,抢在前面走出屋子察看外面的动静。这是个阴暗的时刻,家家户户都在沉睡,宁静的白土地泛起一片白光。她转过身点点头,猛然间,头也不回地跑进屋里。我走出院门,心里既沉重又轻松,我知道母亲怕我难过,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掉下眼泪。稍感轻松的是我从此自由了,就要远走高飞了,我不后悔,永远也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只要文化大革命运动不结束,我就是在荒野上流浪一辈子也决不回头! 再见,母亲! 再见,姐姐妹妹! 天空闪着稀疏的星星,一切都笼罩在拂晓的肃穆中。有的邻居已敞开屋门,睡眼惺忪地出来倒尿盆,抱柴草生火了,家家户户烟囱冒起炊烟。寂静朝头顶压来,这是很正常的寂静,又似乎是很不正常的寂静,人不禁打个寒战,好像感冒了,喉咙隐隐作痛,嗓眼发紧。整整一夜,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推动着,使我一直处于激奋状态,做了几乎不可能的事,现在却消失了。母亲已关上屋门,她此刻一定正守在窗口前,望着我的背影饮泣,祈祷着儿子平安到达编筐营地。从我逃跑的那一刻起,我觉得时间快的像一股激流,简直无法按常规计算━━但愿时间能停顿下来。邻居家的雄鸡打第二遍鸣儿了,还是走的越早越安全。我心一横,将背包甩在肩头,大步流星走出胡同,拐过墙角走上街头。 转眼之间,我惊呆住了! 在我对面的胡同里,迎头钻出阿嚏连连的大眼贼,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擤着鼻子,一脸气急败坏…… |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七章 迫害仍在继续 一 又束手就擒了。 我枉费心机,徒劳一场,再次被押回特殊监狱里。 造反派头头们满以为得计,让大眼贼唱红脸,采取怀柔政策诱使我上钩,按他们的意志套出整我父母的黑材料。没料到险些大意失荆州,让我这个小囚徒逃出魔窟,于是恼羞成怒,对我大加惩罚,连那把暖瓶都拿走了。在白脸狼的眼里,我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和我的走资派父母一样不可救药。迟司令、小不点、谭老西子,再加上原形毕露的大眼贼,四个人抡起三角带、钢丝鞭、板凳腿围着我一顿痛打,足足毒打我一个多小时,直打得我灵魂出窍,满地找牙。他们一边打还一边斥骂: “叫你跑,叫你跑,就是有八条腿,是螃蟹,也逃不过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 尽管我一被抓回小屋就做好挨打的准备,这是自我保护的本能。他们一窝蜂冲进来那一刻,我尽量蜷缩起身子,抱住脑袋蹲在墙角咬住牙关,任凭暴风雨般的打击落在胳膊上、身上一声不吭,只是从嗓子深处发出几声惨痛不堪的呜咽。还是没有顶住这一关,想坚强也坚强不了,没坚持几分钟就放弃了墙角,满地滚来滚去,凄厉地嚎哭不已。 头几次挨打,我最怕板凳腿,它打在骨头上硬碰硬,一家伙下去身上泛起一片青紫,几天不褪,我满地翻滚才能减轻它落下来的力量。这回我又领教三角带的厉害,这种新刑具是打手们从车间里搞回来的,由众多的皮带节和螺丝连接而成,每一节两指长的皮带上都拧着一个小螺丝疙瘩,试想它抡圆落在人的躯体上,该有多大威力,连想一想都痛苦,用不几下准叫你皮开肉绽。同时我也知道他们为什么留一个水桶了,那是从电影学来的刑讯手段。电影上日本鬼子在审问抗日志士时,一定要往被打昏的人身上泼冷水,好泼醒你继续拷问。现在造反派如法炮制,一旦看我昏死过去,立即兜头泼来一桶凉水。 我躺在水洼里,鼻涕从鼻孔里流下来,满身满脸都水淋淋的,睁开眼睛向上望去,大眼贼正双手掐腰往下看着,一只脚尖抵住我的脸颊道:“阿嚏,于艾平,我和你誓不两立,你还跑不跑?”我试着蠕动一下嘴唇,两片嘴唇粘在一起,怎么也张不开,鲜血和着冷水顺嘴角流下来,淤结在水泥地上,形成黑色的曲线。这不是他们打的,是我为忍住剧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我用力张开嘴,嗓子已完全叫哑了,吐出一口血唾沫以示对他们的蔑视和鄙夷。周围的打手并没有再打我,而是把床板抽得震山响,一齐大吼: “滚起来!” 隔壁有人使劲敲墙,显然嫌这屋动静太大了。 打手们仿佛没有听见,不予理睬。 大眼贼抓住我后脖领提起来发力,扔麻袋包一样摔出去,地面又湿又滑,我的脊背撞向墙壁,訇然倒地。 “起不起来?”迟司令咆哮,“快起来,狗日的!” “快起来,狗日的!”谭老西子一遍遍重复。 我不能示弱,努力支撑自己站起来,双腿断裂般疼痛,怎么也站不起来。他们再次打得我惨叫着爬进床底(只有屁股露在外面),躲避落下来的钢丝鞭、三角带和板凳腿。我在狂乱中本能地往回收自己的脚,他们却拽起我的双脚拖出人来,继续痛打,迫使我鱼一样扭动身体,两腿抽搐不已,终于挣扎不动了。你们打吧,我是木头,是石头,是臭皮囊,是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让你们打个够好了!隔壁的敲墙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不耐烦,简直是在砸了。皮鞭棍棒不停地落在我的身上,使人感到一种奇异的麻木,疼痛也逐渐离我而去。虽然我意识到自己正在挨打,还能听到打人的家伙落在身上砰砰的响声,似乎在非常遥远的什么地方。这些想法支离破碎,断断续续,整个人都处于麻痹状态,那已经不是我的身体,也不再有什么感觉。是的,我的身体在非常遥远的什么地方…… “搞啥名堂,还让不让别人休息!”外面有人敲门了。 “开会呢。”迟司令拉开一道门缝回答。 敲门的是郭叔叔,声色俱厉,他实在听不下去了,才想出个借口来制止暴行: “有这么开会的吗?这是单身宿舍,禁止喧哗。” “郭师傅,”迟司令双手插在裤袋里,软中带硬道,“我们是在进行革命行动。” “我是宿舍管理员,这儿我说了算,不管什么行动都得执行制度。” “你不能、能干扰……运动!”小不点耍起造反派脾气,横过膀子,大敞开屋门说。 “你黄嘴丫儿还没褪,给我扣帽子!”郭叔叔把手搁在门把手上冷笑,声音里有一种绷得很紧的弦在颤动。“你愿搞啥出去搞,我他妈告你爸去,让他教你懂大小。” “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我们就是不执行制度,看你怎么着!” 双方顶起牛来,一时陷入僵局。郭叔叔知道,自己再拿不出颜色镇住打手,对方就会更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了。可他一个人对付不了四个半大小伙子,虽表面上气壮如牛,内心也在打鼓。恰好今天是星期天,单身职工都在睡午觉,旁边的一扇屋门猛地拉开,探出一个脑袋大吼: “郭师傅,跟他们啰嗦啥,让他们滚蛋!” 走廊里的门一扇又一扇拉开,传来众人的怒斥: “哪个小子吃了豹子胆,敢不执行制度?” “奶奶的,有种站出来,让大伙儿看看!” “要开会,有办公室,跑这来搅和个屁!” 在众人的一片怒斥声中,迟司令胆怯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个中学生,没有胆量和工人抗衡。四个红卫兵打手偃旗息鼓,把我锁在屋里,夹着皮鞭棍棒撤退了。 我听了一阵子,外面没动静了,从床底下爬出来,怎么也站不起来,又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原来是我的腿被打坏了。这是一件很慢、很吃力的事,关节在骨臼里像生了锈,一屈一伸都得咬紧牙关。屋子里一片狼藉,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我坐在地上,眉梢上的汗珠滴进眼眶,肥皂沫一样杀眼,额角上的皮肤都鼓起来,头发上沾着凝结的干血。衣裳早给抽烂了,变成一条一条的,被鲜血浸得通红。我揉了揉眼角,然后一点点地挽起裤角,小腿肚子乌黑青紫肿起老高,一动就疼得要命。双腿由于血液一时流畅不通,麻木得像别人的腿似的。大眼贼痛恨我逃跑,有意报复,专用板凳腿打我的脚踝不让我行动。我摸索起裤兜,想掏出那瓶止痛药吞下一片止疼,掏出的是一团玻璃碴和药粉!这些打手们真狠毒到家了,连我兜里的药瓶和药片都打得粉碎,可见我挨了多少皮鞭棍棒! 疼痛又使我觉得天旋地转。 我把住床沿,爬到床上摸索起枕套,那里面还藏有一瓶止痛药,造反派没清查过床铺,药瓶仍然藏在里面。我倒出一片药吞下肚去,一头栽倒在床上,感到极度的疲惫,浑身犹如散了架子,这才想起折腾一天一夜还没合过眼呢,脑袋一碰枕头就迷糊过去。 |
二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天,也许两天?或者三天?醒来时窗外已是满天星斗,闪闪烁烁。 灯幽幽地亮着,犹如鬼火。 窗台上放着大茶缸,一旁的茶缸盖上有两个窝窝头,窝窝头上落着几只苍蝇。我呻吟了一声,有两只苍蝇飞起来,盘旋一圈又落在窝窝头上,定住不动了。我盯住苍蝇,觉得自己已是有生命的动物,开始思想,记起自己企图逃跑,而且逃出魔窟。如果我不眷恋温暖的家,不喝母亲做的那碗鸡蛋汤,不耽误那一小会儿,说不定就不会被大眼贼堵住了。此刻很可能是躺在老头鱼的工棚里,和他们一起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天底下哪有后悔药可买,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无论我如何努力,最后还是再次落入造反派的魔掌。 我活动一下身子,看骨头是否依然完好。脊背、屁股上虽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骨头没多大问题,就是疼痛难忍,连我的眼睛,我的指尖都在发痛。想了一想,又从枕套里摸出一粒止痛片,吞进肚子里。肠胃咕噜咕噜叫起来,可是我不觉得饿,也不想吃东西,口干舌燥。我要驱散窝窝头上的苍蝇,整个人都没有力量这样做,发出的声音那么微弱,它们根本不理睬我,仍旧优哉游哉地叮着窝窝头。我看着看着,不觉间又合上眼睛,似乎坠入了无垠的虚空,对恐惧与疲乏也浑然不觉了。 第二天上午,下过一场阵雨,到了中午,乌云开始散去,天空变得湛蓝湛蓝的。俱乐部的大喇叭又在广播新闻,播放革命歌曲。我被人拽起来,昏昏沉沉,神情恍惚,站都站不住了。迟司令在呵斥我,要我站好了交代问题。我像个牵线木偶似的任其摆布,脊背靠墙壁坐在床上,脑袋耷拉在肩头,微张着青肿的眼睛,望着他和小不点、谭老西子。 “于艾平,你很傲,是不是?”迟司令说,“你还跑不跑了?”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给你脸不要脸,问你呢?”他举起巴掌,打过一个“脖溜”。 我闭上眼睛,不想说没用的。 一阵钢丝鞭劈头打来,我本能地举起手臂抱住脑袋抵挡鞭子,有气无力地乞求: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怎么,你求饶了?嘿嘿。”迟司令抱起胳膊,嘴角撇出一丝冷笑。 我睁开眼睛,微微点头。 “不跑了?” “不了,别再打我了,别再打我了。” 那声音如此虚弱,已完全嘶哑了。 “你知道厉害,受不了啦,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别说你个小狗崽子,就是你妈也被我们打出屎来!” 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母亲,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的出逃将使她受到双倍惩罚,我决定不跑了,以免母亲遭到更严酷的报复。况且这种徒劳无益的努力,其实都是自己骗自己的想法,反而会造成更大的失落,现在我对回家不抱希望,就是死我也要硬硬挺住。同时我也知道,除了时间已经没有什么可帮助我的了。小不点拿起一个窝窝头,磕磕巴巴问: “几天……没吃、吃东西?”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怎么关心起我来?但我清楚,小不点和谭老西子都是迟司令的走狗,应声虫,一贯为非作歹,狐假虎威。 “问你……哪,为什么不吃饭?” “吃不下去。”我回答。 “想绝食?”小不点脸色一沉。 “我……” “学你狗爸,以死……抵抗运动?” “不想吃。” “吃!”他一把将窝窝头塞向我的嘴巴,口气十分坚决,毫无商量余地。“造反派……命、命令你吃,你就得吃。” 窝窝头堵得我喘不过气,迫使我脑袋后仰,下巴高高翘起,头部顶在墙壁上。 “妈的,别想跟我们耍花腔,吃不吃?”谭老西子举起三角带。 我接过窝窝头,张嘴咬下一小口。 “快点儿,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大口咽,吃,给我吃下去!” 我嗓眼干涩,使劲往下吞咽,就是吞不下去。小不点的皮带落下来,谭老西子的三角带也抡过来,我的身上鼓起一条条深紫色伤痕。他们大吼大叫,那种讽刺挖苦比不加掩饰的怒气更可怕,用强迫快速吃东西的办法折磨人。我一停止咀嚼,皮鞭棍棒便打来,迫使你不得不继续往下吃东西。我像吞下一头牛那样撑得难受,噎得喉咙里打嗝,耳朵嗡嗡直响,额角渗出汗珠。直到他们完成暴行滚蛋后,我又干呕了半天,身体僵直得几乎无法动弹,胃里面才稍稍好受些。 我伤的很厉害,左腿失去活动能力,踝关节一阵阵疼痛,脚脖子肿的跟小腿肚子一样粗,像一对猪蹄子。身体青里透红,红里透黑。舌头不听使唤,嘴唇麻木了,我摸了把嘴唇和鼻子,手里沾满牙花子流出的血,人咂咂嘴巴,把口水和鲜血一道咽进喉咙里。迟司令临走前仔细看过我的双腿,确信我已经无法再次逃跑,放下心来不再锁屋门。 人的身体有极大的弹性。 几天以后,我下床了,又能扶着墙壁一瘸一拐上厕所了。 我像刚学步的婴儿练习独立行走那样,两腿颤抖,步子缓慢,七扭八歪,一步一停顿,爬起来摔倒,摔倒再爬起来。我忍受着剧烈的痛苦,先是双手把着床板下地试着站起来,使麻木、沉重的双腿恢复知觉,没稳住身子,一歪摔倒了。趴了一会儿,又哼哼着四肢撑地跪起来,这一次成功了,晃了一下颤巍巍站住,能够一个人那样站直了。从这屋到隔壁厕所有五米远的距离,我扶着墙壁,弯着腰,几乎抬不起脚,只是脚掌贴着地面往前移动,足足挪动十分钟才蹭过去。最艰难的是走出第一步之前,你必须让两腿站稳不说,每走一段路都没拄好双拐似的东倒西歪,踉踉跄跄,韧带也明显变短,迈不开步子。上完厕所,我趴在水龙头下喝了一气凉水,洗过脸、脑袋,然后返回小屋,推开窗扇,一个人坐在床上出神。 我望着外面和煦的阳光,望着玻璃窗上迎风飘荡的蜘蛛网,身心交瘁地靠在墙壁上,一直坐到太阳落山,天色黑暗。他们为什么死死折磨我?连不想吃东西都是罪过?难道造物主让我来到世上,就是为了挨打挨骂,受苦受难吗? 我满腹辛酸地想着,一下子变成木雕泥塑。 |
三 学校放暑假了,同学们都回家了。 再没有举行过大会批斗,但“小会帮助”对我是家常便饭。 我想母亲已知道我再次落网了,造反派怕我和家人串供,不许送饭的姐姐妹妹见我。每次送的饭都必须留在单身宿舍传达室,再由赶来审问我的红卫兵捎进来,他们不来,就由值班的阿姨送给我。我也再没见到郭叔叔,迟司令跑到厂革委会去告了他一状,说他包庇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被调去食堂打扫卫生了。 不知为什么,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也沉默了,每天不再播放新闻和革命样板戏。见不到好心的郭叔叔,与世隔绝,有关母亲的消息一点儿都得不到。但我坚信,母亲一定正在到处奔走呼吁,为救儿子出狱进行不屈不挠的努力。 迟司令和他的走狗每天都来折磨我,例行公事。 现在我又看见自己那时候的悲惨处境,我手托着脑袋,坐在床边哭泣,每每听到单身宿舍大门响动,恐惧也随之而至;我又看见自己的身子靠着墙壁,跪坐在自己的脚上,注视屋门,看它什么时候打开。我的神志陷入混乱,双手按住太阳穴,思考着他们这次会问什么问题?很可能与我准备的截然不同。我已经明白自己是多么弱小,没有丝毫能力阻止暴行,也无法躲藏和逃跑,想大胆也大胆不起来;我又看见自己竖起耳朵,惊恐而出神地倾听着,神经越来越紧张,欲罢不能。橐橐的脚步声走进走廊……走过盥洗室……接近门口……还有几个声音,只是听不太清楚,随后是暂短的沉寂,惊心动魄的沉寂。我捂着肚子,脑袋缩进肩膀,肝胆俱裂,灵魂出窍,不知道自己还要忍多长时间,也从来没有去想一想还能忍多长时间,一场酷刑逃不掉了。我的末日已来临,心灵已麻木,精神已崩溃。等到他们走进屋里,真的无路可逃,唯有面对,我反倒身子不再颤抖,一机灵从床上坐起来,望着恶魔们,不知道又要对我使什么新花样。而这种对一个孩子身心和精神上的摧残,简直超过你所能想象的忍受限度,后来竟变成一种绝望的默认! 通常都是这样的,三个打手像吃饱的老虎,又无意间逮住一个小玩意儿,并不急于杀死它,而是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戏耍一翻,取取乐子,让它饱尝死亡的恐惧,彻底丧失正常的理智和反抗的意志,恐惧到极点,再慢慢消遣。 他们一进门,就命令我面对墙角站着,小不点打来一桶水,以备我昏迷后浇醒过来。迟司令摆弄着钢丝鞭,把它弯成一张弓握在手里。谭老西子用板凳腿敲敲床头试试硬度,看人的皮肉能否比棍子坚硬。之后,他们让我滚到屋子中间对着床头撅着。迟司令和小不点并排坐在床头上,谭老西子拖过条凳坐在我的身旁,于是“小会帮助”开始。迟司令审判官一样问道: “姓名?” “于艾平。”我竭力克制着恐怖答。 “家庭出身?” “中农。” 小不点拽住我的头发,满脸怒气,谭老西子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我赶快改口: “黑五类。” “本人成分?”迟司令接着道。 “学生。” “什么,满嘴放屁,你本人成分是什么?”谭老西子霍地起身一脚踩在条凳上,一板凳腿打在我的屁股上。“迟司令怎么告诉你的?” “走资派狗崽子,人民的敌人。” “你很傲,是厂长的公子,是不是?”迟司令问下去,“怎么样,准备坦白了吗?都干过什么坏事,咋啦?” “为走资派父母鸣冤叫屈,”我迟疑了一下,“破坏复课闹革命!” 接连几鞭子落在脊背上,我摇摇晃晃。 “你小子专挑轻的扯,够能狡辩的,你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人民公敌,政治犯。奶奶的,给我撅好!” 我重新劈开双脚站稳,脑袋被他们压得更低了。 “知道……厉害了吧……叫你、你说你就说,”小不点磕磕巴巴说,“张口,你没有……舌头,快讲。” “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我吞吞吐吐道,“政治犯。” “还……有啥?” “我一时想不起来……” “自己……坦白,写没……写过反标?” 这万万不能承认,我装傻。 “谁指使的?” 沉默是我竖起的一堵墙。 “你狗妈吧?” “我没写过‘反标’,”我豁出去了,“那是王官迷诬陷!” 他们三个弹簧一样跳起来,皮鞭棍棒满世界挥舞,破口大骂:“他妈的,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决没有好下场!”我开始一声接一声惨叫,但人类的语言和他们无缘,他们的耳朵听不进任何他们不需要的东西。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思想,只有恐惧和仇恨。只是为了自我保护,身上的肌肉要绷裂开来━━这样挨打时才不会太疼,人已经僵化,几乎失去知觉。他们告倒了主持正义的郭叔叔,现在单身宿舍里有人休息,也没谁敢出头制止暴行了。即使是个孩子,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他们所谓的革命和造反,不过是残暴的代名词而已。只可惜了我的衣服。我的这套衣服是卡其布做的,不结实,三角带落在上面就撕开一道口子,没经过几次酷刑已变得百孔千疮。不像那套劳动布衣裳暂时还是完整的,没怎么打坏。 久而久之,我挺过一系列的酷刑,竟获得诸多前所未有的体验,总结出一套保护自己的“诀窍”,经验丰富堪称“专家”,很有“高深莫测的学问”。 首先,你一定要大喊大叫,没命痛哭,惊天动地,作出无以复加的痛苦状,让打手产生一种野蛮的满足感,觉得打得很过瘾,说不定会放你一马;其次,你一定要靠近打手,尽可能贴进他们的胳膊,迎着皮鞭棍棒,同时放松自己的皮肉,让对方的家伙还没抡圆就打在你身上。这样,势必能减轻打击的力度,打在身上也就不太疼痛了;再有,就是要乱滚乱翻,就地十八滚,翻来覆去一刻不停,目的是拖延时间。或许能躲开几下打来的家伙, 以便于有个回旋的余地,让他们打累了罢手。最后一招儿,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抱着脑袋趴在地上装死,把身体缩小,再缩小,任他们如何施暴也一动不动,不喊不叫,麻痹对方,让打手们以为人已经昏死过去,鸣金收兵。 不过,我很快发觉自己最怕他们向头上浇水,因为一桶水浇下来,昏迷的人通常有一个苏醒的过程,必须表演得唯妙唯肖、恰如其分才不至于露出破绽。可一个小孩不儿是高明的演员,很难掌握表演的火候,你要是演砸角色让造反派察觉出破绽,那可就是真正的惨不忍睹了,准会遭到一顿更加残酷的惩罚。 我的“演技”就被迟司令识破过不止一次。 有一回我躺在血泊里,从一侧滚到另一侧,脸颊朝下“昏迷”过去,迟司令用脚尖捅了捅我的腋下,想翻过人来看看我醒没醒?我的把戏露馅了,痒痒的不能自持,身子下意识闪到一边,绷得弓弦一样直。迟司令勃然大怒,他用绳子捆起我的双腕,把我挂在暖气管道上,双脚离开地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下午都不放人。我的脑袋向前耷拉,脖子伸长到最大限度,满脸眼泪和鼻涕,双腿伸直,脚背紧绷,脚尖垂直向地,每一条肌肉都无法抑制地颤动,每一个关节都酸痛难忍。大汗珠子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流下来,顺着脑袋流在地上,在脚下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起初,我把嘴唇咬出几个深深的牙印,还能听到周围的动静,后来,耳朵眼里的鸣叫声震天响,就什么也听不清楚了。反剪着的手腕被绳子勒得青紫青紫,两只胳膊以及双手全失去了知觉,直到我一遍又一遍要求上厕所,迟司令才解下绳索。 我不后悔,始终认为这是一种“自卫”手段,下一次还继续装死,对我来说能少挨一巴掌就少挨一巴掌,值! |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 第一章 李疯子失踪了 一 我再次与世隔绝,与我做伴儿的仍旧是那个拉拉蛄。 造反派们有时一天来几次,有时几天不见踪影。 每次他们打够我都留下“作业”,勒令我反省罪行,下次再交代。我整天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目光呆滞,语言迟钝。他们画地为牢,我除了上厕所之外,不敢迈出牢门一步。 人有些时候很奇怪,即使碰到最严重的麻烦,危险依然在持续,潜意识里也能够腾出空闲,注意到一些琐事,借以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有时候心灵反会异常亢奋,而这种感觉又极为真实。每天,我早晨起来,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俯下身去看一眼拉拉蛄藏在哪里,然后用脚寻找鞋,提上鞋后跟,把一小块大饼子放在墙角上,看它从床底下爬出来。我的小伙伴很聪明,大眼贼在的时候,它认生,一听到动静就不出来,我往往把食物放在床底下喂它。 我盯着拉拉蛄,目睹它进餐的全过程。 拉拉蛄迈动众多的腿沿着墙角爬着,从这一角爬向那一角,时而停下来,伸出触角东张西望,它确信没有危险后才横穿过地面,径自朝我爬过来,奔向吃东西的老地方。我本该将食物放在床底下,这样它就不必跑出来进餐了。可是我寂寞难耐,只想引诱拉拉蛄与我做伴,又怕打手们闯进屋内一脚踩死它,所以把进餐的地方选在墙角落里。拉拉蛄是个饕餮鬼,一接触到食物就屁股朝天,耷拉着翅膀扎在食物上面吃东西。饱餐后才舒展腰身,扇动几下翅膀,腆着大肚子踱回到床底下,像头小肥猪。 我过去知道拉拉蛄是一种靠吃植物根茎生存的害虫,白天隐藏在洞穴里,夜晚才出来活动。这家伙不幸自投罗网,成为我这个小囚徒的伙伴,跟我改变了习性,大白天也出来活动了。不过它的求生能力极强,很快就适应牢狱的环境,没有洞穴便躲在阴影里,没有植物根茎就什么都吃了。 这已经形成习惯。 拉拉蛄钻进床底睡开大觉,周围房间的人也在睡午觉,整座大楼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我打开窗户探出脑袋,察看东面的花坛,想再见到李疯子。下午的太阳喷火般灼热,亮得刺眼,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不远处的树丛反射出一片亮光,我眯缝起眼睛眺望,不可思议地发现,几天不见,花池的狗尾巴草中冒出一簇簇怒放的月月红。蝴蝶在枝叶间翩翩起舞,蜜蜂围着花蕊忙碌着采蜜。那些花朵经风一吹,有如一团团火焰在热烈地跳跃。突然,我看到一只绿色的小鸟飞进树丛,落在枝叶上啾啾鸣叫。这种鸟很傻,孩子们都叫它树溜子,它傻就傻在从不像麻雀那么狡猾,一见到拿弹弓的孩子就飞出去老远。 夏天食物丰富的时候,麻雀极其狡猾,不管你下多少铁夹子,诱虫多么肥大也打不到它们,急得埋伏在草丛里的孩子抓耳挠腮,脸上、脖子上尽是蚊子叮咬的疙瘩。无怪东北人管麻雀叫“家贼”呢,真贼!有一次,我在家属区大院后面的马厩里埋下几个铁夹子,我算定了,成群的麻雀经常光顾这里捡食喂马的高粱米粒,第二天准会“大获丰收”。翌日一大早,我早早跑向马厩起铁夹子,没想到一只麻雀没逮到,反而挨了一顿臭骂。原来,养马人的一只老母鸡在吃谷粒时,被我下的夹子钳住脖子了。养马的老头拎着死鸡,拿着搜查出来的夹子,正四下寻找是哪个调皮鬼搞的名堂!他一边跺脚一边大骂,我面红耳赤地溜之大吉,连那几个铁夹子都赔进去,着实令我心疼了好几天! 除非冬天下大雪的时候,麻雀实在找不到食物,才从屋檐的瓦片里钻出来,飞落到院子里的垃圾堆寻找残羹剩饭,孩子们就有机会大显身手了。我在院子里扫开一小块雪地,用一根绑着细绳的竹竿支起大抬筐(这种筐没有梁,比土篮子大,是专供两个人栓上绳子用扁担抬的),撒上一些小米,将长长的细绳埋在雪里拉进厨房,关上屋门,扒在窗户上朝外窥视,等待着麻雀落网。一开始的时候,家贼们都围着陷阱跳来跳去,探头探脑左看右看,怀疑其中有诈不肯落入圈套。毕竟大雪铺地,它们需要食物充饥,只要有一只麻雀忍不住饥饿,双腿连蹦带跳地进去吃起小米,其它麻雀都会无所顾忌,去抢食地上的粮食。你千万别把拉绳的技术看简单了,非得它们跳到陷阱中间才能得手,若早拉一点点绳子,它们准会在筐檐落地之前逃之夭夭。 有几次我好不容易扣住一只麻雀,等我抬起筐檐伸手去逮时,它却趁机钻出缝隙飞上了房顶。 树溜子不是不怕人,是天生的傻冒儿! 它从来没想人会伤害自己,总一心一意地寻找树上的虫子为大自然除害,为植物治病,根本不睬手举弹弓偷偷逼近的孩子。伙伴们讥笑我是天底下头号的大笨蛋,猫腰屈膝摸到树溜子跟前,也射不中目标。拉不出屎来怨茅坑,我不埋怨自己射弹弓没有准头,手法练得不到家,反倒埋怨打鸟的武器不灵。 我的弹弓是自己制作的,几经调整和改进仍不得力。父亲去世后家里没有大男人,母亲弯不动铁丝,只好给我用树杈做个弹弓把。她用刀子刮下树杈的树皮,放在阴凉处风干,然后在弹弓叉头上刻出槽,绑上姐姐玩的橡皮筋,接上一块皮子,就做出了一把别致的弹弓哄我打鸟玩。每每我出去的时候,母亲总是一遍遍叮咛:“千万小心啊,不要朝人射,打瞎人家的眼睛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得意洋洋拿着母亲做的“新式武器”和彬子一道去西岗子打鸟,结果,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我的“新式武器”中看不中用,没拉几下橡皮筋就断了,用线接上,下一把又拉断了,再接上,再断,到后来就一点儿弹性都没有了。彬子打下好几只树溜子,我却只是忙于连接橡皮筋。母亲惯儿子,架不住缠磨,她叹了口气,上街买来自行车的气门芯,双股合在一起绑在弹弓把上。殊料气门芯拉力大,干树杈做的弹弓把吃不住劲,我没拉几次就咔嚓一声折断一根叉。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别提心里多么窝火! 我不用母亲帮忙,自力更生,拿出两张大中华“啪唧”,从彬子手里换了一个铁弹弓把,又从厂卫生所倒出的垃圾堆里捡来一根听诊器上的胶皮管,一破两半拴在铁弹弓把上,这回我可有一把货真价实的弹弓了。 可是武器并不能成为取胜的决定因素,关键在于人。我屡战屡败,一只鸟儿也没打到,最好的成绩是射落几根树溜子尾部的羽毛,你说气人不气人。一怒之下,我将弹弓摔上天去挂在高耸的树枝上下不来了,让我后悔都来不及! 母亲安慰我: “儿子,咱不玩弹弓也好,鸟儿是人类的朋友,留下它们吃害虫吧!” 此刻,我被磁铁吸住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蜜蜂,那蝴蝶,那树溜子,感慨万千。我要是一只蜜蜂,就能飞出牢笼,无忧无虑地围着花丛采蜜,即使一生辛勤忙碌也心甘情愿。我要是一只蝴蝶,有一双色彩缤纷的翅膀,能自由自在地随风起舞,装点着大自然也无怨无悔。我要是一只小鸟,哪怕像树溜子也乐天知命,因为它有一个自由的魂灵,没有谁限制它的行动,剥夺它的欢乐。可惜我什么都不是,偏偏是个失去自由的人,日子过得连飞虫和鸟儿都不如,而那“自由”对我来说,是个多么甜蜜的字眼,简直是一种奢侈!我现在甚至羡慕李疯子,随意做什么都行,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要飞翔。 |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 第一章 李疯子失踪了 一 我再次与世隔绝,与我做伴儿的仍旧是那个拉拉蛄。 造反派们有时一天来几次,有时几天不见踪影。 每次他们打够我都留下“作业”,勒令我反省罪行,下次再交代。我整天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目光呆滞,语言迟钝。他们画地为牢,我除了上厕所之外,不敢迈出牢门一步。 人有些时候很奇怪,即使碰到最严重的麻烦,危险依然在持续,潜意识里也能够腾出空闲,注意到一些琐事,借以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有时候心灵反会异常亢奋,而这种感觉又极为真实。每天,我早晨起来,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俯下身去看一眼拉拉蛄藏在哪里,然后用脚寻找鞋,提上鞋后跟,把一小块大饼子放在墙角上,看它从床底下爬出来。我的小伙伴很聪明,大眼贼在的时候,它认生,一听到动静就不出来,我往往把食物放在床底下喂它。 我盯着拉拉蛄,目睹它进餐的全过程。 拉拉蛄迈动众多的腿沿着墙角爬着,从这一角爬向那一角,时而停下来,伸出触角东张西望,它确信没有危险后才横穿过地面,径自朝我爬过来,奔向吃东西的老地方。我本该将食物放在床底下,这样它就不必跑出来进餐了。可是我寂寞难耐,只想引诱拉拉蛄与我做伴,又怕打手们闯进屋内一脚踩死它,所以把进餐的地方选在墙角落里。拉拉蛄是个饕餮鬼,一接触到食物就屁股朝天,耷拉着翅膀扎在食物上面吃东西。饱餐后才舒展腰身,扇动几下翅膀,腆着大肚子踱回到床底下,像头小肥猪。 我过去知道拉拉蛄是一种靠吃植物根茎生存的害虫,白天隐藏在洞穴里,夜晚才出来活动。这家伙不幸自投罗网,成为我这个小囚徒的伙伴,跟我改变了习性,大白天也出来活动了。不过它的求生能力极强,很快就适应牢狱的环境,没有洞穴便躲在阴影里,没有植物根茎就什么都吃了。 这已经形成习惯。 拉拉蛄钻进床底睡开大觉,周围房间的人也在睡午觉,整座大楼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我打开窗户探出脑袋,察看东面的花坛,想再见到李疯子。下午的太阳喷火般灼热,亮得刺眼,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不远处的树丛反射出一片亮光,我眯缝起眼睛眺望,不可思议地发现,几天不见,花池的狗尾巴草中冒出一簇簇怒放的月月红。蝴蝶在枝叶间翩翩起舞,蜜蜂围着花蕊忙碌着采蜜。那些花朵经风一吹,有如一团团火焰在热烈地跳跃。突然,我看到一只绿色的小鸟飞进树丛,落在枝叶上啾啾鸣叫。这种鸟很傻,孩子们都叫它树溜子,它傻就傻在从不像麻雀那么狡猾,一见到拿弹弓的孩子就飞出去老远。 夏天食物丰富的时候,麻雀极其狡猾,不管你下多少铁夹子,诱虫多么肥大也打不到它们,急得埋伏在草丛里的孩子抓耳挠腮,脸上、脖子上尽是蚊子叮咬的疙瘩。无怪东北人管麻雀叫“家贼”呢,真贼!有一次,我在家属区大院后面的马厩里埋下几个铁夹子,我算定了,成群的麻雀经常光顾这里捡食喂马的高粱米粒,第二天准会“大获丰收”。翌日一大早,我早早跑向马厩起铁夹子,没想到一只麻雀没逮到,反而挨了一顿臭骂。原来,养马人的一只老母鸡在吃谷粒时,被我下的夹子钳住脖子了。养马的老头拎着死鸡,拿着搜查出来的夹子,正四下寻找是哪个调皮鬼搞的名堂!他一边跺脚一边大骂,我面红耳赤地溜之大吉,连那几个铁夹子都赔进去,着实令我心疼了好几天! 除非冬天下大雪的时候,麻雀实在找不到食物,才从屋檐的瓦片里钻出来,飞落到院子里的垃圾堆寻找残羹剩饭,孩子们就有机会大显身手了。我在院子里扫开一小块雪地,用一根绑着细绳的竹竿支起大抬筐(这种筐没有梁,比土篮子大,是专供两个人栓上绳子用扁担抬的),撒上一些小米,将长长的细绳埋在雪里拉进厨房,关上屋门,扒在窗户上朝外窥视,等待着麻雀落网。一开始的时候,家贼们都围着陷阱跳来跳去,探头探脑左看右看,怀疑其中有诈不肯落入圈套。毕竟大雪铺地,它们需要食物充饥,只要有一只麻雀忍不住饥饿,双腿连蹦带跳地进去吃起小米,其它麻雀都会无所顾忌,去抢食地上的粮食。你千万别把拉绳的技术看简单了,非得它们跳到陷阱中间才能得手,若早拉一点点绳子,它们准会在筐檐落地之前逃之夭夭。 有几次我好不容易扣住一只麻雀,等我抬起筐檐伸手去逮时,它却趁机钻出缝隙飞上了房顶。 树溜子不是不怕人,是天生的傻冒儿! 它从来没想人会伤害自己,总一心一意地寻找树上的虫子为大自然除害,为植物治病,根本不睬手举弹弓偷偷逼近的孩子。伙伴们讥笑我是天底下头号的大笨蛋,猫腰屈膝摸到树溜子跟前,也射不中目标。拉不出屎来怨茅坑,我不埋怨自己射弹弓没有准头,手法练得不到家,反倒埋怨打鸟的武器不灵。 我的弹弓是自己制作的,几经调整和改进仍不得力。父亲去世后家里没有大男人,母亲弯不动铁丝,只好给我用树杈做个弹弓把。她用刀子刮下树杈的树皮,放在阴凉处风干,然后在弹弓叉头上刻出槽,绑上姐姐玩的橡皮筋,接上一块皮子,就做出了一把别致的弹弓哄我打鸟玩。每每我出去的时候,母亲总是一遍遍叮咛:“千万小心啊,不要朝人射,打瞎人家的眼睛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得意洋洋拿着母亲做的“新式武器”和彬子一道去西岗子打鸟,结果,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我的“新式武器”中看不中用,没拉几下橡皮筋就断了,用线接上,下一把又拉断了,再接上,再断,到后来就一点儿弹性都没有了。彬子打下好几只树溜子,我却只是忙于连接橡皮筋。母亲惯儿子,架不住缠磨,她叹了口气,上街买来自行车的气门芯,双股合在一起绑在弹弓把上。殊料气门芯拉力大,干树杈做的弹弓把吃不住劲,我没拉几次就咔嚓一声折断一根叉。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别提心里多么窝火! 我不用母亲帮忙,自力更生,拿出两张大中华“啪唧”,从彬子手里换了一个铁弹弓把,又从厂卫生所倒出的垃圾堆里捡来一根听诊器上的胶皮管,一破两半拴在铁弹弓把上,这回我可有一把货真价实的弹弓了。 可是武器并不能成为取胜的决定因素,关键在于人。我屡战屡败,一只鸟儿也没打到,最好的成绩是射落几根树溜子尾部的羽毛,你说气人不气人。一怒之下,我将弹弓摔上天去挂在高耸的树枝上下不来了,让我后悔都来不及! 母亲安慰我: “儿子,咱不玩弹弓也好,鸟儿是人类的朋友,留下它们吃害虫吧!” 此刻,我被磁铁吸住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蜜蜂,那蝴蝶,那树溜子,感慨万千。我要是一只蜜蜂,就能飞出牢笼,无忧无虑地围着花丛采蜜,即使一生辛勤忙碌也心甘情愿。我要是一只蝴蝶,有一双色彩缤纷的翅膀,能自由自在地随风起舞,装点着大自然也无怨无悔。我要是一只小鸟,哪怕像树溜子也乐天知命,因为它有一个自由的魂灵,没有谁限制它的行动,剥夺它的欢乐。可惜我什么都不是,偏偏是个失去自由的人,日子过得连飞虫和鸟儿都不如,而那“自由”对我来说,是个多么甜蜜的字眼,简直是一种奢侈!我现在甚至羡慕李疯子,随意做什么都行,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要飞翔。 |
二 我判断错了。 即使一个疯子,也没逃过造反派的魔爪。 大眼贼因我的逃跑,弄巧成拙,失去造反派头头的信任,一直怀恨在心,想找机会报复我挽回颜面。 他认为一定有李疯子和母亲暗中联手,蓄谋已久,里应外合,我才在他眼皮子底下逃回家的。特别是他察觉我是从厕所的窗口跳出去的,就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大人在外面策应,计划得非常周密,单凭一个孩子不可能扒开那么粗的铁栅栏。 我多次在打手们“小会帮助”时坦白说,这纯粹子虚乌有,是你们幻想出来的阴谋,我压根儿就没和外界联系过,只是由于想家心切一时冲动才逃跑的。可连一个相信我的人都没有,他们认为我是在狡辩,是死不改悔,企图包庇我走资派的母亲和反动老师李疯子。特别是大眼贼,爱记仇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火气一直很大,根本不听别人的辩解。不久后的一天,我又看见李疯子在花坛边转悠,背朝着我采集月月红玩。刚刚下过一阵小雨,空气中饱含水汽,太阳钻出云层发出耀眼的光芒,普照着大地。花坛里的每一束花朵,每一根枝条,每一片绿叶上都在往下滴落水珠,晶莹璀璨。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期望李疯子再一次帮我找来母亲。不由朝她低声喊道: “李老师,李老师,你过来。” “你叫我?”李疯子转过身,捏着几朵花走来。 “是的,李老师。我想问你,这几天,见过我妈没有?” “他们不让我告诉你。”李疯子没走到窗口就站住了,有些迟疑,她身子移近一些,把鼻子埋在花里,隔着花轻声说,并流露出害怕的样子。 “谁?” “红卫兵。” “李老师,麻烦你,叫我妈来。” “不行。” “就这一次。” “这是不允许的,他们警告我,要是再给你通风报信,他们就不客气。” 怪不得好长时间没见到她,造反派早就大为不满,已经注意到她了,这正是我所猜测的最糟糕的事实。我一阵难过,急得直搓手,趁造反派不在还有机会,若有人来连说句话都不可能,更别说见母亲了。我想起李疯子经常来窗前的垃圾堆找东西吃,反身跳下窗台,到另一张床上拿起大茶缸,那里面有午饭剩下的半个大饼子,重新站在条凳上,探出身子将大饼子朝她一晃: “你要么?” 李疯子眼睛一亮,走到窗下,伸出一只手。 “不。”我缩回手,“你得答应去叫我妈。” “饿。”她摇晃着花朵说。 “叫她。” “他们不让。” “求求你。” 她递过花朵,粲然一笑: “换?” 我摆摆手,这是她的理由,我需要的不是花朵,是母亲。 “我怕啥?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是不怕任何风险的,因为他早已一无所有!”她突然冒出一句哲人的名言,英勇无畏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本《毛 语录》,雄赳赳握在胸前,挺胸收腹,昂首朝天,那眼神不可一世,藐视一切。“拿来吧,我去叫孙书记。”她以轻蔑的神态吹了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把他们的恐吓吹跑了一样。 我递过大饼子,心想总算说服她了,再见不到母亲,我也要疯狂了。 “好哇,李疯子,你站住!” 有人嚷嚷起来,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锅炉房的墙角转过身穿工作服的大眼贼,身后还跟着几个戴红袖章的红卫兵,他的帽子歪在一边,两手交叉在胸前拦住李疯子。坏了,他们潜藏在那边,一直在暗中监视着我们,把我和李疯子的话全听到了!我从窗口缩回脑袋,心怦怦乱跳,事情来得太突然,这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盯着我们,差不多就猜到了这件事。李疯子却连头都没抬一抬,毫不在意红卫兵的出现,一边向前走去一边往嘴里塞大饼子。这只能使情况更糟,我急得两眼冒火,担心时刻都会发生暴力的场面,擂起窗台,用额头直撞玻璃,一声呼喊脱口而出:“快跑,李老师,别理他们!”但我的声音太低,胆小鬼一样没有勇气。大眼贼拽住李疯子的胳膊大声喝道,跟着压住了我的声音: “阿嚏。李疯子,你上哪去?” “我不认识你,少拉拉扯扯,”李疯子甩开他的手,脚步不停。“这是作风问题。” “混蛋,我问你哪。” “你说谁,说我,你王八蛋!” “你敢骂造反派?” “去你的造反有理。” “你,你站不站住?阿嚏!” 李疯子怕人家抢吃的东西,脑袋向一边歪着,依旧往嘴里塞大饼子。一个红卫兵赶过去一把扯她个趔趄,迫使李疯子停下来,手里的鲜花落在地上。大眼贼一脚踩上去,将鲜花碾成粉末:“你给走资派通风报信,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 “我是走资派,我当领导了,有人削尖脑袋想当还当不上呢。好啊好啊,我当领导了,要坐轿子了,热烈欢呼,衷心祝愿……真的,你们不骗人?”李疯子咽下最后一口大饼子,噎得直打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呼了一口气,根本没把红卫兵的大帽子放在眼里,咯咯地傻笑着,舔起手指间的大饼子渣,也伸出一只脚去碾鲜花的粉末。“无产阶级最后失去的只能是锁链,获得的是自由……‘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嘻嘻,好玩!” “少跟我装疯卖傻,造反派不吃那一套,老实交代,李疯子。阿嚏!”大眼贼眯缝起牛眼珠子,一字一顿道。“你是不是和孙志刚串通一气,帮她的狗崽子逃跑的?” “啥,啥?”李疯子抬起眼睛,握起两只拳头掐在腰间。“孙志刚是谁?” “明知故问,你的屁股坐到资产阶级一边去了。” “不要脸,耍流氓,你才是屁股呢!” 一个红卫兵火了,一个耳光打过去,清脆的击打声传出去老远。李疯子捂住脸颊,步步后退,好像要发疯,手脚开始抽搐,腿也站不稳了。她不明白,这几个孩子为什么打人?叫道:“打人犯法,你凭什么打人?” “犯他妈什么法,李疯子,我们都听到了,你还耍赖。” 几个红卫兵一起逼过去,撸胳膊挽袖子包围李疯子,我情知大事不好,用手掌猛捶自己的膝盖。李疯子忽而清醒,忽而糊涂,还没领教过造反派的脾气,不懂得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他们就要动武了,你怎么还不逃跑。我不能眼看着她吃亏,这一切全都是我招惹来的,责任完全应当由我承担,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再挨打。于是我勇敢起来,爬上窗台探出半个身子大喊: “不许你们──打李老师。快跑啊,李老师!” 李疯子并没受喊声影响,几乎就在同时,挠了打她那孩子一把,对方的脸上立即划出几道血痕。大眼贼一拳打去,没容李疯子反应过来,红卫兵们扑上前来拳脚并用,朝她的身上、脸上一阵猛踢猛打。李疯子倒在地上,《毛 语录》也甩向一旁,抱着脑袋翻滚、挣扎、躲闪、号叫,满身泥水,披头散发。哭泣声中,我再也无法看下去了,既为她感到难过,又无法救她,缩回脑袋,双脚跺向条凳。造反派不是人,是魔鬼,简直丧尽天良,惨无人道。你们不放过我的母亲,不放过我倒也罢了,凭什么连一个疯子都不放过,痛打一个精神病人?难道你们也是疯子?我狂怒地回答自己:“他妈的没错,所有造反派都是疯子,是地道的疯子!”因为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因为某个神明的突发奇想,导致如此一场浩劫,一夜之间使这个世界和他自己全疯狂了! 他们打够李疯子,又冲进屋里教训我。 我仍在发怒,挺直了上身,不哭,也不叫,任大眼贼如何疯狂地报复,挺到打手们全打累了收起拳脚,也决不求饶。我鄙夷他们,狗屁不如,没有人性,只能用暴力发泄兽性。我知道大眼贼早就想报复我,但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有出现,这回可叫他逮住了。他大大的发作一通,总算出了口窝在心里的恶气,了却一笔个人的积怨。临走时他向我宣布了几条纪律:不许开窗透气,连气窗也不许打开;不许和外人说话,不许收别人送的东西,否则严惩不贷。 李疯子被打跑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一直到造反派放我回家,文化大革命运动结束,我不但没有遇到过李疯子,也没有打听到她的下落。有人说她被打跑了,流落他乡;有人说她不小心,自己落井了;有人说她大冬天的迷路了,一个人冻死在嫩江的江边上;也有人说她被造反派送进精神病院,一辈子关在里面没出来……但无论大家怎么传说,我都痛心不已,一想起她就有什么东西哽住喉咙,泪水涌上眼眶。一个善良的疯姑娘到底招谁惹谁了,究竟有什么错?仅仅因为她帮助过一个走资派母亲和她的狗崽子,就遭到如此无情的打击,残酷的迫害。 公理何在?天良何在! |
@罗锡文 2022-01-15 11:53:16 支持,问好! ----------------------------- 问好! |
三 每天,我都往门框划上一条道道,上面的道道已密密麻麻。 我被关在这间潮湿闷热的小屋里,不敢开窗,不敢和盥洗室碰到的单身职工说话。没有钟表,没有日历,与世隔绝,几乎没有时间的概念,只知道太阳从东边出来,熬过一天又落向西边。我不清楚自己到底被囚禁多少日子了? 迟司令搞不出他需要的材料,十分恼火。 偏偏我是个死硬派,一次次受刑,一次次死去活来,也拒不揭发我的父母。可笑的是造反派也不动脑筋想想,我的父母真是坏蛋,怎么可能当一个孩子的面策划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反动派。我心里七上八下,等待着迟司令使出“杀手锏”,即他们不断威胁我的“反标事件”证据。后来,一种麻木的冷静逐渐代替了焦虑。 关于这一点,我心里明镜似的,如果我屈打成招,承认自己写过什么反标,那他们就不会如此恼火,如此变本加厉地折磨我,早该送我进真正的监狱了。那年月莫说你写过反动标语,就是透露半点儿对伟大领袖毛 不恭的意思,喊错一句口号,立即会被打倒斗臭关进市里的“群众专政队”。白脸狼之所以迟迟按兵不动,是因为他们也感到证据不足,心虚,想逼我自己交代出罪状,借以挖出我的黑后台,也就是说是我的母亲指使我干的坏事,然后将我们娘俩置于死地而后快。 我就是他们所说的: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门框上的道道在不断增加,又一天过去了,再一天过去了。我总是一个人躺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看阳光越来越明亮,之后慢慢地西斜暗淡下去。又伴随变幻不定的光影,盯着门框上的道道数来数去,大约有三十来天了吧。 一天早晨,我正坐在床上,望着墙角的拉拉蛄吃大饼子渣,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我连忙吓唬拉拉蛄赶快躲避。不知道它饿了还是习惯成自然,竟不管外面的脚步声,仍旧埋头吃东西。我急了,过去一把逮住它弯腰扔进床底下,刚直起腰迟司令就推门走进来:“于艾平,滚出来。” “去哪儿?”我故作镇静问。 “市里。” “干什么?” “参加审判大会。” “判谁?” “你。” “能不能跟我妈说一声,带几件替换的衣服。” “你啰嗦个屁,快点儿。” 我并没有快点儿,尽量磨蹭,以便争取时间,需要时间做好应付各种情况的准备。说话之间,我趁他们不注意咽下一粒止痛片,以抵抗意料中的毒打。幸运的是天还不太热,我可以穿劳动布衣裳。迟司令将我推出门外,咔嚓一下锁死屋门。我被推推搡搡地押出走廊,走出单身宿舍大门口。天空如洗,蓝得透明,空气是那么清新,露水般纯净。早晨的太阳鲜红欲滴,一点儿不刺眼,也不灼热。我的胸口紧缩起来,他们要带我到哪儿去,难道真送我进市里的监狱吗?我想象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有这个问题最感到茫然。王官迷、大眼贼等五六个红卫兵正在门口等待,看架势肯定凶多吉少。王官迷把一块小黑板做的大牌子挂在我脖子上,大眼贼将一顶高帽扣在我脑袋上,扭起我的胳膊扯向背后,大声命令我不许说话,不许停留,跟随他们向糖厂东大门出发。 一开始他们拧得太狠了,像押走资派进会场,令人抬不起头来。我踉踉跄跄地走着,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每走一步胳膊都剧痛,被撕裂了似的。胸前的大牌子几乎耷拉到地上,我只能看见行人的脚步和道两旁的树根,听到一路上周围好奇的议论声: “这孩子怎么啦?” “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么小!” “孙志刚的狗崽子,往市里送。” “老子反动儿混蛋,他写反标,要去蹲笆篱子了。” 没走几步,我又害怕,又难过,头晕眼花。一到有人的地方,我就感到身份上的屈辱,不好意思见人,心里打怵。因为我是黑五类、阶级敌人、低等贱民,谁都不把你当人看,像看畜生!我想着,有些跟不上他们的脚步,好在高帽帮了我一把,我的头压得低,高帽松,没法保持平衡,每走一段就掉下来一次。高帽接连往下掉,押我的人接连往起捡,后来都不耐烦了。走到糖厂东大门的铁道专用线旁,周围再没有人好奇发感叹,他们自己也耍够威风,索性让我放下两臂直起腰向前走了。我一手扶着头顶的高帽,不让它被风吹掉,一手把住胸前的大牌子,不让它摇晃,走起路来也好受多了。 |
四 走过铁道专用线,我贪婪地扫视周围的情景,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小。 一个月来,我除了参加俱乐部门前的批斗大会和那天晚上逃回家,再没有走出过三楼单身宿舍一步。放眼望去,铁道两旁的甜菜储存场已变成大片大片的菜地,种满洋柿 子、茄子、黄瓜等时令蔬菜。洋柿 子红嘟嘟,茄子黑油油,黄瓜翠绿翠绿,一畦畦,一垄垄,一架架,蓬勃旺盛,清香扑鼻。树荫下的看地人摇着手里的草帽,转过脸来望着我,惊讶得合不上嘴巴。我低下头去,步履蹒跚地走向东大门,走到大门口前那一排高大的行道树旁。风吹得树影婆娑,枝叶沙沙地响,蓦地唤起我潮水般的记忆。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就是在这儿,我和姐姐去市里理琨叔叔家串门,回来时迎面碰上第一次游街的父亲。作为糖厂的副厂长,头一个被揪出来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他和我此时一样,头戴高帽,胸挂大牌子,在红旗和标语的河流裹挟下走向市里。不同的是他脸上泼着墨汁,手中举着铜锣,每走一步都敲一下铜锣喊一声:“我是走资派于渭生,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该万死!”而我只是没有大队人马押送,没敲铜锣,每走一步喊一声我是走资派罢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可怕的一天又回来了。 父亲发现他的孩子,无地自容,站住了,他不顾造反派的呵斥盯住我,毅然扔掉手中的铜锣,似乎想向我证实什么?我看到他的脸颊是黑色的,盯住我的眼睛却是亮亮的。长长的队伍因为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而停顿下来,仿佛受到强大的冲击,后面的队列有些乱了。造反派狂怒了,对父亲一阵拳打脚踢……这一切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天。在滚滚的热浪之中,在冥冥的虚空之中,我又看到父亲那双无比悲愤的眼睛,心里刀割一样难受。我的宁折不弯的父亲,你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你可能至死也没想到,你的儿子连什么叫革命都不懂,就被打成小反革命分子,也和你一样,受尽人间酷刑,被拉出去游街示众。假如三十年前,你和我的于氏家族的父辈,要知道有今天这一幕,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能揭竿而起投身革命么? 我恨,为什么在我的心灵中,还不明白什么是爱,就懂得了恨。我真恨不得,理琨叔叔捎来的那两瓶“北大仓”白酒变成两枚手榴弹,让我拉掉导火索,带着硝烟冲进游街的队伍,轰隆一声爆炸,连同打父亲的造反派和我自己一起粉身碎骨。可惜这只是幻想。如果世界上真有灵魂的话,父亲你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他们折磨你的儿子,又怎么能不悲恸欲绝,五内俱焚! 微风吹来一阵臭味,我转过脸颊,眼睛一亮,看到母亲正带领几个鬼队的老师,守着一个大粪池旁的水泵浇菜地。那是我多么朝思暮想的身影啊,她头戴女工帽,挽着裤腿,弯着腰,用一把大粪勺掏起一勺大粪,然后直起腰,倒在水泵抽出的地下水里。其他老师则用铁锹扒开水道,让粪水顺流淌进菜畦子里。“快走,看什么?”王官迷从后面推了一把,催我快走。我晃了一晃稳住身子,他又推了一把,我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大声喊叫: “妈──妈妈!” “快走,喊你奶奶个孙子!”迟司令呵斥。 我要喊,自打被关进囚室那天起,我就从未排除过进市监狱的可能,谁知道这次是不是真的。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见母亲一面呢?我不管不顾地大喊,脚底下生根似的不动:“妈妈━━妈妈──”可是来不及了,迟司令、王官迷和大眼贼从背后扑上来,迅速打断我的喊声。那才叫真正地“打断”呢,他们七手八脚将我打倒在尘土里,有的掐住脖子,有的捂住嘴巴,不让我再喊出声音来,架起我的胳膊拖出东大门。我回头望了一眼,感到极端失望,母亲根本就没听见儿子的喊声,也没看见什么,仍在一下又一下掏粪,无动于衷。 一直到我被他们连打带推地押到造纸厂,乘上2路无轨电车,我还在懊悔不已。我倒不在乎被造反派打到什么程度,自己早已是“老太婆的脸、小孩的屁股”,被折腾皮实了,打三拳踢两脚无关痛痒。何况马路上时有行人来往,打手们也不敢放开手脚,随心所欲。最令人痛心的是,我失去了一次同母亲道别的机会。母亲啊母亲,你倒是抬头看一眼儿子,怎么如此麻木?鬼队的老师都在干自己的活儿,对喊叫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再也喊不出声音了,大眼贼仍旧捂着我的嘴巴,不让我再回头望一眼母亲,这等于断送了我最后的希望! |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 第二章 陪 绑 一 无轨电车向市里驶去,车上的乘客稀疏,座位大部分都空着。 迟司令不许我坐着,他们坐在座位上,罚我站在身边。车顶低,高帽高,大眼贼怕顶坏高帽,不让我再戴在头顶上了。我一手捧着高帽,一手把住车座拉手稳住身子,木然地呆立着,无视车窗外掠过的景色。 电车一驶进市区,满目疮痍。 树上的叶子仍是碧绿的,但明显干了,蒙上一层尘土。造反派和红卫兵仍在继续革命,继续武斗,继续无法无天。满墙都是大字报和标语,一张压着一张,“油煎××走资派”,“火烧××反动权威”,还有那经过战斗洗礼的建筑物,熏黑的墙壁,烧焦的窗框,同我记忆中大不一样了。就连十字路口的交通指示灯都“革命”了,由原来的绿灯放行到现在的红灯放行。据说红灯代表无产阶级,绿灯代表资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宁要社会主义低速度,不要资本主义高速度,决不能容忍资产阶级指引时代列车前进的方向! 车上的乘客都看一个怪物似地投来目光,我太与众不同了,刚刚被打过,满脸青伤,挂着牌子。售票员看到一群红卫兵押着一个小反革命分子上来,摸不清怎么回事,没敢要我们买票。我记起去年和彬子乘公交车逃票时,就是借宣传毛泽东思想之名站着读几条毛 语录,售票员就不敢收票了。现在我变成反革命分子,人家也同样允许我免费乘车,真是不可思议。 我站在车上,一心想着母亲。电车驶过一站又一站,泪水几乎要流出眼眶,还是忍住了,我不能让他们看笑话,哪怕是进市里的监狱,也不能承认自己写过反标。太阳越来越高,我们在第一百货商店下了车,大眼贼又命令我戴上高帽,迟司令催促大家快走,怕耽误开会时间。背后有人踢我的屁股,骂我磨磨蹭蹭,要进笆篱子还耍赖,这就是死不改悔拒不揭发你狗爸狗妈的下场!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拐进一条小街,路上行人来去匆匆,大部分自行车把上挂着红语录牌,我以为他们要押我进市公安局,却走进齐齐哈尔市第四中学大门口。 大门对面一排五层教学楼,陈旧高大,是座小鬼子留下的日式建筑物。这在东北并不稀罕,日本人入侵黑龙江后曾将省会设在齐齐哈尔,市区里较好的建筑物差不多都是他们留下的,别具一格。就和哈尔滨的建筑物大部分都是俄国人留下的,当地人自豪地称她为“东方的莫斯科”一样。教学楼墙壁上爬满常青藤,校园内有一条直通教学楼的大道,两边是足球场和篮球场,比我们糖厂子弟学校的小平房气派多了。院子里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到处都挤满戴红袖章的红卫兵,至少有三四千人。树上、墙上、篮球架上挂满 标语和红旗,铺天盖地,俨然一个红彤彤的世界。 大会 台因陋就简,设在教学楼前的水泥花坛上。“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那年月不许有鸟语花香,花早就被铲除了。花坛上铺着木板,摆着长条桌子,安装了麦克风和高音喇叭,桌后坐着造反派的头头脑脑,和我们学校大批判的阵势没什么两样。我注意到台上还坐着几个穿军装的人,“文革”期间军人和警察全穿一样的军装,很难分辨出他们是军人还是警察。令我心惊胆战的是大楼墙壁上挂着巨大的横幅:“齐齐哈尔市教育界宣判反革命集团大会”。我马上置身于一种气势逼人的异样气氛里。 我被押到 台旁,迟司令把我交给几个外校的红卫兵,退到后排了。我四下张望,觉得周围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我插翅难逃了,他们肯定要送我进市监狱的! 一个造反派头头模样的人从 台上站起来,宣布宣判大会开始。大家唱起革命歌曲,集体背诵过最高指示完毕,主持人一声大喝:“现在,把现行反革命集团分子押上来!”在一片打倒声中,看押我的人只是把住我的胳膊做好准备,并不急于上台。我怀着极大的恐惧和好奇心,看到另一侧的红卫兵扭着五六个孩子,踉踉跄跄走上台去。他们比我大得多,都是初三年级的学生。头一个学生戴一副黑框眼镜,温文尔雅,颇有儒将风度,其次是个留大分头的高个儿,在一片剃小平头的人群中分外显眼。 他们大概有十七八岁,衣着褴褛,人人都被折磨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完全没有人样了。那脸色显得尤其苍白,显而易见已被关押不少日子了。转眼之间我又看到一个穿旧军装、扎短辫儿的女生,她的两只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片凄怆之情,眼睛周围有一个黑圈,很像部队的干部子弟。 红卫兵将他们押到 台前,撅成一排,最后才轮到我,撅在那个短辫儿女生身边。 这一次宣判会不同于以往我经历的批斗会,发言人满嘴假话、空话、大话,而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一针见血。我大劈开双腿撅着,脸上丝毫找不到不服气的神态,一副愚昧无知的样子。看上去押我的红卫兵认为我太小,朝我投来的目光是漠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几个人身上。见那几个人没戴高帽,也把我的高帽扔在地上,并压住我的后脑勺,让我双手向后朝天举起撅成“喷气”式飞机状。鉴于我并未试图反抗,主动低下头去,按我的手臂也松弛了。我的头朝前倾着,看不见同伴牌子上写着什么,只能看到旁边的两条腿,急切地竖起耳朵想听到主持人说些什么。 ……反革命集团头头张犯,纠集丘犯、李犯、王犯、刘犯和赵犯混入红卫兵队伍。他们一伙人胆大包天,丧心病狂,打着红旗反红旗。组织起一个叫“送瘟神”的战斗队,偷偷地油印战报,散发传单,肆意攻击文化大革命,攻击“文革”的伟大旗手江青同志,为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鸣冤叫屈,企图为被打倒的走资派翻案,是我市教育战线最大的一起反革命案件。听着听着,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原来我身边这些人才是宣判大会主角,糖厂学校造反派是吓唬我,让我凑热闹,敲山震虎来做陪绑。想到这里,我冷静下来,心里也不再害怕了。 |
二 一阵排山倒海的口号声之后,黑眼镜被推到前面。主持人大声喝问: “反革命分子张犯,你知罪么?” 所有的目光一齐射向他。 “我没罪。”黑眼镜抬起头,看了看人群,移动了一下双脚,最初一刹那甚至露出胆怯的神情,这只是刹那间工夫。 “老实交代,你为什么组织反革命集团,煽阴风,点鬼火?” “革命同学们,红卫兵战友们。首先,我澄清一个问题,我们和你们一样出身于‘红五类’家庭,是贫下中农子弟。”看得出黑眼镜十分衰弱,转动舌头都很困难,以后的声音很快坚定起来,响彻整个会场。“我和我的战斗队也不是反革命集团,都是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 的红卫兵,根本没有进行过反革命活动。” “不许你狡辩,” 台上,一个腆着大肚子的造反派头头拍桌子站起,面孔呆板而严肃,厉声喝道。“只许你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毛 教导我们,办案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能逼、供、信,随便将人一棍子打死。” “你恶意中伤江青同志,造谣惑众,罪该万死,罄竹难书。” “我是反对江青的某些做法,不等于反对毛 ,再说江青也代表不了毛 ,她只是中央‘文革’小组的副组长。” “你写没写过黑文章污蔑江青同志,一贯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施资产阶级专政,说她不配当文化大革命旗手,是混进党内的政治暴发户。”主持人步步紧逼,几乎用麦克风顶住黑眼镜的嘴巴。“说她到处挥舞棒子、帽子,用八个大戏压制百花齐放,所以才万马齐喑?” “写过。”黑眼镜供认不讳,他的话虽然不重,眼睛里却冒着怒火。 “深挖你的反动思想根源,为什么这么做?” “坦率地讲,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也和广大红卫兵战友一样,满腔热情地投身运动之中,相信我们是在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我们大批判,大串联,破‘四旧’,砸烂文物,揪斗老师。一直到两派武斗打砸抢开始,我亲眼见到那么多人失去理智,无法无天,草菅人命,江青还在鼓吹‘文攻武卫’,‘乱了敌人,好了我们’,不得不对她的指示产生怀疑。我迷惑不解,躲在家里仔细研究了从图书馆里抄来的历史书籍,才知道江青原来是旧上海滩的三流演员,一个不折不扣的投机商,从来就不是什么旗手。”整个会场变得非常肃静,黑眼镜讲得很快,语气坚定。 台下也十分开阔起来,似乎他已离开了人群,站在一旁,形象越来越高大。 台上骚动起来,所有的造反派头头都坐不住了。 “住嘴,赶快住嘴。”大肚子头头气急败坏地挥起手臂,仿佛在打一样看不见的东西,手还在伸着。“他在说什么,红卫兵小将们,不许他说话,不许他放毒!” 一男一女走上台来,领着大家喊起口号: “打倒反革命集团首犯张××!” 周围举起森林般的手臂,一片喧嚣聒噪。有些人还跳起来挥动胳膊要跑到台前打黑眼镜,却被更多的群众用身子挤住了,动弹不得。我撅在黑眼镜他们身边,感到羞愧和不安。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过如此大胆的言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指责毛泽东的夫人,毫不隐讳自己的观点。就是借我父母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想“文革”副组长江青错了,不是不敢想,而是从来没有想过。想也是“腹诽”,也是骨子里反动,没改造好思想,和共产党不同心同德,这样的事连提都不能提。记得“反右”运动以后,父亲曾对母亲感叹中国人为什么如此轻信?尤其官方宣传的消息,一戳便穿的谎言他们也乐意深信不疑。事实上许多人都是这样,我当然也不例外。我不得不承认黑眼镜讲得痛快淋漓,有理,有据,有利,有节,这都是他痛定思痛、独立思考的结晶。我佩服黑眼镜,他脑子里有那么多学问,懂得那么多历史和哲学,别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在我的心目中可是一个敢作敢当的好汉!我过去也看过不少书,可从没他那样脑袋长在自己的肩膀上,独立思考过中国为什么开展文化大革命?我们的生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造反派恣意妄为是否正确?总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我感到有一种勇气在增长着,盼望他讲下去,讲得越多越好,也好久没体验到这种心情了。 台上又有声音喊起来,几个红卫兵揪住黑眼镜的头发强行往下摁去,他的脑袋被摁到脚下,几乎贴近地皮,大牌子硌到腰间,人像折叠床一样合在一起,头已和脚扣在一块,想大喘气都成问题,更不说要讲话了。 接下来大分头被推到前面,我从侧面望去,他被迫撅着,耷拉着的头发像团乱蓬蓬的茅草。 “反革命集团分子丘犯,背一遍党对你们的政策。”主持人说。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分头对答如流。 “自己向革命师生交代你的罪行。” “让我直起腰来说,行吗?” 主持人点点头,押大分头的红卫兵松开手,大分头挺直腰板的动作有些僵硬,还是那副不着急的样子,只是稍稍闭了一下眼睛。他用手背抹把额头上的汗珠,将凌乱的长发向后一甩,手掌交叉叠在肚子上,用一种讥讽的口吻问: “我坦白什么?” “为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鸣冤叫屈的问题。” “不错,我是写过这样的文章。” “谁指使你写的,是不是张犯?” “是我自己想写的。”大分头坦然自若,笑了两声。 “为什么要写?” “我经过一年来的思考,结合耳闻目睹的历次运动,得出结论,在社会主义新中国不存在什么两个司令部,刘少奇也不是党内最大走资派,真理是驳不倒的。” “你算什么真理,一派胡说!” 台上的大肚子头头又坐不住了。 看到他生气的样子,我好开心。 “我遵照毛 的教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错在哪里?”大分头据理力争,他似乎累了,深深舒口气,然后身体挺起,把自己伸展到最大程度,奋力提高声调,变得忽而愤怒,忽而坚决,一字一顿道:“我就是要为走资派翻案,老一辈革命者不怕抛头颅、洒鲜血为的是什么?恐怕不是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吧,毫无疑问,是为我们谋幸福,为建设社会主义。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知道,几十年来,他们为打下红色江山,建设祖国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凭什么一律将他们打倒斗臭。” “够了,太猖狂啦!”大肚子造反派头头吼道,他用失望的目光扫视了人们一遍,脸色变得铁青。“把他押下去。” 响起更多的口号声,有人按着大分头的脑袋,没让他把要说的话讲完,强行押了下去。在一片狂呼的口号声中,我几近麻木的神经又一次受到强烈刺激,恢复了知觉,犹如经历一场精神地震。大分头的慷慨陈词石破天惊,振聋发聩,大快人心,分明是我模模糊糊感觉的,台下许多人想说的心声,只是大家被造反派打怕了,不敢讲真话,与他们相比,我们这样的人是何等的渺小。我如饥似渴地听着大分头发言,把这些话字字句句铭刻在脑海里,既为他们的仗义执言震惊,也为能和这些人站到一起自豪,尽管我并非有意识这样想的,而是一种隐蔽的思想活动。转念一想,他们这样做是顶风上,要掉脑袋的,不禁又惊出一身冷汗。我祈求公安局手下留情,千万不要从严处理这些学生。 接下来,有一个矮个子走到台上,揭发昔日战友的罪行,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他可怜巴巴地四处张望,似乎是想哀求每个人的帮助和同情。我撅在那里,抬头扫视了一下,发现台下观众的目光投枪般射向叛徒,使这个出卖耶稣的犹大尤其令人不齿。本来,黑眼镜、大分头等人是用笔名写出一篇篇战斗檄文的,公安局查好长时间也没破案。省里的造反派火了,把它定为特大反革命案件,派出专案组下到齐齐哈尔动用一切可能的力量限期破案。事情非常清楚,就是这个软骨头出卖了自己的组织和战友们,我真想朝他脸上啐口唾沫(何止我一个人这样感觉)。他才是一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呢,换作我能和这么优秀的伙伴们并肩战斗,留取丹心照汗青,死而无憾! 我昏头昏脑撅着,没有力气移动身子,极度的紧张使我不停地抽搐。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场也越来越热。原想保存体力等待他们审判,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直到公安局的造反派头头站起来宣判,也没人理我这个碴儿。那警官说了通什么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样子很凶,其实内心十分虚弱,他们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将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变成齑粉。继续顽固不化,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对这种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向前探着头,等待着最终的判决,公安局的造反派头头接着字句铿锵地宣读了判决书:“为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 ,誓死捍卫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誓死捍卫以毛 为首的党中央,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兹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二条、第十条第三款之规定:判处反革命集团首犯张××死刑,立即执行;判处反革命集团主犯丘×无期徒刑。”其他几个主要成员都分别被开除学籍,判处五年至十年徒刑不等,我身边这个短辫儿姑娘,好像被判了两年劳动教养。人群出现一阵骚动,并往前挤,随后又停了下来,姑娘听到判处黑眼镜死刑放声痛哭起来。而那个告密者则因为反戈一击有功,当场免于刑事处分,无罪释放。 下一步是将我们押上卡车游街示众。 我被推上卡车时看到,被判刑的那几个男生,虽被身后的人用力按着脑袋,还是向那个叛徒头上吐出唾沫,一脸鄙夷的神态。 我们向解放门外荒郊的刑场出发了,这是一列浩浩荡荡的车队,造反派的目的在于敲山震虎,杀一儆百。前面是一辆闪着红灯的警车开道,第二辆车上有一个班的行刑队员,个个头戴锃亮的钢盔,他们架着机关枪,手持冲锋枪,杀气腾腾。第三辆车上押着黑眼镜,他被五花大绑起来,大牌子耷拉在驾驶室上,两个战士掐着脖子防止他沿途呼喊口号。第四辆车上押着大分头及我们,最后一辆车上拉着一车厢押送者,一半是背着老式步枪的民兵,一半是手持扎枪的红卫兵。他们一律头戴柳条帽,腰扎武装带,煞是威风,这也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新生事物,叫做“三结合”的无产阶级专政战斗队。 游街的车队走得很慢,我站在短辫儿姑娘身旁,挨得很近,两个红卫兵扭着胳膊迫使我脑袋朝下,牌子耷拉在车厢板外。不言而喻,无论感情上,还是理智上,我都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我和其他人唯一的不同是牌子上的大字━━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们是反革命集团分子。不管判刑和不判刑的名字一律打上大红叉叉,仿佛大家命中注定早晚要吃枪子似的。 行刑车队从第一百货商店转弯,经过几个街区,缓缓驶向齐齐哈尔市最繁华的大街,驶过电报大楼,驶过中市场,驶出解放门。路两边的商店旁站满看热闹的人,面部的表情都和古时候看奔赴刑场的江洋大盗一般,一样的眼界大开,一样的麻木不仁。我突然想起《阿Q正传》,阿Q糊里糊涂被押上刑场时,不也和我此时身处的情景一模一样么? 身边的姑娘一路上抽泣不已,泪水滴落看热闹人的头顶,犹如晴天落下的雨点。刚上车的时候,我还想和那几个男生一样充当好汉,但是我承认心里十分害怕,叮咛自己是个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有一瞬间,我真想学阿Q那样大吼一声:“哭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我稍稍一抬脖颈,就被后面押我的人摁住,接着向后擎起两只胳膊,疼痛几乎使关节脱落开来。我的眼前一阵发黑,不得不低下头颅,押我的人一定受过不许游街者乱说乱动的训练,警惕性极高。我感到无所依托,无法集中思想,索性闭住眼睛不再看周围的情景,这样,背后拧我手臂的红卫兵才不再使劲。 |
三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卡车停止不动了。 “下车,下车!” 身后的人命令,将我们连推带搡撵下车去。我摔倒在地上,爬起来,和大家并成一排,呆立在空旷的刑场一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刑场,坐落在一个挖开一半的沙丘下,旁边是一片满是离离荒草的开阔地,沙丘上长着几棵老榆树,太阳滚热的光线直射下来,枝叶在飒飒的热风中摇曳着。不远的地方,在灰蒙蒙的雾尘里,一群乌鸦哀鸣着盘旋飞去,更显出周围的空旷、苍凉、悲壮。 我们高矮不齐地肃立着,我的左边是大分头,右边是那个短辫儿姑娘。大分头的面孔板得跟生铁一样,嘴角咬出一道细细的血流,姑娘的头发凌乱不堪,眼睛哭肿得像两个桃子。在我们的身后停着一辆医院的救护车,看样子是来收无人认领的尸体的。 黑眼镜被带到沙丘断壁前,他站住,转过身来,面对着一大片赶来的人群,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好像死到临头,他唯一怕的,是死得不够体面。看热闹的真不少,起码有五六百人。我们被人群紧紧围住,后面的人往前挤去,前面的人顶都顶不住,民兵们不得不用枪托向后驱赶着人群,维持秩序。两个警官走到黑眼镜面前,摘下他胸前的大牌子,松开五花大绑。周围都是警察、民兵、红卫兵和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捆绑已没有必要,况且人早被折磨得举步维艰。他们对他说了句什么,黑眼镜摇摇头,咬住嘴唇瞪大眼睛,仰起脸来向远处眺望,久久地眺望。尽管他的脸大部分地方青肿乌黑,依然那么年轻,那么清秀,那么表情丰富,那么渴望生命,渴望生活,渴望青春……黑眼镜的嘴角抽搐起来,面孔扭歪了,仍旧向上仰着脸,眼眶里的泪水越积越多,含在眼睑里。终于,他的眼角溢出一颗泪珠,盈盈增大,越来越大,在阳光下闪闪熠熠。我明白了,他是在竭力抑制着夺眶的泪水,不想让战友们看出自己的软弱。 我突然想他为什么不说话,死到临头也落个轰轰烈烈,哪怕喊一声“毛 万岁”也好? 他没有,只是向我们翕动几下嘴唇,算是道别。 两个戴墨镜的行刑队员走过去,命令黑眼镜转过身去,他转过身,背朝人群站定。一个行刑队员一脚踹向他的后膝,人顿时跪在断壁下,另一个行刑队员用枪口顶住他的后脑勺。周围有这么多行刑队员,如临大敌,我心里极为恐惧,就像随时可能打来一枪似的。身边的短辫儿姑娘又大哭起来,战友们都转身低头闭上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任冰冷的泪水滴落脚面。大分头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到出血,咬到肉里了。看押我们的人走上前,将我们陀螺似地拧过身来,在每个人的下巴上杵了一拳,喝道: “不许哭,抬头,睁眼,让你们来好好受受教育。再不老实,下一批就是你们!” 我们抬起头,不得不直面惨绝人寰的现实了。 大分头突然喊道: “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 大家都跟着他喊起来: “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 关键时刻我掉了链子,变成软骨头,盯住那枪口,周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一句话都喊不出来。只有这时我才认清自己如此缺乏胆量,根本够不上一个男子汉,恐怕永远也做不 出英雄的行为了。砰的一声闷哑的枪响,震荡着空气,犹如射进我的心脏,身子一下子倚向大分头肩膀。距离太近了,我真切地看到子弹打进黑眼镜后脑勺,脑盖蓦地掀开,喷出一股牛奶糊状的东西。黑眼镜的脑袋爆炸了,炸出白花花的脑浆和浓浓的血水,整个人大张开双臂向前扑去,像是要拥抱大地,又像是投入母亲怀抱,朝前扑去一头栽倒在地上,与大地母亲融为一体。 观众都想看个仔细,潮水般涌动起来,人群冲进我们的行列,黑压压挤成一团,连维持秩序的民兵也无可奈何。我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左摇右摆,仿佛处在惊涛骇浪之中,从一边抛向另一边。我的理智还接受不了这一切,因为大脑里已经发生了错乱,容纳不下全部的残酷现实,感到窒息一样用一只手压紧喉咙,还在跟眼前的现实抗衡,忍不住又抬头看了黑眼镜一眼。黑眼镜的身子别扭地躺着,眼睛在往外渗血,头弯在手臂里,似乎要掩住别人的视线。我摸了一把脸颊,使劲搓了搓,把泪水一口口吞下去。大地在脚下旋转,人一阵干呕,嘴里有一股病人那种恶心的感觉,把早晨吃的食物全都呕吐出来,大小便也失禁了。 号啕痛哭的短辫儿姑娘晕倒在我身边,她的短辫儿散开了,满脸都是头发。我支持不住,也像黑眼镜一样脑浆迸裂了,呻吟着、哼哼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
二 乱世出英雄。这里我要说说我的大舅,虽然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他在我心目中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好汉,我要为他大书特书一笔。 母亲的哥哥是跳山崖吐血死的。 舅舅有一次进鬼子据点执行侦察任务,化装成一个卖粮的农民挑着担子走近据点门口,排队等待哨兵搜身。我想他用不着化装,日本人也分不出他是士兵还是老百姓,那时候的农民拿起枪杆就是战士,与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相距甚远,何况他本来就是被武装起来的农民。当时站岗的两个日本兵在一个少妇身上搜出两瓶红药水,硬说她是给八路军伤病员送药的抗日分子、共产党,光天化日之下将女人扒得一丝不挂,用刺刀逼着她站在门口示众。女人双手捂着羞处哀求乡亲们救人,赶集的中国同胞都敢怒不敢言,或低头或转脸而去。日本鬼子欺人如此之甚,舅舅的肺都气炸了,他决定不进据点执行侦察任务,就是死,也要惩罚这两个哨兵,让他们明白中国人是不能侮辱的。待一个鬼子俯身检查他的粮食担子,舅舅抽出扁担一家伙打得他脑浆迸裂,没等用刺刀顶着女人的那个鬼子反应过来,舅舅再次抡起扁担将他打倒,用脚尖钩起“三八”式步枪,拉起女人撒腿就跑。鬼子开枪报警,出动三轮摩托车队穷追不舍。舅舅脱下裤子和上衣让女人穿上逃进山沟里,自己光着膀子开枪吸引追兵,他爬上一个山头,慌不择路被敌人逼到一处悬崖上。舅舅打光子弹宁死不降,奋力跳下万丈悬崖…… 可能他被峭壁上的松树枝挂了一下,也可能是掉进涧水里,反正舅舅奇迹般死里逃生,被老百姓送回家里了。舅舅摔伤了内脏,回到家里就再没有站起来,隔三差五大咯血。县大队长闻知舅舅仗义救人很是恼火,本来是准备摸清情况拿下那个据点的,他的侦察员没完成任务还打乱战斗部署。既然舅舅已身负重伤,也不好再按军纪处罚,只得由他在家养伤。抗日政府拨了一些钱给舅舅治伤,可农村缺医少药,外祖母又不敢将儿子送进鬼子盘踞的县城看病,每日靠偏方和中草药为舅舅止血。舅舅每况愈下,没过多久就病故在家里。 外祖母架不住母亲的软磨硬泡,同意她考学了。母亲以全乡第一的优异成绩考上文登县师范学校,跟着部队上起“流动中专”。 母亲的原名叫孙芹子,上学后积极要求进步,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入党对象,老师嫌她的名字没有时代精神,建议改个名字。想必母亲也是热血青年,一拍即合。老师说我给你起个名叫孙志刚吧,为什么叫志刚呢?你要志如铁,坚如钢,不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解放全中国决不罢休!就这样,我的母亲由孙芹子改名为孙志刚,从一个农村小姑娘成长为无产阶级先锋队战士。一辈子听党的话,干好本职工作,甘愿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想来啼笑皆非,因为她战争时期改过名字,造反派以为找到重大突破线索,怀疑她是钻进党内的假党员,顺着无端臆想深挖细究,致使母亲又扣上一顶帽子━━特嫌分子,挨了无数次严刑拷打。“文革”后期落实政策,又经过专案组内查外调,浪费多少人力和金钱,终于找到母亲入党的介绍人,遂不了了之。 我透过泪光看到,母亲穿着一身蓝制服,满身泥土,她仿佛高了一点儿,瘦了一些。显然是忍无可忍,冒着挨毒打的危险从菜地里跑来看我的。她的嘴角翕动着,眼睛、鼻子旁都是泪,都是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不时做着手势安慰我,那意思在说:“妈想你,孩子,你要坚强,你要挺住,我的儿子。”母亲怕没表达清楚,摘下女工帽朝我挥动,她是在借着风,遥遥地把母爱送过来,把温情送过来,把活下去的信念送过来,把她全部的力量和坚强送过来。白云须臾飘过遮住太阳,在我们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母亲的鬼头在阳光下一道黑一道白,古怪地一闪一亮,那么醒目刺眼。母亲既想多看我几眼,又时时环顾左右担心别人发现她站在这里,搓起手掌不知怎么办好。 我双手把着窗扇,大张着嘴巴,眼睛都望疼了,想跟她说几句话,又怕惊动身后的大眼贼,希望他没有发觉。犹疑间,我的身子晃了几晃,好悬没摔出去。 “你过来呀,孙书记。”李疯子招手催促,她不理解其中的厉害。 “阿嚏。去去,李疯子,跑这儿闹哄啥!”大眼贼觉得蹊跷,探出脑袋顺着我的视线望去,一定看出名堂,什么都明白了,显得非常不快。他撵跑李疯子,望着别处伸个懒腰,弄得骨头节咯咯作响,拉回我关死窗扇压低声音说。“你还是写材料吧,就当我什么都没看见。” 那一瞬间,我不再犹豫,下定决心逃跑了。 我打个哈欠,双手搁在膝上,敷衍大眼贼说头疼,想睡一觉起来再写。他觉得我上钩了,气氛也有所缓和,沾沾自喜道:“听我的话没错,睡吧。” 我没脱短裤背心就躺下,盖上毛巾被蒙头便睡,一开始是装睡迷惑对方,还打起轻微的鼾声,而心里却策划着逃跑步骤。我觉得身体结实了,要在夜深人静时行动,只要能离开这里,挣脱开这个囚禁我近一个月的牢笼,冒天大风险也在所不惜。大眼贼晚上睡得死,还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老在咀嚼什么东西似的。他嫌灯光刺眼,找了根细绳接上灯绳,这样就能关灯休息了。我好几次半夜上厕所开门惊醒他,他都没在意,转身又睡过去。我逃跑时,他发现蛛丝马迹也没关系,我可以用上厕所打马虎眼,他也许不会起疑心。 想着盘算着,内心出现长期以来未曾有的平静,我真睡过去了。 |
四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 早晨醒来,又一个人躺在特殊监狱里。 我脱掉臭烘烘的裤子扔在地下,光着屁股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一只大苍蝇在床头撞来撞去,那只拉拉蛄在床下沙沙地爬着,从一个墙角爬向另一个墙角。我感到浑身发软,太阳穴发紧,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脑海里又闪过刑场上的情景,过电影一般惊心动魄。 我合上眼睛,竭力把那一幕幕惨剧拒之脑海外,保持清醒,控制住自己,但是做不到,绝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想象之中,不能自拔。我在想黑眼镜死后,医院把他的尸体拉进解剖室,正在肢解没有脑袋的身体,内脏、四肢都被分开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他才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我在想他的战友大分头,此刻正走在通往监狱的道路上,狱警已剃光他挑战似的头发,他要在荒凉偏远的劳改农场改造一辈子,永远也回不了家……我在想那个短辫儿姑娘,为什么判处她两年教养,也决不屈服?她不是为自己流泪,而是为牺牲的战友黑眼镜流泪…… 这些想法不太清晰,也不太明确,会经常中断,由意外的想法代替,而且不能恢复到刚才的思路上。即使刚刚努力获得些平静,随后又怀着更大的悲痛,重新陷入深沉的、无法解脱的绝望中,产生同样的想法,人几乎变得疯癫狂乱了。我希望自己永远也别清醒,远远离开那恢复知觉的时候,一直睡到痛苦完全消失,变成另外一个人该多好! 一连几天过去,我始终昏睡,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状态,好像躺在秋千或跷跷板上,连水泥地面和房顶都跟着起伏晃动。一会儿,打摆子似地颤抖,一会儿,又满嘴胡言乱语。一会儿,和大分头一起喊叫:“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一会儿,又和那个短辫儿姑娘在一起,抽泣不已。我想站起身子走走,可爬不起来,我心里难受,真想放声痛哭,泪腺却干了。我伸出双手抱住脑袋,使出身上最后的力气,企图阻止自己再思考什么,可是纷繁的思绪从不停止,完全主宰了我的情绪,没有一定方向,始终无法休息。造反派的这一招儿极为恶毒,他们是想从精神上折磨我,摧毁我的灵魂,而且这种精神的摧残要比肉体的伤痛厉害得多,是最坏不过的,让我终生都摆脱不掉那惨痛的梦魇! 迟司令已达到预期的目的,一连几天都没露面。 小屋里又恢复正常,闷热、潮湿、寂静,除了隔壁的单身职工上厕所、洗脸、刷牙,很少有动静。俱乐部的大喇叭仍旧没有播音,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死寂之中,无声无息。传达室的值班阿姨照例给我送饭来,恪尽职守。母亲可能还不知道我的遭遇,身心都受到极大伤害,人快崩溃了,大茶缸里仍旧盛满好吃的饭菜。但精神的伤痛完全抑制住了我的饥渴感,什么好东西我都不想吃,也咽不下去。尽管肚子里空空如也,叽里咕噜,连屎都拉不出来,我一拿起食物就恶心得要命,反胃。我感到非常虚弱无力,连从床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每次,传达室那位面无表情的阿姨送进下顿饭来,又面无表情地将原封未动的上顿饭拿走。我怀疑她天生就是个机器人,没有感情,冷若冰霜。我的伙伴拉拉蛄饿急了,竟拖着肚子爬上床咬我的手,我把它拨拉下床去,从大茶缸里拿出块馒头扔过去,烦它打扰我! 天气闷热,扔在地上的裤子散发着屎尿的气味,弥漫小屋,臭气熏天,我不得不穿起短裤强挺着下床去盥洗室洗裤子。午睡时间到了,单身宿舍里显得空空荡荡,窗外静得出奇。劳动布不好洗,见水后变得很硬,又没有肥皂,我只得硬是用手搓洗裤裆里的屎尿。我慢慢地搓洗着裤裆,再搓裤腰,最后搓裤腿,拧成一团揉来揉去。几天没吃东西,身体虚弱,没洗多大工夫便气喘吁吁。我听到背后有人进来,并没有回头,我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人。我不想讲话,也不想听别人讲话,只想独自安静地待一会儿。自从上次陪绑回来之后,他们虽然没在刑场上枪毙我,却把我心底的许多东西都击碎了。人,在我的心目中变得狰狞恐怖,如此不可理喻。我曾两次遭遇过狼,但不怕狼,怕人,我觉得和拉拉蛄在一起,也比和人在一起好得多! “艾平,我帮你洗吧。” 响起熟悉的山东口音,我回过头来,是郭叔叔。 “不,快洗完了。”我漠然地谢绝。 “怎么啦,孩子?”郭叔叔关切地问。 “没什么。” “为啥不吃饭?你妈都急死了,托我来看看。” “吃不下去。” 看样子是母亲不明白我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为什么不吃东西,食欲不振,她的心都要碎了,怕我自寻短见,所以央求郭叔叔冒险来做我的工作,劝我千万要想开些。我要说的事情太多太多,一下子又如鲠在喉,说不出来。因为我的痛苦到底有多大,除了我自己,是没有人知道的。我揉了揉脑袋,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把脸转向别处,不让他看见我发抖的嘴唇。 “孩子,说什么也得吃东西,别给你妈火上浇油了。”郭叔叔摸起我的脑袋,低声道,“你要不吃,她也吃不下去,你有什么话,说吧,我给捎回去。” “郭叔叔,我怎么看不到你了?” “唉,我被他们调到食堂去了,你得自己照顾自己。” “我想我妈。” “你妈在到处找领导,正在为你想办法,争取早日放你回家。我们也在活动,呼吁全厂职工为你说话。他们不会关你很久,很快就会放你出去。相信我们,吃点儿东西吧,孩子,为了你妈妈,要紧的是自己振作起来!” 有人上厕所,郭叔叔不便再说什么,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抱起裤子,回到屋里晾在床头上,一屁股坐上床,面对盛饭的大茶缸屈起膝盖靠在胸前沉思。茶缸里是中午送来的鸡蛋面,但是此刻,我不觉得饥饿,只动了两筷子,水一泡面条,黏结在一起膨胀成一大团。我又感到恶心,口渴得厉害,直想呕吐。郭叔叔的话回荡在耳边:“孩子,为了你妈妈,要紧的是自己振作起来!”我拿起勺子挑起面条,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这个念头上──为了母亲,不让她再担惊受怕,我也得吃东西。我要活下去,活下去,直到最后被救出来,不管这个念头多么不现实。但这样做并不容易,我大张开嘴巴吞进面条,一口一口往嗓眼里咽,嘴里干燥得好像一直在吞炉灰。一阵恶心涌上来,送进嘴里的东西堵得我透不过气,白花花的面条旋即变成白花花的脑浆,勉强吞下去又呕出来,吐了一地。 我弯下腰,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个精光,鼻涕眼泪都涌出来,依旧吐个不停。赶紧找把笤帚把地上打扫干净,否则一看见呕吐物又得恶心。但为了母亲,我将剩下的面条倒出窗外,让她以为儿子吃东西了,可以多少放心一些。 晚上,传达室的阿姨端进来的饭菜变了,是一个大饼子和一块咸菜。 原来,造反派警告我的母亲,不许她再送好吃的东西。说你儿子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他在关押期间是交代反省问题的,凭什么伙食要比造反派还好!他们迫使母亲给我送粗茶淡饭,由细粮改为粗粮了。殊不知母亲送的大饼子正合我意,因为我一看到白色的馒头和大米饭,就会想起黑眼镜的脑浆,什么都不想吃,干呕不止。大饼子是金黄色的,有一层焦煳的嘎巴儿,喷香诱人,咸菜是萝卜干腌的,也十分爽口。避开白色的食物,我有了饥饿的感觉,拿起大饼子咬下一口。 我又度过一场危机,只觉得有一股力量注入了周身,体力渐渐恢复。那是博大的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母爱,给了我继续生存下去的力量,把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鼓舞着她的儿子又一次战胜了死亡。 从那天起,我逐渐有了胃口。 差不多经过大半年时间,才恢复正常的食欲。 |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 第三章 秘密刑讯室 一 我平静下来,以接受的态度对待囚禁生活。 在一系列肉体与精神的煎熬之后,有一种深沉的悲恸压抑着我,生存的愿望从没有现在这样迫切,也从没有现在这样毫无意义,这种内心的变化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迟司令见陪绑并没达到吓垮我的目的,孤注一掷,决定搬出我写“反标”的罪证。 王官迷率领我们班同学从教室抬来一张书桌,放在我这间囚室的中央。照例,他们先让我背诵一段毛 语录。虽说毛 语录是他们进攻的武器,也是我的挡箭牌。我背的是“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王官迷当即呵斥:“这条语录也是你背的吗?” 屋里挤得满满当当,加上迟司令、谭老西子、小不点、大眼贼总共有十几个人,对着书桌做起文章。 我熟悉这张课桌,记得非常清楚,桌子中间有一道我用铅笔刀划出的“分水岭”。 有一次上政治课,我觉得烦腻乏味,无心听讲,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两腭都酸痛了。我歪着脑袋注意起女同桌的头皮,发现她辫子缝隙间爬着一个肥大的虱子。从此我怕传染上虱子,就在桌子中央画上一道“分水岭”,不许同桌越雷池一步,否则就斩断她的“魔爪”,搞得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文化大革命运动初期,我从小学六年级升到初中一年级,老师换了,教室换了,课桌换了。我坐的是高年级学生留下来的旧桌椅,桌面上和抽屉里满是淘气鬼的杰作,上面用小刀刻满稀奇古怪的图画和圆珠笔随意写下的脏话:“××他爸是个大王八,××老师搞破鞋……”层层叠叠搅在一起,刀痕累累,墨迹斑斑。当然,其中也不乏我这个调皮蛋锦上添花的大手笔。比如桌子上的原作是个女生,樱桃嘴、瓜子脸、大眼睛,我拿起钢笔在她嘴唇画上八字胡,大眼睛涂成两个黑窟窿,瓜子脸变成冬瓜脸,搞得她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活脱脱一个妖精。唯一不同之处是,我用钢笔涂抹的得意之作吐口唾沫就可以擦掉,而高年级学生用圆珠笔画的大作怎么擦也擦不掉━━所有的笔划都嵌进木头里,只是因为年代的久远而变得模糊。 窗子开着,没有一丝风。所有的人都在屏气敛息,对我虎视眈眈,等待我如何答复王官迷指控的反标证据。众目睽睽之下,我仔细看遍桌面,竭力在想,我可能写过什么,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更没有发现反动标语。于是摇摇头说:“这上面的脏话也算反标,全是些胡说八道呀?” 他们大失所望,面面相觑。 “你往下看,在课桌抽屉里。”王官迷提示。 我低下头去,瞪大眼睛继续寻找反标。抽屉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倒是抽屉边的木框上写满圆珠笔字迹,是些算术题,还有一些生词。这也不能算反动的东西呀,我再次摇头。 “你没看见?”迟司令阴阳怪气地问。 “没有。” 我简短地答道,本以为能辩清楚一件算一件,后来我才明白一件事情也辩不清,不管你怎么回答,他们都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现在自己应该做的是节省体力,准备应付后面的酷刑。 “你眼瞎,还是有意装糊涂?”王官迷沉不住气了,抓住我的脖子往下按去,额头磕在桌面上砰砰作响。“这不是你写的反标么,休想蒙混过关?”他指着抽屉木框的一角说,“这是反标,反标,反标!” 这声音一句接着一句,一声比一声高,为的是压倒其他人的声音。我强打精神望去,仔细辨认,发现在一个抽屉的角落里确实有一条模糊的字迹。觉得他的伪证如此荒谬,那地方是一行圆珠笔写的“毛 万岁!”我终于彻底体会到了什么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原来他们大肆宣扬的“反标事件”是这么一回事!况且课桌上的字体比我老练得多,龙飞凤舞,颇见功力,根本就不是我写的。父亲生前虽逼迫我练字,我在字帖上写正楷还有些意思,一离开字帖就像瘸子离开拐棍,寸步难行,歪歪扭扭的字迹真是惨不忍睹。父亲曾为此多次发火,说我写的字像蟑螂爬行,一辈子都不可救药! 我以为王官迷的神经不正常了,问他写这个也有罪么。 “你在毛 万岁上打叉,”他抬起手指在空中画个叉,“想判伟大领袖死刑,死有余辜!” 我终于搞明白了,所谓的“反标”表现在细微之处,那毛 万岁的“万”字一勾写得过开,“岁”字的一撇拉得过长,两道笔画稍稍有一点交叉,勉强形成一个小小的×。经王官迷一评点,我不由惊骇地眯缝起眼睛。当然,今天的读者会认为这是一则骇人听闻的“天方夜谭”,王官迷的推理演绎也未免太牵强附会,荒唐可笑了。而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人提出异议。他揭发我说,于艾平不敢明目张胆抵制文化大革命,就转而曲线攻击我们伟大的领袖毛 ,故意把叉打得不明显,隐藏在书桌底下的阴暗处,以达到其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革命造反派和红卫兵小将的目的。和他那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狗爹于渭生像极了,真是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于艾平,你不要低估了用毛泽东思想武装的红卫兵,我们可以从你的嗓眼看到你的屁眼。你好好想想吧,撒谎或抵赖不会有好处,只会对你更糟糕。”迟司令见我害怕了,拿出一张事先写好的材料和一盒印泥推到我面前。“还记得那天宣判大会上,有一个反戈一击的,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争取到宽大处理,当场被无罪释放了么。只要你承认这是你写的反标,摁上手印,红卫兵总部就会根据你的悔过表现从宽处理。你看看,这就是你写反标的动机和过程吧?” 我的脑子里一片喧嚣,眼前又闪过宁死不屈的黑眼镜,闪过大分头,闪过短辫儿姑娘,也闪过那个告密者丑恶的嘴脸。最后定格在桌面的认罪书上。玻璃球般大小的钢笔字迹逐渐清晰起来,触目惊心: 我叫于艾平,男,十四岁,是糖厂子弟学校初中一连一排的学生。 我出身于叛徒、特务家庭,父母均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从小就受反动家庭的醺(熏)陶,对党和人民恨之入骨,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 1967年4月×日,我见革命师生批判我的狗妈孙志刚,怀恨在心,于是在课桌抽屉里写下反标,给“毛 万岁”上打上××,对此供认不会(讳)。 认罪人于艾平 1967年7月×日 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感到一阵阵恶心,心在往下沉。桌子、纸张、印泥盒、床铺,以及周围盼我签字画押的面孔都旋转起来。耳边传来迟司令的话:“看你年幼无知,这都是你狗妈指使干的坏事,只要你揭发是她让你写的反标,你就站在无产阶级阵营一边了,我们马上放你出去。”他将笔塞进我的手里,“签字吧。”接着又拿起印泥盒,把我的食指尖摁向里面。 我挣回指头,蒙住脸颊。 “怎么啦,签字啊。” “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妈指使我干的,凭啥让我签字?这不可能。”我放下双手直视他们,我要斗争。 “证据确凿,你还抵赖。” “谁证明?” “我……你抵赖不了。”王官迷尤为紧张地盯着我,眼睛重又恶狠狠闪烁起来,歪嘴巴里还在振振有词。 “你看到我写了?什么时候写的?” “我……” 一句话问住王官迷,别人不说,起码他的心里应该清楚,案情是捏造的。他狂怒起来,脸涨成个紫茄子,舌头好像被拔掉了。周围人见镇不住我,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反正怎么也是死,还不如死个痛快,我豁出去了,大声说:“你们打死我也没用,起码应该对对字迹,看看是不是我的字体。” “慢着,”迟司令醒悟过来,制止住打手们。“于艾平,你小子要死硬到底,到头来只能自取灭亡。” “毛 说‘要摆事实,讲道理,重调查研究。’我是无辜的,请你们重证据。” “你敢保证没写反标?” 我坚定地点头。 “不过先别嘴硬。”迟司令鼻子里哼了一声,放低声音。“要是我们通过公安部门鉴定,查出是你的字迹怎么办?” “枪毙我好啦。”我提高嗓音回答。 “好吧,写保证书。” 我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 “我向毛 保证,如果查出我的字体和反标一样,立即枪比(毙)。” 审讯进入死胡同。 造反派个个怒气冲天,又无可奈何,此外再没有别的招数了。其实他们审讯我的最终目的,是企图定我的罪,谁也没想到我如此坚定,是一座无法攻破的堡垒。大概他们也感到证据不足,牵强附会,案件完全可能是无中生有的,再查下去露出马脚不好收场,神色已在透露“小会帮助”进行不下去了,只得草草收兵。迟司令失望地把手一甩,命令我在保证书上签字,然后让我蘸满印泥在年月日上摁个清晰的指印。窗外落日的余晖渐渐暗下去,传达室的阿姨送晚饭来了,造反派们不得不暂时收敛一下,把书桌留在屋里,像一群斗败的公鸡摔门而去了。王官迷临出门前,掀起大茶缸盖看看我的晚饭,朝里面吐了一口唾沫: “于艾平,你等着。” |
?三 ? 我的囚室变成名副其实的刑讯室,一连几天,我都站在门外向毛 请罪,等待着下一个来接受“小会帮助”的老师。 我不断猜测下一个是谁?等来的是体育老师刘小伙。 远远见他从走廊门口走来,多想打个招呼啊,可是我不敢,只能默默看一眼。刘小伙没有侯字典脸上的那种恐惧,进门前还挠挠自己的鬼头,半转过身子对我眨着眼睛笑了一笑。造反派知道刘小伙不好对付(体育老师浑身肌肉,比斗他的红卫兵还高半头),今天晚上来的人特别多,除小不点、谭老西子、大眼贼等四个老牌干将,还跟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初三学生。我心里为刘小伙难过:“刘老师啊刘老师,大祸临头,你还笑,用不多久就会哭的!” 屋里马上吵闹起来,我不想再听里面的打骂声,惨叫声,努力回忆和刘小伙在一起的日子,借以摆脱残酷的现实。我想起刘小伙上体育课时的英姿,他总是身着天蓝色的运动服,脚下穿一双白色的网球鞋,手腕上戴一只护腕,胳膊肘夹着教案,站在学生面前大声说:“同学们好。”全班齐声回答:“老师好。”然后带领我们绕操场跑一圈热身。刘小伙夏天教我们游泳,踢足球,打篮球,打乒乓球,冬天教我们滑冰,打冰球。下雨天不能上室外课,他就给学生讲有关体育的故事,读玛拉沁夫的小说《花的草原》……又想起刘小伙和我们一起去蹲宿儿,起撅达钩,钓嘎牙子鱼,睡羊草垛,遭遇老头鱼夫妇……我站在一个角落里,脸贴着墙,沉浸在一幕幕往事之中,屋里的声音还是传进耳眼。 “我不是什么‘冯、马、于反党集团’分子,孙志刚也没组织我们参加过反党集团。”刘小伙争辩道。 “你是保皇派!”有人喘着粗气吼叫。 “地主的狗崽子,臭狗屎!” “揍他个狗娘养的。” “同学们,住手。”刘小伙喊道,“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 “谁是你的同学,老子今个儿要你站着进来,爬着出去!” 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迟司令的嗓门最大,声音的分贝比别人高出一倍。屋里群情哗然,乱作一团,茶缸、水桶、条凳、床板全被撞得叮叮当当响动,呼喊声、吼叫声、喘息声、厮搏声搅在一起,此起彼伏。可能刘小伙抵挡棍棒了,也可能他推倒凶手了,红卫兵全尖声嚷嚷: “刘小伙,你敢还手,照脑袋打!” “摁住……压住他。” “快把绳子递过来,动作快点儿。” “让你的腿乱蹬……还有手腕……再绑紧些。” “拉住这头……这下行了,勒死这个混蛋……使劲!” “哎呀……哎哟哟!”刘小伙发出阵阵惨叫。 那叫喊拖得长长的,忽高忽低,其间夹杂着声声尖叫。而这时的打手们,又是咆哮,又是责骂,又是凶狠而厉害的讥讽。我不由捂住耳朵,紧紧捂住,捂得耳朵都失去知觉。而那些打击声每一次落下都像打在我的身上,引起一阵阵痉挛和抽搐。觉得我的神经要绷断了,太阳穴要迸裂了,骨节与骨节之间,皮肉与皮肉之间,有一种凶猛的东西左冲右突,鼓得整个人都爆炸了,炸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我恨不能自己是聋子、瞎子,既听不到也看不到周围的残忍和丑恶,眼不见心静。此刻我才懂得,为什么有的走资派在批斗大会上咬断自己的舌头,或者冲破窗户跳下高楼…… 是夜,红卫兵小将又一次取得伟大胜利,刘小伙真是“站着进来爬着出去”的。 我不得不佩服体育老师身体强壮,一般人受完重刑早就动弹不得,他却满身血污地爬出门口。夜深了,打手们都赶回家睡觉了,有两个家住道北的孩子命令我站在门口彻夜请罪,自己躺在那两张床上呼呼大睡。刘小伙在门口趴好长时间,才呻吟一声,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我见他晃了一下,伸手去扶,他却皱着眉头推开我,示意屋里有人不要连累我。然后双手扶着走廊的墙壁一小步一小步挪进盥洗室了。 盥洗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放水声,那么急促,那么猛烈,老半天也不停止。我担心刘小伙在里面晕倒了,出事没人管,非常想看看,又怕那两个红卫兵没睡踏实,不敢动。好不容易听到屋里传出鼾声,这才松口气,赶紧走向盥洗室。昏暗的灯光下,刘小伙正趴在水龙头下任凉水冲击着头部,他只穿着运动裤衩,赤裸裸的身躯上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处好地方。看得出他是刚刚冲洗过身子又冲脑袋的,人摇晃着脑袋,让水流久久地冲击着。突然,他的脑袋抵住水池子不动了,肩膀颤抖起来,那是人在极端绝望时痉挛的啜泣,连整个后背都抽搐不已。可是我不能过去,也无法安慰刘小伙的痛苦。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一个体育棒子,都无法承受运动的打击和压力,我一个孩子又能说些什么? 那天晚上,刘小伙在盥洗室里哽咽了很久,我站在外面陪着落泪,为他,也为我自己! 在其后的日子里,学校清理阶级队伍,造反派先后“小会帮助”了副校长赵关键,历史老师马历史,外语老师陈斯基,算术老师董振清。学校鬼队的成员无不轮番过了一遍筛子,没死也得扒下一层皮。母亲通过郭叔叔了解到我的情况,痛不欲生,她在窝窝头里藏了个纸条,上面写道: ? “艾平,认了吧,保住命要紧,把一切罪状都往妈身上推。” ? 我理解,屈服的目的在于减轻眼下的痛苦,母亲是让我少挨两次打,别被造反派折磨死,保住一条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现在我满眼都是鲜血,满耳都是惨叫,心灵枯萎了,意志也快垮了。这个时候他们进行突击审问,要我承认什么我就会承认什么,要我揭发什么我就会揭发什么。偏偏老天有眼,造反派忙于揪“冯、马、于反党集团”,抱大金娃娃,暂时顾不得理睬我这条落水狗,再也没有逼供。 今天,当我再一次回顾过去,真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可能一个孩子还不懂事,每日里懵懵懂懂熬日子,漫无目的地活一天是一天,造反派绞尽脑汁,用“挤牙膏”的方式挤我揭发父母的罪行也无济于事。不管他们如何威逼利诱,花样百出,一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办?甚至连编瞎话的本事都没有,没经历的事情你也无法编造。也仗着当时年幼无知,才使我在那么严酷的环境中侥幸活了下来,这也自然,也很正常。倘若年龄再大一点儿,多少懂得点儿道理,用不着再浪费时间,肯定走我父亲的道路和造反派以死相拼了。尽管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我不可能这样活下去,总是自己欺骗自己,没有尊严,没有做人的权利,没有温情,没有希望,活着跟死有什么两样,还不如死了痛快! 人不是石头,就是块石头也会被压碎的。 我至今也想不通,我的母亲和老师们,是怎样在那腥风血雨中熬过漫长的十年的? ? ? |
卷二?《在特殊监狱里》第二部?在特殊监狱里?第四章?狱友小石头 ? ?????????一 ? 糖厂子弟学校放完暑假,开学了。 沉寂一个多月的白土地又喧哗起来。 我纳闷,无论什么地方,一缺少孩子就会变得死气沉沉。除了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时而播出批判糖厂“冯、马、于反党集团”的大会实况外,其他时间什么动静都没有,连鸟儿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甚至都听不到它们的啁啾声。学校一放假,几百个孩子都雨水渗进泥土中一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而一开学呢,他们又如雨后春笋般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来,充满勃勃的生机。满院子都是欢歌笑语,都是脚步声,各种各样的鸟儿也尾随孩子飞回来,一天到晚在树枝间蹦来跳去,鸣叫不停。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糖厂大院地处市郊,紧靠荒野和滚滚滔滔的嫩江,有的是玩耍的地方。一放假,孩子们便有如撒开欢儿的羊群,奔向大草甸子,奔向大江,奔向大自然。他们可以采黄花菜、逮蝈蝈、钓鱼、游泳、摸蛤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既然知识越多越反动,搞不好变成“臭老九”,还得挨批挨斗,劳动改造,家长也就不再强迫孩子留在家里复习功课了。大热天别闷在家里憋出病来,只要不惹祸由他们疯玩吧。 尽管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打击和不幸降临头上,有一点我清楚了,他们暂时不会轻易放我出去的。稍感欣慰的是,我再也不是孤孤零零一个人,有一个低年级的学生做伴了。 一个炎热夏日的上午,囚室里又关进一个男生。他比我低两级,姓石,家住道北,是个工人的孩子。我过去不认识他,只知道大家都叫他石头。 “看着他,于艾平,这是命令。”迟司令对我说,“要是跑了就拿你是问,让他好好反省罪行。” 迟司令走半天了,屋子里剩下我和石头两个人,我扒在窗台上,倾听外面的动静,以防红卫兵并没走远,躲在某个地方监听我俩说什么。学校的喧闹声从远处传来,伴着树叶的簌簌声飘进敞开的窗户,又消失在房间里。我终于放下心,转过身子注视石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石头站在另一张床旁,比我矮半头,一个小细脖支住大饼子脸,蒜头鼻子,老把脑袋歪向一边,仿佛脑袋太重,有点儿支撑不住的样子。看得出他刚挨过揍,一身黄布衣服粘满尘土,眼角挂着脏兮兮的泪痕,横一道竖一道,牙花子往外渗血。似乎还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是和谁在一起。 “你叫石头吧?”我站在窗口搭讪,多少有些不自然,“先洗洗脸,睡那张床。” “不,我要回家。”他一屁股坐在床板上,臂肘撑在并拢的膝盖上,把脸埋在手掌里大哭,泪水不断从指间淌下来,顺着手腕流下去。 “别哭,你怎么啦?” “我……他们打我啊!”他的肩膀抽搐得更厉害了,“不让我回家!” “哭有啥用,为什么打你?” “我和同学打架,写反标了。” “写什么?”我对他的回答十分意外,“不能胡说,写什么?” “打倒……毛 。”他歪着脑袋,断断续续说,用手背擦起鼻涕,又是一阵呜咽。 “真的,那不是找死么!”我火了。 “我不知道。” “这还想回家,他们能放过你么!” “我想我妈。” 我为他难过,却找不出一句安慰话来,只得由他哭去,至于我,一个人囚禁了这么久,非常渴望与人接触。石头抽抽搭搭地说要回家,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却没有夺路逃跑。可能是即将临头的不幸,连同那未知的恐惧把他压坏了,没有胆量逃跑。也可能听迟司令交代过要我看住他,而我又是比他力气大的高年级孩子,怕我揍他。当然,我不能让他逃跑,一定得履行职责,否则造反派也饶不了我。石头一个人哭够了,捂起脸颊垂下头去,偶尔发出几声啜泣。他没法儿安静地坐着,走到窗口朝一边眺望,隔着玻璃,观察外面的景物,又回来坐下,接着又站起身向窗口的另一边望去,渴望近在咫尺却得不到的自由。 中午,没有人给他送饭。 传达室的阿姨给我送来午饭,大茶缸里有一个大饼子,两个咸鸡蛋。惺惺惜惺惺,我二一添作五,把大饼子掰成两半,又分一个鸡蛋给石头,他推开食物仍旧出神。我知道他刚进来火大,吃不下东西,将心比心,我刚刚被关进来那几天不也是不吃不喝,大部分时间都把头搁在窗台上,哭一阵,困一阵,又无精打采地向外面看一阵么。我一边吃着午饭,一边喂起拉拉蛄,这些日子,拉拉蛄成了我最亲密的朋友,一直陪伴着我,一个星期走马灯似地过堂把我的小伙伴吓坏了,再不敢轻易地钻出床底,肚子也饿得瘪瘪的。它艰难地爬行着,爬一阵,歇一阵,看上去非常虚弱了,现在能有机会安安静静进食,别提多开心。拉拉蛄大口嚼着大饼子渣,时而警惕地抬起脑袋,竖起触须望一眼石头。我安慰拉拉蛄: “没事,吃吧。” 石头不知道我在跟谁说话,睁大泪眼四处察看。我笑笑,没有解释,仿佛一切都很正常,时间一长他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下午没人来,我们只简单地交流了几句。 “他们打你吗?”石头不停抽着鼻涕,比先前平静些,抹着眼角问我。 “打。” “打得狠么?” “那还用说。” “为什么打人?”当他听到这话的时候,流露在脸上的恐怖神情,简直使人难以想象。 “好玩。” “你受得了么?” “硬扛着呗。” “他们啥时候放你回家?” “不知道。” “他们也会打我么?” 我缄口不语了,十指交叉,掌心朝下,使劲拉直两只胳膊,心想羊落虎口还用问吗。在这一点上我不会错的,造反派肯定不会放过他,何况这种念头本身就不切合实际,事到如今也只好忍受了。 石头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抱着脑袋趴在光板床上辗转反侧,完全可能,心里想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我们各自待在一边谁也不开口。我非常想问石头,为什么要自找倒霉写反标?这种错误是不可原谅的。还是克制住自己保持沉默,等待几天,他情绪恢复正常受不了寂寞,会主动搭话告诉我原因的。 出乎我的预料,他并没有交谈的兴趣,望着外面,一站就是半天。 傍晚,石头的父亲来送饭了。石叔叔是个矮个子工人,穿一身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双眉紧锁,一脸痛苦与无奈。他给儿子带来铺盖卷、脸盆、毛巾等日常用品,从窗口递进来麻烦我帮着铺开。石叔叔没有进屋,大概造反派警告过他不许和儿子接触。他站在窗扇前,把饭盒放在窗台上,狠狠地数落儿子一番: “你呀,小石头,我怎么教育你都不听话,都淘出花来了,干什么不好,干这种糊涂事!那是闹着玩的么,要掉脑袋的,你这条小命值几个钱。你都这么大了,缺心眼咋的?唉,叫你爸爸丢人,我恨不能揍死你,免得别人收拾你!” 石头坐在床头上,并没有接饭盒,耷拉着脑袋不吭气。 “还有你那个糊涂妈,孩子受点儿欺负,忍了呗,人熊不死,娘俩都傻到一起啦,也没跟我说过这码事!” 我走过去,接过饭盒,递到石头手中。 “我不是存心的。”石头捧住饭盒,又流泪了。 “该吃饭吃饭,别折磨自己,咱可是贫下中农子弟,属于一时糊涂犯的错误,没什么大不了。好好向老师承认错误,争取早回家。不过,不该说的别瞎说,让人看笑话,你妈的心都操成两半了。”父亲心软了,压住火气,他咳嗽了一下,两手揉揉喉咙,话里有话安慰儿子,当着我的面不好明说。“过来吧,我不揍你,天大事儿有爸顶着,谁让我养个不争气儿子!我这就去找学校的领导谈谈,都是我管教不严。石头,你过来呀,听见没有,爸给你擦擦鼻涕。” 父亲等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一些,拿出一块手帕,仔细为儿子抹去眼角泪水,擦干净鼻涕,擦干净双手,摸着他的脑袋嘱咐: “你们俩在这儿好好处,别打架,我想法尽快接你回去,这回可得听话啊!” 临走时,石叔叔看了看我,叹口气: “可怜,孩子,我送的饭挺多,你们俩吃吧!” ? |
?二 ? 我扒在窗台上,脑袋靠着手,盯着石叔叔的背影,凝然不动,直到他转过墙角消失在小松树丛中。心里的甜酸苦辣都涌上来,翻腾起伏。我想起我的父亲,多么渴望他能活着,也给我来送饭。人往往在一瞬间可以回想起很多往事,不知为什么,眼前突然闪过我闯过的一次祸。 那时候父亲还没被放逐出哈尔滨,我们家住黑龙江省劳动局大楼六楼,楼顶上是水泥平台,父亲在下面的四楼办公。孩子们在一起打赌看谁胆大,敢站在楼顶的平台上单腿鹤立五分钟,就能赢一个新乒乓球。小朋友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去试试,我生性好强,毫不迟疑地爬上平台,当真紧贴楼边单腿鹤立起来。下面的孩子用双手做成一副副“望远镜”,正架在眼前往上看呢,看到我立刻欢呼起来。欢呼声惊动办公室的一个阿姨,她出来一看就吓晕了,慌忙跑去找我的父亲。楼高风大,我一只腿金鸡独立着,身子忽忽悠悠晃动,随时有摔下去的危险。其实我也不敢往楼底下看,只望着天空就不觉得眼晕了。我一心想显示英雄气概赢乒乓球,当时并不知道,也没有注意楼下的情况,没料到事情闹大发了,机关的叔叔阿姨都跑出来,大家在楼下拉开一床棉被时刻准备接着。我一看就傻眼了,这还了得,父亲知道准没我的好果子吃,身子一歪好悬没站稳。“别慌,”父亲微笑着出现在平台上,一边看着手表,一边举起一支奶油冰棍儿。“还有半分钟,坚持住,儿子。” 由于父亲的鼓励,我稳住身子坚持下来,我怕挨揍,双脚落地后并没有离开楼边,和他谈起判来: “爸……你不生气吧?” 父亲摇头,眼睛仍没离开我的面孔。 “不打我?” “儿子,你赢了,过来吃冰棍儿吧。” “也不告诉我妈?” “你放心。” 我犹豫不决,因为淘气他没少揍儿子。 “我说话算数。” 父亲伸过一只手,我胆子壮了,走过去,况且那支冰棍儿吸引着我。父亲一把抱住我剧烈地喘息,我都感觉到他胸口在擂鼓。他脸色一变抡起巴掌: “你还想吃冰棍儿,都快把我吓死啦! ”父亲用胳膊夹着我走下平台,除了教育我一顿外,其他方面都遵守了诺言,我哭够便吃掉那支快化完的冰棍儿,他也没告诉母亲。日后,他给我买回一盒乒乓球说: “我打你是让你记住,勇敢不等于盲目冒险!” 这一切,就像孩子们的事那样很快就被忘记了。父亲死后,母亲跟我回忆说: “当时你小,不懂事,你爸爸不稳住你,大家在楼下一喊,你一心慌,不就摔成八瓣啦!” 此刻我却希望父亲能再次微笑着看着手表,鼓励我说:“坚持住,孩子。”哪怕他能再打我几巴掌,教育教育儿子也好……石头刚刚进来,造反派对他比我客气多了,我被单独囚禁四十多天,至今也不允许和亲人会面,还是我逃出去那回才和母亲说了几句话。他们却允许石头的家人来送饭,这样的待遇,我连想都不敢想,这在某种程度上更加剧了我的痛苦感。 又过二十年,我写出诗歌《关于父亲》,以怀念我刚正不阿的老爸: ? 我记不得父亲了 只记得,我闯了祸 哪怕躲在床底下 整整一夜不敢出来 也躲不过他雨点般的拳头 我常常暗自庆幸 他总是很晚很晚才下班 我巴不得他永远也不回家才好 我羡慕那些没有父亲的孩子 ? 他真的永远也回不来了 我甚至没掉一滴眼泪 再也不用避开他严厉的目光了 再也不用委屈地哭个半夜了 再也不用没进家门就编瞎话了 ? 当母亲清明扫墓的时候 当母亲过年温好酒的时候 当母亲一个人搬煤上楼的时候 当母亲念叨我长得 快要和父亲一般高的时候 真的,我真想再见到父亲—— 听他疲惫地敲开家门 看到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 我希望他能再打我几下 (可能我至今也不会让他满意) ? 暮色一点点变得浓重,树木、楼房、花池和对面墙壁都暗淡下来,而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依靠,泪水不觉间模糊视线。 “妈妈,妈妈,我想你,快来看看我呀!”我控制不住自己,朝家的方向喊叫起来。 我想我的喊声一定有天人感应,亲缘感应,也可以说是一种心灵感应,无论母亲在家里干什么,她都能放下活计倾听到我的声音。也一定会站在院门口,遥望着我囚室的方向,泪流满面地呼唤我的名字。但是我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喊声在夜空中震荡,空旷而悠远。我狼一样嗥叫着,捶胸顿足,用额头撞向窗框,又两手捂住胳膊,趴在书桌上。石头没动勺子,捧着饭盒发呆,见我痛哭也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我们两个孩子哭成一团,哀感天地。我和石头的感慨不同,他是恨自己为什么干蠢事,自作自受?我是因为他有这么好的父亲来送饭,自己却见不到想得快要发疯的母亲…… 传达室的阿姨又来送饭了。 那天晚上,我哭了半夜,一点儿不饿,也没动勺子。 |
?卷二?《在特殊监狱里》第二部?在特殊监狱里?第五章?“车轮战术” ? ???????????一 ? 红卫兵们有备而来。 王官迷急于证实是我写的反标,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鼓动几个不明真相的同学对我百般折磨。他逼不出证据,狗急跳墙,其后的下午一个人赤膊上阵。去年夏天我在养鱼池钓鱼的时候,曾见过一个造反派和一个走资派进行一对一的现场批斗会,以为百年不见的奇遇,事隔一年轮到了我的头上!按照惯例,王官迷一进门就命令石头站到外面反省,然后坐在床边拿出一沓子材料,命令我背诵一段他指定的毛 语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反动派的样子是可怕的,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 我站在他的面前,按着指示背诵,不过,读完后又加上一段:“毛 还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够了,”王官迷翻阅着手上的材料,弄出哗哗的响声,故作高深莫测状,演戏给我看。“我再给你个认罪的机会,你狗妈都承认了,你不要又臭又硬,自绝于人民。” “承认什么?”我问。 “你自己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你不知道,是孙志刚指使你写的反标。”他举起材料,朝我眼前一晃。“你还有什么想法的话,纯粹白日做梦。她都写在这上面了。” “给我看看。” “你想串供,没门儿。” 他捂住上面的字迹,闪烁其词,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这证明他不敢让我过目,内心深处虚伪透顶,怕鬼把戏不攻自破。我了解母亲,无论经受什么样的严刑拷打,都绝对不可能往自己的儿子身上栽赃。世界上怎么能有如此不要脸的家伙,连具有为自己的行为找出正当理由的天性都丧失了,并且眼睛依然是清明的?你撒别的谎可能有效果,撒这样的谎,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朝那沓子材料瞟了一眼,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惶惑,想好怎样反击他,于是揶揄道:“是你编的材料吧?那都是你脑子里想的,可惜手段不大高明,我也从没写过什么反标!” “你放屁,事实是明摆着的,我就是要揭露你。”他拳头往床上一撑站起来,背着手走来走去,一个急转身斜冲过来,将材料往床上一摔,“你说,反标是不是你写的?” “不是。” “你甘愿与人民为敌,要抱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么?” 我扭过头去。 “看着我,不许东张西望。”他举着一根板凳条威胁,“放老实点儿,回答。” “我倒想问问你,我们曾是好朋友,同学,老乡。”我对他又鄙夷,又憎恶,反唇相讥。“你为什么要这样丧心病狂,利用陷害我的手段向上爬?” “谁是你朋友,不要你个狗脸。” “咱们俩谁不要脸,为了争取个人的前途,根本不顾别人的死活,你最清楚。”我盯住他的眼睛冷笑,“我劝你别做蠢事,总有一天,你我之间的事情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是我审问你还是你审问我?你这是在抵赖!你这是顽固不化!”他口吐着白沫,用板凳条敲打床板,对我施加压力。 “我早就说过,一个星期前就说过,你们要是对出字体,要打要杀随便。” “你以为我对不出来,给我写。” 王官迷拿出稿纸和钢笔,往钢笔里灌满钢笔水,擦去笔尖上的墨水滴,要我写“毛 万岁”这几个字,但我写的怎么都不像反标字体。接着,他让我一口气在书桌上写十几遍,还不像,又限我在他数十个数内连写三遍。尽管我书写的速度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字迹潦草到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仍旧对不上号。王官迷不甘心失败,想继续折磨我,还在一连声说:“你写,你写!”为了达到卑鄙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带着明显的失望命令我先用左手写,再换作右手写,眼看无法与课桌上的字体相吻合,气急败坏地用板凳条打起我的手心。打完再写,写完在打,直打得我的手心肿起老高,连笔都拿不住还要我写下去。 当我再也写不下去时,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夺下他的家伙扔出窗外,双拳紧握,横过肩膀步步逼去。那一瞬间我下定了决心,万万不能屈服,死也要跟他拼到底。我准备抵御他凶猛的反扑了,没想到这下子反倒镇住对方。王官迷看我要拼命,胆怯了,向后退去,一直退出门外。犹如一条被人欺凌的无路可走的癞皮狗,眼神又绝望,又诡诈,喊叫着: “好哇,你等着,我送你进监狱,吃枪子儿!”然后一溜烟跑掉了,比兔子跑得还快。 “滚你的蛋吧,你吓不倒我,我上过刑场了,就怕你没本事!” 我关死屋门,靠住门板喘息,想起王官迷刚才那德行,就感到怒火中烧,无法控制。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是否立即找人来报复?等了一阵子,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个熊蛋包没有胆量和我硬碰硬。想到这里,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伸出两只手,手心向上,观察着被打肿的程度,考虑着放进水桶里镇一下。至于进市里的监狱,王官迷不知威胁我多少回了,仍然没有办法兑现。我算看透了,反正全是老一套,他们没有证据,监狱方面也不会轻易收审一个小孩子。 其实我不敢打王官迷,真动起手来无异于摸老虎屁股,要是他报告了红卫兵总部准会惹出滔天大祸,致使自己的处境更糟糕。很可能是王官迷做贼心虚,几天过去了,人没有露面。可是我却处在高度的紧张之中,一遍遍思考如何和他交锋,琢磨着他可能提出的非难,以及怎样回答才会使有利的形势转变到我这边来。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一会儿坐在条凳上,一会儿趴在书桌上,一会来到窗台前往外张望,一会儿又倾听走廊里的脚步声。天黑了很久,我还不敢上床睡觉,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人来。说老实话,王官迷仅仅是找同班同学来报复,我倒不打怵,一是他们只是拳打脚踢,没有三角带、钢丝鞭之类的刑具;二是他们和我年龄差不多,个头和力气不相上下,要是真被打急眼了,我还可以抵挡一阵子。 |
二 ? 我最打怵的是晚上过堂。 迟司令心狠手毒,动起手来丧心病狂,不管是谁,只要落到他手里,不打你个半死就算手下留情(且不说一个人一旦沾染了鲜血,往后只会变得越发残忍了)。长期挨打的经验告诉我,最好装白痴,问你一句回答一句,拨拉你一下动一动地方。只要一手捂脑袋,一手捂胸口,保住这两个要害处没落下内伤,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硬伤和肿块过不几天会自行消失,内伤就非同小可了。比如有人打伤你的软肋,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却让你活受罪,好些日子都不能活动,甚至喘口气,吐口唾沫或咳嗽一下都疼。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迟司令用三角带打烂我的屁股之后,发现我总是站着不能坐下,于是强迫我坐在条凳上,不许靠墙壁,不许打瞌睡,不能倒下去,不能站起来,从我的痛苦中获得享受。他一边看我哭一边笑,说这是左派对付右派的最新措施。 我坐在条凳上,两只手支着膝盖,屁股底下犹如钢针刺进肉里,疼得汗如雨下。迟司令却盘腿坐在床上,和小不点交流起打人的经验。 “我昨天晚上去二楼办公室向厂造反派取经,看人家是怎么‘小会帮助’冯燕川的,够刺激!” “我也见过……他们收拾……党委副书记马政坤。”小不点的眼睛浑浊,鼻子发红,结结巴巴说,“和咱……差不离。” 我看过造反派给冯叔叔贴的大字报,那大字报贴满他家的院墙,连屋门也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标语。上面说,我的父亲于渭生和冯叔叔、马叔叔是糖厂走资本主义的“三驾马车”,不彻底砸烂“冯、马、于反党集团”,糖厂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就进行不下去。至于什么叫“三驾马车”我还不懂,直至“文革”结束,我才知道,这个说法是由俄罗斯一首著名的民歌引申过来的。 “远去了,”迟司令得意地哼哼起来,两手交叉在胸前。“你个狗日的走资派,不是带头耍滑头么,夏天穿棉衣,打下去就不疼了是不是?大爷让你扒光衣裳,一丝不挂地撅在中间,然后再动手。” “他们……没、没撵……你?” “我哥在场,没人好意思。” “我那天见……他们收拾马政坤,刚看……一会儿,”小不点沉下脸来不无遗憾,“大人就把我给、给撵了出去……奶奶的!” “他们可够绝的,一点点收拾冯燕川。他块头大,皮厚,扛打,我哥先用钢丝鞭揍他,他还嘴硬,再用三角带打得他满地乱滚。这个狗日的走资派,光惨叫不肯交代问题。我哥火了,出去找来根扁担,你不是扛打么,今个儿咱们硬对硬,看扁担硬还是你骨头硬?这玩意儿好使,没抡几下冯燕川就服了,惨叫着往桌子底下钻。那他妈也不行,你嚎几嗓子就饶你啦。后来连他的屎尿都打了出来,真带劲!” 接下去是一分钟的沉寂,但我觉得这时间长极了。 “咱们也……这么干,试试效果。”小不点若有所思,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缝。 火柴突然冒出火花,两个打手抽起烟卷,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饭后茶余一样交流整人的经验,嘴巴朝上喷出一串串烟圈,品味着虐待狂特有的喜悦和快感(年轻的身体需要单纯的活动筋骨和不牟利的娱乐啊)。他们好像在谈论着一件非常奇怪,非常有意思的事,是一种消遣,是一种享受,绝对没有道德上的顾虑,并不时让我挪动一下屁股,加剧疼痛。我听他们讲着,那冷酷空虚的表情叫我毛骨悚然,头皮发麻,虽然我尽力克制着厌恶感,还是心里如同结冰,每个汗毛孔都在往外冒着寒气。你们是人啊!完完全全是人啊!一个人若认为他自己还是个人,就应该知道适可而止,给别人也留条活路。恶莫大于无耻。因为他们的行为太违反人性,与一切合乎人性的东西离得太远了。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家伙,真能做到杀人不眨眼! 疯狂是一场比赛,作恶永远不需要任何借口。 他们这样说也这样做了。 我被放出去后,厂里把这间囚室收了回去,学校的打手没地方做刑讯室,就把老师的单身宿舍派上用场。那时候刘小伙和侯字典都是未婚青年,他们因出身不好,自己又被打成牛鬼蛇神,有文化,人长得不错,也没有哪个姑娘敢嫁给他们,所以两位老师常年住在同一间单身宿舍里。打手们把他们的宿舍当成临时刑讯室,往往收拾一个老师时便命令另一个老师撅在外面,在人家的屋里毒打主人,和自己的家里一样有恃无恐。 后来,我被强迫参加劳动改造,和鬼队的老师生活在一起,才弄明白为什么像历史老师马历史那样倔犟的汉子,一身是胆,也被弟子收拾得摧眉折腰,服服帖帖。好虎架不住一群狼,何况在红卫兵的眼里牛鬼蛇神不算人,是畜生,根本就不能按人的法则看待。但即使是畜生,也架不住一顿扁担的殴打,何况老师们的血肉之躯! 这期间我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个撵走孩子们的点子。 办法很简单,耍个小小的手腕就轻松得手。 我发现迟司令和王官迷之间有矛盾,竟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迟司令野心勃勃,极不愿意低年级学生插手学校的案子,以确保他揪出我们的革命成果,向上级邀功领赏。搞出成就上报到市里的红卫兵总部,说不定捞个区、市小头目干干。我从迟司令的言谈举止中察觉,他好几次都讽刺不甘失败的王官迷,让他没事回家歇着,少跑这儿来瞎添乱。王官迷因诬陷栽赃我不成,威信急剧下降,他急于逼我承认他揭发的是事实,挽回影响和面子,只能趁高年级学生不在的时候,鼓动几个帮凶对我进行逼、供、信。 大概我已成为红卫兵向上爬的阶梯,谁都想从我身上找到突破口,逼迫我承认写过反标。有一回王官迷突击审问,用门弓子打伤我的胳膊,等迟司令晚上来过堂让我撅着时,见我怎么也举不起胳膊。觉得奇怪,问我怎么搞的?我道出实情。迟司令大怒,找到王官迷臭骂一通,说他干扰了校革委会的战略部署,再敢偷偷摸摸胡闹,唱对台戏,就要对他采取革命行动! 狗咬狗,一嘴毛,王官迷失宠了。他对我恨上加恨,恨不能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囚室里一下子清静许多,再不用每天吃二茬苦,受二茬罪,连红小兵们也望而却步,不敢轻易来折磨石头了。 平心而论,红小兵和红卫兵来闹腾也不无好处。本来校革委会是秘密指使红卫兵总部关押我们的,孩子们一来凑热闹,我和石头被关的消息不胫而走,搞得全厂职工都议论纷纷,沸沸扬扬,造反派再想保密也不可能了。为此,迟司令特别恼火,这也是他不许学生们再来闹腾的原因之一。 |
? ?三 ? 我和石头都不为有个伴儿而高兴了。 我们像仇人似地敌视对方,唯恐遭到陷害。 有一回,迟司令折磨够我们,突发奇想,临走前命令我们不许睡觉,用撅一夜来加强“帮助我们改造自己”的力度,并要我和石头相互监督,未经许可不能直腰,揭发者可以戴罪立功早日回家。那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我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的日子里,先后撅着挨批挨斗不下上百次,从没有那次的感受创巨痛深,绝对不是人受的滋味! 迟司令他们走后,我和石头都用地道的“喷气”式状撅着向毛 请罪,眼睛盯着夕阳的余光在脚下移动。天色黑暗下来,星星一个接一个亮了,我们俩都怕打手躲在窗口窥视,都不轻松,不知道在黑暗中撅了多长时间。渐渐地,两个小傻瓜都吃不住劲了,腰酸腿疼,大汗淋漓,唯一的愿望就是睡觉。我将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上,不断转换,仍旧站得脚跟生疼。我调整姿势屈起腿部,放下手掌支住膝盖,摔倒两次,又两次爬起来。石头也用手撑住膝盖,满脸汗水,倒换一下脚,又换成原来的姿势,居然比我还有耐力,能坚持下去。深夜时分,睡意不可抗拒地征服我,人困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坚持不住了。鉴于周围没有别人,我和石头商量先睡一觉再说,等明天一大早再撅给迟司令他们做样子看,建立攻守同盟谁也不准出卖谁。 “行吗?”石头犹犹豫豫道。 “怎么不行,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我看行。” “他们要知道了呢?” “不可能。”我心里害怕,嘴上强硬。 “会打死我们……我们不能说话,这是不允许的。” “不会的。” “会的。” “你不说我不说,他们怎么知道。” “别人看见怎么办?” “哪来的人,啰嗦个屁,你不愿意拉倒。” 石头半支撑起身子,还在犹豫,胸部和背部都被汗水湿透了。我站起来,捶打着肿胀的双腿,量石头也不敢出卖我,不会出什么问题。我这么想着,不愿再废话,径自打着哈欠扑倒在床上,人已无力侧过身,脸部朝下趴着睡过去。我们的运气实在不济,没想到,一万个没想到,两个孩子被折磨大半天,睡得跟死狗一样,日上三竿还没起来。迟司令赶来检查从睡梦中揪起我们大打出手,我们年龄小,没想到他们如此狠毒,大人也不可能撅一晚上不睡觉。石头扛不住毒打出卖了我,揭发是我先睡觉的。 可想而知代价多么惨痛,我整整一天都没下床。 仇恨产生仇恨,我恨死了石头。再碰到此类情况,我有意和石头耗着看谁先挺不住,然后如法炮制,他也同样难逃噩运一天没爬起床。我不知道迟司令哪来的一肚子坏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简直是嘴上生疮,脚底流脓,恐怕他革命的目的就是出坏点子,整他的囚徒,使自己丧失正常的人性。他不但让我和石头相互监督,相互揭发,还让我们相互审问,相互鱼肉。 ? |
四 姐姐妹妹走了,她们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哭着远去。 我的伙伴彬子、铁南和朋久也离开座位,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离开会场,用实际行动抗议暴行。会场上一阵骚动,有些同学看不下去了,也想尾随他们而去。 “要是真革命,你就站出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白脸狼见势不好,一声断喝稳住阵脚,迟疑不决的同学站起来又坐下,不敢东张西望了。会议进行两个多小时,一打我就有点儿乱套,不少家住道北的人急着赶回去吃午饭,且所有的发言都没说出实质的东西。白脸狼知道,再不拿出过硬材料,大家都坐不住了。而我,在亲人和伙伴们退出会场之后,顿感心里空空落落。 “于艾平,我再问你一遍。”白脸狼走到我面前,“你坦不坦白?” 我用手堵着流血的鼻孔,不看他。 “校革委会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不向广大师生交代罪行,悬崖勒马,别人揭发出来罪上加罪。” “我说过,我没罪,也没什么可坦白的。” “你写没写过反动标语?” 我写过什么反动标语?”我反问。 “打倒毛 。” “那是你说的,大家都听到了吧。” 我的反击显然触及白脸狼敏感的神经,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气急败坏道: “胡说,你敢保证没写过?” “当然敢。”我昂起血糊糊的面孔保证。 “于艾平,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鬼头蛤蟆眼的王官迷应声跳出来,嘴巴歪得厉害,他上前一步几乎同我贴在一起,指着我的鼻子揭发。“你在课桌里写反标,极端恶毒,丧心病狂,自以为手段高明,我们铁证如山。” 我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从来没有记得自己敢写反标,这可是死罪了!在我的印象里,真正的标语一定要用毛笔写在一张长条纸上,贴在墙壁或者电线杆等地方。荒唐,写标语是给人看的,写在课桌里干什么?何况我从没有写过反标,我不是反革命,也从未反党反社会主义,不可能有这种事。我在心里呼喊着,辩驳着,一时间勇气大增问: “在哪儿?怎么写的?” “你写的自己知道。” “你不要血口喷人。” “红卫兵战友们,就是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在课桌里写‘毛 万岁’,我们能答应吗?” “他写‘毛 万岁’有什么错?”台下有人疑惑不解,“怎么能算是反标?” 一句话噎住王官迷,我奇怪他是不是革命革昏了头,信口雌黄。王官迷顿觉失口,为掩饰自己的狼狈,摇晃着拳头吐了口痰:“不是,不是,他在万岁下面打了叉。” “拿出证据来,我们饶不了他。” “毛 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尽管我的头是被按住的,只能对着地面说话,还是理直气壮道。“我也要你拿出证据,空口无凭。” “这……他写在桌子上了。”王官迷更显尴尬。 “那就把桌子搬来么,让大家看看,何必浪费时间。”台下又有人喊。 同那些感觉到自己内心的虚弱被人从旁识破了的人一样,王官迷不知所措,目光转向白脸狼求援。显然,造反派的头头脑脑们事先没料到出现这种局面,他们也是道听途说,无的放失。 “好吧,事实胜于雄辩。并非我们不掌握事实,证据是有的,放在以后看。”白脸狼醒悟过来,岔开话题为麾下圆场。“红卫兵小将们,不要纠缠枝节问题,要牢牢把握斗争大方向。下面,于艾平的班主任上台揭发。” 王官迷弄巧成拙,灰溜溜退下,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和他擦肩而过,登台表演了。说实话,我很不喜欢李老师的样子,他一身肥肉,两个大肿眼泡子,整个身材犹如三角尺,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典型的机会主义者。母亲过去就跟我说过: “李老师这个人,狡猾得很,是个投机商!” “于艾平,你篡改……最高指示,”李老师的脸色苍白,眼睛根本不向我这个方向看,结结巴巴道。“用心……何在?” “我篡改什么最高指示了?”我问。 “把毛 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篡改成‘下定决心去赶集,不怕牺牲挤进去,排除万难买东西,争取胜利回家去。’有这么回事没有?” 我想起来,去年母亲回山东老家看望外祖母,赶集时碰到造反派守在集市口,勒令每一个进集市的人背一段语录,是母亲听一个赶集人说的,回家对我讲过。而我,上课之前也必须背一段语录,于是把这个段子讲给同学们听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包括李老师当时听过都笑了,没想到他现在如此上纲上线! “说,有没有这回事?”众人质问。 “有。”我承认。 “于艾平篡改最高指示,罪该万死,砸烂他的狗头!”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跳出来,挥动手臂喊道,众人也跟着狂呼乱吼。白脸狼总算抓住我的小辫子了,他趁热打铁,煽动红卫兵深挖细究我的反动根源,兴奋地问: “于艾平,你为什么篡改最高指示?这是个实质问题,快回答。” “不是我篡改的。” “那是谁?” “我听说的。” “你听谁说的?为什么不检举他?” 我一时语塞,如实道出,造反派就会顺藤摸瓜殃及母亲,给她又增加一条罪状。 “说!”王官迷又来了精神,从座位上跳起来。 我不能开口,沉默不语。 “于艾平抵抗运动,我们怎么办?” 全场回响着一片喊打声,拳头一齐向前举,身子一齐向前倾,几百个人都一个姿势,声势越来越浩大。我再次被打倒在地,耳朵里灌满声讨声,眼前晃动着一张张扭曲的嘴脸。当一个人的肉体受尽折磨,心灵饱经沧桑,常常有生不如死的感觉。事情的发展远不是一个孩子估计的那样,甚至比我估计的更坏,过去不明确的地方都已明确,天真的侥幸心理终于完解,我最后的希望也全部消失了。父亲的话又轰响在耳边:“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是的,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既然生已经无所谓,死也就无所惧了,现在我所有的努力都为一个目标━━以死抗议他们令人发指的暴行!我被架起来站住,转过脸去目测一下自己与 台之间的距离,有五六米远。如果我突然冲过去,押我的人肯定措手不及,就可以一头撞在桌角上,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不幸的是,我一站稳身子就有两个人扭住胳膊,往下按着我的脑袋。 “谁让你篡改最高指示的?”白脸狼继续穷追猛打,举起拳头猛砸下去,仿佛要把敌人砸成齑粉。“说,是不是你的狗妈?” 一旦下定决心,我蠕动着嘴唇请求: “给我水,再说……” 他们把请求当做软弱,又给我挂上牌子,戴上高帽。 白脸狼也以为我要揭发母亲,掏出手帕擦着脑门上的汗珠,示意背后的红卫兵给我水喝。 有一个人放开我去取水了,我直起腰来拖延时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迷惑他们我想喝水。终于有机会实施计划了,尽管我多次想过这一时刻,知道这样的结局迟早要发生,还是太阳穴绷起,心狂跳不止。但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惊慌,而是一种对死亡冲刺的奋激。我猛一晃身子撞开另一个人,怒目横眉,摔掉高帽大吼:“我和你们拼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两手把住胸前的大牌子,弯下腰朝 台冲去,一路上撞开许多人。刚才的高度紧张消失了,绝望的泪水顺着两颊流下来,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将一了百了。我听不清周围的喊叫声,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住我的脚步,只看到白脸狼惊愕的眼神,看见奔来的同学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三步并作两步纵身一跃,一头撞在 台桌角上。 轰的一声,一切都平静了,暗淡了,熄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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