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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连载小说《原谅,但不能忘记》[第3页]

作者:作家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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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春暖了,燕子从屋檐下飞出去,麻雀在枝头跳跃着。老榆树重新挂起满枝头的榆树钱,菜地里的菜苗齐刷刷长起来。姐姐在木板障子根上种了一溜儿喇叭花,细长的茎和翠绿的叶子爬满墙壁,几场春雨过后,所有的花骨朵儿都睁开眼睛笑了。白色的、淡紫色的、浅蓝色的喇叭花瓣一片片舒展开来,满院子都是花蕊吐出的淡淡清香。妹妹为了家里节省鸡饲料,整天傍晚抱着个空酒瓶,满大院路灯下抓拉拉蛄喂鸡。她够胆大的,一把能逮住两三只拉拉蛄,还咧着小嘴傻笑。妹妹特别喜欢干喂鸡的活儿,总是天亮就把小鸡放出鸡窝,天黑前鸡回窝又用砖头把鸡窝口顶上,从不嫌麻烦。我有些害怕这种会飞的大虫子,一到路灯下它们就嗡嗡飞过来,瞎了吧唧往你脸上撞,不咬人吓人一大跳。
    母亲不许我看热闹,要我每天必须将五百块坯翻起来,让太阳晒到另一面,天阴下雨时再盖上油毡纸防雨,坯块干透后又忙着运回家里。从西下洼到我家有一百多米远,我每次能挑四块死沉死沉的土坯。不过挑过几个来回竟和大人们一样掌握了换肩技巧,一路行走中也能低下脑袋将扁担从左肩上转到右肩,再从右肩上换到左肩。后来我们全家都投入到紧张的运坯工作之中了,姐姐挑四块,妹妹抱两块,顶数母亲力气大能挑六块,一千块坯大家足足搬运五六天时间,土篮都压坏两三个。
    仓房动工了,蒋叔叔在地基上架好门框,拉出两道细绳,让我们自己先垒房基,说待砌砖墙时再过来帮忙。吕大姨挺懂行,母亲上班时由她教我码坯。我倒上一锨稀泥摊均匀,在两道绳之间放上一块坯,压住坯与坯的界面,摁实,再闭上一只眼睛瞄瞄整个墙壁,若坯块摆歪了就用瓦刀敲直它。然后在稀泥上又垒起一层土坯,将泥浆填充在土坯之间,遇到门口就将整个坯块砍成两半,错开界面挤住门框。吕大姨对母亲夸奖我说:“这孩子真聪明,一教就会,没准长大能当泥瓦匠!”可惜我家只盖一座仓房,否则说不定我真能当一名合格的泥瓦匠呢。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很快,天气炎热了,小伙伴们又去养鱼池钓鱼,江边蹲宿儿了。
    我心痒难挠,春节留下的四盘甩线还一次没试过。听说看养鱼池那个干部走了,池里的鱼可以随便钓,不会钓鱼的孩子一天也能钓十多斤鲫鱼。我挖土脱坯时捡了不少蚯蚓,一直养在罐头瓶里等着过钓鱼瘾,恨不能马上去游泳、钓鱼,可我是盖仓房主力没时间玩。铁南来找我蹲宿儿,我回绝了;七哥来找我抓蝈蝈,我回绝了。母亲也不允许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江边蹲宿儿了,大家都说有只老狼一直在附近转悠,前几天刚刚叼走菜社人家一头小猪,搞得糖厂家属区院里院外都人心惶惶。有人看到狼的爪印,有人听见狼嗥声,有人发现狼拉的白屎,个别的胆小鬼走夜路都吓尿裤子。有个家住南窑地的工人传得更邪乎,说他在下夜班路上亲眼见到过那只灰狼,当时老狼逮住一只吃夜草的小牛犊,正咬住小牛犊的脖子,用自己的尾巴往江边赶呢。
    这样的传闻越来越多,糖厂大院的房山头上到处画满白石灰粉大圆圈,据说老狼的疑心重,会以为这是猎人下的套子就不敢进院里了。有猎枪的人都背起枪出去搜寻老狼,明利的父亲带着苏联猎狗转悠好一阵子,连个狼影都没见着。我心里憋气,有点儿恼火,母亲你何必用吓唬人的办法留我干活儿,本来我就没打算出去呀。光天化日下哪来的狼?都是吃饱撑的人闲扯淡,自己吓唬自己,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呢!
    仓房上顶的时候,吕大姨、吕大姨夫、蒋姨、蒋叔叔都过来帮忙了。蒋叔叔踩着凳子在房头架上几根檩子,铺上一层木板,木板上又铺上一层厚厚的芦苇。大家把和好的泥巴甩上房顶摊开抹平,整个房顶就上完了。新仓房与鸡窝、猪圈形成一面院墙,加上隔壁吕大姨家原有那面院墙,我们再用剩余的砖头立起一道院门,这样一来家里总算有个大院了。母亲乐了,我也乐了,姐姐妹妹乐开了花。我们乐得那么开心,虽苦中求乐,其乐也融融。我的胳膊变得粗壮,周身充满力量,也可以骄傲地向小伙伴们显示我不再是什么厂长的“公子”,而成为一名不折不扣的劳动者。新仓房建成后,我们把家里的破烂和煤都堆进里面,父亲的骨灰盒原放在写字台小柜里,母亲考虑再三,取出来包在一床破被套里藏进仓房。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一个骨灰盒碍谁事了,犯得着掩掩藏藏,让父亲的灵魂不得安宁么?
    广播和报纸上开始大肆宣传这个省升起新曙光,那个市“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糖厂进驻了军代表,学校也进驻了军代表。
    在军代表的强行督促下,“炮司”派和“二九”派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化干戈为玉帛,敲锣打鼓联合起来成立革命委员会,携起手来共同对付走资派。白土地人又聚集在操场上,大跳特跳不伦不类的“忠字舞”,欢庆糖厂大院一片红。厂革委会为使队伍纯而又纯,不许走资派跳“忠字舞”了,早请示、晚汇报鬼队也自成一体,每天必须一丝不苟地低头认罪。家属和孩子则基本上是走走形式,敬祝过“万寿无疆和身体健康”就做鸟兽散了。
    糖厂子弟学校也成立了革委会,由厂里派来个满脑袋无产阶级专政,满嘴阶级斗争的造反派当主任。我早就认识这家伙,因为他的秃脑门上没几根头发,说起话来一副公鸭嗓子,阴得很,大家背后都叫他白脸狼。别看他整天嘿嘿笑着,其实是笑里藏刀,没安好心,走资派见了他都退避三舍。这副笑脸在以后岁月中我不知还要碰到过多少次,心里很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想避都避不开。母亲说新主任是个刑满释放分子,他一来我们准没好日子过!果不其然,白脸狼刚一走马上任,阶级斗争就骤然升温,他又把“挂”着的走资派摘了下来,重新批倒斗臭。
    母亲不再扫厕所了,从厂里调回来率领学校的鬼队劳动改造,每日里顶着毒日头给家属服务站种菜。因为所有的造反派都认为只有繁重的体力劳动才能改造思想,人道主义是资产阶级糟粕,他们绝不能对阶级敌人手下留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稍一放松警惕就会红旗落地,江山变色!

    卷一 《白土地》 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五章 救救孩子


    一

    又复课闹革命了。
    我们班被拉到爱国菜社上劳动课,忆苦思甜。
    同学们在王官迷的煽动下,与我的距离拉得更远了,我们被划分到两个不同的世界和两种不同的生活中,几乎达到互相不说话的程度。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外来人,处于接近真空的孤立状态,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外星人,讲一种他们不懂的语言,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有一点我明确地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同学关系已不复存在,现在是“红与黑”的关系了。
    6月的田野里春意盎然,繁花似锦,姹紫嫣红。下过一阵短促的夏季的阵雨,刚好淋湿青葱的草木,盖住了路上飞扬的尘土。上劳动课没说的,比闷在教室里舒畅多了。况且我刚刚在家干过脱大坯和大泥的活儿,拔拔草不过小菜一碟,用不着老师战地动员:“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万恶的旧社会。”我最头疼的是吃忆苦饭,为让我们警惕资本主义复辟,不再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一定要采一大堆野菜做一顿忆苦饭吃。那年月荒唐事数不胜数,我至今也没弄明白什么是“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其实对我来说吃下那碗黑乎乎的野菜汤,就是吃苦和活受罪。
    中午,我们班来到爱国菜社队部,列成方队面对一口大铁锅,锅台上落满一层黑压压的苍蝇,与野菜的颜色差不多少。每次吃忆苦饭前一定要唱一首革命歌曲,请一位苦大仇深的老农现场做报告。我记得那最后一段歌词是这样的: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世世代代不忘本,
    永远跟党闹革命。
    ……

    最精彩绝伦的节目是老农做报告。这位农民伯伯一脸深深的皱纹,一身补丁摞补丁衣裳,一看就是百分之百的苦出身。他倒好,一开始讲的还有谱儿,一边挥手驱赶着苍蝇一边唾沫星乱飞,说自己祖祖辈辈都是扛大活的贫雇农。地主吃香喝辣作威作福,他们却吃糠咽菜当牛当马。我总算没白认真听,从老农报告中得知“吃香喝辣”的含义了。原来他说“吃香的”是指咸菜里面放香油,“喝辣的”是指喝白酒。后来农民伯伯讲着讲着就离谱儿了,顺口联系到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说过去受地主剥削过年过节还能填饱肚子,人民公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那阵子,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不说,还饿死不少人。没死的人都得了水肿病,脸黄的透亮,肿的像个盆子,能有一口饭吃就阿弥陀佛了!
    看得出他前面讲的都是别人教的套话,心情一激动时才说的是真话。底下人都吓傻了,无不瞠目结舌,谁请这样的老农做报告肯定是居心叵测,回去不得好死,不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才怪呢!全班都吓得缩了回去,还是班主任李老师反应灵敏,磕磕巴巴打住道:
    “好了……红卫兵小将们……开饭了,开饭了。”
    “我说不讲吧,你们偏要我来讲,”农民伯伯登时不高兴了,把一只手高举过头。“我刚开头你就打岔,这是对贫下中农的态度问题!”
    请神容易送神难。
    “大爷你就饶了我们吧,”另一个老师带着哭腔央求老农,“再讲下去大家都得玩儿完。”
    报告结束,我们可以动用树枝做的筷子了。
    我们采的野菜叫苣荬菜,放在铁锅里煮开,撒一把咸盐,本来就黏糊糊一团,半干不稀,有些苦,有些涩,没油水就更难吃了,往下咽时直拉嗓子眼。说实话,我是狗崽子不敢不吃,害怕挨批评,只好皱起眉头龇牙咧嘴往肚子里咽,可脑子里却闪过这样的念头,忆苦饭不好吃也不扛饿。常常是没过两个小时,肚子里又饥肠辘辘了。天可怜见,那些表现积极的同学是怎么吃下一碗又一碗的。王官迷和我形成鲜明对照,还称赞“这是无产阶级最爱吃的饭菜”,是一次最好的阶级斗争和革命传统教育!
    我强迫自己和他们一样思想,一样说话,总想着他们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的,可是怎么也品不出“这是无产阶级最爱吃的饭菜”,没吃几口就恶心,直往上反胃。我羞愧地低下头,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变成资产阶级了?我有个百思不解的问题,老一辈打江山的目的是什么?我想他们决不会让后代吃野菜吧,肯定想吃细粮和荤菜,况且我每天只吃大饼子、高粱米,一个月配给四两肉就算改善生活,有什么本可忘?为什么我们不憧憬美好生活,而时时向后看,认为现在就是共产主义的天堂了?我天真地想,资本主义真复辟了倒也好,无产阶级肯定要发起反击的,我就可以报名参军了,做一名董存瑞、黄继光那样的战士,而不再是什么人见人讨厌的狗崽子。到那时管你走资派还是造反派,是骡子是马遛遛看,战场才是检验一切的试金石。
    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战场上,相信自己会是个好战士,只好以此来安慰自己了。
    二

    做晚饭时,母亲知道我早请示时说了真话,有些忐忑不安,但又拿不出什么办法,证明错在公众方面。她用旧报纸引着炉火,想避开这些折磨人的想法,婉转地说:“孩子,你讲话可要注意,有些话最好不说。”
    “你说什么,妈,为什么?难道我错了?”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这种叹息声表明了我说的话是正确的。
    “你没错,有些大人们知道的事情,你还不知道,你年纪小,现在不到说话的时候。”
    “他们不让你说,我说。”从小的时候,母亲就总教育我们要说真话。特别是儿子,应该永远对母亲说真话,但母亲也应该对儿子说真话啊。我固执己见,看不出那有多大关系,觉得这样做是虚伪的(因为我说的都些最普通的道理,都是些明摆的事实,很难被谁驳倒的),喊叫起来。“我要说真话,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谁也管不着!”
    “看这孩子,叫啥,有话不会好好说么。”母亲看我一眼,儿子似乎变成了陌生人,冷静地说。“打就打死犟嘴的,淹就淹死会水的,你不能‘常有理’,让你往东你偏往西,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应该检点自己的言行。”
    “不要对我说这个,我不听,为什么要说假话?”
    “对你来说,固执不是一种好性格,犟眼子人也没有好下场。”
    “妈你烦不烦,一磨叨就没完,你想让我咋办?”
    我太激动了,听不进他的话。
    “随大流儿,别人说什么你说什么,妈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听妈的没错,我要你聪明起来,照我现在告诉你的那样做。凡是可以告诉的事情,我都讲给你听,不会让你吃眼前亏的。”
    “妈,你坦白从宽,你和爸爸真反过党么?就告诉这一点。”很久以来我就想知道,究竟有没有这回事,现在按捺不住,直截了当提出来了。
    “怎么会呢,别人不相信我,你还不相信,可以说我们问心无愧。”我的话使母亲感到吃惊,不过她还是迎着我的目光盯着我说。“我和你爸爸都是共产党员,打鬼子时就从没掉过队,一辈子没干违背良心的事,这一点我敢拍胸脯保证。”
    “那我更要说,理直气壮说,你和爸爸都不是反党分子!”
    “给我闭嘴,儿子,我要你听好。你千万长个心眼,别什么话都乱说,至少现在不许说。”
    “妈你不要压迫人,要不我也造你的反。毛 教导我们:‘造反有理。’你敢不听毛 的话么?”
    “这孩子,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生活中完全有这种可能,有时候人人都认为那样错了,不见得就是错的!”
    “妈,你别生气,嘿嘿,我闹着玩呢。”
    母亲抿着嘴唇沉默了,目光里充满忧郁和担心,她想给自己解决这个难题,可是无从得到令人信服的答案,也不能得到答案。总之,要想讲清不是道理的道理,非常困难。但她知道我像毛驴子,得顺毛摩挲,好言好语怎么都行,戗着毛就尥蹶子。这也是她多年教育的结果,是优点也是缺点。我就这么个脾气,就倔,照东北人讥讽“认死理”的俏皮话:是山东省倔县杠子头镇顶死牛村的横毛驴,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母亲总是考虑问题的两方面,而我只考虑一方面,她的话我没听进去多少,其中的含义更没有领会。因为我没觉得说几句真话有问题,物不得其平则鸣,忍受这样不公平的指责也使我感到难受,该发生的事情必然要发生,该走的路怎么也绕不过去,何况我对。
    母亲也无法驳倒自己,很难让我一下子变成善于说谎的孩子。

    @大森林狼嚎 2020-12-24 14:16:26
    欣赏佳作,问候朋友!
    -----------------------------
    感谢鼓励!

    

    新年快乐!

    二

    偶尔的机会,我上厕所时发现一个秘密,王官迷虽在大伙儿面前竭力称赞忆苦饭好吃,此刻却躲在茅坑旁大吐特吐。我的心里凉了半截,敢情他也觉得野菜难吃,对我们讲的没一句真话,不过是做表面文章,虚假的程度令人作呕!这无疑是一场又一场走马灯似的政治运动的后遗症,强权政治道貌岸然地扭曲灵魂,致使天真无邪的小孩子都学会演戏,虚伪得可怕。一有机会登台就进入角色,凭弄虚作假捞取政治资本,异化成非人了。
    救救孩子们吧,救救孩子!
    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让人十分痛苦,因为你必须时时刻刻想着自己扮演的角色。我不能自己欺骗自己,也不想演戏,不好吃就是不好吃,顶多沉默罢了。我对母亲道出看法,她马上又变成学校的党支部书记,叫我闭嘴,继而批判我骨子里有资产阶级苗头,应该端正态度。可能她也觉得对儿子过于上纲上线,有些严厉,想了一想又说吃苣荬菜好,那是一种草药,清热祛火。我说我没病吃什么草药?母亲你也太难自圆其说了,让我一想起来就心烦。尽管母亲已是被打倒斗臭的人,仍旧虔诚地相信共产党和毛 ,要求孩子积极靠近组织,参加一切活动,主动争取思想上的进步。可是我已经不愿再去学校了,不愿和老师说话,不愿和同学们说话,每次上课,我往往要在校园里站很久,才会鼓起勇气走进教室。反正我有个老主意,凡斗争她的大会决不参加,看别人侮辱自己的母亲儿子怎么能受得了。我去上学,一宣布开批斗孙志刚的大会我马上回家,无论红卫兵头头怎样警告都置之不理。母亲说该你参加的活动还得参加,不要落在别人后面,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以免给别人落下话把儿。
    “我也不是牛鬼蛇神,”我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顶撞她道。“他们大不了开除我学籍,我不想上学啦!”
    “你敢,艾平。”知儿莫过母亲,她深知我耍起性子九头老牛也拉不住,骨子里怕儿子不想上学,始终希望我做个有组织有纪律的人。
    “妈,我实在受不了‘红色恐怖’啦。”
    “你懂得什么叫‘红色恐怖’?”
    我咬住嘴唇,一时难以回答。
    “恐怖是叫人害怕的意思,你爸爸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坏人到处迫害好人,那才叫白色恐怖。怎么信口乱说,嘴上不能没有把锁。”
    我们突然都被意识到的事实吓呆住了,谁也不敢看谁。
    “妈,就当我什么没说,你可别在意啊。”隔一段时间,我低低道。“可我还想问个问题,我是好人么?你是好人么?”
    “废话,那还用问。”
    “我为啥害怕?你为啥见造反派连头都不敢抬,这不是恐怖是什么?”
    很显然,我问的正是她心里明白,嘴上却难以解释的问题。母亲一下被问住了,神色黯然:
    “那也不能乱说,闭上你的嘴巴,隔墙有耳。”
    “我不怕,反正我也不是走资派。”
    “不能啊,我的孩子,不是也不能任性,你不看看现在的形势。”
    “广播里不是整天说‘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吗’,妈你反动!”
    “不许开玩笑,妈和你谈正经事呢,再犟嘴我打你个小兔崽子。”母亲扬起巴掌吓唬道,“我教育你,也别让人家教育!”
    我抱起脑袋一溜烟跑了,留下她一个人生闷气。
    尽管我内心苦闷,一百个不愿意,还是听从母亲的教导参加活动。学校组织看样板戏电影《沙家浜》,母亲给三个孩子每人一角钱买票。我知道她现在只开一半工资,一角钱可买二斤茄子或三斤大头菜,是家里每天的菜金。所以实在舍不得花这钱,又怕自己主动退出队列有人说我反对革命样板戏。我像小脚女人一样磨磨蹭蹭往前走着,就要排到俱乐部大门口了,突然间急中生智蹲下身子装作系鞋带。同学们已经开始交钱买票,我捏着一角钱反复掂量着进还是不进?纸币都在手心里攥出汗水,那鞋带永远也系不好似的,等我们班同学全进去后我一溜烟逃跑了。我不敢回头,一直往家属服务站卖菜点跑,其实我不是逃避班级活动,而是在逃避我自己,生怕架不住电影的诱惑返过头去进俱乐部。我用省下来的钱买了棵大头菜,母亲诧异地问为什么没看电影?
    我心里难过,淡淡说:
    “大喇叭整天放样板戏,我早腻味啦!”
    那一天姐姐妹妹也没看电影,根本就没有想到多花钱,都把自己省下的一角钱还给母亲。匪夷所思,我们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母亲还每月坚持留下最后一点儿钱交党费!我相信母亲,爱母亲,但对这件事心情却非常复杂。我说妈你比愚公还愚,这些你都是知道的,糖厂的党组织早就被砸烂了,连党委书记也快被打死了,你还打肿脸充胖子,交哪门子党费?有这个钱不如给儿子买支冰棍儿解解馋,何苦让我绞尽脑汁省下一张电影票呢。母亲一脸惘然,还是不准我动她的党费。仿佛她又变成以前那个信仰共产主义的战士,满腔的热血还没被冷酷的现实冻结成冰,这真是时代悲怆的生活颤音!

    三

    1967年7月,首都高校和机关团体上百个群众组织在中南海墙外安营扎寨,声援北京建工学院的学生进行的“揪刘绝食”行动,不把刘少奇揪出中南海斗倒斗臭誓不罢休。
    糖厂俱乐部的大喇叭播出万人大会批斗刘少奇的消息,二楼办公室走廊又贴满批判刘少奇的大字报,母亲理所当然变成学校的罪魁祸首,校革委会在俱乐部召开批斗大会,批判刘少奇在学校的代理人孙志刚及其喽啰们。我本想溜走,王官迷却说,红卫兵总部有指示,让“黑五类”子女留下来受教育,在他的挟持下,我不得不坐在最后一排连椅上面对残酷的现实了。白脸狼指挥大家唱起雄壮的《我们是毛 的红卫兵》:

    我们是毛 的红卫兵,
    大风大浪练本领。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横扫一切害人虫。
    ……

    歌罢,一队雄赳赳的红卫兵从侧门走进会场,将头戴高帽、胸挂大牌子的母亲和其他老师依次押到舞台下的一排桌子上,成“喷气”式飞机状高高撅起来。如有哪个老师撅得不够标准,红卫兵小将就反剪起他的双手,令其斯文扫地,形同丧家之犬。通常大家都先背诵一段毛 语录,如:“敌人是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的,无论是中国的反动派还是美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势力,都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再例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正像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然后声讨刘少奇、邓小平挂社会主义“羊头”,卖资本主义“狗肉”。最后是自由发挥,人人都大放厥词,竭力将污水泼向我的母亲。我尽可能作出坚强的样子,不向周围看。主持会议的白脸狼牵强附会上连下串,说母亲是地主恶霸还乡团头头,罪行之多罄竹难书。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跳出来,打掉母亲的高帽,揪起她的头发问:
    “孙志刚,你是不是还乡团,想反攻倒算?”
    “我不是。”母亲回答。
    女教师喊起口号:
    “打倒还乡团头子孙志刚!”
    全场革命师生的身子都往前俯冲,伸长脖子举起拳头高呼口号,震耳欲聋。我没有举拳,也没跟着喊口号,只能忍着,在这种场合抗议根本无济于事,还不如硬扛的好。
    “红卫兵小将们,我声明一点。”口号平息时母亲说,“还乡团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组织,我是共产党员,贫下中农,是打还乡团的八路军。”母亲的声音由于委屈而发抖,额头上的汗水流到鼻尖上,又顺着鼻尖往下流成一条线。“事实终归是事实,我怎么能成为还乡团头子!”
    会上出现一段时间冷场,正是7月的炎热天气,大家的身上都汗津津的发黏。母亲的发言很可能刺痛一些有良知的人,他们并非人人都是疯子啊,包括台上的某些造反派头头。白脸狼沉不住气了,岔开话头:
    “闭上你的臭嘴,不要给自己抹粉,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孙志刚拒不低头认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一群小将扑上来拳打脚踢,母亲失去平衡从桌子上向后倒下去,头发披散开来。自从江青说“好人打坏人活该!”,批斗会上打人就合法化了,并且步步升级。母亲的声明非但没有澄清是非,反给会场上暴烈的气氛加了温。开始我还听到母亲微弱的声音:“革命小将们,毛 教导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后来连喊叫的声音都没有了。我闭上眼睛,心痛得要流血,两只手在膝盖间捏紧拳头强压住怒火:“千万不要忍受不住跳起来闯祸,别把这一切都砸碎。应该保存自己,不让自己发疯。”我知道母亲最怕我受刺激,才嘱咐儿子一有这种活动时赶快溜走,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睁开眼睛,发现王官迷的目光正扫向我,盯住不动了,扭过头去,看到白脸狼也把目光射向我,脸上带着明显的敌意。顷刻之间,我好像光着身子被浇过冰水,从心里往外打个冷战,我整个身子,上下每一寸地方都感到难以忍受的不自在。但这样也吓不倒我,我为他们对一个女人如此野蛮而感到愤怒和羞愧!
    响起更多的口号,母亲被两个红卫兵重新拖上桌子,戴上高帽。我看到她站不住了,一缕鲜血从鼻孔里流出来,身子不停打晃,母亲不得不用双手支住膝盖才没倒下去。
    “‘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不要以为孙志刚是死老虎,这只老虎还没有死,还要咬人,我们必须奋起毛泽东思想千钧棒穷追猛打。”白脸狼仍不罢休,继续问道。“孙志刚,我问你,你是不是人?”
    “不是。”母亲微弱地回答。
    “是什么?”
    “鬼。”
    “还是什么?”
    “刘少奇的徒子徒孙?”
    “大点儿声。”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喝道。
    “是徒子徒孙。”
    “再交代一遍你的罪行。”
    “我执行了旧十七年的教育路线,没学好毛 指示,吃透中央精神。”
    “就这些吗,还有。”白脸狼提醒,“你替没替你祖师爷翻过案?”
    “谁?”
    “刘少奇,你不是刚刚承认过是他的徒子徒孙吗?”
    “你说有就有吧,还有就是企图为刘少奇翻案……”
    母亲说话的声音不小,会场上却没有人能听到完整的句子,她的声音被讨伐声浪淹没掉了。这样的批斗时间越长问题就越多,口号声在会场上空轰鸣:“孙志刚翻案就砸烂她!”红小将们又一拥而上,母亲再次抱着脑袋滚下桌子。我无法看下去,再待一会儿人就爆炸了,这哪里是批判会?说左不成说右不成,句句是错,动辄得咎,惩罚就是目的。如果武力能改造人的灵魂,那还要什么思想斗争,统统把人拉上刑场枪毙该多省事!我怎么也不明白是什么驱使他们失去理智、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噬血成性的狼吃人前还讲“狼性”,它们什么都不跟你解释,就一下子扑上来掐住猎物的脖子咬死完事。人吃人前却连“狼性”都没有,必冠冕堂皇喊一阵口号,慢慢折磨你把玩个够,让你既被自己同胞的血盆大口吞了,又心服口服地感恩戴德。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人啊,比狼还可憎!
    我猛地撕开领口,站起来跑向大门口,背后有人拉我不许离开,被我头也不回地甩开了。因为我悲愤得快发疯,痛苦得快要爆炸,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要是再敢阻拦我准会跟他们拼命的。我太了解自己了,一旦屈从胸口的愤怒将多么危险,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一瞬间我真想对造反派大吼大叫:“有人打你妈,你能视而不见么?还美其名曰‘接受教育’,你们还有人性么!”
    傍晚,母亲咬着发黑的嘴唇走进家门。我气得肚子鼓鼓的,大声谴责造反派的残暴行为,母亲却干涩地说:
    “孩子们受煽动,打三拳两脚不算什么。”
    “我亲眼见你两次被打下桌子,还不算什么?”
    “你不知道,这对我们是家常便饭。”母亲苦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批判大会,人多,打手们碍于影响,不能轻易下死手。我一喊叫装昏过去,一般人都良心发现,不忍心再打了。”
    “他们打得还轻!”
    “运动嘛,习惯了,可以理解。真正的打手还没露面呢,只要不是‘小会帮助’就熬得过去。”
    我问母亲什么是“小会帮助”?
    “小孩子家别打听了。”母亲打个冷战,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不安。我没挨过批斗,不懂得厉害,但她的神态足以令我不寒而栗。

    四

    第二天下午上政治课,我背着书包一进学校就感觉不对头,教室里的气氛颇为紧张,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交头接耳嘀咕着什么,仿佛我的脸上泼了墨汁。我心里发毛,因为这里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而我对此还一无所知,但是有那么多同学在场,所以我保持镇定,坐下不动。王官迷那目光鞭子似地抽过来,周围的敌意不断扩大着,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班主任李老师首先发难,头一个把我推向“文革”的祭坛。他要我站起来,回答昨天为什么无组织无纪律,中途擅自离开学校批判走资派的会场?
    “为什么,还用我说么?”我并不知道这是命运的转折点,不情愿地站起身说。
    “说。”
    我心里有气,不想回答。
    “让你说你就说,老师问你呢,于艾平?”
    “好吧,我告诉你,李老师。”我忍无可忍,挺直身子,“前面打我妈,我看不下去。”
    “谁打孙志刚了,”班主任闪烁其词,企图粉饰现实。“校革委会是让你受教育。”
    “谁打谁知道。”
    “于艾平,你怎么能信口雌黄,污蔑革命师生?”
    “怎么是污蔑?我亲眼看到的。毛 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不听毛 的话,我妈说什么都挨打,让我受打人的教育么?”一想到母亲,似有刀子扎进我的心脏,真是气上加气,我用挑战般的神情看着班主任,脖子一歪反唇相讥。对方被我驳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了。王官迷见李老师败下阵去,公然跳出来,双手插在衣袋里,跺着脚说:
    “孙志刚企图蒙混过关,革命师生义愤填胸,有过火行为,是可以理解的嘛。”
    “我不理解,”我针锋相对,转守为攻。“我妈替谁翻案了,不能随便扣帽子。”
    “她给你的狗爸翻案,这还不够?”
    “你爸才是狗呢,我爸也不是反党分子。”
    “同学们,于艾平公开为他狗爸翻案,你们听到了么?谁是革命派,谁是反革命派,今天我们不是看得很清楚了吗?”
    王官迷的声音比我高几倍,牛鬼蛇神子弟都吓破了胆,惶恐地低下脑袋。我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几个平素关系不错的“黑五类”子女,也跟着造反派推波助澜,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王官迷,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虽然前所未有的孤立,还是按捺不住大吼道。“我爸当团长打江山时,你爸还撒尿和泥玩呢!”
    王官迷恼羞成怒呼起口号:
    打倒于渭生!
    打倒孙志刚!
    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中,我还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两条腿不自觉在发抖。我感到屈辱,感到极度的不平,往一个受伤害的人身上泼污水实在太缺德。我真想破口大骂他们混蛋,但还是克制住了,牙关咬得颌骨发痛,只能让泪水冲刷心中的委屈。我已意识到,无论你怎样解释都不会有谁认为你无辜,我也没有办法使同学们明白是王官迷错了。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我们之间已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那不仅仅是误解,还有一种深深的仇恨,这一切并非是我一个孩子所能打破的。
    王官迷又把人往死里逼,喊“打倒于艾平,狗崽子不许翻天”了。班主任和同学们都举起拳头喊起来,太无耻了,太卑鄙了!愤怒在我的心中浪潮一样增长着,充塞着我的胸膛,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一年来的压抑、委屈全变成一股怒气涌上来,我的脑袋爆炸了,意识疯狂了,怒火在燃烧,一种好斗的情绪激励着我,恨不能揍所有的人,啐他们的脸!我推倒书桌,踹翻椅子,背起书包大步走向门口,一下子镇住全班同学,口号声戛然而止,一片寂静。我推开教室屋门,转过脸来哽咽道:“我爸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害死的……我妈也不是什么反革命,我相信他们都是好人,你们都受蒙蔽了……同学们,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说完,我摔死门,踉踉跄跄跑出校园。

    五
    ?
    我没有回家,头痛欲裂,自己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这样跑?我不管不顾朝前跑去,一直跑到家属大院铁丝网外,一头趴在草地上。“这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我多么愚蠢啊!”这个突然的发作使我顿感无比恐惧,明摆着有人想激我上当,我一时糊涂又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呀?我对自己不满,感到压抑,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耻辱感。但是祸已经闯下来了,现在有什么可能挽回吗?当然没有,毫无可能。
    我就这样躺着,一个人躺到太阳西沉,暮色苍茫,既讨厌自己又憎恨这个世界,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我该怎么办?此刻我什么都不愿再看见,什么也不想再知道,最好一直躺下去不再起来,永远不起来。我的脑子冷静下来,部分理智开始恢复,人也肚子饿了,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母亲正站在院子里的猪圈旁喂猪,两头长得滚瓜溜圆的小猪大口吃着猪食。她往猪食槽里洒把麸子,诱使小猪贪婪地吞食尾根,时而抬起头来望望院门,盼着我的归来。一群小鸡叽叽喳喳在垃圾堆里翻寻、啄食,围在主人身边转来转去,等待着给它们开晚餐。虎子昂首坐在仓房顶上,发现转过房头的我,顺着猪圈跳下飞奔而来。我怕说话,一张口就要哭,没心思理睬虎子,走进院子来到母亲身旁站住,仿佛刚刚做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抓住了似的,低下脑袋准备挨她的训斥了。
    “你到哪儿去了?出去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你姐姐妹妹到处找你。”母亲略略放心地问。
    “心情不好,出去遛遛。”
    “哦……”
    母亲拖着长音给了我一个字,我感到她什么都知道却不急于往下问,犹豫着怎么谈下去,最后下定决心说:“妈,我又惹祸了,不敢回家。”话一出口,我反倒安定了许多。
    “咱们应该好好谈谈,进屋说吧。”
    走进里屋,母亲用围裙擦着手,从锅里端出温着的饭菜,我心里难受,吃不下去。
    “我都知道了,艾平,昨天不该不告诉我你中途退场的事,让妈帮你做做思想工作。”
    我故意不抬头,借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要学会忍耐,你不能自己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该装傻时就装傻,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我咽不下这口气,不想撅着屁股让人家揍。”愤怒和失望使我提高嗓门,身子扭向一边。“妈,你告诉我,你和爸爸都不是反党分子。”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不是上次告诉过你么,哪个年代都有屈死鬼!”仿佛要知道我是否领会她的意思,母亲又补充一句。“我不过是想要你知道,你爸也不例外。”
    “人家全都骂,是不是我错了?”
    “怎么说呢,孩子,有些事情一时很难跟你说清楚,可生活就是这样。”母亲似乎有些为难,最后还是说。“也许,我们谁都没有错,是这个世道错了,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为证实父亲是个正直的好人,母亲接着讲了一些他们的往事。
    解放战争时期,父亲进驻解放的青岛市做财务工作,母亲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内部查处“贪污事件”。那时部队刚刚接管大城市,经费很紧张,母亲在一次查账发现银柜中少了两沓子边币,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经济事件。部队机关开始大会小会要会计科长交代贪污公款的罪行,批判他进城后经不起香风考验,蜕化变质。科长委屈地辩解:“请同志们相信我,我从没有贪污过公家一分钱。”可银柜里的钱确实不见了,难道会自己插上翅膀飞了不成?会计科只有他一个人掌管银柜钥匙,怎么能相信他的鬼话。父亲和会计科长转战多年,深信他是一丝不苟、廉洁奉公的好战友,公开声称科长不会贪污。在讨论处理贪污分子的会议上,一个别有用心的人提议将科长投进监狱,父亲火了,说那人借机发泄私愤,砸了他一板凳,结果父亲和会计科长一起被关进禁闭室。幸而几天以后搬家时,抬起那个做银柜用的大木板箱,所谓的“贪污事件”才水落石出,原来那箱底天长日久裂开一个大缝子,两沓丢失的边币恰好落在这个缝隙之间。
    母亲因而对父亲产生好感,认为他关键时刻是一条值得信任的汉子,她并没在乎父亲离过一次婚,有两个孩子,毅然不顾家里反对自作主张与父亲喜结连理。后来父亲调进山东省政府工作,又一次跟他吃了回仗义执言的苦头。1952年,山东省财贸系统开展“打老虎”运动,一个资本家举报省财委主任贪污了“从德州到济南那么长火车皮的棉花”。于是,财贸系统积极分子纷纷出来揭发检举,说主任是山东财贸战线上“最大的老虎”。母亲也和父亲一样不相信主任利用职权贪污,但上级号召以“搜山”的方式追寻“大老虎”,运动有指标,被揪出的人越多成绩就越大,不抓主任也得抓别人。母亲劝父亲少说话,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待运动结束之时自有公论。父亲偏偏不听母亲的劝告,在一次专案会拍案而起说:
    “我相信这是一起冤案,主任决不会贪污棉花的,共产党人应该实事求是,千万不要再制造冤、假、错案了!”
    可想而知,父亲再一次成为对抗运动的典型,被组织上勒令停职反省,他的顶头上司则因“贪污罪”被关进监狱。两年后,主任的冤案得到平反提升为青岛市长,父亲才重新受到起用。历史就是这样滑稽和反复无常……母亲感慨万千道:
    “现在想起来,你爸爸的做法是正确的,他的人格力量一直让我钦佩。谁都忘不了当年运动一来时,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只有一两个屈指可数的勇敢者算是例外。我为什么这样讲呢?比如说,我认为他是直肠子货,经常使人家不愉快,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糖厂有人来找你爸办事,他虽然骨子里愿意帮助人家,可从不拐弯,一定直截了当告诉来人,行还是不行。我劝他婉转些嘛,就不能说你先回去,等我和其他领导研究研究再做答复,除了一二,还有三呢?或者让他再找别人谈谈看。有些领导都用这种办法处事,万一事情办成了呢,人家会感谢你,办不成也没关系,左右都不得罪人。
    “你爸爸对我嗤之以鼻,说这不是玩弄手段让人瞎碰钉子么,我不能不对厂党委负责,为不得罪人违反原则,也没这个必要。你爸爸几十年来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历次运动都受冲击。艾平,你自己判断,他是不是好人?”
    卷一?《白土地》?第四部?腥风血雨?第六章?傻大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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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
    母亲的一席话使我确信父亲是好人,心头的疑云开始消散,耻辱感和对自己的不满情绪逐渐消失,值得为他翻案了。
    我又回到现实,心里依然冰凉,她说这么多,我还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办呢?
    “以后的事就不要想了,过了今天再说,天塌下来有妈顶着,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母亲点起一支烟,采取静观的态度道。“你也得改改犟脾气,是非只为多开口,你自己注意,不要多说话。”
    “人怎么能不说话?”
    “你怎么偏要和妈拧着来,把不是当理说,我是说少说。”
    “上课老师提问也不回答么?”
    “你这孩子,”母亲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着我,显然我的话叫她吃惊,声音严厉了。“妈跟你苦口婆心讲半天,还耍贫嘴!”
    我垂下眼睛,一副愁眉苦脸模样,想掩饰这种心情也掩饰不住,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也不是我的性格,找个台阶下说:“妈,我头疼,不能上课了。”
    “也好,避避风头再说,”母亲考虑了一下,丢开悬而未决的问题。“你先在家里冷静几天,我去学校替你请假。”
    这一回母亲判断错了,她还抱着幻想,只要忍耐,忍耐,再忍耐,他们就会原谅一个淘气的孩子,就可以避免风险,平息风波。殊不知造反派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早已密谋痛下杀手,想用我做突破口搞出父母的反党证据。其实母亲早就应该想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不倔犟,温顺如小绵羊,也在劫难逃。如果男孩子淘气应该教育教育,我的女同学冯远哲向来老老实实,就因为她父亲是厂党委书记,不也被人整得死去活来么。现在我觉得自己已成为整个世界的敌人了,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最怕走上学或放学那一段路,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受到攻击和屈辱。
    母亲一上班就找学校军代表赔礼道歉,说自己管教不严,于艾平才搅乱课堂秩序的,她已经狠狠教训我一顿,我们保证坚决不犯此类错误了。
    “你儿子为什么不自己来承认错误?”军代表冷冷道。
    “他脑震荡后遗症犯了,头疼,我来替他请假。”
    “这是你耍的花招儿吧,有意顶风上,让于艾平散布翻案言论?”
    “没,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
    军代表龇着牙,一脸的嫌恶。
    “那不行,他必须承担严重的政治后果,得出示医生的假条,否则民愤难平,我们要求他在全校大会上公开检查。”
    星期日,母亲领我去市第一医院挂了急诊,医生翻翻北京的病历,痛痛快快开了诊断证明,嘱咐我吃点儿止痛片好好休息。母亲松了一口气,我们终于有了假条,又可以暂时渡过难关了。她决定去理琨叔叔家串趟门,打听一下形势,看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什么时候熬到头?
    已过了晌午,空气燃烧般炎热,街道的一半是阴影,另一半则被太阳照得亮亮的。往昔繁华的第一百货商店门前都是大字报、标语,路口的大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一些红卫兵在拦截公共汽车向乘客散发红色战报。我印象里的一切都在改变,过去的生活已经距离现在变得十分遥远,我觉得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路过新华书店,我自作主张拐进去,母亲没说什么,跟在后面走进书店。我一直对书籍有特殊爱好,没钱买书看一眼也好。我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好看的,大部分书架上都空空荡荡,除了《毛泽东选集》和红语录几乎没有其它书籍。突然,我在一个角落的架上看到一本《阿Q正传》,立刻请售货员叔叔拿给我看看。鲁迅的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那么吸引我,我慢慢翻着,竟爱不释手。
    “四海翻腾云水怒,”柜台里的叔叔不耐烦了,“买不买?没钱就别看。”
    “五洲震荡风雷激。我,我……”
    我顺口对上他的语录,尴尬地不知怎么解释。这本书的定价两角钱,我买不起,摇摇头欲还回书。
    “为革命节省每一个铜板。”母亲拦住我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开票吧。”
    在收款处,母亲递给我两角钱,我仍旧迟疑不决:
    “妈,买书,咱就没钱坐车了。”
    “喜欢就买吧,咱们走回家嘛。”
    我买下《阿Q正传》,得到宝贝似地揣进怀里,一路上生怕弄丢了。尽管我还看不懂这本小说,但能买一本新书,使我暂时忘记孤独,感到生命的充实,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啊。多少年后,我才理解鲁迅塑造阿Q这个人物的深刻寓意,至少文化大革命中我是阿Q,母亲是阿Q,是阿Q精神支撑我们一家人活下来的,只有父亲不是阿Q!

    二
    ?
    母亲领我来到理琨叔叔家门前,压低女工帽,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左右观察一阵,才敲响大门。
    理叔叔出门了,没在家。伊阿姨和往常一样忙着让坐、沏茶倒水。她说理叔叔很快就会回来,让我们先歇口气,凉快凉快。母亲在北满钢厂工作期间,和伊阿姨一个办公室办公。伊阿姨喜欢我,每次去托儿所接她儿子大庆时,只要我母亲还没有接走我,都顺便把我接到办公室。伊阿姨的大衣口袋里总是揣着几块糖果,掏出来塞给我,让我乖乖地吃东西等母亲回来。有一次伊阿姨接我回来,没依照惯例给我糖果吃,她又有事出去一会儿,要我留在办公室里自己等待母亲。我那年4岁,淘气得出奇,发现衣架上挂着伊阿姨的大衣,猜想她衣兜里肯定有糖果。她走了,我摇摇摆摆地拖过一把椅子,站在上面掏大衣兜。我从伊阿姨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打蛔虫的塔糖,全吃了下去。得意洋洋之际一个跟头从椅子上摔了下去,牙齿硌断了舌尖。母亲一进办公室好悬没晕过去,我坐在地上傻哭,脸上、兜兜上、地上到处是鲜血。母亲抱起我问怎么搞的,我用小手捂着嘴,呜噜呜噜说不出话,血汩汩从指缝间往外流。母亲扒开我的嘴,发现我的舌尖耷拉出来,慌忙抱着我往医院跑。
    医生给我打过麻药,将舌尖缝了起来,我昏睡过去,塔糖的药力发作起来,不停拉稀,一连两天腹泻不止,母亲只得抱着我住进医院。各种化验单上均没有问题,主治医生怎么都查不到病因,我又不能说话,一个劲儿拉稀,连大肠肛门都拉脱落了。母亲急了,找到院长:“求你们快想想办法吧,再这样下去孩子就拉死了!”院长请来市里医院的专家给我会诊,专家问我母亲:“孩子可能吃什么药品了吧?”母亲一口否定,除医生开的药她没给我吃过什么别的。伊阿姨来病房看我,听说我拉肚子恍然大悟:“这孩子是吃了我大衣兜里的塔糖,我说怎么找都找不到了呢!”找到病因,腹泻止住了,我的舌尖也恢复得比较理想。母亲一度担心我说话不清楚,说话没受影响,肛门倒留下后遗症,我一大便就拉出大肠头。虽没有什么痛苦,但不舒服……伊阿姨依然热情如故,打开一个凉水泡的西瓜让我解渴。          
    我们刚等了不大会儿工夫,理叔叔就回来了。
    看得出理叔叔情绪不好,目光十分悒郁,他也在鬼队中劳动改造了。母亲三言两语谈过给我治病的情况,转而打听起局势。我不想听大人们谈话,躲到另一间屋里去看新书。母亲和理叔叔谈了一个小时才喊我回家,伊阿姨怎么留我们吃饭母亲也不答应,倒是这一次理叔叔拿出二十元钱塞进我手中,母亲不再推辞了。尽管大人们不断总结经验,好对时局有个清醒的认识,结果越总结就越发糊涂,他们是一再试着分析一种不能分析的东西,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要知道,人总要有盼头才能活下去啊。大人们的眼神越来越迷惘,就好似大海中失去指南针的孤帆,身不由己地随着激流颠簸,茫茫然不知所措,既看不到灯塔也看不到陆地,任凭狂风暴雨吹打不说,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
    分手的时候,伊阿姨出去看看方让我们走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和特务一样鬼鬼祟祟,为了进行一场清白的私下谈话,竟要十二万分小心?不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么”?母亲解释说,我们虽然“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应该尽量为人家着想,别因为自己牵连好人。
    为节省乘车钱,母亲领我走回糖厂,一路上她都没再说话,苦苦思考什么,步履显得格外沉重。
    是的,在那种环境中隔墙有耳,一有生人闯进熟人谈话的圈子,大家立刻变成哑巴,若不谨慎小心会直接影响亲朋好友的安危,这种政治生态,让我们都成了准地下工作者。我虽不明白人情世故,但因饱经苦难而变得非常敏锐,这种出于自我保护和彼此爱护的告辞,正好说明他们的关系亲密无间。那时候不单单齐齐哈尔,全国的形势都异常严峻。无情的现实粉碎母亲的幻想,“文革”不可能近期结束,中央已透风继续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这样的运动至少每七八年再搞一次。理叔叔要母亲作好充分准备,形势不容乐观,千万要自己想开活下去,咬紧牙关挺过腥风恶浪就是胜利,我们可以等待。他还引用一条毛 语录安慰母亲:“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让体内慢慢生长抵抗力……”现在我们还没悲观到绝望的地步!
    自从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造反派就掌握起生杀大权,伤天害理随心所欲,打死几个走资派碾死苍蝇蚊子一样不足为奇。令人痛心的消息接踵而来,不单北京和全国各地,就连齐齐哈尔这么个小城市每天也都在制造着生离死别的悲剧,有多少好干部、好同志死于非命。上吊,割腕,吞安眠药自杀,甚至假枪毙吓疯的人越来越多。成千上万的人被打死,折磨死,饿死,恐怖的气氛愈演愈烈。
    我听母亲说的一些事实惨烈至极,至今仍感惊心动魄。有人因拒不承认强加在头上的诬陷之词,在“小会帮助”时愤然摔掉高帽冲向窗口跳下楼去;有人为抗拒暴政,一家人吞下毒药集体自杀;有人因身体有重病,造反派却让他“轻伤不下火线”,直至在大批判会场上被活活斗死;有人因有亲戚在海外,回老家探亲时到海边转了转,回来后造反派硬说他想叛国投敌,被抓进牛棚后抬出来是一具尸体。更有甚者,造反派想整倒一大批革命老干部,而这些人又大多经历过战争考验,虽身受严刑拷打仍旧威武不屈,造反派索性就给他们头上扣上一顶叛徒、特务的大帽子,轻则流放回老家,重则投进监狱。
    “文革”中草菅人命的事例举不胜举,我记忆犹深的有三个例子。
    一是有一个企业的走资派挨过批斗,被抬回家后昏迷不醒,家里人赶紧送他去卫生所抢救,医生马马虎虎看过说只是皮肉擦伤,回去躺两天就没事了。可是没过两天人却死了,家人在给死者理发时,发现他的头上有一枚钉进去的大钉子。二是有一个机关的老干部被打急眼了,反正是说什么都得挨打,我这辈子不说话行不行?下一次批斗大会上他愤然咬下自己的舌头,鲜血喷涌。造反派火了,说你敢跟革命群众示威就自作自受吧,于是宣布立即散会,任疼昏迷过去的老干部流血而死。三是有一个中等技术学校批斗老师,红卫兵小将硬说老师态度不老实,给他身前贴上大字报,身后贴上大字报,甚至连脸上都贴满厚厚的大字报。后来老师终于因窒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弟子们却说你就自己在这儿装死吧,然后嘻嘻哈哈扬长而去……

    三
    ?
    我惹了大祸,后果立竿见影。
    星期一,姐姐妹妹上学去了,我留在家里坐在写字台前读《阿Q正传》。读书的兴趣一旦引逗起来是要命的事,我觉得阿Q真好笑,人家打他,他却安慰自己这是儿子打爹。将近中午,我正读得津津有味,忽听虎子怒吼起来,扒着窗口往外一看,不好了,斜眼率领几个人押着母亲走进院门。母亲胸前挂着大牌子,头发蓬乱,显然是刚刚挨过批斗。我迎出门,不知他们到我家干什么?
    “孙志刚,快让你的崽子看住狗。”斜眼吓得扯开嗓子对母亲叫道。
    我拦住虎子,让开条道。斜眼顿时来了神气,命令母亲靠院墙撅着向毛 请罪,几个人随随便便闯进屋里。
    “不许你们进我家!”我喊道,虎子也发出呜呜的警告。
    “孙志刚,让你儿子和狗滚出去。”斜眼从门里探出脑袋,“听到没有?”
    “艾平,听妈话,”母亲深深弯着腰,转过脸说。“到院外去。”
    我拽起虎子极不情愿走出院门口,虎子回头望去,不明白生人怎么敢闯进我们家里?拼命挣扎着要冲过去,撵走这些强盗,我好不容易才拖住它。院门口聚起一大帮看热闹的孩子,发出一阵又一阵哄笑,我没好气地撵他们走,却没有人理睬。虎子大吼一声,扒着孩子的肩头张开大嘴,吓得他们四散逃去。屋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唏里哗啦声,所有东西都翻个底朝上,大概是碗架被碰倒了。起初我觉得很奇怪,想弄清楚怎么回事,他们抄家为什么要把东西全扔出来?听着,看着,得出结论,自己不可能弄清楚的。屋里又扬起一阵阵笑声,破坏使他们享受到极大幸福。
    “妈,用手支着膝盖歇一会儿,”我望着老老实实撅着的母亲,被碰歪的高帽罩在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上,心头一阵阵发痛,小声告诉她。“他们看不见。”
    “看住虎子,”母亲扶正高帽,支起膝盖叮嘱,“别惹人家。”
    “孙志刚,”斜眼折腾够了,拿着一包东西走出门,“你不是说没为于渭生翻案吗,这是什么?”
    搜出的是父亲的遗像,工作记录和几本书。母亲低声下气道:“这都是他的日常用品。”
    “这是罪证,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
    又是一阵欢呼,声音更大了,破坏工作业已完成。抄家的另外几个人出来后,斜眼让他们带着罪证先走,又想起什么继续审问母亲。我的义愤无以复加,抱住虎子的脑袋,怒视斜眼无声地抗议:“你也有母亲,有孩子,凭什么欺负孤儿寡母!”
    “孙志刚,你保存于渭生的骨灰干什么,想变天?”
    母亲一惊,镇定地回答:“我没留。”
    “明明有人看见你把骨灰拿回来了,老实交代。”
    “我扔了。”
    “我找着怎么办?罪加一等。”斜眼猛地拉开仓房门,贼溜溜打量里面。
    “随你的便。”
    斜眼没翻着什么,拍着两手灰尘,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再次返回屋里翻腾一通,拿出一本书,是我的《阿Q正传》。他把书朝母亲头顶一晃,露出红色的牙床说:“我差点儿放过一条漏网之鱼,还有一本‘黄书’没查出来!”
    “这是鲁迅的作品,”我跑进院子冲他喊,“怎么会有问题?”
    “问题大了,”他一只手直指我,脑袋歪向一边,仍旧没改变口气。“鲁迅是你们家啥亲戚?准不是个好东西。”
    “鲁迅不是我家亲戚,”他居然会问我这话,我挖苦他道。“写的也不是‘黄书’。”
    斜眼煞有介事翻开他折叠的一页,一只眼睛扫著书,另一只眼睛盯着我辩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搞小尼姑耍流氓,不是‘黄书’是什么?”
    “你反动,敢污蔑无产阶级伟大旗手!”
    “谁说的?”
    我们彼此相望一番,等他张口又要叫嚷,我不逗他玩了,身子贴住院墙坚定地说:“毛 。”
    斜眼一怔,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吓出一身冷汗,毛 说的可非同小可,谁敢胡说它是‘黄书’。然而他下不了台,说什么也得找个台阶走出去:“小兔崽子,怨不得有人揭发你要翻案。你说的谁信,我要带回去调查调查。”说着,摆出不屑理睬我的架势夹起书就走。
    “不许拿走,那是我的!”我拦住他,血一直涌上脖颈、耳朵、双颊。
    斜眼站在那里相当懊恼,一下子甩开我夺路而去。虎子见他动手,忽地扑上他的腰间咬住胳膊。斜眼吓出一声尖叫:“别,喊住狗!”
    “虎子,别动。”我知道虎子不会真咬,是吓唬他。“你把书放下。”
    虎子低沉地吼叫着松开大口,斜眼赶紧留下书,趔趔趄趄逃向院外,慌乱之中跑掉一只鞋,惹起看热闹的孩子们一片哄笑,比先前笑得更厉害了。我把鞋扔给他,恨恨地想:“还是个造反派头头呢,眼斜心不正,连鲁迅都不知道,只能对女人耀武扬威,成天说什么‘撼山易,撼革命造反派难’,虎子一吓唬就屁滚尿流啦!”我扶起母亲,斜眼穿上鞋子又厉害起来,一面用右拳头敲击着左掌心,对我们喊道:
    “孙志刚,你等着,我让你们都不得好死!”
    虎子跑出院门,母亲说:“快叫它回来。”
    我赶向院门口叫住虎子,斜眼早没影儿了。
    “孙老妹,怎么啦?”吕大姨咳嗽着,隔着院墙关心地问。
    “没事,来抄家。”
    母亲摘下大牌子,捋着脖子上铁丝勒出的深沟,嘴唇颤动一下,陷入沉思。
    “这帮王八犊子,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闲着没事跑人家翻腾啥。脖子没事吧,要不,用热手巾敷敷。”
    “习惯了。”
    吕大姨点起支香烟,隔着院墙递给母亲一支,点着火,吐出一口黏痰,一脚搓上去:“咱可得想开点儿,总有一天会好的。”
    “放心,吕嫂,我挺得住。”母亲抽起烟,吸进一口烟雾。
    我跟着母亲走进屋,家里天翻地覆尘土飞扬,一派地震后景象。每一件家具都原地挪开,桌子椅子倒过来摞在一起当成梯子,箱盖上的锁被撬开了,衣服乱七八糟扔在炕上,炕席掀起卷在一边,倒放着那台拽掉旋钮的德国造收音机。写字台的抽屉全拉出来,书籍扔得满地都是。最可恨的是他们掀倒碗架,到处都是摔碎的碗碴,我们连脚都下不去。“孩子,没什么,”母亲安慰我,“权当大扫除了!”我们动手收拾起屋子,免得姐姐妹妹看见伤心。母亲告诉我她送过假条,军代表不肯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想来想去,我们还是争取主动好,恐怕你得自己去交了。
    “学校就为这点儿事斗你?”我问。
    “不,是厂里,学校向上面汇报了,厂革委会听说你为你爸翻案,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母亲平静地说,“不过没关系,我都兜了过来,你跟学校好好承认错误。”
    “我没错,去干什么?”我喊叫起来打断她。
    “还是去吧,儿子,按我说的办,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不去,我没错。”我的犟劲上来,重复道。“人家没错认哪门子错。”
    母亲叹了口气。
    “唉,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你去吧,把前前后后情况说明白,人家会谅解的,兴许什么事都没有了。乖,现在还不晚,走走形式也是那么回事。”
    我太气愤了,心里也太乱听不进去。况且我并不觉得事情有多严重,母亲你又何必小题大做。于是不假思索说:“我也不是你,他们能怎么样,我什么都无所谓!”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我无法收回了。

    四
    ?
    我嘴上不服,心里也不服,这个弯子转不过来,从不愿像母亲那样顺应现实,同残酷的命运妥协。再说我拿自己也没有办法,谁让我天生就是个犟种呢。我错了,感到不好意思,肯定主动去承认错误,他们凭什么鸡蛋里面挑骨头,强词夺理?为排解自己郁闷的心情,第二天母亲还没有起来,我就带上两个大饼子,扛起鱼竿领着虎子去养鱼池钓鱼了。
    ????彬子说得不错,那个劳动改造的干部走了,养鱼池没人管,又不是公休日,偌大个泡子就我一个小孩钓鱼。
    这一天,我过得非常愉快。
    我光着屁股下到水中,在一片茂密的水葱间开个鱼窝子,扔进一块大饼子喂上窝子,着实过了把钓鱼瘾。养鱼池内的鱼实在太多,这哪里是钓鱼,简直是来捡鱼,根本不用什么高超的垂钓技术,就是瞎子扔下鱼饵也照样忙不过来。鲫鱼、大白鱼、鲢鱼、胖头鱼纷纷划出一道道水线,时而欢快地跃出水面,落下去迸溅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直撞鱼漂。我用大饼子捏成面食专钓带鳞鱼,巴掌大的鲫鱼抢一样争先恐后咬钩,一个接一个被甩上岸来。
    中午,火伞高张,微波不兴,空气十分闷热,鱼不咬钩了,我决定到“锅底坑”洗个澡,提提精神凉快凉快。我尽情在水里游来游去,有说不出的痛快,招呼虎子也下来玩玩。昨天在家时的愤怒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气这么好,谁还能老生气呢?这家伙不到半年就长成熟了,脑袋硕大,肩宽背厚,发起威来脖颈上黑灰色长毛一竖,像一头雄狮,怪不得孩子们都怕它呢。虎子耷拉着舌头,呼哧呼哧直喘,也不肯下水,我抱住它的脖子滚进水中,又担心别淹着这家伙。啊哈,没想到它将脑袋探出水面,四脚划动起来,天生就是个游泳健将。
    傍晚时分鱼又咬钩了,我聚精会神甩起竿,盯着鱼漂什么都不想,内心出现长期不曾有的平静,一切顾虑都暂时给抛诸脑后了。这会儿,我仿佛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再也不用见人就黄花鱼一样溜边。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我钓了十多斤鲫鱼,一直到快看不清鱼漂,才恋恋不舍收起鱼竿,要永远是夏天,天天来养鱼池玩该多好!虎子竖起耳朵,前腿微弓低声吼叫起来,身子直往我腿上靠。暮色沉沉一片苍茫。天边涌来翻滚的黑云,风带来浓浓的雨意。我四下打量着它发现什么,怕下雨被拍在路上,扛起鱼竿和沉重的鱼穿子回家了,虎子却不和往常一样跑前跑后,而是躁动不安地一步步退着走。我踢它一脚:“赶快回家,要下雨了!”虎子不理睬我,紧张地向什么示威。我回头一看,第二道防洪大坝上小步跑下一条狼狗,眼睛像两盏绿幽幽的小灯,见我回头,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坐在不远的地方不动了。
    “一条狗,闹什么?”
    我扯起虎子耳朵向前走去,它挣脱开,仍旧低吼着一步步倒退。我恼了,爬上大坝放开脚步。炎热的白天一过,露水凝结得很浓,没走多远就打湿裤腿。远处糖厂的灯火隐隐在望,奇怪的是我们走一段,狼狗就跟一段。它长着一对高耸的耳朵,耷拉着鲜红的舌头,两腿粗壮,浑身覆盖着浓密的灰色皮毛,人一回头就屁股坐在地上,距离愈来愈近。我以为这是条想要东西吃的野狗,才一直在我们身边转悠,搅得虎子不得安宁,它却在侧面稍稍偏后的地方跟上,牙齿碰得咯咯响,不吼也不叫。我弯腰装作捡石头,对方却连耳朵都没动一动。“让它跟在后面跑吧,去去,虎子,你跟它玩吧。”我想。穿过一片茂密的苞米地,大风吹得苞米杆哗哗响,我感到背后冷嗖嗖的,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正窥视自己,急忙转过身去寻找,什么也没有,黑黝黝的苞米似两堵没有尽头的高墙。虎子越发不安地贴着我的腿部,尽可能挺直身子,盯住那条狼狗,狂怒地准备攻击了。一道闪电划过,我这才发现狼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到前面拦住去路,耸起脖上的鬃毛,两只耳朵向背后竖起,夹紧尾巴,眼睛里闪着杀气。
    “癞皮狗,滚开!”
    我大吼一声,端起鱼竿向它冲去,虎子冲到前面张牙舞爪扑去,可是它不会撕咬,只用身子撞了对方一个跟头。狼狗就地一滚翻起来钻进庄稼地里,它回头看了一两次,便消失在黑暗里了。我扛起鱼竿,径直走向糖厂大院后门。
    接近后门菜社看地的小房子时,打更狗狂吠起来。看地人闻声走出屋门,他抄起铁锨大惊失色说:
    “你这傻大胆小孩,没见狼跟在你屁股后吗!”
    我回过头来,那只狼狗只距十步左右,不以为然。
    “它是条狼狗。”
    看地人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你再看看,狗和狼能一样吗?狼夹着尾巴,狗翘尾巴。”
    可不是,它始终夹着尾巴跟踪我,怨不得虎子不许它接近,我一点儿都没后怕,狼不是在我的进攻下退却了嘛。打更狗越叫越凶,惊动大院里的狗,它们纷纷跑出大院门口向狼冲击。等虎子再撞那头狼时,明利家的苏联猎狗早已闪电般射过去。狼失望地耷拉下尾巴退去,消失在黑暗之中了。也可以说我初生牛犊不畏虎,也可以说虎子救了我一条命。遗憾的是我把虎子管教怕了,它不但不敢咬家禽,连撕咬猎物的本能都丧失了,看什么都不敢动锋利的牙齿,只是吓唬吓唬对方而已!?????????????????????????????????
    ?
    卷一?《白土地》?第四部?腥风血雨?第七章?“小会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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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漆漆的夜空,飘起雨点。
    我急急忙忙走近院门口,心想母亲肯定正温着饭菜盼我归来。
    家里的厨房亮着灯,十分寂静,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静得叫人提心吊胆。是不是母亲等不及找我去了?我忐忑不安走进家门,妹妹蜷缩着身子睡在里屋炕上,姐姐还在大锅台前剁猪食。远远近近,这儿那儿,狗还在叫个不停。
    ????姐姐的眼角挂着泪痕,埋怨道:
    “你回来了,我都快急死了!”
    “有虎子,没事。”我放下鱼穿子,大大咧咧说。“姐,你瞧我钓多少鱼……咱妈呢?”
    姐姐埋头剁着菜板上的野菜,我以为她受谁欺负了,才眼泪汪汪没有回答。前些日子学校纯洁阶级队伍,将混进红卫兵文艺队的姐姐清除出来,她伤心极了,跑回家把脸埋在枕头里哭半天。从此变个人一样,一放学就和妹妹去捋野菜,回来又煮又剁,喂猪,喂鸡,收拾屋子,很少出门和同学来往了。对于姐姐的苦闷我根本就没察觉到,她虽然装作很高兴,其实那快乐早没有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姐姐小小年纪已成为里里外外一把手,生活中一点一滴都习惯精打细算,替母亲担负起一大半家务事。这和家长的教育不无关系,母亲的论调与父亲如出一辙,一向教育我好男儿就该在外面经风雨见世面,从哪儿摔倒,必定在哪儿爬起来,一个男孩儿怎么能动不动就哭鼻子!妹妹小,母亲不大管她,对大女儿却管得特别严格,要求姐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一举一动都淑女一样温文尔雅。
    我以为姐姐没听见,又问一句:
    “咱妈呢?姐姐。”
    姐姐不出声地哭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急了。
    姐姐抬起头来说:
    “妈……被斜眼他们押走了。”
    坏了,姐姐还不知道,斜眼准是报复母亲才来家揪她的。我马上想起令母亲胆寒的“小会帮助”,意识到自己已铸成大错,转身向外走去。
    “弟,你去哪儿?”
    “我去找妈。”
    “妈走前吩咐我,不许你出去。”
    姐姐跑来拉住我的胳膊,有她看着哪儿都去不了。屋外下起滂沱大雨,闪电霍霍,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炸开,震得窗棂簌簌响动。姐姐给我端上来高粱米饭和炖茄子,母亲不在,小屋变得又大又空,我的心被什么掏空似的无着无落。嗓眼有口火顶着,没有食欲,吃几口就把碗筷推在一边。我坐在小板凳上,靠剐鱼消磨时间等待母亲,想起自己的事更是懊恼万分。我对自己解释:“别去想这事,一切都是造反派搞的,不怨我。”然而不管用,每回都有个无形的法官说:“无风能起浪么?你休想逃避责任!”唉,都怪我的自尊心,我的倔脾气,不该大闹课堂,怂恿虎子吓唬斜眼。“于艾平啊于艾平,是你害得母亲吃皮肉之苦,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全是你的错!”我一遍遍怒怼自己,仿佛满世界的人都在笑我,我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肠子都快悔青了。我刮光每一条鱼的鳞片,掏掉内脏和鱼鳃,洗得干干净净,母亲还没有回来。姐姐忙活一天挺不住了,说:
    “弟,你也睡吧。”
    “姐,你先睡,我收拾完就睡。”
    姐姐哈欠连天地爬上炕,睡了过去。
    ?
    二
    ?
    夜深了,雨打在屋顶,水沿着屋檐下的水槽哗哗流到水洼里。
    我的脑海里涌上千般念头,种种猜测,想象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硬撑着用不睡觉惩罚自己。厨房里的蟑螂耗不过我,从阴影里钻出来,爬到我的腿上、胳膊上觅食。我抡起巴掌打死几个胆大包天的蟑螂,把仇恨全都发泄在它们身上,这些小虫子见势不妙钻进锅台、碗架缝隙里。我挪开锅台上的瓶瓶罐罐,把一暖瓶开水全倒进旮旮旯旯,锅台和碗架上到处布满蟑螂尸体。
    过了一小时,也许更长些,夜色在风雨中显得更黑了,母亲没有归来。我等不下去了,一心要出去寻找母亲,拿起把雨伞走出院门。狂风鼓翻我的雨伞,大雨打在我的脸上,雨水没及脚背汇成激流向西下洼淌去。我的鞋子里灌满雨水,一会儿在泥里滑着,一会儿在水里趟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厂区。远远望去,二楼的办公室大部分灯火通明,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加班还是进行大会战?猜测着母亲在哪个房间里挨斗?参加“小会帮助”的都是些什么人?还要多长时间才能散会?我急于想把事情弄清楚,决定等在外面,看母亲是否能出来。又过了一会儿,我琢磨着母亲带没带雨衣,能否以送伞为借口闯进去接她?不管怎样,我要试一下。
    蓦然间,我听到一阵阵惨叫从二楼一个窗口里传来,压住滚滚雷鸣声,竟怀疑自己神经紧张听错什么?快步走到楼旁小树丛里朝窗口望去,我终于听清楚了,那是些男人的声音:
    “妈啊━━哎呀妈呀━━我说,我说。”
    我奇怪,大人疼急了也叫妈,也孩子一样哭呢?照电影里看来,革命者应该什么样的酷刑都能挺住,他们的男子汉气概哪里去了?
    “啊━━打死我啦,啊啊━━”
    “狗娘养的,你说什么?”
    “叫你喊,叫你往桌子底下钻,你个死不认账的走资派,给我滚出来!”
    几乎所有亮灯的窗口里都是一间秘密刑讯室,都在传出撕心裂肺的号叫声,满地翻滚声,皮鞭的抽打声,凶狠的辱骂声。
    “救命啊━━救命━━”
    “喊破天也没用,揍得你轻!”
    “啊━━别打啦……求求你们,不要打啦。”
    “他娘的,不老实,往死里打!”
    “啊━━哎哟━━哎哟哟━━”
    一道闪电枝枝桠桠亮起来,把二楼办公室晃得惨白,听语气肯定是造反派正在收拾走资派。一瞬间,我觉得阴风飒飒,鬼火摇晃,身处人间地狱。到处都是面目狰狞的魑魅魍魉,到处都是刽子手,到处都是抽打声,到处都是惨叫声,一阵比一阵凄厉刺耳。他们正手持刑具上刑,大劈活人,抠心挖胆。这一切都极端恐怖,荒谬绝伦,惨无人道。我吓坏了,这种害怕的心情以前从没有体验过,背过身子不敢再看,手和脚都抖个不停。我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永远无法摆脱这种感觉,太残酷了,残酷到我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程度,一次遭遇,终生梦魇缠身。人靠打自己的同胞为荣,这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你们不是人,是畜生!”我在内心喊道。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脚下的大地跳跃起来。我捂住脑袋缩成一团。暴风雨在呼啸,在怒吼,忽而电光刷刷,忽而一片漆黑,风刮跑我手中的雨伞。这不是梦,是比噩梦还残酷的现实,那令人肝胆俱裂的号叫声不断灌进我的耳眼。这叫什么“小会帮助”?啊,人,你怎么比蛇蝎还狠毒!我的身心崩溃了,踉踉跄跄转身逃去。
    我跑回自家的大院门口,时间已近午夜,脚下一滑摔个跟头,头脑清醒许多。我哄骗自己,安慰自己:“刚才听到的都是些男人的叫声,打手们说不定不会对女人下毒手!”双手撑着泥水爬起身子,觉得手掌上有一层黏糊糊的东西,天哪,是血!脚下有一溜深深的血印,身后也有一道刚刚爬过的痕迹。一道闪电划过,我抬起头来目瞪口呆━━母亲从院里的水洼中爬起来,扒住屋门,颤巍巍稳住身子。她整个的人满脸是血,满身是血,浑身上下跟血葫芦一般。大概怕惊动我们,她没拉门,而是脱下被打得稀烂的上衣,一点点从肉里撕起碎布条条,每撕下一条身子就抽动一下。母亲仰起脸,双臂伸向空中,借着如注的雨水冲洗脸上的血迹,哈下腰去冲刷满是鞭痕的脊背,又耸动着肩膀搓起胸膛。我看见她的双乳在摇晃,胸口一大片青紫,搓着搓着,她突然蹲下失声痛哭起来。那是一个受尽折磨的灵魂达到极限时的哭泣,断断续续,时而有声,时而无声。她捂住脸哭得身子来回摇晃,她哭泣着,在无尽的悲痛中越陷越深。那哭声撼天地、泣鬼神,老天也在为一个善良的母亲落泪!
    暴雨倾盆而下,在我和母亲之间竖起一道白色墙壁。
    母亲一只手扶着腰部,慢慢直起身躯,像一尊受伤的女神伫立在雨中,久久平息着屈辱、愤懑和痛楚。可能是眼泪流尽了,她的肩膀停止抽搐,只是偶尔还颤动几下。约摸过一刻钟,才再次仰起面孔冲尽泪痕,张开手指梳理好散乱的头发,扶着墙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拉开家门。
    狂风暴雨中,我呆立不动。我明白了,母亲是一步步爬回来的;我明白了,为什么她一提“小会帮助”就谈虎色变;我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一连躺好几天,侧着身子睡觉;我明白了,为什么她每次回来的都非常晚,是怕吓着孩子先清洗掉血迹。他妈的文化大革命,他妈的大会批斗!他妈的“小会帮助”!他妈的造反派!你们到底要革谁的命?革打红色江山人的命?革为你们谋幸福人的命?是什么使你们如此残忍,如此野蛮,连个弱女子都不放过?我真恨不能和那些丧心病狂的人拼个你死我活。老天啊,用雷劈死魔鬼吧,但是你瞎了眼,只能“泪飞顿作倾盆雨”。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那天晚上,母亲在灯光的阴影下站了很久,一动不动。雨不停下着,下得更猛烈了,天地一片汪洋,我双手抱着肩膀,任滂沱大雨鞭子一样抽打。我等她躺下才走进家门,一进里屋就拉死电灯,脱下衣裳扔在脸盆里,谎称上厕所不小心滑一跤,没事,但躺在母亲的身边再也无法入睡,怎么都不能平静下来。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一任冰冷的泪水流下脸颊。
    整整一夜,她都在低低地呻吟抽泣。
    ?
    ?
    三
    ?
    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比母亲更有忍耐力的女人?
    早晨醒来,母亲的脸色特别不好,她说自己腰疼的毛病犯了,要晚一点儿去劳动改造,让姐姐做饭给我们吃。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免母亲伤心难过,因为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打发姐姐妹妹上学之后,母亲从炕上坐起来,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以一惯逆来顺受的冷静说:
    “艾平,事到如今,你还是去一趟学校吧。”
    “干啥?”我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对了,全是为了我的缘故,脸上顿时烧红一片,讷讷道。
    “送假条,校革委会要和你谈谈。”
    “妈,你放心,我去。”
    “这就对了,听妈的话,我知道,你也不好受,但你必须接受现实。当然要有思想准备,千万不要和人家顶嘴,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见机行事,和他们生气没用,有事回来再说。”
    我站在那里,扫视母亲肩膀上的黑紫色,那是一个月都不会消褪的。我心中痛疚交加,感到羞耻,觉得说什么也得改改自己的犟脾气了。一件事情明明能够两头说,何不看形势权衡轻重选出一条可行之路,把一切处理得妥当些,尽量减少母亲的痛楚。我恨自己太糊涂了,应当尽可能管住自己,免得母亲整天为儿子担惊受怕。我走了几步,犹豫着停一下,又迈开脚步,母亲喊住我。我强打精神问:“还有什么?”
    “态度要诚恳,这是最紧要的,也许事情就过去了,就这些,你明白吗?”
    我的脸更红了,沉重地点点头。
    “你也可怜可怜妈,那就这样去说吧。”母亲戚然小声道。
    我不能不去了。
    我心神不安地走进学校,接待我的是白脸狼,他要和我谈什么呢?各种各样的猜测从我的大脑中掠过。他坐在一张办公桌前,脸板得如同石头,郑重地对我宣布了校革委会和红卫兵总部的勒令:
    ?
    第一.明天公开向全班同学及老师道歉,交出一份书面检查,深刻反省破坏复课闹革命的错误。
    第二.彻底和家庭划清界限,不要抱侥幸心理,争取站到革命群众一边来,揭发父母的反党罪行。
    第三.立即把孙志刚的走狗牵来,接受革命小将审判。
    ?
    我扬脸看起墙上的横幅:以阶级斗争为纲。那年月阶级斗争无限扩大化,造反派一切都从阶级斗争的观点出发,看谁不顺眼就认定他是阶级敌人,今天整人者,明天被人整,使人动辄得咎,可谓空前绝后。有一次,我见过家属大院里来个收破烂的人,一个喝醉的造反派有意找碴儿撵他出去,收破烂的不肯走。醉鬼硬说他偷厂里的废铜烂铁,破坏生产,扰乱社会秩序,把人打个半死。我当时就在旁边,愤愤不平却敢怒不敢言,简直是瞎胡闹!我有嘴有舌头却不能讲话,是个会说话的哑巴,人要憋死了。白脸狼说的前两条我都没有在意,事到如今我可以向同学和老师们赔礼道歉。至于揭发父母仍然是桩很难做到的事情,得好好想想,起码和母亲商量商量怎么办?要审虎子我心里打鼓,怎么审判?开个批斗大会或“小会帮助”一只真正的走狗?人说的那套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它能听懂么,那才叫对牛弹琴呢!虎子不老实,就意味着要被活活打死,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我想说这不可能,决不可能,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母亲不许我说话,只得把话硬硬咽回去。
    “不要开口,不要说话。”我暗暗默念,“最重要的是保持沉默,千万别反驳。”我沉默得像一条鱼,感觉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在抽搐,不想延长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实际上不管你检查得多么真诚、多么深刻也没用,人家要你检讨就是为了挑你的毛病。白脸狼看了我好一阵子,见我毫无争执之意,站起身来表示谈话结束。我走出校门口,迎面碰上红卫兵总部的迟司令,我知道他是学校的头号打手,这时候想躲都躲不及。他喊住我:
    “于艾平,你很傲,是不是?听说你公然跳出来为你狗爸鸣冤叫屈,胆大包天!”
    我鼓着腮帮子,就是死鱼不开口。
    “你还敢放恶狗咬造反派?太岁头上动土。你去把狗带来,晚上我们有肉下酒了。”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拔腿就跑。
    “你等着,厂长的公子,一会儿打狗队就到,看我们不砸烂它的狗头!”
    他们心狠手毒,准会置虎子于死地,拿我家别的东西都行,动虎子一根毫毛我都不干。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因为有事憋在心里,无法得到排解,自己生自己的气,情绪更加烦躁。我跑回家,虎子一见到我就摇头晃脑亲热起来,我推开它:“你这家伙,他们要来打你了,死到临头还高兴呢!”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满院子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情况肯定越来越糟,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说什么得保住虎子。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必须赶快拿定主意,采取行动,也许躲几天他们的怒气就消了。我头脑一热,拿出书包,带上三个大饼子,一盒火柴,取出春节留下的甩线。又将钥匙从院墙缝中塞给吕大姨,托她转告上班的母亲说,我和彬子他们蹲宿儿去了。
    “你怎么没上学?”吕大姨问。
    “我头疼。”
    “好像有心思,出什么事啦?”
    “没事,吕大姨,有人来问,你别说我去哪儿了。”
    “你啥时候回来?我得跟你妈说呀。”
    “两三天吧,没准,让她别担心。”
    我这个人是一旦拿定主意,决不改初衷,也想象不出会有什么后果。我决定带领虎子去朝鲜屯水泵站,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不管怎么样都先去那里躲两天再说。这一天似乎长得熬不到头,我刚刚拐过房头,就看到手持棍棒的打狗队朝我家赶来,又差点儿迎头撞上迟司令!我掉头往房子的另一面跑,催促虎子跟上,偏偏它冲着来人吼叫起来。我跑到大院铁丝网前,扒开个缝子钻过去,回头一看,糟糕,迟司令正用扎抢刺虎子。虎子一跳躲开了,被迫在角落里打一个转身,仍旧忠于职责守在门口。眼看打狗队三面包围着逼近,一秒钟也耽误不得,虎子还不知道大祸临头。我急了,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打出响亮的口哨,虎子这才有所醒悟,退进院子跳上猪圈顶,奋力凌空一跃窜出院墙,吓得鸡飞猪叫,之后一溜烟朝我跑来。打狗队跟在后面呐喊着追来,虎子腰身一猫,钻过铁丝网,大人们统统被铁丝网挡在院里,气得捶胸顿足也没办法。
    我的虎子化险为夷,安然脱身了。
    ?
    ?
    四
    ?
    我领着虎子一气跑到朝鲜屯水泵站,想了一想,怕造反派找到我们,又往下游走了一段。草上还有露水,青草拍打着脚面,我来到蛤蜊湾才放下心,长长舒口气,找到一处自然堤,堤下是一长片开阔的草地,长着一排高大的老榆树。我下到岸坡,放下书包,插上铃铛竿扔出甩线,静等着愿者上钩了。跑过老长一段路程,我有些疲惫,头枕着双手躺在草地上,眼睛望着白云蓝天,觉得真痛快。先前所碰的钉子,所受的屈辱,心头所罩的阴霾一扫而光。我为我的果断机智喝彩,为及时躲避开打狗队喝彩,让迟司令他们咬牙放屁憋气加窝火吧!
    江水一路伸展开去,对岸的大草甸子连着天际,身边尽是开满小碎花的珍珠梅。头顶上蝴蝶、蜻蜓翩翩起舞,斗蝈蝈在草丛打着响鼻,催眠曲儿似的嘚嘚叫着。郁郁葱葱的柳丛沿着江岸延伸,形成一条狭窄的林带,显得生气勃勃。蛤蜊湾里有几个人在摸蛤蜊,扎进水里又钻上来,嘴里吐着水花。看着看着,周围的景色都摇曳晃动……好渴,想喝水,大江咫尺之距,脑袋很沉重……哗啦啦,哗啦啦。铃铛竿惊醒我,睁开睡眼,月光如水,这一觉竟到下半夜了。我爬起来,屁股下的草地还散发着白天聚集的热量,我很走运,第一把起钩就开门红,拽上来条七八两重的鳊花。大概这条鳊花白天咬的钩,已没有多少力气挣扎跳动。我准备生起篝火烤熟吃掉,得节省干粮,谁知道要在外面躲几天呢。
    夜很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树叶的味儿,江岸很低的地方还淹在水里,沙底有蛤蜊爬过的浅浅的痕迹。我走进柳丛,收集起一抱露水打湿的枯柳条,浪费不少火柴也没点燃篝火。倒霉的是我踩进一个水坑,下半身全湿透了。我把茅草平摊在江崖上,想等风吹干它再点火。蚊子围上来,叮得周身火烧火燎,我拔起一束蒿草抽打缠绕的蚊群,裤子水淋淋地贴在腿上,每一个汗毛孔都往里钻凉气,又不能脱下裤子晾一晾再穿,蚊子不把人活活吃了。还有一点失算是没带棉大衣,我以为江边有草垛,何必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可大坝下连个草垛影子都没有!
    屋漏偏逢连阴雨,天边亮起曲曲折折的蓝光,沉闷的雷声滚过来,蚊虫感到雨意纷纷躲避雷阵雨,我无处躲藏,只能抱着肩膀硬挺。虎子惊慌起来,呜呜示意我们得赶快找个地方避雨呀。“叫什么,没地方躲!”我没好气地推开虎子,甚至心里都后悔了,我为它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出来,让母亲在家里担惊受怕,值得吗?不,我不能昧着良心对它发泄怨气,虎子是为我得罪造反派的,打狗看主人,换作别的人家肯定没人敢惹它。虎子不明白我为什么推开它,委屈地爬过来用脑袋蹭我的腿,我抱住它的脑袋一阵难过。人们有时候把狗打得很凶,和我一样往死里打拿它撒气,殊不知有句俗话:“半大小子,狗都讨厌!”狗受冤屈后从不记仇,照样对主人忠心耿耿,人却骂它是走狗、狗杂种、狗腿子、狗崽子,将所有不公平都扣在它的脑袋上。狗通人性,总原谅人,人却连“狗性”都没有,这公平吗?显然不公平。想到这里我顿觉惭愧,且不说不公平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人类有狗这样的好伙伴,干什么都值!
    风打透衣裳,雨顺着脖子往里灌,脊背冻僵了。我想起放甩线时曾发现江上游那边有一个悬崖,下面凹进去的崖壁形成一个壁穴,差不多能躺下一个人。那壁穴也许是大江冲出来的,也许是钓鱼人挖的?是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四周都被雨声覆盖,几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我不再迟疑,领着虎子跑去,躲进壁穴里抱着膀子避起风雨,这地方风小多了,毕竟也暖和。外面猛烈的大风刮得柳丛山呼海啸,滔滔大江仿佛要扑上岸来,大雨水帘般倾泻着,岸坡上的水流急速地泛着泡沫奔腾而下。虎子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吓得依偎我不敢动弹,我紧贴壁穴躲避雨点,还是被风雨淋湿半边身子。头顶上的惊雷震得悬崖忽悠颤动,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我和虎子虽抱在一起相互壮胆,身子却不由自主缩成一团。
    临出来前,我一时冲动没顾得多想,觉得还有勇气执行自己的计划,只是一味行动。这工夫,我这才明白钓鱼人为什么极少一个人在荒野里过夜,总是结伴蹲宿儿。何况我一个孩子,真是可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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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白土地》?第四部?腥风血雨?第八章?编筐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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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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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7月天气猴儿脸,说变就变。
    这是一场夏天常有的阵雨,风大,雷声大,雨点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刚才还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风狂雨骤,不到一顿饭工夫,风平浪静,月色溶溶,星光点点。
    屁股底下的湿气凉得难受,我活动一下身躯,想点起篝火烘烤湿透的衣裳,翻上岸去,顿时懊丧至极,叫起苦来。我匆忙之中忘记收集起那堆茅草,它们早被大风吹得无影无踪,没东西引火了。一声凄厉的狼嗥响起来,空旷而又悠远。虎子又支起耳朵竖起颈毛,焦躁不安地朝黑暗中发出呜呜声。有头一次遭遇狼的经验,我知道那只老狼又在附近出现了,头发梢一根根支棱起来。江上杳无一人,岸上也不见人影,四面八方都充满危险。上次我还有一根鱼竿做武器,麻杆打狼两头害怕,总有一根长家伙壮胆,说不定在狼的眼里它不是鱼竿,而是一杆锋利的扎枪,所以老狼不敢贸然进攻。此刻我却赤手空拳,万一老狼扑上来怎么办?
    慌乱之中,我拔起一根铃铛竿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拉起鱼线,考虑着能用否这些东西抵挡一阵老狼。可我手中的铃铛竿稍稍一晃就乱响,既短又滑稽,哪里能镇住狼啊?用它吓唬吓唬鸡呀鸭呀还差不多!虎子张牙舞爪怒吼起来,我看见有两盏绿幽幽的小灯时隐时现,越发害怕得厉害,大声命令着虎子给自己打气:
    “虎子,这回你要咬狼,把它撕碎!”
    我知道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饿红眼的老狼冲过来,我和虎子都得玩儿完,因为虎子不会咬狼,顶多撞它个大跟头。怎么办?深更半夜,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我倒是记起白天有几个摸蛤蜊的人,于是大喊大叫,希望能碰到什么人。“救命,救命,救命啊━━”那声音和夜色融成一体,在荒凉的江上岸边久久激荡。我环顾四周没有人响应,可能摸蛤蜊的那些人天黑前早就赶回家去,附近一个蹲宿儿的钓鱼人都没有,希望遇救是不可能的了。我陷入绝望的境地,真是刚逃出虎穴,又掉进狼口!但我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不能逃跑,人的两条腿也跑不过狼的四条腿,况且那只老狼随时可能从背后扑上来,趁我回头之际,用牙齿掐住我的喉咙。
    我早就听人说过那则“猎人背狼”的故事。有一个猎人在朋友家喝醉了,半夜三更摇摇晃晃赶回家去,半路上一只狼从后面扑上来,将两只大爪子搭在他肩膀上,等猎人一回头就咬碎他的喉咙。猎人起先以为是有人跟他闹着玩,一摸肩头,醉意一下惊醒了。凭着他多年打猎的经验,并没有上当回头,而是顺势往下一猫腰身,两手抓住肩上的爪子背起狼来,仰起脑袋顶住狼的下巴骨,继续赶路。等猎人一直背着狼跑回家,人们乱刀砍死老狼,他才松开双手,因流血过多倒在地上。狼虽然抓烂猎人的肩膀,猎人却因为自己的勇敢机智保住了一条性命。
    绿幽幽的眼睛越来越近,犹如坟地里闪烁的鬼火。这样下去怎么能行?我危在旦夕,脑门急出冷汗,大概是有条鲶鱼咬钩了,手中的鱼线拉直我的手臂。我猛然想起,甩线的铅坠是用三个大螺丝疙瘩做成的,这玩意儿抡起来砸在脑袋上,莫说狼,人也得一命呜呼。我奇怪自己怎么能够出奇地冷静,扔下铃铛竿。三下两下拽上铅坠,扯起钩轴,连上钩的鲶鱼一起抡起来,大喊大叫:“来吧,来吧,我们拼个你死我活!”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做好最坏的打算,要为生命进行最后的搏斗。黑暗中砰的一声爆响,柳丛那边有个地方火舌一闪,紧接着又是砰砰两枪朝天空射去。枪声震荡宁静的夜空,分外响亮的回声传得很远很远,空气里飘来淡淡的火药气味。
    有个公牛般的嗓门大喝:
    “他娘的,给我滚蛋,半夜三更让老子睡不好觉!”
    虎子也惊得不再咆哮,那绿幽幽的眼睛跟着隐进夜色深处,之后死一般寂静。虎子坐在我的身边,表示潜在的危险已经消失。附近有人开枪吓跑了狼,一切结束得多么突然,我扔下鱼坠瘫软如泥。汗水浸透衣衫,江风吹来,整个人都开始筛糠般哆嗦起来,后来连牙齿都跟着打起架。为抵挡冷风,我回在悬崖下面的壁穴之中,重新躺下,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自己怎么也得有个打人的家伙,好防备老狼卷土重来呀,谁能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出现了(不过,老天开恩,还是别让我再遇见它),又爬起来捡回鱼坠放在身边。
    折腾大半夜,我实在疲惫不堪了,背靠崖壁抱住虎子的脖子躺下。虎子真乖,它也张开四爪搂住我,长毛暖得我身上热烘烘的。我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身子缩成一团,依偎着虎子迷糊过去。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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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拽胳膊?我睁开沉重的眼皮,魂飞魄散!
    一张毛烘烘的大嘴正撕扯着我,我以为是那只狼,吓得又闭上眼睛,因无奈而挺直身体,由它去吧,反正没命啦!耳边响起狗的汪汪声,他妈的,是虎子在打扰我睡觉。我睁开眼睛,天已大亮,身上的土块哗啦啦往下滚落,没有狼也没有人。我推开虎子翻身继续昏睡,不愿动弹,虎子却摇晃着脑袋大吼大叫,一口咬住我的胳膊往外拖去,都把我咬疼了。我懵懵懂懂爬起追打它:“你疯了,吼个屁!”没跑出两三步,身后发出一阵轰隆隆响动,烟尘弥漫,人回过头来瞠目结舌━━那面悬崖跟着我的屁股坍塌下来,成吨的土方把我睡觉的穴居掩埋得严严实实,顷刻之间变成一面斜斜的土坡。我知道这种情况过去经常发生,高高的江崖经过风吹雨浇和潮涨潮落的冲击,风化松动,随时都会坍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嫩江就这样自然而然改道的。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假如虎子不强行拽起我,我还赖在那壁穴里沉睡不醒,人不就被活活埋葬了吗?
    我抱住虎子,心有余悸地贴住它的脸颊,它又救了我一次性命!
    母亲经常说:“你没被淹死、打死,这条命是捡来的,福大命大造化大!”那是父亲在喇嘛甸松江炼油厂流放的时候,我读小学二年级,无知者无畏,曾在发电厂的蓄水池里摸过一次阎王鼻子。有一天放学,我和一帮同学去蓄水池游泳,小朋友踩着水,招呼我也下来玩玩,我不知深浅,愣头愣脑跳了下去。看上去蓄水池边上的水并不深,一望到底,但那里面的水是循环流动着的,我一跳下去就身不由己向抽水口漂去,脑袋向上蹿动几下便没影了。我灌满一肚子水,卡在抽水管道口的铁丝网前,水清,人在池沿上看得清清楚楚,孩子们都吓得大声喊起“救命”来。幸亏有三个工人叔叔路过这里听到呼救声跑过来,第一个工人顾不得脱掉衣服就跳下池子,抽水口水流湍急,他一个人没能把我拽上来。第二个工人跟着跳下去,还是不行,后来他们三个排成一线,手拉着手下到抽水口前,才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我想我这一生历尽坎坷,至少有三四次死定了,老天爷说什么也不让死,我才得以一次次死里逃生,顽强生存下来。就像唐僧西天取经经受九九八十一难,方能修成正果苦尽甘来。我当时昏死过去,灌满池水的肚子比皮球还圆,可能是三位见义勇为的工人叔叔有急事,把我放在池边,连个姓名都没留下就走了。
    母亲告诉我,她闻讯把我送进医院抢救,我昏迷一天一夜才醒过来。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般人家能填饱肚子就算烧高香,父亲拿出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瓶茅台酒,一条中华烟和一只鹅,请发电厂广播三天寻人启事,寻找救我的恩人以示感谢。听说他们是萨尔图来出差的工人,又拿着礼物,专程去了趟萨尔图,然而始终没找到我的救命恩人。那么我这是再次捡回两条性命,一次险些被狼吃掉,一次险些被活埋。我想我的命大福却不大,至于造化大在哪里只有天知道!我老长时间才镇定下来,四肢酸疼,头重脚轻,额头着火,知道自己感冒了。我想起在家里遇到头痛脑热的时候,母亲总是端着一大茶缸滚烫的开水,给我用热水送下两片药,再躺在被窝里捂出一身大汗……虎子肚子瘪瘪的饿了,它倒挺懂得找机会提醒我,叼过书包呜呜叫着,我一天没给它吃的东西了,拿出大饼子让它吃个够。
    鲜红鲜红的朝阳跃出江面,几只云雀从柳丛中飞起来,在空中叽叽啾啾鸣叫,扇着翅膀盘上旋下,越飞越远,越飞越高,仿佛停在原处不动似的。大坝上有三三两两的朝鲜族人扛着农具上工了,估计现在是早晨6、7点钟。我登上江崖朝夜里响枪的地方望去,不远处的柳丛升起一缕袅袅的炊烟,这证明那儿有人家,所以决定去讨碗热水喝,缓解缓解身上的疼痛。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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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约走了一里地,钻进柳丛,拨开乱蓬蓬的深蓝色的牛蒡花,露水打湿我的腿和衣裳,一直湿到腰部以上位置。眼前豁然开朗,前面是一条小路,江岸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泥滩。那云雀还在阳光中扇着翅膀啾啾叫着,时而在远处,时而在近处,发出回响,平添了几分幽深。有人在柳丛中开出一块平地,面朝江水搭起三座简易工棚,棚顶罩着大块水笼布,中间房脊高,两边房檐低,便于流水。左边的工棚上没有烟囱,右边的有烟囱的显然是伙房。开发这里的人很有心计,四周没砍伐的密密的柳丛正好形成天然大院,它有些微微向下倾斜,缓缓地朝江边伸展。大院里没有人影活动,堆放着大堆柳条和一些编好的土篮子,还有几个鼓鼓的汽车里胎。我让虎子留在外面,独自进去讨水喝,伙房里也没有人,一张长条木板桌上碗筷狼藉,苍蝇嗡嗡飞来飞去,一口巨大的铁锅没盖锅盖,里面还有一锅底苞米面粥冒着丝丝热气。锅里的热粥强烈诱惑着我,这一夜又是风又是雨,我恨不能马上喝上一碗解解寒气。
    “有人吗?有人吗?”
    我喊了两声,确信没人后不再等待,心想先喝一点儿祛祛寒气,来人再向他们解释。我拿起大锅旁的水舀子舀起半下粥,俯下身子喝了几口,苞米面粥很稀,很香,喝到胃里热烘烘的。刚要再喝几口,一只大手掐住我的后脑勺,往下一摁,额头当地撞到锅底上,脸颊一下浸进稀粥里。
    有人瓮声瓮气骂道:
    “杂种操的小偷,我让你偷!”
    我双手支住锅沿喊:
    “我不是偷……”
    “不是偷,是吃,我让你吃个够。”
    他的力气太大,我无法挣脱铁钳子般的手掌,对方接二连三拽起我的脑袋摁下去,不容分辩。我的额头磕得锅底砰砰响,嘴、鼻子反复浸在稀粥里,没有喘气的间隙,好一阵子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我狠劲挣扎也摆脱不开,人要憋死了。猛然间一声咆哮,那只有力的手松开了,我回过头来抹把眼睛上的粥水,原来是虎子听到喊叫冲进伙房一头撞开掐我的人。那汉子三十多岁,肩膀很宽,黑铁塔般粗壮,光着上身的肌肉滚成疙瘩。他经过暂短的惊愕,攥紧拳头打向虎子,大吼:
    “好小子,你们都活够了!”
    虎子一跳躲在我身旁,我顺手拿起案板上的菜刀举起来:“别过来,我不是小偷,饶了我吧!”
    他压根儿没把我这个小萝卜头放在眼里,也不想听解释,不管不顾往前冲来。我急了,用刀背杵他胸口一下顶住进攻,退到长条木桌那边。我不能让他抓住,那就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他狂怒地绕着桌子追我,我们兜起圈子,虎子一步不落紧跟着我。有一次他好悬没抓住我,迫使我从桌子底下钻过去脱身。我又是心慌,又是害怕,体力也快支持不住了,撒腿往外跑去,正碰上几个扛柳条归来的汉子,黑铁塔脚跟脚追出门来:
    “抓小偷━━还有那狗!”
    我束手就擒了,大声喝令虎子:“快跑!”人们拿起扁担铁锨,满院子围追堵截,我和虎子双双落在他们手里。
    我被人扭住胳膊,浑身又感到冷。黑铁塔吐口唾沫,朝我走过来道:
    “奶奶的,看你哪儿跑!”
    “我说过,我不是小偷。”我朝周围人喊叫。
    “那干啥的?”一个汉子问。
    “钓鱼的。”
    “鱼线呢?”
    “在那边。”
    “听他扯淡,”黑铁塔打断我,“我是在伙房发现他的,正在偷咱们的粥吃,你们看看他的脸。”
    “你摁的。”
    黑铁塔捡起根柳条,朝我打来:“叫你嘴硬,今个儿我非扒你层皮不可!”
    汉子们抱着胳膊围过来看热闹,柳条雨点般落在我的屁股上,我一脸苞米面粥,浑身泥土,自己也觉得不是个好人。人赃俱在,没人再阻拦他惩罚小偷。平常谁都对小偷咬牙切齿,包括我也不例外,没想到也成了有口难辩的小偷,只有垂下脑袋挨打的份儿。我咬牙挺着,不动,不哭,也不喊叫,听天由命。
    “怎么啦,怎么啦,凭啥打孩子?”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山东口音,沙哑着嗓子吆喝,抬起头来,是那个打羊草的老头鱼。他穿着一件对襟褂子,敞着怀,扔下肩头的柳条捆问。
    “老大,抓个惯偷,我这么收拾他都没求饶。”黑铁塔撇撇嘴说。
    四周一片寂静,树木在草地上投下一片片阴影。
    “叔叔,我不是小偷!”我的喉头发紧,憋了很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阵委屈,瘫倒在地大哭起来。
    老头鱼走过来,沉着脸,人显得更黑了。他蹲下身子抹把我脸上的粥水,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小家伙,是你?”
    “我来钓鱼,发烧了,想喝口热水。”
    我呜呜咽咽说不出话,老头鱼又摸摸我的额头,放下手站起来,他的脸上堆满乌云,暴眼珠子射出闪电般的光芒。一拳打在黑铁塔的脸上,对方猝不及防捂着脸退去,没容黑铁塔还手,他上三路用连珠拳击打,下三路抬起膝盖猛顶对方的小腹。转眼之间黑铁塔满脸开花,捂着肚子倒在比自己矮半头的老头鱼面前。
    周围人站在那儿,仍旧抱着手臂不语,仿佛在沉思默想时被冻僵了。
    老头鱼抱起我,对谁也不看一眼,头也不回走进工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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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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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躺在工棚的炕席上,老头鱼端来一大碗热姜汤,说喝下去包治百病,明天就有精神了。等我一口气灌下去,他拽过一床棉被盖在我的身上,出去干活儿了。
    我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想记起什么来,但发沉的脑袋不管用,全身木头一样僵硬,似醒非醒,净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我梦见我家爬满蟑螂的大锅台,母亲正站在锅台边,攥好苞米面往锅壁上贴大饼子……鸟儿在啼叫。我的伙伴彬子、铁南、七哥送来一个新滚笼,说是那些骂我狗崽子的孩子赔我的……我已经长大了,又用滚笼打到一只“红肚囊”,如愿以偿做成标本送到北京自然博物馆,趁机好好欣赏一阵子恐龙化石。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最后那个梦,西下洼那条冰缝中冻住的黑鱼复活了,摇头摆尾在冰层中游动。这个梦一再重复,我始终带着这个伤脑筋的问题,无法找到答案。父亲一句话解开我百思不解的谜━━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可是我看到那些在冰底晒太阳的老头鱼却成群翻白了,问父亲:“它们不是土生土长的坐地户么,为什么还没有外来户黑鱼有生命力?”父亲说:“历来如此,也许在过去毫无意义的事情里反而包含着深意,你去问他们吧。”我不知道父亲指谁,脱口而出:“我找谁呢,问造反派?”父亲一听就火了:“哼,你也要造反!”他说这话时声音十分严厉,转身拂袖而去,无影无踪。我非常着急,想解释什么,嗓子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人一下子哑巴了,急出一身臭汗!
    睁开眼睛,现实仿佛还和梦境结合在一起,阳光从大门口照进来,已是第二天早晨,工棚里就我一个人躺着,地上铺着干净的沙子。我坐起来,身上轻松多了,下意识地喊声虎子。虎子叼着书包溜进门口,翘起尾巴,伸过脑袋蹭起我的脸颊。我知道虎子饿了,从书包里掏出最后一个大饼子,它突然一甩头,脖子上的毛发耸立起来,龇着牙齿,低吼着示起威。我抬起头,瞟了一眼,黑铁塔端着一海碗大米粥走进来道:
    “喊住它,别再误会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子不认识一家人!”
    我喊住虎子,在最初的一分钟,彼此谁也不看谁。他的眼睛被打青了,还没完全恢复,放下海碗盘腿坐在我的对面,大嘴巴一咧,算是苦笑。
    “吃吧,老大罚我去朝鲜屯给你买大米,开小灶。”
    “说得好听,你打够我啦!”
    我年少气盛,喊起来,情绪仍然十分激动,转过脸去。
    “小老弟,不打不成交嘛。其实也怨不得我,看你昨天那个熊样儿,叫人咋相信你,还拗个什么劲!”
    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带点儿忧伤,也略有点儿沮丧。他用手捏了半天喉咙,好像把卡在那里的东西顺下去似的,语气里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责备的意思。我一股火蹿上脑门,心里的气更大,一肚子不舒服,在这个时候,要我和和气气很难,没什么好说的。
    “要是这样,就当我白扯!”
    老头鱼这时走进来,手里拿着我的那几盘甩线。为松弛气氛,他先咳嗽一声引起注意,把高耸的脊背弯得很低,等我抬起头时笑哈哈说:
    “还没过来劲?我说得没错,喝碗姜汤就好了吧。过门槛,吃一碗。吃,不吃白不吃。”
    我给老头鱼面子,看得出,他是有意岔开这件事,以消除我和黑铁塔之间的隔阂。现在我对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重新恢复了一点儿自尊,自从父亲死后,我的生活中就缺少这种感觉。我拿起筷子,端起大海碗。
    “你这小家伙胆够大的,一个人蹲宿儿,得谢谢黑子,前个儿晚上是不是你喊救命?他出去撒尿,听到又是狗叫又是狼嗥,放了三火药枪才吓跑狼。”
    “嘿嘿,”黑子用大手拍了我肩膀一下,“你小子,有种!”
    虎子又不高兴地呜呜起来,我把它撵了出去。是黑子救了我,我错怪了人家,内心里感到非常过意不去,还赌哪门子气。
    “我老婆下午来,把你捎回白土地吧。”老头鱼点起卷烟道。
    我摇摇头放下筷子。
    “为啥?”
    “我想待两天。”
    “闯祸啦?”
    “没,我是狗崽子,逃出来的。”
    笑容从老头鱼的脸上消失了,他皱起眉头:
    “家里知道吗?”
    “嗯。”
    “那就留下来吧。”
    他没有说下去,抽着烟朝空中凝视几秒钟,不再问什么。我高兴得眼圈发红,一颗忐忑的心也安定下来。我决定留在编筐营地,要不我也身上一个大子儿没有,哪儿都不能去。
    北大荒的荒天野地里,一直保持着流放犯传下的不成文的规矩,同是天涯沦落人,过着漂泊的生活,胸襟都比较宽厚。明知道你报的是假名假姓,只要肯下死力气干活儿,大家都会给你个落脚之地。没有谁问你从哪里来,也不打听你到哪里去,一切顺其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不喜欢为别人的事烦恼。因为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没“事”的人也不可能背井离乡抛下妻儿隐名埋姓闯关东。人人都是集体的一分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搭一天伙吃三顿饭,领头的老大用铅笔记下你出工的次数,干完这拨活儿一起算总账。你中途走人等活儿脱手再回来,照付报酬,从不赖账。老头鱼就是这里的老大,眼下还没到打草季节,他领着七八个盲流割柳条,编土篮子,摸蛤蜊。
    天蒙蒙亮,盲流们便睡眼惺忪爬起来,拿起镰刀、绳子钻进柳丛砍伐柳条。早晨干活儿凉快,露水重,蚊子稀少,不一会儿工夫就砍下几大捆柳条。汉子们将柳条扛回大院,放进江水里泡一阵子,下午天热就不出去了,蹲在大院里编土篮子。编筐的技巧并不难学,我手上没劲,只能抱抱柳条打打下手。老头鱼专挑两指粗细的柳棍砍,削去枝枝桠桠,截成一般长短,挑回营地晒上两天,专供做筐梁用。我问为什么晒两天才用?他说新柳棍脆,一弯容易断裂。等晒得差不多,老头鱼点起一堆篝火,拎来一大桶水开始做筐梁。他先用砍刀在粗柳棍两头各削出一个槽,再蘸蘸水放在火舌上边烤边掰。一次次蘸水,不断地掰动,柳棍在人手里变得听话了,弯曲成一个大圆圈。然后用钳子铰下一段铁丝连接起两头的槽,一大批筐梁就做出来,够大家用好几天的。下一道工序是上筐底,汉子们先在筐梁的铁丝上交叉摆好六根粗柳条,再捞出水里浸泡的细柳条,将土篮子底打圆了,由小到大,由里到外,一圈一圈往上编织直至锁死筐檐。柳条的一头必须粗细均匀,最好是绛红色,一定要及时用,风干了又硬又脆不好摆弄。别看他们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编起筐底却得心应手,女人编织花边一样心灵手巧。
    晌午头太阳晒得厉害,午饭吃得时间特别长,塞满肚子后睡个午觉。一觉醒来,每个汉子都叼着蛤蟆头卷烟,一边把卷烟抽得咝咝响,一边闷头坐在工棚里面飞快地编织,一直干到太阳落山才住手。编筐编篓,重在收口,这样的土篮子才既紧密好看,又经久耐用。活儿干好了,一人一天大约编十个土篮子。那时候兴人海战术,号召人民发扬“小车不倒只管推,蚂蚁啃骨头”精神,修江坝,搞基建工程基本上是靠人肩挑手抬,公家大批收购土篮子。一个土篮子卖八角钱,老大扣去每天食宿费用四角钱,一个月下来每人差不多赚一百多元钱,这在当时已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一晃我就出来五天了,老头鱼并不撵我。他说:“孩子,你愿干啥就干啥吧。”但大人们不许虎子进工棚睡觉,一到晚上就赶它出去打更。虎子变野了,常常跑出去天亮才回到我的身边。
    我更喜欢跟黑子摸蛤蜊。
    黑子不是盲流,是齐齐哈尔郊区人。
    他早晨砍柳条,下午专门摸蛤蜊。蛤蜊湾名不虚传,这一带江底的大蛤蜊多如牛毛,大如炒勺,水性不好的人一个猛子扎下去,也能信手摸到一个大蛤蜊。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一丝不挂地游到洄水溜上,腰扎一根绳子,另一端拴着一个打足气的汽车里胎,里胎圈里系着破网袋盛蛤蜊。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免得老往岸上跑。黑子水性极棒,一个猛子扎进江底,能憋两三分钟,随后喷着水花钻出水面,每次上来怀里都抱着三四个大蛤蜊。我自愧弗如,勇气倒不缺,就是江溜湍急,浮力太大,我撅着屁股潜下去,从不敢在水里睁眼睛,只能闭着眼睛顺流乱摸。好不容易瞎猫碰死耗子,找到一个藏在泥里的蛤蜊,得扎下去两三次,憋得耳鼓发胀才能抠上一个大家伙。
    我们把成堆的蛤蜊拖上岸,蹲在江边加工。
    黑子将镰刀头插进蛤蜊壳缝隙,一分两半掰开坚硬的贝壳,取出里面的肉柱扔进桶里,砸碎蛤蜊壳装进麻袋。蛤蜊周身都是宝,就和母亲养的那两头小猪一样,身上的一切都是好东西,什么都有人收,就连猪粪也有菜社农民按时来掏,用毛驴车运进地里做肥料。蛤蜊肉是上等水产品,肉质鲜美,皮砸碎了可以做家禽的天然饲料,鸡鸭鹅吃了增加钙质多生蛋,许多国营养禽场都收购不及。
    我趁黑子不注意,偷偷往虎子嘴里塞一块蛤蜊肉,让它一饱口福。虎子顺势把脑袋钻到我的胳膊底下,使劲摇起尾巴。
    黑子故作不见,他也开始喜欢虎子了。
    卷一?《白土地》?第四部?腥风血雨?第九章?重落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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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阳膨胀起来,越来越接近地平线,大草甸子一半留在阴影中,另一半被太阳照得很亮,再往远处,江水射出一片耀眼的反光。我们得赶快穿上裤衩,不能光屁股了,老头鱼的老婆要赶着驴车来送粮食、青菜,然后拉走土篮子和蛤蜊,这是迎接她到来前的准备。
    一辆小毛驴车慢悠悠地赶进营地,一直闷头干活儿的工棚里才有了欢乐。
    “嫂子,送啥好吃的来啦?”一个汉子说。
    “老一套,大头菜,土豆子。”女人搬下驴车上的青菜,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
    “就不能换换样,整几斤肉开开荤。”
    “说大话不嫌牙疼,你挣出来了么,馋猫。”
    “嫂子,让老大回去一趟吧,人都快憋死啦!”另一个汉子走得更近些,接上道。
    “老胳膊老腿的,还有心思扯那个淡。”
    “要不,我跟你走……”
    “呸,一肚子花花肠子,给你脸就当屁股,赶快滚回老家吧,找你自己的女人去!”
    在一阵笑闹声中,大伙儿全都凑过来献殷勤,帮助她装上加工好的土篮子、蛤蜊皮和肉,送上大坝。因为干完了活儿,个个都带着得意的神情,说话直截爽快。此时的老头鱼倒挺大度,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领着我在伙房里忙着做晚饭,光棍儿们开几句玩笑过过嘴瘾他也不在乎。一个人能体会别人的内心是幸福的,老头鱼的身上很有一种令人值得信赖,值得尊重的东西。他对于别人的要求一般都有求必应,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从不大喊大叫。只要他往哪儿一站,暴眼珠子一瞪,那儿的人就规规矩矩让干啥就干啥,不怒自威。这时候我就蹲在锅台前,一把把往灶眼里塞柳条烧火,眼睛望着别处,面红耳赤装听不见。老头鱼脸上含着笑,并不生气地扫我一眼,弯起手臂在脸上抹抹驱赶蚊子,说:
    “小孩子家,别听他们的鬼话,学坏了。”
    黑子从不凑热闹,总是独自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坐在江边望着水天之际发呆。
    天黑前下起大暴雨,狂风一吹工棚就摇晃,雨点打在头顶的帆布上咚咚作响,犹如擂动千百面大鼓,震得人心烦烦的。到处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气,简直无孔不入,那是一堆堆空蛤蜊皮发出的气味。天气一凉,苍蝇成群结队飞进工棚里,赶都赶不开。我这时正对人生充满了好奇的心理,问老头鱼为什么不盖一座干打垒房子,那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起码像菜社看地人的小屋那样,既安静又冬暖夏凉?
    “这就算不错了,咱们得随时准备滚蛋。”
    “为啥?”
    “一是下个月就要搬到对岸去打羊草,二是提防扫盲队拉大网,就是扫住,也不损失几个钱。”
    我们一阵沉默。    
    我听说过扫盲队,所谓拉大网,就是扫盲队排成一排沿着江边搜索,发现打鱼打草的盲流,二话不说逮起来押走,放一把大火烧毁房子。
    “到对岸就安全了么?”我问。
    “要比这边好,除非有大的行动,他们轻易不过去。”
    “那边人多么?”我是指盲流。
    “打草的季节多,三个一帮,五个一伙,有‘事大’的人,干脆就长住了。”
    “他们冬天怎么活?”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小鸡不尿尿自有道道。什么人自有什么人的活法儿,北大荒饿不死人!”
    以后流浪的那些日子里,我才明白一个人很容易幸福,在满足人类简单的自然需要中,幸福存在于自身,不幸的原因并非穷困,也并不在于缺少什么,而是在于过剩。其实人的要求并不高,有个遮风挡雨的窝,能填饱肚子就可以活下去,生存的需用少得可怜。同时那又是一种孤寂而严峻的生活,天天要面临着活下去的挑战,不得不进行顽强的斗争,从而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一连几天阴阴的,一早晨都在下小雨,眼看着就要转晴,又脸色一变下大了。工棚里多处透风又冷又湿,生篝火的柳条也是湿的,烟特别多。晚饭照例是蒸一锅小山似的窝窝头,炖土豆大头菜,炒干辣椒蛤蜊肉。饭菜管饱,虎子也不例外。烟酒自备,老大不管,每人都有一个烟口袋,一个小酒坛子,大家早已养成习惯各抽各的各喝各的。住在江边的人,为抵抗潮湿大多海量,能喝五角钱一斤的劣质白酒,这成为他们的一种生理与精神上的需要。老头鱼喝多还好,一头钻进桌子底下呼呼大睡。黑子喝多有个毛病,五大三粗的男人孩子般跪在条凳上,胸脯靠着桌沿哇哇大哭,谁劝也劝不住。非得喝够哭够说够才倒下睡去,话说得还很清楚。第二天你再问他说过些什么,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那种因酒精刺激的过度悲伤已荡然无存,像放电影断了片子。大人们喝醉了,横七竖八睡去,鼾声如雷,工棚里充满酒味汗味屁味霉气味臭脚丫子味,虱子、蚊子、臭虫、跳蚤咬得痒痒的也不在乎。乌云散去,星星在夜空闪着微光,身边江涛拍岸,远处蛙鼓起伏,大草甸子吹来夹杂着苦艾气味的微风。我睡不着觉,点起一堆篝火压上一层蒿草熏蚊子,抱着小腿坐在火堆旁出神。
    仰望夜空,我感到世道险恶,人生的严酷和悲凉。
    从黑子的醉话里我断断续续得知,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他原是一家养禽场的职工,为娶一个渔家姑娘置一条小船作彩礼,下班摸蛤蜊偷偷卖钱。殊料一样东西带给你幸福,必然同时带给你不幸。场里割资本主义尾巴,把他当做“产生资本主义”温床的典型,船没买成人却被养禽场开除了。结果鸡飞蛋打,姑娘家里翻脸不认人,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俩的婚事,黑子一气之下跑出来当了盲流。
    虎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回来,耷拉着舌头,脖子下挂着个鼓鼓的铃铛。我发现那不是铃铛,是一根拴着块小手帕绑在脖子上的细绳,认出这是母亲的手帕,解下来打开,里面原来包着两个煮熟的鸡蛋,这家伙受不住野外的生活自己跑回家了。尽管这里离白土地十多里远,虎子记路,每跑一段路程都翘腿撒点儿尿作为记号,离家再远也不会走失。狗都想家,何况人有家不能回!鸡蛋是母亲捎来的,还有余温,我握在手里心里一热,眼泪差点儿涌出眼眶,胸中翻腾着一片苦涩和一种惶惶的心绪。我不想去勾起这些思绪,它却油然而生。才躲出来几天,就跟几年似的,我想母亲,想家,心里七上八下,没离开学校恨它,离开又想。不回去以后怎么办,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前面又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但父亲说得对:“士可杀,不可辱。”我不能回去,宁肯过这种原始部落的生活也不愿受辱。思考永远是痛苦的,要是脑袋里什么都不想就好了,往往有的时候,人应该自己鼓励自己,你最大的沮丧莫过于自己的沮丧。算了算了,不要再去浪费脑筋,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走一步算一步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酒喝凉水!
    我放下鸡蛋,找出老头鱼记工的铅笔头和一条卷烟纸,在纸条上写下几个字:
    “妈妈我很好,不想回去了。”
    虎子抬起头,在我的两腿之间磨来蹭去与我亲热,又支起两腿坐在我的对面,目不转睛盯着我。我把纸条包在手帕里,系在虎子脖颈上,拍拍它脑袋说:“虎子,你不是愿意回家么,去,再跑一趟吧。”虎子懂事地眨着眼睛,带着鸡毛信上路了,我一直目送它钻进柳丛茂密的斜坡,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
    二
    ?
    清晨,我和大家一起去割柳条。
    雾在树林之间流动,阵雨之后十分凉爽,露水很密,压得青草都伏在地面上了。
    我穿着湿鞋子,迈着又重又碎的步子一趟趟往回扛柳条(不穿鞋柳条茬扎脚),每次都扛大半捆。老头鱼让我少扛,我想忘掉昨晚上的事拼命干活儿,累得要命就睡得很熟,这也确实是个排除日常烦恼的好办法,免得勾起伤心的回忆。我走近营地,虎子兴冲冲朝我跑来,拽起我的裤腿。我顿顿肩上的柳条,踢开它,这家伙野了,在外面流浪的时间越来越长。抬起头来发现母亲在营地的院子里,她的一绺头发垂在额角上,露水打湿半截裤角,鞋子粘满泥巴。显然,她是跟着虎子找来的。母亲伫立在一小片树荫里,脸上带着笑容,一群麻雀在叫个不停,6月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呈现出无数闪亮的斑点,一片不大的红云,正逐渐消融在蔚蓝清澈的天边。我们久久地相互端详着,都含着眼泪,微笑着,对视着,好像彼此又有了一种新的理解。
    “我的孩子!”
    “妈━━妈妈!”
    我的泪花在眼圈直打转转,什么也看不见了,眼睛里只有母亲,用衣袖擦脸的时候,又擦了一脸泥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扔掉柳条,小鸟般飞进她张开的手臂里。这一声亲切地呼唤,以及随之而来地拥抱,使我们母子心头共同的悲哀产生交流。记得一位外国作家曾经说过:“全世界的幸福,都抵不上一个无辜孩子面颊上的一滴泪水。”我敢说,母亲那时候的所有说教和政治思想工作,都没有这句“我的孩子”使儿子震撼,打动儿子的心。我依偎着母亲胸口,有了亲人的守护,无比踏实,是一种莫大的感动。真是这样,实在是这样,我多么希望永远依偎在她的身边,从来没有感到此时此刻这样幸福。也许就在那时,我懂得了什么是母爱,那是超过世界上一切的爱。母亲抱住我,脸颊贴着我的脸颊说:
    “妈想死你啦,儿子!”
    “我也想……妈……”
    母亲的眼睛湿润了,明明悲凄欲哭,却倏忽之间变成笑脸,她含着泪水笑着,拿出手帕为我擦去脸上的汗水,头上的柳叶。在她的眼里,我已变成地道的野孩子,赤裸着身子,只穿一条小裤衩,头发蓬乱,满脚污泥。这时候,赤条条的汉子们都扔掉肩上的柳条捆,躲进工棚穿上衣服,打量着我们娘俩,同时很注意听母亲在说什么,谁也没有动静。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问:
    “这儿还好么?”
    我更紧地依偎着她的胸膛,不想让她看见我的眼泪:
    “好。”
    “看得出他们都是好人,留你在这儿待这么多天。”
    “那还用说。”
    “咱们回家吧,跟妈回家,儿子。”母亲的声音恢复平静。
    家的诱惑那么强烈,我不断问自己:“回,还是不回?”点头又摇头,迟迟难以做出最终决定。不回,意味着危险不复存在,回,意味着获得家庭温暖。可我的心里还在发誓,决不让造反派和红卫兵们羞辱我,像强迫母亲那样强迫我屈服。我可以按照学校的校规行事,也可以逃跑,但决不低头。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母亲温柔的眼睛严峻起来,用胳膊兜着儿子的脖子,继续说。“你是一个学生,哪能不遵守校规旷课,这本身不就是错误吗!”
    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浇来。我挣脱开母亲怀抱,通体冰凉,撇着嘴向后退一步,不断用脚尖踩着一个蚂蚁窝,碾死一个又一个四下乱窜的蚂蚁。这些蚂蚁有的拖着重载,有的空着身子,一只跟着一只十分慌乱,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咬着嘴唇,把手指头交叉起来,双脚替换着,推平沙土掩埋住蚁穴,不看母亲。即便两种感情在激烈斗争,也不愿跟她回去。
    “我没错,妈。”
    “说到家吧,一个孩子淘气,再怎么样能有多大错,没什么大不了的!”
    “妈,我没错。”我又重复一遍。
    “风头过去了,我已经跟军代表说妥。”母亲向耳后掠一把头发,劝道。“他们答应,只要你到学校报个到,该上学上学。”
    “不检查了?”
    “不用了。”
    “真的吗?他们可没跟我这么说。”我怀疑造反派岂肯善罢甘休,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不再追究,我也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任何人。“你哄我吧?”
    “儿子,你要相信妈的话,军代表向我保证过,我向你保证。”
    “拉钩。”
    母亲伸出小指,和我拉起钩来。
    “拉钩过电,一百年不许变!”
    拉完钩,我又想起虎子。
    “妈,他们要打死虎子,打狗队都到咱家去了。”
    母亲考虑了一会儿。
    “好吧,我们把虎子留下,过些时候再来领它。”
    我还能说什么,不得不跟母亲走了。说也奇怪,就好比迷雾在太阳出现和轻风吹来时很快就飘散一样,我的疑惑,我的恐惧是那么短暂。母亲打动倔犟的儿子,她的话是总归要听的,这里也确实不是久留之地,总不能麻烦人家一辈子吧?既然学校给了我一次机会,若不借坡下驴,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糟。虎子救过我的命,我要安排好再走。它平常喜欢到外面玩,今天却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一直待在我身边不动地方。临别前,我给虎子脖颈拴上绳套,用自己的头顶着它的头来回摇晃。它太信任我了,只是望望绳子,就趴下不动了。我含着眼泪,把那两个鸡蛋都塞进它的嘴里,反复叮嘱老头鱼,一定要好好待虎子。
    “放心吧,小家伙,”老头鱼拍着我的肩膀,咧开嘴巴说。“你啥时候来领它都行。”
    黑子特意扎两个猛子,摸上来两个大蛤蜊送给母亲。“活鱼逆流而上,死鱼随波逐流。小老弟,心里不痛快,就再回来嘛。”他把我拉到一边,吐着嘴角的沫子悄悄说,有些依依不舍了。我会常来常往的,善良的盲流朋友们,尽管我还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可你们把我当作人看,有安全感,这就值得我非常留恋,即使成为一名野孩子也无怨无悔。以后我真做了大半年野孩子,浪迹荒凉的嫩江大草甸子,接触到以前从没见过的各种类型的人,我和他们同样相处得非常好,仿佛老早就认识了似的。
    我得感激老头鱼那句名言:“北大荒饿不死人!”是的,北大荒饿不死人,更何况我早已爱上了这个地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靠着顽强的生命力我活了下来,野草一样在荒原里扎下根。母亲谢过老头鱼,拉起我的手离开营地。拴在工棚旁的虎子哀叫起来,它没想到主人会抛弃自己,想挣脱绳索追上我们。我背着书包,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虎子磨磨蹭蹭。
    雾散了,露出蓝天,几滴雨水在树叶上滚动,雨后的泥土那么柔软,一道道阳光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淡蓝的、艳红的、鹅黄的、洁白的、绛紫的小花,摇曳多姿,亮得耀眼。我走出很远,脚步越来越慢,终于站住回过头去,虎子还在目送着我们,委屈地哀叫不停。母亲催促我快走,她上班要迟到了。
    再见,我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虎子,我会尽快回来领你的!

    三
    ?
    这一次领我去学校,母亲终生痛悔不及。
    一直到她生命弥留之际,一切都成为过去,回忆起这段往事还自怨自艾。有一次她对我说:“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直到现在也不能原谅自己,那时我真傻,没有脑子!”还有一次说:“我怎么会愚蠢到这个地步,就没想到发生意外,我太相信军代表,太正统啦!”回顾往昔,我很难责怪母亲,正是她那忠贞不渝的坚毅精神,她那无所畏惧与厄运搏斗的意志,震惊了我,折服了我。换作别人不跟丈夫撒手人寰,也可能改嫁和其他男人一起分担苦难了。我对她过于苛刻,有失体谅(愿她的在天之灵安息),因为谁也没有前后眼,未卜先知那等待着我们的悲惨命运。
    走近糖厂学校大院门口,母亲问我: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还在想虎子、老头鱼和黑子,无精打采摇头。
    “6月10日呀,你和妈都过生日,放学早回家,妈给你做蛤蜊面吃。”
    我记起来,母亲和我同一天生日,但是我无法吃到她做的蛤蜊面了,母亲已经走进学校大院,她将亲手把我送进造反派设置的陷阱里。
    天空晴转多云,云层压得很低。
    我们回来晚了,校园静悄悄的,孩子们正在上课。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有一张无形的罗网正在等待猎物落网,心里升起不可名状的恐怖。我燥热地走着,一直和自己斗争,还是不肯相信造反派的许诺,他们怎么会一笔勾销连检查都不用写了?这种不安的疑虑涌来,越发强烈,等待我们的,究竟是什么呢?那时我和母亲都没有料到,我们已经走到悬崖峭壁边上,再走一步将坠入深渊,粉身碎骨……走着走着,我发现我的勇气比想象的要小得多,很替自己悲哀,因为我的胆量还没有经受过现实严峻的考验。一直到穿过空旷的操场,我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什么地方,小腿肚子发软,头皮打怵,脚底下磕磕绊绊起来。
    “妈,咱回家吧。”我说。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知道一定有事会发生。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么?”
    “我回去换换衣服。”
    “坚持一天吧,妈已经上班晚了。”
    母亲不以为然,继续领着我向校革委会走去,好像一点儿都没感到大祸临头,危险迫在眉睫。因为母亲曾是一个战士,她对军代表深信不疑,出于人道主义他们也不会伤害一个孩子。我的母亲大错特错,你也不想一想,军代表果真既往不咎,干吗还要我去校革委会报到,直接去教室上课不就得啦?我无法不听母亲的话,老大不情愿跟随她走下去。话说回来,我认为母亲对待现实的态度无可挑剔,在这个世界上不信任她还信任谁?况且母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连虎子都考虑得非常周到,暂时留给了老头鱼,我还冲她使什么性子?可我内心的那种恐惧依旧存在,对自己把握不定,不知预兆着什么,它已经悄悄扩展到我的整个意识之中……
    母亲一推开校革委会的门就惊呆住了━━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打手迟司令、小不点和谭老西子,正手持三角带和钢丝鞭等待我们。我的预感证实了,想来他们事先已做好周密的安排,这分明一派“小会帮助”的架势。母亲没有思想准备,顿觉不妙地眯起眼睛,从头顶直冷到脚跟,脸跟着抽搐起来,她一把拉起我收住脚步。可是已经晚了,已经来不及了。白脸狼阴阳怪气地命令:
    “进来,孙志刚。”
    “啊,你们开会……”母亲不知所措。
    “我们就等你儿子呢。”
    “军代表呢?”母亲还想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他没工夫见你,滚蛋吧。”
    “那我们等会儿再来。”
    母亲一边周旋,一边领我往后退去。
    “你骗谁,”迟司令扑上来,老鹰抓小鸡似地夺过我。“还想让他逃跑!”
    “你们骗人,说话不算数!”
    母亲感到极度的愤怒,那是一种束手无策的愤怒,一种失望的愤怒,一种被出卖的愤怒,疯狂地往回夺我。
    “滚……不……滚?”小不点结结巴巴举起三角带。
    “你们不能啊。”
    小不点的三角带劈头盖脸打向母亲,谭老西子推起她往门外走去。母亲挣脱一只胳膊,抓住门框,撕心裂肺地呼喊:
    “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谭老西子掐住母亲的喉咙,尽管她要窒息了,仍旧试图夺回自己的儿子。
    “放开我……把你的手拿开,不要碰我……”
    小不点猛打母亲的胳膊,迫使她松开门框。
    “不许打我妈!”
    一股热血冲上额头,我被眼前的残暴吓傻了,迟疑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困兽犹斗般吼道。原先的愤怒又重新抬头了,这是我的奇耻大辱,我这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要是可能的话,我多么希望弥补我的过失,甚至是拼掉我自己!因为我的任性,因为我的不听话,因为我的逃跑,才致使母亲无辜受牵连的。但是我是个孩子,多么弱小,多么无能为力,我刚想扑过去拼命,就被迟司令一把扯住脖领摔进了里屋。我的脑袋砰地磕在地下,天旋地转。
    以后我才知道,打狗队没抓住虎子,恼羞成怒,四下搜寻好多天也没发现我们的踪影。恰恰此时,随着运动进展的速度加快,齐齐哈尔市新生的革委会要抓一批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典型,再掀斗、批、改,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新高潮,紧跟中央“文革”小组的战略部署,用实际行动向伟大领袖毛 敬献忠心。糖厂革委会想把我父亲推上去,一时又拿不出定罪的过硬材料,急得快要火上了房!造反派头头认为我的母亲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打死她也不会揭发自己丈夫。于是想出一条毒计,你孙志刚不就一个独生子吗,他不是你的命根子吗?抓住你儿子于艾平就没咒念了吧,铁打钢铸的女人也得开口。造反派逮不着我,设下阴险的圈套,好言好语欺骗母亲找到儿子,请君入瓮,自投罗网。
    我永远忘不了1967年6月10日,即我十四周岁生日那一天,屋门咔嚓一声锁死,无情地将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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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谅,但不能忘记  卷二????在特殊监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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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

    第一部??画地为牢
    第一章?低头认罪?2
    第二章?走向特殊监狱?13
    第三章?熬???鹰?26
    第四章?批斗大会?39
    第五章?奸细大眼贼?54
    第六章?深夜潜逃?67
    第七章?迫害仍在继续?80

    第二部??在特殊监狱里

    第一章?李疯子失踪了?92
    第二章?陪??绑??105
    第三章?秘密刑讯室?121
    第四章?狱友小石头?134
    第五章?“车轮战术”?151
    第六章?母亲向造反派举起菜刀?164

    第三部??水与火

    第一章?回??家?182
    第二章?嫩江历险?195
    第三章?妓女小凤?212
    第四章?采猪菜?228
    第五章?落地雷?244
    第六章?侯字典被红卫兵打聋了?255
    第七章?偷听敌台?267

    第四部??小小鬼队员

    第一章?大毒草电影?276
    第二章?抄??家?288
    第三章?我创造了一套遛土豆的新办法?299
    第四章???雪???灾?311
    第五章?人哪,就不能过个安生日子?323
    第六章?洗澡风波?337

    第五部??回头并非是岸

    第一章?哦,杀猪菜,杀猪菜?354
    第二章?生活不完全是绝望?373
    第三章?小姑娘胖蓉?390
    第四章?我又变成一个有父亲的孩子?404
    第五章?道不存,殉道者的价值何在?416
    第六章?他并没有失败?432
    第七章?“离婚是什么意思?”?442


    卷二?《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画地为牢  第一章?低头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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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被锁死了,小屋里一片昏暗。
    “开门,让我出去,”我爬起来,扑向紧闭的大门,用拳头擂动门板。“不许打我妈!”
    “你们……还我孩子啊!”母亲绝望地哭叫,肝肠寸断。
    ??????外屋的皮鞭棍棒呼啸着,落在人身上发出砰砰的响声,造反派斥骂着:
    “孙志刚,滚不滚?不滚就打死你!”
    “你们打死我吧,还我孩子!”
    “把她拖出去。”我听出这是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的声音。
    教导处大门咣当一声撞开,大概被哪个人踹开了,皮鞭声、厮打声、呵斥声、喘息声乱成一团。好像有人在推搡母亲的脖子和后背,喊叫声不绝于耳。
    “打,我就不信打不跑她!”
    “还我孩子……我的孩子啊!”
    母亲仍在嘶哑地喊叫,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远,之后一片寂静。
    “放我出去……妈妈妈妈呀━━妈妈!”
    绝望和愤怒的情绪折磨着我,使人失去理智。我用肩膀撞击门锁,敲打着门板,他们都去整治我的母亲,暂时把我搁在一边,外屋没有一点儿动静。我扒在门缝上竖起耳朵倾听,确信自己的判断瘫坐在门板下。我自投罗网,落入虎口了!
    我想象着母亲被他们一路拖出学校大门口,连踢带打,浑身血污泥土,悲恸欲绝。我甚至恨起我自己,不该轻易相信军代表的保证,如果我不贸然跟母亲返回学校,母亲也不至于遭此毒打。经过一阵折腾,我由痛哭变成抽泣,最后只是默默地流泪。我那时还不懂得,一个人一旦被列入批斗对象,失去人身自由,他的噩运就开始了。仍然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抓起来就抓起来吧,我不是走资派,也没反党反社会主义,能拿我怎么样?不就是闹过一次课堂么,顶多是教育教育我,写一份检查公开向老师和同学们道歉,撑破天再让我和家庭划清界限吧!
    我坐在地上哭够了,眼泪也使心情轻松些,意识到再哭也没有用,眼睛逐渐适应周围的黑暗。这间小屋在教导处最里面,是学校的广播室。一扇窗户挂着红绒布窗帘,挡住窗外昏暗的日光,窗帘用的年头已经不少,连褶裥都磨破了。门旁摆着一张三屉桌,桌上放着一台四方形扩音器,一个裹红绸子的麦克风,靠墙摆着四把椅子,再就什么都没有了。过去上课,每到课间操时扩音器就放出广播体操音乐,催促孩子们走出教室,在院子里列成体操队形锻炼身体。现在却变成两派革命师生争夺的宣传阵地,不放广播体操音乐了,整天播放毛 语录和造反派参加行动的通知。
    第一节下课的钟声响起来,院子里充满孩子们的喧哗声,他们嬉笑打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这些声音似乎比什么都令人难过,刺得我心里发痛。同样是孩子,他们快乐地生活学习,我却东躲西藏,太不公平了!我揉了揉眼睛,走到窗口扒开窗帘往外望去,外面天空阴沉沉的,时而落下几滴雨点,就像我此时无着无落的心境。孩子们却不在乎雨滴,他们在院子里相互追逐,尽情享受着课间休息时间。有几个低年级孩子发现我,脸蛋贴着玻璃朝屋里窥视,小鼻梁都挤扁了,显得那么滑稽可笑。
    我握起拳头轰他们不要挡我的视线,若在往常他们早吓得逃掉了,此刻却商量好似的,一齐对我做起鬼脸大喊:“走资派狗崽子,你敢!”好在上课的钟声响起来,刚才涨潮般涌出来的孩子又落潮般退去。“真是反啦,连低年级孩子都敢嘲笑我,骑在我脖梗上拉屎!”真想砸碎玻璃揍塌他们的鼻梁。院子里已阒无一人,孩子们全进教室上课了。雨停了一阵又下起来,比先前下得还大,地面已经湿透,有些地方流成一道道细小的水沟。转眼之间,我看见白脸狼和几个红卫兵打手走进学校大门口,赶紧放下窗帘,一个箭步返回到椅子前坐下。
    屋内重归黑暗,我等待造反派闯进来,想着该如何对付这些家伙。我有一个老主意,不管问什么就是死鱼不开口,点头或摇头。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这是母亲教的自我保护办法,等晚上回家和母亲商量后,再决定如何答复他们的问题。转念一想,要是他们逼我开口,打我怎么办?我蓦然一惊,如坐针毡,芒刺在背。我怎么从没想过他们打人怎么办?难道真能发生这种事?那我就挺着,像电影中的革命者那样坚强,宁死也不投降。
    我是否小孩子气,多虑了?
    我在电影和书报上从没看到有迫害孩子的先例,无论古今中外,哪朝哪代,好人和坏蛋都对孩子手下留情,呵护孩子,原谅孩子,放孩子一马。我读过长篇小说《苦菜花》,日本鬼子逮住娟子的母亲和她小妹妹嫚儿,虽严刑拷打过母亲,却没动小女孩嫚儿一指头;我也看过电影《在烈火中永生》,国民党特务把小萝卜头的父母关进监狱,且允许小萝卜头自由玩耍,放蝴蝶……毛 和他的各级革委会领导,怎么可能还不如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允许部下打一个无辜的孩子?不,不可能的,他们若打我,我的母亲不会答应,全厂干部职工都不会答应。邹少将那次打我后激起多大民愤。也许我是在有意自己欺骗自己,我天真地断定造反派和红卫兵只能斗走资派,打大人,迫于影响和舆论也不敢动我一巴掌,于是一颗提着的心放下来。屋里捂得严严实实,闷热不堪。我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焦急地等待白脸狼他们进来好早说早回家看看母亲被打到什么程度,是否送她去厂里卫生所治疗一下。
    我明明看到白脸狼回来了,他们为什么按兵不动呢?
    以后我才懂得,造反派审讯牛鬼蛇神和走资派时,必定先让你等上一阵子,对被整的人实施心理战术,让你的心悬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给你个“下马威”,削弱你的抵抗意识。我把椅子挪到窗户旁,脑袋扒在窗台上,掀开窗帘向外看了一阵,大约又等半堂课时间,仍然不见动静。心里直打鼓,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置我?什么时候有人来?昨天夜里没睡好觉,今天一大早起来和老头鱼他们砍了一阵子柳条,又困又累。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七上八下,索性什么都不琢磨,打起盹来。

    二
    ?
    门开了,一阵凉风透进闷热的屋子,有人厉声喝道:“站起来!”我的面前站着迟司令、小不点和谭老西子,还有一个初三的学生,我过去不太认识,只知道他是爱国菜社来的孩子。母亲任糖厂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时,为解决附近农村的孩子就学难问题,曾破例吸收不少菜社的子弟入学。记得爱国菜社还给糖厂子弟学校送来一面锦旗,感谢工人老大哥对农民兄弟的帮助和支持。
    “你聋了!”迟司令吼道,朝我挥舞手中的钢丝鞭。
    我盯着钢丝鞭慢慢站起身,两手紧贴在大腿上,顿觉得心窝里发凉,连骨头里都发冷。这把钢丝鞭是特制的,由几股细钢丝拧成指头粗细,一头包着红布做把手,富有弹性的鞭梢左右乱摆,扬起来一闪一闪,毒蛇一样在人眼前晃动,煞是恐怖。谭老西子嫌我动作迟缓,扯起我的脖领摔去,我向后退去,身子一下撞到墙壁上。屋门开着,他们四个都比我高出一头,似一堵墙横在面前,白脸狼没进来,显然,他是幕后操纵者。“滚出去!”没等我稳住身子,小不点又一把推过来,将我推出门外。
    从黑屋子里一下子走出来,教导处的办公室里满是阳光,晃得我眼花缭乱。白脸狼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他的头顶上挂着毛 像,伟大领袖居高临下微笑着,望着我,白脸狼也在一只手摁着桌角,盯住我。他的脑门头发稀疏,眼睛里闪着寒光,透出阴险毒辣,令我不寒而栗。我听母亲说白脸狼因贪污罪蹲过监狱,出狱后被厂里定为坏分子,他恨透了糖厂的领导班子。文化大革命运动初期沉渣泛起,鱼目混珠,他假装积极,浑水摸鱼,摇身变为厂里的革命造反派,成了进行阶级报复、整走资派的急先锋。
    “低头认罪。”迟司令从背后命令我。
    我不理睬他,头昂着,迟司令一巴掌打在我后脑勺上,顺势压住。我倔犟地抬起头,他揪起头发再次往下压,我大叫:
    “我没罪!”
    “算了算了,我先和他谈谈,你们休息一下吧。”白脸狼操着公鸭嗓干咳了一声,皮笑肉不笑摆摆手。
    我看这是事先策划好的,他们全是一路货色,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正在上演一出丑剧。迟司令和两个打手退进里屋,砰地关死屋门,留下我和白脸狼单独谈话。
    “坐下吧。”白脸狼指着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说。
    我不坐,脸扭向一边,不看他狼一样的眼睛。
    “于艾平,念一段毛 语录。”他翻开《毛 语录》递过来,一张嘴就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让我读他指定的语录:“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我读过这段语录后,他转入正题:“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明白吗?”
    我摇摇头。
    “我们让你想这么长时间,你应该主动向校革委会坦白罪行,痛改前非,争取从宽处理,别的出路是没有的。”白脸狼点着一支香烟,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吐出一长串烟圈,拐弯抹角地套我的话。“你岁数还小,是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不像你那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狗爸,抱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了。你不爱听,事实如此。也许让你知道更好,我们想挽救你,不再受你狗妈的蒙蔽,争取回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一边,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我不是阶级敌人,也没什么坦白的。”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爸妈也不是狗,是人。”
    “你真这么认为,就没有别的回答我吗?”
    我点头。
    他看我一眼,身子往后靠向椅背:
    “承认错误是痛苦的,也许你说过和做过的事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别这么嘴硬,你会后悔的,你没反对过文化大革命,反对毛 ?”
    “这肯定弄错了,没有。”我回答。
    “于艾平,不要抱侥幸心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红卫兵都纷纷起来揭发你了。校革委会已掌握确凿证据,我们不过是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你必须端正态度,重新做人。”
    我被这当头一棒打蒙了,竭力想弄清这番话的意思,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能揭发什么,我又有什么罪证?实在难以想象。
    “我苦口婆心挽救你,别不识好歹,像大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白脸狼有些恼火,不停抽几口烟后,作出明显克制。“听我说,抗拒是没有用的,面对无产阶级专政的铜墙铁壁,只能碰得头破血流。放聪明点儿,你一个人能力有多大,能翻天么?不能。奉劝你立即悬崖勒马,不要负隅顽抗,拒不交代问题,自取灭亡。”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我大闹课堂为父亲翻案还有谱儿,至于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毛 纯粹胡说八道。屋里充斥一股劣等烟草的味道,我不想再待下去,对他的动作和口气感到无法忍受,想尽早结束这种荒谬的谈话,眼睛转向门口。他看出我的心思,用一根手指敲着桌子,冷笑一声:
    “想回家吗?恐怕没那么容易。”
    “为什么?”
    “你是个有组织的学生,就看你自己了,不交代罪行,校革委会不答应,广大红卫兵小将也不答应。”
    “我退学了,你管不着。”我赌气道。
    “什么时候退的?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我回家了。”我看到他一脸惊异,一阵得意,转过身子朝门口走去。
    “于艾平,站住。”他拍案而起,用拳头砸向桌面。“放肆!”
    我回过头:
    “还有事么?”
    白脸狼气歪了鼻子,一改伪善的神态,原形毕露。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双手按住桌面吹胡子瞪眼:
    “别看你人小,心眼可不少,你妈把你惯坏了。既然你拒绝校革委会的教育,改过自新,我要把你交给红卫兵,让革命小将采取必要的行动帮你端正态度,到那时你就会老老实实了!”
    他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特别强调“交给红卫兵”这几个字。我对他的发作报之一笑,不明白“交给红卫兵”意味什么?我正琢磨之际,迟司令从里屋冲出来,不由分说,拽起我的领口拖进小黑屋里。打手们早就等着白脸狼这句话,全按捺不住了。
    “太猖狂啦,你个小狗崽子。”黑暗中有人吼叫。
    我置之不理。
    “你反对文化大革命!”
    “我没……”话音未落,后脑勺上响起一声炸雷,一个“脖溜”打得我两脚离地,摔倒在门槛上,脊背撞上门框。打手们全饿虎扑食一样冲上来,我不知道如何抵挡四面八方的拳脚,双手护住脑袋,脸部贴着地面,凄厉地嚎叫。“文革”期间造反派到处私设公堂,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听到惨叫声也没有谁敢过问。混乱之中,我一把抓住迟司令的腿抱住,猛想起父亲打我时曾咬过他,这也是一个小孩子最为有效的反击,于是一口咬住他的脚脖子。迟司令杀猪般嚎叫起来,扬起钢丝鞭抽我的脊背,企图摆脱我。但是我上下牙一合,更紧地咬下去,任他们如何厮打,就是不松口。
    有人举起椅子砸向我的脑袋,我哼了一声,松开嘴巴……
    ?
    三
    ?
    迫害仍在继续。
    一盆凉水浇在脸上,我苏醒过来。
    我躺在血污里,睁开眼睛,身旁是一排腿脚,一只脚拨拉着我的脸颊。我感到头疼欲裂,周身发胀,抬起头来,见迟司令的脚脖子上缠着一圈绷带,顿时有一丝兴奋:“我反抗了,你们也挂彩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牙还痒痒呢。一只手把我拎起来搡向墙角,人总算倚着墙角站住了。我瞪向他们,把这些狰狞的面目印在脑海里,印在骨子里,永生永世也不能原谅。
    迟司令是学校红卫兵总部打手头子,尖脑袋,猪肚子脸,一双细长的眼睛。他身穿黄色的仿制军装,头戴一顶解放帽,腰间扎着一条皮带,胳膊上戴着红袖章。可并不显得威武挺拔,关键是整个人的身材比例失调,上身长下身短,没有屁股和腿。他身旁的小不点像根麻杆,一顶翘翘的帽檐遮住肿眼泡子,眼睛眯成一条缝,下嘴唇向上翻翻着,说起话来是个结巴。他最好不要笑,一笑嘴角便咧到耳根旁。我身旁的谭老西子,也是学校著名的打手之一,迟司令的应声虫,从来就没有自己的意志。他四方脑袋,四方脸,四方鼻孔,四方嘴,连那眼睛也四方的。若从他眼睛画起,再往下画鼻子、嘴巴,一个四方套着一个四方,整个脸就是个大四方块,特点最容易叫人记住,烂得光剩下骨头,我也能一眼认出他。至于那个五短身材的“菜社”,我不明白怎么也混在打手之中,打人最凶。害看看,不知道马王爷三过去学校开批斗大会从没见他伤害过老师,母亲也没提过他的名字。回想起来,我脖颈上的第一声炸雷就是他打下的巴掌,我一个跟头仆倒,他却骂道:
    “打死你个狗崽子!”
    我盯着他们,恨不能生吞活剥这些家伙。
    “你到底认不认罪?”迟司令说,“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不给你点儿厉害,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对!”谭老西子跟着重复,“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不给你点儿厉只眼。”
    “你们敢再动我一指头!”我吼道。
    坐在椅子上的打手们莫名其妙,都不无期待地盯着我,看来他们认为痛打过我一顿之后,效果立竿见影,很可能使我改变脑筋了。
    “我告我妈去!”
    尽管我的声音很低,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听到了,竟哈哈大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出来。迟司令收住笑声,恶狠狠说:
    “你妈早被我们打服了,告她去吧。”
    “低……低头。”小不点拽起我的头发往下摁去。
    我有准备,猛一甩脑袋挣脱开,一头撞他个仰八叉,因为我觉得已经被逼的走投无路了,并且还受够了屈辱。可是没等我扑上去,马上有人拧住我的胳膊,七手八脚制住我。小不点爬起来掐起我的脖子,快掐的我喘不过气时,又一拳将我打出去。四个打手接着各站一角,打得我忽而向东倒去,忽而向西滚来,翻来覆去,周而复始。他们打尽兴了,结束的也突然,搜过身,用一根麻绳把我的双手捆在桌腿上,回家吃饭去了。
    卷二?《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二章?走向特殊监狱

    ?一
    ?
    我靠着桌角坐着,很想搞明白,自己是怎么陷进这个局面里来的?他们又掌握了什么情况?打算怎么处置我?下一步还要干什么,脑袋都想得发昏了。迟司令他们进来的时候,天黑了。小不点解开桌脚上的绳子,磕磕巴巴说:
    “起……来,狗、狗崽子!”
    我站起来,活动麻木的双脚。
    “你很傲,是不是?”迟司令盯着我问,“你还当自己是厂长的公子,高人一等,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老子今天就治治你的傲气,叫你明白工人子弟是不好惹的。”
    我沉默。
    “你坦不坦白?”
    “我要回家。”我用发哑的声音说。
    “哼,想的倒美,你的问题性质变了,”迟司令强调说,“是敌我矛盾,不服就送你蹲笆篱子。”
    “没错,你的问题性质变了,是敌我矛盾。”谭老西子重复道,扔下两件我的衣服,见我没法儿拿,又尴尬地捡起来。
    “为什么?”看上去我一定大惊失色了。
    “听着,于艾平,你现在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政治犯,想坦白还来得及,我们送不送你去市里蹲笆篱子,就看你认罪的态度了。”
    “我没什么可坦白的。”
    迟司令大怒,将我推出门去。
    他们怕我逃跑,用一根绳子牵着我,推推搡搡走进黑暗,我走在前面,清醒了许多。说实话,我确实害怕,“文革”期间,现行反革命是最严重的罪名,简直比十恶不赦的刑事犯还可恶。我听说许多单位都有这样情况,造反派想整一个人,用尽逼、供、信手段还整不出材料,山穷水尽,就给你扣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轻则关进大狱,重则拉出去枪毙。转念一想事情已到这一步,害怕也没用,索性横下心听天由命吧,不这样也没办法。我歪歪斜斜走在前面,反倒从容起来。走出学校大门口,抬眼四下寻找公安局的警车,校门口空空荡荡连个车影也没有?我回头看看押我的人,他们也在观察我的反应。
    “向左。”有人低声说。
    我们朝左拐去,路过俱乐部、食堂、卫生所、幼儿园,走向汽车库,我想校革委会很可能和厂里联系好了,派车送我去公安局,他们一定是这个意思。夜色很黑,星光暗淡,晚风飒飒吹来,比闷在小屋里凉快多了。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我从心里往外感谢这潮湿的夜晚,真想停下来,闭上眼睛,沉醉在这如此清新、美好的夜色中……路灯昏黄的光映照出一排一排红砖房,将我们这一行人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从黑暗走向光明,又从光明走向黑暗。转过一个弯,接着再转过一个弯,脚底下的水泥路一直向东延伸。我觉得背后的眼睛在盯着我,这又是造反派惯用的一种摧毁人意志的心理战术,你害怕被关进大牢,吓破了胆,肯定没等走近汽车库就屈服了。我看到汽车库门前的灯光,那儿也没有一辆汽车,这说明厂里并没有送我去公安局的意思。若是出糖厂东大门到造纸厂乘2路无轨电车去市里,这时候最后一班公交车也停驶了,莫非我们要走着去公安局?脑袋疼痛起来,那一椅子砸得不轻,每走一步都腾云驾雾。我们走过汽车库,拐上通往东大门的水泥大道,再往前就是制糖车间的巨大厂房了。迟司令嫌我走得快,拽紧牵绳使我很难迈开脚步,好像要有意慢腾腾地行走,延长这段短暂的路程,恼怒地喝道:
    “向右转。”
    我顺着大道转向二楼办公室,继续向前走,明白他们是吓唬我了,不可能去市里的公安局,如果去公安局何苦绕圈子,直接把人扔上车该多省事。我又跟他们走了一段路,迟司令的鬼把戏不攻自破,只得把我带进三楼单身宿舍。我发现原来并没走多远,从学校直奔三楼单身宿舍不过一百米,我们却绕了一里多地。
    我被推进一层楼一个阴面的房间里。
    这间长方形小屋十几平方米,昏暗的灯光下,靠墙摆着两张光板床,一个长条木凳,一个红色塑料桶。隔壁是盥洗室和厕所,集体宿舍管理不善,厕所到处漏水,我所在的房间墙壁渗出一大片水渍,潮湿阴冷,水泥地面因潮湿而发暗,连窗台下的暖气片也挂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屋子窗户正对着锅炉房一面墙,仅留两米宽的通道,长满一尺多高的狗尾巴草,用不着挂窗帘也没人能看到屋里情况。我要求上厕所,小不点不情愿地给我松了绑(狗在不合适宜的时候要外出拉屎撒尿,主人的脸色可能就这样)。我顺便拎起水桶,想打回桶水洗洗身上的血汗。
    小不点尾随我走进盥洗间,监视我的行动。
    听人家说,我的父亲就是在这个厕所用裤腰带挂在管道下吊死的。过去三九天我受不住露天厕所的严寒,大便经常往三楼单身宿舍厕所跑,可能是对父亲自杀的地方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不愿再面对惨痛的往事?自从他死后我说什么也不肯再进这间厕所……现在却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了。我拧开水龙头喝个够,又洗了把脸,走进厕所大便。手被捆绑大半天,麻木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解开腰带蹲下,小不点已在外面不耐烦,大声喊我快出来了。我出来后打满一桶水,一回房间就换上母亲捎来的短裤、背心。窗子紧紧关闭着,空气不流通,屋里异常闷热,仿佛把白昼的热气全关在了里面。三个打手坐在光板床上,摘下帽子扇着风,室内气温仍在上升,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打开窗子通通风,大概是怕窗外的蚊虫飞进来吧?
    “滚到中间来,立正。”迟司令命令。
    我站到屋中央,不知道他们还要怎样收拾我,什么时候放我回家?
    “低头认罪。”
    “你们血口喷人,我没罪。”又是老一套,我清清嗓子说。
    “你有罪,反党反社会主义,本想把你送进笆篱子,还是给你一个机会,你坦不坦白?”
    他们反复盘问我是否准备交代问题,有时候还故意停顿一会儿,让我独自反省,想好了再说,好像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整个单身宿舍的人都已经入睡了,看传达室的值班人员也睡了,大楼里没有任何声音。我没什么可交代的,也没有罪,况且困得哈欠连连,他们再问什么,我索性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你想不想……争、争取从宽处理?”小不点结结巴巴插进来问,“回家……说话!”
    “想。”我沉默一会儿,不能不开口了。
    “你必须……端正态度。”
    “你们凭白无故毒打我一上午,应该赔礼道歉。”
    “你当你是谁,还是那个厂长的公子?”迟司令终于不耐烦了,咆哮道。“连你妈都服了,能挨过今天,还能挨过明天,何况一个狗崽子!”
    “让我回家。”
    “那你就待、待在这里吧,”小不点下巴朝前突出,嘿嘿冷笑。“直到彻底……坦白,我们对你做出……处理为止。”
    “毛 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我坚持道,“你们不按毛 的指示办事,明知故犯,无法无天,将来不会有好下场!”
    “混蛋!”
    他们三个吼叫着一跃而起,迟司令一拳把我打倒在地,小不点和谭老西子扬起皮带没头没脑一顿狠打。这一次我没力气反抗了,再说反抗也是徒劳,一个小孩儿也不是三个半大小伙子对手。我抱着脑袋,大声号哭,一会儿撞到墙上,一会儿跌在角落里,期望惊动三楼宿舍的单身职工出来干涉暴行。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小屋里一团混乱。小不点怕喊声传到隔壁房间,拽起我的一只脚扒下袜子,使劲塞进我的嘴里。
    我昏死过去,又被反剪着捆绑起双手。

    二
    ?
    醒来,我躺在水泥地的一角,头靠着那个塑料水桶。下午的阳光幽幽从窗口折射进来,屋里一片昏暗。
    挨打的那种麻木消失之后,脑子转动起来,昨天发生的事情噩梦一样叫人猝不及防,我万万没有料到一夜之间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身陷囹圄,丧失自由。我以为是在做梦,周身却真切地剧痛,像钝刀子在一片片割我的肉。我想支撑着爬起来,双手却被反剪着,我想喊人帮忙,嘴里塞着臭袜子。身子底下又湿又凉,腰和脊背都快失去知觉。腿倒是没上绑,于是就地翻滚,用脑袋顶住门框朝上挪动坐起身子。
    头上昏黄的电灯仍旧亮着,窗户对面的锅炉房大墙挡住外面的太阳,致使屋里大白天也跟黄昏似的。看得出玻璃许久没擦过,上面布满灰尘和雨水流淌的道道,锅炉房里的鼓风机嗡嗡响着,像巨人在呻吟。我一幕幕回忆起是怎么被他们骗回来的,怎么被关进这间屋子,不由一阵难过。胸部喘气都疼,胳膊上、大腿上净是血痕,连我自己都害怕起来,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遭此毒手?我屈起一条腿,靠门倚住身子,老半天才制止住眩晕,嘴里的袜子堵得我一阵阵恶心,要吐。看到床头上有一个挂东西的钉子,便跪在床板上将嘴对过去,用钉子帽挂住袜子往外拽。我的努力获得成功,那只袜子挂在钉子上了,人低下头去一阵干呕,什么都没呕出来。
    我的神志清醒起来,转过身去用脚踢起门板。
    “开门━━来人啊!”
    没有人理睬我。
    我叫喊得口干舌燥,俯下身子跪在水桶旁,嘴巴伸进桶里面喝过水,然后研究起高及肩膀的那道门锁。打开暗锁我就能逃出去,再次逃到老头鱼的编筐营地去和他们一起生活,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安全的地方,说什么也不回来了。可怎么打开它呢?我这才体会到,人没有了两条胳膊,简直就是一个残废。我转动着脑筋,张开牙齿咬住暗锁开关试图转动它,开关是椭圆形的,我咬住它转动了几次,嘴巴一酸锁舌又弹回去。我转过身去背对着门,把双臂尽量往上抬,高举起手腕试着拧开锁钮。企图再一次受挫,我个子矮,手指还差好大一截才能够到暗锁。
    我回到窗前的长条凳上一屁股坐下,想休息一会儿,灵机一动,站在条凳上不就够到门锁了吗?连忙背过身子用手拖过凳子踩上去,这下好歹摸到了锁钮。我压制住激动,倾听起周围的动静,窗外没有人影,走廊里也悄无声息,但单身职工快下班了。一时间脑海闪过最佳逃亡路线,为避开人们的注意,我不能贸然穿过家属区,必须抢在他们前面顺铁道专用线逃到造纸厂,再绕道朝鲜屯水泵站去蛤蜊湾……我用双手轻轻拧开锁钮,深怕开门声过大惊动什么人,或者恰好造反派赶来受到更大的皮肉之苦。门没有拉开,我憋足劲再次拉了拉,门板咔嚓咔嚓响着就是拉不开。我醒悟了,外面还有道锁,原来他们早想到这一点,把我反锁到屋里了。
    我沮丧地坐在光板床上,考虑着其它逃跑的办法。
    有人扒着窗口窥视,是小不点在察看动静,我放开嗓子大喊:“你们开门,我要回家!”
    他笑着说了句什么,朝我挥挥拳头。
    “回来,放我出去!”
    我大吼大叫,他扬长而去,留下我独自发作。
    东北的窗户都是里外两层,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他也听不清我说什么。显而易见,我的反应正是他们期待的结果。我怒火中烧,登上条凳背过身子去拉窗户插销,我要反抗,拉开窗扇跳出去逃跑。我拔出底下的插销,怎么都够不着顶上的插销,但嘴巴刚好够到气窗挂钩,没费劲就打开了两层气窗。我听到外面的鸟鸣,呼呼的风声,一阵瀑布般的灰尘随风涌进小屋,对面大墙下有个堆满炉灰的垃圾堆,霉臭的气味自然弥漫进屋内。
    我吐着灰尘,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鼓励自己不要灰心,手够不着上面的插销,可以用牙齿咬嘛。铁插销锈的厉害,我几次咬住插销把往下拉,硌得牙花子生疼,依然纹丝不动。
    我跳下窗台,准备接受现实了。
    他们在离开之前做过周密的考虑,我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尽管我所做过的尝试全都失败了,不过我仍不服输,我要像电影里的革命者那样绝食━━用最后的权利斗争!我想起从昨天中午到此刻粒米未进,却也没有饥饿的感觉,有口气顶着什么都吃不下去。晚上有人送吃的东西我也不动一筷子,出于人道,他们也不会看着我饿死吧,那么就得做出让步。
    窗外已是黄昏,光线暗淡下来,俱乐部的大喇叭放起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段:“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单身职工下班回来了,走廊里响起开门关门声,上楼下楼声,说话声,洗涮碗筷声。没人理睬我,谁也不知道有人被囚禁在这里。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枉自盼他们给我送饭来,好有个抗议的机会,直到天色黑暗下来,也没有听到开门锁的声音。
    屋里亮着长明灯,外面的蚊虫冲着亮光蜂拥而入,小咬、蚊子、大马蚊子,甚至一只拉拉蛄都围着灯泡乱飞。我抬起眼睛寻找电灯开关,想关掉灯睡觉,墙壁上光秃秃的,屋顶下只剩个灯线盒座,显然他们为随时观察囚徒的行动而事先拽掉灯绳。我无可奈何地再次登上条凳,用脑袋顶死里面的气窗,光板床上没有被褥,没有枕头,只能将就着睡。我背过身去,把家里捎来的衣服卷成枕头,枕了上去,脊背刚一挨到床板,一阵剧痛使我好悬没喊叫起来。
    我发现有人扒着玻璃往里看,以为送饭的人来了,侧身而卧装作酣睡,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三
    ?
    我睡得很沉,很死。
    第二天上午醒来,身上被蚊子咬起许多大疙瘩,奇痒难耐,腿上鼓起一个鸽蛋大小的包。
    我知道这不是打手打的,是大马蚊子叮的。这种大马蚊子是北大荒的“土特产”,个头有小蜻蜓大,大白天都出来吸人血。我必须消灭它,沿着四壁搜索一圈也没发现它的踪影。我翻下床,蹭了蹭蚊虫叮咬的痒处,转过目光,想看看我睡着的时候是否送过饭。没有人进来过,除了床板、条凳和塑料水桶,就是头顶上那盏布满灰尘的电灯泡,还是我昨天观察过许多遍的情景。
    我将目光转向窗外,窗前仍旧是那面高大的墙壁,那个垃圾堆。所不同的是垃圾堆边上有人倒些西瓜皮,我数了数一共有六块,一半白里带红的瓜瓤朝上翘翘着,残留着几粒黑色的瓜子,一半绿中带黑道的瓜皮扣在炉灰中,上面爬满绿头苍蝇,时起时落。脑浆晃得更厉害了,周身都在发胀,手指难以弯曲,脸颊尤其肿得厉害,要爆炸一样难受。我趴在水桶边,将嘴、鼻子浸进水中,冰凉的水镇住疼痛十分舒适,琢磨着是否也将面孔探进桶里,可满脸血迹和尘土一洗水不就脏了吗?迟疑了一下,还是减轻痛楚为妙。我吸足一口气,将整个脸浸在水里憋了一分钟。再抬起头来,脸部轻松多了,肚子却叫起来……它在提醒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我折回窗前坐在床沿上,搭拉着双腿不知所措。我的所有判断都失误了,他们的心狠手毒超出一个孩子的想象,连口饭都不给吃,连个面都不照。是不是造反派忙着批斗别人把我忘了?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昨天有人两次扒着窗子窥视,这证明他们并没有忘记我。我觉得孤独、寂寞比饥饿和疼痛还可怕,我希望有人来,恨不能立刻有人来,哪怕挨打挨骂也比现在的滋味好受。
    右小腿肚子一阵奇痒,我低头一看,那只大马蚊子正叮在小腿肚子上吸血,原来它躲在床下,现在却飞出来进早餐了。老头鱼曾告诉过我不用打咬人的蚊子,它吸够血会撑死的。我盯着大马蚊子,它非但没被撑死,反倒叮过右腿又飞落在左腿上,真是欺人太甚!我猛然绷紧肌肉夹住大马蚊子吸血的“针”,掉过小腿肚子向床腿碰去,一家伙撞它个稀巴烂,鲜血顿时流下腿脚。
    我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想了一想,又一次登上窗台用牙齿去拽窗子上端的铁插销。我知道插销为什么锈住了,窗前常年有那个垃圾堆,以前的房客嫌有味轻易不打开窗户。我叼住插销把往外拉,活动一点儿就拉不动了。我又加把劲,铁插销硌得牙齿嘎嘣一声豁开一块,牙花子流出鲜血,我连连吐着硌碎的牙齿和血水败下阵来。铁插销锈得太死,就是我的双手没被绑住,也得用螺丝刀子才可能撬开它。
    我觉得饿,脑门上沁出一层虚汗。
    我的火气消退了,肚子里仿佛有无数个小虫在啃啮、撕扯肠胃,抠心挖胆。我把下巴抵在气窗框上,目光转向那几块西瓜皮。刚一醒来我并没在意,只觉得它们摆在那里有些新奇,这会儿却强烈吸引着我。我瞅着西瓜皮,看苍蝇悠然地围着它飞上飞下,口水流出肿歪的嘴角,肠胃里一揪一揪疼痛。我知道自己渴望得到那些西瓜皮,非常想吃东西,哪怕吃上几口西瓜皮也好,但不能够这样做。虽说望梅可以止渴,但我此时怀疑这句成语的准确性,根据切身的体验,我看到吃的东西非但无法止饥,反倒饥饿感更加强烈了!
    我知道,再怎么一厢情愿也无法够到西瓜皮,只好跳下条凳,侧躺在光板床上歇息。去年母亲领我去北京看病时,我在那家小旅馆里学会如何抵御饥饿,一是多喝水,二是躺着不动,尽量少消耗体内的热量才可能坚持下去。我静静地躺着,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怎么也睡不着觉。我想起母亲,想起姐姐妹妹,她们一定都难过得无以复加,时刻盼我回去。母亲是否已经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姐姐妹妹?不可能,她肯定隐瞒着我被骗回来的情况,以免她们焦灼忧虑。
    可是母亲你在哪里,我被关起来了,死去活来,多么想见一见你,扑进你的怀里啊。此刻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来救儿子?哪怕送一口吃的东西也能帮我挺住啊!

    四
    ?
    母亲一刻也没停止救我的努力。
    母亲被迟司令他们打回家,一头倒在炕上昏迷过去,下午醒来后,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军代表质问他为啥说话不算话,扣押孩子?信誉何在,良心何在?军代表面红耳赤,支支吾吾,推说自己不了解情况,待弄明白情况一定想办法劝造反派放孩子回家,并信誓旦旦请母亲放心,他们不会对一个孩子怎么样的。
    母亲再次轻信了军代表的谎言,老早做好蛤蜊面等待我回家过生日。直到那时,母亲还以为儿子只是个顽皮的孩子,犯点儿小错学校教育教育也就算了,造反派不会拿我怎么样。
    母亲等到傍晚,等来的是迟司令和几个打手。他们欺骗母亲说,有革命小将揭发于艾平写反标打倒毛 ,已被校革委会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送进市公安局拘留所收审,他们要母亲给我拿两件衣服,好在监狱里换着穿。母亲登时五雷轰顶,万箭穿心,她说:“我不相信,不相信,不能相信,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事!”作为母亲,她坚信于艾平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从小受党和新社会的教育,决不会反对毛 的。“啊,不,不是这样,一定是弄错了,于艾平是无辜的。如果真有谁揭发我儿子写反标,拿出证据来,你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在问题没有水落石出前不能随便抓人,赶快还我孩子!”
    “我们没工夫和你啰嗦,”迟司令说,“你要不揭发狗丈夫,顽固不化,你狗崽子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你找军管会要人去吧。”
    他们不再理睬母亲,管我妹妹要了两件衣服,匆匆离去。谭老西子和小不点临走前威胁母亲:“你要是再敢去纠缠军代表,红卫兵就叫你不得好死!”
    我的母亲并没被恐吓住,她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也不会丢下儿子不管。母亲还抱有一线希望,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不是那么回事!她跑到军代表的驻地要求他接见,相信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误会了,搞错了。传达室的人说军代表回部队学习去了,得一段时间才能返回糖厂。那一夜她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失去儿子的生活简直不能想象,而且连一天也活不下去。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找到学校革委会主任家要人。白脸狼的老婆也是个造反派,她把母亲拒之门外说:“主任去市里开会了,不在家。”母亲返回家中,找了几件儿子常换的衣服,直奔造纸厂乘2路无轨电车去市公安局寻找我的下落。
    在市公安局接待室里,母亲等了一个小时,才出来一个戴红袖章的长着一脸横肉的办事人员。对她说:“我们查过,昨天根本没收审过一个叫于艾平的男孩儿,你到别的地方查查吧。”齐齐哈尔专政机构各区县都有,查一个孩子不啻大海捞针,母亲犯难了,她想再打听一下到底上哪儿去查询,那人拂袖而去。母亲又是愤怒,又是悲痛,走出大门口,正碰上市公安局长在院子里打扫卫生,他也是山东人,当年和父亲一列火车来东北支援建设的老干部。
    “孙志刚同志,你怎么来了?”局长诧异地停下扫帚问。
    “我来找儿子。”母亲收住脚步。
    “孩子怎么啦?”
    “被军管会抓起来了。”
    “为什么?”
    “造反派硬说他是现行反革命,政治犯。”
    “荒唐,他才多大!”
    “他是无辜的,这怎么可能……满十四岁啊。”
    局长听过母亲的诉述,一拳头打在另一只手掌上,愤怒得直抖。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淘气的毛孩子,怎么也会被打成反党分子,反革命分子……猛然,他想起自己靠边站劳动改造扫院子了,头脑清醒下来,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怎么也划不着火柴。    
    “运动搞到这份儿上,连个孩子都不放过,艾平在这儿么?”
    母亲摇摇头。
    “孙志刚同志,别着急,既然没在这里,你去龙沙分局找找看。”
    “老同志都被打倒了,”母亲的泪水溢出眼角,两手抓住胸口,“我去求谁!”
    两人一阵沉默。
    “有办法,你去预审科找一个姓王的副科长。”局长终于点燃香烟,吸了一大口,烟圈从他嘴里吐出来,渐渐上升,在乱蓬蓬的头发里缭绕。他考虑了一会儿,安慰母亲。“他是我的老部下,还没靠边站,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母亲马不停蹄赶到龙沙公安分局,满怀希望找到预审科。王科长倒很热心,富有正义感。他让母亲坐下来喝杯水冷静冷静,待他查一下于艾平被关进什么地方,再想办法解救孩子。但是王科长到处拨打过电话,一通白忙活,公安局内部也在造反夺权,信息系统十分混乱,他查过许多部门也没打听到我的下落。一时间,母亲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站立不稳。她流着泪告诉王科长:自己的丈夫被造反派关进牛棚整死了,一个寡妇家就剩下这么一个命根子,现在她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在一个目标上,带着孩子活下去,找不到儿子她就不活了。母亲求他看在老局长、老同志的面上千万帮帮忙,尽快打听到下落救我出来。
    王科长很同情我们的境遇,他分析说,除刑事犯罪公安局一般不收审十六岁以下的孩子。现在是运动时期,很可能造反派抓人不通过他们直接送往市“群众专政队”,那就说不准了。王科长请母亲先回家休息,只要力所能及的他一定帮忙,并答应要是我真的关在公安系统内,他会千方百计想办法放孩子回家的。
    万般无奈,母亲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回糖厂。

    卷二?《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画地为牢?第三章??熬?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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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我饥肠辘辘地躺在床上,看着阳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听到窗外有异样的动静,我抬眼望去。
    是迟司令扒在窗户上窥视,察看我是否屈服了,想求饶。我漠然转过脸去,不想再看他那狰狞的面孔。“你们整吧,整死我也不服,你以为我受不了,会求饶,我还能挺住!”我心里想着,索性不理睬他,一侧胳膊压麻了,还是一动不动。我必须侧身而卧,一平躺脊背便压迫反剪的双手,疼得像着了火。我尝试趴着睡觉,不过那也不成,胸脯硌在光板床上时间一长喘气都困难,最后只得放弃这种卧姿。总之,无论平躺还是趴着都难以忍受,我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姿势,唯有蜷起腿用膝盖顶着胸口侧卧才是最佳选择,这样可以让身体重量压在一只手臂上,以便来回倒换着休息。
    中午,俱乐部的大喇叭又在转播批斗大会实况,我没听清楚是在批斗谁,反正在批斗市里的哪个领导。一阵阵打倒声震耳欲聋。一大片乌云从天边滚来,城市的上空笼罩着雨前的闷热。我想捂住耳朵不听,但手被绑着,只得侧起脑袋压住一只耳朵,让噪音减少到最低程度。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迟司令下一步拿我怎么办,会不会也像斗走资派那样批斗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以至全身都紧张起来。过去遇到困难总是可以依靠母亲渡过难关,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个人,也没有人帮我出主意,想办法,从没这样孤单过。况且我已领教过造反派的丧心病狂,仿佛文明的一切努力在他们面前都是徒劳的,什么无耻的勾当都干得出来。原以为他们不会打一个小孩儿,实际上比这更坏,照样打得你体无完肤。要是真把我揪出去游街示众该多丢人,有何颜面再见同学们,怎么好意思去上课?我现在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人要一张脸,树要一层皮,不,我决不能让他们肆意游斗。
    我想起父亲游街时的情景,眉宇间那深深的屈辱,那无言的愤怒。“士可杀,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母亲说我天生就是个犟种,从不肯轻易低头认输,我就是一个犟种,要和造反派坚决斗争,哪怕被活活打死。假如红卫兵总部真的召开大会批斗我,我也要和父亲一样决不屈服,将当众一头撞去以命相拼。
    不知什么时候,大喇叭里的批斗会转播完了。屋子里静极了,甚至能听到那只昨晚飞进屋里的拉拉蛄窸窸窣窣的爬动声。我坐起身子,望着那只拉拉蛄,它大大的肚子,一双紧拢的翅膀,黑亮亮的小脑袋,正沿着墙角伸出触角,拖动身子寻找什么。本来,它是一种夜晚活动的虫子,白天是藏在洞里不出来游荡的,可能也和我一样难以忍受饥饿,才大白天出来寻觅食物了。
    窗外传来隐隐的声音,我转脸看去,有一个人蹲在垃圾堆前,背朝着我捡东西,这是我三天以来见到的头一个生人,而且不是我憎恶的造反派打手,心里一阵激动,连忙扒在玻璃上往外瞧个仔细。从背后看,我判断她是个姑娘,衣服邋遢肮脏,齐耳的短发披散成一团乱草,正在捡我上午观察过好久的西瓜皮。她直起身子转过脸来,把一块西瓜皮放在衣襟上擦擦,塞进嘴里。我认识这个女人,她就是去年我们蹲宿儿时,跟刘小伙开玩笑介绍对象的李疯子。我盯着李疯子吃西瓜皮,竟勾起强烈吃东西的欲望,哈喇子都流出嘴角。屋里暗,外面亮,李疯子并不知道有人盯着她吃东西,或许知道了也不在乎,大口小口啃着白色的瓜瓤,嘴角吐出绿色的瓜皮,黑色的瓜子,像在有意馋人。我的嘴巴下意识蠕动起来,腹部不停抽搐,胃壁磨得更疼了。
    “李疯子。”我低低地喊出一声。
    李疯子一怔,四下看看,没发现什么,又捡起一块西瓜皮塞向嘴里吃起来。我急了,她已经吃下三块西瓜皮,再吃就没多少了。
    “李疯子,给我一块吃。”我提高嗓门,每说一句话都要花很大力气。
    李疯子看见屋里的我,停止咀嚼,捂住剩下的瓜皮,怕我抢她的食物。察觉到我隔着两层窗户,才把西瓜皮放窗台上,脸盘贴着玻璃冲我一笑:“大花脸,唱戏喽!”她的鼻子眉毛都是笑,笑成一枝花。我觉得她神志很不清楚,正常人看见肿胀的面孔一定会感到狰狞可怕,她反倒以为是故意画的大花脸。李疯子又拿起西瓜皮往嘴里送,不再理睬我。我想起她原来是老师,喊她疯子肯定以为骂她,于是改口道:
    “ 李老师,李老师,我饿。”
    这两声尊称一下使李疯子震惊了,自从她年纪轻轻患精神病以来,极少再有人叫她老师。她转向我直直地瞅着,瞅着,似乎回忆起什么,我看见她的面孔急剧变化着,傻笑消失了,一双眼睛眯缝在一起,深邃而又明亮。突然,她的眼角溢出一颗亮晶晶的东西,那是两滴泪珠。我亦震惊不已,平常小孩子们看到她到处捡东西吃,总是起哄骂她李疯子,甚至恶作剧地抢走她的食物扔上房顶取乐。“我饿呀,快还给我!”急得她蹦起老高大叫大嚷。直到哪个路过的大人呵斥淘气鬼:“去去,干什么玩不好,逗一个疯姑娘!”孩子们才一哄而散……
    ??????二
    ?
    “李老师,给我一块。”我用额头撞击着玻璃,祈求她别走开。
    “什么,你叫我什么?”她喃喃道。
    “李老师,我饿,求你给我块西瓜皮吃。”
    李疯子终于弄懂我的意思,拿起一块瓜皮隔着玻璃站着,不知如何送进屋里。我连忙登上窗台,张开牙齿拽开气窗,用额头顶到最大程度说:“从这儿扔过来。”
    李疯子够不着高高的气窗,扔手榴弹似地扔起西瓜皮,她倒挺大方,将三块西瓜皮全扔了过来。糟糕的是头一块扔得用劲小了,掉进双层窗框里,我俩隔在玻璃面面相觑,干着急,没办法。我跺着脚喊:“大点劲,再使劲。李老师!”第二块准确地扔进屋里,掉在地上摔成几瓣,第三块扔进的时候,我用肩膀接了一下,将西瓜皮挡在床上,完整无损。“谢谢李老师!”我朝外面感激地喊。谁知道她的疯劲又上来了,对我的感激不以为然,着了什么魔似的,身子时而朝前,时而往后,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摇来摆去唱着造反歌曲离去了:
    ?
    忠于革命忠于党,
    党是我的亲爹娘。
    谁要敢说党不好,
    坚决叫他见阎王!
    ?
    我用脚尖聚拢碎裂的西瓜皮,单腿跪下,把鼻孔对上去嗅着它的清香,不知怎样享受才好。我急切地想叼起一瓣,大口吞咽进肚里。嘴巴一凑近西瓜瓣,猛想起上午看到它曾落满苍蝇,不禁有些恶心。李疯子吃西瓜皮前,还要用衣襟擦擦灰尘,我的手绑着压根儿做不到。我转向水桶,可以叼着它们在水里涮涮再吃,那样不就把整桶水都搞浑了,以后还喝不喝?不过还是可以涮涮表面的炉灰。我叼起一瓣瓜皮放在桶边,再叼来第二瓣、第三瓣,用脚尖聚成一堆后蹲下,咬住桶沿倒些水冲洗瓜皮。
    桶里还有大半下水,头一次我没掌握好角度,水全倒进我的解放鞋里面。我慌忙放正桶,得珍惜着用,不能浪费,谁知道什么时候再允许我去打水?我用脚尖根据目测的距离推了推瓜瓣,再次蹲下去咬住桶沿,这一回倒出的水不多不少,恰好流在瓜瓣上冲去炉灰和浮土。我跪在水洼里叼起一瓣西瓜皮,三口两口咽进肚里,胃里一阵舒服。回过头来后悔不迭,床板上还有一块西瓜皮呢,我怎么没想到叼过来放在一起冲洗呢,这样又得浪费水!
    我走到床边,将那块完整的西瓜皮叼过来与碎瓜瓣摆在一起,再次小心翼翼地冲洗上面的炉灰。我不像吃头一瓣那样狼吞虎咽了,而是一块块将它们叼回到床板上,摆在面前享用。我蹲在床前用嘴挑出一块最小的瓜皮,尽量慢慢地吃,一点点咀嚼着细细品味……父亲在世时,一买就扛回家大半麻袋西瓜随便孩子们吃。我撑得肚皮像面鼓,一敲咚咚响,实在吃不下的时候还要再吃上两口通红的瓜心。说到家这东西也是一股甜水,晚上多撒几泡尿就是了,只是每次吃西瓜都会遭到母亲一阵数落:
    “这孩子,太浪费了,好好的红瓤吃两口就放下,该让你饿两顿,就懂得珍惜东西啦!”
    每每这时候,母亲就拿起我吃过的瓜皮重新“打扫一遍战场”,非把西瓜啃得露出白皮才住口。
    有时候,母亲等全家都吃完西瓜,便用刀削去硬皮切成丝炒菜吃。母亲劝我也吃些炒西瓜皮,这种菜有中药功能,清热祛火,化痰消瘀。我不喜欢吃西瓜皮炒的菜,苦滋滋的叫人怎么咽进嗓眼?母亲笑了,说你不是不喜欢吃,从小就没少吃,我坚持从没吃过西瓜皮。她说你常吃的果脯中有一种绿色的长条,就是西瓜皮加糖腌制的。
    头一块上残留着些许红瓤,表面风干得抽抽巴巴,咬上去口感仍旧美妙,流出蜜一样的瓜汁。人必须伸长脖子用头、用嘴追着西瓜皮吃,一口咬上去,不再松开。我一点点吮吸那汁液,反复咀嚼,舍不得吞进嗓眼。但红瓤少得可怜,一口下去露出白皮,不过也不难吃,像啃大萝卜一样爽口。最有嚼头的是那层绿色的皮,坚硬且苦涩,很难咽进嗓子眼儿。我舍不得扔,这部分对饥饿的肠胃最有价值,也最顶饿,不像红瓤和白皮虽好下咽,嚼来嚼去化作一股水,什么东西都没吃似的。
    我采取科学的办法进食,红的白的绿的一起吃,坚硬的部分和甜蜜的部分掺和着吞下,不苦也不涩,咽进胃里清凉凉的很好受。可惜太少了,我正吃得津津有味,面前的食物却一点儿不剩了。我咂巴着嘴唇,转动舌尖将牙缝里的碎屑吸出来吞掉,不无遗憾。但肚子里有食物了,身上的疼痛也减轻许多,于是决定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没小心压住手腕,一阵刺痛袭上来,疼得人直甩脑袋,坐起身子观察手腕。
    我的手腕被绑住三天,小指粗的绳子勒得过紧,血脉不通,血管隆起,颜色都变红紫了。双臂如同针扎火燎,什么姿势也不舒服。手背肿成小馒头,手指肿成胡萝卜,我不动还不疼痛,只是麻酥酥的。这几天我动尽脑筋想办法代替手,深知手的作用和重要,再勒下去要勒坏了?它成了我最为担心和忧虑的事。我活动着手指,疏通血脉,又把双手放在床头上拉扯,想让麻绳松开些,哪怕一分一寸也是好的。他们绑的是“老虎扣”,绳扣越拉越死,但绳套间相对松快了。我突然想到自己何苦忍着呢,电影里不是有过革命者磨断绳子逃跑的例子么,为什么不试试?
    我一想到可能逃跑激动起来,走到门框前背过身子,双手对准水泥墙角磨擦起来。麻绳在墙角上上下下滑动,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我磨擦了几十下,转过头来观察绳子。绳子浸过水,十分结实,不过磨过的地方还是泛起白色,并有几绺麻坯磨断了。这是一件慢活儿,需要花费相当的气力,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每天坚持下去再粗的绳子也一定会磨断的。我振奋不已,决定再磨几下,又取得些明显的进展。忽听窗外响起脚步声,我停止了磨擦,回到床上蹬掉解放鞋,侧身躺下装作呼呼大睡,似乎根本就没发现窗户上有人窥视。
    这一觉睡到半夜时分,我被蚊子咬醒了。
    外面雷鸣电闪,大雨滂沱,闪电照亮了湿淋淋的花坛和亮晶晶的树叶。风把雨点刮进敞开的气窗,地上淤积起一汪雨水,我赶紧爬起来站在床板上,用脑袋顶死气窗。白天光顾吃西瓜皮忘记关它,结果又飞进来众多的蚊子和小咬,围着灯泡飞舞,满天花板上都是黑色的蚊虫。我无法关电灯,一夜过去还不叫它们给吃了?我想着,用牙齿把头枕的衣服卷打开,叼过裤子和衣服盖在腿上,身上,以抵挡蚊虫的骚扰。
    第三个夜晚,我梦中还在啃那两块西瓜皮……
    ?
    三
    ?
    第四天早晨,一泡尿憋醒了我。
    我爬起来,天刚亮不久,窗外灰蒙蒙的,雨声稀疏了。闭门雨,下一宿,隔着玻璃看窗外的雨景,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奇怪自己被关进来怎么从没想上厕所呢?是的,我没吃东西,也没有可排泄的粪便,此刻却要撒尿,憋得要死也没办法解开裤子。“缺德,连上厕所都不让!”我嘟囔着翻身下地,趿拉着鞋走到门口,明知道没用还是用脚踢起门板:        
    ?????“来人啊,我要上厕所!”没有人回应,大概单身宿舍的职工都还没起床,我喊过几嗓子就不再出声,要尿裤子了。
    往哪儿尿?没有痰盂和盛尿的器皿,虽然隔壁就是厕所,我能清楚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但这无疑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在家里,母亲总是在外屋准备一个尿盆,夜里起来,我不用开灯,就可以闭着眼睛摸到尿盆前掏出小鸡鸡撒尿。在野外就更好办了,你往哪儿撒尿都行。现在我却束手无策。温热的尿水顺着大腿根流出来,短裤洇湿一大片,这泡尿特别长,脚下的水泥地上臊哄哄的尿水到处横流。我赶紧咬住桶沿倒些水冲尿,屋里顿时洪水泛滥,好在门板下有条缝隙,我用鞋帮拥着尿水尽量让它流出门缝。
    真是太糟糕啦!
    漫天的牛毛细雨停了,云在散开,落叶遍地,一滴一滴的水从树上落下来,蜘蛛网上的雨点闪闪发亮。
    有咩咩的羊叫声,接连几天不见人,我对任何声音都异常敏感。
    我扒在窗前,发现有两只山羊在墙根吃草,竟暂时忘掉尿湿裤子的烦恼。这两只白色的山羊一老一小,母羊垂着硕大的奶子,扬着胡子,扇着两只耳朵,吃着青草。它身边的小羊羔,一身白毛,围着母羊蹦来跳去,偶尔还拽下两口青草玩耍。白土地人养奶羊,喝羊奶,也有人偷着给那些缺奶水的母亲供应羊奶,挣外快。本来,大院里每天早晨都有个市奶站的娘儿们,骑着自行车,货架上带着两个大桶送牛奶。她心太黑,不老实,总往奶里掺水,有婴儿的人家察觉她的鬼伎俩,纷纷改订邻居家的纯羊奶。尽管这是严禁的资本主义行为,但屡禁不止,渐渐地,连造反派的家属也订邻居家的羊奶了。
    那只小羊跑开了,母羊不放心,马上用脑袋顶住小羊赶回来。小羊钻到妈妈的肚子下吃起奶来,母羊屈起后腿喂着孩子,时而用舌头舔舐小羊的脊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觉得那么新鲜和亲切,我被关进来的这些天里,除了单调的四壁和床、条凳,与世隔绝,我渴望见到外面的世界,和熟悉的人接触。老牛舐犊,动物都知道爱孩子,保护孩子。我却被关在这里,遭受毒打、饥饿、捆绑,无人问津,连动物都不如!我想姐姐妹妹,想彬子、铁南、七哥,想老头鱼、黑子,想我的虎子,以及过去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想扇“啪唧”、弹玻璃球、钓鱼、游泳、搂草。就是能和女孩子们踢毽子、跳方格、跳橡皮筋、过家家也求之不得,只要有人带我玩就行……等我再看那两只羊,它们早已离开窗前了。
    我冒起虚汗,手掌发烫,手指僵硬,动一下都疼痛。只得侧身躺在床上,脑袋耷拉在床边休息一下,半面短裤腌得大腿根难受,但我无法脱下来晾一晾,等它自然干燥好了。
    早晨缓缓流过,我静静地躺着。
    我听到床下响起声音,循着声音望去,我唯一的伙伴,那只大肚子拉拉蛄,就像一个饥饿的人必然会向食物扑过去一样,正在吃一块小拇指大的西瓜皮,那大概是昨天落下摔在床底下的,我没看到。它身子趴在瓜皮上,伸出两只弯钩似的尖嘴,一夹一个小小的豁口,西瓜皮一会儿就被它啃出个窟窿。床板晃动了一下,拉拉蛄停止咀嚼,抬起尖脑袋望我一眼。迄今为止,我们已经相处三天,双方一直相安无事,它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又进自己的早餐了。
    拉拉蛄勾起我的食欲,我想夺下那点儿西瓜皮充饥。
    我探出脑袋企图吓跑它,殊料它不甘心放弃美味,用尖嘴钳住西瓜皮吃力地拖进床底深处。虫子也会保护自己的食物,我翻下床,伸出一只脚尖去够那西瓜皮,拉拉蛄逃跑了,起飞时黄黑色的翅膀呼呼震动。我的身子失去平衡,脚尖一滑竟将那西瓜皮碾成末末,没法儿吃了。我徒劳一场,一怒之下又来到门框前,背过身子去磨手腕上的麻绳。这一次的努力卓有成效,我磨断更多的麻坯,手疼得挺不住了,眼睛却一直对着掉在窗框里的那块西瓜皮,我明白是它诱惑着我不再磨绳子了。
    我来到窗台前,将额头抵在玻璃上,研究着怎么够出西瓜皮?它已经发干变蔫,不那么鲜亮了,伸手就可以够到似的。我又一次登上窗台,希望能用牙齿拽开插销,结果除了浪费宝贵的体力屁用没有,双层玻璃框太深,唯一的办法是砸开玻璃取出它。我正在寻思怎么办?猛然对面贴上张脸,我以为是造反派来观察我,吓一大跳。对方却做个鬼脸,我这才看清是李疯子搞的恶作剧。她闲着没事也盯着玻璃里的西瓜皮,两只眼珠对在一起欣赏着玩。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对她的出现充满希望,爬上窗台,用牙齿拽开气窗探出脑袋说:
    “李老师。”
    “你怎么叫我老师?”她抬起脸颊,像孩子似的为了什么而喜悦,“我教过你么?”
    “没有。”
    她摇晃着脑袋,啐了一口,眼睛望着别处叫道:“那你叫我老师,不要脸,无耻!”
    她的疯劲上来了,我啼笑皆非:“叫你阿姨行吗?”
    “你骂人,我不是猪八戒他二姨。”
    “我没骂你,”我没法儿和她理论,直奔主题。“你能帮个忙么?”
    她似乎清醒了,点点头。
    “去告诉我妈,我没被送军管会,在这儿。”
    “你妈叫啥,在哪儿?”
    “叫孙志刚,在学校。”
    “孙志刚,老领导。”听我一说,她想了一会儿,似有所悟。“学校的走资派,孙书记。”
    她嘟囔着刚说完的话,又重复那句话的意思,生怕别人听不懂似的,不停地说着。这栋楼窗与窗之间的距离较远,我们在窗口说话,很可能其他窗口的人听不见。但我也不敢大声喊叫,以免碰到不必要的麻烦,只能一遍又一遍低声央求她帮忙。不过我所希望的,并没有成功。李疯子根本就不愿听我再说什么,她的手指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抓得紧紧的,突然捶了下自己的膝盖,又在垃圾堆里捡起面小纸旗高呼起口号向前走去,每喊一声都要跳跃两下:
    “打倒走资派孙志刚!”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回来,李老师。”我的头朝前倾着,心急如焚。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同学们好。下面,老师给你们分析《愚公移山》这篇文章。”她回过头来收住脚步,并没有理会我,拍打着双手前言不搭后语,越说越离谱儿。      
    “你是什么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吗?就是这么回事,我要造反去,你敢不准我革命?”
    “不敢,”我继续苦苦地央求,“李老师,我饿,你能给我点儿吃的吗?”
    “饿死你个小兔崽子,谁叫你逼我吃药了……我没病,吃什么药?不行,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行了嘛^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依据,内因是通过外因而起作用的^红卫兵小将们,紧急行动起来,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跟着毛 奋勇前进!”
    她一会儿明白清醒,一会儿疯疯癫癫,我还在惊愕中不知怎么说好?她全身摇晃起来,挥动着旗帜径自向前走去,只是偶尔用手掌按按太阳穴,一边哧哧笑着,一边滔滔不绝说着什么。
    我无可奈何。

    四
    ?
    李疯子的身影不见了。
    我憋回失望的泪水,跳下窗台坐在床边,盯着玻璃框里的西瓜皮沉思。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是我有病还是她有病,思维也变得糊涂起来。
    我面朝西瓜皮,一直坐到中午。
    我已经饿得发晕,既弄不清李疯子为什么突然离去,也不愿长久地为这件事烦恼。越来越想得到这块食物充填肌肠,几乎不能自制,琢磨着踹开玻璃取出西瓜皮,挨一顿打吃下西瓜皮也值。我站起身子,不再迟疑,抬起一只脚对准西瓜皮用解放鞋顶住玻璃发力,哗啦一声顶碎一小半玻璃,全身都因剧痛而摇晃。我背过身子,伸出双手去够那块西瓜皮,锋利的玻璃碴划破手背流出鲜血,染红西瓜皮。我真是饿急眼了,来不及细看,顾不得手上的鲜血和冲洗瓜皮上的灰尘,把它连血带皮吞进去。瓜皮嚼在我的嘴里,清香苦涩,混和着鲜血淡淡的咸腥,牙齿嚼到一块玻璃碴。我唯恐浪费食物,舍不得将哪怕一星半点儿吐出来,索性将玻璃碴嚼得粉碎,连同西瓜皮一起吞下肚子里。
    吃过西瓜皮,我的胃稍微好受一些,又开始害怕踹碎玻璃的后果了,我甚至为自己的冒失后悔,想必一顿毒打在所难免。我抬起脚,亡羊补牢,尽量将碎玻璃踢进床下,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以便他们发现后好打马虎眼少挨几鞭子。手上的血不断滴落着,哩哩啦啦,我扭过头,看到手背划破一道口子,拿起当枕头的衣服缠在手上止血,我知道不要紧,用不多长时间伤口会自然愈和的。屋里亮着长明灯,我几乎没有日夜转换的概念,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头昏眼花。我感到手腕的刺痛尚可忍受,但肩关节的钝痛越来越难挨,都快失去知觉了。我的意志在消沉,抵抗意识在消退。人就像掉进倒霉的无底洞,黑暗而幽深,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然而终究要碰到底的。觉得再这样下去人饿垮了,精神也垮了,会主动告饶的。但是四天过去,他们除偶尔扒在窗口窥视一下,没有人进来。
    后来我才懂得,造反派的用心何其歹毒,他们也正是用这种“熬鹰”的手段,来瓦解一个人的斗志。
    在黑龙江省,有一个少数民族叫鄂伦春族,他们祖祖辈辈以渔猎为生,尤其以“熬鹰”远近闻名。鄂伦春人逮住鹰隼利用它狩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掉鹰的傲气。鄂伦春人深知鹰是从不肯低下头颅的鸟中之王,因此他们一旦逮住鹰一连几天不给它食物吃,只给水喝。待饿得差不多了,再把它关在一间黑屋子里,拴在秋千上荡来荡去,让鸟中之王时刻不能休息。猎人则点起一盏小油灯坐在秋千旁,轮换看守着鹰,用疲劳战术迫使它屈服。只要鹰稍一打盹,猎人就晃动秋千,让鹰为保持平衡无法入睡。几天几夜下来,鸟中之王又饿又困,精神和意志垮了,最后只得屈膝投降,按猎人的命令逮鸟抓兔子。
    我原来百思不解,为什么体育老师刘小伙会承认自己是牛鬼蛇神?以他的身体和力气就是三个迟司令也靠不到身边,五个小不点也不是对手。听母亲说造反派头一次对刘小伙诉诸武力,他也和我一样倔犟,虽不敢还手,一晃肩膀就把打手甩了出去。原因很简单,造反派就是运用“熬鹰”的战术捆绑刘小伙好些日子,直至把他折磨得浑身松软,虚弱不堪,让他身体的痛苦超出意志的承受力,才制服强壮的体育老师,迫使他无条件投降。放刘小伙回鬼队劳动改造的时候,他对我的母亲说:“孙书记,你知道,我不是坏人,更不是反革命,就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他们下此毒手。我年纪轻轻,以后怎么活!”
    母亲安慰刘小伙,一定要相信党,相信人民,活下去。运动总有结束的时候,到那时,是人是鬼就会水落石出了,起码我相信你是受冤枉的好同志。母亲没靠边站前,一直严格执行党的政策,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对成分好和不好的教师一视同仁,重在个人表现。母亲说:“刘小伙这个年轻人多才多艺,带眼的会吹,带弦的能拉,是个人才!”她鼓励刘小伙好好工作,积极要求进步,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日后,这一条也变成母亲的罪状,造反派多次批判她包庇地富反坏右分子,企图变天。
    有人砰砰敲窗户,我转过脸,是李疯子在敲玻璃。
    我为自己的愚蠢生气,和一个疯子说不清道不白,不抱什么希望了。再说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有心思理睬她。有什么东西咚地落在地下,我睁开眼睛,心跳得厉害,一个金灿灿的、金字塔状的窝窝头滚落在身边。窝窝头很结实,摔在地上裂开一条缝,没碎,老远就散发出香喷喷的味道。我激动地挪下床,背对着它屈下膝去,两只手捡起窝窝头摆在床板上,待想起应该谢谢李疯子时,她已经离开窗口了。
    我回过身,跪在床前盯住窝窝头,老半天还觉得这不是事实。然而我确实嗅到苞米面的香味,嘴唇触到窝窝头尖顶,还带着余热,尚未凉透,传到舌尖甜滋滋的。我咬开窝头的皮细细品味,一下撕倒它,露出底部的圆眼,喜出望外在圆眼中发现一块咸菜!接连四天没吃到咸滋味,我忙不迭用舌头舔着咸菜,竟不感觉它咸,而是甜的。我以为李疯子没听懂我的意思,不会管我,没想到疯子也有一颗母亲的心,尽其可能,同情孩子,可怜孩子!
    多少年后,我长大成人,一直忘不了在那个特殊的监狱里,在那个惨无人道的日子里,在那个死去活来的黄昏中,一个疯子对我的震撼。每当我碰到孩子讥笑精神病人,必定走上前去,怒斥淘气鬼们不得欺辱一个病人。如果哪个疯子要吃的东西,我准会跑回家拿些食物,或就近买些食品给他,尽管对方从未感激过我。要是哪个孩子认为我多管闲事,我甚至会大为光火,不惜动用拳头,并且从没有后悔过。为此,我多次惹过麻烦,搞得孩子家长来找我的母亲,说你儿子不该吓唬孩子,也是一个疯子!
    其实,疯子和诗人就那么一点点区别。
    他们说得没错,我写诗,为人处事经常偏激,是个疯子。
    我怀着满腔辛酸,就着咸菜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窝窝头,像吃美味佳肴,来来回回咂摸品味,好长工夫舍不得咽进嗓眼。我四天来没吃粮食,没吃蔬菜,肚子里没油水,空空如也。由于上火,嘴角溃疡了,上唇里面烂一大片,再加上我拽插销时咬坏牙花子,猛一吃东西流出血水。但比起周身的疼痛实在不算什么,毕竟有食物充实肠胃,让舌头和口腔产生咀嚼和吞咽的快感。一个窝窝头吃下去,没吃什么似的,我多么希望李疯子再从气窗扔进一个窝头来。她再没有露面,我无异于守株待兔。
    我觉得身上有些力气了,疼痛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扒在水桶旁喝了一气凉水,登上条凳,用脑袋顶死气窗以免晚上再飞进蚊虫,然后侧身躺在光板床上。我知道自己不能过多活动消耗卡路里,要活下去必须保存体力。我好像从哪本书上看到过,一个陷在沙漠里断水断粮的男人,一动不动躺着等待援救能坚持五天,一个女人能坚持七天。我的肚子里有三块西瓜皮和一个窝窝头垫底,还有充足的饮水,估计再坚持几天没有问题。
    那只拉拉蛄又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它从床底爬到窗台下,捡食窝窝头摔进来时掉的渣子。它饿坏了,肚子干干瘪瘪,翅膀耷拉下来,行动缓慢,得过一场大病一样有气无力。我和它同命相怜,再这样下去没有吃的东西都会饿死。可是门窗都关得严丝合缝,气窗又太高,它出不去,正和我出不去一样。我想,一旦他们再进来,我找机会多敞一会儿屋门放它出去,给我的小伙伴一条生路。
    我盯着拉拉蛄,注视着它的一举一动,那么专心致志,竟没在意窗外有人往屋里窥视。?
    ?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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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斗大会

    一

    第五天早晨,我醒来时天色已大亮。
    我做了一夜噩梦,一睁眼睛什么都记不清楚了。只依稀记得有人进来过推了推我的身子,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他一眼又睡过去。
    我奇怪自己怎么平躺着了呢,双手还抱在胸前?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臂,手上松绑了,那根绑我五天的麻绳扔在床边。我想揉揉眼睛,看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双臂由于长时间的反剪变得麻木,一只胳膊老在抽搐,仿佛已离我远去,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胳膊放下,轻轻移到大腿两侧。我扫视屋内和窗口,天
    色很灰暗,什么人也没有,我对面的光板床上放着一个海碗。
    我坐起来,再一次定睛望去,没错,是有一个碗,里面盛着满满的苞米面粥。我不是在做梦,早晨有人进来过,看摇不醒我放下碗出去了。原 来,白脸狼每天都派人观察我的情况,思量着我也该屈服了,可是我依旧不声不响,丝毫也没有求饶的意思。造反派们觉得奇怪,“熬鹰”战术怎么不灵了?他们过去常用这种办法,从来没有失败过,别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就是一个大人熬他五天五夜,寂寞、孤独、饥饿、羞辱也该摧垮他的意志。而于艾平怎么能明知道有人来却置之不理,安之若素?
    他们不敢再熬下去了,怕真折磨死人不好交代,开始给小囚徒送饭了。
    造反派大错特错。
    这种恶毒的办法或许对成年人有效,对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什么作用也不起。可以说我是歪打正着,因为我的身体与大脑已陷入瘫痪状态,这疲劳不仅来自几次审问,而是几个月来一系列事件的延续;也可以说是单纯所致,我还没长那么多心眼,没考虑那么多,整日里浑浑噩噩,最大的想法是回家吃一顿饱饭。所以我能战胜他们的阴谋诡计,造反派虽绞尽脑汁,结果是枉费心机。
    我扑向那碗糊涂粥,野兽似地伸出嘴巴,虽然松绑后又变成一个正常人了,也没想起用手端碗。我太迫不及待想喝粥了,没料到喝粥不比吃干粮,嘴巴一按倒碗沿往下吞咽时呛住鼻孔,一个喷嚏打去粥洒出一大半。我忙用手去捂歪倒的碗,情急之下每根手指都复活了,终于挡住床板上四下流淌的稀粥,凑上嘴巴去吮吸,搞得满嘴满脸都是苞米面粥。尽管我的手臂僵硬,转动不灵,仍然能用双腕夹起海碗,一口气喝完里面的小
    半碗粥,还是觉得饿,再次蹲下身子用舌尖舔舐起碗底。我咂巴着嘴,舔得碗比刷洗的还干净,之后仍不甘心,又吮掉手掌上沾着的末末,舔光洒在床板上的苞米面残渣,才意犹未尽地坐在床边。
    吃过粥,我盘算着下一步干什么,手自由了就不怕再撒尿,应该多喝水。他们再送饭来我可以要求上厕所大便,顺便捎桶水。我来到水桶前,倒进一碗水喝下去,再倒满一碗水留着备用,然后将手掌伸进桶里镇一下。双手长时间绑在一起,手腕都被麻绳磨破了,一直肿到肘关节。刚才猛然扶碗,连同昨天被玻璃碴划破的伤口都挣裂开来,又流出鲜血。
    凉水拔得手掌好惬意,血止住了,桶里的水也变成殷红的颜色。我捧起一捧水洗洗肿胀的脸颊,坐下等待着,我不知道自己等待什么,但预感造反派对我不耐烦了,绝对不会让我平静下去的。现在我已不再回想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思考和想象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对面锅炉房的鼓风机开始嗡嗡转动,俱乐部的大喇叭响起来,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单身职工下班了。尽管有各种嘈杂的声音干扰,我仍敏锐地分辨出开锁的动静。
    迟司令和他的哼哈二将走进来,看样子一脸不高兴。他手里拿把钢丝鞭,脸拉得比身子还长。令我略略放心的是没人理会踹坏的玻璃,松口气,目光马上对准小不点,他拿着两个窝窝头,大概是食堂买来的,和李疯子扔给我的一模一样。他一进门就把窝窝头放在另一张床板上,结结巴巴喝道:
    “起……来。”
    我盯着窝窝头,慢慢起身,背靠着窗户。
    “于艾平,这几天……好……受吗?”
    我面无表情地一声不吭,脸肿得快和鼻子平了,也不可能有什么表情。
    “抬头,站好,你想通了么?”迟司令顿了一下,屁股在条凳上挪了挪,要站起来似地说。“你还很傲,是厂长的公子,是不是?我们一定要打掉你的傲气!”
    “你想通了么?问你哪,于艾平,抬头,站好。”谭老西子简直是迟司令的传声筒,亦步亦趋。“你还很傲,是厂长的公子,是不是?”
    我抬起头,等待着就要发生的事情,眼睛瞟着窝窝头,纳闷迟司令的开场白为什么总是说我很傲,讥讽我是厂长的公子?他也不嫌翻来覆去重复这几句话没意思,莫不是因为他是工人子弟,内心自卑,才如此痛心疾首地没完没了? “我想……”我咕哝着开口道,“上厕所。”
    “快去。”迟司令大失所望。
    我顺手拎起水桶走出屋门,大概他们看出我已没有力气逃跑,没人跟在我后面押解小囚徒了。走廊里黑洞洞的,满地垃圾,我在厕所里蹲了一阵什么也没有拉出来,出来后,打满一桶水返回小屋。迟司令虽然气势汹汹,只是挥舞着钢丝鞭吓唬我,没有真打,实际上也不需要动粗,我没有能力反抗了。他们审视我一会儿,扔下一沓子稿纸和一支圆珠笔,对我郑重宣布道:

    第一.写出反党反毛 的言论,深刻反省自己的罪行。
    第二.揭发父母的问题,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
    第三.念你是受蒙蔽的狗崽子,松绑了,如果你胆敢逃跑,不但要严惩你,更要加倍严惩你的狗妈。

    我保持沉默不激怒他们,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牵扯到母亲,他说什么都得服从。迟司令留下纸和笔走了,不等脚步声消失我便拿起窝窝头大口吃起来。有中午那碗粥垫底,我五天以来第一次吃得很饱,但身子虚弱,吃饱后便躺下了。本想休息一下再爬起来完成他们留下的任务,我不敢懈怠,怕再挨毒打,努力打着腹稿,搜索枯肠也不知道写些什么?我想起当初造反派勒令母亲在家写检查的情景,她那时也像我此刻的心态,自己没干过坏事,难道还要端起屎盆子硬往头上扣不成?随它去吧,我不写,我的手掌实在疼痛难忍,肿胀的手指也捏不住笔杆。
    这一夜肚子里有食物,我把脸扭向墙壁避开灯光,很快就入睡了。

    二

    翌日上午,我被人推醒,枕头上留下一圈睡梦中流出来的口水痕迹。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另一张床上又摆着两个窝窝头。迟司令拿起空空的稿纸吼道: “于艾平,滚起来,叫你干什么啦,为啥没写?”
    我一骨碌坐起身,马上清醒了。 “你当是疗养院,我们养大爷!”
    我很窘,盯着自己的双手不吭气,手缓过来了,肿胀的手指由黑紫变得通红,手背上的伤口正在结痂,手腕上绳子勒出的血印,似两道车辙。“我问你哪?”他用稿纸敲打着我的脑袋。 “手疼,拿不住笔。”
    “那怎么能吃?”
    “用嘴。”
    “你小子像你狗爹,有其父必有其子。好哇,我们要把你交给广大红卫兵批斗,”他转身想走,又补充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你吓不住我,上次说要送我进监狱,不是转一圈也不了了之了?”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想。他们无计可施,终于亮出最后一招儿,准备大会批斗我了。迟司令离开之后,我仍在反复想着,明天又会揭露出些什么来?要是他们再来审问,我又该说些什么呢?母亲说过,她最怕“小会帮助”,大会批斗不算什么,他们公开批斗我,母亲就会
    知道我的下落,一定会想办法救我出去的。我又吃下一个窝窝头,似乎每咽下一口就增添一分气力,现在我感到的不再是恐惧,而是内心的疲惫。窝窝头太香了,吃过之后虽不大饱,还是留下一个预防万一,怕不给送晚饭。这一次他们走时没锁屋门,我可以不受限制地单独上厕所了。
    我拉开屋门,见走廊里有一个人在打扫卫生,是单身宿舍管理员,我参军的小伙伴郭春节的父亲。郭叔叔惊讶地问: “小艾平,怎么在这儿?”
    “他们把我抓来的。”
    “你的脸怎么了?”
    “造反派打的。”
    “为啥?”
    “为我爸翻案。”
    “王八蛋操的,把个孩子打成什么样子!”郭叔叔蹾着拖把,停了一下说。“这哪儿行,我找他们去!”
    “郭叔叔,你一找他们更凶了!”
    他脑袋歪向一边,猛然醒悟: “你妈知道么?”
    我难过地摇头。 “我告诉她去找厂领导,说什么也不能打孩子!”
    郭叔叔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等着他返回来,盼时光快快流逝,像等了一辈子。傍晚时分郭叔叔敲开屋门,塞过两个馒头和一碗炖茄子,说他去过我家。母亲正在尽一切努力救我出去,她要我再忍耐一下,一定要改改犟眼子脾气,能顺着造反派说就顺着说,少挨打。我的母亲连夜去301部队驻糖厂的军代表家,要求放我出来。首席军代表
    是个团政委,他说自己不了解情况,学校军代表没向他汇报,劝母亲先回去,等他了解情况后再解决问题。
    郭叔叔说,这星期他值班,造反派再打你就大喊大叫,他会出来阻止他们的。郭叔叔的一席话,说得我周身热烘烘的,给我几近麻木的神经,注入了活力,心里敞亮了许多。手开始发痒,我活动手掌,用一只手替换着搓揉另一只手减轻痛痒。我饱餐一顿,掰下一小块馒头扔给拉拉蛄,不想放它走了,有它做伴我觉得充实,不再感到特别
    孤独了。

    二

    翌日上午,我被人推醒,枕头上留下一圈睡梦中流出来的口水痕迹。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另一张床上又摆着两个窝窝头。迟司令拿起空空的稿纸吼道: “于艾平,滚起来,叫你干什么啦,为啥没写?”
    我一骨碌坐起身,马上清醒了。 “你当是疗养院,我们养大爷!”
    我很窘,盯着自己的双手不吭气,手缓过来了,肿胀的手指由黑紫变得通红,手背上的伤口正在结痂,手腕上绳子勒出的血印,似两道车辙。“我问你哪?”他用稿纸敲打着我的脑袋。 “手疼,拿不住笔。”
    “那怎么能吃?”
    “用嘴。”
    “你小子像你狗爹,有其父必有其子。好哇,我们要把你交给广大红卫兵批斗,”他转身想走,又补充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你吓不住我,上次说要送我进监狱,不是转一圈也不了了之了?”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想。他们无计可施,终于亮出最后一招儿,准备大会批斗我了。迟司令离开之后,我仍在反复想着,明天又会揭露出些什么来?要是他们再来审问,我又该说些什么呢?母亲说过,她最怕“小会帮助”,大会批斗不算什么,他们公开批斗我,母亲就会
    知道我的下落,一定会想办法救我出去的。我又吃下一个窝窝头,似乎每咽下一口就增添一分气力,现在我感到的不再是恐惧,而是内心的疲惫。窝窝头太香了,吃过之后虽不大饱,还是留下一个预防万一,怕不给送晚饭。这一次他们走时没锁屋门,我可以不受限制地单独上厕所了。
    我拉开屋门,见走廊里有一个人在打扫卫生,是单身宿舍管理员,我参军的小伙伴郭春节的父亲。郭叔叔惊讶地问: “小艾平,怎么在这儿?”
    “他们把我抓来的。”
    “你的脸怎么了?”
    “造反派打的。”
    “为啥?”
    “为我爸翻案。”
    “王八蛋操的,把个孩子打成什么样子!”郭叔叔蹾着拖把,停了一下说。“这哪儿行,我找他们去!”
    “郭叔叔,你一找他们更凶了!”
    他脑袋歪向一边,猛然醒悟: “你妈知道么?”
    我难过地摇头。 “我告诉她去找厂领导,说什么也不能打孩子!”
    郭叔叔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等着他返回来,盼时光快快流逝,像等了一辈子。傍晚时分郭叔叔敲开屋门,塞过两个馒头和一碗炖茄子,说他去过我家。母亲正在尽一切努力救我出去,她要我再忍耐一下,一定要改改犟眼子脾气,能顺着造反派说就顺着说,少挨打。我的母亲连夜去301部队驻糖厂的军代表家,要求放我出来。首席军代表
    是个团政委,他说自己不了解情况,学校军代表没向他汇报,劝母亲先回去,等他了解情况后再解决问题。
    郭叔叔说,这星期他值班,造反派再打你就大喊大叫,他会出来阻止他们的。郭叔叔的一席话,说得我周身热烘烘的,给我几近麻木的神经,注入了活力,心里敞亮了许多。手开始发痒,我活动手掌,用一只手替换着搓揉另一只手减轻痛痒。我饱餐一顿,掰下一小块馒头扔给拉拉蛄,不想放它走了,有它做伴我觉得充实,不再感到特别
    孤独了。

    三

    第二天,郭叔叔没有露面。
    早晨八点半,俱乐部前闹哄哄响成一团,大喇叭传来喊声:“一排靠左边坐,二排靠右边坐……”孩子们唱起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看情况准备举行什么活动。
    我刚吃过最后半块窝窝头,门一下被撞开,一大帮红卫兵闯进来。
    迟司令不由分说,扯住我脖领摁下脑袋挂上一个大牌子,几个红卫兵拧起我的胳膊强行押出门外。“你们干什么?”我叫道,期待郭叔叔出来保护我。又一个希望破灭了,他没有来。有人往我的脑袋上扣上一顶高帽,架起我走出三楼单身宿舍。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一大早温度就很高,太阳火辣辣地挂在东天,预示着这是一个北方夏天最炎热的日子。偶尔有几朵淡淡的白云,似一片低头吃草的羊群,踱过蔚蓝的草原。我被关进囚室近一个星期,乍一出门,脚底下轻飘飘的犹如踩在刨花堆里。我来到俱乐部门前的树荫下,用力抬起头,高帽快赶上我的身高,稍一低头就滚落下来,一路上掉过两次,押解我的人不得不放松一下胳膊,好让高帽不再往下掉。
    俱乐部门前拉起一道横幅:“批斗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大会”,水泥篮球场四角上插着大红旗,猎猎飘扬。横幅下面摆着两张桌子,白脸狼端坐其中,身旁是学校革委会和红卫兵总部的其他头头脑脑。球场密密麻麻地摆着板凳,坐着全体初中和小学的学生,大约五六百人,我们班同学坐在最前排,老师们坐在后面压阵。我扫了一眼,发现我的姐姐妹妹都在各自班级里,姐姐低着头不敢看我,妹妹哭了一样不断用手抹着眼睛,而我的伙伴彬子、铁南、朋久则投来同情的目光。
    我贪婪地望着他们,望了一眼又一眼,好久没看到亲人和朋友,一阵激动,心里也充实起来。我不知道姐姐妹妹是被迫参加大会接受教育的,还是主动想代表母亲来探听一下我下落的?姐姐也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我一眼又一眼,心都碎了。她的目光在鼓励我:“弟,坚持住,我们都在想办法救你!”
    我鼻子一酸,扭过脸去,不再看她们。
    此刻我明白了,过去我见到过的那批斗父母、叔叔阿姨的大会,那打倒的口号,那莫须有的罪状,那拳打脚踢,那低头认罪,那无耻的行径,都不可避免地落到我头上了。我的人格、尊严和自由已不复存在,内心里充满了失望、羞耻和屈辱。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转向我,盯住我胸前的大牌子,那上面赫然用毛笔写着大字──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并在名字上打着红叉。孩子们的目光,有的好奇,有的兴奋,有的愤怒,有的惶惑,有的惊悚,有的悲伤。那一瞬间我略略感到失望,自己享受的是最高待遇,整个大会就批斗我一个人,连个陪斗的牛鬼蛇神都没有,不难看出,他们的目的是要彻底摧毁我的自尊心。我觉得委屈,他们就这样平白无故给我定性了,可是我糊里糊涂,不知道错在哪里,真想一头撞死也不愿意当众受辱。但我的胳膊被扭着,只能如同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木然地等待着,等待着将我推上文化大革命的祭坛!
    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手握麦克风大声说道: “现在,把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押上会场。”
    身后看押的红卫兵,应声把我的胳膊向上一抬,肩胛处关节一阵剧痛,迫使人大弯下腰,脑袋离地不到一尺高,然后揪着后脖领,把我押上 台前。不料压得过底高帽又掉在地上,样子很滑稽,引起孩子们一阵哄笑,会场怎么也严肃不起来了。白脸狼恼火地说:“不许笑,这是阶级斗争的战场,是在和敌人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笑的红卫兵小将,你们的屁股坐到哪个阵营去了?”下面立即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押我进会场的红卫兵觉得丢脸,掐住我的喉咙向上一搡,之后把高帽扣在我的头顶上。

    打倒刘少奇!
    打倒邓小平!
    打倒于渭生!
    打倒孙志刚!

    我的眼前举起一片红语录本,口号排山倒海,震耳欲聋。我感觉自己被裹挟在红色漩涡之中,身不由己,任凭急风暴雨的蹂躏,越陷越深。接下去批斗大会开始,一个个红小将、红中将来到麦克风前,挥舞手臂,喷着唾沫星子,信口雌黄,大放厥词。人人都成了批判家和政治家。可惜他们的批判没有新意,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所有人必定从刘少奇开始,然后是邓小平、省委书记、市委书记、糖厂党委书记,一个接一个批来批去,一个多小时才轮到批判我的父亲于渭生、母亲孙志刚,看情况真正触及到我还得一个小时。
    开头还好,登台表演的人虽声嘶力竭,又跺脚又挥拳,激动时也只用语录本砍两下我的脑袋。没有牵扯到我的罪行没有公愤,也没有人大打出手。问题是毒日头高悬头顶,风也停了,众多的人聚在一起使空气变得更加炎热,至少三十多度。烈日的暴晒令一个个发言人汗流浃背,他们胡说一通即可下台喝水。我喝不到水,汗水湿透小背心,嗓眼里冒起白烟,豆大的汗珠连成一串落在脚前。渐渐地,我感觉到腰疼,继而扩展周身,两只脚也一点点失去知觉。
    过去参加批斗会,我们在台底下坐着,人都累得够呛,又伸腿又摇胳膊,哈欠连天,何况台上撅着的走资派,一撅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这会儿,我终于领教撅成“喷气”式飞机状的厉害了。我的双腿被人踢得大大劈开,背后有四只手强压着低头,两只胳膊朝天举起,腰身弯成九十度,脖子上小黑板大的牌子拖到地上。我的脑袋必须稍稍扬起,以免角度偏低高帽滑落下来。从撅的姿势看,我的身体被分成三条曲线,脚下是大大的八字,腰身和头颅似倒置的“飞”字,头顶则是个高耸云霄的“金字塔”。有如孩子们用纸叠成的燕子,正在从高空振翅滑翔而下掠过水面汲水……
    耳边响起“打倒于艾平”的口号,造反派由批判母亲联系到我了。
    我现在变成国家 刘少奇最小的代理人,恐怕在全世界也是最小的反革命分子。可笑的是,在红色的社会主义中国,一个十四岁的淘气鬼都反对共产党,那么资本主义早该复辟了。想来刘少奇实在窝囊,生活在一场他从未反对过的革命中,连小孩子都跟着他进行和平演变,这不比毛泽东的“全民皆兵”更深入人心吗?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复辟成功,反倒被毛泽东打成了“落水狗”?
    “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白脸狼阴阳怪气道,脑门在阳光下晒得冒油。“交代你的罪行。”
    我不理睬他。
    “让他站起来,面对革命师生。”
    我被人拽起来,直起腰板。
    “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紧紧咬住嘴唇,周围七嘴八舌叫嚷: “你休想蒙混过关!”
    “张开你的狗嘴!”
    “我没罪,”我本想保持沉默,可是这不可能,为了澄清自己还是不得不说。“你们要我交代什么?”我看见上次开会打母亲的那几个积极分子,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那样,从座位上站起来,挽起袖口,将拳头捏得嘎巴嘎巴响。 “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白脸狼操着公鸭嗓子,沙沙地推波助澜。“于艾平,念念你牌子上的字。”
    我嘟嘟囔囔有意念不清楚。 “大点儿声。”
    “革命同学于艾平。”我横下一条心,大声道。
    “伟大领袖毛 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白脸狼用拳头敲着桌子,让喧哗声过去,直到会场上完全寂静下来。“革命师生们,敌人如此猖狂怎么办?”
    身后的红卫兵踹向我的小腿,我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那几个摩拳擦掌的红小将一拥而上,我的高帽打掉了,大牌子脱落了。混乱中,妹妹从座位上站起来哭叫: “不许打我哥!”
    打手们顿时被喊声镇住,退回到座位上。
    白脸狼不为所动,对麦克风大声喊道:“于爱华破坏会场秩序,把她撵出去!”
    “我不走,凭什么打我哥?”
    “革命小将行动起来,让她闭嘴!”白脸狼催促。
    接着是一个紧张的片刻,整个会场都沉默着,然后才发出议论声,没有人站出来撵一个悲恸欲绝的小姑娘。而更多的人,对于我的辩驳,一时拿不准是应该相信还是不应该相信,似乎信与不信,都缺乏足够的理由?一直坐在 台上的迟司令霍地推开椅子,周围顿起潜在的暴力。我一看情况不好,真怕他们痛下杀手,刚想开口劝妹妹走人,姐姐泪流满面地站起身来,走到妹妹旁边拉起她的手: “妹,咱回家。”
    “不嘛,姐,我不许他们打人!”
    “妹听话,姐也走。”
    “同学们,老师们,求求大家。”妹妹摇晃着两根小辫儿不肯离去,转向周围哀哀相求,泪如雨下。“不要再打我哥了,他不是反革命。”
    “姐姐,快领她走,”我抬起脸,朝她俩喊叫。“别管我!”
    “住嘴,狗崽子!”迟司令咆哮。 “哥,再打你……就跑……你为啥不逃呀?。”
    “妹,走……”姐姐泣不成声。
    “于爱华,于爱丽,你们滚不滚?”
    谭老西子和小不点也大声威胁着离开 台,向她们逼去。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吗?但是我的伙伴彬子、铁南和朋久从座位上站起来,横着肩膀挡住两个打手,不许他们靠近我的姐姐妹妹。“快走━━”我急了,一声哀吼压住所有的喧嚣。 “哥,我要告咱妈……”
    姐姐捂住妹妹的嘴巴,把她拖出会场。我望着她们的背影,欲哭无泪,因为眼泪已经干涸,妹妹的喊声还一遍又一遍轰响在耳边:“哥━━哥哥━━”

    四

    姐姐妹妹走了,她们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哭着远去。
    我的伙伴彬子、铁南和朋久也离开座位,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离开会场,用实际行动抗议暴行。会场上一阵骚动,有些同学看不下去了,也想尾随他们而去。 “要是真革命,你就站出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白脸狼见势不好,一声断喝稳住阵脚,迟疑不决的同学站起来又坐下,不敢东张西望了。会议进行两个多小时,一打我就有点儿乱套,不少家住道北的人急着赶回去吃午饭,且所有的发言都没说出实质的东西。白脸狼知道,再不拿出过硬材料,大家都坐不住了。而我,在亲人和伙伴们退出会场之后,顿感心里空空落落。 “于艾平,我再问你一遍。”白脸狼走到我面前,“你坦不坦白?”
    我用手堵着流血的鼻孔,不看他。 “校革委会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不向广大师生交代罪行,悬崖勒马,别人揭发出来罪上加罪。”
    “我说过,我没罪,也没什么可坦白的。”
    “你写没写过反动标语?”
    “我写过什么反动标语?”我反问。 “打倒毛 。”
    “那是你说的,大家都听到了吧。”
    我的反击显然触及白脸狼敏感的神经,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气急败坏道: “胡说,你敢保证没写过?”
    “当然敢。”我昂起血糊糊的面孔保证。
    “于艾平,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鬼头蛤蟆眼的王官迷应声跳出来,嘴巴歪得厉害,他上前一步几乎同我贴在一起,指着我的鼻子揭发。“你在课桌里写反标,极端恶毒,丧心病狂,自以为手段高明,我们铁证如山。”
    我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从来没有记得自己敢写反标,这可是死罪了!在我的印象里,真正的标语一定要用毛笔写在一张长条纸上,贴在墙壁或者电线杆等地方。荒唐,写标语是给人看的,写在课桌里干什么?何况我从没有写过反标,我不是反革命,也从未反党反社会主义,不可能有这种事。我在心里呼喊着,辩驳着,一时间勇气大增问: “在哪儿?怎么写的?”
    “你写的自己知道。”
    “你不要血口喷人。”
    “红卫兵战友们,就是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在课桌里写‘毛 万岁’,我们能答应吗?”
    “他写‘毛 万岁’有什么错?”台下有人疑惑不解,“怎么能算是反标?”
    一句话噎住王官迷,我奇怪他是不是革命革昏了头,信口雌黄。王官迷顿觉失口,为掩饰自己的狼狈,摇晃着拳头吐了口痰:“不是,不 是,他在万岁下面打了叉。”
    “拿出证据来,我们饶不了他。”
    “毛 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尽管我的头是被按住的,只能对着地面说话,还是理直气壮道。“我也要你拿出证据,空口无凭。”
    “这……他写在桌子上了。”王官迷更显尴尬。
    “那就把桌子搬来么,让大家看看,何必浪费时间。”台下又有人喊。
    同那些感觉到自己内心的虚弱被人从旁识破了的人一样,王官迷不知所措,目光转向白脸狼求援。显然,造反派的头头脑脑们事先没料到出现这种局面,他们也是道听途说,无的放失。
    “好吧,事实胜于雄辩。并非我们不掌握事实,证据是有的,放在以后看。”白脸狼醒悟过来,岔开话题为麾下圆场。“红卫兵小将们,不要纠缠枝节问题,要牢牢把握斗争大方向。下面,于艾平的班主任上台揭发。”
    王官迷弄巧成拙,灰溜溜退下,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和他擦肩而过,登台表演了。说实话,我很不喜欢李老师的样子,他一身肥肉,两个大肿眼泡子,整个身材犹如三角尺,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典型的机会主义者。母亲过去就跟我说过: “李老师这个人,狡猾得很,是个投机商!”
    “于艾平,你篡改……最高指示,”李老师的脸色苍白,眼睛根本不向我这个方向看,结结巴巴道。“用心……何在?”
    “我篡改什么最高指示了?”我问。
    “把毛 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篡改成‘下定决心去赶集,不怕牺牲挤进去,排除万难买东西,争取胜利回家去。’有这么回事没有?”
    我想起来,去年母亲回山东老家看望外祖母,赶集时碰到造反派守在集市口,勒令每一个进集市的人背一段语录,是母亲听一个赶集人说的,回家对我讲过。而我,上课之前也必须背一段语录,于是把这个段子讲给同学们听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包括李老师当时听过都笑了,没想到他现在如此上纲上线!
    “说,有没有这回事?”众人质问。
    “有。”我承认。
    “于艾平篡改最高指示,罪该万死,砸烂他的狗头!”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跳出来,挥动手臂喊道,众人也跟着狂呼乱吼。白脸狼总算抓住我的小辫子了,他趁热打铁,煽动红卫兵深挖细究我的反动根源,兴奋地问: “于艾平,你为什么篡改最高指示?这是个实质问题,快回答。”
    “不是我篡改的。”
    “那是谁?”
    “我听说的。”
    “你听谁说的?为什么不检举他?”
    我一时语塞,如实道出,造反派就会顺藤摸瓜殃及母亲,给她又增加一条罪状。
    “说!”王官迷又来了精神,从座位上跳起来。
    我不能开口,沉默不语。
    “于艾平抵抗运动,我们怎么办?”
    全场回响着一片喊打声,拳头一齐向前举,身子一齐向前倾,几百个人都一个姿势,声势越来越浩大。我再次被打倒在地,耳朵里灌满声讨声,眼前晃动着一张张扭曲的嘴脸。当一个人的肉体受尽折磨,心灵饱经沧桑,常常有生不如死的感觉。事情的发展远不是一个孩子估计的那样,甚至比我估计的更坏,过去不明确的地方都已明确,天真的侥幸心理终于完解,我最后的希望也全部消失了。父亲的话又轰响在耳边:“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是的,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既然生已经无所谓,死也就无所惧了,现在我所有的努力都为一个目标━━以死抗议他们令人发指的
    暴行!我被架起来站住,转过脸去目测一下自己与 台之间的距离,有五六米远。如果我突然冲过去,押我的人肯定措手不及,就可以一头撞在桌角上,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不幸的是,我一站稳身子就有两个人扭住胳膊,往下按着我的脑袋。 “谁让你篡改最高指示的?”白脸狼继续穷追猛打,举起拳头猛砸下去,仿佛要把敌人砸成齑粉。“说,是不是你的狗妈?”
    一旦下定决心,我蠕动着嘴唇请求: “给我水,再说……”
    他们把请求当做软弱,又给我挂上牌子,戴上高帽。
    白脸狼也以为我要揭发母亲,掏出手帕擦着脑门上的汗珠,示意背后的红卫兵给我水喝。有一个人放开我去取水了,我直起腰来拖延时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迷惑他们我想喝水。终于有机会实施计划了,尽管我多次想过这一时刻,知道这样的结局迟早要发生,还是太阳穴绷起,心狂跳不止。但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惊慌,而是一种对死亡冲刺的奋激。我猛一晃身子撞开另一个人,怒目横眉,摔掉高帽大吼: “我和你们拼了!”
    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两手把住胸前的大牌子,弯下腰朝 台冲去,一路上撞开许多人。刚才的高度紧张消失了,绝望的泪水顺着两颊流下来,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将一了百了。我听不清周围的喊叫声,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住我的脚步,只看到白脸狼惊愕的眼神,看见奔来的同学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三步并作两步纵身一跃,一头撞在 台桌角上。
    轰的一声,一切都平静了,暗淡了,熄灭了。
    第五章
    ━━━━━━━━━━━━━━━━━ 奸细大眼贼

    一

    我想死得轰轰烈烈,却死而复生。
    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和平常不一样,一种惬意的疲劳压住眼皮,使我一时难以睁开眼睛。又等了一会儿,继续享受着麻木的舒适,正如一个人在梦中知道自己在做梦,想醒又醒不过来一样。我睁开一条眼缝,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另一张床上躺着一起闹过照相馆的同学赵和尚,他正头枕胳膊,盖着一床招待所字样的被子呼呼大睡。
    小小的囚室发生了变化,我的床上铺着一张凉席,脑袋枕着枕头,身上盖着条薄薄的条纹毛巾被,窗台上摆一个铁饭盒,一个搪瓷大茶缸。我的那套肮脏的长衣长裤不见了,身边叠着一套卡其布衣服,墙角上那塑料桶旁多出个脸盆,条凳上搭着一条毛巾。
    我想爬起来,脑浆晃出来似的难受,用手摸摸脑门,额头上缠着一层绷带。我以为自己死了,然而却活着。
    在我冲向 台的桌角之前,撞开好几个孩子,这就缓冲了撞击的力量,只是右眉宇上撞开一个大口子,当场昏死过去。我的举动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谁都没料到一个孩子会拼死抵抗,尽管他们不过是看到一场戏剧的结尾,每个人都参加了演出。会场上乱成一锅粥,男孩子都从座位上站起来挤上前看热闹,几个女孩子吓得捂住眼睛尖叫:“不好啦,出人命啦!”等白脸狼反应过来,看我躺在地上血流如注,如同死却了一般,慌了手脚。不得不宣布散会,让大家把我抬向卫生所进行抢救,唯恐我当场死亡影响太坏,激怒糖厂广大职工不好向上司交代。
    卫生所长董大夫检查过病情,诊断我只是休克,白脸狼才松一口气。董大夫给我打过止血针,额头上缠起绷带,皱着眉头对造反派说:“把一个孩子折磨成这样,太过分了!再发生这类情况不要来找我们,直接送进医院好了。”
    当然,那都是稍晚一些时候发生的事情。
    我的母亲几天来不断跑龙沙分局找王科长,解救儿子的努力片刻没有停歇,她还是没有打听到我的下落。王科长说他查过市“群众专政队”,没有叫于艾平的孩子,你还是回糖厂查吧,他们肯定没送你儿子来。王科长的话使母亲绝望,天底下她最害怕的事莫过于如此━━有人抢走了她最心疼、最宝贵的儿子……姐姐妹妹回家后将批斗我的情况哭诉给母亲,更加重了她的痛苦。母亲立即找到驻糖厂的军代表,强烈要求厂里出面干
    涉学校的暴行,释放她的孩子,声称厂里不管,她就去市革委会告状。厂军代表也觉得学校做得过火,批评了学校的军代表。迫于各种压力,学校的造反派虽不肯放我回家,但允许家里人送饭、铺盖卷和日常用品了。我爬起来,脊背倚靠着墙壁坐下,看着枕头、毛巾被、茶缸、饭盒、脸盆、毛巾。每一样东西都散发着我熟悉的气息,散发着母亲的气息,家庭的气息,如同置身于家中一般。我拼死换来的结果是学校造反派做出些微让步,不再捆绑我了。既然又把我送回到这里,那就是说,他们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短时间不会放我出去,我要做好长期被关押的思想准备。
    我清醒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精力已经稍事恢复,能环顾四周,开口说话了,于是挪动着身子下床,从桶里倒半脸盆水放在条凳上,身上的血水和着灰尘凝结在一起,绷得脸难受。我没有感觉到周身的疼痛,只觉得到处发麻,像又被人捆上了绳索。现在我已被打出经验,每当受过一次酷刑一半天都不会疼痛,麻木过去才疼得要命。我把手巾浸在水里,低下头,用手巾裹住脸盘,一阵清凉凉的慰藉遍布脸颊,我想打喷嚏,这才感觉一只鼻孔里塞着药棉。我拔出药棉,鼻孔里流出瘀血,没洗两把脸,鼻血连同我脸上凝固的血痕把半盆清水都染成黑红的颜色。
    我回头看了看熟睡的赵和尚,端起脸盆拉开屋门,他一下子坐起来,问:“站住,哪儿去?”
    “换盆水。”
    “那也得报告,没有许可不能出门。”
    “你一个人值班?”
    “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好,报告,能出去吗?”
    “去吧,要敢逃跑,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得到许可,索性到水池里好好洗涮一番,又到厕所撒了一泡尿,上火,尿水又浊又黄,小鸡鸡尿得生疼。我端着一脸盆水返回小屋,赵和尚正抱着后脑勺望着天花板出神,显然,他是奉命看押我的,不愿答理我。我打开茶缸盖,缸子里面满满一下鸡蛋水,接着打开饭盒,里面有两个掰开的馒头,拿起来一看,一个馒头里夹着一片瘦肉,另一个馒头心掏空了,掉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我背对着赵和尚捡起药瓶,是一瓶止痛片,蓦地想起过去母亲每次“小会帮助”前都吃一片药,原以为她有病,现在才明白走资派是靠止痛药挺过酷刑的。母亲心细,知道我的苦处,只能用这种办法帮助儿子减轻痛苦,我忙把药瓶藏在短裤兜里,生怕赵和尚察觉出秘密。

    二

    挨过一上午批斗,窝一肚子火,特别是头一次公开亮相丢不起人,像上一次刑场,精神受到极大刺激,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但我知道说什么也得吃东西,浑身没有一处不是伤,流那么多血需要营养补充。我端着茶缸喝起鸡蛋水,好久没喝母亲打的鸡蛋水了,咸滋滋的十分可口,既解渴又充饥。同时,我也没忘记我的小伙伴,为那只拉拉蛄掰下一块馒头,扔在床底下给它做晚餐。
    暮色四合,一弯新月挂在西天,没有星星,夜风很凉,蚊子嗡嗡叫起来。我准备关死气窗防止蚊虫飞进屋里,刚踩着条凳要上窗台,赵和尚又开口了:
    “你要干啥?”
    “关窗,你在这过夜吗?”
    “我说过,干什么事要先报告。”他公事公办道。
    “学校该放暑假了吧?”我关死气窗搭讪。
    “明天就放。”
    “你怎么没放假?”
    “为你呀,睡觉。”
    他身子一转侧过去,不再理睬我,打着不规则的小鼾睡去。我一夜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是企盼早晨快快来临,好能见到给我送饭的家人。我不停猜想着是谁来送饭?要是母亲能来最好不过,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母亲,多么想向她诉说自己的委屈啊。不是母亲,随便姐姐妹妹都行,我可以打听一下外面的情况,她们肯定能捎来母亲的话,我也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对付造反派。
    我盼了一夜和一早晨,到头来大失所望,家里人来送饭的时候,赵和尚拿走窗台上的茶缸和饭盒,又换一套端进来,根本没让我见到人。我说我要见见家里人,把牙具捎来,赵和尚断然拒绝说,你不要耍滑头,想串供怎么着?我说我没什么供可串,只是想拿牙具,他说他只管值班看人,没有校革委会和红卫兵总部的指示谁也别想接近你。无奈,我只得将脑袋贴在玻璃窗上,想看看是谁给我来送的饭,有锅炉房的大墙堵着,什么也看不见。
    这回家里送的是绿豆稀粥,饭盒里盛两个煎鸡蛋,还有一块萝卜咸菜。我刚端起茶缸要喝粥,有人进来换班了,于是放下茶缸看着他们双方打招呼交接。来人是个初二年级学生,父亲是糖厂机修车间的管工。他一双牛眼珠子奇大,像个牛魔王,我们一起去西岗子打过苏雀,大家都叫他大眼贼。我记得他有个打喷嚏的毛病,像感冒总治不好,一说话唾沫星儿四溅。“吃吧,吃吧。”他带来一个暖瓶,对我说。“阿嚏,我去打壶开水,你可别溜,你要逃跑我就倒霉了!”
    大眼贼打来开水,往我吃空的茶缸里倒出一些,又眨着眼睛原地转过一圈,也没找到倒水的家什,双手一摊:“算了算了,不喝了。”我觉得他的动作夸张的好笑,推过茶缸:“要不,用我的喝。”他倒不在乎划不划清界限,拿起茶缸,吹着热气喝起来:“于瘦子,看你搞的,连我都放不了假,来陪你。”
    “你吃个鸡蛋吧。”我有些歉意,觉得自己耽误了他的假期,想用食品补偿。
    “你可别告我,”他眨动着牛眼珠子,捏起一个煎鸡蛋放在嘴里,呜呜噜噜道。“阿嚏,他们不许值班的和你多说话,见他妈的鬼吧!”
    “你见过我妈么?”他态度不错,我好感动,忍不住问。
    从他那儿,或许可以打听出情况来。
    “见过,昨天下午我去学校广播室,”大眼贼向前探着身子,神秘地说。“那帮造反派正在‘小会帮助’她,我看不下眼,就退出来了。”
    “为什么?”
    “为你,大晌午头,你妈闯进军代表宿舍理论,说孩子没罪,天大的罪过她一个人担,求他放你。白脸狼知道后火了,说她干扰运动大方向。阿嚏!”
    我可以想象母亲悲恸欲绝的样子,想了一遍又一遍,闷头不语。


    三

    中午,姐姐来给我送饭,大眼贼破例让姐姐进屋,只是催促她放下饭盒就走,少说话,千万不要让人碰上。他背对着门,扒在窗台上望风,以防迟司令突然袭击,让我们姐弟俩安心会面。姐姐一看到我就眼泪汪汪,她不光送来午饭,还带来一身补丁摞补丁的劳动布衣裤。这是我春秋穿的厚衣裳,现在离秋天还远着哪?
    “姐姐,你怎么了,我这不挺好吗。”我说。
    “疼么?姐看看,”她放下饭盒,抬起泪眼盯着我额头上的绷带。
    “擦破层皮。”
    “我送点儿药。”
    “没事。”
    “疼得厉害么?弟。”
    “姐,不哭,妈好么?”我岔开话题,否则她更悲痛。
    “她担心你不吃饭,天塌下来有地顶着,说什么也得吃。”姐姐仰起脸,极力忍住眼泪,但无论她如何控制自己,如何努力保持平静,泪水还是扑簌簌流下眼眶。“昨晚没吃,今早又没吃?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怎么活!”
    “我不饿。”
    “不饿也得往下咽,饿坏了……谁管。”姐姐走近一步,用手指指饭盒暗示里面有秘密。“吃不下干的,多喝稀饭。妈还让我告诉你,开会时穿上厚衣服,‘防冷’。看‘肚子不舒服’别强憋着,多去两趟厕所。”
    我莫名其妙。
    “弟,一定要想开,保重自己。”
    “阿嚏,好啦好啦。”
    大眼贼回头示意时间到了,手指在大腿边上弹动着,掩饰自己的焦躁不安。姐姐接过早晨送来的茶缸、饭盒,有那么多话要说,可是时间到了,她只得慢慢地、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走廊深处。我把住门框,将额头抵在墙壁上,不想在大眼贼面前表示软弱,没有男子汉气概。外面有三十五六度,高温使屋里愈发潮湿闷热,大眼贼不停地用衣襟擦脸上的热汗,他试着打开窗扇通风,怎么也没拔开锈死的插销。只得跑出去找来把螺丝刀撬开窗户,大敞四开。之后,叮嘱我不能离开屋里一步,他回家去吃饭很快就回来,话没说完就从窗口纵身跳了出去。
    我打开饭盒,中午送的是鸡蛋炒米饭,用勺子扒拉几下,一小瓶止痛片露了出来。我不理解,自己短裤里已经有一瓶,母亲怎么又捎来一瓶?再说大三伏天的,热死人,送厚衣裤干什么,难道这预示着他们要无休止地关押我吗?以后我不断挨打,终于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走资派都被造反派打久了,想出一套对付毒打的办法。她是让姐姐暗示我学会自我保护,有人看着,姐姐不好明说。怨不得母亲大夏天有时候出去都穿棉裤,我曾经问:“妈你这样出去不热坏了么?”她回答说:“妈腰疼,怕受风。”
    经过两个月的牢狱生活,我充分体验到穿厚衣裳的好处。我从小就喜欢劳动布衣服,不仅仅因为这种布结实、耐脏,关键在于它的名字美妙━━劳动布。工人的工作服大都劳动布做的,我天真地认为穿这样的衣裤即代表你是无产阶级,象征着你可以成为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了。没想到我的劳动布衣裤在这里起到保护伞作用,布厚,皮鞭、皮带打在身上,可以减缓疼痛,就是三角带打下来也无法穿透衣裤,咬破皮肉。在我蹲牢房的后半段日子里,天天穿着这身劳动布衣服扛毒打,天气再热也不脱下来。
    至于母亲暗示我多去两趟厕所,那也是逼出来的经验。我在头一次批斗父母的大会上,曾听到母亲在走廊里劝父亲:“别老傻撅着,实在挺不住,就要求上厕所,蹲在茅坑里歇歇,休息过来再出去。”此后我心领神会,多次利用母亲的经验对付造反派,一撅得受不了就跑进厕所里蹲着休息……裤兜里揣着一瓶止痛药,我将第二瓶藏进枕套,这样既安全又稳妥。肚子感到饿了,我坐在床沿上吃下一饭盒炒米饭,又喝光一茶缸开水,大眼贼还没有回来。
    我扒在窗台上,探出脑袋向外眺望。
    在我的右面,以前是一个长方形花池,一直蔓延到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树丛边。整个春夏花池里都开满争辉斗艳的月月红,我过去常来这里逮各种各样的蝴蝶,夹在课本里做标本。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展以来,种花种草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花池也没人管理了,长满杂乱的狗尾巴草。我朝左边望去,可以看到三楼单身宿舍的一角和一排摇曳的杨树梢,被雨水冲刷过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每个秋天,我都在那些树下捡树油子,和小朋友比赛看谁捡得多……此刻我只能左右眺望,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感觉额头一跳一跳地疼,掏出裤兜里的药瓶,干吞下一粒止痛片,药还真灵,不大一会儿疼痛就消退了,只觉得嘴唇发麻。大眼贼再次从窗口跳回来,嘴里喷出大蒜的浓烈气味,兴致很高地问我:
    “想什么呢?”
    “想我妈。”我老老实实说。
    “我刚刚见过你妈。”
    “在哪儿?”
    “阿嚏,在铁道专用线旁的菜地里,锄草呢。”
    我知道一到夏天,母亲就率领学校鬼队七八个老师,在家属服务站的菜地里劳动改造。他们跟我近在咫尺,只要我迈出三楼单身宿舍正门,就可以望见干活儿的母亲。我央求道:
    “大眼贼,你能放我出去吗,就一会儿,我在门口看一眼我妈,马上回来,决不逃跑。”
    “我没这个权力,连你说话和上厕所,他们都让我要你报告,反正你得注意才是,我够意思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望着窗外。
    “于瘦子,何苦呢,把自己搞得这么惨!”他眯起牛眼珠子,咂着嘴巴感叹。“阿嚏,你就认了呗,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转向他直视,目光在问他承认什么。
    “无风能起浪么?”
    “那是王官迷诬陷人,你什么意思?”我反唇相讥,他在有意套我的话,让我不知不觉中上钩。
    “我这么说,完全出于一片好心,你怎么急眼了。”他看上去十分诚恳,用拳头敲着胸脯,连连摆手示好。“我没斗过你爸,也没打过你妈吧。”
    我不愿再说什么,直到第二天赵和尚来接班,都没开口。
    赵和尚严守职责,整天紧绷阶级斗争的弦,不苟言笑,跟我上辈子欠他八百吊钱似的。完全可能是因为运动,因为政治,因而对他的看押对象必须摆出一副严肃、敌视和冷酷的面孔,既然要“亲不亲,阶级分”,就不得不抑制自己的同情心,所以很难与他相处。他一举一动都要求我和犯人一样报告,不许我开窗,也不许我见家里来送饭的人,由他转递。赵和尚好像迫不得已才做看守,强压着什么情绪,连去锅炉房打壶开水都怨气冲天,中午或晚上回家去吃饭必定把我反锁在屋里。他可能不知道,窗户已经被大眼贼撬开,我要逃跑谁也没咒念。不知道赵和尚怎么那么困倦,一没事就躺在床上睡大觉,从不和我搭话。说老实话,自从撬开窗户我就暗暗产生一个计划,再过一段时间养好身体,马上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早晨起来下床,双脚落地之前,我形成习惯,一定要观察一会儿,唯恐踩死拉拉蛄。我除了望着窗外发呆,想心事,就是观察拉拉蛄的活动。对于王官迷说的“反标”的事,我压根儿没放在心上,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空口无凭,必须拿出证据才能叫人信服。就凭那天批斗会上的狼狈劲,我确信他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是急于表现,弄巧成拙。至于李老师揭发我篡改毛 语录,我认为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一口咬定是道听途说的,造反派愿打愿罚由他去。
    姐姐再来送饭,我都把馒头留下一小块,搓成碎渣喂拉拉蛄,我的伙伴和我熟悉了,变得不怕人。有时候,竟扇着翅膀飞上床头,捡食我遗落的馒头渣,吃饱之后便顺着床腿爬下去,躲在暗地里休息。但是它非常聪明,在床头进食总保持警惕,一有动静或者察觉看押我的人醒来立即往床下逃跑,一转眼就无影无踪。我觉得拉拉蛄很可能是“雀盲眼”,身处亮光之中看不清东西,它逃跑时常常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墙壁上掉进床缝里。那它靠什么寻觅食物呢?极有可能是靠嗅觉。
    妹妹一到夏天傍晚就抱着个空酒瓶,守在路灯下到处逮这种大虫子,有时候能逮满整整一瓶,拿回家放到第二天早晨起来喂小鸡。我过去嫌拉拉蛄不咬人膈应人,不愿动手抓它,家里的小鸡们却非常喜欢吃。妹妹一打开瓶盖倒出拉拉蛄,小鸡们蜂拥而上叨起拉拉蛄就跑,躲到角落三下两下吞进肚里,噎得它直晃脑袋甩脖子。咽下一只后又急忙跑回来抢下一只,每回都撑得胸口鼓起个大“鸡蛋”,才心满意足地住口。

    四

    我被关进囚室二十多天了。
    不知为什么,迟司令他们一直没再露面。整天由这两个人看押着我,日复一日,好像造反派把我遗忘了。
    若问世界上什么动物最有耐性,最有生命力?我回答肯定是人。人的身体有着极大的弹性,我震惊于一个孩子的生命力如此旺盛,能于灾难之中百炼成钢,用顽强的意志战胜死神。我被打得那么厉害,几近体无完肤,没用医治,伤口也没感染,竟然挺过去痊愈了!我解下额头的绷带,身上的青肿逐渐褪去,手掌划破的地方已经结痂,手腕也能自如地活动了。渐渐地,我的身体不知不觉间强壮起来,一天天接连不断注入新的力量。只有右眉宇上终生留下一块伤疤,作为一个作家追忆那场浩劫的见证,痛定思痛,没齿不忘!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晚上过去是早晨。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同昨天、前天一样,只会增添更多的愁闷。长此以往,我连今天、明天是多少号、星期几都记不得了。我找块玻璃碴,盼日子快过去,每天在门框前比量头皮划上一道,一则看我长高没有,二则记住我囚禁多少天了。实在闷得慌就用馒头渣喂拉拉蛄,看它爬行、飞舞、觅食、睡觉消磨时间。轮到大眼贼接班,他仍然与我套近乎,找共同感兴趣的事情聊天,获取我的信任和好感。
    大眼贼非常健谈,一谈起来阿嚏不断。他多次和我回忆去西岗子打苏雀的情景,谈七哥扎滚笼的技术,养苏雀的经验,头头是道,津津有味。说得我忘乎所以,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小囚徒,彼此畅谈往事,而是个养鸟爱好者了。大眼贼间或也流露出同情走资派的意思,例如:“我就看不惯打人骂人,政治运动嘛,有道理讲道理,进行说理斗争,以理服人,那才叫人心服口服。”大眼贼还说,学校红卫兵总部这些日子忙着去市里学习,进行全市红卫兵革命大联合,总结交流下一步阶级斗争的经验,暂时顾不得我的案子了。
    我开始喜欢上大眼贼,因为他对人极富同情心。
    自从我被关进这间小屋里,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理发了,他见我的头发乱蓬蓬纠结一起,从家里带来把推子为我剃去蓬乱的头发,使我变成小平头。我觉得自打我被关进来之后,这是第一次遇到的一个信得过,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人。回想起我们过去的友谊,说明他没有变,这也解除了我可能产生的各种顾虑。爱屋及乌,我甚至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实际情况要长得多,就连他的衣裳看上去也非常顺眼,与众不同。他经常穿一身改过的工作服,不像其他人一律是黄军装,说自己的父亲是工人,他要保持工人阶级的本色,不赶时髦。大眼贼还有一个特点,生性好动,是个活跃分子。他一来就嫌屋里闷热,忙着打开窗户通风透气。
    “哎呀呀,阿嚏,于瘦子。”他伸伸腰,蹬蹬脚,拿起迟司令留下的稿纸,以一种殷勤而又体贴的口吻说。“手好的差不多了吧,怎么一个字都没写?”
    “写什么?”我眨着眼睛问。
    “校革委会要你写什么啦?”
    “罪行。”
    “这不就是了。”
    “我没写过反标。”
    “你听我说,看看你自己,还和从前那么固执,顶风上有啥好处?这样很不好,很不好,自找罪受。见风使舵,挑无关痛痒的写么,比如为你爸妈翻案的事。”他启发着我,循循善诱。“你妈对你说过吧,你爸死的冤枉,早晚要为他申冤的?”
    “说过。”我被打动了。
    “那就揭发她,应付一下了事。”
    “怎么写?”
    “阿嚏,就写你妈让你出来散布翻案风的,她是你的黑后台。我相信你妈透露过你爸的反党罪行,你应该当机立断,大义灭亲,这样你也解脱了。”大眼贼把手插进裤兜里,踱着步,走到窗口抬起头,好像在看天,沉思着为我展开思路。“话说过来,你妈反正早被批倒斗臭了,再加一两条罪状又何妨?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你是受蒙蔽的,受蒙蔽者无罪,反戈一击有功,他们也不会再折腾你了。该上学上学,该玩就玩,我敢保证同学们都会原谅你的过错,再也不会敌视你。阿嚏。何况你妈都快想死你了,你也想家,写完后你就走人,和你妈团聚。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他激动起来,收住脚步,演员般转过身来,笑了一下,唾沫星儿四溅。“即使你妈不乐意,她也能理解你,这是权宜之计嘛。到时候再翻案就是了,说你写的不算数,是他们逼、供、信打出来的材料。于瘦子,告诉你吧,你很聪明,但对这些事不懂。没见有好多走资派都这么干的,今天认了,明天又翻案,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我看那是聪明人,少挨多少皮肉之苦!大人都这么干了,你顾虑什么?你原来是个高才生,作文写得多棒,上语文课时老师多次讲过你的范文。你是该有前途的,大有前途,能够做出了不起的事情来,我还模仿过那篇作文呢,叫什么来着?《笤帚和拖把的故事》。你肯定都能如实地写出来,我也能解放了,回家放暑假,扎打苏雀的笼子,你说呢?阿嚏阿嚏!”
    大眼贼用催眠术一般的腔调,一种极富人情味的语气,一边对我说着,一边把稿纸放在床上,为我搬过条凳,又在大腿边上弹起手指,力劝我这是一个表明阶级立场、将功赎罪的机会,识时务者为俊杰。仿佛这番出于好意,推心置腹的话有很深的含义。之后,他拍拍我的脊背,拿起暖壶出去打开水,留我一个人写揭发材料。
    许久了,没有一个同学像大眼贼这样关心我,体贴我,理解我。尤其是在我身陷囹圄的时候,有一个人能对一个走资派狗崽子、现行反革命分子如此推心置腹,使我受宠若惊。况且我已被他吹捧得五迷三道,虚荣心跟着膨胀起来,觉得能照他说的那样去做,一定会这样做的,当真拿起圆珠笔,坐在条凳上,身子俯向稿纸准备写揭发我父母的材料了。好长时间没拿笔写东西,手指夹住笔杆一阵刺痛,笔从手中掉下来。我打个寒战,是谁把我的手搞成这样的,如此疼痛,怎么能宽恕这一切忘掉这一切?他们用暴力想达到的目的,不就是让我揭发父母么。这个大眼贼真够贼的,表面上同情我,感动我,内心分明是想诱人上钩。好悬哪,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在演戏,我险些上圈套!再一琢磨就更明白了,造反派搞“小会帮助”是轻易不会让外人参加的,怕透露风声,惹起民愤。除非是自己的同伙、铁哥们儿,才有资格充当打手参加秘密刑讯。
    空气变得窒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惊出一头冷汗,用拳头打自己的太阳穴和头顶,并不是后怕,而是觉得自己太傻,埋怨自己粗心,这事本身就能说明问题,我怎么就没考虑到?大眼贼头一天来看押我,不是无意间透露他参加过对母亲的“小会帮助”么?他是在用鼓励说假话的手段,去达到陷害人的目的。转念一想,他是奸细也好,何不趁机将计就计,假装中他的诡计,利用他的麻痹大意放松警惕逃跑呢?我不能坐以待毙,等迟司令交流过整人的经验再拿我开刀,遭受更大的折磨和摧残(绝望的心灵有时并不过多去权衡得失)。我打算半夜逃回家去看看母亲,然后重返老头鱼的编筐营地,让造反派们自己设的圈套自己跳,聪明反被聪明误。
    “于瘦子,怎么还没写?听人劝,吃饱饭。”大眼贼打水回来,眼角挂着苦笑,望望我的稿纸道,还直晃脑袋。“你也不好意思让我不放假吧,再说也不好向造反派交代呀。他们会训斥我,阿嚏,这么多天你都让他干些什么?咱们私下说,我的要求并不过分,你也多少够哥们儿义气,给我面子,照顾照顾我的情绪。你一定会这样做的,一定会的,写吧,快动笔吧。”
    “让我好好想想,再写。”
    他没有回答,报以微笑。
    我双手托着腮帮,胳膊肘支在床板上,脑袋歪向一边作沉思状,一个计划在脑海里逐渐成熟了。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一部 画地为牢 第六章 深夜潜逃


    一               

    我正搪塞着大眼贼,李疯子又出现在窗口前:
    “嘻嘻,窗子开了。”
    我将视线移向窗外,以为她要在垃圾堆捡东西吃,连忙拿起一个我早饭留下的馒头递过去:
    “ 李老师,给。”
    李疯子发出神经质的笑声,接过馒头大口小口往嘴里填,还不断往花池那边示意,在等待什么,东张西望地说:
    “孙书记,孙书记。”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探出脑袋朝那边望去,把身子尽可能地伸出窗外,泪水蓦地涌上眼眶━━正午耀目的阳光下,母亲正站在小树丛旁,用手压着胸口眯起眼睛往这边探望。我怔怔地望着她,她怔怔地望着我,随后轻声朝我喊了句什么,见我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可是不管我怎么侧起耳朵也听不清。母亲下意识迈开脚步,又迟疑着收回去,仿佛脚下是踩上去就会随时爆炸的雷区,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肯定造反派有命令不许她接近我,她不敢接近我,只能让李疯子传个信远远看上我一眼。我探出大半个身子,连肩膀也伸在外面,目不转睛瞅着母亲,鼻子不禁一酸。母亲啊母亲,儿子多么需要救援,你却不敢走近我一步,只能抹着眼角无声抽泣,但仅仅如此,我们已经喜出望外了。
    咫尺,
    天涯。
    天涯,
    咫尺。
    我想母亲,我理解母亲。是父亲那张“保老婆”的大字报,让我了解母亲和她的家族史的。
    父亲说得没错,母亲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是穷人。她上小学的时候,我的外祖父是个“扛大活”的林业工人,常年在松花江上游深山老林里伐木头,放木排,两年三年回一次山东老家过个大年。外祖母带着六个孩子租赁地主的两亩薄田,靠外祖父年底寄几块大洋度日。遇到战乱,外祖父和家里失去联系无法寄钱,外祖母便领着孩子以讨饭为生,饥一顿饱一顿地勉强糊口,一家人饱尝穷苦生活的甜酸苦辣。日本人入侵山东,共产党在胶东半岛建立民主政府,实行减租减息政策,外祖母终于过上了好日子。为保家卫国,她响应共产党号召,亲手把我大舅送进抗日武装县大队当战士。本来农村女孩儿大多不上学,母亲却有幸读上抗日小学,参加了儿童团,放学后除了帮助外祖母搂草、赶海就是站岗放哨。母亲上四年级时,我的大姨夫牺牲后,大姨又回到娘家住,外祖母再也供不起母亲上学了,一度动下让女儿务农的念头。母亲急了,请老师到家里来做外祖母的工作。
    “大娘,你们家孙芹子是棵好苗子,”老师说,“我们学校的尖子,男孩子学习都没有她出色。”
    “一个女孩子念什么劲,识两个字就够了。”外祖母叹道。
    “这孩子弃学真可惜!”
    “她老师,家里供不起,我也是没办法!”
    “县师范学校招生,不收学费,管吃管住,你让她去考么?”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外祖母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大娘,抗日政府办的。”老师顿了顿,不紧不慢继续说。“不过,毕业必须参加队伍。”
    “又要跟队伍走。”
    “你舍不得?”
    外祖母沉默不语了。
    母亲一直在门口外听着结果,见外祖母没作声,按捺不住地跑进屋里,把住外祖母的胳膊央求:“妈,你就放我去吧,也为家里省张白吃饭的嘴。”
    为抗日救国打鬼子,外祖母献出两个子女的生命,眼泪都流干了,现在又要送去一个,老人怎么能不掂量来掂量去,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我大姨夫是个从小父母双亡的孤儿,善良的外祖母把他收留下来认作干儿子养大成人。我的大姨患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大姨和她干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外祖母穷,没钱为干儿子娶媳妇,就把残疾女儿许配给了他。我的大姨夫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不愿给鬼子当劳工修炮楼,偷偷参加了八路军,从此一去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那时候胶东半岛抗日战争打得非常残酷,母亲家乡整天进行拉锯战,白天是日本人的天下,夜里是共产党的天下,一早一晚是国民党的天下。老百姓家里随时准备三面小旗,鬼子来了插太阳旗,国民党来了换青天白日旗,共产党来了举红旗。大姨夫跑了,鬼子、汉奸整天来搜人,闹得我母亲的家鸡犬不宁。大姨苦苦忍耐三年,终于盼回来大姨夫,他已是八路军正规部队的一个连长了。外祖母欢天喜地为女儿成婚,可怜苦命的大姨结婚三天丈夫就归队了,蜜月还没到头,边区政府送来一个染着血迹的党证,里面夹着几张边区纸币和一封没写完的信,大姨一看就晕倒了。我大姨夫是在攻打鬼子一个据点时,率领连队刚刚冲进炸开的院墙就被迎面扫来的机枪子弹击中了。战斗结束后,战友们从牺牲的连长上衣兜里翻出党证和那封信,凑了些钱转交给连长的新婚遗妇寄托哀思。母亲说,她的家乡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里,她姐姐的情况屡见不鲜,你随便走进一家普通农户问问,他们都能拿出一个烈属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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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30 14:46:39  更:2021-11-28 12: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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