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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扬州奇情录》求出版,已完结,初稿18万余字[第4页]

作者:东海闲鸥
首页 上一页[3] 本页[4] 下一页[5] 尾页[14]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成,我也想疏松疏松呢。”
    “好好儿的叫人陪着,可别叫马失了性子。”老太太嘱咐道。
    玉砚笑道:“老祖宗也是白操心,我们是头一回骑马吗?”
    玉砃也笑道:“老祖宗安心,我这回是出门儿,不是在家里撒野,带的是性子最好的马,保准惊不着您的宝贝二丫头。”
    当天夜里,玉砃就悄摸儿出去了,混到半夜才回来。玉砚知道她是干什么去的,也没吭声儿,更没问。
    隔日那天一清早,老太太果然带着四个打扮严整的孙女儿,坐着车轿去了行宫,把青姐儿留给玉砚和春喜嬷嬷照料。小庄子里一下子走了半数的人,忽然冷清了。
    老太太辈分高,太后肯定会给她留宴的面子,怎么也得傍晚才能回来。午后,玉砚携着青姐儿,带着小丫头,走出了庄子,在不远处的田地边儿散步。
    正走着,绕开一棵正在吐着花儿的大杏树,忽然,“噌”的一下,两个穿着粗衣、满脸泥灰的庄稼汉子就跳到了面前。玉砚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把青姐儿揽在自己的两腿间。
    他们见她吓着了,急忙也后退了两步。玉砚正在狐疑,却见一个人抹了抹脸,说道:“二姑娘,是我。”
    玉砚瞪眼一看,这不是从贵吗,再往旁边一认,那汉子也抹了抹脸,不是福灵安又是谁?这……
    玉砚也没想别的,手一拉青姐儿,对两个人说道:“跟我来。”
    他们快步走进了院子里,玉砚把他两个往自己屋子里一塞,就手拿了一床被卧夹着,又出了门,再把青姐儿交给春喜嬷嬷,叫她带进老太太屋儿里,嘱咐别叫吓着孩子。
    之后,玉砚把那条被子往自己身上一卷,躺在了院子里老太太平时晒太阳的大躺椅上,又拿出一个白手绢儿,叫丫头拧了水,搭在自己的额头上,又叫小丫头在旁边儿给自己捶腿。别的人、庄子的看护男人去把大门敞开,然后都回各自屋子里,不许再出来了。
    到此为止,除了“跟我来”那三个字儿,佟玉砚一句话都没跟他俩说,却看得屋子里的福灵安和从贵两眼发直,一愣一愣的。好歹他两个没认为佟玉砚会卖了他们,福灵安又不舍得离开她的闺房,都没想着跑。
    安排稳当了一会儿,庄子大门处终于有了动静。一男一女两个布衣穿戴的青年人,在门口出现了。玉砚就奇了,就这么两个寻常的人,就吓住了敢大闹贝勒府的福灵安,非得逃着躲起来?
    那两人站在门口,往里面一扫眼睛。院子里一览无余,只见一个病气恹恹的妇人裹着一床厚厚的被卧,躺在躺椅上晒太阳,也看不清年纪,旁边只有一个扎长辫子的小丫头,坐在小杌子上伺候捶腿,明显就是被主人家扔到庄子里养病的失宠姨娘。
    “喂,”那女子问道:“你们看到两个人跑到这儿了吗?”
    玉砚哼哼唧唧地病着,口气不耐烦地说道:“我还没死呢,我这难道是两个死人,你看不见?”
    “我是说两个男人。”
    “他俩看着我呢,我半步都跑不了。这会儿大概吃饭去了,一会就出来了,叫你主子放心吧。”
    那女子摸不着头脑,只好又问道:“是两个庄稼汉子。”
    “庄稼汉子在外头干活呢,你问我干什么,我又没勾搭他们。想往我头上扣屎盆子,那不成!咳,咳,咳!”玉砚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那小丫头急忙给她抚背摩胸,一阵儿手忙脚乱。
    屋子里,从贵朝福灵安伸出了大拇哥儿。
    福灵安低声笑道:“我就知道,她就是个机灵鬼儿。”
    “何止机灵!”从贵悄悄笑道:“她都没问咱们半个字儿,就知道咱们需要的是什么。前后短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您看看人家做的说的!这份儿心智,这份儿急才,这样的才情,我瞧您都快赶不上趟儿了!”
    福灵安得意地笑道:“那是,要不然她怎么可能被关了一个多月,还能保全自己,熬到了她叔叔前去救她?她又怎么知道咱们是钦差官船,用那种法子震我们,叫我不得不救,心甘情愿给她冲锋陷阵?”
    从贵嘀咕道:“嗐!人就是太机灵了些,将来要是耍这些花样儿糊弄您,我瞧您也得栽大跟头。”
    “我乐意。”
    “这我就没办法了,等栽了跟头,您可别怪我没提醒过您。”
    且不说屋子里的两只鬼头鬼脑的人如何赞叹,外头那个女子却被佟玉砚扯得一阵儿脑仁疼。这么个病病歪歪的女人,是打又打不得,说话轻了重了的都怕把她震断了气儿。
    女子正琢磨着,佟玉砚好不容易止了咳嗽,又喘着粗气说道:“你们,也是他打发来看着我的?他也太把我当回事儿了吧。你瞧我这样儿,还能去勾搭庄稼汉子吗?”
    那女子听得心烦,又见她们这么安静认命的样子,之前肯定不会被人惊扰的,不然那躺椅还不得翻个个儿啊。她和旁边那男子一合计,那男子比她更不耐烦,两个人便转身走了。
    从贵把大拇哥儿伸得更直溜了。
    “哎,”福灵安有些不乐意地说道:“她还有个孩子呢,你怎么没给我打听出来?”
    “这……”从贵挠了挠头:“那天她家那船上兵荒马乱的,倒是有几个孩子,我也没看真儿,也没想着打听这个啊。”
    福灵安眨巴眨巴眼睛。
    从贵说道:“叫我说,那闺女儿其实挺不错的呀,不至于讨人嫌,保不齐比她额聂还机灵呢。将来不过多出一副嫁妆的事儿。”
    “这倒也是,我也不愁多养个孩子,就是得琢磨怎么养才显得正常了。”
    “这主意我可不给您出。”
    “哼,好像你多了不得似的。”
    两个人正在商量根本没边儿的未来大计,佟玉砚却在躺椅上安安静静地稳如泰山。又躺了一顿饭的功夫,玉砚才向小丫头使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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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丫头急忙跑到大门口,扒着门框往外头看,又跑出去看了一圈儿,方才回来报道:“走远了。外头的麦田齐齐刷刷的,我什么都看得真真儿的,那两个人都走到二里地外去了,影子都看不清爽了,不可能再回来。”
    玉砚一笑:“想不到你也是个机灵的,原先我倒没有留心。你叫什么来着?”
    小丫头忙说道:“我叫二秀儿。”
    玉砚笑道:“粗了点,我给你改一下,以后叫绮绣。”
    小丫头忙磕了头:“奴才谢姑娘赏名字。”
    玉砚点点头:“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儿,不必干粗活了。闲着时候学点小针线刺绣。别的规矩,我叫嬷嬷好好指点你,等你红脂姐姐大好了,再叫她带带你。”
    “哎。”
    玉砚又说道:“只是有一点,我用人必得忠心,嘴也要紧。这上头做好了,自有你的好处,你若做得不好,前头的螺黛就是个样板子。”
    “奴才一定忠心主子的。谢主子。”绮绣又磕了个头,这才起了身。
    讲了些话,玉砚又叫绮绣出去看了一遍,回说人都走没影儿了。
    玉砚这才抖开被子,好整以暇地起了身,走到了屋子外:“外头清净了。”
    福灵安和从贵赶紧从屋子里钻了出来。
    玉砚就势蹲礼:“福侍卫,您吉祥。从贵哥哥,您也吉祥。”
    “哎哟可不敢当!”从贵慌忙说道:“二姑娘再这样,奴才就得趴在地上了!”
    玉砚说道:“您怎么说都救了我的命,那二月初的河水冷的,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嗐,那是主子……再说,今儿您也救了我们不是。”
    玉砚把嘴角一撇,眼角挂着他们主子奴才俩一身上下的破衣烂衫,灰尘泥土,很有些瞧不上的样子。福灵安便有些怯了,一肚子的话说不出口。他呆了呆,说道:“那两个人,是白莲教的。”
    玉砚点了点头。
    福灵安又说道:“这两个是下头的小把子,我想顺着他们挖出大瘤子来,所以不能杀,不能惊动,也不能叫他们认出我们俩。”
    玉砚又点了点头:“我懂了。”
    福灵安又说道:“那个……呃,我想说什么来着?对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画纸,递给了佟玉砚:“那个人我等到了,也没惊动。我叫画技最好的人去守着呢,画得应当差不太远。”
    玉砚接过画儿,也不打开来看一眼:“我大约知道是谁了。”
    “哦?”
    “那日她过去那边,可能也是打发别人去的,翻到的却是石头包。之后就有人有些不得劲儿了,眼睛总是留意别人在做什么,也到处探听。我心里就有了数。”
    福灵安一呆,苦笑道:“原以为我能帮上你些什么,看来是我把自己看高了。”
    佟玉砚说道:“您也指点过我。回去后,我就按着您提的疑处想了个遍,再从蛛丝马迹中确认了人。连她的家里人,我也看出慌张来了。您这画儿也不能说没用,起码能确认过去起赃的人,再审出是谁指使他的。衙门升堂问案也得讲究个证据不是,能叫他们心服口服认罪。”
    “这,我心里总算好受了些。我……”福灵安沉吟了一下,实在又找不到话说了,可是又不想走。
    佟玉砚垂着眼皮说道:“您可以谢我顺手帮了点儿小忙,我受得住的。”
    “呃,啊,我方才是忘了。”福灵安急忙抱拳举手,深深向佟玉砚做了个揖:“灵安多谢佟姑娘援手之恩。”
    佟玉砚“噗嗤”一声笑了。
    福灵安又是一呆,眼神儿就有些直了。
    从贵悄悄拽了拽他的衣服:“那个,爷,咱今天还有不少事儿,老爷也揪着您呢。”
    “啊,我今儿下午确实有事儿,佟姑娘……”
    “福侍卫,您请。”
    福灵安又看了佟玉砚几眼,道了声“搅扰”,就带着从贵往庄子外走了。
    福灵安才走出去不多远,忽听身后有人追了出来,唤住了他:“福侍卫,那个……”
    福灵安脚步急停,转过身来:“佟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那倒不敢。我就是……”
    “你说。”
    “我刚寻思过来味儿。我听阿玛说过,往常这儿乡下也有过白莲教,不过都是些无知愚民罢了,成不了大气候,也没闹出什么罪证把柄的,无法也没有必要治罪。如今白莲教却能叫福侍卫看在眼里,是不是从外省流窜过来的硬茬子?”
    “你说的一点儿没错。”
    “如今正逢皇上驾幸扬州,是不是他们还想举大事?”
    “连这你都能想得出来,当真是叫我刮目相看了。你说的的确是。不过你也放心,闹不成的,全在掌控呢。”
    佟玉砚眨了眨眼睛,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您也知道,我阿玛,是扬州的地方官儿。如今治下竟闹出了白莲教,还在皇上巡幸的当口儿上。我这……”
    “我明白了。这你放心,原先我也想好了辙儿,必不会叫佟大人担上半点干系的。”
    “哎呀,这我可怎么谢您呢。”
    福灵安凑近了一步,低声说道:“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
    佟玉砚半垂着头,眨着眼睛不吭声儿。
    福灵安长叹一声,又扔下了几句话:“我们肯定还能再见面儿,你早晚都会告诉我的。佟姑娘,你别着急,我也不急。再会。”
    他才走几步,佟玉砚又叫住了他。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白莲教这事儿,我阿玛肯定愿意帮您。我估么他也能有帮得上您的地方,毕竟地头儿熟不是。”
    “嗯……”这个福灵安以前还真没考虑过。
    佟玉砚又说道:“您这样白龙鱼服的,到底也不像话啊。”
    福灵安看着她低声一笑:“叫你看笑话儿了。”
    “倒不是笑话。”佟玉砚又说道:“我觉得您再怎么打扮,别人只要多看几眼,再搭几句话,就能看出您不是个庄稼人。估计人家三问两问,就盘问出了您接近是有目的的,要不然,您也不至于跑到我家。”
    福灵安笑道:“还真是。”
    “我阿玛能派得出人手当细作,不用您亲力亲为,何况他也担着此地治安的干系,是分内之事。我觉得您和他合作来办更好,请您斟酌。”
    “我知道了,我会的,回去就找你阿玛商量。”福灵安的眼神儿愈发温柔起来。“你们住在城外,要好生护着自己。我是真不知道你住在这儿,如若不然,我断断不会往这边跑的。你放心,我收网的时候绝不会再扰到这里。”
    “那,要我给您安排两匹马吗?我这的马早上被玛玛套车出门儿了,我得到那边庄子要去,得费些功夫,还都是套车的劣马。”
    “这不用,前面有个驿站,我们到那儿就有马了。”
    “那,您二位这般模样,能要到马?”
    从贵噗嗤笑了。福灵安笑道:“不妨的,驿站里有熟人,我比这再难看的样子他都见过。”
    “那成。”
    “我,我很想看看你骑马的样子。”
    我这个主子,真是得寸进尺啊。今日人家的闺房都进去了,竟然还想别的。从贵暗暗在心里鄙夷,我怎么就跟了这么个没脸的没出息主子呢。不过,这佟二姑娘,跟我们主子奴才俩还真是有奇缘呢,这都能碰上了,还叫人家搭救了一把。得了,这下子救命的情分扯平了,人家不欠咱的了。
    佟玉砚又半垂着头,眨巴着眼睛抖睫毛了。福灵安真是无可奈何,气得真想满地打滚儿给她看。她怎么就这么不得趣儿呢。刚才糊弄人、分剖白莲教和自己的窘态的那才情那机灵劲儿,都哪去了呢,这收得也太快了吧。
    “那,我走了啊。”
    “您……”佟玉砚又张了张口。

    “你说啊。”
    “您那儿有弓箭吗?我会射箭,骑射步射都会。我想着,还是有备无患的好,至不济用不上。我阿玛衙门里没那种东西。我京城家里有,这边儿没有。”
    “这我肯定有啊,要多少都有。”
    “那,您,您怎么这样儿啊,非得我开口要……”
    福灵安哈哈一笑,问道:“你能拉多重的弓?”
    “就一般的,我从前常用的是猎弓,寻常战弓也能拉动。我姐也会,要两张弓。对了,还有我二叔。嗯……下人里头也有些能扯两下的。”
    “你等我,明天我就给你送来。对了,你会使火绳儿枪吗?”
    “那不会。我哥会,可是他在江宁,过不来。”
    “嗯。”福灵安点点头:“火绳枪危险,经常出事儿。你没用过,还是不给你的好。那你等我。”
    佟玉砚点点头。
    “这回我真走了啊。”
    “您,您请。”
    “你再没别的事儿了?”
    “没了。”
    “都不知道留我喝口茶,我嗓子都冒烟儿了。”
    “您不是还有事儿吗。”
    “那也不急在一盏茶的功夫啊。”
    “……那,我叫丫头送出来?”
    “这就端茶送客?得了,瞧你不情不愿的。我还是忍忍,去驿站讨口水喝吧。”
    福灵安再怎么幽怨,佟玉砚也不请他进去了,连声儿都不吱一下了。他也是实在没辙儿,只能满肚子委屈,领着从贵走了。哼,下回我再来,让你家开大门迎我,你撵都撵不出去!我看你还怎么矫情!
    福灵安和从贵走后,佟玉砚立刻回到房里,吩咐磨墨。她思忖了一下,干脆把福灵安来此避风头的事一点不落地写了,只是抹去了他那几句略带调戏的话,把白莲教对佟续鼎官声前程的重要影响点了出来。她还怕自己写得不够全乎,又把庄子里见过此事始末的一个男仆叫出来,叫他拿着这封手书急去城里找到老爷,务必把这件事告诉他。能早早把暴乱苗头摁住了最好,即便摁不住,万一将来事儿扯到他头上,也好有个应对之策。
    她又打发人去了大庄子那边告诉嫂子那拉氏,提醒外头有些不安分,可能出暴民,得注意看守门户,保得一家子安全。想了想她还是不放心,又派了个人去找阿玛,叫阿玛务必多打发些衙门人,到行宫去接老太太和姐妹们回来,就便让那些人看护两处庄子。
    傍晚,老太太和玉砃平安回来了,那边的三个妹妹也稳当地进了大庄子里,佟玉砚总算放心了。
    玉砃和老太太叽里呱啦,述说了她们拜见太后的经过和行宫里的新鲜事儿。
    老太后钮祜禄氏和皇后那拉氏都出面了。太后慈和得很,四个孙女儿挨排儿都叫夸了,还多说了相貌惹眼的玉砃几句,问她嫁在谁家,说她是最有福气的。皇后那叫一个客气,尊称着老格格为姑爸爸,不叫老人家给她磕头行礼。玉碧玉矶玉磬三个跟在玉砃身后行礼问安,一板一眼儿的都有大姐的样子做规范,都没出错儿,也算圆满了。
    不过,老太后有些不大明白了,糊涂忘事儿,一席中拉着生得最好看的玉砃的手,问了四五遍名字,当时说得好好的,转眼她就不记得了,后来竟还说玉砃是那拉皇后娘家侄儿的媳妇儿,弄得皇后和玉砃都怪尴尬的。
    这位皇后那拉氏,和佟家的那拉氏扯不上关系。那拉氏是旗人大姓贵姓,人口极多,八个旗里头都有。满人入关之前,那拉氏就按族居地分叶赫部,哈达部,乌拉部,辉发部四大支。乌拉那拉和哈达那拉是同一个祖系的后代,合称同姓那拉;叶赫那拉则来源于蒙古的土默特氏,辉发那拉来源于蒙古的益克得里氏,父系祖先都是蒙古人,后来做了满人,合称异姓那拉。所以,各支那拉之间,除了乌拉和哈达,其余的都扯不上血缘关系。
    满清入关至此已有百余年了,各家族繁衍分化,有的还用了汉姓儿,来自于同支的那拉氏血缘也远了,不怎么扯亲戚关系了。
    在场的还有位妃子,四十来岁,竟是个高鼻梁眍眼睛的。老太太从前没见过,也没敢吱声儿。倒是太后没有记错,想来她的糊涂也是近年来才开始的。太后解释道:“这孩子就是容妃子,和卓氏。”于是老太太领着孙女们这才叙了礼。
    提起容妃子,满大清乾隆朝就没有不知道的,比哪个后妃都有名儿。容妃子从前还是嫁过人的,是小何卓木霍集占之妻,后被霍集占休弃,入宫的时候都二十六岁了。
    后来大小何卓木叛乱,企图自立,乾隆于西北用兵平定了。叛乱是压下去了,可和卓族人却也没法儿过日子了。族老认为阖族她生得最好,便送她进京求和亲。乾隆立刻说要。
    容妃子进京时那叫一个盛况,和卓族大小首领皇上全见了,用回疆的礼仪风俗隆重宴请了好些天。和卓氏当场就被封妃,敕命以后在宫中依照回俗生活,还在宫中特特地给她建了礼拜寺。她供奉给的是宫中独一份儿的,连皇后的日常供奉都是猪肉,牛羊肉隔几日和年节之时才能见到,容妃子天天都有。她有完全独立的厨房,不跟太监来往的厨子,伺候的宫女儿都从原部落里挑。和卓家族满意极了,回去跟族里肯定有的说了。自此,和卓部安分守己,再未叛乱过。
    可是,里头的事谁知道?起码这么多年了,老太太还是头一回见着她,别的但凡有点名儿的妃嫔贵人都见过。别的贵家皇族,也没几个见过她的。何况,这么多年容妃子的肚子从没有过动静,位子也一直是容妃子,从没变过。荣光怕都是演给外头人看的罢了。
    祖孙三个嚼了一会容妃子的舌头,又说了些闲话。她们领宴完毕,告退往外走的时候,在花苑中巧不巧的当面儿遇到了皇上,当时是令贵妃魏佳氏陪着。皇上都五十几岁了。
    魏贵妃之宠,那叫一个实实在在,风头无两,连续十几年不衰了。她只是包衣出身,第一次承宠竟直接封了贵人,跟正经八旗的官宦女儿一样,压根儿没擦答应常在的边儿,连孩子都没生过,就一路升到了妃子。令妃子过了二十多的时候才开始突突突,两位和硕公主、十四十五十六十七阿哥挨着排儿出生,也就走到了贵妃,到头了。一般情况下,有皇后在,贵妃没到临终咽气前是不能封皇贵妃的,从前的高贵妃和苏贵妃都是这样。近十年,别的后妃妾侍没一个肚子有动静的,魏贵妃也真是个奇人。她如今才不过三十出头,这盛宠看样子不会马上结束。
    他们路上偶遇是挺意外的,不过皇上没说什么,请安的时候还跟老格格问了声好,客气了几句,也没叫她的孙女儿们跪在外头地上行礼,蹲了礼就罢了。魏贵妃也没拿捏什么架子,对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然后才叫她们告退。总之,今天的过程很圆满。
    半夜,本来人都满足地睡了,庄子大门被敲得砰砰山响。佟续鼎带着许多人来了,把所有人都叫醒了。
    玉砃刚出去混了一圈儿,才回来,心里有鬼,还以为阿玛是回来捉她的奸呢,着实惊吓个不轻。
    佟续鼎哪里料到这个,只跟老太太说,他实在忙得不行了,只能在这时候过来惊扰老额聂。
    他也没工夫解释什么,就叫每人只带一两身换洗衣裳,一两个贴身丫头,连夜把老额聂两个女儿和一个外孙女儿带到了大庄子那边,又叫那边暂时挤出住处,先安顿下她们,别的等明日再安排。
    佟玉砃不免拍了拍胸口。真是万幸啊,自己回来得比阿玛早了一步,不然可怎么解释啊。不过到了大庄子那边儿,处处人多眼杂的,她再想做点什么,就得多费周章了。
    老太太却被大儿子这风一样的阵势弄懵了,还以为他是坏了什么事儿,皇上要抄家呢,吓得小心肝儿都要跳不动了。
    佟玉砚本来怕老太太吃不消白莲教可能要暴动的消息,想等着明日从容了缓着说,这时候又怕她吓出个好歹来,便在坐车途中把自己伸手救了一把福灵安、从他口中得知白莲教往扬州聚集之事慢慢说了,跟老太太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阿玛不过是把家人集中起来,方便人手保护而已。他那么忙,这么多天都不回家,白天肯定更回不来,只好抽出这点半夜睡觉的时间了。
    下午二女儿送来的那封信,倒是叫佟续鼎意外了,对这个新寡归家吃闲饭的女儿高看了好几眼,觉得她临危不乱,思谋断事有见地,有章法,眼前的长远的一样不落都思虑到了。她竟不比自己的大儿子差,兄妹俩只是考虑事儿和入手的角度不同罢了,其实都是好的。
    只可惜,她生作了女儿,出嫁前又还是少女,年纪不足,见事儿又少,家里护的也好,这些长处干练竟没有挖出来,导致她在夫家吃了那么大的亏。以后,是不是该对女儿们放一放手了?
    在这种当口儿,佟续鼎自然没心思仔细考虑那个。他把女儿的来信反复看了几遍,又细细问了报信家人一些细节,然后赶紧就去求见福灵安。福灵安倒是已经回城了,不过立刻却被他阿玛傅恒揪住了,爷儿两个一起在御前,正陪皇上说话儿呢。佟续鼎只好耐心地等着。
    这期间,高恒不断打发人跟佟续鼎通气儿,刚才还又来了。佟续鼎根本不搭理,更不见来人,连一个回音都没给高恒。
    这事儿早叫福灵安知道了,不过他按下没提。这家人,还真是的……叫福灵安又是欣慰,又有些无奈。看来买通她阿玛和哥哥的路子肯定都是走不通的,只能从她个人身上下手了。不过,她阿玛和哥哥也得处好关系了才成。
    御前却是一片轻松,只有老太后,令贵妃魏佳氏,加上傅恒父子,都是家常穿戴,坐得也随意些。
    魏家原是富察家的包衣,贵妃入宫是为伺候先富察皇后的,是宫女儿。富察皇后病重的那一年,她出头了,皇后把她托付给了皇上。乾隆念着发妻的情分,待她就与别个不同。等富察皇后熬到病逝了,定了谥号,满了丧期,魏佳氏就显出头来了。
    她也是个能抓住机会的,很快就得了皇上的心,两三年后就几乎专宠了。近年来更甚,继后那拉氏几乎成了摆设,皇上只是隔三差五到她那里坐坐,给她留着皇后体面罢了。
    因为有这些渊源,傅恒父子在场的时候,令贵妃有皇上陪着,就不用避忌,也能说话。她虽然高升贵妃之位,倒没敢忘本,对傅恒也是极敬重的。
    众人都在听太后讲古,讲的是康熙朝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不过太后有些远事儿记得请,有些又张冠李戴,这不,她正讲着多尔衮和他兄弟多铎打架,鳌拜过去劝架,反叫多尔衮兄弟联手揍了一顿、最后叫康熙爷恼了,把多尔衮和鳌拜都杀了的事儿。前面刚讲完了一则,却说索尼是班布尔善的玛法,班布尔善又是豪格亲王的女婿。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几个人笑眯眯地听老太后云山雾罩地扯,这会儿又扯到康熙爷小时候跟小太监打架,打着打着打到台湾的事儿了。
    乾隆听得实在脑仁儿疼,揉着眼睛苦笑道:“这可怎么好。”
    福灵安笑道:“反正没有人去告诉圣祖爷。”
    乾隆哈哈笑了两声,又说道:“叫太后自个儿高兴说去吧。咱们插空儿塞两句好儿就成,咱们说别的。”
    “那您和我阿玛说,我听着。”
    “谁都能说。灵安,你自己走了一路,有没有遇到新鲜事儿?”
    魏佳氏笑道:“真是呢,我也想听听民间的新鲜事儿,今儿就借了皇上的光儿了。”
    “嗐,皇上娘娘您也知道,我这一路可不是真的当钦差,底下还有很多暗事棘手着呢,哪儿有闲心哪!不过您瞧,我阿玛憋着笑呢,他肯定有新鲜事儿说。”
    “到底什么事儿啊?”魏佳氏问道:“叫傅大人这么好笑?”
    傅恒笑道:“您别听灵安瞎说。”
    “皇上,我阿玛这是欺瞒您呢,您可不能饶了他。”
    乾隆说道:“还真是。要么,我拉你阿玛出去打板子?”
    “那可得了,您也不瞧瞧我阿玛什么岁数儿了,打他疼也就罢了,可我这当儿子的丢不起那人呐。”
    魏佳氏笑得花枝儿乱颤,乾隆也笑喷了茶。
    “皇上,您就罚我阿玛讲个新鲜事儿就得了吧,我求您了。”
    “好!”乾隆指着傅恒笑道:“今儿你不说出来,我跟你没完我告诉你,你儿子也得跟你没完。”
    傅恒之前早就跟儿子套好了瓷儿,此时笑道:“奴才还真遇到了这么一件事儿,是皇上行在停在淮安的时候听说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不过这倒不是民间的事。”
    “那是官儿家的?”魏佳氏问道。
    “嗯……嗐,奴才也不知当不当讲,这位当事人,身份比奴才贵重。”
    “那就是皇族了?”
    乾隆的脸顿时冷了下来:“弘昼又出幺蛾子了?”
    “皇上您可真能扯。”福灵安笑道:“和亲王他老人家在京城替您坐纛儿呢,虽说不大靠谱儿,可哪有功夫跑淮安整幺蛾子!他老人家这要是听到我在背后讲他闲话,回京城他非得踹我几脚。”
    乾隆脸色轻松了些,又问道:“不会是随驾的阿哥吧?”
    傅恒笑道:“阿哥们哪个不是好的,个个天潢贵胄地尊贵,怎么可能闹笑话儿。”
    “那就行了。”乾隆脸上又露出了笑容:“既不是自家人,那你随便说。”
    傅恒笑道:“皇上在淮安,跟漕督和河督计议的时候,奴才偷了个懒儿,穿着便衣到街上闲逛,您猜奴才看到什么了?”
    魏贵妃嗔道:“傅大人也不是生人外人,这又是私底下说话,瞧您这一口一个奴才奴才的,何苦跟皇上这么生分。”
    福灵安笑道:“阿玛,您就别逗闷子了,您瞧贵妃娘娘着急的,快说吧。”
    “那好,我就一直说了。街上吹吹打打,喇叭唢呐,抬着棺材正在办丧事。”
    “哟!”魏佳氏说道:“灵安,我瞧你阿玛还真是,把人家丧事当笑话儿说。”
    “嗐,我就跟您说吧娘娘,有时候我阿玛就跟和亲王一样不靠谱。您不如听听我阿玛到底是怎么个不靠谱法儿?”
    魏贵妃又笑了起来:“叫你说的,你阿玛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二十四岁就封了一等忠勇公,后来又封了一个一等忠勇公,你骑马跑着都赶不上趟儿。人家还是领班军机大臣,保和殿大学士,什么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太子太保,户部尚书的。就不算那两个一等公爵,头上的一品官儿帽也有七八顶。若是不靠谱,那些战功又是怎么立下来的?”
    “估么阿玛也就是托了皇上的洪福,不然我也奇怪呢,我都想不明白他这么不靠谱,是怎么立功的。”
    魏贵妃又笑了个绝倒。乾隆笑道:“别耍贫嘴了,听你阿玛好好说话。再打岔,我就把你拉出去打板子。”
    “嗻。”福灵安赶紧端肃了嬉皮笑脸,又来了一句:“奴才遵命。”
    “快闭嘴吧你。”乾隆说道。“傅恒你说。”
    傅恒说道:“本来,一个丧事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底下奴才们却在大街上听了一两嘴,告诉了我。这棺材中,竟是荀贝勒的嫡长子,一个多月前没的。”
    “哦?”乾隆纳闷了:“荀贝勒没了嫡长子?他怎么不上折子说明?我在淮安时,他还来请安磕头了,我也没听他说啊?”
    魏佳氏却从另一个角度问:“怎么人没了一个多月,才办丧事啊?那到底也是贝勒的世子!”
    傅恒说道:“可能因为没的时间不好吧,是大年三十儿没的。”
    “哟!”魏贵妃吓了一跳。
    乾隆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把身边高高兴兴自说自话的老太后也吓了一跳:“皇帝,你怎么啦?”
    “没什么,荀贝勒家出了点事儿。”
    “荀贝勒?”老太后苦思冥想一番,问道:“那是不是你皇阿玛的小儿子?”
    乾隆脑仁儿更疼了:“皇额聂您说什么呢。皇阿玛的小儿子是弘曕,犯了错儿,现在是果贝勒。”
    “哦,那荀贝勒是你皇阿玛的兄弟?”
    “哎哟,不是。他跟咱们远着呢,您甭操心。”
    叮咚
    “哦,那你也不能打他。”
    乾隆这叫一个无可奈何:“成,儿子不打他,您请儿好儿吧。傅恒,你继续说。荀贝勒的嫡长子,为什么大年三十儿没了?是什么病,哪个堂的郎中诊的,郎中名字、脉案和方子呢?”
    傅恒说道:“这我还真叫人去打听了,可是没打听出来,几个大药堂都说没被请去过。”
    乾隆的脸阴得就跟墨水儿似的,手里拧着一串紫檀佛珠子,拧得咯咯作响。魏贵妃吓得都不敢插嘴了。
    傅恒看着乾隆的脸色,小心地又说道:“不过,我却打听到了他家为什么一个多月后才办丧事。”
    “你说。”
    “满大街的百姓们都在说,荀贝勒家穷了,办不起儿子的丧事了。这场丧事,是他亲家的长子来给操办的。”
    “还有这等奇事?”
    “确实如此。那位公子听说还是个武将,和灵安年纪差不多,掏出了半年的俸禄,给妹夫办了个丧事。”
    “这……这我怎么不信呢?”魏贵妃嘟囔道。
    “您怎么不信?”福灵安问道。
    魏贵妃问道:“灵安,你是正三品武将,你的俸禄是多少?”
    “这可叫您笑话了。不算各类赏赐和补贴的话,我正经儿的年俸是二百四十三两银子。”
    “那寻常的年轻武将,像你这么大的,有几个比你官儿高的?”
    福灵安笑道:“我也不怕脸皮厚,给您笑话。我打一出生,宫里来人验明正身了,皇上就赏了三等侍卫,做了五品官了。两年前我立了点儿战功,加上皇上疼爱,这才升了正三品。平常我这么大年纪的,能做到四五品就是好样儿的了。”
    “这不就得了。”魏贵妃说道:“一个年轻武将,一年的俸禄银子也就一百两上下。好嘛,他拿出一半儿,五十两银子,给荀贝勒的嫡长子办丧事?亲家这是在办丧事,还是抽荀贝勒的脸啊?贝勒的年俸是上千两银子吧?”
    福灵安说道:“贝勒打底儿每月一百两,各项加起来,内务府每年至少要拨两千五百两现银,不算别的东西。儿女子孙福晋甚至侍妾,也有额外的银子养着。”
    “这不就是了?”魏佳氏说道:“荀贝勒家世传了好几代,还另有皇庄和店铺,年年生银子,祖上入关时圈的地也能传下来,珍玩东西也不会少了。这些难不成都给败光了,连他儿子的丧事都不能办了?至不济你办个五十两的,那也不能用亲家出银子啊。”
    傅恒父子都不做声了。
    乾隆沉思了一会,又问道:“傅恒,你还听说什么了?”
    傅恒说道:“我只听见街上百姓们纷纷在说,荀贝勒家是真穷了。不光长子的丧事是亲家来代办的,守寡的大儿媳妇的嫁妆,也叫贝勒和次子拉出去卖了。那位武将拿着妹妹的嫁妆单子,过去清点,就没找到几样儿。娘家哥哥也是没辙儿了,只好说,以后妹妹由娘家养着了。”
    “砰”,稀里哗啦,乾隆手里的佛珠链子拧断了,木珠子落了一地。几个小太监战战兢兢,低着头爬了过来,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着。
    “傅大人,”魏佳氏小心地问道:“您这些听来的事,当真是荀贝勒家?他家真是这样的?”
    傅恒点头说道:“至少八九分真。”
    “这还真是……我怎么不敢信呢。皇上,您信吗?”
    “啊,娘娘,我估么我能给阿玛作证了。”福灵安插嘴说道。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我麾下的人全眼睁睁亲眼看到了,不信您随便挨个儿问。说来也好笑,我装着钦差的幌子,坐着大官船去扬州,这不是要路过淮安吗,竟叫我遇见了蹊跷事。这几天我给忙得差点儿忘了,刚想起来这事儿能跟阿玛听来的正好对上,就是荀贝勒家的。”
    “那你快说啊。”魏佳氏催促道。
    “您是不知道,我路过淮安时,还英雄救美了呢。”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呢,那美人儿在哪,跟荀贝勒家有关?”
    “贵妃娘娘,您明鉴。”福灵安说道:“我路过淮安的时候,三条船上,几百双眼睛都看到一个小妇人跳水寻死呢,这可不是我睁眼说瞎话糊弄您。”
    “啊?”魏佳氏手绢儿都捂上嘴巴了。
    “您说说,这种事儿我能干看着吗,就叫人给捞上来了。正好儿,打后头又来了一条说是寻她的船,主子是小妇人的娘家叔叔。我就骂人家,怎么由着侄女儿寻死呢,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也不知道开解劝劝。”
    “那人家是怎么说的?”魏佳氏问道。
    “人家说,根本不是那回事儿。小妇人的男人死了,够可怜的了吧,婆家竟还把她的嫁妆夺走,分的分卖的卖了。小妇人没了活路,不得已来到运河边,跳水殉节呢。我听捞她上来的人说,她瘦得轻飘飘的跟纸片儿似的,很好捞,就是浑身骨头都硌手,也不知多久没吃过饱饭呢。”
    “哎呦皇上,”魏贵妃听得眼泪儿都落下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可怜的人儿呢。”
    福灵安又说道:“正巧儿她娘家来人看她,家里没找着,婆家说她不守妇道,跟外头男人跑了。娘家人也不信,就沿路打听看到的人,一直找到运河来了,结果来晚了一步。我还怕再弄错了,好不容易救了条性命,再给害了,就叫人去问那个小妇人。小妇人亲口回话,那人确实是她娘家的亲叔叔,她也想活,愿意跟叔叔走。这两边儿就对得上了,我就把人还给她叔叔了,她叔叔还磕头谢我了呢。”
    “这叫什么事儿啊,皇上,”魏贵妃抹着眼泪儿说道:“那婆家,真是……皇上您评评理吧。您平常,把宫女儿太监的命都当命呢,何况好端端的个儿媳妇。就算民间的穷苦人家儿,也没听说过这样的啊。”
    乾隆已经压下怒气,平静了下来,问福灵安:“你怎么确定,这跳水妇人与荀贝勒有关?是她亲口说的?”
    “嗐,皇上,我一个男人,哪儿能问那么多啊。叫人下水捞她那是为了救命,不得已的,上来了之后,我的人就头发丝儿都没碰过她一根。大家也可怜她年纪轻轻儿的跳河,必有难过事,都没忍心问。送她过船的时候,是那边送来了条被子包着,她叔叔亲自背过去的,连她叔叔姓什么叫什么我都没问。那人也慌急着安顿侄女儿,请医问药的,忘了应该告诉我。”
    “那你如何说,这事能给你阿玛作证?”
    “嗐。我这不就是为了救她,在淮安耽搁了半天吗,干脆就叫人下船上岸,去买些新鲜吃的补给。结果人回来了,给我带来了个好新闻儿,满淮安大街都说荀贝勒家丢了儿媳妇,跳水死了。他家那会儿还不知道人被我救了。这就说得通了,那叔叔把侄女儿接回娘家,娘家人就知道她男人没了,也没落个葬,就打发她哥哥过来代办,结果让我阿玛看着了。时间也对得上,一点儿错不了。”
    “贝勒的嫡长子冢妇,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吧?”
    “这我还真不知道。您也知道,临行前您和阿玛给我交代了什么事儿,要历练我呢。我忙着,就把她给忘了。今儿要不是我阿玛说,我也想不起来这事儿。”
    “呵。”乾隆冷笑道:“贝勒家大年三十儿死了嫡长子,迁延不葬,接着就逼死寡媳,吞没嫁妆。这事儿还真是新鲜啊。亲家出五十两银子替贝勒府办丧事,全大清都没见过!祖宗的脸全给丢光了!吴书来!”
    “哦,那你也不能打他。”
    乾隆这叫一个无可奈何:“成,儿子不打他,您请儿好儿吧。傅恒,你继续说。荀贝勒的嫡长子,为什么大年三十儿没了?是什么病,哪个堂的郎中诊的,郎中名字、脉案和方子呢?”
    傅恒说道:“这我还真叫人去打听了,可是没打听出来,几个大药堂都说没被请去过。”
    乾隆的脸阴得就跟墨水儿似的,手里拧着一串紫檀佛珠子,拧得咯咯作响。魏贵妃吓得都不敢插嘴了。
    傅恒看着乾隆的脸色,小心地又说道:“不过,我却打听到了他家为什么一个多月后才办丧事。”
    “你说。”
    “满大街的百姓们都在说,荀贝勒家穷了,办不起儿子的丧事了。这场丧事,是他亲家的长子来给操办的。”
    “还有这等奇事?”
    “确实如此。那位公子听说还是个武将,和灵安年纪差不多,掏出了半年的俸禄,给妹夫办了个丧事。”
    “这……这我怎么不信呢?”魏贵妃嘟囔道。
    “您怎么不信?”福灵安问道。
    魏贵妃问道:“灵安,你是正三品武将,你的俸禄是多少?”
    “这可叫您笑话了。不算各类赏赐和补贴的话,我正经儿的年俸是二百四十三两银子。”
    “那寻常的年轻武将,像你这么大的,有几个比你官儿高的?”
    福灵安笑道:“我也不怕脸皮厚,给您笑话。我打一出生,宫里来人验明正身了,皇上就赏了三等侍卫,做了五品官了。两年前我立了点儿战功,加上皇上疼爱,这才升了正三品。平常我这么大年纪的,能做到四五品就是好样儿的了。”
    福灵安见乾隆并没有兴趣追问荀贝勒的亲家是谁,总算松了一口气儿。
    “奴才在。”一个四品总管太监低着头走到了跟前儿。
    乾隆吩咐道:“着人拟旨给宗人府,草拟即可,四百里加急送回京城。由和亲王主理,着宗人府尽速联络大理寺协查,安排官员和仵作去淮安,给荀贝勒的长子开棺验尸,务必查明死因。将当时的请医姓名人数、所处诊堂、脉案药方一并查清楚。查明之后,将卷宗封存了,不论朕行在何处,都要传来。另者,宗人府先查查荀贝勒现在的福晋是什么人,哪几个儿女是她亲生的。”
    乾隆自然而然地把这件事往嫡庶长幼争爵上想,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福灵安长长松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这件事有了结果,解了亡者冤屈,她就该放下了吧?那眉头眼角隐隐的哀愁,也该消散了吧,她应该敞开心怀,重新过日子了吧?她骑在马上,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说的事儿老太后都没兴趣,听着听着就听睡着了,倒也没再缠着乾隆不让打荀贝勒。反正这事儿她老人家明天肯定得忘了,也不会怎么干扰。
    当晚,傅恒父子在乾隆这领了宴。福灵安吃了几嘴吃得挺高兴的,随口说了句:“这扬州知府也不知是谁,倒是挺会办事的,给皇上供应了这么多好东西,我都没吃过。”
    “好像佟什么的。”乾隆没在意地回了一句。
    “叫佟续鼎。”傅恒说道:“前年赴扬州任的时候,我替皇上见了他,慰勉了几句。印象不大深。吏部有考档,有兴趣的话你就去查查。”
    “阿玛您真是的,我不过随口一说,您还当了真。”
    “哦,”乾隆想起来了:“这个知府我还真有印象。前天,就是前天晚上,我穿着便衣出去闲逛,看见他领着两个州县官,带着一群衙役和本地劳工,抬着东西,挨个驿馆地给护驾官兵们送吃食补给。我当时还觉得稀奇,随口问了一嘴,下头人竟然说,这个知府领着几个辖下官员,天天都是这么干的,起早贪黑。自打我到了扬州,他就没回过家,没见过家人。”
    “还真有这样忠勤默默出力的地方官儿?”傅恒说道:“我明儿暗中再观察一下,再问问几位地方大员,他官声如何。”
    “嗯。”乾隆说道:“不止要问上司,那得来的结果就片面,还要多问问底下人,甚至平头百姓。”
    “是。”傅恒说道:“皇上您放心,此人既入了皇上的眼,我必定给您报个真章。”
    福灵安不吭声,慢慢吃着东西。嘿,今天怎么什么事儿都那么顺呢,连阿玛都被我装进了套子里不自知呢。下一回,该叫皇上知道佟知府是和硕格格的儿子了。嗯,当然得先叫我阿玛知道。
    傅恒父子又跟乾隆说了些轻松话,天漆黑了才告退离开。回到他们的下处,赫然发现,佟知府已经在这等半天了。
    福灵安立刻猜出了佟续鼎的来意,也明白了佟二姑娘护着娘家胜过自己的小心思。她还不了解自己呢,一下子怎么可能死心塌地啊,要是那样反倒不正常了。不过,她能这么做,显然是信自己不能坑害她家的,福灵安又高兴了起来。
    佟续鼎万没想到,自己还当面见到了傅恒,心里一阵儿激动,行礼道:“卑职扬州知府佟续鼎,拜见傅相!”
    傅恒还没怎么着呢,福灵安先说话了:“佟府尊快免了吧,天儿都这么黑了,行什么礼啊,我阿玛也不是挑剔的人。”
    傅恒瞪眼问道:“你,你认识他?”
    “啊。”
    “你——”傅恒气得恨不得抽儿子两巴掌。刚才在皇上跟前儿不是还装作不认识佟知府、也对他不感兴趣的样子吗,这么诳老子真的好吗?
    福灵安不理这个茬儿,反正外客在前,阿玛肯定不会真揍他。
    “佟府尊,你来得真是巧,你今晚不来,我还要打发人去请你呢。正好儿,我阿玛也在,还能帮我们理理。里边儿请。”
    “难道你们在合谋什么事?”往里走的时候,傅恒问道。
    “阿玛猜对了,是正经事,您儿子从没有不正经过。”
    “你少给我扯没用的!”
    “阿玛,这天儿都暖和了,您那么大火气也不能取暖,白费。”
    佟续鼎弓着腰在父子俩一旁走着,没敢吭声儿,肚子里暗吞了一声笑,心道,傅相这个儿子跟我家的差不多,都爱顶撞老子。偏偏老子都拿儿子没辙儿。
    “阿玛,我跟您说一个事儿,您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让皇上知道了。这可跟人家的名声生死相关。”
    “什么事?”
    “就我跟您说的,打运河里捞上来的人,就是佟府尊的千金。”
    “啊?”傅恒吃了一惊。
    佟续鼎顺着路边就要跪下了,福灵安赶紧拽住了他。傅恒情不自禁站住了脚,儿子和佟续鼎便也站住了,却听儿子又说道:“阿玛,您儿子虽然年轻,办差却也办了好几年,没给您丢过脸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跟您说,您儿子遇到过的险事也不少,自然,不能跟您出兵放马比的。因缘际会,佟家千金救过我一回,我凑巧也救了她一回,您说这是不是缘分?”福灵安故意把两人相救的前后顺序颠倒了一下,反正他阿玛也不会真的去查,又说道:“由此,我就着意结识了佟府尊,竟发现他还真是个能吏,又眼明心亮。自然您也别只听我嘴说,以后日子长,您慢慢品。”
    “嗯……”傅恒默默点了点头。
    “说起来,佟府尊的令郎,就是去给贝勒府办丧事的那位,比您儿子我有出息。您儿子是含着金汤匙儿出生的,打一生下来就是三等侍卫,正五品,如今才不过混了个三品。人家儿子全是实打实自己挣出来的,一厘银子也没孝敬过上司,如今在德敏将军麾下做副参领,正四品。”
    傅恒点点头,又钻进了儿子的套儿:“后生可畏,是个好的。等我到了江宁,找机会见见。”
    “阿玛,”福灵安笑道:“您若想见他,心里得有点准备。我可是听说,佟参领经常顶撞上司,好几次都把德敏将军气得快厥过去了。到时候,您可不能把他军法从事了,不然我哪还有脸去见佟府尊呢。”
    傅恒笑了:“我掌兵一辈子,大小战百余场,见得最多的就是骄兵悍将,不是骄悍的我还不爱用呢。我还压不住个毛头小子,你把你阿玛当成什么了。”
    福灵安笑道:“您可别把佟参领当成个毛头小子。您知道,为了从那没脸的荀贝勒手里讨回妹妹的嫁妆,他做了什么?”
    “什么,难道他还敢杀了贝勒?”
    “那自然不能,您也不敢啊,不然咱爷儿俩还用得着费那么多口舌吗。”
    “那是什么?”
    “这小子,在皇上御驾停驻淮安的时候,他把荀贝勒套上官服顶戴朝珠,关进被他们家偷去的她妹妹的拔步床,拉出去游街!您是没亲眼瞧见那盛况,人山人海的那是!您说说,荀贝勒敢不还他东西吗,才拉出去百十来步,贝勒就吓尿了,在拔步床里就给佟参领跪着求饶。”
    “嚯!”傅恒是真的惊讶了。
    “您再瞧他把五十两银子的丧事办得全淮安无人不知,就知道这小子是不是个善茬儿了。”
    “哈哈哈哈!”这事儿傅恒见过一眼,笑出了眼泪儿:“那我还非得见见他不可了。德敏也是个好的,麾下有这么个奇人,却没给压废了,让他能出头,嗯。佟知府,你有这样有勇有谋的儿子,我不如你!”
    “卑职不敢,福侍卫是夸张了!再说了,都是些鬼蜮伎俩,不是正途。”佟续鼎忙说道。
    “兵者本就是诡道,循规蹈矩是出不了人才的。”傅恒说道。“我的儿子,也没叫他们多看重规矩。”
    福灵安又笑道:“阿玛,您知道佟府尊的额聂是谁吗?”
    “你这小子,越来越浑了,哪有这么平白议论人家的内眷的?”
    “佟府尊的额聂是可以议论的,是老康亲王的嫡亲孙女儿,康悼亲王的女儿,圣祖爷诰封的和硕荣嘉格格。”
    “哦!”傅恒又惊讶了一把:“今日去给太后请安的那位老格格,竟然是佟知府的令堂?”
    “正是家慈。”佟续鼎说道。
    “阿玛您就说吧,老母亲是能陪着太后坐着说话的身份,亲儿子却在外头兢兢业业忙忙碌碌什么都亲力亲为,您觉得佟府尊这官儿做得如何?前儿我还说要去给老格格请安呢,可您瞧我这阵子忙的,愣是挤不出时间来,倒是委屈了老格格。”
    “嗯。这个礼你是应该去补上。”傅恒不知不觉,又钻进了儿子的套儿里了,一连好几个套儿。
    福灵安又说道:“这一回,我要一举掏干净白莲教邪佞,佟府尊地头儿熟,我要仰仗他的地方儿多着呢。荀贝勒那档子事,佟府尊心里头憋着火呢,虽然他没说。我刚才诳着您跟我一块儿忽悠皇上,叫他生气生疑,查明荀贝勒的罪,将来明旨处置,就是想为佟府尊出一口气,也抱一抱人间的不平事,也是投桃报李罢了。阿玛,您不也常做一些抱不平侠义的事吗,儿子都是跟您学的。”
    佟续鼎这才知道,他在这里苦苦等候的时候,傅恒父子竟为他做了这么大的事。福灵安这一路走一路说的,在手握大权圣眷隆重的傅恒面前,把他全家上下,里里外外都夸出了花儿来。佟续鼎也不过送给了他几幅字画,几顿好吃食而已,怎么就能得了这么大的好儿?心里的感激无言可表,佟续鼎都快哭了,简直想给福灵安肝脑涂地了。
    傅恒却叹了口气。这儿子,怎么有这么多鬼心眼子呢,连亲老子都被他诳得入了套儿,被他使唤得滴溜儿转。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啊?再这么下去,他还不把老子卖银子花啊。傅恒还没弄明白,其实他入的套儿更多,饶是傅恒位高权重,又见多识广的,却怎么都想不明白儿子的鬼心思。
    “阿玛,荀贝勒这次的事,其实还有别的污糟,说出来没得脏污了阿玛的耳朵。我跟您放一句话在这,我还不打算完,还有别的事儿我要做。不过今儿晚上,佟府尊肯定是来计议如何除掉白莲教的事。您吃的盐多,就帮儿子掌掌,别叫走了偏差。”
    转眼三人就走到了傅恒安置在这里的小客室,请佟续鼎不必拘礼,坐下奉茶了。
    这种事,跟傅恒行军布阵打仗颇有触类旁通的。言论到正经大事上,傅恒方才那一副和气儒雅的风度、对儿子宠溺娇惯的态度就全不见了,战场上杀伐决断的那份威严果毅就露出来了,佟续鼎看得仰慕极了。
    傅恒虽说官高爵显,已经立下无数战功傍身,年纪却刚及四十,比佟续鼎年轻了好几岁,正是盛壮当用之年。他儿子又是个极鬼头的,也得圣宠,他家这权力威势,以后还有得延续呢。
    佟续鼎没做过军事不懂,但是他和底下人知道全扬州城内外每个小巷村庄的每一条路,知道哪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做什么活计为生的,能分出本地人和外地人,有正经生计和帮闲打杂的,探头探脑心怀鬼胎的人一抓一个准。这就很了不得了,傅恒父子可没有这等本事。三个人各有所长,完全合作得起来。佟续鼎心怀感激,几乎是把心窝子掏出来,把自己的全部路子都摆了出来,甚至不能摆在官面儿上的。
    如此,三个人计议得也顺当畅快,一路说到了深夜才罢。正要留佟续鼎吃点宵夜,佟续鼎才不好意思地说道:“这可不敢领受,倒不为别的。实话跟傅相大人说,卑职这些天了都没见到家人,如今又知道了白莲教要闹事,家里全是妇孺,卑职实在放心不下,想连夜过去安顿一下。明儿一早就回来了,不耽误差事。”
    傅恒一听,这也是人伦,哪好真叫人毁家奉公啊,忙叫人拿着他的牌子开城门,叫他自便去。
    就这么的,佟续鼎深更半夜赶了过来,把小庄子里的老母亲女儿外孙女都接到大庄子,加派了人手在那保护。
    佟续鼎叫兄弟佟续鼐掌管一切外务,儿媳那拉氏管理全家老幼,又辗转托了一圈庄子里的农田管事和家奴佃农们。之后,他连夜打发人去了江家,把这事告知了舅兄江春,叫他注意自家门户,守住人口和家财。起乱的时候,多半会有贼人豪强趁火打劫的。
    大体安排好了,佟续鼎简单安慰了一下额聂,请她休息去,别的家人也散了,就单独与佟续鼐和那拉氏计议防备细节,也叫二女儿坐在一边听着,许她插嘴进言。佟续鼎越发觉得,这女儿,还真是个有心计的,甚至比那拉氏强不少。那拉氏只是做家务理家事财产的好手,大事跟前就没主意了。家里上头有佟续鼎和佟嗣戎父子罩着,有这么个儿媳完全足够,不能再求多的。
    佟续鼎又看重了二女儿几分,暗忖儿子的话极有道理,不能白白埋没了女儿,叫她一辈子孤苦,甚至也不想悄悄让她诈死、包裹着银子塞进一个低等人家。女儿不比别人矮三分。只是若打这个主意,那要费的心思可就得大了去了,女儿不仅是寡妇,还是宗人府上了宗室玉牒的人。本来以他的官位和势力是很难做到的,不过儿子是个歪才,如今他又得了傅恒父子的另眼相看,那……
    佟续鼎只眯了一小会,天蒙蒙亮就起来,急匆匆赶回城里。那拉氏这天才忙着重新安排房舍,让老太太和玉砃玉砚青姐儿住得舒服一些。佟续鼐则亲自领着家人,到小庄子搬取她们的私物。
    正忙得热火朝天,福灵安过来给佟玉砚送弓箭了。这回他是有备而来,打着光明正大的旗号,给老格格请安,又奉了父亲傅恒之命,视察佟知府家人的安全。
    来到小庄子,福灵安才惊见人去屋空,伊人早被她父亲连夜接走了。他也没搭理还在里头忙活整理物品的佟续鼐,转头就走,直接奔着大庄子去了。果然,老太太吩咐人大开院儿门,恭敬地迎接福灵安,又叫几个小孙子一直迎到了门外。
    这次他带了不少人来,还带着不少东西。进了庄子门儿,福灵安便吩咐卸下他们带来的许多弓箭、给佟家家丁奴才们装备护家的水火棍,还有顶大门的护具,登墙梯子,滚热油桶,蒺藜马障玻璃碎瓷碴子和盾牌什么的,还有几大桶煤油。福灵安考虑的还真是周全啊,跟防备攻城大战似的,就差没给他们刀枪剑戟了。
    刀枪剑戟那些玩意儿,文官百姓家不能装备,有罪。弓箭却正经可以的,上意是叫八旗人家都学骑射,学得越精良越好。火绳儿枪是新出的东西,虽然杀伤力更大,但外头可没卖的,更没有工匠打造,有钱也买不着,所以朝廷还没来得及规定谁家可以有,谁家不可以有,所以昨日福灵安才有了送给佟玉砚的转瞬念头。然后福灵安就进去请安了。
    老太太跟前儿,福灵安伶俐极了,逗得老人家笑不绝口。几句寒暄话过去,他就热络亲近地叫人家老祖宗。
    神马情况
    他打开几个带来的大礼盒,里头全是龙兴之地的出产,一个是满满的指头粗的山参,怎么也有百来根,五六斤;另一个是码得整整齐齐一盒小碗大的北海干鲍鱼;还有一盒老家那边的烟熏大马哈鱼籽干儿,一盒是两副兴安岭梅花鹿茸,都是上等的三岔茸锯段儿。每个盒子里都是满满的沉甸甸的,实惠都在里头。
    这礼可不轻。不过自打玉砚得了那么多的大产业,还有个大鹿苑,佟家人就不稀罕鹿茸了,其他的还不错。老太太也是有年头没见着大马哈鱼籽了,不免看了又看,还指导没见过的那拉氏,应该怎么做怎么吃。
    见老太太这么高兴,福灵安顿觉心思没有白费,笑道:“老祖宗,我到扬州也有好些日子了,本该早一些过来请安的,如今真是失了礼数,叫我阿玛好一顿数落我没规矩,丢人。”
    其实佟家跟富察家根本不在一条亲戚线上,地位又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别说福灵安可以过而不拜,就算路上遇到了,他吊眼睛瞧不起老太太,佟家也不敢说什么。
    “哟,你怎么这么说。”老太太瞅着这么个漂亮尊贵人儿,满心喜爱,忙说道:“你又不是那等子提笼架鸟遛大街泡茶馆儿的不成器子弟,有正经差事,前程也透亮着呢,自该忙正事去,不用理我这老太婆。”
    福灵安忙笑道:“既然老祖宗不见罪,那我可要厚着脸皮,今儿晌午得偏着老祖宗家的东西。”
    “这有什么。”老太太忙吩咐那拉氏备宴,给福灵安带来的从人也丰丰富富地备着,又歉意道:“也是得叫你担待,如今我们住的地方你也看见了,城里又限制进出买卖,什么都不齐备。”
    福灵安笑道:“老祖宗说哪里话呢。也不是我自吹,别的什么大物件儿还真没有我没吃过的,我都不爱,就爱些地方上的新鲜小巧儿。”
    “那你喜欢扬州的什么?”老太太忙问道。
    “嗯……那我就不外道说了。”福灵安笑道:“扬州的鲫鱼面,小笼汤包,我尝着就好。”
    “嗐,这又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我们请了扬州厨子,自家就能做的。大媳妇儿,打发人去河汊子买鱼,要最鲜活的。”
    那拉氏答应着又去了。
    老太太又问道:“你肯定还有别的爱的,别客气,跟我说。”
    “还真有,就是您家的。”
    坐在下头陪客不吭声的佟玉砚差点儿以为福灵安会说出自己,急得满脸胀红,却听福灵安笑道:“前儿知府大人送了我几大块硝肉,说是您家自家做的,叫我尝尝。那味儿还真是好,比铺子里买来的强多了。”
    “那……那东西可不能多吃的,尤其是你们这么年轻的小人儿家。几大块吃了还想,那还了得?”老太太说道:“你换一样,换几样都行。”
    福灵安笑道:“我还真就想这个,今儿来也是为了解馋的。老祖宗您是不知道,我身边的都是些武将戈什哈,粗鲁汉子,一个个没规矩惯了,我还没吃上几口,就叫他们抢着吃光了,我是瞪眼抢不过。”
    “哟!”老太太顿时心疼起了福灵安。
    福灵安又说道:“后来我好说歹说加上动手动脚,好不容易才夺下了一块儿,还得留着孝敬我阿玛呢,也不知沾没沾上他们的唾沫,只能假装没看见。您瞧把我委屈的。”
    这话说的,把老太太痛笑了一场,江氏和马佳氏拿着手绢儿捂着嘴,坐在下面的公子小姐们也偷偷地笑。福灵安眼角一瞥,连佟玉砚都笑了。老太太自然笑着答应了,又叫人多准备一些,还有硝猪头肉也挑好的切成纸片儿,给福灵安带回去跟阿玛吃,给身边人也吃,还说这几天就新做一批,做好了再给他送。福灵安赶紧不客气地说谢。
    老太太又问他还喜欢什么,福灵安就说还有江边的水芹菜,河里的莼菜,巴掌大的小鳜鱼,还有蚕豆仁儿炖咸肉,火腿大煮干丝。老太太见他这么实在,这些东西又都是当季新鲜也易得的,价钱不贵不贱的,更是喜欢,连连吩咐人备着。
    正说得高兴,佟续鼐搬完东西回来了,一看,嚯,满院子兵家用的稀奇古怪玩意儿,好些从前都没见过,更不知如何使用。他知道福灵安来了,家里老太太虽然可以出头接见,没个成年男人到底也不好,便急忙进去了。
    佟续鼐刚在门口露头,还没走过来,福灵安倒先站起来了,迎到了门口,拦着硬是不许他见礼。佟续鼐哪里敢,还是把千儿打了下去。福灵安赶紧也打了个千儿,还了平礼,还说自己是晚辈,原该先给佟续鼐见礼的,只是不见外,就懒了。把这一家人欢喜的。
    福灵安又说了一会话,没一句让人不高兴的。
    午时将至,到饭点了,福灵安见小爷姑娘们都要退出去,忙对老太太说道:“老祖宗,您看咱两家这么多缘分,上辈儿还是实在亲戚,今儿又见了面,原该是通家之好才是,您家的大公子佟参领也跟我交好呢。我心里把您家的公子小姐们当兄弟姐妹,吃饭的时候却不在一块儿,心里有些不得劲儿。”
    老太太笑着应了,吩咐把席面摆在一块儿,只是分桌罢了,佟续鼐侍奉老太太在主桌奉客,江氏和马佳氏作陪,底下媳妇姨娘姑娘小爷们分了两桌。
    开宴前,老太太指着佟玉砚,叫她给福灵安磕头,再谢救命之恩。福灵安死活不敢当,最后佟玉砚蹲了个礼罢了。福灵安还正正经经地打千儿回礼,也谢了她援手自己之恩。
    宴后,福灵安也没黏糊糊地久留,只留了四个心腹,教佟续鼐和家丁男仆学着使用那些防具,还说多留几天,必得教会了,不必急着过去伺候他,便拉着一大箱子硝肉告辞走了。他,竟然把从贵留下了。
    佟玉砚在长辈面前不敢说话,心里却一个劲儿的不得劲儿。可是别人,全家老少,都喜欢福灵安喜欢得不得了,没口子夸赞。勋贵之家,哪里见过这么个子弟啊,敞亮大方,待人又恭敬又亲切和气,又那么会说话逗笑儿。他那孤拐爱急眼顶撞的臭脾气,在佟家是半点也没露出来。佟玉砚有些小心思,打眼瞅一遍,只见三妹玉碧的脸儿红红的,眼角眉梢都是水意。
    果不其然,家里刚清净了一些,从贵就逮着机会,跟上了走出来玩弓的佟玉砚。两人擦身而过,佟玉砚手里,顿时多了个小纸条儿。这把她尴尬的,还好没人看见。
    佟玉砚红着脸跑回房里,打开纸条一瞅,上面写着几个字:我有大麻烦,盼相救。佟玉砚心肝儿一颤,又见下面写着:不远处有个桑树田,今晚戌正二刻(晚上八点半,清朝人家已经熟睡了的时候),我在那托付你。佟玉砚赶紧把纸条儿烧了。
    当晚饭后,佟玉砚伺候老太太睡了,又被玉砃扯着说了点儿闲话,好不容易才脱身回房。眼瞅着一间间屋子都熄灯了,又等了一会儿,玉砃带着绮绣儿,悄摸着走出了房门,摸到了院门边。那门竟然是虚掩的,然后她俩就摸出去了,半个人都没惊动。
    刚一跨出去,外面就闪出了个人影儿。玉砚心里有准备,倒还镇得住,绮绣吓得差点没叫出来。
    明天开始,佟二姑奶奶开启钳制福侍卫模式,两人吵架拌嘴,高能撒糖,进入热恋期,有一点点小虐。大姑奶奶玉砃也开启高光时刻,各种糊弄乾隆爷,最后扒了乾隆爷一层皮,在妹妹和福侍卫的帮助下成功脱身。注意跟帖。
    这人影儿自然就是从贵。从贵递上了一个灯笼,点着了,叫绮绣儿拿着给玉砚照路,又悄悄儿笑道:“二姑娘,那三个兄弟隔三差五地都埋伏在前面的半路上,我在后头跟着,保准安全,就算来多少个贼,也不够我们打的。您放心走就是,别害怕。”
    佟玉砚眨巴眨巴眼睛,心道,他们筹备得这么周全,就等着我自投罗网呢。这主子奴才几个真是太可怕了,心眼儿太坏了,来日还不得劫了我去当压寨夫人啊,我可不能叫他们得了意去。
    绮绣还小,再怎么机灵,心智肯定长不全,一路走一路悄悄问:“姑娘,咱真是去救人的吗?”
    “自然是。”
    “可我怎么觉得是去偷东西的呢。”
    佟玉砚啐道:“家里让你饿着还是冻着了,用得着偷?”
    “那,为什么不叫二老爷去救人?”
    佟玉砚说道:“二老爷自然也去救了,不过也是悄悄的。这事儿不能告诉人,你也不能问二老爷。前儿我的话你给我记住了,嘴要紧,要忠心,主子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知道了。”
    “一会救人的时候,我自有处置。你还小,就听从贵安排。”
    “我知道了。”
    迤逦走了半里地,那三个埋伏在路上的狗东西也没见出来。前面就是个桑田。如今正是桑树吐叶儿养蚕的时候,去年修理整齐的枝条又发了,十分丰美。佟玉砚站在路边,瞅着黑乎乎的桑林眨巴眼睛,站住了脚。
    从贵正着急,桑林里忽然传出“啊”的一声急切而短促的惨呼声。从贵便一脸慌急,跺了跺脚,卖力地配合了一声:“我的爷!”
    佟玉砚提着裙子,就往桑林子里头走。从贵暗笑,招呼了那三个兄弟凑到一块儿,几个狗东西又把绮绣儿领着走远了一些,坐在路边嗑瓜子儿。
    月光亮了起来,斑驳树影摇映下,一个人俯身趴在地上。佟玉砚撇了撇嘴巴,倚着一棵桑树站着,半日没动静。
    那人趴得不耐烦了,手脚都动了动。
    佟玉砚好笑道:“别装了。破绽漏得跟筛子似的。”
    福灵安真是太尴尬了,有这么当面叫破不留情面的吗。他无奈地爬了起来,眼睛都不敢看佟玉砚:“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佟玉砚一瞅,他趴的那地方还铺了个小席子,席子上还丢着他解下来的佩刀。难怪他起来不用拍身上的土呢。
    “那您还玩得这么起劲儿。”
    “我这不是闲的吗。”
    “既然您没事儿,那我走了。”
    福灵安赶紧跨到前头,堵住了路:“别走。”
    “您知道您这叫什么吗?”
    “我知道我不好,可你猜出来我在骗你,也来了不是。”
    佟玉砚的脸腾地就红了。火辣辣地烫。是啊,都猜出来人家在骗她,半夜三更地还跑了出来,这又叫什么?就算她猜不出来,那半夜出门跑这么远,肯定也不对啊。
    佟玉砚顿时老羞成怒,眼眶也红了:“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看我是个……又有救我的情儿,就……就欺负我!”
    佟玉砚的声儿都哽咽了,福灵安吓坏了,慌着腔儿说道:“我绝没有,我对天发誓!”
    “你,您骗我!您怎么不叫别人家的闺女夜里出来,偏叫我?就是觉得,就是觉得我是个不好的……”佟玉砚呜呜哭了起来。
    “没,我真不是,”福灵安手足无措:“我,我就是想找你说说话,我真没别的意思。别人家的闺女,我也不认识不是,认识了我也不找。嗐,我不是那意思,我,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那说完了,我回去了。”
    “嗐,让你这么哭着走了,那我还是人吗。”
    佟玉砚大获全胜,倚着树干,委屈吧嗒地还在抹眼泪儿,看得福灵安那叫一个心疼。这事儿怎么就弄到这份上了呢。
    “你,你别哭了,我给你赔不是。”
    “我没看见。”
    福灵安无可奈何,只得深深打了个千儿,右腿都跪地上了,佟玉砚还是垂着眼皮不吭声儿。“要么,我再给你磕个头?”
    佟玉砚噗嗤一声就笑了,福灵安总算安心了,又欢喜了起来。
    佟玉砚抹干净眼泪儿,却发现福灵安一直在瞧着她,脸上又是一热,眼皮子垂了下来,不看他。
    “我,我每次看见你,你都变一个样儿。”
    “真能胡说,哪有人天天变样儿的,那不是孙猴子吗。”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看见你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了,我很欢喜。”
    佟玉砚眨着眼睛不说话,福灵安鼓足勇气,又说道:“你的见地才情心智,也是叫人耳目一新的。”
    “我哪有。”
    “你有。”福灵安的脑袋又灵光一闪:“啊,你身子还不大好呢,哪能这么站着,这有席子,你过来坐。”
    佟玉砚眼角瞥了瞥席子,两脚没挪窝儿。
    “这席子也不小,你坐那头,我坐这头,这样不就行了。”
    行什么行啊。佟玉砚满脸委屈,走到席子那头坐了。福灵安把佩刀扒拉到一边儿,也坐了下来,却发现佟玉砚背对着他。
    “你转过来。”
    佟玉砚就是不转。
    “哪有让人瞅着后背说话儿的,你真是。”
    这倒是有理。佟玉砚便转了一下腿,面向前面的桑树,福灵安总算看到了她半张脸。她的鼻子还挺秀挺的呢。睫毛映着月影动啊动的,也不知是不是在琢磨糊弄我的花样活儿。他还没弄明白,其实他早被她糊弄过了。若是大事顺利能成,他就别想翻身了。
    “这有个斗篷,我给你备着的。是干净的,新的,谁也没用过。夜里凉。”
    佟玉砚不动弹。
    “那,你是要我给你披上?”
    佟玉砚赶紧抓过斗篷,自己披到了身上。福灵安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福灵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个礼,吃的,药材,其实我是想给你的,可是我也知道你没法儿接,对家里没法儿交代。”
    “给玛玛也是一样的,我总能吃着。”
    “那,你爱吃那些?鲍鱼,大马哈鱼籽?”
    玉砚点点头:“从前在康亲王家吃过几回。”
    “那你还喜欢什么?”
    玉砚不吭声。
    “你说啊。辽东的飞龙,我也能弄着,不过现在没有,得需要时间。我能弄到活的给你,新鲜着呢,肯定不会给养瘦了。熊掌我京城家里有,路上没带。对了,东珠,东珠我也有,你喜欢吗?打钗子镯子戒指项圈儿都行的。”
    佟玉砚还是没有吭声。福灵安忽然注意到,她的头上还扎着小白花儿呢,刺心了。
    “我,我跟你说一个事儿,我对你阿玛也没工夫细说呢。”
    “您说。”
    “你,你不要说您了,就叫我,你,你就行了。”
    “那不合规矩。”
    “我坐在这,也是没规矩的。”
    佟玉砚眨了眨眼睛,不吭声儿。
    福灵安打了自己一嘴巴:“我不是带着说你的,就是在骂我自个儿。行吗?”
    “你……”
    “哎。”福灵安高兴了。“我想跟你说……我说话直了些,你别多心,更别伤心自怨。”
    “你倒是说啊。”
    “那我说了。我昨儿不是从你那灰溜溜走了吗,回去就诳了我阿玛,晚上让他帮着我一块儿又诳了皇上。”
    “噗。”佟玉砚笑了。
    福灵安更高兴了,小心斟酌着不伤她的词句:“那个,我们把淮安的事儿捅给皇上知道了。”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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