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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监狱题材《又见油菜花开》已完稿 50万字 连载[第3页]

作者:得子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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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干嘛呢?”值班犯人站在监院的门口大声地朝王锦葵吆喝。
    王锦葵站住脚,低头看了看,走出警戒线有一米多了,自觉理亏,就嬉皮笑脸地打着哈哈,指着监院屋后的旮旯处,应付值班犯人道:“我……我想到那撒泡尿。”
    “要撒尿,到厕所撒去。妈的,谁都想在这里撒尿,还不乱套了!”
    王锦葵平日里经常见到值班犯人嫌监院里的厕所远,就近在这里撒尿,便忿忿地骂道:“妈的个×,你们自己说要解,掏个鸡巴不就解了,偏偏老子就不行?老子今天就在这里解定了!”
    “好,你小子够种,我告干部去!”值班犯人嘴里说着,脚却没有移动,他知道王锦葵是有名的刺头,脾气上来,连干部也敢顶撞,他这样说,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把你爹叫来,老子也不怕!”王锦葵骂了一句,迈开步子走到监院的后面,解开裤子,嘀咕道:“你不让我解,我偏解给你看,看你还能把我鸡巴咬掉了。”他原本要在院后的空地上解,因为气恼值班犯人的态度,就跑到值班室的后墙根下,对着墙解起来。监院的墙是用土坯盘成的,一连十几天的阴雨,墙体的表面被雨水浸松了,在小便的冲击下,王锦葵愉快地看到一块一块的土被从墙体上冲下来,小便解完,墙面上清晰地留下一个浅浅地凹槽,王锦葵得意地笑了,他系好裤子,走到监院门口,挑衅地向值班犯人伸出右手的食指,甩出一句话“老子可解完了,你怎么没去告干部?”然后,丢下生着闷气的值班犯人,趾高气扬地回了自己的监舍。
    开饭的哨音终于响了,王锦葵拿着自己的洗脸盆排着队去打饭,他原先的饭盆被他和猪油鸡蛋一起搁在刘晓莉的窝棚里了,他的大帐上也没钱了,只好将就着用洗脸盆打饭。午饭还是老一套,一人一勺米饭,一勺用黄豆和腌雪里红烧成的汤菜,只有在锅里时,这种汤菜的表面才能看见极少量的油花,就是这种简陋的饭菜,犯人们吃起来也是津津有味,从大伙房到各个监舍最长的距离不过50米,许多犯人打完饭,未及走回监舍,碗里的饭菜就已经吃得干干净净。平常,王锦葵也是这样,但近些时候,王锦葵一端起饭碗就想起刘晓莉和她肚里的孩子,饭就很难朝肚子里咽,今天也是如此,他打完饭,端着脸盆,低着头一边朝监舍走,一边仍然盘算着如何去弄那盆猪油和那篮子鸡蛋。雨丝轻柔地落在他的身上,打湿了他的头发,他走回监舍,用手在头发上捋了捋,捋出一串水珠,随手一甩,水珠便飞到了墙壁上,洇了洇,很快就不见了,这让他想起刚才在值班室后墙根撒尿的事,禁不住又笑了,笑着,笑着,突然间他灵机一动,产生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顿时食欲大增,三下两下便将脸盆里的饭菜一扫而尽了。


    第九章 重返黄泊湖
    已经刑满回乡的叶旭,不愿意影响妻儿的生活和前程,只得回到黄泊湖留场就业。命运让他从道德败坏的盛队副手里解救出刘晓莉,却又因他一贯嫉恶如仇的行为重重地伤害了刘晓莉。“坐在会场中央的叶旭远远地看见她右手一扶额头,就像一棵被伐倒的木桩,重重地摔倒了。叶旭揪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终于明白,是他错了。”
    20

    夜幕下的黄泊湖,万籁俱静,修配厂监院里,几盏挂在屋檐下的马灯发出昏暗的光线,偶尔监舍里传来一两声咳嗽声,连在值班室里坐着的值班犯人也冲起了瞌睡。夜半时分,一条黑影闪到大伙房储藏室的后墙根下,警惕地四下张望一阵,见周围没有动静,便用事先准备好的用来翻沙的铁锹轻轻地刮着墙皮。被雨水浸泡过的墙皮轻松地被铲了下来,露出了里面干燥的土,他就端起脸盆里的水轻轻地浇上去,脸盆里的水用完了,他就跑到身后不远处那个积满雨水低洼的地方舀上一盆水,他就这样,一边朝墙上浇水,一边铲着墙体,这个在墙上挖洞的人就是王锦葵。
    雨稀稀拉拉地落着,不一会儿就将王锦葵的衣裳淋湿了,风一吹,他就觉得一股透心的凉,墙洞越挖越深,他的心里就越紧张,干了一阵,他有些累了,就放下锹,依在墙上喘喘气,同时,眼睛不停地向四处张望,直到他觉得安全了,才又转过身接着挖墙,终于,墙被挖通了,他便像耗子一样从挖的墙洞上蹑手蹑脚地爬进储藏室里。储藏室里黑黢黢地,什么也看不见。王锦葵站定身,判断了一下方向,然后向记忆中摆放猪油和鸡蛋的架子摸去,走没两步,“咣当”一声,踩翻了摆在地上一个盛东西的脸盆,立刻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收住脚蹲下腰,侧耳仔细听了一会,确信没有人听见这里的动静,才又开始行动,这次他更加小心谨慎,用脚在地上划拉着缓慢前行,好不容易才摸到那个货架,伸手一摸,摸到了酱油桶,就顺手向右摸,摸到了脸盆,“这是放猪油的脸盆。”他想着,伸出手指在脸盆里探探,一种凉冰冰粘糊糊的感觉,就抠出一点放进嘴里,果然是猪油。
    “真香!”王锦葵尝出猪油的味来,忍不住又抠了一块放进嘴里,春节过后到今天快一个月了,他都没有见过肉腥味,因而感觉这猪油的味道是那么地香甜,于是又抠出一块,准备朝嘴里放的时候,他犹豫了,“还是留给她吧。”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刘晓莉的名字。他把手指上的猪油放回盆里,想旁边应该是放鸡蛋的篮子,伸出手去摸,只摸到几个摆放杂物的麻袋,“难道换地方了?”他想着,就挨着在屋子里摸,摸了一遍,也没有摸到鸡蛋,心中不免起了急,“妈的,鬼胖子把鸡蛋藏哪儿了?”他嘀咕着继续摸,正摸到老鼠夹上,“喀哒”一下,老鼠夹紧紧地夹住了他的手指头,疼得他“哎呀”叫了一声。偏巧,这个时候,值班犯人跑到屋后来解手,王锦葵的叫声不大,但还是被他听见了,他拧亮手电筒在屋后照了照,一眼便看见王锦葵挖洞留在墙根的一堆土,接着又看见墙上的洞口。
    “不好了,有贼!”值班犯人大声地吆喝起来,很快,值班干部带着几名闻讯起来的犯人大小组长赶了过来。“报告干部,我把贼堵在里面了!”值班犯人向干部邀着功。
    干部打着手电,见墙上的洞口很小,刚够爬进一个人,屋里的情景看不清楚,就问道:“你确信贼还在里面吗?”
    “报告干部,我刚才还听见里面有动静,肯定在里面。”
    干部冲着洞口喊道:“里面的人,出来!”他喊了两声,不见有反应,就吩咐身边的犯人:“你们在这里守着,贼要是从洞里爬出来,就给我摁住。你,去把胖子叫起来,赶紧打开门,让多带两个人跟我进屋抓贼。”
    一两分钟后,胖子一打开储藏室的门,干部就带着几个犯人手拿木棍和绳索冲进了屋子。几把雪亮的手电光柱在屋里晃动搜索,很快光柱全集中到了屋子最拐角的地方,众人看见光柱下瘫坐在地上的贼低着头正举着双手极力遮挡刺眼的手电光,他的右手指上血肉模糊。
    “抬起头来!”干部厉声地喝道。于是,在场的众人全看清楚了,贼就是王锦葵!当然,对于这个一贯表现恶劣的坏分子,所给予的处理既及时又严厉,不几天的功夫,法院就以盗窃罪加判了他的刑期,这还不够,农场专门安排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拉着他和其他5名同时被宣判加刑的犯人一起在黄泊湖农场的各个大队进行了游斗,他的胸前还挂着一块大大的木牌,上面写着10个大字:反革命犯盗窃犯王锦葵!

    小叶村像往年的这个时候一样,静静地掩映在浓密的金黄色的油菜花中间。
    “终于又回来了!”叶旭放下肩上的背包,看着眼前小叶村那熟悉的身影,喉咙里漾起一股淡淡地苦涩。“夏晓菊、小龙、爸爸妈妈他们都好吗?”他反复地问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情绪,摸了摸左脸上的那道长长的伤疤,“会吓着他们的。”想到这,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背包上坐了下来,他实在不愿意在大白天出现在小叶村,就在油菜田里静静地等着日头西坠。
    天色渐渐暗淡了,小叶村里腾起了股股炊烟,农家的院落里响起了悠扬的鸡犬之声,这幅场景多么地亲切,让他多年来一直魂绕梦牵,他再也无法等待下去了,就将背包抗在肩上,大步流星地朝记忆中父母分到的那三间大瓦房走去。堂屋的门敞开着,村长叶大成端着大海碗蹲在门口正低着头吃着碗里的面条,吃得非常专注,并发出很大的声响。叶旭走到他跟前,轻轻说道:“哥,你怎么不家里吃?”叶大成是叶旭的远房的叔伯兄弟。
    叶大成抬起头,愣了片刻,认出来是叶旭,就冷冷地问道:“你不是你劳改了,怎么突然回来呢?”
    叶旭看出叶大成的冷淡,心里有了一丝不快,但是他并没有在脸上显现出来,依然笑容满面,说道:“我是被政府提前释放回来的,”他放下肩头的背包,打开来,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布兜,从里面拿出释放证明,展开来给叶大成看,“这是我的释放证明。”
    叶大成扫了一眼,说道:“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给你开个证明,你去公社找王所长登个记。今后你在村子里要老老实实地做人,自觉服从群众的监督,记得要经常向组织汇报你的思想,外出活动也要事先向村里汇报,至于其他事,以后再说吧。”叶大成说完,低下头继续吃他的面条。
    叶旭想起上次回村时叶大成对自己的那份热乎劲,心里很不是滋味,“唉,谁让自己劳改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眼睛朝堂屋里扫去,只看见叶大成的两个儿子趴在四方桌上吃面条,自家的人一个也没见到,就诧异地问:“哥,我爸我妈不在屋里啊?”
    叶大成头也没抬,嘴里含着面条,翁翁地说道:“不在?”
    “哥,你知道他们上哪儿了?”
    “我哪知道,回家你问他们自个去?”
    “回家?哥,这不就是我的家吗?”
    “你家?”叶大成放下碗,言语中明显地带了一种嘲弄的口气,“你不想想,一个叛徒的家属也配在这里住?告诉你,这是我家!”
    “那,我家呢?”
    “你家原先在哪儿住的,你上哪儿找去。”
    叶旭默默地收拾起背包,转过身去,没走两步,听见叶大成在背后对他说:“嗨!叶旭,以后别哥,哥叫的,谁是你哥?显得与你多亲近似的,听见没有?”
    叶旭木讷地点点头,回家的路上,他遇上了十来个村里的人,只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人见了他,说了两句“这不是叶旭吗?”“你回来呢”之类的客气话,其他人好像陌生人一般,先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然后就像躲瘟疫似的避开了他,这令他很伤心,他回小叶村前,想到过村里人对自己的态度,也做好了受冷遇的思想准备,然而,当他切身感受到这一切时,他的感情还是无法的承受,毕竟,这是养育他的故土,这里生活着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与他沾亲带故,难道他们连一点情意都不讲了吗?难道我叶旭在他们的心目中真正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形象吗?
    叶旭此刻就像一个在外面遭受委屈的孩子,急切地需要得到亲人的抚慰,他加快了脚步,来到了村口。在原先他家那三间草屋的旧址上,搭建了两间低矮的草棚,棚前一个瘦骨嶙峋的白发老妪拖着缓慢的脚步,弯着腰打扫着猪圈。“妈!”叶旭走到老妪的身边,放下背包,轻轻地叫了一声。
    王兰英直起身,表情木然,她的脸像干枯了的树皮,起满了褶子,眼睛也已昏花,颤颤微微地问道:“你是谁呀?”
    “妈,是我,叶旭。”
    “叶旭吗?真的是你吗?”
    “是我,妈!”
    “你回来了,回来好,进屋吧。你爸胃疼,这会在床上躺着呢。”王兰英说着,走进草棚,喊道:“老头子,快起来,三麽子回来了。”
    叶旭跟进草棚,见叶锦章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急忙上前扶住叶锦章,关切地问道:“爸,你怎么了?”
    叶锦章有气无力地说道:“没什么,老毛病了,歇歇就好。”突然间,他看见了叶旭左脸上的那道深深地伤疤,蓦地坐起身,紧紧地抓住叶旭的胳膊,惊慌失措地问道:“小三,你,你脸上怎么了?”
    “没什么,干活时无意中让刀划了一下。”
    “让我看看。”王兰英掰过叶旭的脸,眯缝着眼仔细端详,嘴里同时唠叨着,“呦,这么长的口子呀,你是在说假话吧?这口子怕是叫人砍得。谁个没娘养的这么狠心啊,下这样的毒手,三麽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呜……”王兰英搂着叶旭哭泣起来。
    “妈,你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叶旭嘴里劝着王兰英,自己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唉!”叶锦章在一旁轻轻叹息一声,靠在床上也在偷偷地抹着眼泪。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低沉的啜泣声。
    “老太婆,你别哭了,赶紧给小三做饭去。”还是叶锦章打破了沉寂。
    “我这就去。”王兰英止住悲鸣,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就忙着到屋外抱柴火准备做饭。
    “妈,你歇着,让我自己来。”叶旭不忍心让年迈的王兰英操劳,就抢着自己动手。他把柴火抱到锅灶边,揭开锅,见里面放着半个吃剩下的红薯,用手捏捏,还有一丝热气,明白叶锦章和王兰英刚才吃的晚饭只有蒸红薯。他见王兰英拿着葫芦瓢挑拣着米里的石子,准备为他做米饭,心里一酸,走过去,对王兰英说道:“妈,我爱吃红薯,就吃蒸红薯吧。”
    “红薯不经饿,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不吃点细粮怎么行?”
    “妈,我在农场里每顿都有细粮吃,都吃够了,就想吃吃咱们家乡的大红薯,那叫甜呢。”叶旭抢过王兰英手中的葫芦瓢,走到米缸前,揭开盖子,见缸里的米只剩下了缸底,就把瓢里的大米倒回缸里,然后,从地上的箩筐里拣了一个最小的红薯,放进了锅里,他清楚,父母的口粮一定不够吃。
    叶旭一把一把朝锅底塞着柴草,火光印红了他黑瘦的脸庞,王兰英坐在他的身旁,静静地看着他,这个时候,叶锦章从床上爬了起来,来到锅灶边,找了一个小凳子,也坐了下来,三个人围着锅灶,亲密地拉开了家常。聊了两句,叶旭就迫不及待地问道:“爸、妈,菊子和小龙他们都好吗?”听见他提及夏晓菊和叶小龙,王兰英低下头沉默不语,叶锦章见了急忙说道:“你放心,她娘儿俩挺好的。”
    “菊子带小龙就住在镇子里吧?”
    “恩那。”“菊子常回来看你们吗?”
    “常回的。”叶锦章的神情表明他言不由衷。
    叶旭正低头朝火里添柴,没有注意叶锦章的脸色,继续说道:“爸、妈,等一会吃完饭,我就去镇子上,把菊子和小龙叫来,咱们一家子就可以团圆了。”
    “是该团圆了。”
    “小龙的成绩怎么样?个子应该很高了吧!”
    “小龙这孩子怪聪明的,学习也用功,成绩一直年级前三名。现在他个子长得也老高的,只怕你见了都不敢认了。”说起叶小龙,叶锦章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唉!谁知道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做过劳改的爹?”
    “小三,你别尽瞎想,小龙这孩子蛮懂事的,回头见了你,肯定不知道他有多高兴呢。”叶锦章劝慰了一句,而王兰英始终一言不发。
    吃罢了饭,叶旭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支木制手枪,对叶锦章和王兰英说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也不知小龙喜不喜欢?反正是个心意吧。爸、妈,我走了,不然,去晚了,她娘儿俩该睡了。”
    “等一等。”王兰英拦住叶旭,她用期待的目光向叶锦章望去,但是叶锦章却低下了头。
    “妈,你这是……”
    “你爸不愿做恶人,我老太婆不怕,”王兰英一脸的气愤,“三麽子,镇上你就别去了,夏晓菊搬到县城住去了。人家有高枝攀,很快要搬去地区住呢。”
    “你又胡说了。”叶锦章埋怨了王兰英一句。
    “我哪点儿胡说?她跟姓杨的那点事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妈的个×,把我们叶家的名声全败坏了。”
    “菊子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我们还不了解?她一个人拖着孩子,抽空还要照料我们,容易吗?她跟杨为民有什么事?你别听风就是雨的,别人挤兑她,我们可不能也跟着向她伤口上撒盐。”
    “看你说的,好像是我的不是了。姓杨的跟她没事干嘛上秆子把她调到县里不算,还要往地区调?前两年隔三差五的还勉强过来照应一下家,自打到县上以后,满打满算才回来过两趟,你是死心眼,看不出来啊,她眼里早就没有我们了。你上个月托人带信给她,让把小龙带回来让我们看一眼,怎么样?这么多天过去了,她连个屁也没给你回,你还值当她是个好人呢,呸!”
    王兰英的话像针一般深深刺痛了叶旭,他先是恳求王兰英:“妈,你别说了行不行!”然后,他又问叶锦章:“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快告诉我啊。”
    叶锦章狠狠地白了王兰英一眼,说道:“你妈老糊涂了,她尽瞎跟着人家嚼舌头,我敢肯定菊子同杨为民是清清白白的。小三,说心里话,杨为民这两年对咱们家还挺照应的,我听讲,叶大成把我和你妈赶到这儿后,他背地里还说过叶大成那。他和你和菊子都是老战友,自然对菊子有所照顾,菊子从黄泊湖回镇子上工作,一直就不是很顺,你的事情,镇子上没有不知道的,对她影响很大,小龙在学校里常受欺负,没有办法,菊子就找杨为民帮忙调到县上工作。县里人多,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你的事情,可以给小龙创造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只是她怕你妈知道小龙被人欺负的事伤心,从来没敢对你妈说起过,结果,让你妈误解了。去年春上,杨为民的家属遇车祸死了,丢下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没有人照料,菊子出于这两年来他对咱们家照顾的感激,同时也是尽一个战友的情意,有时去他家帮他家干些洗洗涮涮的事情,这也是人之常理,谁知就让人说起了闲话。前些日子,杨为民被调到地区当副专员,这不,就传出菊子也要往地区调的谣言,你说,讨厌不讨厌。”
    “就只有这些事情吗?”叶旭追问了一句,他脸惨白的像一张纸。
    “没听有别的事。”叶旭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叶锦章的脸,极力想判断叶锦章是不是在隐瞒自己,忽然间,头像炸了般疼痛难忍,他用手捂着脑袋,对叶锦章和王兰英说道:“爸、妈,我累了,想早点休息。”
    这一夜,叶旭在地铺上辗转起伏,彻夜难眠。“难道夏晓菊真的变心了”的念头犹如一条可怕的毒蛇,不时向他袭来,令他神情恍惚,早在半年前,他就有过这种担心,但那时的担心只是出于他的凭空猜测,可现在却是有了实实在在的证据,尽管在心里他更愿意相信叶锦章,而不是王兰英。其实,谁的话他并不看重,这里主要有两个重要的现实理由让他极度不安:其一,夏晓菊已经许久没有给他写信了;其二,夏晓菊没有告诉他调县里工作以及杨为民爱人去世的事情。“万一夏晓菊真的变心了,怎么办?”叶旭有种绝望的感觉,一旦生活中没有了夏晓菊做伴,他的日子还有什么指望?
    第二天清早,叶旭并没有按叶大成的要求去公社派出所找王所长登记,而是急匆匆地赶往县城。
    小叶村离县里有近60里的路程,等叶旭徒步赶到县城时,已经是下午一两点钟了,他早饭就没吃,现在又过了午饭的时辰,心里饿得发慌,走在县城的这条青石板路面上,两条腿也不再有力,开始发软了。但令叶旭发愁的不是吃饭的问题,他早晨从家出发时,满脑子想的就是去县城见夏晓菊,恰恰忘记了问父母一个重要的问题,夏晓菊调到县里的什么单位了?他有几个熟人在县里工作,他想找他们打听夏晓菊的单位或者住所,可当他想到如果他们问起怎么连自己妻子的单位都不知道的问题,他该怎样回答?叶旭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他不愿让别人对他的家庭说三道四,尽管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面子可讲了。
    叶旭在县里的街道上逡巡不定,希冀能够在某处意外地遇上夏晓菊,可县上毕竟不同杨柳镇,就那么几个单位,那么一条街道,县上住着四五万人那,要想在街上遇上夏晓菊,真是为难了叶旭。太阳眼看着向西边飞快地移动着,再找不见夏晓菊,叶旭就只有返回小叶村了,他住不起旅馆,即便住得起,旅馆也不会让他住的,因为他身上什么证明也没有。叶旭惆怅地抬起头,看了看天,极不情愿地盘算着是否回小叶村去。他卡着腰,手无意间碰到插在裤腰后的小木枪,就拔了出来,这是他今天准备带给叶小龙的。突然,他眼睛一亮,想到:“夏晓菊不好找,可以去找小龙嘛。”他便扯住一个行人问去小学的路,那人反问他去哪所小学,县城里有5所小学。这让叶旭犯了难,他想了想,坚信夏晓菊一定会让小龙上最好的小学,就问哪一所小学最好,那人告诉他城关小学最好,他不放心,又问了一个过路人,也说城关小学最好,于是,他就赶到了城关小学的校门口,他从叶锦章的嘴里知道夏晓菊不愿叶小龙的同学们知道他的事情,就没有进学校里去找,而是在校门口的一个僻静的拐角处蹲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出入的小学生,耐心地等待着放学的铃声。
    终于等到了放学,从教室里涌出来的小学生潮水般汇到了校门口,又流向了街面上,一时间,校里校外都充斥了如鸟般欢快的童音。叶旭站起身,脖子似长颈鹿一样伸的长长的,眼睛一眨不眨,像过筛子般,在人群中搜索叶小龙,人太多了,把他的眼睛都看花了,怎么这些小家伙都长得一般模样?叶旭使劲地揉揉眼睛,再朝门口看时,他的眼睛亮了:小龙背着书包从校里走来了。

    21

    县城的街道狭窄,弯子也多,叶旭努力地跟在叶小龙的身后,生怕跟丢了。叶小龙走得并不快,叶旭可以很轻松地追上他,但是他身边总跟着一个比他高出半头的小女孩,两个人并排说着话,蹦蹦跳跳地走着。叶旭想等叶小龙一个人的时候与他相认,就紧紧地跟在后面等机会,哪曾想,两个孩子就这样一直走着,叶旭焦虑地几次想叫住叶小龙,他的反常举动让那个女孩子察觉了,她回过头,瞪着眼睛,扯着一副尖利地嗓子当街斥责叶旭为什么跟着她们,引得几个过路人驻足观望,一个中年人指着叶旭的鼻子质问叶旭跟在小女孩的后面想打什么坏主意,不仅如此,还嚷嚷着要扭送他去派出所。
    这时,一旁打量叶旭多时的叶小龙终于认出了叶旭,他走到叶旭近前,仰着脸,带着疑问的目光,问道:“你是爸爸吗?”
    这句话让叶旭激动的泪流满面,他蹲下身,紧紧地搂住叶小龙,将头扎进叶小龙的怀里,泣不成声。围观的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父子,那个中年人被弄糊涂了,拉住小姑娘问是怎么回事?小姑娘也茫然不知道所以,就去问叶小龙。
    “他是我爸爸。你自己走吧,我和爸爸一起走。”
    “不,夏阿姨特意交代要你和我一起走的。”
    “没事的,有我爸陪着我。”
    小女孩凑到叶小龙的耳前,压低了嗓音,悄悄地说道:“你爸脸上有伤疤,凶巴巴的,不像是好人。”
    小女孩的话惹恼了叶小龙,他的小脸蛋涨的就像公鸡的鸡冠,用力一推小女孩,把她推的一趔趄,然后嚷道:“你爸才不是好人!你滚,我不要你管!”
    小女孩毫不示弱,双手一卡腰,针锋相对地叫道:“你爸不是好人,你爸是劳改!”
    叶旭仿佛当街被人扒光了衣服,直觉得耳根发热,真想找个地逢钻进去,然而,当他看见叶小龙攥着小拳头,眼里噙着委屈的泪花,重重地喘着粗气的时候,胸口的一腔怒火再也无法遏止,伸出手,“啪”的扇了小女孩一个耳光。
    “你凭什么打我?呜……”小女孩抹着眼泪伤心地跑走了。看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叶旭很后悔,他不该动手打她。旁边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基本上都在指责叶旭,令叶旭无地自容,只得默默地抱起叶小龙,分开人群,逃出这个尴尬的地方。走不多远,叶小龙问他:“爸爸,我们去哪?”
    “回家。”
    “你走反了,家在那边。”
    叶旭折过身,朝叶小龙手指的方向走,同时问道:“小龙,想爸爸吗?”
    “想。”
    “爸爸也想你。”叶旭说着眼泪情不自禁又流了下来,就将叶小龙搂得更紧了。
    “爸,你哭了。”
    “没哭,是风吹的,”叶旭揉揉眼睛,岔开话题问道:“刚才爸爸打的小女孩是你们同学?”
    “不是的,是杨芳姐姐。”
    “和你不是同学,那你干嘛要和她一起走?”
    “我们两家住的近,妈妈让我放学和她一块走。”
    “她总欺负你吗?”
    “她对我挺好的,她不欺负我,要是别的小朋友欺负我,她还要帮我告老师去。要不是刚才她说你坏话,我也不会和她吵。刚才你打了她,恐怕以后她再也不会和我玩了。”叶小龙露出沮丧的神态。
    叶旭听了叶小龙的话,更为刚才的莽撞行为内疚,“要不,我们上她家去赔礼道歉?”叶旭犹犹豫豫地征求叶小龙的意见。
    “这倒用不着,她晚上在我们家吃饭。”
    “你怎么知道她晚上要上我们家吃饭?”
    “她妈妈死了,她爸爸到大城市当大官去了,她两个哥哥在中学住校,她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人给她做饭吃,妈妈就让她到我们家吃住。”
    叶旭明白了,他刚才打的小姑娘杨芳是杨为民的女儿。叶小龙这时贴近叶旭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道:“爸爸,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保证不对别人说。”叶旭点了点头,叶小龙就神采飞扬地说道:“我们家也要搬到杨叔叔上班的大城市去了。妈妈说,那里有好多汽车,连我们上学都有汽车坐……”
    叶旭脑子“翁”的一下变成了空白,以致于叶小龙后面说的话他一点也没有听进去。“难道妈妈说的是真的?”叶旭不相信,他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他感觉到了心在流血,一直松快的脚步突然间沉重起来。就在叶旭的思维陷入混沌不清的状态的时候,夏晓菊牵着杨芳的手快步迎到了面前。
    “妈!”叶小龙从叶旭的怀里挣脱出来,跑到夏晓菊的面前,拉住她的手,嗲声嗲气地说道:“爸爸回来了。”
    “你……”夏晓菊嘴巴动了动,她被叶旭左脸上那道可怕的刀痕惊呆了。
    “菊子,我回来了。”叶旭有些泪眼朦胧。
    “夏阿姨,就是他打我的。”杨芳摇晃着夏晓菊的手,提醒着她。
    “我知道了。”夏晓菊捋了一下额前的刘海,轻声地埋怨叶旭一句,“再大的火,你也不该打孩子呀。走,回家吧。”夏晓菊说罢,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在前面带路,叶旭跟在后面,朝家里走,路上,除了两个孩子不停地为刚才的事情争论着对错外,夏晓菊和叶旭两人都低头走路,谁也没有言语一声。叶旭记忆里的夏晓菊是一个热情开放、活泼大方,浑身洋溢着欢快气息的女人,两个人在一起时总是有说不尽的话,而眼前的夏晓菊对叶旭来说却是那么地陌生,她的眉宇间始终凝聚着一道淡淡地愁云,即便是在家里面,表露出来的也是沉默寡言和谨小慎微。
    夜已经深了,叶小龙早已经在床上甜甜地进入梦乡。在床前的两个小矮凳上,叶旭和夏晓菊两人面对面地坐着,从进家门的那一刻算起,两人就没什么话,多半的时候,两人都是低着头,眼瞧着地面,各怀着心思,时不时还发出轻微地叹息声。
    “听小龙讲,你打算朝地区里调,是吗?”叶旭又一次打破沉默,这一回,他不像先前那样绕圈子了,他直接地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情,他是鼓了许久的勇气才说出口的,他很希望听到夏晓菊否定的回答,结果他失望了,夏晓菊虽然没有回答,但是她点头承认了。
    “你在县里工作不是很好吗?干吗非要调地区呢?”叶旭见夏晓菊低着头不吭声,就补充道:“地区那儿人生地不熟的,离家又远,有什么好的?再说,我爸我妈你爸你妈他们都老了,在县里工作对他们照顾也方便,对于这些,菊子,你仔细考虑过吗?”
    “嗨!”夏晓菊轻轻叹了声,头依然低着,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考虑这样,你看行吗?我带小龙去地区,你留在村子里照顾老人。”
    叶旭很是激动,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颤抖着发问:“你是说让我和这个家分开?”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敢说不是这个意思?”叶旭心中从昨晚就窝着的火终于爆发了,指着夏晓菊丧失理智地破口大骂,“妈的个×,我知道你是什么心思,我劳改了,不中用了,他姓杨的比我强,你就要去攀他的高枝,呸!你个臭婊子,老子告诉你,别说姓杨的他当了副专员,就是当了省长,他要敢打你的主意,老子非杀了他全家!”叶旭因为激动,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将左脸那道长长的伤疤隆起,使得整张脸向右倾斜,呈现出一张非常可狰的面目,在睡梦中被叶旭吵醒的叶小龙看见父亲这张可怕的脸,立刻就被吓哭了。
    夏晓菊急忙抱起叶小龙,眼里噙着泪花,悲愤地说道:“姓叶的,你不是人!别人糟践你的老婆,你也跟着糟践,你……”夏晓菊哽咽着说不下去,抱着叶小龙失声恸哭起来。
    望着夏晓菊母子俩相拥而泣的场面,叶旭一时慌了神,结婚这些年来,也曾经和夏晓菊拌过几次嘴,可哪次也从未像刚才这样严重。其实,叶旭的性子相当地温和,刚才的发作主要缘于心里积压已久的怨闷情绪一时无法克制,等平静下来,他着实地感到愧疚,便走到夏晓菊身边,伸出手去扶她的肩膀,她一扭身子,摆脱掉他的手,依旧伤心地哭着。叶旭知趣地缩回手,说道:“菊子,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对待你,刚才我有些犯糊涂,希望你看在小龙的份上原谅我吧。”夏晓菊哭了良久,才止住悲鸣,叶旭见她的眼睛红红的,满脸都是泪水,就扯过门后挂着的洗脸毛巾,递给夏晓菊。
    “不用!”夏晓菊气恼地将毛巾扔到地上,一边抽泣着,一边数落叶旭,“姓叶的,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有哪一点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家?远的我不说,这两年你做劳改,你们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我抻头张罗的,你爸你妈被叶大成撵出来,没有地方住,还不是我想方设法找人盖了两间屋子给他们住,指望你能指望上吗?你还好意思责问我为什么要往地区调,还不都是因为你,我不调行吗?在黄泊湖,我娘儿俩是劳改家属,抬不起头,原指望回家乡要好些,谁想到,在这里知道你的人一点不比黄泊湖少,我娘儿俩依然抬不起头,我倒无所谓,可小龙怎么办?经常在外面受人欺负,看别人白眼,也算不了什么,可他有你这个劳改的爹,以后考大学、参军、招干、招工处处都要受影响,你说让我怎么办呢?好歹到了地区,没有几个人知道你,我和小龙的日子也好过些,以后,即便小龙因为你的事当不了干部和工人,就在地区找个临时工做做,不也比在县里容易吗?你就光考虑着照顾家,你怎么就不考虑考虑小龙的将来?你还有脸骂人家老杨,人家哪点对不住你?你回去问问你爸你妈,这二年老杨对你们家的照顾还少吗?你不识恩图报,骂人家不说,还动手打人家10岁的小姑娘,你也算5尺的汉子,我都为你脸红。你真真的做劳改做糊涂了,你瞧瞧你今天干得事情,哪一件像是人干得?姓叶的,今天,你当着儿子的面把话说清楚,你究竟想把这个家怎么办?你把小龙怎么办?你要是考虑清楚了,我可以不朝地区调,明天我就向领导打报告,我跟你回杨柳镇去。你说吧。”
    叶旭被说的哑口无言,是啊,这两年来,他只顾思念亲人,何曾替她母子俩的处境想过,又何曾为叶小龙的前程担忧过呢?夏晓菊说的对,自己真就是做劳改做糊涂了,刚才那么恶毒的话自己竟然也能够吐出口来,而且辱骂的还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妻子。
    “你怎么哑巴了?你说,你为什么要朝你老婆身上泼污水?我实在想不通,你也忍心?说呀,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呀?”夏晓菊一难过,又流下了眼泪。
    “我,我……嗨!”叶旭懊恼地握拳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然后朝夏晓菊母子俩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菊子,我真的对不起你,希望你能够原谅我。”接着,他走到叶小龙的身边,伸出手抹去叶小龙脸上挂着的泪水,吩咐道:“儿子,以后要多听你妈的话,孝敬你妈。争取长大了要有大出息,不要像你爸一样,你爸爸没用啊!”叶旭想强作欢颜,但不争气的眼水还是夺眶而出,他便含着眼泪对夏晓菊说了一句“菊子,我把小龙交给你,你千万要带好他啊”就一拉门,冲了出去。
    夏晓菊跟出门外,焦虑地问道:“老叶,你去哪儿啊?”
    “我回小叶村。”黑暗中叶旭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尽管他听见了身后叶小龙哭喊着叫唤自己,但是他的脚步并没有停顿,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要回黄泊湖去!

    7月的黄泊湖,太阳刚刚升起,大地上就腾起滚滚热浪,但这个时候,比气温更高的就是展现在人们面前的那种简直称得上是波澜壮阔的劳动场面:一望无垠的田野里,密密麻麻全是忙碌的身影,收割、插秧、打场、推车、担担……田间地头,插着数也数不清的红旗,在夏日的晨风里“哗啦啦”迎风招展,从事宣传鼓动的干部、就业人员和犯人穿插在劳动的人群中间,举着扩音喇叭,高声地宣读在抢收抢种的“双抢”中表现突出的人和事以及每个队、每个组、每个人的进度,在他们的鼓动下,没有谁会懈怠,即便平时表现不好的就业和犯人,也都收敛起桀骜不驯的性情,争先恐后地纷纷将高涨的劳动热忱充分表露出来。
    在三大队的劳动现场,两名犯人站在田头大声地说着对口快板,说的是杨兰英拖着身孕参加“双抢”的事迹。为了增加粮食总产量,在江立春的鼓动和坚持下,黄泊湖农场党委决定扩大双季稻的种植面积,今年双季稻的种植面积比去年多种了将近3万亩,但这样一来,犯人和就业的劳动力就明显地不足了,黄泊湖农场党委就动员农场的所有干部和职工的家属及子女参加“双抢”,并在农场掀起了一场劳动竞赛。现在,正值中小学校放假,四年级以上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都投入到田间地头参加“双抢”,本来,杨兰英可以不参加“双抢”的,她的肚子已经隆起了很高,但她是个非常要强的人,就坚持着跟到稻田里,重活不能干,她就领着三年级以下的小学生在收割完毕的稻田拣拾散落的稻穗,一天里竟也拣出了二三百斤稻子来,郑志远听说此事,就让他掌握的总场宣鼓队把杨兰英拖着身孕参加“双抢”的这件事作为典型在全场范围里传播。
    “老李,我们家杨兰英这点破事,你们怎么还再讲?”江立春推着自行车,问一旁的李明山。这些天,腿还没有完全好的江立春一直在全场的各个大队里转悠,他的脸被太阳晒的黝黑发亮,裤脚高高地挽起,天热,他敞着怀,露出紫铜色的胸膛,他已经好些天没有很好的休息,满脸胡子拉渣,沾满了灰土和稻草屑,尽管这样,他的情绪看上去依然非常饱满。大前天,他在一大队时,看见黑板报上登着杨兰英的事迹,心里很是不安,他一向看不惯那种干了一点点事情就四处张扬的人,作为农场的主要领导,他很看重自己在群众中的影响,尤其是章文琪在医院里同他谈过那次话以后,他就更加注意了自己在群众中的形象,尽管宣传杨兰英是郑志远的主意,他事先并不知道,但他猜想肯定会有人认为杨兰英是自己的爱人,农场才会宣传她,别人他不敢肯定,他敢肯定副场长许志中就会这样想,许志中比他资历老,原本是他的老上级,自从他提拔当了副场长后,总是和许志中有些圆凿方枘。他为了避免让人为此讲闲话,就打电话,把郑志远严厉批评一通,让他通知各单位,停止宣传杨兰英,所以,当他在这里听见犯人用快板的形式仍然在宣传杨兰英时,露出不悦的神情。
    “怎么,宣传杨兰英你也有意见?”
    “她那点事有什么好张扬的,以后不许再说她的事情。”
    “看你说的,小杨挺个大肚子,带头下地参加双抢,要我说很为你们这些场领导长脸,这样的典型不宣扬,还有什么值得宣扬的?”
    “唉!知道的是你这样的想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为了抬高我才去宣扬她的。”
    “你是不是太过于谨慎了?”
    “得了,老李,我是认真说的,你就按我的要求办吧。”
    “行,他知道暗藏锋芒了!”李明山暗暗地赞许江立春。近一段时间,他听说了一些江立春与许志中以及一些大队领导不和的事情,也了解到造成他们之间不和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江立春的资历较浅而提升的太快,二是江立春性子过于操切,气势太甚。许多人并不喜欢江立春,尽管江立春个人能力非常强,又有章文琪替他压阵,但是他的工作却没有在三大队当大队长时那么顺畅了。李明山与江立春共事多年,两人交情甚厚,他很为江立春的处境担忧,为此,曾多次提醒过江立春,但他深知江立春的秉性,清楚江立春不会为了迎合别人而去改变自己,而作为他本人来说,他更喜欢的是敢作敢为的江立春,他不愿意看见江立春变得圆滑,毕竟,建设好黄泊湖需要的是具有开创精神的人。不过,他还是期望江立春能够变得更加沉稳一些,改变过去在人们印象中的那种风风火火的形象。现在,他很高兴地看见江立春有了这方面的变化,便愉快地答应下来。
    江立春与李明山两人推着自行车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前走,所到之处,看见的都是忙碌的景象。这些天来,尽管十分的劳累,但江立春心中仍然有说不出的喜悦:今年的早稻获得了大丰收,加上中稻和晚稻的收成,到年底时,黄泊湖农场的粮食总产量将会有较大幅度的增长。“唉!要是再多种两万亩双季稻该多好。”
    “谁说不是,可哪来这么些劳力呢?你看,现在家家都扫地出门,连小学生都用上了,劳力还是紧张的要命。”
    “哎,劳力不够,我不是让你雇些民工吗?”
    “难哪,现在到处都在双抢,老百姓的人手同样紧张,我踅摸了半天,也只雇到了20几个人,不顶事的。”
    “有总比没有好吧。他们在哪里干活?我想去看看。”
    “在那边。”李明山右手指着东边不远处的一块秧田,带着江立春朝那儿走。走不多远,看见五六个人推推搡搡走过来,走得近了,看清楚原来是孙勇带着三名犯人推搡着两个被捆帮了双手的民工往队部方向走。
    “他们怎么了?”李明山问孙勇。
    “妈的个×,雇他们是来干活的,谁想到他们是来做贼!”孙勇说着,狠狠地冲地上啐了一口痰。
    “你别诬陷人,我们不是贼!”那个身材瘦长、长相斯文的民工不服气地说道。
    “啪!”孙勇冲上前扇了这个民工一巴掌,指着旁边犯人肩上抗着的一袋化肥,骂道:“妈的个×,这袋化肥不是你偷的?你还敢说我诬陷你?”
    “行了!有话可以好好说,动哪门子手?”李明山白了孙勇一眼,他对孙勇当他和江立春的面殴打民工的行为很不满意。
    江立春摘下草帽,使劲地扇了几下,显然他也很不满意孙勇的行为。
    “我……”孙勇觉察出江立春和李明山对自己的态度,想对二人解释一番,但张开嘴却发现不知说什么好,就只得缄口不言了。
    那个挨打的民工看出江立春和李明山是孙勇的领导,就开口请求道:“我的胳膊捆得受不住了,你们两位同志能不能行行好,帮我把绳子解开,我绝不会逃跑的。”
    江立春见这个民工虽然年龄尚小,但一双略带哀愁的眼睛里透着机灵,不知为什么就有些喜欢上他,便吩咐旁边的犯人:“把他俩绑松了。”
    三名犯人谁也没有行动,他们只是互相张望一眼,然后目光集中到孙勇的身上,等待他的命令。
    李明山见此情景,脸上挂不住了,咆哮一声:“你们他妈的是死人,江场长的话没听见啊!”三名犯人慌了神,这才匆忙将两个民工的绑松了。
    那个小民工大概手被绳子捆麻木了,一松了绑,他就用力地甩甩胳膊,然后朝江立春点点头,客气地说道:“谢谢你。”
    江立春一摆手,说道:“别忙着谢,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必须如实说,否则,后果你应该清楚。”
    中年民工身子一颤,哭丧着脸,垂下头,显然一副害怕的模样。与中年民工相比,小民工却表露出与之年龄不相称的镇定,说道:“同志,有话你就问吧,我听着呢。”
    江立春指着孙勇对小民工说:“他说你是偷化肥的贼,你不承认,那好,我现在就姑且不提贼这个字,这个字不仅太难听了,而且沾上它还要倒大霉的,你说是不是?”小民工撇了一下嘴,未置可否。江立春就继续说道:“我想,我们这位同志不会平白无辜地捆你,否则,你也不会答应的,是不是?噢,是这样。那好,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捆你?”
    “他赖我们偷了化肥。”
    “你究竟偷了没有?”
    “我们真的没偷!”小民工争辩的脖子都红涨了。
    孙勇在一旁忿忿地说道:“江场长,你别听他的,这家伙人小鬼大,化肥是我从他身上抢下来的,他还不认账!”
    小民工辩解道:“谁不认账了?化肥是我们拣的,你为什么非要逼我们承认是偷的?”
    “拣的?嘿嘿,”孙勇一阵冷笑,“瞎话也不会编。”
    “本来化肥就是我们拣的嘛!”
    江立春见孙勇还要说话,就伸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他觉得这个小民工说话很有意思,就耐心地问道:“你们在哪儿拣的化肥?”
    “就在那。”
    “噢,就在那啊。我问你,那是不是属于我们农场的土地?”
    “是的。”
    “那好,我再问你,农场土地上的东西是不是都属于我们农场的?”
    “是的。”
    “这一点你也承认,那么,既然是属于我们农场的东西,你怎么能够随随便便地拣呢?”江立春自鸣得意地问完这句话,便认为小民工只有举手服输了。
    孙勇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在一旁帮腔道:“是啊,我们农场的东西,你怎么能够随便地拣呢?”
    谁知道小民工不慌不忙地说道:“谁说我们随便拣农场的东西?你们没用的东西我们才会拣的。反正你们不要了,丢了也可惜,我们拣回村子里去还可以用,怎么就不行了?”
    江立春被小民工理直气壮的表情气乐了,他睁大了眼睛,盯着小民工,说道:“你人不大,怎么尽说狡理?好好的化肥,我们干嘛要丢了?”
    “你们公家的事情,谁晓得怎么回事?这袋化肥是我在那边灌渠里发现的,都让水浸了,我不拣也就浪费了,不信,你过那边看看,沟渠里还有两袋化肥呢。”
    江立春这才注意到装化肥的袋子湿辘辘的,便吩咐孙勇道:“你过去看看。”
    孙勇带两名犯人跑到沟渠边,不多时,果然抗回来两袋浸满水的化肥。江立春见了,一阵心痛,李明山气的在一旁骂道:“这是哪一个败家子干得事,查出来了,非收拾他不可!”
    “同志,你发脾气也没有用,这是你看见的,其实,你没看见的还有许多东西都让劳改白白地扔掉了,要是搁我们那,都是些好东西,唉!看了真是让人心痛,倒还不如就让我们老百姓拣了回去,也可以为集体做些贡献。”
    江立春仔细一想,小民工的话颇有一番道理,不觉对他有些刮目相看,这才发现小民工长得十分清秀,心里更增添了一份好感。“同志,你能让他把我的书还我吗?”小民工见江立春和善地望着自己,就指着孙勇对江立春说。
    “你拿他什么书了?”江立春问孙勇,孙勇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书递给江立春。江立春接过书,翻了翻,见是本高中数学题解,书里面的数字和公式已经非常陌生了,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句:“唉!我原先在学校学的东西都还给老师了。”
    奇怪啊,昨晚连载的贴怎么看不到?
    江立春将书还给小民工,问他干活时怎么还带着书?小民工告诉江立春他是高二的学生,明年他就要参加高考,本来放暑假可以好好温习功课,但是他家太穷了,他得把新学期的口粮挣出来,所以,生产队组织劳力来农场干活,他就报名参加了,这样他就可以给家里多攒些工分,只是在劳动的时候他的心里总放不下书本,就把书本带在身上,抽空时可以看看,即便没有时间看,带在身上也觉得心中踏实些。“好,黄天不负有心人,有你这种干劲,明年一定考得上大学!”江立春夸奖了小民工一句,然后脸色一沉说道:“小同志,不管你怎么说,你今天的行为都是不妥当的,化肥被劳改丢到水里,你发现了可以告诉我们,但你不该往回拿,我不是吓唬你,真要把今天的事情通知你们学校,你还能参加高考吗?”江立春既没有说小民工偷,也没有说小民工错了,而是轻描淡写地用了“不妥当”三个字,他希望小民工能够主动认个错,这样他就有了可以为小民工开脱的借口。果然,小民工很乖巧地领会了江立春的意图,不仅承认了错误,而且还向孙勇倒了歉,江立春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年轻人犯了错误不怕,改了就好。”然后他用征求的语气问李明山:“老李,你看怎么处理他们二人哪?”
    李明山早已揣测出江立春的心思,就说道:“我看这个年轻人态度很诚恳,又是个高中生,我相信他能够改正错误的。我的意见就原谅他们这次吧。”
    “小孙,你的意见呢?”江立春问孙勇。
    孙勇是个明白人,他看出江立春和李明山都准备开释小民工,再说,刚才小民工还特意向自己倒了歉,算是给足了自己的面子,自己何苦还要做这个恶人,也不讨江立春和李明山的欢喜,便说道:“我和教导员一个意见。”
    “看样子我们大家想到一起了。”江立春说着,转过脸对小民工说道:“今天的事情不追究你了,给你一个忠告,回去后好好劳动好好学习。”
    “我记住了。”
    “还有,”江立春想了想,“想过以后大学毕业了去哪工作的事情吗?”
    “没有,我现在只想考大学的事,工作的事情还远的很。”
    “也不远哪!”江立春又拍了一下小民工的肩膀,“怎么样,想不想到我们农场来?”
    “怎么不想呢?你们这里比我们生产队的条件不知道要好几百倍,我们那里的人做梦都想到你们这里来。就怕我考不上大学。”
    “放心,你肯定考得上。哎,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赵家林。”
    江立春暂时记住了这个名字,赵家林和那个中年民工离去不多时,紧张的“双抢”便让江立春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和赵家林这个名字,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今后的岁月里,他的生活会与赵家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22

    叶旭是在农场的供应站见到刘晓莉的,那天,队里派他带一名就业拉着板车去供应站进麻袋,在柜台前,刘晓莉背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正指着柜上的货物向营业员问价,他乍一眼望去,有些眼熟,仔细想想,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就摇摇头,进仓库里去搬麻袋。叶旭抗出一捆麻袋放在板车上,一转身,正和从供应站走出来的刘晓莉打个照面,仍然觉得眼熟,就冲她点点头。刘晓莉愣了一下,便低下眼帘,侧身从叶旭的身边走过,这令叶旭十分尴尬。那个就业认识刘晓莉,一边捆着板车上的麻袋,一边殷勤地打着招呼:“小刘,你是回队吗?带着孩子走挺远的,坐我们板车吧!”
    “不用。”刘晓莉说罢,背着孩子,拎着一篮子买好的货物,脚步匆匆地走了。
    “嗨!这个臭婊子,还挺神气的嘛。”就业朝刘晓莉的背影骂了一句。
    “你认识她?”叶旭问。
    “当然,夫妻队的一只花谁不认识?”就业指着刘晓莉优美的身姿,眼里流露出一种***,啧嘴感叹道:“你瞧瞧,这娘们长得真他妈的让人睡不着觉,别看她平时假正经,其实**的很,咱们队猴子就摸过她的**,那叫软和,乖乖,把猴子美的几乎夜夜要***。有人算过,这娘们至少和二十个男人睡过觉。”
    “你尽胡扯。”
    就业伸出小拇指,说道:“谁胡扯谁是这个,你没瞧她背上的小孩,是哪个小子留下的野种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晓得。”他左右看看,见四处无人,就压低嗓子说:“听说,夫妻队的盛队副经常干她,弄不好孩子就是盛队副的。”
    叶旭抬起头,看着刘晓莉远去的背影,他根本无法将就业描述的那个**的女人与她联系在一起,尽管她很憔悴,穿着破旧的衣裳,但她那双清澈的不带有半点杂质的眼睛是那样的生动,这让他想起了夏小菊。
    叶旭从小叶村回黄泊湖农场后,挨了章文琪一通数落,责怪他不该贸然与夏小菊离婚,但一切都晚了,何况叶旭又是铁了心的:只有离了婚,才不能拖累夏小菊和叶小龙,更重要的是叶小龙今后在政治上才能有前途。章文琪无奈,只好将叶旭收留下。为了照顾叶旭,章文琪指派他在新河湾的坝子上值班,但他只干了三个月,就找章文琪要求换工作,他嫌每天看大坝无聊,想找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做,即便是很苦很累的活,他也不在乎,章文琪满足了他的要求,但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个比较轻松的活计,调他到就业大队一中队场基上负责看管粮囤,日子同样过得清闲,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日子比做劳改的时候还难以打发,那个时候,虽然很累很苦,但是还有一个家被他牵系着,现在那个家已经不存在了,尽管他依然在心里强烈地思念着夏小菊和叶小龙。他很累,他的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累,尤其是日头西坠以后,当漫漫黑夜笼上了黄泊湖空旷的田野,一切阒无声响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更加地累,一夜一夜不能很好地休息,不多久,他便换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人显现地憔悴了。有一天,他在别人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大吃了一惊,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满脸胡子拉渣,形容槁枯的人会是自己,他大哭了一场,哭得非常伤心,连场基上那条每天跟在他身后的小花狗也动了容,跳到床上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舐他流在脸上的泪水。这以后,叶旭几乎像换了一个人,只要当他一想到夏小菊和叶小龙的时候,他就跑到田里刨一阵子地,或者拿起一本书读,他读的最多的是农业方面的书,这是他最方便借到的书,起初他看不进去,他就强迫自己看,只有看进去了,才能够不去思念夏小菊和叶小龙,当他真的看进去了,他才发现种植农作物还有那么多的学问,他就一本接一本地看,农场的空地有的是,他在场基边挖了一块试验田,按照书上学的知识实践,看着自己亲手培育的种子在田地里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当他有了第一次收成时,他才发现自己有好一阵子不在想夏小菊和叶小龙了,他便找来镜子,看见自己的脸变得圆润了。中队长见他种出的粮食产量比大田里的高许多,特意找他谈了一次话,惊奇地发现他在农作物生产方面十分在行,就试着让他在中队里兼管田间管理,在他的精心安排和调度下,中队这一季粮食单产增加了35斤。为此,队里把他评为了先进生产者,发给他一个搪瓷茶杯和两本农业种植书籍,这更增添了他学习农业种植技术的劲头,渐渐地,他对自己又有了新的希望,他想做个农艺专家。有了这个念头,他就更加地努力了,日子也显得充实起来,不过,他有时仍然会想起夏小菊和叶小龙,想起自己就业人员的身份,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就会掠过淡淡地忧思。现在他见就业这般议论刘晓莉,心里很自然地荡起了一种不安情绪:在地区还会有人议论夏小菊吗?
    “哎,人家走远了,还在想啊?”就业在一旁揶揄叶旭。
    叶旭狠狠地瞪了就业一眼,拉起板车,朝队里走。
    “你慌什么?走慢点,不然回去早了,队长还要给你派活。”
    就业跟在车后,嫌叶旭走的太快,不满意地埋怨叶旭,但是叶旭的脚步不仅没有慢下来,反而越走越快,就业又骂了两句,见依然没有效果,也只好加快了步伐。
    叶旭再一次见到刘晓莉,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这一天下午,他赶着马车送稻子去加工厂机米,等一车的稻子机完,他赶着马车离开加工厂时,天色眼看就要黑了。叶旭连续甩了三次马鞭,拉车的枣红马在他的催促下,拉着车“得得”地一路飞跑起来。走没多远,路边一个带孩子的妇女挥动手臂向叶旭招手示意停车,叶旭就带住了马缰。
    “师傅,能带我们走一截吗?”妇女恳切地问叶旭。妇女穿着一件破棉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身边的地上放着一个大包裹,天已经黑了,叶旭看不清妇女的脸。
    “我就到前面的就业大队,不去别的地方。”叶旭大声地说。
    “那太好了,我是夫妻队的,正好和你同路。”
    “这……”叶旭见是个女的搭车,有些犹豫。
    “师傅,行行好吧,我儿子刚从医院出院,我又带这么多东西,天也快黑了,你看……”
    “那好,上车吧!”叶旭是个古道热肠,他看出妇女的窘境,就跳下车,帮助妇女把包裹拎上车。
    “谢谢你了,师傅。”妇女抱着孩子在车上坐好,然后向叶旭道了谢,叶旭离得近了,认出来是刘晓莉,就微笑着说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是吗?”刘晓莉睁大眼睛,仔细地端详叶旭,“哎,你这一说,我也觉得你很眼熟,让我好好想想,”她想了一会,嘀咕道:“我怎么看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叶旭好奇地问。
    “好像原先咱们农场的叶书记。”
    叶旭嘿嘿地笑了,刘晓莉便说道:“你笑什么?我说真的,除了你脸上的这刀疤,你简直就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你见过叶书记?”
    “见过,听说他历史有问题,也被劳改了。不过,他给我的印象挺好的。”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嗨,有四五年了吧。我刚做劳改时,一直觉得自己挺冤枉的,就拒绝下地干活,把干部惹急了,硬把我捆到田里,我还是不干活,结果把我们队夏队副惹毛了,要治我,正好被叶书记遇上了,叶书记把我的绑松了,和我谈了好一阵子,后来我才知道,他和我们夏队副原来还是一家子呢,想想那次经历,还真有意思。”
    “噢,你原来就是那个叫刘什么的右派。”叶旭终于想起来了。
    “你……真的是叶书记?”
    两人你指指我,我指指你,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刘晓莉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便抹了一把脸,说道:“我说你和叶书记长得一模一样,感情你就是叶书记。”
    “早就不是什么书记了,你叫我老叶,或者就直接叫叶旭。对了,你叫刘什么来着?”
    “刘晓莉。你就叫我小刘好了。老叶,你脸怎么成这样了?”
    “劳改时,让一个小子砍得,是不是挺吓人的?”
    “有点。哎,老叶,你说这世界上人都是爹妈养的,可有些人怎么拿起刀来说砍就砍,原先我们队一个女犯也是的,干活的时候拿锹把人家的腿给砍断了,那场面现在想起来都害怕。”
    “你以后见多了,就会习惯的。”
    “也许吧。对了,老叶,你是什么历史问题,把你劳改了?”
    “唉!”叶旭叹了一声,便把自己的经历简单地讲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啊,你可够亏的。”刘晓莉看着叶旭赶车的背影,同情的说了一句。
    “什么亏不亏的,这就是命运!”叶旭大声地说着,他看见前面就是大队部了,便转过脸问刘晓莉:“你住哪?我把你送回去。”
    刘晓莉不好意思地说:“还是我们自个走吧,要不,太耽误你时间了。”
    “嗨,这黑灯瞎火的,你还这么假客气,赶紧点,你家在哪?”
    “在那。”在刘晓莉指点下,叶旭很快赶车到了菜园刘晓莉住的窝棚前,他跳下车,勒住马,正想招呼刘晓莉下车,突然看园子的大黑狗迎上前冲他一阵狂吠,吓得他慌忙又跳上了马车。
    “大黑,你瞎了眼了,连我也不认识了?”刘晓莉吆喝了一句,大黑狗认出刘晓莉,就立刻停止叫唤,晃荡着尾巴,一溜小跑到了刘晓莉的身边,像一个温顺的小孩,用头蹭着刘晓莉。
    “乖乖,你这狗这么厉害!”叶旭坐在车上心有余悸地望着大黑狗。
    刘晓莉笑道:“没事的,这狗认识你就不会咬你了。来,外面天冷,快进屋吧。”说着,她进了窝棚,摸黑把孩子放在床上,然后将门檐上挂的马灯点亮,把叶旭让进了屋。
    叶旭把包裹放在床上,四处看了看,见窝棚又矮又小,许多地方透着风,就说道:“你这屋子该修理了。”
    “我给队长说了,但农活太忙,一直抽不出人。”
    “指望队里是不行的,你们得自己动手,让孩子他爸多出点力。对了,这么晚,怎么也没见孩子他爸?”
    见叶旭提起孩子的爸爸,刘晓莉一脸的不自在,一声不吭的低下头去整理床上的包裹,屋里刚刚还十分活跃的气氛刹那间令人窒息了。叶旭心里一动,难道刘晓莉真是那种女人?这样一想,一种憎恶的情绪在脑海里迅速蔓延开来。
    “你慢慢收拾吧,我得走了。”叶旭的语气有些冷。
    刘晓莉回过神,只当是自己刚才的举动怠慢了叶旭,就歉意地说道:“别忙着走啊,我这就去做晚饭,一块在这里吃吧。”
    “不行啊,我得赶紧把米送库里去,不然,队长该骂我了。”叶旭尽管对刘晓莉产生了看法,但他还是有礼貌地找了一个托词。他赶着马车,一路上琢磨,按理像刘晓莉这样受过高等教育又当过记者的女人不应该堕落的,怎么她就……,唉!她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叶旭把米拉到队里的伙房,司务长早等得不耐烦了,他埋怨叶旭一顿,然后找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就业帮忙将米朝库里运。米很快卸完了,叶旭找来扫帚扫扫车,感觉把一件东西扫到了地上,捡起来,借伙房的灯光一看,是一只小孩鞋,就知道一定是刘晓莉在车上抱孩子时没注意,丢在车上的,便随手一扔,将鞋子扔到车上,骂道:“妈的,这只破鞋!”事实上,他是骂刘晓莉。
    劳累了这半天,叶旭又饥又渴,他实在懒的再回家去取碗筷,就进伙房里厚着脸皮小心翼翼地试着问司务长借公用的碗筷,司务长看在他为伙房拉米的份上,借给了他,要是平常,伙房里的碗筷是借给干部用的,他想都不能想。这会儿,他掏出身上的饭菜票,打了一份饭菜装进公用的碗筷里,吃了两口,忽然想到自己竟然也能端着干部才能用的碗吃饭,心里立刻就当起了一种美滋滋的感觉。
    劳累了这半天,叶旭又饥又渴,他实在懒的再回家去取碗筷,就进伙房里厚着脸皮小心翼翼地试着问司务长借公用的碗筷,司务长看在他为伙房拉米的份上,借给了他,要是平常,伙房里的碗筷是借给干部用的,他想都不能想。这会儿,他掏出身上的饭菜票,打了一份饭菜装进公用的碗筷里,吃了两口,忽然想到自己竟然也能端着干部才能用的碗吃饭,心里立刻就当起了一种美滋滋的感觉。
    吃罢了饭,叶旭赶着车朝夫妻队菜园走,他要把鞋子给刘晓莉送去,到了菜园,那条大黑狗“呼啦”一声叫唤着冲到他眼前,吓得他心嘭嘭的差点跳出了体外,好在大黑狗很快认出了他,朝他摇起了尾巴,似乎向他表示歉意。
    “妈的,这死狗,吓死老子了。”叶旭吐了狗一口痰,拿起鞋子,走向刘晓莉住的窝棚。离窝棚也就两步远了,叶旭忽然听见窝棚里“哐当”一声传来脸盆打翻在地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清晰的拉扯声,叶旭心中疑虑,便立住脚,侧耳仔细地听。
    “你今晚到底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叶旭听出来,这是一个男人急不可奈的声音。
    “我求求你了,我儿子刚刚出院,今晚真的不行。”刘晓莉的声音发着颤。
    “上次你说来月经了,这次又说你儿子有病,那你说什么时候行?”
    “你我都是有儿有女的人,真的不能再做了,我求求你了,你就放过我吧。”
    “我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来,乖乖,别折磨我了,快让我摸摸。”
    “不,不。”一阵撕拉声后,传来刘晓莉尖利的叫喊声,“你松手,再不松手我就要叫人了。”
    “嘿嘿,你叫吧,你叫的再响,也只有大黑狗听得见,听话,别再叫了。哎,不叫这不挺好嘛。宝贝,肉肉,你干嘛折腾我呢,来,咱俩亲热一下。哎呀!你个臭婊子,你敢咬我,看我打不死你,我让你咬!”窝棚里响起了撕打声。
    “咳……咳……”叶旭在门外用力地咳嗽两声,窝棚里立刻鸦雀无声,隔了一会,里面传来刘晓莉怯生生的声音:“谁呀?”
    “是我,你把孩子的鞋拉在车上,我给你送鞋来了。”
    “噢,是老叶啊,你等着,我就来。”叶旭等了半天,刘晓莉才从窝棚里出来,尽管她在出来前刻意收拾一番,但她的头发依然蓬松凌乱,棉衣也被撕破了。
    “谢谢你,这么晚来给我送鞋。你进屋吧,噢不,太晚了,我这……”刘晓莉的眼神非常慌乱,而且语无伦次。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屋里打你。”
    “没……没有人。”刘晓莉本能地捂着右脸,刚才她的右脸挨了一把掌,现在有些火辣辣的疼。
    “还没人呢,把你打成这样?”叶旭本性中一贯疾恶如仇,他见刘晓莉已经被折磨成这般模样,依旧替屋里的人遮掩,便知道刘晓莉惧怕屋里的人,如果此刻他装糊涂,转身离去,刘晓莉肯定逃脱不了那人的蹂躏,想到这,他猛然朝屋里大吼一声:“狗日的,你给我滚出来!”
    屋里的人走了出来,借着月光,叶旭认出来正是夫妻队的盛队副,他愣了一下,想起就业说的传言。
    盛队副也认出了叶旭,便故做镇静地挺挺腰,打着官腔说道:“你不是一队的叶旭吗?这么晚了,跑这儿来干什么?”
    叶旭轻蔑地“哼唧”一声,说道:“没有想到原来是盛队副!”
    “你什么意思?!”盛队副紧张地问。
    “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的很!”
    “我找刘晓莉谈队里的工作,有什么的?”
    “谈工作,呸!”
    “姓叶的,你要干嘛,我警告你,你别没事跑我们夫妻队来找事,要是识相,你趁早给我滚!”盛队副挥动手臂,色厉内荏地朝叶旭咋呼。
    叶旭并没有被盛队副威胁的语言吓住,他鄙夷地吐出一句话,声音不大,但非常有力:“亏你还是政府干部,丢脸!”
    “好,好,我不和你说,我找你们队干部去。”盛队副见吓不住叶旭,就甩甩袖子灰溜溜地溜走了。
    刘晓莉此刻六神无主地靠在窝棚的墙上,望着盛队副远去的背影发呆。
    “喂,给你孩子的鞋。”叶旭把鞋子递到刘晓莉面前。
    “老叶,谢谢你了。”刘晓莉道了一声谢,但是她并没有伸手去接鞋子。“你不用客气。”
    叶旭的语气格外地冷,他把鞋子朝刘晓莉的手中一塞,就要走。
    “你别走!”刘晓莉尖叫一声,一把紧紧地拽着叶旭的胳膊,生怕他离去了。
    “你放心,他今夜不敢再来了。明天我就去向干部报告,保证以后他也不会再来了。”
    “不,老叶,我求求你,千万别去报告,你听我解释,你……,怎么了?啊不,求求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
    “你是什么女人,关我什么事?天晚了,我该回去歇着了。”
    “老叶,你慢走,你是好人,我求求你,一定要听我解释。我看出来了,你不相信我,但我确确实实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刘晓莉一难过,抱着叶旭的胳膊呜呜地哭了。
    “哎,你哭什么,有话好好说嘛。快松开手,这像什么话呀,让人看见了,多不雅。”叶旭被刘晓莉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心烦气躁。
    “你答应我,听我解释,我就松手。”
    “你松手吧,我答应你。”
    刘晓莉放开叶旭,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孩子生下来不久,夜里得了急病,我急得没法子,去队部找干部,遇上盛队副值班,他非常热心,找人套车帮我把孩子送去医院,钱不够,他就替我垫了钱,孩子病好了,他带着许多食物跑到我这里来看孩子,自从我到了劳改队后,还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关心过我,我就值当他是个好人,以为他是关心我们娘儿俩,我那时非常感激他,每次对他都很热情,有时也就聊聊家常,他家属在农村老家,他骗我说他是包办的,正在打离婚,他说他喜欢我,等和家属离婚了就和我结婚。我那时刚生了孩子,心理特别的脆弱,非常渴望能够有人帮衬我一把,他对我好,我就相信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了,他提出那种要求,我没有拒绝,直到两个月前,他的家属搬来农场住了我才知道他是在骗我,我真的好后悔,这以后我就拒绝他,开始他苦苦哀求我,不成,又骂我,打我,今天他又跑过来让你看见了。我在许多人心目中的名声原来就不好,被人家指着脊梁骨骂,现在真的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了,要不是为了孩子,我哪儿还有脸呆在这个人世上啊!呜,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她的眼泪如泉涌般浸满了整个脸,以致于她泣不成声。
    叶旭被感动了,他看出刘晓莉的泪水不是有意装出来的,而是那种伤心已极、痛断肝肠的情绪表露,就同情地说道:“小刘,你听我说,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外面的传言,你不要过分自责了,今天的事情我也看见了,你确实是无辜的,责任完全在姓盛的一方,你放心,姓盛的逃不过处罚。小刘,你别哭了,会哭坏身子的。外面天冷,还是回屋去吧。”
    刘晓莉哭泣着,被叶旭搀扶进了屋,但她见叶旭要走了,又冲出屋外,对已经坐在马车上的叶旭恳求道:“老叶,你就答应我,别告盛队副了,我要做人哪。”
    “姓盛的就是欺负你软弱,你呀还不明白。驾!”叶旭很生气,他一抖缰绳,赶着马车离开了菜园。走了一阵子,马车到了就业大队大队部,叶旭勒住马,看见教导员的办公室里亮着灯,他想也没想,跳下车,拿着马鞭子直奔了过去。
    不出叶旭的所料,盛队副因为道德败坏,受到了严厉地处罚,他不仅被开除了党籍,还被劳动教养两年。但是,落在刘晓莉头上的灾难却令叶旭始料不及,在就业大队两千名就业人员参加的大会上,她站在台前,低着头,与其他六名犯了不同错误的就业一同接受人们的批判,当大队政工股长在 台上通过扬声器高声宣布她破坏他人家庭夫妻关系,存在生活作风问题的时候,坐在会场中央的叶旭远远地看见她右手一扶额头,就像一棵被伐倒的木桩,重重地摔倒了。叶旭揪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终于明白,是他错了。
    第十章 为了刘平安
    打架之后,叶旭发现强暴刘晓莉的竟然也是王锦葵,但为了刘晓莉儿子刘平安的未来,叶旭放弃了告发王锦葵的念头。他找到王锦葵,让他远离刘晓莉母子,王锦葵为叶旭高尚的人格所折服,“缓缓地站起身,突然间低垂的眼帘开启,露出了忧郁哀怨的目光,伸出左手轻轻拍了一下叶旭的肩膀,说道:“我答应你。你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你。”乘着洪水来袭,王锦葵逃到了台湾。
    23

    江立春仰面躺在新河弯的草滩上,嘴里嚼着草根,无聊地看着天上的浮云一片片地流走。
    “爸爸,看鸭蛋。”在附近芦苇丛玩耍的小女儿江云捧着一只鸭蛋,一脸灿烂地朝江立春吆喝。
    江云今年3岁多了,她刚出生时,江立春颇有些失望,他原本希望她是个男孩,好在江云长得聪颖活泼,一张小嘴格外地香甜,立刻博得江立春的欢心,非常宠爱她。要是平常,听到江云的叫唤,他就会立刻跑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玩耍,但是他今天没有心情。他只是慵懒地侧起身,朝江云那儿张望一眼,就又躺下了。
    两年前,中央《五?一六通知》下达后,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在黄泊湖农场开展起来,对于这场运动,江立春是投入了满腔热情的,但是结果却大出他的意料。运动开始不久,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章文琪,在农场召开的全体干部大会上,章文琪的检讨报告一次次被打断,一个中学老师带头呼出了“打倒章文琪”的口号,整个会场立刻就像一锅煮沸了的热汤,群情激愤,口号声恰似山呼海啸般一浪高过一浪。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个中学生和青年工人跳上台去,揪住惊慌失色的章文琪,一个学生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武装带。没有人前去制止,包括江立春。几天以后,章文琪拖着被打伤的身体和农场其他32名干部一道去农村下放了,下放的干部里还有李明山和郑志远。江立春作为场领导和临时负责人许志中一起去送他们,回来以后,江立春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以后,农场实行了军事管制,在三结合的领导班子里,许志中担任了革委会主任,作为年轻干部的代表,孙勇一步蹬天,被任命为革委会副主任。江立春被列为了保皇派,军代表找其谈话,虽然没有对他采取措施,但对他宣布“靠边站”(即停职反省的意思)了。闲赋在家的这段时间,他一直认真地反思,他对党的事业无限地忠诚,工作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可为什么组织上要这样对待他呢?他想不通。他去找军代表反映思想,遇上了孙勇,孙勇呈现给他的是一幅趾高气扬、飞扬跋扈的做派,令他大为光火,这样的人也能够提拔重用?!他想不通。他又去找许志中,尽管他同许志中存在很深的隔阂,但是他迫切地需要工作,哪怕是去中队里当一个小干事,他不愿意像一个家属一样,每天的工作就是带带孩子。许志中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对他的要求满口应允,但过后对他的工作依然不予考虑,难道自己连工作的权利都没有了吗?他想不通。他想不通的事情越来越多,他就越发的苦闷,杨兰英劝他,比起章文琪,他的处境要好的多,他应该感到自足,他想想也有道理,但他心里就是有股子气,怎么也难以散发出去。
    “爸爸,快来呀,这边还有好些个鸭蛋。”江云又在招呼他,他不愿意扫了女儿的兴,就缓慢地爬起身,走到芦苇丛边,果然,拨开芦苇丛,透过清澈的河水,看见浅浅地水底里散落着十来枚鸭蛋。
    “爸爸,你快捞,我要。”江云在一旁急不可耐地拍着小手。
    江立春故意把脸一沉,说道:“我平常怎么教育你的,这是公家的鸭蛋,你怎么能要?”他手搭凉棚,朝河对岸望去,按照他给场里制定的计划,那里原先要盖一个大化肥厂和一个造纸厂,有了化肥厂,农场就不用去外面买化肥了,有了造纸厂,农场每年大量的麦草和稻草也就派上了用处。本来已经动工了,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工程也就停顿下来,现在,那里变成了就业大队的副业队,几十个就业人员养了一百多头猪,几棚鸡和鸭。
    “喂,就是你,快过来。”江立春看见对岸一名头带草帽的就业推着一辆板车从鸡棚里出来,就大声地吆喝。
    就业听见喊声,朝江立春看了一阵,放下板车,跑下岸,解开放鸭用的摇盆,三下两下划过岸,问江立春:“江场长,什么事?”
    江立春指着芦苇丛里的鸭蛋说道:“公家的财产你们一点也不知道爱惜,你看看,这么多鸭蛋掉水了,赶紧捞起来,回头告诉你们队长,每天安排专人来清点,不然,这么好的鸭蛋丢了多可惜。”
    就业挽起裤脚,下到水里,然后摘下草帽,从水底拣起鸭蛋放在草帽里,很快拣满了一草帽。江云见了,欢喜地拍着小手乐道:“噢,有鸭蛋吃了。”
    就业捧着草帽里的鸭蛋走上岸,将草帽搁在草地上,伸出手摸着江云的脑袋,说:“告诉叔叔,叫什么名字?”
    “我叫江云。”江云的声音甜甜的,像蜂蜜一般。
    “真乖!”就业由衷地赞许了一句,回过身,对江立春说道:“江场长,这鸭蛋我拿到队里也是让队里的人吃了,倒还不如就让孩子吃吧。”
    江立春很是恼怒,往日里即便是一般的干部在他眼前都表现的恭敬拘束,更不用说就业人员了。像这样敢在他面前放肆的就业他还是第一次遇见,所以他面有愠色的说道:“你这说的什么屁话?鸭蛋你给我拿回去,明天我就去你们队,我看谁敢偷吃队里的鸭蛋。”他现在虽然已经靠边站了,但是农场的就业人员并不知道他的情况,他作出虚张声势的架势是想借以往自己的余威,将面前这个似乎有些玩世不恭的就业震住。结果他失算了,就业低着头,将草帽里的鸭蛋拣出来一一放到江云的身边,同时说道:“江场长,我说的是实话。你看孩子想吃鸭蛋了,你就拿回去让她吃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难道我的话是耳旁风?你叫什么名字?”江立春动了怒,朝就业大喊大嚷起来。
    就业不卑不亢,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江云的鼻子,逗了一句:“江云,你爸朝我发火了。”
    “你是个大坏蛋!”江云尖利地叫一句,匆匆地退后两步,攥紧了小拳头,眼里流露出敌视的目光。
    就业无奈地摇摇头,深深地叹息一声,就朝摇盆走。
    “你站住!”江立春追上前,按住就业的肩膀,“我的话是放屁,是吧?我再问你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就业站住身,缓缓地回过头,莞尔一笑。江立春这才看清楚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深嵌着一道长长的刀疤。
    “你,你是叶旭?”
    “是我,叶旭。”
    江立春木雕般呆楞了,他已经整整10年没见过叶旭,他努力地回忆着,眼前的叶旭又黑又瘦,背明显地驼了,笑意中弥漫着浓浓的哀怨,同他心目中那个意气风发充满激情的叶旭简直判若两人。
    “你,你在副业队?”江立春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我在一队,队长让我来这里办点事。”
    “我听章场长说你是自愿留场,干嘛非这样呢?”
    “唉!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叶旭不愿意揭这块伤疤,他指着江云问江立春,“这是你家老几啊?”
    “老四,最小的一个。来,云云,快叫叶叔叔。”江云依然保持着对叶旭的敌意,不肯叫叶旭,江立春只好自嘲道:“嗨,这孩子都让我给惯坏了。”
    “哪里,我看这孩子挺机灵的,像她妈。”
    两人围绕孩子的话题拉扯几句,彼此之间的距离似乎近了一些,叶旭就问江立春:“江场长,有件事我想问你一下,听说,章场长下放了,很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你能告诉我吗?”
    “你放心,章场长他挺好的。”其实,江立春对章文琪的近况一无所知,他是为了安慰叶旭才这样说的。
    叶旭眨眨眼睛,他看出江立春的心思,就说道:“章场长是个好人,唉!没想到他也要被人整。江场长,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这里就我们两人,你就说吧。”
    “真没想到孙勇这样的人爬上去了,他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你得提防着他。”
    自从孙勇提拔上来后,原先三大队与孙勇有过节的同志都遭受了孙勇不公正的待遇,像林枫、张明等人都被孙勇列到农场第二批下放的人员名单中,举家迁往贫瘠偏远的乡村。现在,在江立春的面前,孙勇早已揭下原先那副谦恭的面具,每次给予他的都是冷面孔,所幸他的直接领导是军代表和许志中,他还算农场班子里的人,并不在孙勇的领导下,才暂时躲避了孙勇打击,但他的思想上早已做好了被下放的准备,而且,从各种迹像上看,这种可能越来越大了。军代表在不久前告诉他,在讨论农场第二批下放人员的名单时,许志中和孙勇一致提到了江立春,只是在军代表的阻饶干涉下,在项动议才没能被通过。军代表是个正派的人,但他随时都有调走的可能,而许志中和孙勇,一个是黄泊湖农场的开场元勋,一个是政治上的新星,在与他们的较量方面,自己绝无取胜的可能,尤其在他失去了章文琪这个强力的后盾以后。他原本自我感觉相当良好,这与他在事业上一帆风顺有很大关系,现在的情况发生了180度的逆转,他转瞬间突然跌入到了人生的最低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非常的虚弱,就像空旷的原野上一只无处藏身的兔子,恐惧地等待着天空中飞翔的猎鹰,随时准备着被猎鹰猎杀。所以,叶旭的话正说到江立春的心坎上了,令他顿时有些不寒而栗,他的脸顷刻间布满了阴云。
    叶旭敏锐地洞察出江立春的心理,就宽慰道:“其实他也不能把你怎样?你是场领导,不像我们,他想怎样摆弄就能怎样摆弄。”
    “唉!他这种小人。”江立春无奈地叹息一声。
    这样一来,叶旭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两人面对面发一会愣,一旁的江云吵闹着要回家,叶旭重又把鸭蛋拾到草帽里,让江立春带回去,江立春这次没有拒绝,同叶旭分别时希望他经常能来家坐坐,叶旭答应了。
    叶旭看着江立春领着江云上了新河岸,走远了,这才划着摇盆过了岸。他今天这趟副业队之行是他自己主动向队长揽的活。原先同他一个队的杨柱国特赦后被分配到副业队留场就业,现在当了大组长,有一点小权利,杨柱国在队里时与叶旭相处的不错,前几天托人带信给叶旭,告诉他给他准备了些东西,让他抽空去拿。正好今天队长要派人去副业队借水泵,叶旭就主动申请来了。杨柱国帮他把水泵装上板车,乘旁边没人之机将一篮子东西提到板车上,叶旭揭开篮子上的草帽,见里面放着几十只咸鸭蛋,便知道这是杨柱国从副业队里专为干部腌制的坛子里揩出的油水,就朝杨柱国会意地笑笑,杨柱国让他过些日子再来,那时,鸡棚的小鸡长大了,可以给他搞两只小公鸡。
    叶旭推着车子直接去了夫妻队。自从刘晓莉被批斗以后,叶旭很是内疚,认为完全是自己的过错才让刘晓莉遭受如此打击,就去向刘晓莉道歉,起初,刘晓莉心中有气,并不理睬他,后来见叶旭是诚心诚意的关心她,就在叶旭的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过后,还把王锦葵强奸她的事情告诉了叶旭,只是没有告诉叶旭王锦葵的名字,她担心叶旭会去告发王锦葵。
    叶旭知道了刘晓莉的这番经历,就更加地同情她,经常抽空去看她,时间一长,他便听到了关于他和刘晓莉之间的种种流言蜚语,刘晓莉也听到了,就对他说她的名声不好,会牵连他的,让他今后少和她来往。叶旭坦然一笑,说反正人们已经这样以为了,想洗也洗不干净了,再说,过去他就因为听信流言伤害过她,他得补偿。刘晓莉问什么时候他伤害了她,她怎么不知道?叶旭就说起处理刘大新的事情。
    刘晓莉脸色立刻涨得通红,申辩说队里给我做的鉴定说我勾引刘大新,真是冤枉死我了,刘大新和盛队副一样不是个好东西,是他害了我。叶旭说当时他也相信她主动勾引刘大新的说法,对处理她的决定负有责任,现在想想,他不仅伤害了她,而且也伤害了刘大新,他告诉刘晓莉,说刘大新和盛队副不一样,她误会了刘大新,刘大新是真心地爱她,他把那天送刘大新走时刘大新对他说的那番话说给她听。
    叶旭叹着气说他真的很后悔,是他的一纸命令把刘大新赶出了农场。刘晓莉问刘大新现在怎么样了,叶旭摇着头说:“背着这样的处分,估计到哪也好不了。”
    刘晓莉听了以后默不着声,叶旭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她说她真的不知道刘大新爱她,她以为刘大新要占她的便宜,所以才那样对待他,她不应该。
    叶旭后悔道:“这件事情你一点责任也没有,责任完全在我,要是当时能够冷静处理就好了。”
    刘晓莉说:“这就是命啊!”
    叶旭奇怪她怎么认命?刘晓莉就说:“如果你现在还是书记,你会知道你办错了吗?如果你没有劳改,你会知道被冤枉的痛楚吗?”
    叶旭被问住了,这以后的日子里,他时常想起刘晓莉的这段话,是啊,要是自己还是书记的话,怎么能够知道自己错了哪,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被自己冤枉,也许劳改就是对自己的报应吧,叶旭似乎感觉到命运的存在了。
    叶旭推着车子来到菜园旁边的小路上停下来,他手打凉棚朝菜园望去,菜园里十几个女就业正在锄地,里面就有刘晓莉的身影。叶旭思忖片刻,发觉要在种场合把咸鸭蛋给刘晓莉送去很不适合,就推着车回了自己队里。
    吃罢了晚饭,叶旭挎着篮子去了菜园。这个时候,西边的天空腾起了几朵晚霞,两只鸟儿在霞光中盘旋,田野里空旷寂静,只有蛙声不绝。叶旭来到刘晓莉的窝棚前,见门锁着,看园的大灰狗(大黑狗已经死了)也不在园子里,他便猜想刘晓莉带儿子遛弯去了。叶旭把篮子放在窝棚的门前,朝那条通往干渠的小路走去。走不多远,隐隐绰绰看见前面有两个人影,就喊了一嗓子:“平安!”
    “哎!”刘平安清脆地答应着,带着大灰狗一阵风地跑过来,跳到叶旭的身上,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叶旭的脖子。“叶叔叔,你带我去场部玩好吗?”刘平安恳求叶旭。
    “今天不行。明天吧。”
    “不嘛,我想今天就去。”
    “平安,别和叶叔叔操事,快下来!”刘晓莉在身后吆喝刘平安。
    “小刘,要不带他去玩玩。”
    “不行,他作业还没有完成呢。”刘平安上小学一年级了,刘晓莉对他的要求很严。
    “怎么办,谁让你作业没有完成呢?赶紧回去做作业吧。”刘平安噘着嘴,从叶旭身上蹴溜下来,领着大灰狗一溜烟地跑开了。
    “老叶,吃过了吗?”
    “吃过了。我今天去副业队,老杨给我弄了些咸鸭蛋,我给你拿了些来。”
    “看你,有什么东西还老惦记着我们,自己留着吃呗。”
    “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平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给他补一补。”
    两人互相说着话,突然传来大灰狗的叫声和刘平安惊恐地叫喊声:“妈妈,叶叔叔,你们快来。”
    两人闻声跑过去,看见一名犯人正在和大灰狗对峙着。叶旭把狗叫住,然后责问犯人:“你跑这里来干嘛?”
    犯人转过脸来,叶旭就是一愣,这个犯人原来正是王锦葵。
    王锦葵并没有认出叶旭,他的眼睛只在刘平安身上转悠,吓得刘平安直往叶旭身后躲,他见了,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来要走,叶旭上前一把揪住他,嚷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松手,我干什么,管你屁事!”王锦葵乜斜着叶旭,忽然认出了他,露出惊谔的神情,“你,你是叶书记?”
    “谢谢你还认得我。”叶旭咬着牙,眼里喷射出仇恨的怒火,死死地盯着王锦葵,正是眼前的这个人害得他家庭破碎,给他带来无边的灾难。
    王锦葵在叶旭的逼视下一阵慌乱,他用力掰着叶旭的手说道:“你把手松开,有什么话好好说呗。”
    “你知道你害得我多惨!”叶旭话一出口,多年的辛酸往事顿时涌上心头,令他无法控制着情绪,挥起右拳朝王锦葵的脸上重重击去。
    “哎呀!”王锦葵被打倒在地,但他立刻爬起来,冲到叶旭的面前,捂着脸大声嚷道:“你凭什么说是我害你的,全是你自找!告诉你,跟着共产党没有好下场!”
    “我打死你个王八蛋!”叶旭一个箭步上前,挥舞拳头雨点般打向王锦葵。
    王锦葵闪了两闪,开始反击,他的身体比叶旭强壮,步伐也灵活,很快便占了上风。叶旭一个没留神,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击,顿时眼前金花飞舞,身子一趔趄,没及站稳,王锦葵的脚就到了,正踢到叶旭的大腿上,把叶旭踢翻在地。王锦葵紧跟上去抬脚还要踹,一旁的刘晓莉“妈呀”一声疯了般扑到王锦葵面前,伸开两手就抓,王锦葵猝不及防,脸上被抓出几道深深的血印,但他并没有还手,只是本能地扬起手来遮挡。
    “大灰,咬他!”刘平安唤着狗咬王锦葵,王锦葵见势不好,摆脱了刘晓莉的撕打,扭头钻进路边的草丛里,大灰狗气势汹汹撵着屁股追了过去,只一刻的功夫就瘸了一条腿狼狈地逃了回来。
    刘晓莉搀扶着叶旭回了窝棚,刘平安慌不迭搬来一把椅子,待叶旭坐定了,关切地问道:“叶叔叔,你没事吧?”
    叶旭摇摇头,淡淡地笑道:“放心吧,没事。”
    “叔叔,这个人好凶啊,把狗也打了,以后他会不会来报复我们,我好怕呀!”
    “别怕,有叔叔在,叔叔会保护你的。”
    “可你也打不过他呀。”
    “哪来这么多废话,做作业去!”刘晓莉把刘平安扯到一边摊开作业本,让他在马灯下做作业,然后,她坐到叶旭身边的床上,低声问道:“还痛吗?”
    “好多了。”叶旭把刚才刘晓莉为他热敷的毛巾拿开,用手指轻轻揉着脸,“刚才是没提防,才挨了这一下,倒霉。”
    刘晓莉嗔怪道:“其实,那家伙也没对平安如何,你干嘛就上那么大的火,看把自己伤的。”
    “妈的个×,老子恨不得杀了他!”叶旭眼里冒出的凶光令刘晓莉心颤。
    “你,你认识他?”
    “化成灰老子也认识这狗日的。妈的,就是他劫持我的父母,害得我妻离子散!”
    “是他啊!”刘晓莉的目光停滞了,她机械地把手中的毛巾放进热水里,拿出来拧干了,却忘记递给叶旭。
    “这狗日的应该还在劳改,怎么跑到菜园来了?小刘,你以前见过他吗?”
    “噢,没……没有。”
    “这小子心狠手辣,我记得几年前他竟敢把监院伙房的墙打通了,进去偷东西,拉到我们大队批斗时,我看他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今天跑这里来,会不会有什么不轨的念头?这里只有你们娘儿俩,万一这狗日来了,怕你们应付不了。不行,我得去向干部报告,把这小子抓起来。”
    “别!”刘晓莉站起身拦住叶旭。
    “小刘,你这什么意思?”叶旭一脸疑云地望着刘晓莉。
    “我到屋外告诉你。”刘晓莉嗓音压的非常低,然后,她对旁边面对作业本抓耳挠腮的刘平安叮嘱了一句,这才走出窝棚。刘晓莉领着叶旭走了很长一截路,停下脚步,未及开言,眼泪却潸潸而下,待叶旭问了几遍,她才说道:“他……他就是强奸我的人!”
    “什么,就是他?!”叶旭情绪激动的原地走了三圈,“小刘,你让我怎么说你好,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去告发?哭,你就知道哭!我不明白了,他把你害得这么惨,你还要替他遮掩,你究竟是为什么?你说话呀!”
    刘晓莉哽咽道:“当初没有告他的原因我对你说过,反正我的名誉已经坏了,把他告发了也没什么意义,何苦来呢?”
    “怎么没有意义,像这种人留在社会上迟早都是个祸害,早就该枪毙!”
    “我知道,可我也没有办法呀!”刘晓莉哭得跟泪人一般,“我现在要是告了他,平安就会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强奸犯,他以后在别人面前怎么抬头啊!”
    “唉,这狗日,真他妈害人!”叶旭挥舞拳头恶狠狠地骂了句,蹲下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良久,刘晓莉止住哭泣,走到叶旭身旁说道:“老叶,我知道你对他有深仇大恨,要不,我就去告发他。”
    叶旭站起身,仰天长叹一声,说道:“算了,为了孩子,便宜他吧。”
    “老叶,真的对不起你了。”刘晓莉又哭了,哭得是那么伤心,叶旭心头一阵难受,伸出手扶住刘晓莉,劝慰道:“小刘,别哭了,会哭坏身子的。”
    刘晓莉一头扎进叶旭的怀里,抱着叶旭哭喊道:“老叶,真的对不起你了。老叶。”
    “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只要孩子好就行。”叶旭一手摩挲着刘晓莉柔软的头发,一手扶着刘晓莉,眼里充满悲怆的泪水,从此以后,两颗苦难的心就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24

    修配厂宽大的厂房里传来车床的轰鸣声,叶旭探着头朝里面张望,被一个年轻的干部看见了,他走出来,卡着腰,朝叶旭吹胡子瞪眼,问鬼鬼祟祟的想干吗,叶旭告诉他找田教导员,原先三大队副教导员田大海现在当了修配厂的教导员。那干部翻了翻白眼,又问是公事还是私事,叶旭说是私事,那干部就问和田大海什么关系,问的叶旭心里很烦,就顺口编造说是亲戚,那干部立刻换了付笑脸,慌不叠地指使犯人去叫田大海,这边他又让犯人搬来一张条凳殷勤的招呼叶旭坐,叶旭便毫不客气地在厂房门口坐了下来。
    不多时,田大海风风火火地从厂房里走出来,厂房里机器转动的声音非常大,他便扯着大嗓门问那干部谁找他?叶旭早已经站起身,冲着田大海满脸堆笑的说道:“田教导员,是我。”
    田大海盯着叶旭,一时没能认出他来。
    “不认识了?我是叶旭。”
    “噢,是叶旭啊,难怪一下子认不出了,快有十年没见面了吧。”从田大海说话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为叶旭的大变样暗暗吃惊。
    两人寒暄片刻,田大海像江立春一样也问起叶旭为什么一定要留场就业的事情,叶旭依然不想提起这件事情,就开宗明义说道:“田教导员,我这趟来,想见一个人。”
    “谁?”
    “王锦葵。”
    田大海敏感的问道:“王锦葵,你找他干嘛?”
    “我想找他谈点私事。”
    “这……,怕不好吧。你要是找旁人,还好说点,他和你之间不好办呢。”田大海摸着头皮,一脸的为难。
    “田教导员,我的为人你是很了解的,我是他害的,当然非常恨他,不过,我绝不会感情用事的,我希望你能给我十分钟的时间,和他说几句话,我保证不和他发生冲突。”
    “哎,我说叶旭,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用不着你发话,谁都知道王锦葵是个坏蛋,你放心,在我们这里不会有他的好日子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相信政府不会轻饶王锦葵的。田教导员,今天我来确实想找他说点事情,希望你看在过去份上给个方便,不然,就给五分钟,我用人格保证,绝不给你惹麻烦。”
    虽说叶旭如今的身份是就业人员,但原先在一起共事的时候,叶旭对田大海多有照应,两人合作得相当愉快,现在叶旭提出了这种要求,令田大海很难加以拒绝。田大海把叶旭领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又让人叫来王锦葵,在王锦葵站在办公室门外喊报告的时候,他对叶旭说:“我今天可是违反原则的,你千万别给我捅篓子了,记住没有?好,你和他也别说的太久了,一过三十分钟我就肯定要进来。”田大海叮嘱完叶旭,走出来又敲打王锦葵道:“王锦葵,我告诉你,叶旭在办公室里有话要问你,你不要跟他找麻烦,听见没有?否则,有你的好看。进屋吧。”
    “叶旭找我干吗?噢,会不会是来告状的,前天我把他打得可够呛!妈的,找上门来了,老子才不怕呢!”王锦葵飞快地转动着心思,进了屋,一屁股坐在叶旭对面的凳子上,挑衅的望着叶旭。
    叶旭一见到王锦葵,心里就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他站起身,走到门前,将门关好,然后在屋里来回转悠了两圈,又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总算将心中的那团恶气强压下去。
    “姓叶的,你想把老子怎么样?”没等叶旭开言,王锦葵就迫不及待地发问。
    “我一个老就业的,能把你怎么样?”
    “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那好,你找我干嘛?是不是来告老子的状?”
    “你别做贼心虚,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我自己的事情,我是为了刘晓莉。”
    “刘晓莉?谁是刘晓莉?”
    “你装什么傻?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你还装糊涂,你真他妈的不是人!”叶旭胸中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王锦葵也火了,他一拍桌子,指着叶旭的鼻子嚷道:“姓叶的,你他妈嘴巴干净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叶旭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他真想冲上去教训王锦葵,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得对得起田大海,所以,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王锦葵,我今天来不是要和你打架的。既然你装糊涂不认识刘晓莉,那好,我告诉你,刘晓莉就是那个9年前被你糟蹋过的女人!”
    “你,你是说那天和你一起的那个女的就是刘晓莉?”
    “嘿嘿”叶旭一阵冷笑,“难道你连这件事情也不敢承认了?”
    刚才还万分嚣张的王锦葵此刻就像吹破的气球一般颓丧地垂下头,他的身子微微地发颤,额角溢出了亮晶晶的汗珠。半晌,他艰难地抬起头,对叶旭说道:“我承认我做了那件不光彩的事情,我对不起她,但我确实不知道她的名字。既然你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你就去告发我吧,我的命9年前就该完结了,是刘晓莉让我活到了今天,我知足了。姓叶的,我知道你恨我,是我把你送进了劳改队,你告发我,是应该的,我不会恨你的,谁让我害了你,咱们这是一报还一报,谁也不欠谁的了。”
    “这恐怕不是你的心里话吧!”
    “哼,既然把柄攥在你的手里,你就看着办吧。”
    王锦葵站起身来要走,叶旭一把抓住他,说道:“你别忙着走,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嗨!说不说还不是一个样?反正我多活了9年,值了!”
    “王锦葵,你应该明白,我若是告发你,何苦还来找你?”
    “我不明白!”
    “那好,我告诉你,我不会去告发你的。”
    王锦葵眼睛一亮,欣喜地问道:“当真?”
    “我说话是算话的。但我还要告诉你,我是为了刘晓莉母子俩才这样做的,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了,你就是告诉我这些吧!”
    “不,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为了刘晓莉母子能够平平安安地生活,希望你今后别再去打扰她们了。”
    “姓叶的,我希望你把话说明白点。不错,我曾经做了对不起刘晓莉的事情,我一直很愧疚,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没有告发我,留了我一命,我就是头猪,就是条狗,也应该知恩图报,她怀了孕,又是个孤身女人,容易吗?难道我就不能去帮她做点事情?何况,那个孩子还是我的,尽管他不认我,但我就是他的父亲,他就是我的儿子,我会去害他吗?妈的个×,我已经40好几的人了,被共产党关了整整20年,这牢怕是要坐穿了也没个完,幸好我有了这个儿子,要不然,我他妈早就不知道干什么了。”王锦葵一阵辛酸,动了感情,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起了圈圈。这大出叶旭的意料,在他的心目中,王锦葵就是一个丧尽天良的恶魔,心肠比铁石还硬,这样的人也会流泪?可王锦葵偏偏流了泪,而且是当着他这个旧日宿敌的面流的泪。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当然知道你内心是想帮助刘晓莉母子,比如,你那次挖墙偷东西就是为了刘晓莉吧?”
    “是刘晓莉告诉你的吗?”
    “恩那。”
    “谢天谢地,我的罪总算没有白受啊!”王锦葵捂着脸抽泣起来。
    叶旭啧啧嘴,心里十分矛盾,他对王锦葵有着刻骨的仇恨,可此刻却微微漾起了恻隐之心,令他感到不安和不满,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不应当对王锦葵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否则,就是一种背叛,想到这,他故意咳嗽一声,说道:“你别只考虑自己,你想过刘晓莉母子吗?你强奸了她,让她未婚生了孩子,每天在人家的指指点点下过日子,她这几年活的容易吗?”
    王锦葵抬起头,他的脸上满是泪水,就用袖子擦了擦,又擤了一下鼻涕,说道:“这些我都清楚,所以我每次都是暗地里帮忙。”
    “算了吧,你要是真的想还债,就离刘晓莉母子远点。你别拿这种眼光看我好不好,你说是孩子让你支撑着活下去,对刘晓莉来说,难道不是吗?你把她的名声全毁了,让她做不成了正常人,要不是平安,对了,告诉你,这孩子叫刘平安,这意思很明显,就是希望孩子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其实,现在对刘晓莉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一切都是为了平安,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为了平安,我也不会便宜你的。一句话,希望你以后不要见平安了。”
    “不是你儿子,你说的轻松,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得做!你考虑过没有,要是平安知道他父亲是个强奸犯会怎么样?你知道这会对他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你在骗我,生在就业家庭的孩子没有不遭受歧视的,何况他母亲的名声又……”
    “住口!你没有资格评价他母亲。我告诉你王锦葵,刘平安虽然生在就业的家庭,但他是个非常聪明可爱的孩子,一点也不比任何干部家的孩子差,他的母亲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从他懂事的那天起,就一直教育他如何做人,在外面人看他母亲品行不端,是个坏女人,但在他心目中,他母亲是天底下最最好的母亲,他还有个最最好的父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等他长大了就可以和他父亲见面了。这些都是孩子亲口对我讲的,这表明父亲就是他心中的一个希望。你说的不假,他现在在外面经常受人歧视,但他有个非常非常好的母亲,能够给他无微不至的关爱,还有就是他内心自小以来对那个遥远的父亲的盼望,你想想,要是他一旦知道了你就是那个他朝思暮想的父亲,他会是多么的失望,也许,那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的将会是毁灭性的灾难!”
    “你让我好好想想。”王锦葵垂下头,双手不停地捏着头皮,样子非常痛苦。
    叶旭抬头看一眼办公室里挂钟,见田大海给的时间快到了,就说道:“为了孩子有什么不可以做到的,告诉你,我就是为了孩子才和妻子离了婚,尽管我非常爱她。你要是诚心为了孩子好,就应当照我的话去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门被推开了,田大海如约而至,见屋里平静如常,没有发生冲突,就如释重负地说道:“差不多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王锦葵,你回去劳动吧。”
    王锦葵缓缓地站起身,突然间低垂的眼帘开启,露出了忧郁哀怨的目光,伸出左手轻轻拍了一下叶旭的肩膀,说道:“我答应你。唉!你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你。我有个小小的要求,希望你能够答应。”
    “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你一定能够做到,替我照顾好她们。”说罢,王锦葵一扭脸,迈开大步腾腾地跑走了。
    田大海望着王锦葵的背影,问道:“叶旭,你都和他说了什么?我看他好像哭了,这家伙可是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
    叶旭苦笑着摇摇头,朝田大海道了谢,就起身告辞,回了就业队。这件事情他是背着刘晓莉做的,原本他以为王锦葵很难被说通,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同时他对王锦葵的整个人是否定的,尽管王锦葵对他作出了承诺,但他并没有完全相信,为了以防万一,他回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鼓动刘晓莉找队长商量搬家,因为搬离了菜园,就可以远离修配厂,避开减少王锦葵的滋扰,刘晓莉也有这种打算,就积极行动起来,过了几天,队长终于同意了刘晓莉的请求,这样,刘晓莉带着刘平安就搬到了夫妻队队部来住了。
    江立春坐在支渠旁的一棵大柳树下,眼睛紧紧地盯着水面上用鹅毛管做成的鱼浮,他的身后是一片长势茂盛的棉花田,田里不时传来孩子们藏猫猫的游戏声。这段时间,农场还没有给江立春安排工作,他在家里闲得难受,就拿着鱼杆四处钓鱼,本来他想借此打发时间,钓了一两次后,竟然钓上了瘾,有时,吃罢了晚饭,打着手电还要钓上一阵子。这会儿,天色将晚,放学的一帮孩子还在棉花地里玩耍,这里面就有他的儿子江捷和小女儿江云,他看看收获颇丰,就收拾起鱼杆,把马扎朝自行车的后座上一放,扯着嗓子朝棉花田里喊江捷和江云的名字。喊了半天,两个孩子才灰土灰脸的从长得高高的棉花杆中间钻出来,跟在他俩身后的还有一个同样灰土灰脸的孩子。
    三个孩子跑到江立春的身边,江捷探过头扒着江立春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篓,对那个孩子说道:“刘平安,快看我爸钓的鱼。”
    “哇,真多呀!”刘平安惊叹着。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江云分开江捷和刘平安,也朝鱼篓里看。
    江立春指着刘平安问江捷:“小捷,这谁呀,我怎么没见过?”
    “他是我们班同学,叫刘平安。”
    “噢,你们班同学,那还不拿两条鱼给他。”
    “谢谢叔叔了,我不要!”
    “反正我家一顿也吃不了,来,拿这条大的。”江捷从鱼篓里掏出一条大鲫鱼。
    “我真的不要,不然,我妈妈会说我的。”
    “行,比我家小捷懂礼貌!回头我告诉你妈,是我让你拿的。对了,你妈是谁?”
    “我妈叫刘晓莉。”
    “刘晓莉?没听说过,她在哪儿上班?”
    “我妈在夫妻队上班。”
    “夫妻队?夫妻队的9个人我全认识,好像没有你妈。”
    “爸,他妈是就业,不是干部。”江捷的话立刻让江立春的笑脸僵持住了,他一声不吭,把拿出鱼篓的一条鱼又放了回去,刘平安见了脸色一红,羞愧的低下了头。
    江立春把江云抱到自行车的前杠上,一拍江捷的屁股,说道:“走,赶紧回家。”
    三个人把刘平安凉在了身后,走不多远,江立春对江捷说道:“小捷,听爸爸的话,以后少和就业家的孩子一块玩,听见没有?”
    “为什么?”
    “他们的爸爸妈妈都不是好人,跟他们玩会学坏的。”
    江云插话道:“爸爸,刚才的哥哥对我挺好的,我要和他玩。”
    “不许你叫他哥哥,更不许你跟他玩,以后要我发现了,看不打你屁股!”
    他们的对话隐隐约约让跟在后面的刘平安听见了,他飞起一脚朝路旁的一个土疙瘩踢去,这还不解恨,又捡起一块石头,朝江立春远去的方向扔了过去。这时,从棉花地里钻出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又瘦又黑的孩子吵闹,为首的那个孩子长得墩墩实实,指挥着其他孩子把那个又瘦又黑的孩子的双手反剪过来,让他低头认罪。刘平安认出来他是曹跃进,也是一个就业家的孩子,那个墩实的孩子是许志中的孙子,叫许国庆,比刘平安高两个年级,仗着他爷爷是农场革委会主任,在学校里算得上是个混世魔王,刘平安打心眼里对他很畏惧。
    许国庆拿出一顶写有“坏分子”字样的高帽扣在曹跃进头上,然后学着红卫兵的模样,双手一卡腰,高声叫道:“把反革命分子曹跃进押上来!”
    曹跃进身后的三个孩子就用力抬曹跃进反剪的手。“哎呀呀,你们轻点,我的手要断了。”曹跃进手被扭痛了,只能虾着腰,惨兮兮地叫着,但这些孩子此刻一个个正兴致勃勃的,哪有耳朵听得见他叫唤。可怜曹跃进就像一只被人捉住的小老鼠,两只无助的小眼睛到处踅摸着,忽然,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刘平安,眼睛一亮,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声叫道:“你们快松手,我有了好主意。”
    许国庆摆摆手,示意放了曹跃进,然后说道:“你不要耍鬼点子,快说。”
    曹跃进揉着被扭痛的胳膀,脸上露出坏坏的笑,对许国庆讨好道:“许国庆,我想的这个玩法一定特别好玩,你看,”他一指刘平安,“让他当特务,叫他躲到棉花地里,然后我们分头进去搜查,看谁先逮到他。”
    “这主意太棒了,走,咱们抓特务!”
    许国庆领着这群孩子将一旁看热闹的刘平安围住了,曹跃进上前对不知所措的刘平安说道:“刘平安,我们带你玩解放军抓特务,怎么样?”
    “我要回家了。”
    “急什么?玩一会再走嘛。”曹跃进不容分说,取下头上的高帽朝刘平安头上一卡,回过头对身后的孩子们说,“你们看,这才像特务吧!”
    “我才不当特务呢!”刘平安说着,摘下高帽扔在了地上。
    “哎,你胆子不小,敢把帽子扔了,捡起来!”许国庆眼睛瞪着刘平安,同时还举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刘平安害了怕,乖乖地将高帽子从地上捡了起来。“把帽子带上,今儿就你当特务了。”
    “我不当特务。”
    “你不当特务谁当特务,带上!”
    刘平安低垂着眼睛,尽管他非常畏惧许国庆,但他没有听许国庆的。这让许国庆很恼火,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就业家的孩子竟敢当众违拗自己的旨意,这还了得,他冲到刘平安的面前,夺过刘平安手中的高帽,用力卡在刘平安的头上,命令道:“你给我带上!”
    许国庆举动深深地刺激了刘平安的自尊,他一把摘掉高帽,扯着嗓子叫道:“凭什么让我当特务?不当,就是不当。”
    “你个老就业家的,还敢和我顶嘴,看我揍不死你!”许国庆揪住刘平安的衣领,一连刮了刘平安几耳光,刘平安力气小,怎么用力也挣脱不了许国庆,情急之下,一低头狠狠地在许国庆的手腕上咬了一口,许国庆惨叫了一声,当即松开刘平安。
    “好啊,你还敢咬我,我让你咬!”许国庆看一眼手腕上的咬痕,感觉吃了亏,就挥动拳头朝刘平安脸上打,其他的孩子也乘机一涌而上,帮许国庆打刘平安,这里头要数曹跃进最为卖力。
    刘平安捂着头,在孩子中间左突右窜,也摆脱不了孩子们的围堵,拳头像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任凭他哭着喊着,也没有孩子理睬他,这些孩子都听许国庆,只要许国庆不开口,这些孩子是不会停下来的。
    “看你还敢不敢咬我,给我狠狠打!”许国庆叫着冲上来,一拳打到了刘平安的鼻子上,顿时鲜血就流了下来,许国庆见流了血,心里害了怕,其他孩子见许国庆不打了,也都收住了拳,在一旁看着刘平安。
    刘平安被打得鼻子酸麻,眼前金星飞舞,用手一抹,发觉鼻子出了血,立刻像发了疯一般,弯腰从地上拣起一块砖头,哭喊道:“我不活了,我和你们拼了!”孩子们见势不妙,四下里奔逃,刘平安认准了许国庆,撵着屁股追了两步,一砖头正砸在许国庆的头上,把许国庆的头打破了,鲜血也流了下来。刘平安依然不依不饶,从地上又拣了一块砖头,许国庆见了,捂着受伤的头飞快地跑远了。
    棉花田边就剩下刘平安一人,他到沟渠里把流血的鼻子洗干净,又把弄脏的衣服仔细整理了一番,这才敢回了家。
    刘晓莉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劳累了一天,她一脸的倦怠,见儿子回来了,就强打起精神,一边摆放碗筷,一边数落刘平安:“你的心是野了啊,我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去,放了学不早早地回家,上哪儿疯去了,弄这一脸的灰。我现在不和你理论,等晚上政治学习结束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刘平安心里有愧,没敢顶撞刘晓莉,而是埋着头一个劲地扒碗里的饭。刘晓莉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才扒了两口,队部值班的就业跑过来说道:“刘晓莉,队长让你现在去队部一趟。”
    “什么事啊?”
    “不清楚,只说让你赶紧去一趟。”
    “那好,我这就来。”刘晓莉放下碗筷,顺手摸着刘平安的脑袋叮嘱了一句吃完饭赶紧做作业的话,就匆匆地走了。
    队长推着自行车站在队部的门口,见刘晓莉来了,劈头盖脸地就埋怨道:“刘晓莉啊,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赶紧随我去场部,你儿子把许主任的孙子头打破了。”
    刘晓莉闻听此言,神色立刻暗淡了,紧张地说道:“不……不会吧!”
    “人家电话都打来了,能有错?现在别的也甭说了,快跟我去场部道歉吧。”队长说罢,骑着自行车头里走了。
    刘晓莉就觉得一阵心慌,儿子和谁打架不行?偏偏打了许志中的孙子,这祸算是闯大了。
    刘晓莉忐忑不安地跨进许志中的家门,屋里人很多,都是听说许国庆被打伤了来看望的,刘晓莉踮着脚尖从人丛中看见许国庆的头上缠满了绷带,许志中的爱人正楼着许国庆大骂刘平安。有一个女的附和道:“是的,这帮就业的孩子没有一个好东西,看把国庆打成这样,我怀疑都是家长背地里指使,故意报复你们家许主任的。”
    “要我说,应当好好地整治整治这一家子。”另外一个人插了一句。
    刘晓莉听到这些对话,就觉得一股寒气袭遍了全身,不由的浑身战栗起来。这时,队长看见了刘晓莉,就告诉了许志中,许志中面无表情,只是鼻翼轻轻哼唧了一下,许志中的爱人则冲到刘晓莉的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大声地叱咤一番,于是,一屋子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刘晓莉身上,许多人跟着许志中的爱人一道指责刘晓莉,这场景好像是开刘晓莉的批斗会。刘晓莉一遍遍地向许家表示道歉,一次次地请求许家原谅,最终还是许志中咳嗽声让屋里的喧嚣声平静下来。
    “刘晓莉,”许志中阴沉着脸,“今天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你们家长的责任了,但是我要告诉你,你儿子小小年纪手就这么毒,再不好好教育的话,小心长大了就是一个劳改胚子!”
    许志中这句尖刻的话就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刺痛了刘晓莉,她的热血在胸腔里沸腾,大脑近乎癫痴般一片茫然,她几乎是一口气跑回了家,扯起擀面杖抓住刘平安没头没脸地就打,一下,两下,三下……,刘平安哇哇地哭叫着问刘晓莉为什么打他,刘晓莉只顾打而且越打越狠,刘平安终于忍受不住,抱着刘晓莉的手问是不是要把他打死,要是的话就听凭她打吧,说罢就紧咬嘴唇一声不吭了。刘晓莉再也打不下去了,她扔掉手里的擀面杖,紧紧地搂着刘平安放声恸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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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6 23:36:58  更:2021-06-29 00:3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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