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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监狱题材《又见油菜花开》已完稿 50万字 连载[第2页]

作者:得子2020
首页 上一页[1] 本页[2] 下一页[3] 尾页[12]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孙勇见叶旭不言语,就吩咐杨柱国道:“你把他带到三组的监房去,妈的,在这里谁也别想成为特殊劳改!”
    “可……这是林队长分派的。”杨柱国夹带着一万分的小心,应付了孙勇一句。
    “怕什么?林队长那里我去解释,待会我要是见他还在你们组里,我就非找你算帐不可!”孙勇说完,忿忿地走了。
    杨柱国见叶旭依在炕前呆呆地发傻,就催促道:“还愣着干啥?赶紧把铺盖卷卷好,给我走人。”
    叶旭在杨柱国的催促声中把铺盖卷成一个小卷,夹在掖下,走出屋子时,叶旭小心翼翼地问杨柱国:“杨组长,刚才的那个干部是谁呀?”
    “怎么,连你的部下也不认识?”杨柱国反问一句。
    叶旭摇摇头说道:“农场上千名干部,我哪能都认得全?”
    杨柱国点点头,认可道:“是那么回事。我当师长时,也只认得全营团以上的干部,连排一级的干部就认不全了。”说到这里,杨柱国将叶旭拉到墙角,左右看了看,略显神秘地说道:“告诉你吧,你小子以后恐怕要遭殃。”
    杨柱国的话像一道谶言,虎了叶旭一大跳,叶旭立刻感到脊梁骨上冒起了冷风。杨柱国没有在意叶旭的表情,他压低嗓音说道:“他叫孙勇,是管教干事,这个人心狠手辣,顶他妈不是东西,我们背后都叫他孙阎王。”
    “孙勇?好熟悉的名字。”叶旭极力地在脑子里搜索着,“爱呦!是他。”叶旭暗暗叫苦。他想起来了,这个孙勇就是一年前因为给江立春送礼换官受到全场通报批评的那个人,当时就是他在黄泊湖农场场、大队和中队的三级干部会议上宣布这一处理决定的,孙勇肯定为这事忌恨自己了,要不也不会对自己那样子。叶旭的心头一沉,胸前像堵了一块石头,苦恼郁闷不堪。
    杨柱国轻轻一捅叶旭,说道:“你呀,赶紧去三组,不然,孙阎王来了,我可吃罪不起。”
    三组的监房比杂务组的那间屋子要大许多,土炕上摆放着22个铺,屋里静悄悄地,犯人大都下田劳动去了,只有一名发烧的犯人躺在炕中央的那张铺盖上蒙头大睡。叶旭用鼻子嗅嗅,屋里不仅有种难闻的霉潮味,而且还散发着一股股浓烈的汗臭和脚臭气,叶旭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厌恶地嘀咕了一句:“妈的,这屋里什么味?”
    杨柱国笑道:“你呀,用不了两天就会适应的。妈的,你睡哪儿呢?”
    杨柱国在土炕前踅摸两圈,也没找到可以放铺盖卷的地方,那个正在睡觉的病号犯从被子探出头,指着最西边靠墙的地方,说道:“老杨,你瞎踅摸个啥,那不有个地方吗?”
    “看来,只好委屈你睡那儿了。”杨柱国刚才已经看到那儿可以放一个铺,但是铺位上像浇过水似的湿乎乎的,现在既然没有其他空地方,也只能让叶旭睡那儿了。叶旭不知情,大度地说道:“行,我睡哪里都可以。”
    叶旭拎着铺盖卷走到西头的炕前,正要把铺放开,看见了炕上的水迹,嘀咕了一句,“谁把水撒在炕上了?”用手指在水迹上沾了一下,拿到鼻子前闻了闻,竟然是一股尿臊味,让他恶心地差点呕吐出来。
    “你将就吧,谁让你做了劳改。”病号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是的,谁让自己做了劳改,活该!”叶旭一咬牙,“哗!”的一声,将铺盖抖开,铺到满是尿迹的炕上。
    杨柱国在一旁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行,像你这样大丈夫能屈能伸,今后在劳改队决不会吃亏。哎,对了,老是叫你叶书记,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称呼?”
    “叶旭!”
    “哪个旭?”
    “旭日东升的旭。”
    杨柱国拈着小胡子,夸奖道:“不错,这个旭字起的好。”
    叶旭自嘲道:“再好也是个劳改犯,没什么指望了。”
    杨柱国劝慰道:“别这样想,你才进来几天?我在这里呆了十年,我都没有灰心。告诉你吧,叶旭,人生哪能总是一帆风顺的,总的有个磕磕绊绊,比如我,好歹也是黄铺六期毕业的,和徐向前元帅也算是同期,走错了一步,参加了国民党,虽说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师长,但是到头来,却沦落个阶下囚的下场,要是当初我参加了共产党,现在不也是人民功臣吗?不是吹的,凭我的能耐,少说也是个地厅级干部。要说反差大,我比你要大的多,可我比你想的开,人吗,活着是为了什么,要我说,活着就是为了快快活活,不然的话,每天唉声叹气地,活着有多累。你要记住,你现在是犯人了,以前的那一切都是虚的了,一点意义也没有,从今往后,在劳改队里,你千万别再提你的共产主义,我也不再谈我的三民主义,这些理想的东西对你我来讲,一点用没有,反过来,只会给你增加负担。我建议你,不要考虑以后会怎么样,应当把精力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地、好好地盘算着度过你的每一个劳改日,用不了几天,你就会发现,你的劳改日子也会过的有滋有味。”
    叶旭笑道:“你这是典型阿Q精神,有点自欺其人。”
    杨柱国反驳道:“阿Q精神怎么了?有时还就得有点阿Q精神,不信,有你吃苦的时候。”
    “新来的姓叶的在哪?”随着话音,值班犯人走进屋来,打断了杨柱国和叶旭的谈话。
    叶旭问道:“什么事?”
    值班犯人竖起大拇指,非常傲慢地说道:“当劳改了还想闲着?孙干部有令,让你去大田劳动去,还愣着干吗?跟我走吧!”
    叶旭跳下炕,提了提松动的裤腰,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有很好地休息,此刻,他十分地疲劳,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在劳改队里,犯人不参加劳动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强打起精神,跟着值班犯人下田去劳动了。
    清晨,江立春推开招待所客房的窗户,一股清新、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放远望去,对面的草屋顶上铺满了一层薄薄地白霜,黄泊湖的严冬来临了。
    昨天,江立春来三大队检查和布置冬训工作,时间晚了,就在大队部的招待所里住了一晚。本来,场党委会上是将他分派到场部附近的几个大队检查和布置冬训工作,但是,他主动要求到离场部最远的三大队来,自从到场里上任三个多月以来,他一直没有时间回三大队看看,要知道,黄泊湖围垦出来后,他已经在三大队的土地上奋斗了整整六个年头,他对那片土地怀有深深地感情,虽然他现在在场部上班了,但他的心还一直牵挂着三大队,他这次争着要来三大队,就是想来看看这三个月来三大队的变化。另外,江立春还潜藏着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心思,他想亲眼来看看叶旭。
    上个月,夏晓菊带着叶小龙回老家杨柳镇去了,只留下叶旭一人在黄泊湖里劳改,虽说,这里有许多叶旭的老战友和老部下,但是,毕竟他的身份和地位变了,即便他们想对他关心和照顾,也不能像他的亲人那样可以公开地去做,因为立场和原则问题是一把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谁也不敢轻易在此问题上越雷池一步,就是江立春,也只是对李明山等几个老同事说出照顾叶旭的话。昨天,他听李明山介绍叶旭参加了大田劳动,心里就有些不乐意,他给李明山明示过,开发黄泊湖那段艰难的时光让叶旭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他不希望叶旭干繁重的体力活,李明山也是答应过的,怎么就变动了呢?昨天人多,他不好细问李明山原委,今天,他已经想好了,一早就去二中队,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明山很快来了,两人骑着自行车,上了去二中队的土路。江立春见四下里没人,就责问李明山:“老李,我让你安排叶旭干杂务活,你答应好好的,怎么又变了卦?”
    李明山苦笑道:“场长,你真的冤枉我了,我也是这么布置林枫的,哪知遇到了孙勇这个碴,问题就复杂了。”
    江立春奇怪地问:“孙勇找什么碴?他一个小小的干事,算了什么?”
    李明山哼唧一声,说道:“你别小看了这个孙勇,心术歪着呢,明摆着他是报复叶旭那次在三干会上点他名的事,嗨!他却恶人先告状,到大队反映林枫包庇叶旭,引起犯人不平,弄的林枫下不了台,只好让叶旭下大田劳动。”
    江立春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痰,骂道:“这狗日的,还有这一手,犯到我手里,看怎么收拾他。”
    两人说话间,来到二中队,由于事先没有打招呼,队部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
    李明山站在队部那几间土墙草顶的房屋前扯着嗓子喊道:“林枫!林枫!”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应腔,李明山就对着江立春嘀咕道:“妈的,人都到哪去了?”
    一名值班犯人拎着几瓶开水从监房方向朝队部走来,走近队部,认出了江立春二人,慌忙把热水瓶放在地上,必恭必敬地站直身体,报告:“报告干部,有事请吩咐!”
    李明山指着屋里问道:“你们干部都去哪儿了?”
    “一早都带大组犯人下大田清理排灌沟去了。”
    李明山发了一句牢骚:“这个林枫,棋急不顾家了,也不留个人看家,回头我非克他不可!怎么办,场长?”
    江立春问值班犯人:“你知道今天队里在哪号田干活?”
    “报告干部,大部分人在13号到18号田之间的沟渠里清淤,还有少部分在场基上打场,林队长可能在东场基,你们要是找他,我这就去叫他回来。”
    “不用你叫,我们自己去。”江立春冲李明山一招手,说道:“走,去东场基。”
    林枫果然在东场基,他正指挥犯人把一个倾斜的粮囤拆了,重新箍扎新的粮囤。李明山下了自行车,指着林枫的鼻子嚷道:“真有你的,给我唱起了空城计,队部里一个人也不留,出了事看你怎么收场?”
    林枫的鼻头被寒风吹的通红,他朝地上擤了一下冻出来的青鼻涕,憨憨地一笑,说道:“不行啊,教导员,摊子铺得太大,人手实在不够,要不,再给我们两个人。”
    “废话!我哪来人,你不要讲客观,从明天起,你无论如何队部里都要留人,我丑话说在前,你要是再固执下去,出了事休想让我给你擦屁股。”
    江立春支起自行车,走到林枫面前,说道:“老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也算是老劳改了,守着火山口上你真就这么放心,听你们教导员的,明天把班给我排上。”
    “场长,其实我们一直排着班呢,只是今天摊子铺得有些大了,人手不够,我才临时把值班的干部抽下来,谁想正好被你们撞上了……”
    李明山打断林枫的表白:“你还狡辩,你敢说就只有今天没有安排值班的吗?你怎么不吭气了?我看你还是存在严重的麻痹思想,你们队大半年没出什么大事了,你就以为平安无事了,是不是?一大队副业队是怎么出的那件事?难道你一点教训也没有吸取?万一出了事,你负得了责吗?你说说看,你们队现在的敌情怎么样?”李明山一连串的责问把林枫打晕了,他张开口,吱唔半天,也没有说出个子卯来。李明山见了,摆摆手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最近光顾着抓生产了,也没认真研究敌情,你也别费神现给我瞎编造了。晚上收工后,和队里的干部坐下来,认真地分析一下近期的敌情,明天晚上我来听你们的汇报。我问你,叶旭现在怎么样?”
    “干活还行,每天的任务都基本能完成,就是情绪一直不太好。”
    “你把他叫过来,我和场长想见他一下。”
    “行,我这就派人去叫。”
    等了多时,叫叶旭的犯人只是一个人回来了,林枫奇怪地问:“叶旭呢?”
    犯人跑的满头大汗,气喘嘘嘘,说道:“叶旭他不来。”
    “你没有说是江场长和李教导员找他吗?”
    “我是这样说的,但他说他的劳动任务还没有完成,不能来。”
    “真是胡扯八道,教导员,自行车借我用一下,我亲自去一趟,看他来不来。”林枫说着就要去推李明山的自行车。
    “等一下,”江立春伸手拦住林枫,“叶旭在那号田干活?”
    林枫说道:“在16号田。”江立春转过脸对李明山说道:“老李,你和老林在这聊会,我去16号田一趟。”
    李明山体谅江立春此刻的心境,他挥挥手说道:“你去吧,我到队部等你。”
    江立春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艰难地骑了十来分钟,远远地看见大田间的沟渠里犯人们拉着长长的队形,一个个挥舞着铁锹朝两边的大田里甩着淤泥,前面的田埂上到处是未干的一堆堆淤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鲜腥臭的淤泥味,江立春非常熟悉和喜欢这种气味,他见无法骑车了,就把自行车随便在田埂上一放,像躲避地雷般小心翼翼地朝干活的人群走去。
    “江场长来了。”正在带工的干部迎上前来,热情地同江立春打着招呼。“哦,你们辛苦了。”江立春伸出手和带工的干部握了握手,带工的干部立刻显现出一副激动的神情,说道:“首长辛苦。”
    江立春在带工的干部的陪同下,在犯人干活的田埂上走了一圈,他极力装出不经意地样子,试图在干活的犯人中间发现叶旭,但是眼前的犯人大多跟泥猴一般,除了个高个低外,很难区分出谁来。
    “江场长,江场长你来呢。”对面大田的沟渠旁一个人高声喊着,跳过沟渠,沿着大田里的土坎朝这边跑过来,跑近了,江立春认了出来,正是孙勇,便厌恶地蹙蹙眉头,心想:“套什么近乎?”
    “江场长,你现在好吗?走了这么久,真的想你啊。”孙勇一口气跑到江立春的面前,双手紧紧拉着江立春的右手,态度热情而又诚恳,丝毫看不出虚假的成分,然而,江立春心里已经有了一道坎,并不为孙勇的热情所动,他淡淡地一笑,说道:“还行吧。”
    孙勇却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把江立春的手拉得更紧,恭敬地说道:“江场长,这么冷的天,你能打老远来看望我们,真的让我们好感动。”说着,他脸朝着沟渠里干活的犯人,松开右手,左手依然拉着江立春,高高地挥动右臂,情绪激昂地说道:“你们大家听了,我们大队的老领导,江场长现在来看望我们大家了,我们鼓掌表示欢迎!”
    干活的犯人都放下铁锹鼓起掌来,孙勇待掌声稀落了,又挥动起右臂,说道:“江场长不辞辛苦,在这么冷的天里看望我们大家,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行动来报答他的关怀!”
    “超额完成劳动任务!”沟渠里一名犯人高声应答。
    “对!”孙勇振臂一呼:“说的好!你们大家都有信心超额完成劳动任务吗?”
    “有!”沟渠里响起一片应答声。
    “回答的不够热烈,到底有不有?!”孙勇提高了嗓门。
    “有!”这次沟渠里是一片响亮的应答声。
    尽管江立春对孙勇心存不满,但是此刻的场面却深深地感染了他,他也就乘便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把沟渠里热烈的劳动场面推向了高潮。就在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讲话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伛偻着单薄的身躯,头发理的光光的,右眼圈明显被击打过,留下了青紫的印记,这时站在冰凉的沟渠里,正瑟瑟地发着颤。
    叶旭,是叶旭!哎呀,这么短的时间,从外表上看,叶旭已经和其他犯人没有丝毫的差别了,想到这,江立春的嘴里涌起一种莫名的苦涩。
    江立春把话讲完的时候,他看见叶旭朝自己淡淡地一笑,就低头弯下腰去,开始吃力地用铁锹朝旁边的大田里甩着沟底的淤泥,只这一刻,他就彻底明白了,自己和叶旭再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12

    江立春拖着倦容推开家门,妻弟杨兰永正坐在饭桌边狼吞虎咽地朝嘴里扒拉着饭,那样子好像有一阵子没吃过饱饭似的。
    “兰永来了。”江立春把公文包放在饭桌上,然后问道:“家里头还好吗?”
    “嗨!好什么。”杨兰英叹息一声代替杨兰永回答。
    江立春从杨兰英姐弟俩沮丧的表情中嗅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姐夫,我们家断粮已经5天了,全靠挖些野菜和原先积攒下的萝卜支撑着,爸妈饿的不行,让我到姐夫这来,看能不能支援点粮食带回去。”
    江立春的心头一紧,这段时间总是有风声传言有地方饿死了人,他一直不肯相信,认为这是造谣,但是这种传言越来越烈,上个月上级从农场里调拨出了大批粮食,今天他又接到通知,农场还要调一批粮食出去,至于去哪,上级没有说,而农场打报告要求救济的干部比往年增加了好几成,现在听杨兰永这么一说,怕情况真是这样子了。
    江立春紧挨着杨兰永坐下来,问道:“兰永,说说看,好好地怎么就断了粮呢?”
    杨兰永用袖子抹了抹嘴巴,说道:“谁知道呢?前半年还兴吃食堂,有一阵子伙食还很不错,大鱼大肉的管够,慢慢的就不行了,现在我们村十有八九都断了粮,我来的时候,村里的树皮都让人剥光了。”
    “饿死人了没有?”
    “我们村暂时还没有,我舅姥他们村饿死了几个人。姐夫,你说说看,怎么解放都十多年了,连旧社会也不如,还饿死人?”
    江立春脸色一沉,斥责杨兰永道:“你胡扯什么?哪朝哪代没有断粮的事,这是在家里,没有人追究你,要是在外面,跟着别人后面胡说,看有你好果子吃。”
    杨兰英在一旁插话道:“小弟,你可千万听你姐夫的话,在外面可不能乱说。旧社会是什么样,难道你没有见过?怎么现在稍微遇到一些困难,你就不相信新社会呢?你呀,就是糊涂,家里没了粮,有我和你姐夫在,你怕什么?告诉你小弟,今后,你要是再这样糊涂,说出那些反动的话,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弟弟了。”
    杨兰永被江立春和杨兰英数落的低下了头,喃喃低语道:“我也没在外面说这些,刚才我只是说漏了嘴,我保证以后再不胡说了,还不成?”
    江立春说道:“你心里清楚就好。这样吧,你这么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就多住两天。”
    杨兰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道:“不行,爸妈还等着我背粮回去救命呢,我明天一早就走。”
    “那也好,”江立春转过脸对杨兰英说道:“兰英,我们还有多少粮食?”
    杨兰英为难地说道:“现存的不到30斤,粮票还有200多斤。”
    江立春爽快地说道:“都给兰永带上,我去章场长家再借20斤粮食来。”
    江立春找了条面粉口袋夹在掖下,朝章文琪家的方向走,他们两家隔的不远,走不了几步,就到了,正在向章文琪汇报工作的管教科长张宝华和五大队教导员薛平都站起了身,和他热情地打了招呼,章文琪见了他掖下夹带的面粉口袋,就问道:“这么晚了,你夹个面粉口袋干吗?”
    江立春本不想当着张宝华和薛平的面谈及借粮的事,但是,既然章文琪问起了,他也就不好隐瞒,照直里说道:“唉!别提了,我老丈人家断了5天粮,大舅头到我这里找粮,可我们家现存的粮还不到30斤,只好上你这儿借一点,让大舅头背回去应急。”
    “怎么,小杨老家断了粮?”章文琪眼里流露出困惑神情,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会吧,我印象中小杨老家靠近长江北岸,是有名的鱼米之乡,怎么会缺粮吃呢?”
    江立春说道:“唉!谁说不是呢?像小杨家那么富庶的地方都断了粮,就更不用说其他地方了。我看,这段时间社会上的那些传言确确实实不是空穴来风啊!”
    章文琪的老伴在一旁说道:“小江,把口袋给我,我给你装米。”
    “我自己来。”
    江立春跟着章文琪的老伴在锅灶旁的米缸里装了半口袋米,扎紧以后,拎起来想走,章文琪说道:“你先别急着走,正好有事商量。”他见江立春坐下来,就说道:“这一段时间,自然灾害频繁,旱的厉害,粮食减了产,造成有的地方断了粮,小杨老家可能就是这样,但我肯定决没有像传言说的那样饿死人的现像发生。不可能的,这都是别有用心的人造的谣,时间久了,就会不攻自破。经验告诉我们,社会有什么风,劳改队就会起什么浪,我们可大意不得。小薛,把你刚才对我说的事再对小江讲一下。”
    “是这样的,我们大队一中队有个历史反革命犯叫朱大宝,兄弟两个,他是老二,土改时,他哥哥被镇压了,财产也都给分了。前几年他在劳改队还算老实,今年国际形势有些变动,他开始不安分,做起变天的美梦,今天下午他老婆来接见,给他带的东西里面夹着一叠田契,据他老婆的交代,是上次来接见时朱大宝特意交代她这么做的,朱大宝告诉她说,‘蒋介石就要打过来了,谁分了他们家的地和房子,他要一笔笔地计算清楚’。我们找朱大宝谈话,他竟然扬言让我们对他客气一点,不然蒋介石一回来,他就要对我们进行清算。”
    章文琪用手指点击着桌面,说道:“有这种想法的还不止一个两个呢。”
    张宝华在一旁补充道:“昨天一大队有个叫王克礼的历史反革命在监房里公开闹事,我去处理时,他竟当我面叫嚣‘蒋介石在外面闹,我在里面闹,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死不了,蒋介石回来还可以捞个一官半职’。真是猖狂到了极点!”
    江立春冷笑道:“跳出来好哇,我看这几个小泥鳅在黄泊湖能翻起多大个浪来。”
    章文琪一脸严峻地说道:“这几个跳出来的小蟊贼不值得我们认真对待,关键的一点,就是我们一定要摸准潜藏的反动分子还有多少,如果对这一点我们掌握不了,那黄泊湖就别想太平了。”
    在章文琪的领导下工作了十几年,最令江立春佩服的就是章文琪对形势有一种格外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能力,他总是能够从细微之处看到整个问题的实质所在,从刚才他的言语中,江立春知道他的心里已经酝酿好了对策,所以,江立春说道:“章场长,今天我和张科长都在,您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解放军在外面收拾拿枪的反革命,我们就在黄泊湖收拾不拿枪的反革命,妈的,我就不信还能翻天了!”
    “来,”章文琪做了一个围拢的手势,江立春、张宝华和薛平都把自己的坐椅朝章文琪的身边靠了靠,章文琪便继续说道:“根据中央第十次公安会议关于‘把对敌斗争搞得紧一些’的方针,我们近期应该在全场犯人中间再一次开展反逃跑、反盗窃、反造谣破坏、反消极怠工、反违反监规制度的‘五反’运动,运动的重点就是发动犯人开展坦白检举活动,对重点对象做重点工作,就拿朱大宝和王克礼两人做反面典型,让犯人起来对这些反动分子进行深入揭批,对农场所有的历史反革命犯要一个个地审查,一个个地过关,决不能留下一个死角。这项工作必须要抓紧、抓牢、抓实,一个月内全面展开,争取两个月,最迟三个月里,一定要见成效,决不能让任何一个潜藏的反动捣乱分子漏网,否则,后患无穷。”
    “对,明天我们就召集人员布置落实。”江立春摩拳擦掌,已经跃跃欲试了。

    炙热的阳光没遮拦地照在田野里,烤得四处都是亮晶晶的,刺的人睁不开眼睛。叶旭挥动手中的锄头,用力敲了三次,才将眼前的一个大土块敲成了几瓣,他的脸上满是汗珠,眼前不断有金星划过,他已经没有气力了。今天的早饭,一人只有一碗清彻的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块掺着麦麸的黑馒头,吃下去后,不仅解决不了饥饿,而且钩起了更大的食欲,没有奈何,只好喝了许多水来填充饥饿的胃,现在只要一运动,叶旭就能听到自己肚子里的咣荡声,眼看日头已经偏午,他再一次朝队部的方向望去,期盼着送饭的车早一点进入视线,在他做这一举动的时候,其他的犯人抱着同样的念头,纷纷垫着脚尖朝同一个方向张望,连带工的两个干部也不能例外,到这个时候,大田里的劳动事实上已经停顿下来,人们所做的就是等待吃饭。
    已经有两个多月了,黄泊湖农场的干部和犯人的粮食供应一天比一天不足,饥饿几乎写满了每一个人的脸。先前,在劳动的时候,还能够经常抓到野鸭、野兔、小鸟、小鱼和黄鳝什么的,就地用泥土一包,点上火烧一阵,半生不熟的吃下去,那感觉比吃一顿珍馐大餐还美,现在,即便是老鼠,也属于稀罕之物了。不过,叶旭出于对老鼠与生俱来的憎恶感,到今天为止,他都没敢动老鼠的念头。
    其实,现在刚过上午十点钟,离送饭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但是,饥饿和疲劳让叶旭感到了极度的虚弱,他走到田埂上,想再喝点水,拿起水舀,才发现水桶里干干的,躺在旁边的送水犯人有气无力地骂道:“老子一上午送了六担水,都被你们这些狗日的喝干了,想累死老子不成?”
    叶旭苦笑一下,说道:“得了,你知足吧,嫌累,咱们换换活。”
    “美的你。”送水犯人从地上爬起来,担起水桶,摇摇晃晃地去场基那儿挑水了。
    叶旭回过头,发现大多数犯人都放下手里的工具东倒西歪地在田里歇息了,那两个带工干部也在田头坐了下来,显然,他俩也十分疲劳了。
    叶旭仰着面,深深地叹了口气,劳改一年多来,他有意无意地经常这样做,起先,他的叹息多半是出于对前途的极度失望,每天,他只要一来到大田里,总是会想起开发黄泊湖时的情景。他非常怀念开发黄泊湖的那段日月,虽然艰苦,但那是一个多么火热而又有激情的岁月啊,可眼下自己却成了犯人,过去的一切都成了美好的回忆,想想,叶旭就在心里流泪,不由自主地叹起气来。慢慢的,时间久了,竟然成了习惯。他有时体味刚入劳改队时杨柱国对他说的那番话,就在心里劝解自己,是啊,已经是犯人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还不如一天一天好好地过日子实在,但他不甘呀,他作为黄泊湖的开发和建设者,心里早已有了一张很大的蓝图,正一步一步地实现,可突然间这一切全完了。他痛苦、自责,他能够忍受每天辛苦的劳作和时常遭受他犯的欺凌给他带来的肉体折磨,但是他却无法承受对未来的绝望所产生的精神的压力。他变的非常沉默,无论是与干部,还是与犯人,都很少交流,每天只是埋头劳动,仰天叹息。不过,今天由于格外的饥饿,他已经彻底地忘记了回忆,满脑子想的都是食物了。“怎么还不送饭来呢?”尽管叶旭知道中午送来的饭菜远远不足以填充自己空瘪的肚子,但是他想起昨天中午那顿冒着热气、漂着几点油花的汤菜来,依然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朝肚里咽了咽口水。
    “叶旭,帮个忙,把那把锹给我递过来。”
    叶旭回过头,见是同组犯人葛大力跪在田埂边,用草帽捂着地上的一个什么东西。
    “你动作快点!”葛大力生怕别人听见了,轻声地催促叶旭。叶旭急忙把铁锹送到葛大力手里,葛大力便揭开草帽,叶旭探过头,见是一个老鼠洞,就想离开,但葛大力伸手将他拉住,把草帽朝他手里一塞,说道:“你别走,拿好草帽,看见老鼠出来就给我捂住。”
    叶旭嘴一咧,说道:“逮那干吗,怪恶心的。”
    “你傻呀,到嘴的肉还能放过。”葛大力注意力全在洞口,他一边用铁锹飞快地挖着,一边叮嘱叶旭:“看仔细点,别让老鼠跑了。”
    正说着话,一只老鼠“叽叽”叫着跑出来,叶旭一不留神,没有扑着,让老鼠从脚边溜走了,葛大力把铁锹朝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到地上,沮丧地说道:“让我怎么说你呢,一顿美餐呢。”
    叶旭见葛大力失望的样子,有些内疚,就捡起铁锹,挖那个老鼠洞。葛大力在一旁发着牢骚:“老鼠都跑了,你还挖个什么?”
    “挖挖看吧。”叶旭想用挖洞的行为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但只挖了两锹,却“哎呀”一声惊叫出来。
    “怎么呢?”葛大力凑过身,立刻眼里乐开了花,“乖乖,我今天发财了。”老鼠洞里一窝刚下的八只小老鼠活蹦乱跳地展现在面前,葛大力二话不说,伸出手,两下就把八只小老鼠全捧到草帽里,然后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其他人注意,就溜进田埂边的沟渠里,一会儿,那里就冒起了青烟,又过一会,葛大力一嘴黑灰地从沟渠里走出来,见到叶旭,心满意足地说道:“味道真好,看样子什么肉都不如鼠肉香啊。”说着,从草帽里拿出一个被火熏的黑乎乎的东西,在叶旭眼前一晃,“我够意思吧,还给你留了一个。”
    叶旭眼一闭,本能地扭过头去,但是他这次却没有倒胃口,相反,一股隐隐地肉香却把他的视线拉回葛大力手里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上。
    葛大力说道:“你要是不吃,我就全包了。”
    “别,我吃!”叶旭接过葛大力手里的鼠肉,一闭眼,将烧的黑乎乎的小老鼠丢进嘴里,没敢咀嚼,一口就吞进肚里了。
    葛大力问道:“味道怎么样?”
    叶旭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葛大力笑道:“看你紧张的,告诉你,今天能尝到鼠肉,算你的幸运,过些天,恐怕你连鼠毛也见不到了。”
    叶旭出于对老鼠的憎恶,有些恶心,不过,由于饥饿的胃里有了填充,他的感觉舒服了很多,于是,他对葛大力说道:“谢谢你。”
    “谢什么,同是天下沦落人嘛。”葛大力说到这,忽然略带神秘地样子,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说道:“在劳改队里只有我们犯人自己才能帮助自己,像你,当过黄泊湖的二把手,共产党都放不过你,逼的你到了吃老鼠的份上,告诉我,是不是非常窝火?”
    叶旭心里一紧,警觉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葛大力诡秘地一笑,说道:“能有什么意思,还不是看你可怜,想帮助你嘛。唉!这一年多来,我们组里就数你命最苦,替共产党卖命了几十年,到了这里,共产党不认你,国民党防着你,地痞阿飞恨着你,我给你算过,单是一个孙阎王就找过你不下十次麻烦,还有,上星期,王震彪又欺负你了吧。你说说,你这过的什么日子?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呢?”
    葛大力的话说到了叶旭的痛处,但是他并不想在葛大力面前表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就说道:“劳改吗,哪能有多少舒心的日子,反正我的刑期也快到了,就熬着呗。”
    “假话,你信不过我。现在人杂,我不和你多说,晚上我再找你。”
    夜晚,小组的政治学习刚一结束,犯人们就纷纷地朝各自的铺上扑去,叶旭也不例外,他没有脱衣服,四脚朝天地躺在铺上,用手轻轻揉着酸痛的腰。
    “哼!饭都吃不饱,还搞什么坦白交代。”一个犯人突然发了一句牢骚。
    “妈的,你不想好了。”学 立刻在一旁斥责了一句,发牢骚的犯人便不敢再吱声。
    屋里沉寂了片刻,睡在中间的吴宗良忽然坐起身来,跳下炕,走到东头一个铺前,推了一下睡在铺上的犯人,说道:“喂,今天你老婆来接见,怎么也不给我拿两根烟抽抽。”
    犯人爬起身,不服气地说道:“我凭什么给你烟?”
    “凭什么?”吴宗良有意提高了嗓门,故意说给全组的犯人听,“就凭今天政治学习的内容,什么国际形势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好的连饭都吃不上了,真是自欺其人,还搞什么‘五反’?哼,经验告诉我们,共产党要大力反对什么,就表明什么闹的最凶,它最怕什么。我可以负责任地讲,天,就要变了!我这个堂堂的国军团长,就要出头了,我告诉你们,谁要敢和我做对,蒋总统一来,就没有你的好果子吃。你,快点,给我拿烟。”
    那名犯人并没有被吴宗良的话吓住,反而嘲讽道:“吴团长,还是等老蒋来了,我再给你烟吧。”但是,另外一名犯人却慌不叠地爬起炕,掏出香烟,点燃以后,恭敬地递给吴宗良。
    组长和学 见了,相互咬了一下耳朵,学 就跑出屋,把值班干部引了进来。值班干部走到吴宗良面前,冷笑道:“吴宗良,还在做你的团长梦,是吗?”
    吴宗良把头仰的高高的,没有理睬值班干部,值班干部便把手一扬,作出一个邀请的姿势,说道:“既然在这里不愿意说,那就请到队部去说吧。”值班干部说完,摔袖而去。
    吴宗良指着组长和学 说道:“你们这些告密分子,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们。”
    “少废话,”组长跳下炕,“快走。妈的,你真以为你还当团长呢。”
    组长和学 两人将吴宗良推桑出门,组长又回到屋里,对递烟给吴宗良的那名犯人说道:“团长走了,你这个勤务兵呆着干吗,一起走吧。”
    “我错了!组长,我再也不敢了。”那名犯人吓的脸色苍白,连忙告饶。但是组长并不为之所动,用脚轻轻一踢他的屁股,说道:“少他妈废话,给我走。”
    那名犯人在组长的催促下,只好去队部了。他们人一走,屋里立刻热闹起来,说什么的都有,叶旭没有参加议论,他在心里嘲笑吴宗良,更看不起那个给吴宗良递烟的犯人,而且,一天的劳碌,让他疲乏的连眼皮也不想抬,就在他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葛大力来到他的铺前,轻轻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出去。叶旭爬起来,见屋里的犯人还在议论吴宗良的事,谁也没有注意葛大力的诡秘行为。
    “他搞什么鬼?”叶旭揉着发涩的眼睛,盘算着是否要跟葛大力出去,已经走到门口的葛大力这时回过身,对还坐在床上的叶旭招招手,样子显得很着急,叶旭只好跳下炕,跟了出去。
    “什么事,这么神秘?”叶旭一出门,就急着问葛大力。
    “轻点。”葛大力四下里张望一阵,压低嗓子说,“我们装着上厕所,边走边说。”
    监舍的院子四周挂着几盏马灯,大门口坐着两个值班的犯人,旁边的值班室门开着,队长林枫正对犯人大组长说着什么,院子里三三两两蹲着一些犯人,望着星空海阔天空的聊着,这些犯人多半是杂务组和菜园组的,下大田的大组犯人因为疲劳绝大多数已经上炕休息了,这样,院子就显得空旷许多。
    葛大力指着聊天的犯人低声对叶旭说道:“看见了吧,凭什么我们每天都在大田里累死累活的,饭也吃不饱,他们却能够整天在这里轻松自在,活的滋润?连劳改队都不公平,更不用说我们这个社会了。拿你来说,围垦黄泊湖时,你出了多大的力,我们都看在眼里,结果怎么样呢?共产党还不是把你往死里整……”说话间,两人走进了厕所,葛大力见有两个犯人解大手,就环顾左右而言他一番,待这两人完事离去后,他才继续说道:“白天你说你刑期就快到了,到了又如何?还不是留场就业,政治上一点前途也没有,唉!你的命运太悲惨了。但话说回来,比你命运更悲惨的还有很大一批人,哼!原来是国民党一党说了算,现在是共产党一党说了算,缺乏民主、自由,这正是我们国家的悲哀所在。可许多人却认识不到这一点,像吴宗良那个旧官僚,还盼望着老蒋回来,正是愚蠢透顶!你和他们不同,你很有政治头脑,只可惜过去你站错了队,不过,从现在起,改弦更张还来得及。”
    叶旭表面上在静静地听葛大力说,没有插一句话,但事实上,他心里却像大海波涛般无法平静。凭着多年政治斗争的经验,他预感到自己成了某个带有政治目的的集团物色的对像,他很紧张,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陷了进去,会是什么样的严重后果,要是那样,他就成了真正的变节分子。
    “笛……”院子里响起了哨子声,接着就听见值班犯人的吆喝声,“都回屋去,准备息灯休息!”厕所的门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有几个犯人朝厕所跑来,葛大力听到动静,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叶旭,说道:“你拿回去看一下,千万注意保密,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葛大力的话没有说完,就有犯人进了厕所,他只好低声说道:“我明晚再找你。”说完,快步离开叶旭,待叶旭走进监房,发现他早已经钻到炕上的被窝里了。
    半夜里,叶旭悄悄地爬起身,揣着葛大力给的那个小纸包,装着上厕所的样子,紧张地溜进了厕所,借着微弱的光线,颤抖着把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份用铅笔写的材料,字迹很潦草,叶旭紧贴着窗户,才算勉强认清了标题:《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叶旭正要往下看正文,忽然监院的大门口传来值班人员的咳嗽声,在夜深人静的监院里,这咳嗽声显得非常大,叶旭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觉得脊背上冒起了一阵冷风,赶紧将材料收拾好揣进怀里,作贼一般飞快地溜回自己的铺上,躺了很久,他依然能够感到自己的心“嘭嘭”的跳着,这一夜,他彻底失眠了。
    第七章 王锦葵的救赎
    刘晓莉美丽的裸体令王锦葵无法遏制性的欲望,他强暴了刘晓莉。当他怀着恐惧之心试图杀人灭口时,是刘晓莉面临死亡露出的那一丝灿烂的笑意让他的良心战胜了即将爆发的兽性,“王锦葵叫了一声,便双膝跪倒,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愧意。”
    13

    刘晓莉担着一担大粪,来到菜地边,搁下粪担,拿起粪舀一舀一舀地为田里的蔬菜施肥,看的出,她已经是很熟练的农把式了。上个月,她的刑期满了,但是农场并没有放她出去,而是把她留场就业安置了。对于留场就业,她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一则,这两年来,除了少数一些人外,大多数刑满的犯人都被强制留了下来,她盘算过,自己是属于这大多数的;二则,半年前与她同一个报社的男朋友和她彻底分了手,她和男朋友从大学期间就开始谈恋爱,整整持续了六年,感情甚笃,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他会抛弃她。这件事情给她的打击甚至超过了划她为右派,可以说是致命的,让她万念俱灰,连死的念头都有了,后来,指导员发现问题后,多次找她谈心,让她很感动,这才放弃了死的念头,不过,她对前途已经丧失了信心,所以,她很平淡地接受了留场就业这个现实,把自己的行李从三大队女队搬到了场部附近的就业队,一刻也没有休息,就下了田参加队里的劳动。
    事实上,就业队实行的是与劳改队一样的管理措施,所不同的是,就业人员比犯人略微自由一些,而且,经过干部批准,可以结婚。目前,全黄泊湖农场的就业人员中已经有了四十多对夫妻,农场为了便于管理,就在就业大队里设立了一个夫妻中队,因为女就业人员少,单独设队还不成熟,刘晓莉就被暂时分配到了夫妻队。
    夫妻队紧靠着修配厂有一块菜地,刘晓莉来夫妻队后,就在这块菜地里干活,除了给菜地锄草、打药以外,经常干的活就是担粪为菜地施肥。离菜地不远有一条通往新河的支渠,三年前支渠两岸栽种的法国梧桐已经枝繁叶茂,树下到处长着一人深的茅草,将支渠掩盖住,只有一条小道才使支渠和菜地连接起来。刘晓莉爱干净,每次担过粪后,她总要去支渠那里洗漱一番,支渠里的河水缓缓地流着,清澈的可以见到水中游动的鱼儿。刘晓莉洗漱完了以后,并不马上离去,她总爱坐在岸边的草地上,嘴里嚼着一个草根,把双脚伸到渠里,轻轻地撩着河水,眼睛盯着河面,呆呆地出着神,直到感觉了寒意,这才起身离去。
    这天,刘晓莉浇完最后一舀粪水,天色已经将晚,小组同来干活的其他三个女就业回家做饭去了,菜地里只剩下刘晓莉一人,她把粪桶挑到工具棚,放好以后,用铁丝将工具棚的门拧好,拿着毛巾和肥皂,来到渠边。
    刘晓莉蹲着岸边,把毛巾丢到水里淘了淘,拿上来,拧干了,擦了把脸,就拿出肥皂擦手,一不留神,肥皂滑到河水里,急忙伸手去抓,非但没有抓住肥皂,脚底一滑,右腿又整个滑到水里了。“真倒霉!”她嘟哝一句,伸手在水里把肥皂摸了上来,但是,她的袖子湿了,“干脆洗个澡吧。”她念头一闪,飞快地朝四下里看看,坚信没有旁人了,就上岸朝茅草的深处走了十多米,脱掉外衣,只穿着内衣内裤,下到了河水里去。河水非常清凉,冻的她牙齿不住地发颤,她在河水里迅速脱掉内衣内裤,打好肥皂,把内衣内裤洗了,正准备洗头时,忽然听到有人哼着小曲走过来,就急忙大声喊道:“走开,别过来!”
    随着刘晓莉的喊声,那人停止了哼唱,支渠又恢复了寂静。
    “你走了没有?”
    “回答我,你走了没有?”
    刘晓莉把内衣内裤贴在胸前,又恐慌地向岸上问了两句,没有人应答。她等了等,还是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她不敢再在水里呆了,立刻爬上岸,顾不上擦去身上的水珠,拿着内裤就往身上穿,她太紧张了,两条腿竟穿到一个裤脚里,一时站立不稳,摔倒在厚厚的茅草上,还没等她来得及起身,一条黑影迅速地扑过来,压在她裸露的身体上了。

    强奸刘晓莉的人正是王锦葵,今天晚上轮他上夜班,他早就窥探好了,在修配厂厂房的围墙后面,夫妻队栽种了一块红薯地,他和同组的几个犯人商议好了,他们给他打掩护,趁带工干部不注意的时候,他悄悄地翻过围墙,在夫妻队的红薯地里一气刨出了十来个红薯,很是得意,就哼着小调,准备到支渠里把红薯洗干净好带回去,谁料想,支渠里会有人,刘晓莉的一声喊,吓得他将手里捧的红薯全撒在了地上,他慌忙蹲下身,屏着呼吸,躲在草丛后面紧张地朝支渠里张望,刘晓莉又喊了两声,他听出来是个女子的声音,胆子就大了起来。他直起腰,蹑手蹑脚,朝喊声的地方挪着脚步,想看看这个女的在这里干什么?正在他好奇的时候,一个雪一般白的胴体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相信地揉揉眼睛,两个鲜活乱跳的乳房立刻跃入了眼帘,他就觉得周身上下一阵躁热,大脑“翁”的一下失去了控制,身子便弹射出去,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刘晓莉躺在茅草上虚弱地喘着气,一条修长的大腿根上沾着点点的血迹,他害了怕,哆嗦着问道:“你没有事吧?”
    “你不是人!”刘晓莉眼里冒着火,试图坐起来,但是下身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让她又瘫软在茅草丛里,刚才激烈的反抗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王锦葵在她身体上抓出了道道血痕,被汗水浸过后,又让她感到火辣辣的疼,她只好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王锦葵的脸上和身上也被刘晓莉抓出了道道血痕,但他根本顾不上疼痛,神色慌张地穿好衣服,见刘晓莉紧闭着双眼,就伸出手在她的鼻子下测了测,感觉出还有微微气息,他就准备溜走,忽然听到刘晓莉在身后说:“你把我杀了吧,否则的话,我要去告你!”
    王锦葵像遭到雷击一般,木桩似的呆住了。
    “快点动手吧,别让人看见了。”刘晓莉喘着气的说着,那语气仿佛是让王锦葵帮忙干一件很寻常的事似的,此时此刻,她在心里已经选择了死亡。
    王锦葵恐惧地转过身,哆嗦着手伸向刘晓莉的脖子,“她说的对,决不能留活口。”王锦葵想着,用力一卡,却看到刘晓莉朝他微微地一笑,笑得是那样灿烂,笑得是那样安祥。王锦葵一松手,突然跪倒在刘晓莉的身边,用力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哭诉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东西,大姐,我对不起你。来,我帮你把衣服穿上。”王锦葵手忙脚乱地把刘晓莉的衣服收拢好,要给刘晓莉穿衣。
    刘晓莉轻轻一推王锦葵,说道:“我还有什么脸活着,就让我死吧!”
    王锦葵跪在刘晓莉身边,拉着她的手,恳求道:“大姐,你千万不能这样啊,你死了我也活不成。大姐,你就救救我吧!”
    刘晓莉微微一笑,像大人哄小孩似的说道:“你别害怕,没有人知道的。”
    “他们会查出来的!”王锦葵紧攥着刘晓莉的手,急切地求饶道:“大姐,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只要你答应我,让我作牛作马,我都愿意。”
    刘晓莉轻蔑地哼唧一声,说道:“你也算是个五尺汉子,敢作敢为,你怕什么?你要不杀我,我就要去告你,何去何从,你选择吧!”
    王锦葵听了此话,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大姐,你若是要去告我,我肯定是免不了一死,唉!横竖是个死,我何必要再坏了你的性命?大姐,我害了你,我不怨你恨我,你去告我吧,也许我是到了该死的时候了。唉!早知道要死在劳改队里,当初我何必还要苟活,白白遭受了十一年的牢狱之苦。”
    “你……还是杀了我吧!”
    “大姐,你别逼我了。我活了30多岁,今天是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唉!还是用这种方法,真是命苦。”王锦葵苦笑着垂下头,凝视着刘晓莉美丽的裸体,突然忘情地感叹道:“你真美!我死了,也知足了。”
    刘晓莉心里一动,眼里闪过一丝恻隐之情。
    “大姐!”王锦葵的泪水忽然流了出来,他只得停顿了很长时间,才又说道:“我非常非常的对不起你,我马上就去自首,我知道,即便我死了,也不能洗刷带给你的耻辱,但我还是恳求你答应我,好好的活着!”
    “呜……”刘晓莉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悲鸣,放声痛哭起来。
    王锦葵站起身,轻轻地说道:“大姐,我去自首了。”
    “别走!”刘晓莉挣扎着坐起身,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哀鸣道:“你这个魔鬼,让我好为难呀!”
    “大姐,你打我吧!”王锦葵拉着刘晓莉的手用力地打自己的嘴巴。
    “快别这样。”刘晓莉抽回自己的手,“把我扶起来。”刘晓莉在王锦葵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费了很长时间,才穿好衣服。
    “大姐!我送你回去。”
    刘晓莉摇了摇头,随手将额前的一缕绣发捋了捋,淡淡地说道:“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我希望永远再见不到你。”刘晓莉见王锦葵呆呆地站着没动,又说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去死了。”说完,刘晓莉摇摇晃晃地朝住处走去。
    “大姐!只要我活着,你的大恩我就永世不忘。”王锦葵叫了一声,便双膝跪倒,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愧意。
    黄泊湖农场的小会议室里,党委扩大会议正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着,会议的主题是围绕这次的“五反”运动如何深入下去而展开的。江立春左手捧着一个硬皮笔记本,右手翻了两页,说道:“我这有一组数据很能说明问题,算起来到今天,‘五反’运动刚好32天,全场发生反革命案件3起,刑事案件186起,全部被侦破,破案率达到100%;全场共收集犯人的坦白检举材料8283件,其中关于社会上的各种案件线索1389件,可谓成果显著。”
    章文琪打断江立春的话,问道:“可有重大的具体事例?”
    “有!”江立春又翻了两页眼前的笔记本,“我这里记了两个比较典型的,一个是三大队犯人徐文龙检举了48年杀害湖西根据地领导人钟锋同志的凶手田广德,使已经潜藏12年田广德落入法网;还有一个是六大队犯人郭子良坦白土改的时候在自家的院子里埋藏了一支步枪,两支手枪,经过查证属实,前两天,当地公安局来长途电话说枪已经被起出来了。”
    章文琪又问道:“那两个叫什么来的犯人,怎么样了?”
    江立春眨眨眼,不清楚章文琪是指哪两个犯人。张宝华见了,在一旁说道:“你是说朱大宝和王克礼这两人吗?”
    章文琪肯定道:“对,就是这两人。”
    张宝华笑道:“嗨!这两个人啊,早就投降了。我这里正好带有这两个人的认罪报告。这一份是王克礼的,我把这一段读给大家听听,王犯写道‘我过去认为有好武器就能打胜仗,一直羡慕美国,所以就错误地对有美国撑腰的蒋介石抱很大的幻想。在政府干部的帮助和教育下,通过对毛 关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英明论断的学习,以及许许多多弱小民族打败武器精良的侵略者的事实,才认识到真正强大的力量是正义的人民’。”
    许志中握着拳头轻轻一捶桌面,笑道:“这帮家伙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不把他打痛了,他还真不知道个好歹。看来,这两人还是识时务,知道回头。”
    公安局局长王辉说道:“还是有个别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五大队破获的那起反革命案的首犯董新亭,被关押到我们那儿20多天,死硬死硬的,一点也不改悔,我今天来开会之前还特意找他谈了一次话,可这家伙自始自终就是那两句话,一句是‘不要看我刑期长,等不到两年就好了’,还有一句是‘人民政府天下坐不长了,蒋介石就要登上大陆了’。哼!气焰嚣张的很哪。”
    江立春冷笑道:“嚣张?他充其量就是一个搅屎棍,还怕他不成?妈的,对待这样一个横下一条心与人民政府顽抗到底的反动分子,我看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坚决镇压!”
    “对,我同意!”王辉挥动拳头表示赞同。
    “是的,早就应该杀一警百!过去我们对待这些人手太软,说过分一点就是太‘右’!所以这些人才敢公开与人民政府为敌。要我说,杀一个不够,应当多杀几个,我就不信,在劳改队里,还能够让他们翻了天了?”许志中言语中隐隐地透出了一股杀气。
    “许场长说的在理。”
    “就是许场长说的这样。”
    “……”
    参加会议的人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除了少数人没有明确表态外,绝大多数人都赞同许志中的话,大家热烈地议论一番后,都把目光投向了章文琪,等待他发表意见。
    出乎大家的意料,章文琪并没有立刻表明态度,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环视了一圈会场,目光最后停在张宝华身上,问道:“最近犯人情绪怎么样?”
    “总的说来,还算稳定。”张宝华翻了翻面前的笔记本,看了一眼,“截止到去年底,全场年龄在50岁以上、刑期在10年以上的犯人6108名,占犯人总数的42.7%,这些人中悲观失望、丧失改造信心的情况很严重,有两个犯人还自杀了。从今年上半年开始,我们按照场党委的决定,一方面对他们加强政策前途教育,鼓励他们树立起改造的自信心;另一方面,抓紧落实了犯人关心的三件大事:第一件事是按照特赦令规定的条件,办理、特赦了一批年龄大、刑期长的历史反革命犯;第二件事是按照保外就医的条件,办理保外就医的犯人1106名,这是围垦建场以来,办理保外就医人数最多的一次;第三件事是把一批老弱病残的犯人集中起来,办起了休养室。这三件事一落实,立刻在犯人中间引起了强烈反响,原先悲观失望、怕死在劳改队的犯人,都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增强了改恶从善、重新做人的信心。目前,这部分犯人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不过,从最近发生的186起刑事案件来看,盗窃案就占135起,主要原因我调查过,现在犯人的口粮普遍供给不足,劳动量又大,有些犯人就铤而走险盗窃队里的粮食和大伙房的食品,这类盗窃案件就有109起。我个人以为,应当尽快想方设法让犯人吃得饱、吃得热,这样才能更有利于稳定犯人的改造情绪。”
    “说的轻巧,干部家属现在还吃不饱饭呢,哪来这么多粮食保证给犯人?”江立春流露出非常不满意地神情。
    许志中低着头,将手里的大烟炮按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掐灭,头也没抬,就说道:“吃不饱,至少还有的吃,现在社会上有的地方早就断了粮。告诉犯人,他们应该知足了。”
    “是这样的。”政治处主任郑志远深有同感,上个月,他的父母就到他这里来熬慌了。
    “连我们的口粮都减了,犯人吃不饱也是应该的。”
    “话不能这么说,我看在尽可能的条件下,还是应该让犯人吃饱,不然,犯人会对人民政府有看法的。”
    “有看法也是正常的,你说,哪个犯人对人民政府没有看法?”
    “……”
    会场里响起了一片争论声,章文琪静观着眼前的热闹场面,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香烟,脸色严峻而又有些忧郁。
    会议在越来越高地争论声中继续着,嗓门最大,脸最红的要算江立春,他现在就差跳到桌子上指着反对他意见人的鼻子大喊右派了。
    “哐!”章文琪端着茶杯,重重地放到桌子上,马上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争吵的声音停止了,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静静地坐下来,会场恢复了平静。“我们是来讨论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章文琪的语音不大,但是透露着威严,他从刚才的会场气氛中找到能够得出大家认可的决定,现在,剩下的就是他要把这一决定告诉大家了。
    “同志们,今天的国际国内形势大家也清楚,国内外敌对势力一直亡我之心不死,我们面前的敌人虽然不拿枪,但是危险一点也不比拿枪的敌人小,事实上,我们这里和福建前线一样,都是阶级斗争的最前沿,”章文琪说到这,脸色异常的严峻,他握紧右拳,用力一挥,提高了嗓门,“党把我们派到这里来,是要求我们看好、管好和改造好所有的与人民为敌的犯罪分子,只能让他们规规矩矩,如果让一个坏分子捣乱得逞,就是我们的失职,就是对人民的犯罪,所以,对于敢于向人民政府公开挑战的顽固分子,我们要坚决予以迎头痛击,决不能手软!”
    “砰!”随着章文琪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了桌面上,黄泊湖农场的党委扩大会议最终形成了决定。


    14

    雪无声无息地下着,田野里白茫茫的,分不清路面和沟坎,也分不清天和地,反正站在田野里,到处都是雪花在飞。“喔喔”场基上那条耷拉着几个干瘪奶子的瘦母狗从草棚里窜出去,朝队部的方向一阵狂吠。路上十几个犯人正匆匆地朝场基赶来,因为路滑,不时有人跌交。
    “你们干什么吃的,摸摸蹭蹭的这半天才过来。”林枫一头的恼火,扯着嗓子朝犯人们嚷着。
    犯人小组长跌跌撞撞地跑到林枫面前,喘着粗气说道:“报告林队长,雪太厚了,路不好走。”
    “少废话,”林枫不耐烦地挥挥手,指着场基东面被雪压崩塌的稻囤,吩咐道:“赶紧把那里的稻子给我搬到屋里去,损失一粒粮,看我怎么收拾你。”
    “好咧。”犯人小组长转过脸,骂骂咧咧地催促着同组的犯人转移稻子。
    叶旭穿着一件已经露出棉絮的破棉袄,外面扎着一根草绳,用来防风。夏晓菊走前,给他留了三件毛衣,但是大田里的活重,很快就磨烂了两件,剩下的一件他干活的时候舍不得穿,就放在枕头套里,只有大休的时候,才拿出来穿上一次。今天,下起了大雪,本来可以不出工的,谁料想,稻囤被大雪压塌了,叶旭所在的小组被紧急抽调来转移稻子,现在雪下的很大,尽管倒塌的稻囤已经被管库的犯人用草苫和油布盖住,但是无孔不入的雪花在风力的作用下还是钻进了稻囤。
    叶旭从管库的犯人手里领了一个箩筐,在稻囤里装了满满一筐的稻子,一用力抗在肩头,转身就往库房里跑,快接近库房时,脚底一滑,仰面摔倒在雪地上,一箩筐稻子全撒了。
    “你怎么回事?”林枫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指着叶旭的鼻子刚想大骂,却认出来是叶旭,就转换语气说道:“哎,你也小心点。”
    叶旭的屁股摔的生痛,他爬起身揉着屁股,满脸的愧疚,急忙收拾撒在雪地里的稻子,这时,小组长却冲上来,照他的屁股上猛踢一脚,骂道:“狗日的,你成心搞破坏啊?”
    叶旭被踢的一个趔趄,他愤怒地转过脸,看见孙勇正站在小组长身后,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
    “怎么,你还不服气?”小组长挑衅地问叶旭。周围干活的犯人都停顿下来,看着事态的发展。
    林枫十分恼火,他指着小组长的鼻子申斥道:“你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搅屎棍,谁摔跤还是成心的?”
    小组长立刻点头应允:“是,是。”
    林枫又转过脸,扫视一下周围的犯人,冷不丁吼了一句:“都楞着干吗?干活去!”在林枫的怒吼声中,犯人们不由得加快了运粮的速度。林枫这时回过头,看一眼木然的叶旭,一句话也没说,就疾步走进了库房里。
    叶旭的心里很凄苦,干完活以后,其他犯人都在那间砖瓦结构的库房里又说又笑地休息,他独自来到场基的锅炉棚里,背靠在芦苇和泥糊的墙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外面雪花飘舞的世界。
    “老叶啊,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葛大力搓揉着手,缩着脖子,进了锅炉棚。一阵风吹来,雪花很轻易地穿过不严实的墙壁落在棚里的地面上,“哇!这里这么冷,老叶,你可要注意,别冻坏了身子。”
    “哼。”叶旭轻轻哼唧一声,算是回答。
    “老叶,你是不是心里不好受?”葛大力凑近叶旭,关切地说道:“老叶,凡事你多想开点,犯不着为哪个狗仗人势的小组长生气。”
    葛大力的话让叶旭心里暖呼呼的,他深深地喘了口气,说道:“我谢谢你,大力。”
    “老叶,你又见外了吧。”葛大力说着,四下里张望一眼,压低嗓子说道:“我前几次给你的材料,你都认真看过了没有?”
    叶旭身子一颤,从三个月前葛大力第一次给他看材料起,到上个星期,葛大力已经给他送过六份材料,每一份他不仅都认真看过,而且还都偷偷地誊抄了一份,他凭着多年来政治斗争的经验分析,在自己身边一定有了一个秘密的地下组织,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这个组织的掌握中,葛大力不过是一个联系人而已,这三个月里,他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有几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自己,防备着自己,他现在已经能够确定有三人是葛大力的同党,其中一个是队部的值班犯人,所以,他必须等待着时机,不能贸然地向组织揭发这件事情。不过,他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情,他不能陷的太深,否则,他无法向组织上说清楚,但是,葛大力的这个组织既然已经把自己纳入发展的对像,就不可能再放弃自己,叶旭在心里对结果早有了准备,要么把自己拉进去,要么最终锄掉自己,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
    “大力,”叶旭装着害怕的样子说道:“你知道组里人员杂的很,我一直没得到机会完整地看,何况现在队里清查的又频繁,我想,以后你别再给我看这些东西了,一旦让干部发现,可就糟糕了。”
    “亏你还是带兵打过仗的人,”葛大力抖抖脸上的肌肉,显出轻蔑地神态,“是不是因为上个月农场枪毙了三个人,你害怕了?”
    “嘿嘿……”叶旭显出不自在的样子。
    “你呀,越活越没出息了。”葛大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共产党的这一套,别人不清楚,你还不了解?无非是杀鸡给猴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过没有,你当书记那些年,累死累活地为共产党卖命,也算是为共产党尽了忠,结果怎么样了?一点屁大的事,就把你打倒了,这还不够,还把你往死里整,拿今天的事讲,谁会成心把稻子撒在雪地里,嘿,他们可不管这些,不是打,就是骂,根本就不把你当人看待。”葛大力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仰着头,深深地喘了两口气,带着颤音,继续说道:“共产党做事为什么这么绝,根子就在于它是一党专政,没有丝毫民主可言,所以中国的事情才不能搞的好,老叶,你当过共产党,你说说,是不是这回事?但凡共产党讲一点点民主,我想你也不会做劳改。”
    葛大力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叶旭,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刚刚经历了一次严重的心理伤害,而现在葛大力却又在他最伤心的时候提起了这件事,就让叶旭心里更加地痛楚。葛大力见叶旭紧闭着眼睛,就说道:“老叶,我知道你对共产党还很有感情,一时半时还转不过弯来,但你应当看清楚眼前的现实,你目前的处境就是共产党实施暴政的结果,你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指望共产党是不可能了,只能指望自己,指望我们!”
    叶旭听到葛大力的话,心里猛然一个激灵,立刻忘却了自己的痛苦,警觉地睁开眼睛,问道:“大力,你什么意思?”
    葛大力露出神秘地笑意,先左右看了一眼,然后压低嗓音说道:“老叶,这几个月我们组织通过对你的考察,认为你为人正直可靠,是一个对国家和民族有用的难得人才,所以我代表组织告诉你,只要你愿意,我们组织就要接纳你为我们组织的新成员。”
    “你们的组织?”
    “对!我们的组织叫‘中国民主自由党’,目前,我们的组织已经遍及全国各地,在不久的将来,就一定能够战胜共产党,成为国家新的主人。”葛大力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飞扬出了异样的光芒。
    “算了,大力,我刑期不长了,我不想加入什么组织。”
    “老叶,你当初参加革命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吗?现在共产党蜕变了,成为国家和人民的敌人,你难道不应该揭竿而起,与他们作斗争吗?你想的到好,刑期满了就可以过太平的日子,错了!你一个劳改分子,只要是共产党当权,你就要永远夹着尾巴做人,永远不可能太太平平地生活。还有一点,你不加入我们的组织,但是你都看过我们六份重要的文件,以后共产党一旦追究起来,你以为你会脱了干系?你是怎么进来的,前车之鉴,难道教训还不深刻吗?”叶旭低下头,沉默不语,事实上,他在紧张地思索着,他知道,他和葛大力这个地下组织最后摊牌的时候到了。
    “嘟……”犯人小组长从库房里走出来,吹响了集合的哨声。
    叶旭站起身,葛大力一把拉住他低声说道:“老叶,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尽快给我一个答复。”说完,他先叶旭一步钻出锅炉棚,向正在场基上集合的小组跑去。
    夜晚,雪悄悄地下着,夫妻队菜园旁边的一间低矮草棚里,刘晓莉一脸倦容地躺在用土坯垒成的简易铺炕上,棚子里冰凉凉地,没有一丝儿生气。借着门栏上悬挂的那盏马灯发出的昏暗灯光,刘晓莉两只眼睛呆呆地盯着煤油炉上那个被烟熏得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搪瓷缸子,那里盛着今天的晚饭,现在她躺在床上,心里很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去热它。她没有表,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但她清楚夜已经很晚了,只是她此刻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她今晚呕吐了好几次,现在还想吐,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星期,她没有去看医生,记者的经历让她明白,她怀孕了。自从被王锦葵强暴以后,她最担心的就是这种结果,但这种结果还是来了,这让她感到了恐惧,她不清楚一旦人们发现她怀孕的事实,会怎样地对待她?
    “喔……”寂静地菜园里响起一阵急促地犬吠声,紧接着,草棚外传来“扑哧、扑哧”的脚步声。刘晓莉警觉地坐起身,披上衣服,暗自疑虑:“这么晚了,谁会来这里呢?”
    “刘晓莉!刘晓莉!”草棚外传来副队长王爱民清脆的声音。
    “哎!来了。”刘晓莉应答着,跳下铺炕,把门打开,恭敬地把王爱民让进草棚,嘴里客气地说道:“王队长,这么晚了,你还没有休息呀。”
    王爱民将手电筒关了,进了草棚,说道:“找你有些事情。哎哟,这里这么冷,你注意点,别冻坏了。”王爱民说着把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哈热气。
    “王队长,你就在床上坐吧。”刘晓莉殷勤地让王爱民在铺炕上坐下来,然后说道:“有什么事情找我,让值班的来叫一声就行,看你,老远的,路也不好走,还亲自跑一趟。”
    “来,你也上床坐吧,站着生冷的。”王爱民拍拍铺炕,招呼刘晓莉。
    “嘿嘿,我天生的不怕冷。”刘晓莉口里说着,但是身子不争气,冷的直打颤。
    “瞎话!快上床来,咱们坐在被窝里面对面的聊,也方便点。”
    刘晓莉很拘谨地上了床,尽管寒气逼的她缩紧了脖子,但是她心里却充满了温暖,作为政府干部的王爱民能够和她这个右派坏分子坐在一个被窝里,让她在瞬间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情,她的眼睛湿润了。
    “你怎么了?”王爱民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天冷,风一吹,我就爱流泪。”刘晓莉用手背擦擦眼角。
    “你可能是沙眼,明天最好去队医那儿要一瓶眼药水点点。”王爱民并没有在意刘晓莉的表情,她一边说着,一边侧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看了看,然后问道:“你留场就业快半年了,对留场就业还有什么想法?”
    刘晓莉一时没有明白王爱民的用意,心里一阵紧张,就急忙表白道:“报告王队长,我对留场就业从来就没有想法,我来夫妻队后,一直听从政府干部的管教,从来没有违反过队纪,这您也是看到的。”
    王爱民和颜悦色地说道:“没想法就好。过去有一阵子你在三大队时表现不太好,我和队里的干部都担心你来这里也不会好好地改造,现在看来我们都是多虑了,这半年你表现的确实不错,我们很满意,希望你以后要一直保持下去。”
    得到王爱民的表扬,刘晓莉像喝了蜂蜜一样,心里甜滋滋的,忙不喋地承诺道:“报告王队长,请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政府干部的关怀和期望,好好改造自己,争取早日做人。”
    王爱民很满意刘晓莉的态度,她扬起脸,捋了捋额前的刘海,说道:“行,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现在告诉队里的一个决定,你是个大学生,又当过记者,文笔一定不错,队里准备发挥你的特长,调你去宣鼓室,充实队里宣鼓的力量。”
    在劳改队和就业队,如果一个犯人或者就业人员能够从事宣传鼓动工作,就表明政府干部给予了他最大的信任,在犯人和就业人员的眼里也同时具有了很高地位,对于刘晓莉来说,更重要的还在于可以让她重新拿起笔,她已经整整3年没拿过笔了!想到这,她心头一阵激动,动情地说道:“感谢政府干部对我这个右派分子的信任,我……”她有些哽咽。
    王爱民说道:“在你干宣鼓之前,对你提个基本要求,目前我们队的宣鼓工作做的很不好,主要是宣鼓的水平不行,你去以后,希望你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的文采,让我们队的宣鼓上一个新台阶,争取进入全场的前列。”
    “我丢了那么多年,手已经很生,怕做的不好……”
    王爱民打断刘晓莉的话,说道:“你干过大报的记者,做一个宣鼓,能费什么力?东西都是现成的,我们给你最大的发挥空间,相信你能做得好。但丑话说在前面,你过去那些右派思想和言论一定要克服,一丝也不能在宣鼓中表露出来,不然,后果你也清楚。”
    “这我清楚,”刘晓莉笑了,“政府干部这么信任我,我还不知好歹干那事,我对得起谁?我现在表个态度,我一定尽力而为,争取把宣鼓做好。”
    刘晓莉说话的时候,一阵反胃,她勉强把话说完,没顾上招呼王爱民,就跳下床,三下两下套上鞋,推开门,跑出去蹲在地上就大口呕吐起来。
    “怎么回事?”王爱民跟着跑出来,一边轻轻捶着刘晓莉的背,一边问道。
    刘晓莉呕吐完了,站起身,擤了擤鼻涕,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王爱民说道:“可能受了点凉了,不碍事的,睡一觉就会好的。”
    “真的没事?”王爱民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真的没有事,天也晚了,王队长,您回去休息吧。”
    王爱民仔细观察一下刘晓莉的脸,天黑,她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就叮嘱道:“赶紧回屋躺着去,别再受凉了。我现在回队部,呆会让队医给你送点药来。”
    “报告王队长,我真的没事,这么晚了,不用麻烦队医送药了。”刘晓莉担心王爱民真的让队医来看她,很是着急。
    王爱民抬眼看看天,她也没有手表,但能够感觉到夜深了。她估计此刻队医已经休息了,就说道:“行,你好好休息吧,要是没事,明天一早你就搬到队部宣鼓室去。”王爱民说完,踏着厚厚地积雪,很快消失在通往队部的小路上。
    刘晓莉一回到冰冷的窝棚里,就立刻忘记了调到宣鼓的好消息,怀孕让她重又陷入了冰窟窿,她又一次感觉到了绝望。
    “哎!说你呢,怎么没魂一样?小心让铁水烫着你小子的蹄子。”小组长一把拉过发愣的王锦葵,抬起脚在他屁股上半重不重地踹了一脚,又骂道:“他妈的,还犯傻,赶紧把模子拿来,再磨蹭,完不成任务,看干部怎么收拾你。”
    “你他妈狗仗什么势?老子就是不干了。”王锦葵忿忿地一摔胳膊,挣大了眼睛,瞪着小组长。
    小组长有些惧怕王锦葵,见他发了怒,就转换笑脸,陪笑道:“行,算我多管闲事,成不成?”
    “吐!”王锦葵恨恨地朝地上的沙堆啐了口痰,然后慢腾腾地朝模具车间走。自从强奸刘晓莉后,王锦葵就生活在一种恐惧和悔恨交织的状态中,起先的日子,他担心刘晓莉告发他,紧张地夜夜做着恶梦,梦见自己被五花大绑押伏刑场。随着时间一天天平安地过去,他越来越在心里坚信刘晓莉不会再告发他,只是他内心的悔恨却越来越大,他痛恨自己,竟然作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妈的,老子好歹是个军人,竟落到如此地步,完了,老子彻底完了!”王锦葵一想到那件事,就懊恼不已,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感慨。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罪犯,甚至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的失败,他经常幻想着蒋介石反攻大陆的那一天,有时,他竟会为自己能够在十几年的牢狱生活中一直保持对国民党的忠诚而激动的流泪,可现在不同了,他对刘晓莉干了那件事情,是真的犯了大罪!在表面上他对队里的干部依然保持着过去那种不屈服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却早失去了往日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高傲。要是往常,小组长像今天这样对待他,他立刻就会同小组长大打出手,但是今天,他只是对了一句嘴。
    王锦葵来到模具车间,背起三件模具,走了两步,见车间里的犯人都忙着埋头干活,并没有人注意他,眼睛一亮,迅速放下模具,弯腰紧走几步,跳到摆放模具的架子上,爬到最高点,身子向上一纵,伸手抓到了车间屋顶的铁架梁,人便像秋千般悬在空中,荡了两下。“咯吱吱”,铁架梁在重力下响了两声,王锦葵紧张地抓紧了铁架梁,低下头,见车间里的犯人依旧没有发现他,就用力一翻腕,爬上铁架梁,然后猫着腰,一点一点在铁架梁上艰难地爬行,最后终于爬到屋角的那个很小的通风口,探出头来,眼前就是夫妻队的菜地。
    王锦葵眼睛像探照灯一般将菜地的角角落落都收罗个遍,却始终没有见到刘晓莉的身影,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刘晓莉的身影了。那件事后,他几乎每天都要想方设法看看一墙之隔的夫妻队菜地,为的就是看一眼刘晓莉是否平安。
    通风口的风力很大,不多时,王锦葵已经冻的难以支持,但他还不死心,极目向远处夫妻队的队部望去。
    “妈的,那是谁?想逃跑啊!快上去几个,把他抓下来。”听到身后的叫骂声,王锦葵从通风口缩回脖子,向下一望,见队长卡着腰吆喝着,心里有些虚,急忙俯身用手吊着铁架梁,全然不顾双脚离地还有两米多高,眼睛一闭,跳了下来。没有等王锦葵站稳脚跟,队长就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不好好地干活,跑那上去干什么?
    “报告队长,我刚才催他劳动,他不但不听,还对我耍横。”小组长乘机在队长面前告了王锦葵一状。
    队长点指着王锦葵,斥责道:“平时怎么给你说的?你把政府干部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啊!屡说屡犯,你是属猪的?我问你,跑那(儿)上去干吗?”
    “不……不干吗。”
    “你是不是不想说?行,我查出来,看怎么收拾你!”队长恶恨恨地瞪了王锦葵一眼,然后,转过身指着小组长吩咐道:“你上去看看,他在通风口藏了什么没有?”
    小组长不及王锦葵灵活,他在两名犯人的帮助下,费了很大的力气,方才爬到通风口,仔细搜寻良久,回过头,冲下大声报告道:“报告队长,通风口里什么也没有。”
    “哼!”队长轻蔑地冷笑两声,这些年和王锦葵的交道让他知道想从王锦葵嘴里撬出东西几乎不可能,“你不想交代问题我决不勉强,但你记住,就凭你这个小混混,想在劳改队里翻天,做梦!”
    王锦葵满不在乎地晃晃脑袋,队长见了气就不打一处来,用力一推王锦葵,嚷道:“我不信治不了你,走,到禁闭室去!”说罢,推搡着王锦葵向队部禁闭室走去。
    第八章 深潜
    叶旭发现在自己的中队里,成立了一个地下组织,为了彻底揭露它,指导员布置他潜入这个组织中,就在任务即将完成的时候,叶旭却暴露了,“董明初举着菜刀,一刀一刀追着打滚的叶旭剁着,葛大力的双腿不停地打颤,终于,他的精神崩溃了,妈呀大叫一声,拉开厨房的门,闯到监院中央,扯着嗓门高声喊道:杀人那,快来救命!”
    15

    叶旭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感觉眼角凉盈盈的,便知道在睡梦中自己又流泪了。在刚才的梦中,他回到久别的家乡,见到了父母亲,却不见妻子和儿子,他追问父母亲,父母亲流着泪告诉他,夏晓菊和叶小龙都殁了,这消息让他跌进了万丈深渊,他痛苦万分,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就醒了。他很奇怪,类似的梦,近一个时期他时常做,这让他心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到夏晓菊的信了,难道家里真的出什么事呢?
    “唉……!”叶旭深深地叹息一声。黑暗中,他突然觉得有许多无形的东西正慢慢地汇聚起来,像一堵堵墙般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挤压过来,他不住地摇头,揉眼睛,试图摆脱这一堵堵墙,然而,他很快就失败了。他渐渐地有些窒息,胸口似乎被一种强力抵住,顷刻间,他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身体轻飘飘地像浮在了空中,大脑一片空白,等他重新听到屋里犯人们均匀的鼾声时,发觉自己的额角和手心里都溢出点点汗珠。“难道自己神经错乱了?”他不觉慌乱起来,就跳下铺炕,手忙脚乱地穿好鞋,拉开门,疾步来到了监院。
    监院里空气清冽,地面上积了多日的雪还没有化去,在柔和的月色下泛出荧荧的光。叶旭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觉得头脑清晰了。
    今夜的夜空中有一丝淡淡地云彩,皎白的圆月像一面光滑的镜子紧紧地镶嵌在夜空中,从远处的场基上隐隐传来一阵悠长的公鸡打鸣声,这景色叶旭很熟悉,就努力地去想着。他想起来了,十几年前随大军北上,也是一个冬日,一个大战的前夜,他的部队驻扎在鲁西的一个小村庄里,黎明一到,他就要带着他的部队去完成主攻的任务,他当时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他怎么也放心不下远在家乡的父母,更放心不下深深爱着的夏晓菊。那夜,他站在村庄的打谷场上,凝望着远方,心潮起伏。那个村庄叫什么名字,叶旭想不起来了,但是那个冬日的月夜却是那样的清晰,清晰的似乎和今夜重合了,叶旭想着,想着,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又流了下来。
    “那是谁?深更半夜不睡觉,瞎溜达个啥?”大门值班犯人冲叶旭吆喝着。
    “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值班犯人挥舞着手臂,嚷道:“透你妈个头,回屋去!”
    “老子就是不回,怎么样?”叶旭积压已久的愤懑在值班犯人的激怒下突然爆发出来,入狱后第一次和他人发生了冲突。
    “他妈的,还反了你!”值班犯人骂着从监院大门口冲到叶旭身边,抬脚就踢。
    叶旭一闪身躲了过去。值班犯人见没有踢到叶旭,就扑上前,双手卡住叶旭的脖子,恶狠狠地骂道:“妈的个×,你敢和老子作对,老子要你的命!”
    值班犯人人高马大,气力远远超过叶旭,叶旭无法掰开值班犯人的手,他被卡的喘不过气,情急之中,他伸手猛然向值班犯人眼睛打去。值班犯人猝不及防,右眼部重重地挨了一击,他“哎呀”一声,松开叶旭,捂着右眼蹲了下来。叶旭知道闯了祸,如果现在不乘他失去防备能力时逃走,一待他缓过劲来,自己将遭到疯狂的报复。但是只要在监院里,叶旭只能是孤立无援,就像一只无处躲藏的老鼠,无论叶旭逃到哪里,他都会追到那里。叶旭害怕了,过去在战场上面临刺刀和枪弹都从未畏惧过的他,现在却实实在在感到了害怕。
    值班犯人慢慢地站起身,松开捂着右眼的手,嘴角动了动,蹦出三个字“打得好!”然后,眼里冒着凶光,一步步向叶旭逼了过来。
    叶旭此刻没有了退路,他迅速转过身,跑到监院门口,不顾一切地打开大门,拼命地朝队部方向狂奔。
    “站住,你他妈给我站住!”值班犯人一边喊,一边撵着叶旭。
    叶旭非但没有停步,反而越跑越快,很快就跑近了队部。值班犯人在叶旭身后看见队部的值班犯人从队部值班室里迎了出来,就朝他大声吆喝道:“快截住他,他要逃跑!”
    队部值班犯人听见吆喝,立即从走廊上冲下来,迎面抱住叶旭,随后一摔,将叶旭重重地摔翻在地,同时反扭过叶旭的双手,顺势把他紧紧地按在地上。
    “我没有逃跑!是他要打我!”叶旭趴在地面上,扭过脸大声地辩解,因为激动,嗓音已经嘶哑。
    “妈的个×,我让你逃跑!”监院值班犯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抬脚猛踢叶旭。
    叶旭的背部和肋下顷刻间被重重地连踢几脚,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他忍不住“哎呦,哎呦!”呻吟了起来,在空寂的冬夜里,这呻吟声听起来是那样地凄惨。
    “妈的,你要打死他啊!”队部值班犯人申斥了监院值班犯人一句。
    “你就见我打他,你看我这,”监院值班犯人忿忿不平地指着自己已经肿了起来的右眼,“被他打成了这样,我他妈的今天非好好治理治理他。”
    “干吗,干吗?”指导员张明听见响动,披着衣服从宿舍走出来。
    监院值班犯人报告:“报告指导员,叶旭深夜闹事,我制止他,遭到他的殴打,他还试图逃跑,被我们两人抓住了。”
    “叶旭?”张明吃了一惊,他快步从走廊上走下来,仔细一看,趴在地上的果然是叶旭,就问道:“叶旭,怎么回事?”
    叶旭从地上爬起来,被踢打的肋骨一阵阵疼痛,他不由的蹙起了眉头,喘着气说道:“报告指导员,我没有逃跑,是被他逼的。”
    张明抬眼望望监院值班犯人,他根本就不相信叶旭会逃跑,现在听叶旭这么说,心里就有了谱。他这会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受不了屋外的严寒,就说道:“到办公室去。”进了办公室,他吩咐队部值班犯人:“你今晚就去监院代班吧。”然后看着监院值班犯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报告指导员,叶旭晚上在院子里转悠,不回屋里睡觉。我要求他回屋睡觉,他不但不听,还动手打我,打过我后,他自己把门打开了,想要逃跑,我跟在后面追,快到队部才追上,我要有半句假话,任凭指导员处理。”
    张明转过脸问叶旭:“是这么回事吗?”
    “我不是成心打他眼睛的,他卡我的脖子,让我喘不上气来,我急的没有办法了,才打了他的眼睛。”
    “你说我为什么卡你脖子。”
    张明见监院值班犯人抢话,面有不愠,说道:“我问你了吗?”
    监院值班犯人知趣地向后退了两步,张明见了,这才问叶旭:“他为什么卡你?”
    “报告指导员,今天夜里我睡不着觉,想在院子里走两圈,他见了要我进屋去,当时我心里烦,偏偏他的话听起来又很刺耳,我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就和他顶了一句,把他惹恼了,过来就卡我脖子,卡的我喘不上气来,他也不松手,我只得朝他脸上打一拳,也没有成心想打他的眼睛,我看他要报复我,心里很害怕,在监院里又没有地方躲他,我只有来队部找政府干部帮助,我知道这是违反纪律的,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要是留在监院里,非被他打个半死不可。”叶旭讲完后,低下了头,等待张明的处理。
    “是这么回事吗?”张明问监院值班犯人。
    “是……的。”监院值班犯人犹犹豫豫地给了肯定的答复。
    “活该!谁交给你随便打人的权力?”
    “指导员,我冤的慌(家乡俚语,冤的意思),我照章办事,他不听,还顶撞我,我……”监院值班犯人露出一脸的委屈。
    张明乜斜着眼,指着监院值班犯人数落道:“别给我抱屈,你报复叶旭我都看到了,他只打了你一拳,你却踢了他那么些脚,到底谁冤?你自己统计统计,这个月,你打过几个人?我告诉你,你这个恶习要是再不改,监院值班你就不要干了,趁早给我下大田去!”
    “指导员,我错了,我今后一定改。”监院值班犯人慑于张明的威严,只得低头认错。
    “今天这事到此了了,不准你再找叶旭的麻烦,记住吗?”
    “记住了,请指导员放心,我决不会因为这事为难他的。”
    “记住就好,回去吧。”
    办公室里只剩下张明和叶旭两人了,张明对叶旭说道:“叶旭,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为什么睡不着觉呢?”
    叶旭喃喃地说道:“有段时间没有接到夏晓菊的来信了,不知道家里怎么样呢?”
    张明劝慰道:“叶旭,我看你是多虑了。谁不知道你们家夏晓菊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有她操持着,你们家会有什么事情?至于没有来信……,我想多半原因是她一个人在家里顾上又要顾下,没得空闲。哎,你要是着急,可以写信去问问她。你说,是不是?”
    “是。”
    “叶旭啊,队里的干部你都很了解,你以后要是有心事,就早点找干部谈,千万别憋在心里,憋久了会憋出毛病的。再说,你的刑期也不长,再有半年就要到期了,有什么可愁的?听我的,多放宽心,心放宽了,觉就能睡着了。”
    “报告指导员,我想通了。”
    “想通了,就好。啊……真困呢!”张明站起来,打个哈欠,用手揉着眼睛,说道:“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出工,你回去睡觉吧,顺便把值班的叫回来。”
    “值班的犯人不在!”叶旭刚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和张明的谈话上,没有留意队部值班的犯人已经去了监院,现在他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了周围,确信办公室只有自己和张明两个人,就压低嗓音说道:“报告指导员,我现在有重要事情向您汇报。”
    “你还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说?”正准备回宿舍休息的张明脸上明显有些不耐烦。
    叶旭急躁地说道:“报告指导员,这件事情非常紧急,晚了会出大事情的。”
    张明看了看叶旭,见叶旭眉头上拧成了一个结,现出了一副急不可耐的表情,便说道:“好吧,时间不早了,长话短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报告指导员,我们队里有一个反革命集团在活动,他们已经物色了许多人,很可能要搞小动作。”
    张明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色道:“你讲这话有根据吗?”
    “有!”叶旭便把葛大力拉他加入所谓“中国民主自由党”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末了,他说道“这件事情我之所以没有早向队里的干部汇报,一来是想摸摸他们的底,二来他们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为了安全,我没有行动,请指导员能够理解。”
    “他们现在有多少人?准备搞哪些破坏活动?”
    “具体我不清楚,凭直觉我初步认定三组的董明初,八组的刘国栋,还有队部值班的,都是他们的成员。”
    “你说队部值班的也是?”
    “是的,我敢肯定。”
    张明坐不住了,站起身,搓着双拳,说道:“你反映的问题太重要了,我立刻就查!妈的,搞到老子眼皮底下了。”
    叶旭见张明急不可耐地样子,担心他会草率行事,就大着胆子说道:“指导员,您能听我的一个建议吗?”
    “说吧!”
    “指导员,最好现在别急着采取行动,他们的活动还没有彻底暴露出来,我刚才讲的这些人在这个集团里究竟充当何种角色也不清楚。如果政府干部同意,让我打进他们的组织里去,等把情况弄清楚了再行动,效果可能会更好点。另外,葛大力给我传看的材料我都誊抄了副本,藏在枕套里,明天请您乘我们出工屋里没有人时去取一下,那些材料都非常反动,是个很重要的证据,放我那儿久了,我担心会出问题的。”
    张明不由的暗自感慨:“叶旭真是个人才,偏偏劳改了。唉!可惜他这个人了。”
    刘晓莉的到来,很快就改变了夫妻队的宣鼓工作,原先不定期出版的油印小报,在刘晓莉的努力下,做到了一星期一期。黑板报不仅每天都及时更换,而且内容和版式也变得新颖活泼起来,每天都吸引许多人驻足观看。刘晓莉字写得娟秀,文章却十分大气,读起来掷地有声,极具有鼓动性。
    夫妻队离总场近,一日章文琪晚饭后,散步来到夫妻队,在队部门前看见了当日的黑板报,当即大加赞赏,这件事情传到政治部主任郑志远耳里,好奇心让他很快来到夫妻队,找到王爱民,一见面,他就说道:“你们最近黑板报办得不错,章场长看了都赞不绝口,刚才我也看了,确实不错。”
    王爱民面露得意之色,说道:“我们不仅黑板报办得好,油印小报办得更好。我给你找几张新近出的。”
    郑志远接过油印小报,看了一眼,点头赞许道:“哎呀,和以前比可是大变样了,这版画,这美术字,真像那么一回事。好!办得有水平。这篇打头的文章写得好,有气魄,很鼓舞人心。看这水平,要把六大队的宣鼓给比下去了。”
    “哪里哪里,我们这只是小有起色,要数拔尖,还数六大队的宣鼓,我们没法和他们比。”王爱民嘴上谦虚着,脸上的表情却让人看出她言不由衷。
    “你别和我谦虚,”郑志远快人快语,举起了手里的油印小报,“就是手中的这一期,我当劳改干部这么些年,就没有见过办得这么好的。王队长,讨教一下,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好宣鼓。”
    “嘿嘿,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王爱民开起了玩笑。
    “行,你可以不告诉我,不过那天你找我说得那事……”郑志远故意拖长了音调。
    王爱民前两天为解决队里一个干部家属的调动问题找过郑志远,知道他是用这件事情来要挟她,就笑着捶了郑志远肩头一下,说道:“我算服了你,好吧,告诉你,这个宣鼓原先干过记者,是个办报的行家,半年前才从三大队刑满的,是个右派,在三大队时表现一直不好,开始我们不敢用她,不过在我们这里的半年,她表现的相当好,不用她总觉得很可惜,再说,我们原来的那个宣鼓也太差了,我就和队长、指导员商量了一下,用用看,不行再换掉。结果还行,她挺争气,把小报和黑板报办得有声有色的。”
    “我说呢,原来是个内行。哎,给你商量个事,全场要搞一个冬训成果宣传,你们出点力,把这个人支援给我们用半个月,怎样?”
    “不成!她走了,我们的宣鼓怎么办?”
    “你一个中队好办,我这可是全场的事情,孰重孰轻,还用说吗?”
    “我不管,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像样的宣鼓,你一句话就要走了,没那么便宜的事!”
    “别急吗,我并没有要她的意思,只是借用她半个月,等冬训成果宣传栏一布置好,立刻还人,看怎么样?”
    “说得好听,到时你不认帐,我找谁说理去?六大队的宣鼓力量那么强,你找他们要人。我这里,不给!”
    “嗳,你别给出难题了,实话告诉你吧,这是章场长的意思。”
    郑志远把章文琪抬出来,试图压王爱民就范,岂料,王爱民一点也不买帐。“你说是章场长的意思,拿证据来。行了,郑主任,我劝你还是趁早断了这念头,你要是实在缺人手,我让原来的宣鼓去,怎样?”
    郑志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不谈这个了,我去你们宣鼓室看一眼这总行吧?”
    王爱民笑了,说道:“看你说的,你是领导,来我们这里检查工作,我们下级怎敢拒绝。走,我陪你去。”
    宣鼓室里,刘晓莉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刻着油印用的钢板,听见响动,抬起头,见是王爱民和郑志远,就急忙站起身,热情地打着招呼:“王队长,您来了。”
    王爱民指着身旁的郑志远介绍道:“这是场政治处的郑主任。”
    “郑主任您好。”刘晓莉恭敬地打声招呼。
    “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郑主任,我叫刘晓莉。”
    郑志远眼前一亮,刘晓莉甜润的嗓音和优雅的姿态就像一阵春风,迎面吹来,给了他一种格外清新的感觉,他立刻就暗下决心:刘晓莉这人要定了!
    16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通往五大队的土路上,被中午温暖阳光照耀融化的积雪,随着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又重新冻结了,路面因此变得凹凸不平,光滑坚硬。上周,黄泊湖农场党委下发了进一步搞好冬训工作和冬修水利工程的通知,场党委成员都分了工,分别深入到基层督促这两项工作的开展。
    这些天,江立春带着技术员已经跑了三个大队。按照计划,他们本来早就应该到了五大队,但路过六大队时,发现有一段内河沟没有按照要求清淤,江立春当即冒了火,转头跑到六大队大队部,朝留在家里的梁副大队长发了一通脾气,这才前往五大队,但时间却给耽搁了。现在,江立春见天色已经将晚,心中不免焦虑起来,就加快了蹬车的速度,眼看就到了五大队大队部,猛然发现路中央横着一块石头,情急之中,忘了路面结了冰,下意识地一捏车刹,顷刻间,人就随自行车一道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江立春被送到总场的医院,经过检查是骨折,这一结果令他万分沮丧,正值冬训大忙之时,自己却躺进了医院,让他这个一贯争取好胜的人感到了不安。
    翌日,临近中午时分,章文琪来看他,他一脸的不自在,说:“您看,这个节骨眼上,我却躺进了医院。”
    章文琪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安心养伤吧,别的你暂且不用考虑了。”
    江立春看出章文琪有话对自己说,就急切地问道:“章场长,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我的性子您还不清楚?您有话不说,我会急死的。”
    “好吧,”章文琪脸色严峻起来,“今天一早,李明山来汇报,他们二中队发现了一个叫‘中国民主自由党’的反革命集团在活动,目前正在等待时机,还没有采取行动。”
    “等什么?对这样的反革命组织,一经发现,就应该严厉查处。”江立春眼里蹦出犀利的目光,坐在床上挥舞拳头比画一番。
    “唉!”章文琪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小江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毛躁的脾气?我也不瞒你,当初考察你时,许多人都反映不够稳重,容易急躁,不过,我还是相信你,力排众意,向组织部门推荐你当副场长,我总想,经过慢慢地磨练,你会成熟起来的。上任这段时间,总的说来,你干得还行,但问题是你身上急躁的毛病一点也没有改,要不然,今天你也不会躺这里了。小江啊,你现在不是一般的干部了,手底下连干部职工、就业和犯人管着两万多人呢,你还像原先当小连长那样风风火火的,行吗?拿昨天的事讲,六大队的那段沟没有按照计划清,是他们的责任,但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地讲,干嘛发那么大的火。梁副大队长是33年的老红军,资格一点不比我浅,你说骂就骂,不给人家留面子,似乎很有权威,其实梁副大队长昨天等你走后,就给我打电话,说看在我的份上,给你留一次面子,不然,你当时就下不了台。小江啊,凡事都要存得住气,多动动头脑,不要乱放炮。你有许多方面真的应该学学叶旭,像这次‘中国民主自由党’的反革命集团案就是他发现的,他还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我已经告诉李明山,完全同意。唉!叶旭要是没有出那件事情就好了。”章文琪说起叶旭,就唏嘘叹息不已。
    16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通往五大队的土路上,被中午温暖阳光照耀融化的积雪,随着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又重新冻结了,路面因此变得凹凸不平,光滑坚硬。上周,黄泊湖农场党委下发了进一步搞好冬训工作和冬修水利工程的通知,场党委成员都分了工,分别深入到基层督促这两项工作的开展。
    这些天,江立春带着技术员已经跑了三个大队。按照计划,他们本来早就应该到了五大队,但路过六大队时,发现有一段内河沟没有按照要求清淤,江立春当即冒了火,转头跑到六大队大队部,朝留在家里的梁副大队长发了一通脾气,这才前往五大队,但时间却给耽搁了。现在,江立春见天色已经将晚,心中不免焦虑起来,就加快了蹬车的速度,眼看就到了五大队大队部,猛然发现路中央横着一块石头,情急之中,忘了路面结了冰,下意识地一捏车刹,顷刻间,人就随自行车一道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江立春被送到总场的医院,经过检查是骨折,这一结果令他万分沮丧,正值冬训大忙之时,自己却躺进了医院,让他这个一贯争取好胜的人感到了不安。
    翌日,临近中午时分,章文琪来看他,他一脸的不自在,说:“您看,这个节骨眼上,我却躺进了医院。”
    章文琪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安心养伤吧,别的你暂且不用考虑了。”
    江立春看出章文琪有话对自己说,就急切地问道:“章场长,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我的性子您还不清楚?您有话不说,我会急死的。”
    “好吧,”章文琪脸色严峻起来,“今天一早,李明山来汇报,他们二中队发现了一个叫‘中国民主自由党’的反革命集团在活动,目前正在等待时机,还没有采取行动。”
    “等什么?对这样的反革命组织,一经发现,就应该严厉查处。”江立春眼里蹦出犀利的目光,坐在床上挥舞拳头比画一番。
    “唉!”章文琪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小江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毛躁的脾气?我也不瞒你,当初考察你时,许多人都反映不够稳重,容易急躁,不过,我还是相信你,力排众意,向组织部门推荐你当副场长,我总想,经过慢慢地磨练,你会成熟起来的。上任这段时间,总的说来,你干得还行,但问题是你身上急躁的毛病一点也没有改,要不然,今天你也不会躺这里了。小江啊,你现在不是一般的干部了,手底下连干部职工、就业和犯人管着两万多人呢,你还像原先当小连长那样风风火火的,行吗?拿昨天的事讲,六大队的那段沟没有按照计划清,是他们的责任,但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地讲,干嘛发那么大的火。梁副大队长是33年的老红军,资格一点不比我浅,你说骂就骂,不给人家留面子,似乎很有权威,其实梁副大队长昨天等你走后,就给我打电话,说看在我的份上,给你留一次面子,不然,你当时就下不了台。小江啊,凡事都要存得住气,多动动头脑,不要乱放炮。你有许多方面真的应该学学叶旭,像这次‘中国民主自由党’的反革命集团案就是他发现的,他还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我已经告诉李明山,完全同意。唉!叶旭要是没有出那件事情就好了。”章文琪说起叶旭,就唏嘘叹息不已。
    江立春静静地听着章文琪的话,心里却像煮沸的水一样难以平静。他一直尊重章文琪,对章文琪的话言听计从,只是近一个时期以来,他却有种感触:黄泊湖围垦以后,虽然每年都有大的变化,粮食总产也有大幅度提高,但他还是感觉发展的太慢,为此,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作了一个跳跃式大发展的具体规划,结果却被章文琪否决了,这令他有一丝不快,在浅意识中对章文琪过于求稳,安于现状的做法产生不满。他知道自己存在性子急,不容人的毛病,在当副场长以后,他尽量注意改正了,但有时候有些事情还是让他难以克制,像昨天的六大队清淤的事情,他早就布置了,且又督促过,但还是没有行动,他就很恼火,谁知梁副大队长又在他面前摆起了老资格,这才促使他发了一通脾气。本来责任在梁副大队长身上,章文琪却以此责备他,令他心里非常不受用,如果换个旁人这样对他,他又要发脾气了,但对于章文琪,他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地承受着章文琪的批评。
    章文琪见江立春情绪不高,就站起身,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问道:“是不是我这个老头子的话不中听?”
    “啊,不……”江立春立刻诚惶诚恐起来,“您批评的对,我这个脾气应该改一改。”
    章文琪真诚地说道:“小江,我给你说一个推心置腹的话:权力不等同于权威,你是副场长自然就拥有副场长的权力,但未必拥有副场长的权威,权威的拥有不仅需要你有正确地决断,更需要你慢慢地积累经验。如果你经常干错事,你就会丧失部下的信任,不可能有什么权威。所以你就要经常性地保持正确的决策,做到这一点只是起码的要求,但还不够,因为,即便你没有干错事,但你在部下面前缺乏资历,同样难以信服他们,只有当他们在心目中认可了你,你才能取得权威。这就需要时间的堆积,你看,像你这样年轻和经历的干部,在全场多半还只是个中队级,大队一级的也只有两三个,你却已经是副场长了,也许你自己还不清楚,在大队一级的干部中就有相当一部分人对你的任命不服气,所以目前你气不能太盛,太盛了,就会招致许多人的反对,即便你是对的,你的事情也不会那么好办。你昨天在六大队发了火,他们表面上应付了你,但据我了解,他们到今天还是没有行动,为什么,他们心里有气,叫着劲呢。小江,当好领导可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你不能只顾埋头干工作,应当自个好好地总结一下。”
    江立春心中的不忿,经章文琪这番话的点拨,完全化解了。这以后的几天,他躺在病床上认真地思索,慢慢地终于有了一种感悟,虽然不那么清晰,但仍然让他兴奋不已……
    北风呜呜地吹着,夜空中又飞扬起片片雪花,这已经是新年后的第三场雪了。从下午起,郑志远就指挥一帮子人在总场办公楼前的广场上搭建迎接春节用的彩门,但到现在,彩门也才刚刚搭建了个雏形,郑志远心中着急,便操起手中的喇叭,大声地朝扎彩门的就业人员喊道:“喂!你们大家努把力,争取12点以前把彩门扎好,都听到没有?”
    “听到了。”
    “晓的了。”
    一个调皮的就业人员骑在高高的架子上,大声地问道:“郑主任,我们12点以前完成了,您拿什么犒劳我们?”
    郑志远伸出五指,晃了晃,喊道:“每人两碗阳春面。”
    这个就业人员听说有阳春面吃,乐的手舞足蹈,高兴地嚷道:“好啊!太感谢郑主任了。顺便问一下,有肉吗?”
    “有肉!”郑志远故意买个关子,停顿片刻才喊道:“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讲,只要你们给我好好地表现,后天,也就是大年三十晚上,保证让你们吃到猪肉馅饺子。”
    这个就业人员一挥手臂,做了一个夸张的姿势,朝其他干活的就业人员喊道:“伙计们,为了猪肉馅饺子,好好干吧!”
    “这狗日的。”郑志远笑着骂了一句,他见就业人员的情绪已经调动起来,就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脸,对身边的干部说道:“这里交给你,我去宣鼓室看一下,迎春的宣传专栏不知道弄好没有。”
    上个星期,郑志远终于把刘晓莉从夫妻队挖到了由他亲自掌握的总场宣鼓队,这件事情让他颇费了一番周折。当然,刘晓莉也没有让他失望,由她操刀的一期黑板报在总场办公楼前的宣传栏里一贴出来,就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让郑志远获得了众口一词的赞许。同时,也激发了郑志远干劲,他摩拳擦掌,很快在脑子里形成了一个宏大计划:在办公楼前搭建一道彩门,在彩门下通往家属区的200米石子路两旁建起迎春的宣传长廊,把节日的气氛烘托起来。他的这一设想得到了章文琪的认可,只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而要把总场的办公区重新规划布置却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但他没有了退路,他已经向章文琪立下了军令状。这些天,他的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项计划的实施上,在他的积极推动和督促下,今天中午工程量最大的200米宣传长廊终于修建完成,他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安定了,剩下的就是彩门的扎制和宣传专栏的编排。下午他曾抽空到宣鼓室看过,绝大多数文章和版画已经完成且编排出来了,他估摸着,到了这时,所有的宣传内容都应该完成了。有了这种想法,他的脚步立刻变得轻盈起来,兴奋之余,哼起了家乡的河南梆子。
    宣鼓室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郑志远推开门就问道:“都搞好了吗?”
    蹲在地上用彩笔写美术字的宣鼓小组长急忙站起身回答:“报告郑主任,就快完了。”
    “还差多少?”郑志远听说没有完活,便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其他人手头的活基本上齐了,就刘晓莉负责的刊头部分还没怎么动,我催她,她也不听,故意磨洋工。”
    郑志远不相信刘晓莉会磨洋工,他心里清楚,宣鼓小组长水平一直是宣鼓队里的第一号,刘晓莉的到来让宣鼓小组长感到了危机,出于嫉妒,这个小组长已经在他面前告过刘晓莉三四次状了,但他并没有追究小组长,他认为这两人之间有竞争是件很好的事,可以促使两人对宣鼓工作投入更大的精力,实际效果也是这样,原先他布置的任务,小组长总是要讲一番价钱,推三推四的,但现在只要他开口,小组长就主动争着去做,而且完成的也很好。仅冲着这一点,郑志远就觉得把刘晓莉挖过来是一件明智之举:值!
    小组长把郑志远带到屋子中央的一张长桌旁,指着桌面上摊开的一大张宣纸说道:“报告郑主任,你看,今天下午到现在,刘晓莉就完成了这几笔。”
    郑志远果见与下午见到的差别不大,腾地火就顶上了脑门,他在屋里扫视一圈,没见刘晓莉的身影,就问道:“刘晓莉呢?”
    “可能上厕所了。”一名宣鼓见郑志远脸色严峻,胆怯地应了句。
    郑志远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掏出烟丝,卷了一个烟泡,然后“扑哧、扑哧”吸着。屋里的众人见他不说话了,都赶紧低下头忙自己手里的活。郑志远等了一刻,不见刘晓莉进屋,就不耐烦地说道:“上个厕所要用这么长时间?去个人找找。”
    小组长立即指派一个人去找刘晓莉,不多时,他匆匆跑了回来,喘着气报告:“报告郑主任,刘晓莉在厕所门口晕倒了。”
    “快,你们去看看,怎么回事?”郑志远把小组长等人打发出门后,想了想,走到门口,向厕所方向望去。外面黑,看不清楚,但声音嘈杂,一会儿声音近了,一帮子人乱哄哄地抬着人朝这里跑来。
    “报告郑主任,人往哪儿抬?”黑暗中传来小组长的声音。
    郑志远恼火地说道:“少废话!外面这么冷,快抬屋里来。”
    刘晓莉被抬进屋放在一张桌子上,郑志远凑到近前,见她紧闭着双眼,脸纸一样白,便四下张望一眼,说道:“快找件东西给她盖上。”他的话音才落,一名宣鼓已经脱下身上的大衣盖在刘晓莉身上。
    “刘晓莉,刘晓莉。”郑志远轻轻喊了两声,但刘晓莉没有反应。
    小组长低声问道:“报告郑主任,怎么办?”
    “妈的,越是火烧眉毛事越乱。赶紧组织人送她去场部门诊室。对了,让别人去,你留下来,抓紧时间把刘晓莉没完成的活干完,明天一早还等着贴出去呢。”郑志远布置完任务,见刘晓莉还没有醒来,不免有些慌乱,嘟哝一句:“她这是怎么呢?”
    几个宣鼓人员在小组长的指挥下,迅速扎起了一个简易担架,抬着刘晓莉匆匆地朝门诊室方向走去。郑志远虽然想跟着去医院看个究竟,但他顾忌到自己和刘晓莉的身份不同,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在屋里看了一会小组长干活,不放心扎彩门的进度,又来到办公楼前,看见彩门已经高高地搭建好了,十几个就业人员骑在彩门上正忙着插松枝、挂灯笼,心中的不快便一扫而光,连声对干活的就业人员表扬了几句。这个时候,送刘晓莉去门诊室的一个就业人员跑到面前汇报:“报告郑主任,伍医生希望您能去一下。”
    “什么事?”
    “伍医生没有讲。”
    “刘晓莉醒了没有?”
    “醒了。”
    “好了,你回去干活吧。”
    郑志远很快来到场部门诊室,见只有观察室里亮着灯,为了避免尴尬场面的发生,他故意咳嗽两声。伍医生听见响动,打开观察室门问道:“是郑主任吗?”
    “是我。”
    “到这来,我有话说。”伍医生把郑志远领到隔壁的治疗室,说道:“这个叫刘晓莉的就业结婚了吗?”
    “什么意思?”郑志远被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别的意思,她之所以晕倒,是因为太劳累的缘故,而且她怀孕了。”
    伍医生这句平淡的话惊得郑志远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他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立刻就像吃了一只苍蝇,羞恼不已,恶狠狠地骂道:“这个臭婊子,这么下贱,一定让她自作自受!”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刘晓莉在做了不到两个月的宣鼓工作后,又被送回了夫妻队菜园,继续从事她的种菜生涯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中队供应了一顿热腾腾地猪肉韭菜馅水饺。当小组长端着满满一脸盆水饺,刚刚走进屋里,几乎整整一年不知道肉味道的叶旭和其他犯人一样,迅速围拢过来,屋子里顿时沸反盈天了。
    “香,真香!”
    “老天爷,又有肉吃了。”
    “今天终于可以解馋了。”
    “老子为了这一餐,中午都没有吃饭,赶紧分吧。”
    “……”
    小组长将盆朝地上一放,顺手操起盆里的舀子,在空中挥舞两下,大声嚷道:“别嘈嘈了,听我的。今天是农历除夕,我们要和三中队联合开文艺晚会,去年我们输给他们了,今天我们一定要赢回来,队长把我们小组表演的节目作为我们队的压轴戏,为了犒赏我们,其他小组每人35个饺子,给我们小组每人加3个,所以我丑话说在前头,队长对我们那么器重,要是谁演砸了,队长不收拾你,我也要收拾你。”
    “组长,您就行行好吧,我的肚子都快饿通了。”一个犯人用可怜巴巴语气说了一句。
    “我们记住了还不成。赶紧分吧,要不饺子都凉了。”又一名犯人催促了一句。
    小组长笑着骂道:“妈的,你们这帮饿死鬼,就这点出息。好吧,都站好队,每人38个水饺,开分!”
    “哎呀,就是少点。”一名犯人端着分给他的水饺,掂了掂,遗憾地感叹一句。
    旁边一个犯人立刻挖苦道:“知足吧,就你们家那个穷样,你要不是劳改,回家过年,恐怕连这顿水饺你也吃不上。”
    “你说我呢,你也好不了哪儿去。”
    “我穷,我知足,怎的?”
    “得了,我也懒得和你嚼舌,我赶紧吃我的水饺。”
    叶旭蹲在地上,丝毫没有留意身边犯人的斗嘴,只顾狼吞虎咽地吃着水饺,没有片刻停顿。当他匆忙间咽下最后一个水饺,才发现碗底已经空空的,只好无奈地伸出舌头,添了一圈嘴唇,仔细回味着,竟似乎像没有吃过东西。
    葛大力凑到近前,低声问道:“吃得怎样?”
    叶旭咽了口吐沫,说道:“份量太少了,要是再来这么一碗就好了。”
    “想吃?”
    “笑话,能不想吗?”
    “行,晚上我给你弄一碗。”叶旭疑问地望着葛大力。“怎么,不相信我?你等着,到时管叫你吃个够。”
    叶旭从葛大力目光中虽然看出他在卖关子,但也看出他并没有调侃自己的意思,便暗自揣摩:“这家伙搞什么鬼?我倒要看看。”叶旭打定了主意,就急切地等待着。


    17

    今年的联欢文娱活动轮到了在二中队的监院里举行,劳碌一年的干部和犯人难得有今夜这样一个放松机会,大家都非常投入,二中队和三中队的干部、犯人唱起了对台戏,节目一个接着一个,有事先编排好的,也有临时起意的,无论演的好坏,都迎来一片叫好声。联欢活动进行的热闹而又轻松,冲淡了许多人的思乡情。
    叶旭从联欢活动开始后,就同许多犯人一样,认真地欣赏着每一个节目,他们小组今晚要出一个节目,但他没有报名参加,看着台上犯人们走马灯似地起劲地表演着,心里竟痒痒的,后悔起没有报名参加表演。这时候,三队一名犯人上台表演哑剧,动作极为夸张,让人忍俊不禁,台下立刻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叶旭被逗的前仰后合,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劳改两年多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舒心地笑着。
    “哎,老叶,你跟我来。”叶旭感觉有人捅了自己腰一下,回过头,见是葛大力,就会意地跟他走出人群。葛大力领着叶旭悄悄地走到杂务组的门前,四处看看,见院子里人们的注意力全在戏台上,就一个健步,进了杂务组,叶旭跟着也进去了。
    “你们来了。”杂务组犯人王剑见二人进屋了,热情地打着招呼。
    王剑是犯人大伙房负责做饭的,除了打饭,叶旭平时和他没有过接触,只是浅浅地点了下头。葛大力则同王剑非常熟识,他缩着脖子,不停地搓着双手,说道:“妈呀,冻的受不住了。老王,快把东西拿出来吧。”
    “我早准备好了。”王剑拿了两个搪瓷缸子放在地上,一弯腰拎起炕脚边的热水瓶,拔掉瓶塞,就往缸子里倒,叶旭定睛一看,倒出来的竟是热腾腾的水饺。
    葛大力在一旁夸奖道:“哎呀,真有你的,想出这个好办法。”
    王剑笑道:“我也是和黑子学的,那家伙去大队供应站拉油,乘人家管库的不注意,从酒缸里偷了几舀酒,装在热水瓶里夹带回来,谁也没有发现,也算我有口福,那天口渴,找水喝,结果一倒水,出来的全是酒,嘿,把那家伙心疼坏了。”
    葛大力揶揄道:“你们这帮子小子,鬼点子就是多。老叶,来,抓紧时间吃。”葛大力说罢,端起一个缸子吃起来。地上只剩下一个缸子,叶旭看看葛大力,又看看王剑,显得很不好意思。
    王剑说道:“吃吧,我是专为你们两人准备的。”
    “老叶,别客气,”葛大力嘴里塞满了水饺,发出的声音嗡翁的,“他们伙房的人不愁吃。”
    “是这样,不过,你们动作快一点,仔细让人看见了。”王剑催促了一句,迅速走到门前,贴在门缝上朝院子里张望。
    叶旭迅即端起缸子,蹲在地上,风卷残云般把水饺吞到了肚里。然后,他站起身,用袖子搽去嘴角的油汁,忽感觉腹部涨涨的,连续打了几个嗝。长久以来已经习惯饥饿的胃一旦被水饺填实了,竟有些隐隐地痛。
    一直在门后望风的王剑见两人吃完了,就走过来,问道:“二位吃饱了吗?”
    “吃得太饱了。”叶旭拍拍肚子,朝王剑感激地笑了笑。
    王剑敛起了笑容,说道:“那好,饺子吃完了,得抓紧时间干正事。大力,你先说吧。”
    “好吧,我先介绍一下:王剑同志是我党的组织部长,具体负责我党的发展工作。我的所有工作都是在王剑同志具体领导下开展起来的,我本人也是由王剑同志介绍入党的。老叶,今天晚上,就由王剑同志和我一同发展你加入我们的党。下面就有王剑同志和你谈话。”
    王剑伸出双手紧紧地握着叶旭的双手,语气凝重地说道:“叶旭同志,经过组织上对你半年来的考察,认为你虽然曾经误入歧途,加入过共产党,但是你能够迷途知返,彻底与共产党决裂,说明你有高度的政治觉悟,上个月,你通过葛大力同志表达了迫切加入我们党的愿望,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组织上已经同意了你的请求,来吧!让我们履行入党仪式。”
    葛大力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白布,双手一抖,展了开来。叶旭仔细一看,见布面上用红黄蓝三色画成了一面旗,旗帜的旁边用毛笔字歪歪扭扭地写着入党誓词。
    王剑说道:“叶旭同志,这是我们的党旗,黄色代表黄河,蓝色代表长江,红色则代表着热血和心。黄河和长江是我们祖国的两条母亲河,我们每一个中国民主自由党党员都应该用自己的热血来捍卫我们伟大祖国的荣誉,与共产党战斗到底!来,举起左手,跟我念入党誓词。”
    “我志愿加入中国民主自由党,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为建立民主自由富强的国家,坚决与中国共产党战斗到底,绝不叛党!”叶旭如同骨鲠在喉,艰难地跟着王剑一字一句念完誓词。他清晰地记得,18年前在杨柳镇一间平房里,他面对着镰刀和锤子的共产党党旗,庄重地举手宣誓,那神圣的一刻令他刻骨铭心,从那一刻起,他怀着对未来美好的希冀,开始了不懈地追求,哪怕是血,哪怕是火,都从未动摇过他对理想的追求。即便是劳改了,他的心也依然属于党,属于那个18年来他一直孜孜追求的美好理想。现在,他竟要诵读如此恶毒攻击党的语言,尽管这是为完成党交办的任务所必须,但誓词中的每一个字还是像一把把利剑,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屈辱、悲怆,鼻子一酸,落泪了。
    “叶旭同志,你不要太激动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党的人了,我们欢迎你!”王剑紧紧地抱着叶旭,显然,他误解了叶旭的眼泪。
    葛大力收拾好白布,也过来和叶旭拥抱,表示祝贺。
    王剑说道:“叶旭同志的加入,让我党的力量进一步加强了,我们应该抓住机遇,利用叶旭同志政治经验丰富的优势,把我党的工作更好地开展起来。叶旭同志,你说说你的打算吧。”
    “我……”叶旭不愿意说对党不利的话,就支吾着。
    王剑误以为叶旭出于紧张或者拘束才这般吞吞吐吐,就安慰道:“叶旭同志,我们党一贯坚持民主,每一个党员都有充分地发言权,不像共产党搞家长制,领导说了算。你别担心,有什么好的见解,大胆地讲。何况,党内目前就数你斗争经验丰富,以后许多工作还得依靠你担大梁呢。”
    “对,老叶,你就把肚里的货给我们亮亮。”
    叶旭搓了搓手,说道:“我就谈点感受吧:我呢,过去的历史你们也清楚,曾经飞黄过那么一阵子,要说,那时的想法确实很多,但是劳改了,所有的想法自然而然都泡了汤,因为没有前途了,想那么多干嘛,再说,我以前得罪过孙阎王,他总是找机会给许多苦头吃,我要是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刑期就算阿弥陀佛了,还能有什么想法?这些事情,大力知道,我一直很消沉悲观,也特别孤独,”叶旭说到这里,心里酸酸的,两年来的劳改生涯中,给他帮助最大的人就是眼前的葛大力,不由得暗自感叹:“他要不是这个反革命组织的成员该多好!”叶旭心情极为矛盾,便抬眼瞅着葛大力,见他专注地听着自己讲话,竟对他油然而生一种愧疚心理,动情地说道:“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大力多次伸出援助的手,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我……”
    王剑打断叶旭的话说道:“党内同志互相帮助理所当然,你不需要客套了,快拣要紧的话说,不然一块待久了,容易暴露。”
    叶旭露出犹豫的神情说道:“我刚加入组织,确实还没有什么想法。我问一下,我们党内过不过组织生活?”
    “这个嘛……,我们是根据需要。我们的党目前还处于地下活动状态,随时都面临着危险,组织活动不能够定期。另外,叶旭同志,你是一位新同志,党还要对你进行进一步的考察,今后一段时间的工作就由我和大力同志与你联系,等机会一旦成熟了,我们就会尽快安排你与党的 和其他成员见面,但是现在你有事只能找我和大力两人,这一点请你谅解。”
    “好像快散场了。”葛大力树起了警觉的耳朵,紧张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
    “我看看。”王剑迅速跑到门后,趴在门缝上朝外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压低嗓音,急切地说道:“你们赶紧走吧,具体事情过两天再商量。”
    葛大力做贼般溜了出去,叶旭则显得从从容容,从刚才的举动中,叶旭看出了这两人遇事沉不住气,心里便有了底,晚上,他躺在铺炕上,辗转反复,终于琢磨出一个打草惊蛇的计划。
    阳光照在空旷的菜园里,让硕大的黄心乌摆脱了积雪的压迫,探出了一颗颗使人见了就心醉的绿黄色的头,惹的无数的喜鹊、麻雀、小黄雀、斑鸠、画眉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欢喜地围着菜园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
    小组长挥舞着一个长竹竿,领着三个就业人员,在菜园中央来回吆喝,驱赶着落在菜地里的鸟雀,天很冷,但她的脸上却满是汗水,她吆喝一阵,有些倦怠,回过头,见刘晓莉坐在菜园窝棚前的稻草堆上,舒服地晒着太阳,气就不打一处来,责问道:“刘晓莉,你歇够了没有?别人都在干活,你总歇着,让我怎么对别人说。”
    刘晓莉歉意地笑笑,缓缓地站起身,样子懒懒的,说道:“我腰酸的很,想歇歇再干。”
    “不行,”小组长态度相当坚决,“你怀孕还成理由了?要是这样,大家都去偷汉子。”
    “你再说一遍。”刘晓莉被深深地刺痛了,只见她怒目圆睁,左手一卡腰,右手指着小组长的鼻子,摆出了一副拚命的架势。看来,劳改队的经历也让她学会和习惯了粗野和撒泼。
    小组长虽自感理屈,但见刘晓莉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便觉得不能向她示软,就提高嗓门说道:“你指着我干嘛!谁还怕你不成。妈的×,你敢做这种不要脸的事,还怕让人说,我就说了怎么样?你个臭婊子!”
    “你才是臭婊子!”
    “你是!”
    两个人泼妇般对骂撕打起来。小组长害怕打坏了刘晓莉的肚子,不敢贸然下手,而刘晓莉却是无所顾忌,又抓又打,小组长被打急了,一把揪住了刘晓莉的头发,使劲朝地上拽,刘晓莉也抓住小组长的头发,两人紧紧地纠缠在一起。那三个就业人员急忙跑过来劝架,但两人谁也不松手,互相揪着对方的头发僵持着。
    三个就业人员一时手无足策,便商议着去队部找干部来解决,但还没有等她们动身,修配厂的围墙上跳下一个人,飞快地朝这里奔跑,在这三个就业人员惊谔的目光注视下,王锦葵气喘吁吁地跑到小组长和刘晓莉面前,伸手一卡小组长的脖子,骂道:“妈的×,松手!”
    “哦……”小组长被卡得无法呼吸,只得松开手去掰王锦葵的手。
    “滚你妈的吧!”王锦葵见小组长松了手,就顺势一推,将她重重地推倒在地,跟上去又踢了两脚。
    王锦葵因跑到车间的通风口上偷看刘晓莉,被队长关了几天的禁闭,放出来后,他依然挂牵着刘晓莉,时不时还找机会朝菜园偷看,只是一直没有看到刘晓莉,他就越发地放心不下她,这个年也没能过舒坦。今天,是年后第一次出工,他得暇爬到围墙上,终于看见了坐在窝棚前的刘晓莉,心里立刻就像喝了蜂蜜般有股甜丝丝的味道,这种欢快的心情让他干起活来,一点也没有劳累的感觉,他一口气浇了十几个模子,在铁水飞溅的红光中,他仿佛看见刘晓莉朝自己甜甜地笑着,便克制不住想见她的念头,摔下手中的铁舀,又爬到了围墙上,在刚才刘晓莉坐着的窝棚前,他看见两个女人正揪打在一起,旁边还围着三个女人,从衣着上他一眼就认出打架的女人中有一个是刘晓莉,于是,他想也没想,翻身跳下围墙,便跑了过来。
    三个旁观的就业人员迅速围拢过来,纷纷指着王锦葵责问道:“住手!凭什么打人?”
    “你为什么打人?”
    “你是干什么的?走,跟我们去队部找干部说理去。”
    小组长爬起来,揪住王锦葵的衣领,伸手就抓王锦葵的脸。王锦葵猝不及防,脸上被抓出了两道深深的血印。王锦葵恼羞成怒,挣脱三个就业人员的纠缠,挥舞拳头雨点般击向小组长,小组长抱着头,左躲右闪,但还是很快又被打倒在地,王锦葵不依不饶,继续踢打小组长,一名就业人员见无法制止住王锦葵,就大声地叫道:“你再不住手,我就要报告干部去!”
    王锦葵露出一副凶恶的表情,逼视着那个女就业,说道:“老子叫王锦葵,修配厂的犯人,无期。要告干部,就赶紧去!老子等在这里。反正在共产党手里,老子从来没想过好。但你也要想想你的后果!”王锦葵朝那个女就业说这番话,但他又是说给旁边其他人听的,所以,他把声音故意提得很高。这招果然管用,那三个女就业都胆怯起来了。
    王锦葵像拎小鸡似的将小组长从地上拎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问道:“我问你,今后还敢欺负人吗?”
    小组长的脸上满是血迹,身体哆嗦着,隐隐地呜咽着,没有说话。王锦葵挥动拳头在她脸前晃了晃,吓唬道:“你他妈不想说,是不是?”
    小组长在王锦葵的威逼下,怯生生地辩解道:“我没有欺负她,是她不要脸,偷汉子搞大了肚子,还不劳动……”
    “你说她怀孕了?”
    王锦葵心头一阵狂喜,“那一定是自己的孩子!”,这种念头一产生,就飞快地填满了他整个大脑,让他激动地无法控制。他扬起了头,胸脯急剧地起伏,但这种幸福的感觉只持续了片刻,小组长在一旁对刘晓莉的漫骂又让他怒不可遏。
    “住口!她都怀孕了,你还侮辱她,你是人吗?”王锦葵揪住小组长,一连扇了她几耳光。
    “住手!”随着喝令声,王锦葵的手被人紧紧地抓住,他恼怒地回过头就想发脾气,却见拦他的人正是刘晓莉,气顿时就消了。刘晓莉脸上一道道新鲜的抓痕,头发也被揪的散乱,样子非常憔悴,王锦葵见了,心里便隐隐地做痛。
    刘晓莉面色惨白,嘴唇抖动着,问道:“你叫王锦葵,是吗?”
    “是。”
    “那好,我告诉你,这里没有你的事,你给我滚!”刘晓莉高高地扬起手,“啪”地重重扇了王锦葵一个耳光,骂了句“你这个流氓,滚!”然后,她悲愤地扭过身,哭泣着跑进了旁边的窝棚里。
    王锦葵雕石般愣在原地,良久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唉,是我害了她啊!”他四处望望,见小组长和其他三个女就业都已经逃之夭夭了,便迈着沉重的步子,怅然地向修配厂的围墙走去。

    江立春拄着双拐在大女儿江敏的搀扶下,艰难地在屋子里转圈。在出院前,医生告诉他,每天必须坚持功能锻炼,保持肌肉的活力,这样才有利于早日彻底康复,同时,也不致于留下后遗症。在医院病床上躺得不耐烦的江立春一回到家里后,就迫不及待开始了锻炼。屋子外面有积雪,对于拄拐的江立春来说不方便,他就把活动的场所放在了屋里,每天吃完三顿饭后,杨兰英搀扶着他在屋里绕圈子。今天杨兰英早起后,觉得身子不舒服,就独自去医院做检查,临走前,叮嘱已经上小学正在放寒假的江敏接替自己,顺便看一下妹妹江辉。
    临近中午时,杨兰英才回来,江立春问候了她一句,也没有在意,就让她去做饭了。午饭时,杨兰英没有动几筷子,就不吃了,在一旁懒懒地看着江立春和两个孩子吃饭。
    “兰英,你上午去医院,这两个小家伙在家里打得一团糟,把隔壁邻居都招来了。”江立春告了两个孩子一状。
    杨兰英淡淡地一笑,伸出手摩挲着身边江辉的头,没有说话。
    “这些小东西,打的时候拉都拉不开,可过后,又在一起玩,……”江立春说着抬起头,看出杨兰英一脸的疲惫,便关切地问道:“兰英,还是不舒服?”
    “没什么,过一会就好。”杨兰英依然一脸淡淡的笑意。
    江立春看出杨兰英心中有事,就匆匆地扒完碗里的饭,招呼杨兰英搀扶自己进了里屋,随手关了门,问道:“兰英,你和我讲实话,究竟有没有问题?”
    杨兰英娇嗔地一推江立春:“你低点声,孩子们还在外面。唉,这段时间我们很注意的,怎么又有了呢?”
    “是吗?那太好了。”江立春尽管不再像第一次听到杨兰英怀孕时那样喜出忘外,但看得出他依然非常高兴。
    “老江,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我这么年轻,还想在学校里多做点工作,这个,是不是就不要了?”
    “不行,”江立春态度坚决地予以拒绝,“好不容易怀上的,就生下来吧。”
    “生!?说得多轻巧,十月怀胎容易吗?我生这两个孩子,受了多大苦,敢情你看不到?哼,你们男人有朝一日能生孩子时,看你还敢这样说。”
    “我当然知道,”江立春陪着笑脸,“你看,咱们身边谁家不是四五个孩子?毛 不是说人多好办事,人多力量大吗?再说,你以前也答应过我,要给我生一群孩子的。”
    “呸!谈恋爱时的玩笑话你也当真?你瞅着别人家的孩子多,人家家属没有工作,可以在家里带孩子。我能像人家一样吗?我每个星期要上18节课,还要伺候你们老少吃穿,你只顾平日里在外面工作忙,把孩子都甩给了我,不管不问的,噢!生孩子你倒积极了?你想没想过,我不是家属,我也是要上进的。”杨兰英一阵委屈,眼里闪出了泪花。
    “兰英,你千万别这样,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这样吧,现在我们不谈这件事了,你赶紧上床休息吧。”江立春说着,拉开房门,朝外屋的江敏喊道:“小敏,你妈累了,中午碗你刷了。”
    “哎!”江敏在外屋清脆地应答一声。江立春的这一招果然很灵,杨兰英在孩子面前从来不愿意表现出弱者的形象,她狠狠地瞪了江立春一眼,上床躺了下来。杨兰英确实很疲乏了,尽管外屋里两个孩子的吵闹声不停,她还是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江立春坐在床前,搜肠刮肚地想着劝解杨兰英的办法,作为丈夫,他理解杨兰英的难处,“不要了?”他多次问自己,但很快又否决了这一想法,他的心底里非常想要一个男孩,“有个小子多好!”江立春想着,心里就美滋滋地。
    当日晚上,江立春躺在床上,用手轻轻地磨蹭着杨兰英光滑的腹部,嘴对着她的耳朵,整整灌了一箩筐的话,终于说动了杨兰英。
    “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杨兰英竖起右手食指,郑重其是地说道:“无论是男是女,这是最后一个。”
    “这……”江立春一时拿不定主意。
    “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也不答应你。”
    “好吧,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个。”江立春暂时答应了,但是在他们拥有了儿子江捷的5年以后,他们又生了第四个孩子,小女儿江云,江云才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孩子。


    18

    黄泊湖二三月份的倒春寒比三九严冬还要让人畏惧,风呼呼地刮,雨不停地下,广袤的田野被雾状的色调所笼罩,原本鲜绿的油菜苗和粉红的红花草似乎褪去了颜色,一切都变得昏昏暗暗的。叶旭摘下头上的破草帽,随手在空中甩了甩,甩出一串水珠,事实上,带草帽一丁点儿意义也没有,他的衣服早已经被雨丝洇湿了,裤脚上也沾满了黄泥。他低下头,看见脚上的解放鞋张开了嘴,露出了跟黄泥巴一样颜色的脚指头,他踮起脚,鞋里的污水便顺着张开的口子流了出来。“妈的,这个鬼天气,把老子冻的要死!”叶旭像多数犯人一样,骂了一句天气,端起脸盆去监院中央的水池边洗刷。
    水池边挤满了洗刷的犯人,每一个人都是湿辘辘的,因而空气里就弥漫了一股浓烈的汗腥和霉臭混杂的味道,不过,这里的人对这种味道已经非常习惯。他们结束了一天的劳动,许多人已经在想那顿热腾腾地晚饭,还有一些人在想那个暖暖地被窝,所以他们并没有感觉到水池里的水冰一样凉,人人都很轻松地洗涮起来,一时间,水池边热闹非凡了。叶旭打了一盆水,简单地洗了一把,将污水倒在池边的泥地里,然后,又挤到水池边,舀了一盆水,弯下腰,默默地洗着已经破烂不堪的布袜子,看得出,他一肚子的心事。
    今天一早,叶旭在早稻秧田里耘田的时候,张明披着一件棕麻的蓑衣,在泥泞的田埂上,踅摸过来,蹲在田头,掏出一个旱烟袋,点燃了,就大声招呼田里的犯人到他近前谈话,时间不长,他就叫了五六个人。叶旭估摸着,张明是不是专为来找他的,正猜疑时,听见张明叫自己的名字。叶旭猜得不错,张明这趟是特意来找他的,先前叫的犯人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张明简单询问了一下近期叶旭掌握的情况,见叶旭并没有查出更多的新情况,不由得露出焦虑地神情,催促道:“叶旭,我最多再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不能再等下去了。无论你想什么办法,必须在一个星期内摸清楚他们组织的骨干人物,便于我们将他们一网打尽。我相信你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做到这一点,有什么困难之处,随时可以找我解决。你现在就抓紧时间行动吧,下个星期的这时候,我和李明山教导员等你的好消息,到时,我给你记功。”
    张明的指示犹如一座山似的压在叶旭的心头,令他不安和烦躁。他理解张明的心情,他过去搞了十几年的政治斗争,深谙尽快破获潜藏的地下组织的重要性,更重要的一点,这件案子能否尽早破获还关系到自己的命运。他清楚党的政策,如果他能够在破获这起案件中起到关键作用,他得到提前释放的可能性就大大地增加,他是多么渴望早日见到心爱的夏晓菊和叶小龙,渴望见到年迈的双亲!除夕之夜,他被王剑、葛大力拉进他们的组织后,他原以为很快就可以和这个组织的其他人接上头,但出乎意料的是,同他保持联系的只是葛大力一人,王剑和他如陌路人一般。他催促过葛大力几次,希望过一次组织生活,但得到的答复就是等待,此外,葛大力向他传达了王剑交给他的一项任务:在中队里物色新成员。叶旭暗自后悔,自己低估了这些人的能力,他心里清楚,农场不会给他很长的等待时间,他必须主动出击,但主动出击又容易引起对方的注意,暴露自己的目的。这段时间里,萦绕在他脑际里的满是各种应对方案,有的胎死腹中,有的他自感不错,兴致勃勃地付之行动,结果,没有一个办法能够取得实效,这让他苦恼不堪。现在,张明又给他下达了最后破案的期限,他必须尽快想出办法,不然,他将失去一次立大功的绝好机会,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失去这个机会,只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能够看到立功的希望所在,甚至,他有一些绝望,因而,这一天的劳动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乏,现在,他似乎连在水盆里揉袜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嘿,会长,今儿有什新鲜事,给咱咕唧咕唧。”
    “得了,他那里都是些出口转内销的歪货,该长毛了。”
    “你尽瞎掰,长毛怎地?人家好歹那有货,俺们爱听,对不,会长。”
    叶旭抬起头来,见杂务组的犯人刘金宝端着脸盆来到水池边,有两个犯人正在和他打趣。
    刘金宝在抗日战争时期当过日伪的维持会长,因为这段历史,队里的犯人都戏称他“会长”,起初他对这个称呼十分反感,还为此与他犯发生过冲突,无奈,这样叫他的人越来越多,有时队中的干部也这样叫他,久而久之,他也就习以为常,默认其他人叫他“会长”了。
    刘金宝为人刁滑,长着一副灵牙利齿,善于溜须拍马,经常利用在杂务组干活的便利讨干部的欢心,对他最为赏识得就是孙勇。在犯人面前,刘金宝喜欢将从各种途径打探来的消息加以传播,以此作为炫耀的资本,因为他同一些干部和值班犯人走得近,传出的各种消息并非完全空穴来风,有的很快得到了印证,刘金宝凭借着这种小伎俩,俨然成为犯人中间的消息灵通者,竟受到了许多犯人的尊重。
    叶旭从心底里看不起刘金宝,主要并不在于看不惯刘金宝虚假的为人,而是在于刘金宝投靠日本人的那段汉奸历史,可以说,叶旭对刘金宝整个人是彻底否定的,但刘金宝似乎并没有在意叶旭对他的态度,他实在是个心计十足的人,他清楚叶旭的过去,既知道孙勇经常故意刁难叶旭的事情,也从林枫和张明对叶旭的态度上觉察到叶旭在中队主要干部心目中的地位,所以他从不轻视叶旭,每次照面他总是主动同叶旭打招呼,而叶旭采取的策略就是敬而远之。今天也不例外,叶旭瞧见刘金宝弯腰正从水池里舀水,就迅速低下头,将袜子拧干,随手倒掉脏水,直起身子,脚步匆匆地回监舍了。
    屋里似乎同屋外一样寒冷,弥漫着潮湿的凉气,那种汗腥和霉臭混杂的味道比水池边的更要浓烈。“啊,好冷!”叶旭嘀咕一句,放好脸盆,一个健步跳上铺炕,展开被子,盖住双腿。监舍里没有点灯,光线晦暝阴暗,看不清人的脸。叶旭背靠着泥墙,对着双手哈着热气,一会儿,他感觉被窝里的双脚有了一丝热气。左右看看,屋里大多数犯人都和自己一样蜷在被窝里,互相聊着天,等待开晚饭的时候,只有小组长和学 两人趴在窗户下面的桌子上,一边商量事情,一边借着窗外的微弱的光线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
    叶旭没有心思与人聊天,他闭上眼睛,默默地想着如何才能尽快查清王剑一伙的内情,正这时,他的邻铺犯人洗涮完了,也爬进被窝里,同叶旭并排靠墙坐着,然后,用胳膊肘轻轻捅了叶旭一下,问道:“怎么,睡着了?”
    叶旭眼皮也没抬,懒懒地说道:“没有。”
    “没有好,要不,会感冒的。”说完这句话,两人都不再言语。过了一刻,那犯人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妈的,会长从哪儿探听的消息,究竟有没有可能?”见叶旭依然没有反应,那犯人就把嘴凑近他的耳朵,问道:“老叶,刚才会长说,下个月农场要特赦一批,咱们中队可能也能摊到个把人,你说,有这种好事吗?”
    “会长又不是政府干部,你听他的,逗你穷开心吧。”叶旭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
    “老叶,你不要瞧不起会长,他的消息一向很准的,不信,我敢和你打赌。”
    “算了,你要信就信吧,谁和你打这个赌。”叶旭暗自笑话这个犯人愚蠢,就又闭上眼睛,但是他的注意力却再也难集中起来。“妈的,都让会长这小子弄得。”叶旭气恼地在肚里骂了一句。
    那犯人见叶旭对特赦的话题不感兴趣,转而问起旁边的另一名犯人。这一名犯人平素里对刘金宝的话深信不疑,两人很投机地讨论起来。屋子面积不大,两人讨论的事情很快又让其他犯人听到了,立刻就有更多的人加入讨论,先时还有人探究事情的真伪,但很快讨论的话题全集中到特赦的问题上了,参加讨论的人各怀动机抢着分析队中哪些人够特赦的条件,仿佛真得要在他们中间进行特赦了。
    叶旭见这帮子人讨论的如此热烈,咧开嘴吐出了“滑稽”两个字眼,好在他发出的声音混沌且低,别人都没有听见,也就没有人同他计较了。
    葛大力凑上前来,推推叶旭,说道:“哎,别局外人似的,你当过干部,给分析分析,咱们队谁最有希望?”
    叶旭眨眨眼,满脸狐疑地问道:“不会吧,会长的小道消息你也相信?”
    “嘿嘿!”葛大力露出一脸的憨态,“他们都相信,我,反正,宁可信其有吧。”
    “你真的相信?”叶旭心里一动,追问了一句。
    “国庆10周年到现在年年有特赦,我干嘛不相信。”葛大力一脸的认真。
    “原来他也相信刘金宝的话呀!”叶旭低垂下眼帘,像和尚念经般,吧嗒着嘴。
    “搞什么鬼?”葛大力被叶旭的举动弄糊涂了,轻推了叶旭一把,叶旭没有理睬他,他又用力地推了一把。
    “去!我想问题呢。”叶旭眼睛没有睁,不耐烦地冲了葛大力一句。
    感谢城市田园和天姝的支持
    叶旭此刻的思维就像上满弦的发条,飞快地旋转着。蓦地,他睁开了眼,身子像弹簧一样从铺炕上弹到地上,套上那双肮脏的破解放鞋,冲出监舍,脚步匆匆地奔向杂务组的监舍。然而,当他临进杂务组监舍的那扇门时,他犹豫了,“不行,就这么找刘金宝肯定不行。可,可今晚一定得把事情办完,不然,就来不及呀!”他在门前来回走了三圈,都没有迈进他急切渴望进入的门。后来,他担心在杂务组监舍的门前滞留时间长了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就低着头,沿着门前的煤渣路朝前走,走不多远,嗅到了一股屎尿气味,发现不觉间来到了厕所门前,就走了进去,一边解手,一边思索。这当儿,有两三个犯人进出厕所。叶旭眼睛一亮,在这里把消息传给刘金宝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他看看窗外的天,更加阴暗了,远处食堂的烟囱里也不再冒着浓浓的白烟了,他知道,就要开晚饭了,便在心里祈祷:刘金宝快来上厕所吧!他不知道刘金宝什么时候会来上厕所,但他坚信刘金宝一定会来上厕所的,所以他打定了注意,一定要在这里等刘金宝。
    厕所里阴冷透风,叶旭被冻的浑身颤抖,不时地打着喷嚏。厕所里进来人时,他蹲下来装着解大手的样子,等人一离开,他就急忙站起身又蹦又跳,借以活动麻木的躯体。等了一会,他极不情愿地听见值班犯人吹响开晚饭的哨声,接着便又听见各个监舍内传来小组长吆喝同组犯人集合的声音。叶旭只得从厕所出来,急冲冲地赶回监舍。
    叶旭小组是比较靠后打饭的组,等叶旭排队将饭打回监舍,就见有的犯人已经吃完了饭,拿着饭盆去水池边洗涮了。叶旭担心刘金宝会在这个时候上厕所,便饭也顾不上吃,放下饭盆,匆匆地跑到了厕所。与开饭前不同,这个时候上厕所的犯人明显增加了,叶旭见了,很是焦虑,人一多,即便刘金宝来了,他也不便把消息传给刘金宝。偏偏此时,他瞧见刘金宝晃动着身子朝厕所走来,而厕所里还有两个犯人蹲着。
    刘金宝走进厕所,站在便池边,回过头揶揄道:“你们三个行嗳,才出饭堂就进茅房,真是浪费国家粮食。”
    “你他妈狗嘴里喷粪!老子这是为国积肥,懂吗?”一名犯人调侃了他一句。
    “国家就稀罕你那点臭狗屎?留着你自个用吧。妈的,熏得老子要吐了。”刘金宝用手在鼻前扇扇,系好裤子朝厕所外走。
    “会长!”叶旭见刘金宝要走,情急之下,叫了一声。
    刘金宝回过头,很奇怪地望着叶旭,因为叶旭从来没有主动招呼过他。叶旭三两下系好裤带,把刘金宝拉出厕所,在旁边的一处僻静处停下来,没有说话,先“唉”了一声。
    刘金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老叶,什么不顺心的事值得你唉声叹气的。”
    叶旭闪烁其词道:“我……其实,算了吧。”
    刘金宝的豪气被调动起来,他拍着叶旭的肩膀,说道:“你看看你,对我有什么好遮掩的,你清楚我这个人很讲义气的,你有什么难处,只要告诉我,没有我解决不了的。”
    叶旭像下了决心似的,鼓了鼓气,说道:“会长,你在队里一贯消息灵通,我想问你一件事。”他偷看了刘金宝一眼,见他露出得意的笑容,便接着说:“下午我往场基送工具,在那儿听见林队长和孙干部议论什么围垦长龙滩的事,好像队里也要抽人去,我当时离他们较远,没有听的很明白,所以想问问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刘金宝一愣,显出惊讶的神态,但瞬即露出笑意,举起右手,刻意摆了摆,说道:“噢,这个消息,一过完节我就听说了。”
    “真有此事啊?那我们会不会被抽调去?”叶旭一脸的担心。
    “这个工程不下于咱们黄泊湖的围垦,需要很多的人,像你我这样有经验的,很难说不被抽调去。”
    叶旭忧心忡忡地感叹道:“哎呀,还要去围垦那。”叶旭表面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其实,他内心里轻快极了,他确信,他制造的这件假消息通过刘金宝的嘴会很快在监院里引发一场地震,到时候,他就可以顺利地实施他的计划了。
    第二天,叶旭同往常一样出了工。头天夜里他因为考虑计划失了眠,这会儿整个人如同霜打的秧苗,有些蔫了。田间休息的时间到了,叶旭直起累的酸痛的腰,走到泥泞的田埂上,拈了一处较干的地方,将草帽垫在屁股下面,坐了下来。
    其余犯人三三两两地也上了田埂,他们三五成群聊着天。不一会,葛大力离开扎堆的人群,走到叶旭身边,说道:“老叶,你听他们说了吗?又要他妈的围垦了!”
    叶旭听了葛大力的话,犹如打了一针兴奋剂,立刻精神百倍,追问道:“真的?”
    “谁知道?都这么说呢。”
    “要这样,八成就是真的。他们没说什么时候调人吧。”
    “好像也快了。老叶,你说说看,会调我们去吗?”
    “依我看,围垦工程需要很多有经验的劳力,我参加过围垦黄泊湖,抽调的可能比较大,你是围垦以后进来的,没有围垦的经验,要说,不该抽到你。但要是劳力严重缺乏的话,就很难说了。”
    “听说围垦很苦的。”
    “岂止是苦,还常死人呢!”
    “真的!”葛大力脸拉的非常长,他被叶旭的话吓住了。
    叶旭四下里望了望,压低嗓门说道:“大力,我们个人的事小,组织的事大。我们应当早做准备,你看,万一抽调突然开始,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到时,彼此失去了联系,我们这些年的工作就要前功尽弃了。”
    “对呀,我真糊涂,光顾着想自己,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多亏你提醒,我得趁早向组织反应这件事。”葛大力说罢,急匆匆地走到扎堆的人群中,叶旭远远地望见他从人群中把三组的董明初拉到了一旁。看到这一切,郁闷多日的叶旭终于有了笑脸。
    晚饭前,王剑把叶旭邀出监舍,两人站在监院的煤渣路上交谈了十几分钟。晚上,小组学习刚刚结束,葛大力就跑出监舍,不一会,监院里响起值班犯人的哨声,紧接着,就听见值班犯人沙哑的嗓音:“各组开始晚点名,准备休息!”
    监舍里一阵骚乱,葛大力是最后一个从外面跑进屋的,他前脚刚进屋,当晚的值班干部孙勇便带着值班犯人跟了进来。屋里的犯人站成了两排,小组长按照惯例向孙勇作了报告,然后退到一旁。
    “点名!”孙勇吐出两个简短的字,值班犯人便按照花名册将监舍内的犯人点了一遍名。点完了名,孙勇一言不发,静静地扫视着眼前的两排犯人,这是他一直的习惯,在队里许多犯人都怕他,没有一个人敢对视他的目光,他视线所到之处,犯人们都胆怯地低下了头,包括叶旭,但今晚的点名,叶旭一直想着葛大力刚才出去的事情,思想走了神,当孙勇目光扫到他时,他并没有低下头,孙勇的目光便在他的身上僵持住了,旁边的犯人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他回过神,看见了孙勇严厉的目光,慌忙低下了头。孙勇轻蔑地“哼唧”一声,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队伍解散了,犯人们都忙着睡觉前的准备,叶旭却平添了一丝烦恼,他知道刚才自己无意间的举动又惹恼了孙勇,不久便肯定会遭受孙勇的报复,“真他妈不长眼!”他骂了自己一句,悔恨偏偏那个时候自己走了神。这个时候,葛大力走过来撞了一下叶旭,然后走出门外。叶旭会意地跟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相跟着朝厕所方向走。到了厕所,葛大力见没有他人,便压低嗓门说道:“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已经采纳了你的有关召开一次特别全体大会的建议,王剑让我负责通知你,会议定在今天晚上,地点就在厨房。”
    叶旭一阵窃喜,王剑他们沉不住气,终于上钩了。不过,这种欢畅的心情叶旭并没有让它在脸上表露出来,刻在他脸上的依然是凝重。“是不是仓促些?”
    “是急了些,但这也是被逼的。今晚队里刚好轮到孙勇值班,他睡了以后一般不起来查班,他的下一班得四天后,可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调人,明天还是后天?他们的手段你最清楚,调人前从不打招呼,所以王剑的意思要开就早点开,省的夜长梦多。”
    “那好,具体什么时间?”
    “息灯以后,有人在我们门口咳嗽三声,到时候,你先出去,我跟在后头。”
    “值班的发现怎么办?”
    “王剑有办法解决,没事的。”
    两人商定了,回到监舍,不一会儿,监院的值班犯人一边吹响了哨子,一边大声吆喝:“息灯了!”
    “息灯,睡觉!”早已在铺炕上躺倒的小组长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吩咐监舍值日的犯人,值日的犯人便在铺炕上站起身,将挂在屋梁上的马灯拧灭了,随着黑暗的来临,喧嚣的监舍慢慢地平静了。
    叶旭合衣躺在铺炕上,眼睛睁得很大,警惕地注视着屋外的动静,约莫一个小时左右,门外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临近门口时,脚步声停了,响起三声咳嗽,接着,脚步声又由近而远了。叶旭蹑手蹑脚,从铺炕上爬起来,摸着黑下了炕,才从屋里探出头,便瞥见一个黑影闪进了厨房,不远处监院的门口,王剑和队部值班犯人正朝自己招手,他就大步流星朝厨房方向走,刚走了十来米远,监院里干部的值班室门突然开了,孙勇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依在门口,朝门前的阴沟里撒尿,叶旭急忙转过身朝厕所方向走,却还是被孙勇看见了,孙勇一面撒尿,一面问:“那是谁呀?”
    “我,叶旭。”
    “叶旭?这么晚了,不睡觉,干什么?”
    “报告干部,上厕所。”
    “先别上厕所,过来,我有话问你。”
    叶旭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孙勇回过身,看见了王剑和队部值班犯人,眼睛一翻,问道:“怎么是你们俩,值班的人呢?”
    王剑的神色有些慌乱,好在队部值班犯人比较沉着,他应答道:“指导员找他俩有事,让我临时替一下。”
    孙勇见他说的是常有的事,也就没有多追问。事实上,监院的两个值班犯人被队部值班犯人假借张明的话支使到队部犯人值勤的屋里,此刻正忙着织补两张破烂不堪的丝网。
    孙勇转身对叶旭说:“你到屋里来。”
    叶旭的头翁地一下大了,他知道,麻烦的事就要来了。
    19

    值班室里陈设很简陋,齐墙角垒了一张土炕,炕前支着一张三抽屉桌子,桌子旁边放两条长条凳,唯一像样的家什是由队里一个会编制的犯人做的藤椅。孙勇进了屋,一屁股坐进了藤椅里,才缓慢地开了口:“叶旭,我好像还没有和你单独交谈过吧。”
    叶旭急于去厨房,担心在这里滞留长了会让自己前功尽弃,就打定主意,任凭孙勇如何发落,也决不同孙勇发生冲突。他猜想孙勇可能是因为晚点名的事找自己的茬,便态度极为恭谦地承认了错误。
    孙勇说道:“我对今晚的事不感兴趣,我问你,指导员向你布置的任务,你完成的怎么样了?”
    叶旭没料到孙勇会问这个问题,现在队部值班犯人和王剑就在隔壁,稍有不慎,就会让他们二人探听了去,故此,叶旭格外紧张,但他又不能不回答孙勇。
    “已经有眉目了。”
    “哼,你也就糊弄指导员,搞了二十多天,才搞出一点眉目?笑话!我问你,这些天你这个耳目是怎么当的?”
    “报告干部,我没有当好(耳目),是我失职,我一定努力,尽快完成任务。”
    “你想把我当猴耍,是吧!告诉你,既然我今天问了你,这件事我就管定了。你现在详详细细地把进展情况说一遍,有半点隐瞒,我都不依你。”
    叶旭犯了难,要是平常,他就告诉了孙勇,可现在厨房里的人恐怕已经齐了,等他把情况介绍完了,那边的会也许早就结束了。
    孙勇哪知道这些,他将马灯的灯芯拧大了,掏出笔记本,用钢笔写着“中国民主自由党案审讯笔录 讯问人孙勇 交代人叶旭 地点……”他把审讯格式写完,见叶旭没有开口,就催道:“犯什么愣,说呀!”
    “报告干部,我肯定不会向你隐瞒的,我……我肚子现在痛的厉害,我实在憋不住了,报告干部,我能不能先上完厕所,再来向你汇报?”叶旭做出难受的样子。
    “真他妈懒驴上磨尿屎多,快去快回,我等着呢。”
    叶旭得到允许,扭转身便到了门外,随手没忘记把门关上,他此时的念头,就是赶紧去厨房,这时,队部值班犯人迎上前,压低嗓音说:“就差你一人,快去吧。”
    叶旭三步并着两步走,很快来到厨房的门口,轻轻敲了一下门。
    “谁?”
    “我,叶旭。”
    门开了,王剑说道:“你再不来,我们就准备开了。妈的,真倒霉,恰恰让你碰见了孙阎王,他没有刁难你吧。”
    “咱们抓紧时间开始吧,我是借口上厕所出来的,一会还要回孙阎王哪儿,人要是齐了,就不能耽搁时间了。”叶旭边说话边四处望望,锅灶上放一盏马灯,两扇窗户都用被单蒙上了,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一丝光线,厨房里没有凳子,开会的人就垫着引火的稻草坐在地上,叶旭数了数,连同自己,一共7个人。
    葛大力从地上爬起来,压低嗓音对叶旭说道:“除了外面值班的,我们党的同志全到齐了,虽然这些人你都认识,但在党内的情况,你并不了解。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张泉水同志是我党的 。”
    一组的犯人张泉水站起身,伸出双臂同叶旭热烈地拥抱了两下,说道:“欢迎你,叶旭同志。”
    “董明初同志是我党的宣传部长。”三组的犯人董明初也拥抱了叶旭,其余两名犯人在葛大力介绍后,也与叶旭拥抱了。
    这个时候,在干部值班室里,孙勇从藤椅上站起身,将笔记本随手摊放在桌上,然后弯腰拎起地上的暖壶,却发觉没水了,就走出门,喊了一嗓子:“值班的,拿水来。”
    队部值班犯人答应着,拎起身边的暖壶跑过来。
    孙勇站在门口,伸开双臂打个哈欠,吩咐队部值班犯人:“把桌上的茶杯给我倒满。”
    “好哪。”队部值班犯人进了屋,走到桌边,将茶杯朝马灯前移了移,准备倒水时,看见一旁摊开的笔记本,他担心让水溅湿了,便伸手去挪笔记本,眼睛同时本能地扫了一下,尽管灯光昏暗,他还是一眼看见了起头的“中国民主自由党”几个字,手便像被针扎了般迅速缩回来。他担心自己看花了眼,就揉了揉眼,扭过头去,见孙勇还站在门前做扩胸运动,急忙伏下身,借助马灯的光亮,这次彻底将笔记本上的内容看个仔细,看完后,他觉得脊背上升起了一股凉气,“完了,彻底完了!”一种绝望和恐惧的感觉迅速布满全身,他忘了将桌上的茶杯倒满水,立在屋里呆呆地发着愣。
    孙勇转过身,见队部值班犯人还在屋里,不满意地蹙蹙眉,训斥道:“你魂丢了是不是?倒完水赶紧走人!”
    队部值班犯人吓得一激灵,急忙出来,心里发着狠:“原来你是内奸!妈的×,想出卖老子,老子这就送你上西天。”他把厨房的门叫开,里面的会还在进行。见他进来,王剑感觉奇怪,带着责备的语气问道:“外面就指望着你照应,你怎么就随便进来呢?”
    葛大力从地上爬起来,压低嗓音对叶旭说道:“除了外面值班的,我们党的同志全到齐了,虽然这些人你都认识,但在党内的情况,你并不了解。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张泉水同志是我党的 。”
    一组的犯人张泉水站起身,伸出双臂同叶旭热烈地拥抱了两下,说道:“欢迎你,叶旭同志。”
    “董明初同志是我党的宣传部长。”三组的犯人董明初也拥抱了叶旭,其余两名犯人在葛大力介绍后,也与叶旭拥抱了。
    这个时候,在干部值班室里,孙勇从藤椅上站起身,将笔记本随手摊放在桌上,然后弯腰拎起地上的暖壶,却发觉没水了,就走出门,喊了一嗓子:“值班的,拿水来。”
    队部值班犯人答应着,拎起身边的暖壶跑过来。
    孙勇站在门口,伸开双臂打个哈欠,吩咐队部值班犯人:“把桌上的茶杯给我倒满。”
    “好哪。”队部值班犯人进了屋,走到桌边,将茶杯朝马灯前移了移,准备倒水时,看见一旁摊开的笔记本,他担心让水溅湿了,便伸手去挪笔记本,眼睛同时本能地扫了一下,尽管灯光昏暗,他还是一眼看见了起头的“中国民主自由党”几个字,手便像被针扎了般迅速缩回来。他担心自己看花了眼,就揉了揉眼,扭过头去,见孙勇还站在门前做扩胸运动,急忙伏下身,借助马灯的光亮,这次彻底将笔记本上的内容看个仔细,看完后,他觉得脊背上升起了一股凉气,“完了,彻底完了!”一种绝望和恐惧的感觉迅速布满全身,他忘了将桌上的茶杯倒满水,立在屋里呆呆地发着愣。
    孙勇转过身,见队部值班犯人还在屋里,不满意地蹙蹙眉,训斥道:“你魂丢了是不是?倒完水赶紧走人!”
    队部值班犯人吓得一激灵,急忙出来,心里发着狠:“原来你是内奸!妈的×,想出卖老子,老子这就送你上西天。”他把厨房的门叫开,里面的会还在进行。见他进来,王剑感觉奇怪,带着责备的语气问道:“外面就指望着你照应,你怎么就随便进来呢?”
    “真要命,这倒春寒还不结束!”江立春站在走廊里,仰望着飘满雨丝的天,嘴里嘟哝着。他现在恢复的相当好,不用人扶,自己拄着双拐就可以较轻松地走路了。有十几天了,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尽管雨量不很大,但到处都是湿辘辘地,杨兰英担心路滑,容易跌交,只允许他在门前的走廊里活动,这可把他憋坏了,每天总要无数次抬眼望着天空,期盼能够早日雨过天晴。
    李明山冒着小雨跑上了走廊和江立春打了声招呼,江立春见他一脸的倦容,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问道:“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嗨!出大事了,弄得我一夜没睡。”
    “出什么大事?”
    “昨天夜里,叶旭差点让人砍死了。”
    江立春大惊失色,问道:“叶旭究竟怎么样?你千万不能瞒我的。”
    “叶旭现在没有生命危险,真的,不骗你,他一共被砍了16刀,幸亏砍他的那把菜刀刀口钝了,没有一处造成致命创伤,不过,左脸上挨的那一刀逢了快50针,估计要留残疾了。”
    “凶手是什么人?抓到了没有?”
    “都抓到了。”李明山把了解的情况一五一十对江立春讲述一遍,末了,他说道:“叶旭在破获这起反革命案件中起了关键作用,唉!要不是孙勇自作主张,硬要插这一杠子,叶旭也不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让他滚蛋!”
    “他的问题我们会严肃处理的,至于叶旭,我们向章场长提了建议,准备给他报减刑,章场长已经同意了,不知你有什么指示?”
    “给叶旭办减刑,应该。立了大功,又付了这么重的伤,这样的人不减刑,说不过去,回头我找一下章场长,叶旭减刑后就不给他办理留场就业了,让他回原籍去,你抽空给夏晓菊挂个长途,让她来看看叶旭。”
    “章场长的意思,等把叶旭伤养好了再通知夏晓菊。”
    “这样也好,省得让夏晓菊担惊受怕,她一个人带着小龙也够辛苦的。”
    “唉!”李明山叹了口气,“这件事情我有一定的责任,只想让叶旭早点弄清情况,忘掉了他可能面临的危险,我也是太轻敌了。”
    江立春语气凝重地说道:“老李,这血的教训确实足够让我们反省,你想想,阶级敌人在我们眼皮底下搞这些活动,我们一点儿也没有察觉,连监院的值班犯人都让人家给调换了,我们也不知道,真是麻痹呀!这样下去,弄不好,我们自己怎样掉脑袋都稀里糊涂弄不清楚。所以这件事情也是坏事变好事,给我们每一个人敲了警钟,过去和敌人在战场上面对面干,大家阶级斗争的弦绷的紧,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可现在不同了,表面上,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地,其实,骨子里仇恨死我们这些人了。我的意见:你回去后要及时召开会议,告诉每一个干部,睡觉时都要给我睁一只眼,你想太平,阶级敌人是决不会答应的,今天他们向叶旭开刀,明天他们就会向我们干部开刀。妈的,他们也太猖狂了!哼!老子就不相信他们能在黄泊湖掀起大浪来。”
    于是,李明山从江立春说话时眯缝的眼睛里又看见那种透着寒气的杀意了。
    黑夜来临了,窝棚里阴冷冷地,没有一丝生气。刘晓莉侧卧在床上,把被子紧紧地捂着,身子仍然觉得一阵阵的寒冷。她用手轻轻地摩挲腹部,不停地呢喃:小不点,妈妈饿了,你是不是也饿了?妈妈现在好想好想吃米面条下糯米粑粑,小不点,你给妈妈做一碗吧。她把腹中的胎儿叫着小不点,黄泊湖的夜漫长而又孤独,她一个人住在菜园里的窝棚里,更感觉到寂寥,现在好了,有了小不点,她就可以和小不点聊天了。她一边聊着,一边想象着小不点的模样,她似乎看见了小不点眨着一双可爱的大眼睛正向她甜甜地乐着呢,她幸福的闭上眼睛,进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了。
    刘晓莉是被菜园里一阵凄惨的犬吠声惊醒的,“妈的,看你还敢朝老子叫!”她听见一个男人恶狠狠地骂着狗,接着,又听见那男人朝自己的窝棚这里走来。她屏住了呼吸,心砰砰地跳着,在她的印像中,还没见过有谁不怕菜园养的这条大黑狗,这条大黑狗有一人高,威猛无比,上次场部附近农村的三个地痞夜里来菜园偷菜,被这条大黑狗追着屁股一直撵出了3里地外,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竟把凶狠的大黑狗给制服了?在她想的时候,那男人走到了窝棚外,站住了脚,她能够清晰地听见了他粗重的喘息声,她感觉到了恐惧,她想喊,嘴巴张了张,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嘟,嘟。”刘晓莉听见两声轻微的敲门声,“难道他要进来?”她抓紧了被子,惊恐地注视着门,停了一会,她那扇用铁丝从里面像征性扣着的门被轻易地推开,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手,“嗡……”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她的门又被关上了,“谢天谢地,他没有进来。”她捂着胸口,暗暗地庆幸。她听见那男人渐渐地走远了,一颗惊悸万分的心才稍许安定了,她用手摸摸脸,摸摸脖子,又摸摸自己的背,全是被惊吓出来的汗,就又捂紧了被子,刚才的一幕几乎消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很快她就虚软地陷入昏睡之中。
    刘晓莉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远处的农田里传来东方红拖拉机的轰鸣声,她知道,她该起床了,用不了多时,菜园组的就业们就要来她这儿领工具上班了。她缓慢地穿好衣服,没及下地,就觉一阵恶心,便趴在床上朝地上事先搁好的脸盆里吐,吐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倒是流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她伸手扯过床前铁丝上挂着的毛巾,擦了擦脸,就看见门后的地上放着一个饭盆,急忙下地,端起饭盆,里面放着一大块凝固了的猪油和三枚鸡蛋,她想起了夜里的事情,“他会是谁呢?为什么要给我送这些东西。”她默默地想了一会,只能是他!她想起了王锦葵,便打开了门,随手把饭盆从窝棚里扔了出去。
    刘晓莉猜得很准,那个人果真是王锦葵。那天,他翻墙回到队里不多时,菜园组那个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小组长领着队里的干部前来轻易地将他指认出来,队长一句话也没多说,甩手就是一耳光,打得王锦葵眼冒金星,然后队长问他该不该打,他回答说该打,队长说你知道这点就好,随后,将他关进了队里那间只有一个小天窗的禁闭室里。禁闭室里还关着一个违纪的犯人,耷拉着脑袋,蹲在墙角不停地唉声叹气,王锦葵便说瞧你没出息样,不就关个禁闭吗?正好不用劳动可以休息两天,说完,他就在土炕上躺下,双手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想着刘晓莉怀孕的事,心里甜滋滋的,哼起了小调。那犯人凑到近前,说关了禁闭,还如此高兴?王锦葵兴奋地把嘴贴到他的耳边说道:“我有儿子了!”王锦葵一动情,眼水扑簌簌掉了下来。
    “一会笑一会哭,你犯神经了!”那犯人骂他一句,兀自退到了一边。
    黑夜来临了,窝棚里阴冷冷地,没有一丝生气。刘晓莉侧卧在床上,把被子紧紧地捂着,身子仍然觉得一阵阵的寒冷。她用手轻轻地摩挲腹部,不停地呢喃:小不点,妈妈饿了,你是不是也饿了?妈妈现在好想好想吃米面条下糯米粑粑,小不点,你给妈妈做一碗吧。她把腹中的胎儿叫着小不点,黄泊湖的夜漫长而又孤独,她一个人住在菜园里的窝棚里,更感觉到寂寥,现在好了,有了小不点,她就可以和小不点聊天了。她一边聊着,一边想象着小不点的模样,她似乎看见了小不点眨着一双可爱的大眼睛正向她甜甜地乐着呢,她幸福的闭上眼睛,进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了。
    刘晓莉是被菜园里一阵凄惨的犬吠声惊醒的,“妈的,看你还敢朝老子叫!”她听见一个男人恶狠狠地骂着狗,接着,又听见那男人朝自己的窝棚这里走来。她屏住了呼吸,心砰砰地跳着,在她的印像中,还没见过有谁不怕菜园养的这条大黑狗,这条大黑狗有一人高,威猛无比,上次场部附近农村的三个地痞夜里来菜园偷菜,被这条大黑狗追着屁股一直撵出了3里地外,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竟把凶狠的大黑狗给制服了?在她想的时候,那男人走到了窝棚外,站住了脚,她能够清晰地听见了他粗重的喘息声,她感觉到了恐惧,她想喊,嘴巴张了张,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嘟,嘟。”刘晓莉听见两声轻微的敲门声,“难道他要进来?”她抓紧了被子,惊恐地注视着门,停了一会,她那扇用铁丝从里面像征性扣着的门被轻易地推开,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手,“嗡……”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她的门又被关上了,“谢天谢地,他没有进来。”她捂着胸口,暗暗地庆幸。她听见那男人渐渐地走远了,一颗惊悸万分的心才稍许安定了,她用手摸摸脸,摸摸脖子,又摸摸自己的背,全是被惊吓出来的汗,就又捂紧了被子,刚才的一幕几乎消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很快她就虚软地陷入昏睡之中。
    刘晓莉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远处的农田里传来东方红拖拉机的轰鸣声,她知道,她该起床了,用不了多时,菜园组的就业们就要来她这儿领工具上班了。她缓慢地穿好衣服,没及下地,就觉一阵恶心,便趴在床上朝地上事先搁好的脸盆里吐,吐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倒是流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她伸手扯过床前铁丝上挂着的毛巾,擦了擦脸,就看见门后的地上放着一个饭盆,急忙下地,端起饭盆,里面放着一大块凝固了的猪油和三枚鸡蛋,她想起了夜里的事情,“他会是谁呢?为什么要给我送这些东西。”她默默地想了一会,只能是他!她想起了王锦葵,便打开了门,随手把饭盆从窝棚里扔了出去。
    刘晓莉猜得很准,那个人果真是王锦葵。那天,他翻墙回到队里不多时,菜园组那个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小组长领着队里的干部前来轻易地将他指认出来,队长一句话也没多说,甩手就是一耳光,打得王锦葵眼冒金星,然后队长问他该不该打,他回答说该打,队长说你知道这点就好,随后,将他关进了队里那间只有一个小天窗的禁闭室里。禁闭室里还关着一个违纪的犯人,耷拉着脑袋,蹲在墙角不停地唉声叹气,王锦葵便说瞧你没出息样,不就关个禁闭吗?正好不用劳动可以休息两天,说完,他就在土炕上躺下,双手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想着刘晓莉怀孕的事,心里甜滋滋的,哼起了小调。那犯人凑到近前,说关了禁闭,还如此高兴?王锦葵兴奋地把嘴贴到他的耳边说道:“我有儿子了!”王锦葵一动情,眼水扑簌簌掉了下来。
    “一会笑一会哭,你犯神经了!”那犯人骂他一句,兀自退到了一边。
    关禁闭的几天里,王锦葵始终处于精神亢奋的状态,一解除禁闭,他便找空翻过了墙头,他不敢让刘晓莉看见了,就躲在墙边的草堆后面偷偷地看她干活,他看出她的身体非常虚弱,就露出面,试图帮她完成劳动任务,结果招致了她的痛骂。他知道她这辈子是不会原谅他的,他原本也没有这个期望,可她现在怀了他的孩子,他是多么希望她能够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无论这个孩子是男还是女。可她一脸的菜色和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分明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反应,王锦葵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这痛心既为了刘晓莉,也为了她肚中的孩子,他多么希望刘晓莉能够得到很好的照顾和很好的食品,于是,他像一条饿极了的狗,在监院里到处寻找可以用来补充营养的食物,可现在别说是犯人了,就连队里的干部,也不是每顿饭都能吃得饱,他搜寻了几天,竟然连一粒多余的粮食也没找见,那天,他望着屋檐下唧唧咋咋的麻雀,没顾多想,攀上屋梁去掏麻雀窝,一不留神,从屋梁上摔下来,右胳膊摔得几天无法抬起,还被组长告状挨了干部的一通批评,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后悔心疼的是从屋梁上掉下来时没有护好已经抓在手里的一窝麻雀蛋,整整9个麻雀蛋,就在他的眼前摔碎了。昨天下午,犯人大伙房拉来一马车的黄豆和几桶酱油,王锦葵被叫去帮忙朝储藏室卸运,他还是第一次进大伙房的储藏室,大伙房那个光头胖犯人组长指挥他拎着一桶酱油,放到墙角的一个货架上。就在他把酱油桶在货架上摆放下时,他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他看见货架上放着一脸盆猪油和一篮子鸡蛋,便伸出左手,用脸盆里的舀子飞快地舀了一大勺猪油,连舀子带油一齐藏进了上衣口袋里,同时,右手在鸡蛋的篮子里抓了一把,抓住了3个鸡蛋,也藏到口袋里,做完这些事,他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他的小动作,他才放了心。晚上,他利用上夜班的时间,沿着他习惯的路线翻过墙,把偷来的猪油和鸡蛋给刘晓莉送了过去。
    王锦葵并不知道刘晓莉已经把他送来的猪油和鸡蛋扔掉了,他想象着刘晓莉见到这些诱人的东西一定会格外地高兴,唯一令他遗憾的是东西太少了些,这样一想,大伙房储藏室里的那一脸盆猪油和那一篮子鸡蛋很自然地在他眼前晃动,惹得他心痒痒的,“妈的,一定要搞到手!”
    这以后的几天,王锦葵有意无意总会在大伙房的储藏室外面晃动,他有好几次看见胖犯人组长打开那扇他渴望进入的门,从里面拿出各式各样的东西,好在没有猪油和鸡蛋,他暗自庆幸,他知道,这两样东西是大伙房的稀罕物,不到加餐的时候,胖犯人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这一天,他从车间里收工回来,天依然在下雨,到处湿辘辘的,雨不是很大,他又踅摸出屋子,在监院里溜达。
    这个时候临近中午的开饭时节,下工的犯人们都在忙着收拾碗筷等待着吃饭,监舍和院子里不时响起碗盆“叮当”的撞击声。在黄泊湖的任何一个单位,每顿饭前对于犯人们来说都是一日里的重要的美好时刻,几乎每个人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计,怀着一颗期待的心情渴望着开饭的哨音响起。
    修配厂犯人的监院并不是封闭的,由于整个厂子有一道一人高的围墙,犯人住的监舍也就没有围起来,只是在通往厂区的方向划了一道警戒线。王锦葵心里有事,不知不觉过了警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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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6 23:36:58  更:2021-06-26 23:4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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