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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且许,年华错(古风,父子)[第7页] |
作者:江矜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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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1)】 凌墨卿身涉谋反,人心散尽,死后自然也是一派惨淡。但毕竟身份特殊,府里报信至皇宫,却只得到一句回复:自行处理即可。 出乎意料却又理所当然,凌王朝有法令,谋反罪民,一律鞭尸火葬,不留全尸。这个自行处理,是怎么个自行处理法,实在令人心寒。 世上多有弑父的孩子,却鲜有杀子的父亲,徽华也是第一次知道,世上竟有这样为君为父之道,死后尚不得安宁。他便看着凌墨卿静静地躺在那里,清冷一笑,下令入土。 徽华的话,一时无人表态,虽说律法如此,但也架不住人家权势够稳,后台够硬。殷离的身份,没有任何质疑,然而,慕衍浩明里暗里的维护这样明显,长了眼睛的,都知道那是梁王府要保的人,凡事都不免避着点。 “慢着。” 虽说徽华作为皇城左相,但毕竟主暗,从来至多只有书信往来,是故,那是徽华第一次正式见到凌王朝的君主,那个传说中文韬武略俱佳的帝王。结合凌墨卿的遭遇,他一直以为凌靖曜是个面硬心冷,无情无义之人,可是,看上去的感觉,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徽华刚皱着眉,就见江然突然拦了自己一把,无声使了个眼色,徽华皱着眉后退一步,凌靖曜缓步走向正堂,神色平静而又暗带复杂,但步履半丝不错,一举一动都是帝王威仪,偏又没有硬生生压下来的强烈威势,或许,这便是生来的尊贵。 从徽华的角度,看不清凌靖曜的神情,只是依稀看见,他对着棺木沉默了很久,才缓慢而迟疑地伸手,似乎是在理凌墨卿的发丝。徽华下意识以询问的目光看向江然,正对上他讳莫如深的目光。 感受着凌墨卿冰冷的身躯,他的手无意识地缩了缩,凌靖曜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孩子过世了,如同他的母亲一般,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平静地站在那里,他缓缓陷入了回忆。 凌墨卿这个孩子,看起来很乖巧,自小到大都是一样,如果不是上一世的回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结发妻子的孩子,自己放在心尖上宠了这么久的人,最终会这样干脆地逼宫谋反。死过一次,他没有兴致再与他扮这场父慈子孝。看着他故作仁孝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只觉得心烦,无与伦比地心烦。 他不是个崇尚血腥的人,但从正式想起开始,凌靖曜真的恨不得直接杀了他,十余年的心血,居然养得出这样的人!然而,看着年幼的凌墨卿分明无辜、暗带受伤、怯怯畏惧的神色,血缘羁绊,他当真没下手,或许孩子还小,没动过这份心思吧。 自此开始刻意疏远,把任何可能的诱因都掐灭得干干净净,明里暗里说白了,这个位置不会给他,一丝机会都没有,可是,凌墨卿还是反了。 果然,自古世事多变,唯有人心,是永恒的。理所当然,不同的起点,依旧是同样的结局。皇位的魅力,当真大到如此地步,让你即使赔上父母亲人都在所不惜吗? 看着棺木中的少年,面容瘦削,华发早生,清瘦得根本看不出是十几岁的年纪。清冷的面容缓缓地与记忆中粉雕玉砌、笑语嫣然的孩子,巧妙地重合,却明显看不出当年的痕迹。 凌墨卿是什么时候变的呢?凌靖曜记不清了,似乎从自己清醒之后,便逐渐开始了。他不再每日跑到自己面前去讲各种见闻,而是换上了一副温和知礼的面具,整个人都变得安静下来;他不再满足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而开始从文坛出发,广泛结交京都贵族子弟;他甚至不满足于自己的身份,明明白白地插手朝政,共逐君位。 凌靖曜几乎可以看到与前世同样的结局,可他忍到了这步田地,凌墨卿依旧没有罢手。那份认罪的文书,呈上来的时候,他连看都不想看。终生幽禁,是凌靖曜对他最大的仁慈。 或许是年纪上来了,他总是下意识地回想当年的种种,对于凌墨卿后期各种失当混乱、乃至于破罐破摔的言行,凌靖曜已然完全放手了。你纵使不愿意,此生也就只能这样了。 而今日,他正处理着折子,忽然接到凌墨卿逝世的消息,手下一抖,墨迹散开。放下笔,换了一本,才平静地开口:“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诚然,在颁下终生幽禁圣旨的那一刻,凌靖曜此生,都没想过再见凌墨卿。这是凌靖曜的底线,从此,父子恩断义绝。 看着棺中的人,凌靖曜的面容冰冷,神色复杂,轻缓的语调透露出岁月的沧桑:“你也不必恨朕,左右,今日若不是你躺在这里,恐怕就是朕了。”你是多毒的性子,还用朕说吗? 门口忽然想起一阵掌声,徽华下意识回头,正见慕衍浩一袭黑衫,目含赞许,缓步而来的简单动作,却难掩贵气:“陛下好风范,凌墨卿尸骨未寒,绝想不到皇上居然会纡尊降贵,来如此破落的府邸,观赏他的遗体。” 凌靖曜平静地回头,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周身的威压散得很开。徽华这样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难得感受到了压制的意味。 “自然,他更想不到,与之敌对多年的政敌,冒着沾染谋逆的风险,都能有兴致来聊表慰问。想来,其在天之灵,也当深受慰藉。”站在亲生儿子遗体前,方才还一脸沉重,转瞬间便可与宿敌谈笑自若,甚至直指谋逆罪状,借此反击,这份心性,实在是够可以,也够悲哀。至少,慕清枫过世时,慕衍浩的反应,绝没有这么平静。 “哦?”慕衍浩莫名地看他一眼,“谋逆?证据何在?陛下指的是这份吗?”悠悠然从怀中掏出了当初凌墨卿的认罪书,还顺手抖了抖。 “梁王手下当真人才济济,”看着熟悉却又分明陌生的字迹,凌靖曜望向慕衍浩的目光平静,但脑海中激出冷冽的杀意,眸光一定,到底难掩瞬间的恍惚。 半年前,凌墨卿在徽华的影响下,到底曾抱过一丝希望,即使是刑讯逼供到那步田地,他还是赌到了最后一刻,他签的名字——墨倾,不是凌墨卿。 凌墨卿原名凌墨倾,原取自“醉墨淋漓一座倾”的意思,是凌靖曜与韩雪俪年少时共同欣赏的一句话,然而,此后,物是人非,此“卿”,多有提示作用,名字的变迁,几乎承载了凌墨卿一生转折的悲哀。 所以,凌墨卿才会无心救助倾儿,因为,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保护倾儿,就像保护年幼的自己。那份早已逝去的愉悦,他只能靠倾儿的笑容去维系。 “凌墨卿这份认罪书当真认得妙,想来,还是希望陛下会顾念当初父子之情吧,不过可惜,他等到了什么?”慕衍浩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解,“是雪俪的死讯吗?” 凌靖曜的脸色有些微不可见的发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并不让人喜悦的事,但也不过只是单单默了默:“笑话,谋反的事,是朕让他承认的吗?” 这句话的深意让徽华看了他一眼,慕衍浩从头到尾没提过这点,但凌靖曜的话明显下意识偏向凌墨卿没有谋反这种情况,这是本心的思维,换言之,是有外物强行反反复复提醒他,凌墨卿有谋反的意思。难道…… 徽华看了很久,敛了敛眸,忽然浅笑着,迈步进了屋,无视慕衍浩满不赞同的目光,清浅地开口:“不知陛下对刑讯逼供怎么看?或者说,陛下对转世重生怎么看?” 凌靖曜没有任何意味地抬头,徽华手心就泛起了汗,但面上依旧丝毫不露:“不知陛下去过苗疆吗?” 徽华看着凌靖曜扶在棺木上的手瞬间收紧,指节泛白,不禁又出了一手的汗。君王不愧是君王,大抵大风大浪见惯了,一句话就能品味出味道来。凌靖曜或许什么都不知道,但就徽华一句话,他就可以很清楚地明白,这件事无非两个极端,要么,当真两世,凌墨卿都反了,反得莫名其妙,完全找不到任何理由可言;要么,他干干净净活着,以先皇后嫡子的身份,无端被折辱多年,就因为后宫一个可能耗时良久的阴谋。 如果凌墨卿是清白的呢?凌靖曜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可能,如果凌墨卿是清白的,那意味着什么?这么多年,意味着什么。 徽华也是就近闻到了凌靖曜身上隐隐散发出的特殊味道,才敢肯定的。这是香料,一种很强致幻效果的香料,若不是他之前因为过过蛊,翻了不知多少本书,如今自然也是体会不出来的。与其说,凌靖曜是重生,或者做了噩梦产生的错觉,不妨说,是有人心心念念要断掉凌墨卿的活路。 难怪凌墨卿会被逼到一轮廷杖吐口血的地步,凌墨卿或许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与凌靖曜开诚布公地谈过,而这种情况下,两个人居然就能这样莫名其妙地被算计了十余年之久。 徽华理清了思路,刚想开口,就看到慕衍浩朝他摇头,良久,凌靖曜轻轻开口:“出去。” 凌靖曜不是傻子,他一句话就听得懂徽华的意思。即使没有证据,他也能很快分析出形势。他正式质疑凌墨卿的时候,文德七年正月初四,萧妃进宫的第三日。苗疆,好个苗疆,好个萧妃,当真是好。凌靖曜笑了,笑得恍然一梦般的凄凉。 愣愣地看着棺中神色安然的孩子,凌靖曜俯身牵过他的手,冰凉刺骨,没有任何得回应。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再也不会起身用温和却明显反抗的目光看着自己。原来,其实,他不过是在置气。自己不让他干的事,他偏偏想干给你看。他觉得不公平,凌墨卿,心里难过。所以,他这么明晃晃地表达出自己的不满。 凌墨卿只是将自己的才能展示在他面前,他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一个意思。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不喜欢他了,明明他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分明他一点错都没有。他只是想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宠爱,虽然,这个方法不好,十足十的错。 “倾儿,”凌靖曜攥着凌墨卿的手,神情有些恍惚,“倾儿,父皇不知道。”泪水缓缓滴落,砸在凌墨卿脸上,分不出是谁的泪水:“父皇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告诉父皇?” 迷乱的眼前,依稀浮现凌墨卿年幼的身影,那么小的孩子,站在门后,带着一种悲伤失措的目光,一脸质疑地看着自己指导太子课业时的样子。 那时,自己怎么觉得呢?大概是害怕吧。这么小的孩子,就会希冀这种东西吗?凌靖曜感到可怕。这么小的孩子,合该是干干净净的,就算是生在了皇家。 凌墨卿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过得不好,就像他从来不会向自己阐明,每一轮廷杖下,其实都不干净。所以,凌靖曜理所当然地觉得,凌墨卿过得很好,即使没有自己的照拂,正宫皇后所出的嫡子,日子怎么可能过不好。 虽然,凌墨卿那么怕他,凌靖曜看得清楚,这孩子怕他,很怕很怕,温和的眼中都隐隐渗着一丝畏惧。当时的自己并没有太当回事,有样东西怕,总是比没得怕,要好得多。 凌墨卿会不会受伤害,凌靖曜从来没有考量过这个问题。因为,凌墨卿分明有大把的机会见到自己,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申辩,甚至指责质问,最少最少,他可以隐晦地暗示宫闱内幕,比方说,廷杖下的杀机。 可是,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凌墨卿宁愿花大把的时间,绕上一大圈,去尝试弄懂期间种种的事,都没有试图来正面询问过一句,自己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倾儿,你什么都不说,宫里的人也什么都不说,你让父皇去哪里知道?”你这么一字不吭,一下一下地硬挨,我到哪里去知道,你活得艰难。 整个皇城,知道最少的,不就是他凌靖曜吗?所有的事,到他面前,都变得不可辨认。 可是,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做,你的身份这样稳固,我曾这样宠过你,不过是几年的疏远,你为何就这样怕我,怕到一句话都不敢和我说? |
【第十五章(2)】 一夕间,天地俱变,上至嫔妃皇子,下至黎明百姓,无论利害关系如何,但凡牵涉到陷害凌墨卿一案中的人,全线抄家灭族。君王一怒,浮尸千里,不管三七二十一,线上的人,势力有一股算一股,京都几乎是以血染的进度,彻底进行了局势的更迭。 即使有此考量,然凌靖曜反应之激烈实在完全出乎徽华的预料,以致局势几乎全面崩盘。如果不是慕衍浩强行插手引导,京都险些陷入极度混乱。 但是,如果凌墨卿对凌靖曜的影响如此,那昭宣的逝世上,容凛的反应怎么会是这样?联想到容瑄消息的时正时误,徽华心下忽然有种隐隐的不安。依容瑄的性子,会吗?但如果容凛在容瑄进府的一刻就明白了,那他生生稳着容瑄,究竟想做什么? 无法想通其中的原委,徽华在太师府门口迟疑徘徊良久,待到夕阳西下,他才定了定步,看着余晖的空茫,到底返身正式送拜帖,光明正大从正门步入。 而听过他的本意,容凛的反应很平静,只是随意地看了他一眼,便允准了,倒是在徽华的预料之中。毕竟,明面上,世家子弟相互拜访,是合乎情理的事。 人间三月,夏日未至,连空气中都带些清爽舒适。徽华轻轻推开窗,没听到熟悉的风铃声,难得有些不惯。容瑄长住的地方,总是习惯性在门前窗后摆这些小东西。徽华也一贯觉得,风吹过的时候,很有味道,当然,以容瑄的讲法,是人进的时候,能反应得快。 微风拂面,恰到好处的阳光朦胧了一室,近处远处隐在浅淡苍茫中的枝枝叶叶,参差错落,幻化出一种生命的交织,承载了人世的风云。看容凛的态度,真的没有出事吗? “怎么?怕我死了,特地过来看看?”容瑄的声音带着一贯清冷的味道,却依旧染着熟悉的调笑。独有的默契下,徽华明白,这里有人监视。 容瑄随手倒了杯茶:“徽华公子现在很失望吧?”轻轻递出的一刻,容瑄看了杯盏一眼,快速借着掩护,比了个微不可见的动作——正门不可行。 徽华挑眉看他,缓缓接手饮下,温和地接口:“京都的局势不好,其中尤以太师府为甚,你选错了立场。”所以,当真是自己多心了? 容瑄俯身去取徽华手中的茶盏,压着声音快速说了句:“徽华公子怕是多虑了。” 徽华没说什么,平礼告辞,起身离去:“道不同不相为谋,好自为之。” 太师府侧对王府,以徽华的功夫,想来不会有问题了。看着徽华的背景逐渐消失在视野中,容瑄扶着桌子的手缓缓加力,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整个人眼前都有些泛黑。 半晌,才在模糊间瞥见一缕衣角,瞬间笑了,语带嘲讽:“怎么?太师机关术这么高明,截不下人?” “终于不装了?容瑄,当真是我小看你了,”容凛笑得很温和,忽然伸手死死掐着容瑄的咽喉,良久才往缓缓松手,语气却依旧平和,“不过,你当真觉得我会把你错当成昭宣?”我容凛再不济,总不会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 容瑄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冷汗淋漓,窒息的痛苦逼得他不断剧烈咳嗽,鲜血一口一口往外吐。药效一过,整个人都疼得刻骨,耳边混混沌沌,依稀能够听到模糊的话语。 容凛看着空杯盏,神色间流转出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轻轻掷下一叠纸:“容瑄,我活了那么久,也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远比我想象的聪明,短短一年多,二十七封信件,准确度之高实在让人敬佩,可惜了,我容凛本就不在意这所谓的太师府。” 容瑄扫了眼眼前的纸,快速抬头,眼中浮现出一种强烈压制的不可置信。 容凛今日的兴致似乎很高,看着他的面容,倒是有种缓缓道来的耐心:“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一贯是与徽华单线联系的,或者说,单向联系。二十七封信,二十七种不同的方式,难为你想得到。只可惜,他收到的资料半真半假,乱得离谱,居然还愿意相信你,果然是兄弟情深。” 容瑄敛了敛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维持一种看似震惊的状态。二十七封,如果是二十七,那就没有问题,祈末山庄是接到信的。可是,容凛究竟截下的,是哪二十七封信,他也不敢仔细看,只能轻轻掩口,去缓和体内真气的错乱。 转着手中的杯盏:“只是,容瑄,你在淮阴真该好好学学药理。徽华再信你,总不会信到这种地步。这药可当真不好戒啊,毁他一生都够了。不知你有几条命,赔得起徽华在慕衍浩心里的地位。” 看着容瑄掩口咳得撕心裂肺,容凛怜悯地看着他:“太师府倒便倒吧,一年前,我就不在乎了。至于你,我纵使日日让你活得生不如死,如今又有谁知道,你又指望谁相信你?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慕徽华,没准如今……” 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容凛的语气变得疯狂,瓷杯猛地碎裂在地上:“我的世界早就毁了,我的世界早就是黑的了。我就这么活在黑暗里,为什么不让这个世界也走在黑夜里!慕衍浩该死!江然也该死!他们都该死!”容凛的神色忽然闪现一丝诡异,“不过,他们死了算什么?我一年前的痛苦,我总能让他们感受到的,慕清枫、徽华、你,一个都别想好过!” “容瑄,你看,昭宣身亡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你这个年纪吧,哦,如今,你还比他大些。不过没关系,你们的开局那么像,结局,也应该很像,”轻轻点着蜡烛,“我原本想,等江然亲手杀了你之后,再让他们知道真相。不过,我现在反悔了。容瑄,你说,有什么比火光冲天的场景,更漂亮? 容瑄看着容凛愈见混乱的思维,忽然懂了。容凛是疯了,一年前就疯了,只不过,他不是因为想念韩昭宣而困在了幻觉中,而是一直困在了复仇的阴影里。他在报复梁王府,整整一年的光阴,他沉寂了一年,徽华的入京,让他看到了希望。 容瑄怔在了那里,他到底棋差一招,他一直以为,容凛是别有目的的,所以,他的布局,始终是在容凛清醒的基础上建立的,他真的没有想过,容凛当真疯了,疯到不惜一把火,与他同归于尽。与没有逻辑的人,去算一场局,他怎么可能赢。 一年多的殚精竭虑,无法静心养伤,无法放松休养,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靠药强压着,自然情况是越来越糟。 容瑄看着满室冲天的火焰缓缓扬起,带着黑烟滚滚,呛人的烟味笼罩着容凛疯狂的笑声,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缓和了很久,他才艰难地去够身边的碎瓷片,混乱的视线里,去聚焦那根细线。 强提内力的一刻,容瑄死死压着反出的鲜血,瓷片脱手的一刻,清晰地看到长线断裂,瞬间松了口气,整个人都用不上力气。之后就是模糊的破空声与利物穿透肉体的迟滞。正对的墙面缓缓开出一道石门,他强扶着桌面起身,眼前一片浓烟,呛得他咳嗽,完全辨不出容凛的生死。 近两年前,树林里,江然神色深沉,忽然一笑:“容瑄,我教你。你学不学?” 从头至尾,江然只教了一日,说了一句话,而他考虑了近两年,针对的,就是江然的出题地点——密室。居然,此生,当真是用得着的。 容瑄觉得有些冷,扶着桌子的力道很虚。他只是凑巧之前发现过这个密道,其他一概不知,也实在没力气在失火的地方借个火,看看里面是不是有利呼吸。他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往里挪,几乎感受得到生命一点一滴的流逝。 石门关闭的一刻,容瑄直接斜靠着墙面倒下,半丝力道都没有。原来,只能这样了。他算了最坏的结局,不过是用到这个根本不了解的地方,可是,他的运道一贯不好。 那杯茶,徽华应该没有喝吧,分明他提示的这样明显。 人在临死时,或许当真会回忆自己的一生。 他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就像回到了当年的冰窖,很冷,很饿。 他起先不是身体不好,他吃不下,他反胃。因为,淮阴的那一日,黑夜里,他亲眼看着一个人吃下另一个,鲜血淋漓,骨节分离。或许,大家都很饿吧。 耳边隐隐传来一声声诅咒,带着刻骨的恨意与决然。 容瑄,你不得好死! 容瑄,如你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容瑄,我化作厉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是谁这样肯定地开口:“如你容瑄这种叛得了主君,叛得了挚友的阴险之徒,我在淮阴见多了。” “你叛徽华叛得这么干净,何必等他死了,再装上一轮兄弟情深。你是想要和慕清枫争上些什么,还是看不惯有人活得比你舒坦?” “清枫近日情绪不宁,做出这些事,也算情有可原。容瑄,你算什么情况!不劝着些也就算了,大半夜的,你就敢带着他往这种地方走,你安得什么心?” 他掩着口,一声声地低咳。感受着手中得黏腻与湿漉,就像这么多年,他手上沾满了鲜血。他无意识地往墙上抹,然而,鲜血淅淅沥沥,擦也擦不干净。 容瑄喃喃地开口:“我不是,我没有,不要杀我,求求你,你不要杀我。” 求求你,救救我! “容瑄,一定要活下去,陪他们活下去。”可是,昭宣,我好累,我就休息一下,一下就好,好不好?京都不会有事了,徽华有慕衍浩,孙珏有孙辰溪,谁都不会有事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自保,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父亲的,对不起。 容瑄眸中渗着眼泪,手中死死攥着玉佩,忽然笑了,泪水一滴一滴,打湿在玉佩上。 |
【第十五章(3)】 对比容瑄的情况,太师府简直是一片混乱,下人慌慌忙忙地往外逃。火光闪出一丈多远,舔住就着,烤也难耐,谁敢靠前?如果不是慕衍浩站在那里看着,众人不得不冒险灭火,估计人早就跑光了。 这种情况,几乎是泼水成烟。但凡这火救下来,人也不可能活命了。 “靖越,你冷静点。里面的情况,谁也不清楚,没准……”慕衍浩看着大火随着风势旋转方向,飞快地连成一片火海,极力试图江然这种完全没有理智的行为。 “冷静?你让我冷静!”江然指着汹涌的火场,“若是在里面是慕徽华,你冷静吗?” 趁着慕衍浩愣神的功夫,江然直接推开他,截下下人的水,往身上一过,就往里冲。 那下人冲着二人愣了很久,慕衍浩一口气没回过来,挑了挑眉:“瞪着本王作什么?还不快去救火!” 江然踏进火场的一刻,就被浓烟呛得咳了片刻,一狠心,还是一边咳,一边往里走:“容瑄!”烟雾缭绕下,基本是什么都看不清了,等他磕磕绊绊按照徽华最后一次见到容瑄的地点找到内室,诚然已经昏得脑子不行了。 难得凭他这么多年的经验,能从残存模糊的视线中,看出人为的痕迹。冷静了些许,江然皱着眉,都快疯了。这是什么鬼阵法?见也没见过。开玩笑,容瑄不是不会布阵的吗? 若是徽华在场,大抵完全不会做任何尝试。因为无论容瑄本人究竟会不会布阵,以他的性子, 一旦布出阵,若是能让人短时间破了,那还叫容瑄吗? 无论如何,按这火势来讲,再不出去,房梁就彻底塌了:“容瑄!” 密道里的容瑄昏昏沉沉,模模糊糊间听到声音,但奈何实在喊不出声音,只能摩挲着去找机关。力道这种东西,不是激发潜能就可以的,容瑄真的没力气起来,只能捏着银针,从指缝出手,去击机关。银针毁坏关窍的一刻,石门也开了。 江然下意识回头,便见容瑄无力地倒在那里,明明视线迷蒙,但鲜血却是刺目地红艳。看如今连天的火势,肯定是出不去了。 江然直接进了密道,看着损毁了内部机关,当机立断:“阵眼在哪儿?” 容瑄咬着下唇,吃力地抬手往一方虚指。 江然看着他手中的玉佩,倒是愣了愣。那是他的信物,原是想他离了自己,能多一份保障,如今倒也是用不着了:“把玉佩给我。” 容瑄抬头看他一眼,紧紧地攥着,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还顺手往身后一藏。 “不是,你!”江然对着容瑄分明坚决的目光,看了看外面眼看着就要烧进来的火势,直接急步往外走,顺手抄着硬物就往阵眼击去。 石门迅速关闭的一刻,江然快速回身,揽着身后辨不清神色的容瑄,以轻功快速往密道后撤,流箭从各个方向循环射出,直到终点石门洞开。江然迅速闪过,身后的石门关闭,眼前又是一模一样的道路。那一瞬,密道大规模地震颤,显然,外面是彻底塌了。 还一关一关的,看这样子,这条密道短不了了。 轻轻放下手中的孩子,江然辨了辨情势:“后面通到哪儿?” 容瑄不知为何,似乎还在怔愣中,半晌才摇了摇头。 你不认识,还待里面?是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江然震惊地看着他,扶着墙面,似乎有些累:“身上有药吗?” 容瑄低头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明显没什么力气。江然从他身上掏出瓷瓶,明显觉得容瑄的神色不是很自然,打开盖子,瞬间皱了皱眉,连语气都带着些凝重:“这种东西你也敢用!”看着容瑄如今的状态,他到底缓和了一些语气:“从现在开始,这药放我这,你这么小的年纪,别靠这种东西耗身体,日后有的你后悔的时候。” 说着,到底是从容瑄身上找到了外伤药。这瓶子江然无端觉得眼熟,也没太在意,倒是解开容瑄衣衫的时候,怔愣了很久,看他的目光都带着不可置信。难怪不常见他穿浅色衣衫,这伤势实在是不轻,血肉都带着些模糊感:“你不是说,容凛待你很好吗?” 容瑄沉默着,没说话。 江然不喜欢他的就是这点,凡事没一句准话,问出来的问题从来不带答的。瞥眼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就说这瓶子怎么这么眼熟:“你平常不上药?”药是放着干看得吗?收藏?这什么人呐。江然完全难以理解:“容瑄,你脑子怎么长的?” 容瑄沉默着,依旧没说话。 左右江然习惯了,也没说什么。今日显然不能再做什么了,这密道不简单,以容瑄如今的情况,明显撑不过去。这种伤势再不处理,也是麻烦。 轻轻脱下外衫,慢慢撕成条状,不得不说,自从到了京都,衣服质量好了,撕起来也麻烦,但奈何手上实在没有什么靠谱的包扎物,也就临场应个急吧。 想起这孩子畏寒畏得厉害,江然直接揽过容瑄,开始一点点上药包扎:“疼了自己喊出来,这么个鬼地方,没人取笑你。” 但江然的说说,也就只能是说说了,指望容瑄喊出声来,是比登天还难的事。疼到了极致,他也就是一身冷汗地无意识往江然怀里缩。对于这个动作,江然本人是无法理解的,这疼是他上药的时候造成的,正常反应,你往外躲倒是真的,往我这边窝有什么用。 容瑄一直觉得,江然帮人上药时给人的感觉与平常不大一样,整个人都带着一种专注耐心的意味,连带着氛围都会平和很多。 然而,江然当时只是在深思一个问题。一块玉佩,一个瓷瓶,淮阴培养徽华时,明明是这么强烈的败家作风,怎么培养出的容瑄,这样扣门。怪不得嗣君之位的竞争这样激烈,果然是有原因的,差别待遇竟这样大,他当年居然没发现这一茬。 等江然终于帮他基本处理完伤口,就见容瑄没什么反应地靠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的,说不出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才堪堪想起,时间大致应当过了很久,身上都有些麻了。密道里有光,但明显辨别不出时间,他也只能掐着容瑄的情况走。 如匆匆赶到的孙辰溪所述,容瑄认为,容凛原本是孙家的人,那这个密道,就不好闯了,毕竟,孙家的机关术,实在是闻名天下的。如果是他一个人,硬过应当是没问题的,带上容瑄的话,只能一步一步走了。 等到容瑄再次睁眼,江然觉得,自己腰酸背痛得都快残了,果然是老了吗。揉了揉发酸的地方,江然看了眼容瑄,原想问他能不能走,但看着他口唇发白,便识趣地放弃了这个问题。 直接顺手抽出容瑄头上的发簪,江然比了比手,一道滑下去,鲜血瞬间涌出来。不理会容瑄瞬间错愕的目光,江然将手放在他口边。 刺鼻的血腥味让容瑄脸色有些发白,直接排斥地避开。看得江然实在有些无语:“我说你就这点力气,靠谱点行不行?” 容瑄看了他一眼,缓缓张口,鲜血染在唇上,平白让江然觉得有些凄凉。泪水忽然滑落,容瑄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哭了,明明没什么声音,却诚然哭得他有点心烦。 对着密道观察了那么久,江然也大致有数,缓缓扶着容瑄起身,半搂在怀里:“你跟着我的脚步走,不要出错。” 理所当然,不知多久后,入目所见,依旧是一道石门。 门开后,江然扶着容瑄坐下,对着前面又是一番打量。硬走的时候,就只能强行算出最稳妥的方法了。孙家自来以和为旨,其特质就在于温和。即使是血腥到极致的机关,也会存在一条最温和无害的走法,这是他如今唯一欣赏这条密道的地方。虽然这所谓的温和无害,也只是对比而言。 容瑄靠在墙边,朦胧的眼中,看着江然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划算着什么。一袭青衫,随性悠然,大有指点江山的气魄。想起当时流箭齐发时,江然的游刃有余。容瑄微微敛眸,其实,自己不过是个负累,你又为什么要在这里耗时间,一关一关往下走? 他认真地看着江然,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决然,微哑着嗓子,缓缓开口:“你可以先走,不必管我。” 江然连头都没有回:“闭嘴,别打扰我。” “我会活下去的。” “知道了,祸害遗千年,你当然会活得好好的。”江然回头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眼中明显流出一丝无奈与无语。 |
【第十五章(4)】 不记得多少次了,看着熟悉到眼晕的石门轰然打开,江然扶着容瑄坐下,终于倚在墙边有气无力地爆了粗口:“擦,什么鬼地方!有完没完,淮阴禁地闯关都没这么狠。” 容瑄神智有些混乱地抬头,似乎有些不解。你闯过吗? 江然难得看懂了容瑄的意思,一时有些无语。废话,你老子我就是从禁地闯出的淮阴,谁像你,正门出去,还被追杀得这么惨,真没出息。虽然他应该算是顺便诈死了一次吧,毕竟,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活着出去了。 往事不堪回首,江然起身,忽然眼前一黑,扶了一把墙面,顿了片刻,才缓过来。他现在的情况也越来越撑不住了,更何况是重伤的容瑄。江然复杂地看了眼容瑄:“记着,坚持不住的时候,有时,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看着似乎遥遥无期的希望,江然其实自己也看不到什么未来,但是,并不妨碍他为容瑄塑造一个未来。他至少要让容瑄觉得自己有把握,才能……好一些吧。 估量着现在的情况,江然直接俯身抱起容瑄,还没等他挣扎,就直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节省体力,少折腾。” 走了良久,江然忽然皱了皱眉,脚下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松手放他下来:“差点忘了,你内伤不轻。关卡还不知折腾到什么时候,我先帮你过一下伤势再说。” 差点忘了……容瑄敛了敛眸,没什么反应,只是顺着他的力道坐下,实在没力气说什么。 内力刚过到容瑄体内,江然就立即放缓了速度,下意识皱了皱眉。容瑄的内力几乎是乱得一塌糊涂,这种情况,但凡提气,就免不了冲撞吐血,简直是悬着命玩呢。 以容瑄如今的身体状况,他也不敢强行理气,只能一遍一遍顺着经脉温养。或许是体力消耗太过,或许是殚精竭虑以致损伤精力,又或许是压着速度灌内力的缘故,江然明显觉得自己的身体跟不上,便估量着容瑄的情况,收了势,指着前面给他看:“顺这个方向,你走到那个点,做得到吗? 容瑄吃力地抬头,快速比算了一下,迟疑地摇了摇头:“如果你起初没有忘了给我疗伤,如今我或许过得去。”这几日耗下来,伤势好转也毕竟不能抵掉这份损伤。 怎么这么记仇?江然皱着眉头,思索良久,还是从怀中掏出了瓷瓶,缓缓递给他。 容瑄明显怀疑地看了江然一眼。一样显然不准用的东西,突然被交到自己手上,分明是怎么看都很有隐情的事。 “看什么,蠢货!这条路只能容一个人安全通过,第二个就只能硬闯。你如今若有这份能耐,了不起我先过去,也是一样。” 容瑄抽了抽嘴角,缓缓伸手接过,往嘴里灌了一颗。 “玉佩给我,我等会儿要用,”看着容瑄迟疑地攥着,没有松手的意思,眼神中的思虑愈发浓厚,江然觉得这孩子想得真多,当真敏感,只能又加了一句,“等会儿在那边等着我,别乱来。”才让容瑄放心地松了手。 缓过了这份劲,容瑄沿着江然指的方向走,越想越觉得有问题,正想回头,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瑄儿。” 容瑄滞了滞,迟疑地回身,江然站在十余步开外,云淡风轻的笑容,带着一种君子温文的诗书气息,大气又游刃有余的淡泊,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但他的表情很复杂,很复杂:“我和黎素唯曾经有一个孩子,他叫凌墨宣。” 容瑄愣愣地站在那里,似乎完全反应不过来,然而,他也完全不需要反应过来,因为,江然后面得话接得很快,带着一种刻有的嘲讽与惊讶:“你居然真的信了?慕衍浩这赌,我赢了,行了,别影响我算局,试问我江然的孩子,又怎么会蠢成这样。” 容瑄顿了顿,脸色有些刹那间的苍白,狼狈返身,紧走三步后,江然手中的玉佩瞬间脱手。一声微不可听的碰击声后,是一瞬间的地动山摇。 容瑄昏过去之前,唯一看到的,就是自己与江然相隔约二十步,而中央密道直线坍塌的场景。外面刺眼的光束亮得让容瑄的心凉得彻底。 他知道江然说得是真的,从密道倒塌的那一瞬,他就知道是真的。 “容瑄!容瑄!”似乎有人不断在叫他,是徽华,还是孙珏。因为他看不到自己惨白的脸色,所以,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叫得这样紧张。明明没事,是不是?是不是? |
【第十五章(5)】 两日后,石洞门口,孙辰溪看着沉默抱膝坐在那里的容瑄很久,才将手中的碗轻轻递给他:“吃点东西吧,江然冒死救你出来,总不希望见你如今这幅模样,”似乎有些不能理解,孙辰溪到底是多问了一句,“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密道里的样子?” 容瑄低着头,继续沉默,良久才摇了摇头。他当时神智都不清醒,怎么可能清晰记得里面的布置,他唯一的坚持,就是一直紧跟那抹熟悉的青色,不要成为负累。但到底,最后还是这样了。 孙辰溪皱了皱眉,看向洞口,一个人硬带一个人,去闯孙家的机关阵,这是什么概念。恐怕,如果不是因为神志不清的容瑄,江然一人是能轻而易举脱险的。 或许,江然不是不想早些耗费功力,去缓和容瑄的伤情,他怕的是,功力受损的自己,根本没办法陪他走到最后。江然的打算,是平平安安地保障容瑄离开,而不是暂时的平和。 或许是感受到了孙辰溪的担心,容瑄平静地接过碗,舀着稀粥,喝了一口,转头去看徽华:“那日,你是从哪里看出不对劲的。”帮手来得那么及时。 “一开始就知道,因为,那不是你的房间,”因为,没有风铃,“当然,最关键是,你从不轻易给我倒茶。这么多年,没见你对我这样好过,除非,人之将死,觉悟了。” 容瑄一噎,差点被一口粥呛死,徽华的嘴,当真一贯的毒。出淮阴那么久,险些忘了。 孙辰溪也笑了笑:“难得你们这样交好。”就凭你们父辈的关系,你们交好,对于你们本身,对于你们的家族,乃至整个国家,或许都有好处。 孙珏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凉凉地接道:“废话,他们俩淮阴十余年狼狈为奸的默契,哪是你孙辰溪这种货色能理解的。”看着孙辰溪扭头温和的微笑,孙珏不自觉缩了缩脑袋,甜甜一笑,二话不说就往后退了几步,直至离开孙辰溪的杀伤范围。 容瑄看着眼前的氛围,笑了笑,便看着出口,慢慢舀着粥,却是一口未动。 “放心,江然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慕衍浩的话很短,却难得让容瑄觉得安心。 然而,这样的安心并不长久。一瞬地动山摇后,容瑄攥着碗边的手猛然收紧,隐隐泛白。自从密道坍塌后,这已经是第七次塌方,再这样下去,不会再有任何机会了。 缓缓放下手中的碗,容瑄平静地走过去,跟着侍从一并硬挖。或许是匕首用起来不顺畅,或许是心乱了,不过几下的功夫便生生折断在石缝中,滞了滞后,容瑄直接扔了匕首,开始挖。骨节分明的手卡在石缝间,没几下就染了血,但容瑄似乎没有感觉,神情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明明是这么和缓的氛围,现场却是沉寂得可怕,没有一个人敢去阻止,因为容瑄的态度这样坚决,这样没有丝毫转圜,他很清楚自己再做什么,所以,才显得这样镇定。 疏忽间,一把长剑瞬间破空而至,擦着容瑄的身侧过去,钉入石门,剑身没半而止,带着熟悉的感觉,是绝对意义的警告。容瑄滞了滞,才不可置信地回头。 江然斜倚在树畔,唇间泛白,发丝凌乱,衣衫错落,整个人诠释了何为“狼狈”,终究是无奈间挑了挑眉,以黯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道了句:“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我吗?不过一会儿,你怎么又弄成这幅鬼样子了。” 容瑄顿在当地很久很久,才平静地起身,缓步走过去,带着一种内敛与温和,笑得很清浅。他就站在一步开外,看了江然半晌,突然死死地抱着他,整个头都埋在他肩上,却到底是一滴泪都没有流。 江然尴尬了很久,才稳住身子,试探着回抱,轻轻顺着他披散肩上的长发,以尽量和缓的语气开口:“别怕,没事,这种事不会发生了,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因为,你一点也不懂得照顾自己,放任你自己一个人,我怎么敢。 难怪素唯愧疚了一生,这样的男人,当真是怎么看,都和悲情没半个铜板的关系,却生生能把一句没营养的话说得这么感人肺腑。慕衍浩摇了摇头。 江然的眼前实在有些泛花,忍了很久,才不着痕迹地推开他:“慕衍浩,有什么好吃的不?我去,饿得老子头晕眼花。闯过了孙家的机关,却饿死在了门外,举天下,都不会有比我江然死得更冤的了。” 慕衍浩倒是没什么反应,容瑄迟疑片刻,将一旁的粥双手端给了江然。血红配着碗里的白粥,这个既视感,当真是刺眼。江然怔了很久,到底是把外伤药递给了容瑄。 不过,这鸟不下蛋的鬼地方,真亏慕衍浩能弄得出这种东西,看了眼容瑄惨白的神色,估计他也是折腾:“不用了,你自己喝吧,我不喜欢这种软软糯糯的东西,简直倒胃口。” 容瑄垂了垂眼帘,抑住眼中的神情,却被突然挡住视线的东西怔住了,压了很久,才压住夺眶的泪水。 江然有些无奈地把玉佩往他手中一放:“这种货色,王府一抓一大把,你要,我再送你不就得了,要不要这么拼命。”暗道坍塌,万箭齐发,老子为了它,险些葬在里面。 看着容瑄视若珍宝地小心攥在手里,鲜血缓缓浸润了雪白的玉质,看得江然直皱眉。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这小家子气。 “慕衍浩,你真的忍心你的亲亲幕僚就这样饿死吗?以后没人给你端茶送水,掐腰捶腿……” 这样温馨的氛围中,江然的话显得十分突兀,倒是慕衍浩浅然一笑。也就是江然,任何情况下,永远能快速缓和悲伤的氛围,奈何这也是本事啊。 接过容瑄手中沾了血的碗,慕衍浩随手往江然眼前一摆,语气和缓平静:“容瑄重伤,在这里等了你两天两夜,眼睛都没合过。” 江然一愣,状似了然地接过,走几步,站在容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舀了口粥,举到他嘴边:“张口。” 容瑄无措地看着他,半晌才迟疑地开了口。一来二去,碗底见半,江然揉了揉头,似乎是很满意,道了句:“真乖”,顺手就自己喝了起来:“慕衍浩,说起来,我日前打算去江湖晃一圈,赏个风景,一起呗。” “好。”一句话出来,江然猛地呛了一口。苍天为鉴,他说出来,真没想过慕衍浩会答应。 “看着本王做什么,凌靖曜如今杀人杀得这样带劲,本王何必待在京都,触这个霉头。左右朝堂都要重新换过一批,格局也必散无疑。他如今顾不上本王,本王自然乐得出门潇洒。” 这么可怕的逻辑,居然听上去很有道理。 “不过,本王现今还有些事没有处理,过几日吧。”说着,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眼徽华。 江然了然地点了点头,笑得带着一份意味深长。 徽华站在那里,对着慕衍浩审视的目光,无端怔了怔:“啊?” |
咳咳,江楼主不是故意伪更的。小人只是想说,看着一堆坐等发霉的好友申请,悲伤地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加好友。如果大家一定要聊一下人生的话。请加QQ群: 89210563【小人自申请以来,一贯用以将各种文件传到电脑......换言之,这就是楼主开了自娱自乐根本的无人区】 PS:小人会把在潇湘溪苑写过的文章电子版定期默默上传,如果诸位有什么鬼畜的想法,无奈无法在正文中出现,小人也可以默默码几篇番外,当然,大家有除溪苑以外的文章要交流,小人也没有异议。嗯,就是这样了。诸位慢走不送~ |
【第十五章(6)】 无论如何,太师府的风波终于告一段落,梁王府作为整个京都最为平静的地方,自然成了众人先期落脚疗伤的好去处。 事实上,这是一场血染的风波,却让徽华无意间想起慕衍浩那晚有意无意的话语——这两个人的事,你疏远些,近日,少与他们往来。 诚然,梁王从不会说废话。就像如今的场景,同样的,在真相揭露前的半年,凌墨卿一党的人,也全然没有好下场。而慕衍浩当初那句少与往来,确保了梁王府的一片清净。京都混乱的局势中,唯有梁王府独出其外,安宁无虞。 在这样的时机里,这样的巧合。 可见,凌墨卿的事,大抵慕衍浩最终看懂了,在时局过半的时候。 诚然,京都的天是平和的,是不起波澜的,因为有太多太多的卓越者呆着这里,算着或长远或短小的局,所以,才显得制衡,但是,即使是制衡,怕的也是聪明人挑断的一步。 这件事上,徽华一意扰乱了京都的平衡,而最后的结局,说好听了,他外借了慕衍浩的权势,说难听了,若非慕衍浩的插手,他未必倾覆得了太师府。 他不是没算计过人,但如果对象牵连慕衍浩,徽华私心里,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意味。他倒不认为这份致歉有什么用,求得原谅与否,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但到底,他还是觉得,这种事,应当当面说清楚。 是夜,徽华步入书房,慕衍浩出乎意料地不在,只有平安敲了敲门,在门口递了一盘茶具:“二少爷,王爷如今有事,稍后便来。” 徽华并不在意地浅然一笑,轻轻接手,示意自己无事。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闲适过了,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步步为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随手取出一本书册,似乎刚刚誊录,提手倒了杯茶,倚在窗边。白底的封面,像是一幅引人遐想的画卷,带着未知的沧桑,是徽华喜欢的风格。打开书页,随性翻过几页,熟悉的字迹让他愣了愣,错愕间合上,才堪堪发现这本册名《从舟随记》。 从客舟小筑开始,是……慕衍浩的随志?一个孩子去翻父辈的…… 徽华咽了咽口水,立即把手中的东西按着原先的记忆叠次放在桌上。结合平安方才在门口递茶的动作,以及往先尘封的记忆,他才模糊地想起,似乎,书房这种地方,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都应该随随便便进来的。 徽华一贯认为,做完坏事、说完坏话后,扭头就看见当事人在身后的悲剧,从来都是容瑄的专利,所以,当他测算着距离,觉得书册的摆放完全符合方才印象时,余光恰巧瞥见一片衣角,下意识缩了缩手,眼神有些躲闪:“王爷。” “看完了?”慕衍浩站在一边,看不出什么神情。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故而,徽华没应。 “那本王好好和你谈谈近年的事。” 看着慕衍浩平静地坐在桌后,徽华平复了一番心绪,了然地开始复述,从凌墨卿与他们的合作关系开始,从容瑄进入太师府开始,一桩桩、一件件,拆得很细,语言通畅,思路清晰,说到半年前的场景时,徽华下意识看了眼慕衍浩,确定他的神色并无异常,才缓缓接了下去,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姿态,条理分明,语态和缓。 从头到尾,慕衍浩的神情都很平静,没有一丝波动,以致复述完毕的徽华迟疑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对着死寂的氛围,难得有些心慌。 半晌,慕衍浩才轻轻开口,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命令:“过来。” 徽华顿了顿,才缓步走向书桌边,气息逐渐有些不稳,越走越慢,最后,停在慕衍浩三步开外,便没了动作。 慕衍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澜,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在寂静的房间里,威势散得很开,他就这么耐心地看着,说不出在等待什么,而且,完全无可转圜。 徽华攥了攥手,迟疑地脱去了似雪的外衫,敛着眸缓缓解开腰带,对着慕衍浩的神情看了很久,才以一种很慢很慢的速度褪下了亵裤,整个人的手都有些微不可见的颤抖。 慕衍浩不带喜怒地看了他一眼,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块板子,随手往桌上一拍,一声脆响在夜幕里显得极为突兀,徽华惊了一下,明显感觉到了慕衍浩的耐心上限,便闭了闭眼,直接俯身趴在了他的腿上。 温暖柔软的下腹衬得泛在空气中的身后显出敏感的凉意,臀部高耸,激荡出对于未知事物的潜在恐惧。这个姿势没有太大的伤害性,但是,完全无法借力,一切都会在别人的控制之下,换言之,这个姿势,对于徽华而言,有一种强烈的被控制感。很不舒服,带着一种潜在的无力与不安定,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抗。 几声轻微的木质物摩擦触碰声后,身后明显受压,冰凉的硬木板子搭在温暖的身躯下,激得徽华的脑子都清醒了几分,也混乱了几分。 “把方才说的话,重新说一遍。” “左右如今时局评定,本王的时间多得很,”徽华看不到慕衍浩的表情,但可以清晰地听出期中的不容置疑、气定神闲,“你什么时候说实话了,本王再告诉你,你错在哪里。” |
【第十五章(7)】 硬木板子抵在身后,感受着空气的流动,徽华无端有些瑟缩,但皱了皱眉,到底没答。因为,刚才的阐释,是他厘清的最正统,最清晰的思路。 “啪!”异常清亮的声音后,还没等徽华体味出羞意,身后火烧火燎的刺痛便直直泛出,板子离身的时候,带着一种特有的麻木感,诚然是硬质刑具能造成的效果,徽华下意识想道。 “啪!!”徽华的走神明显被慕衍浩视为力度不够。 十余下重击下去,徽华是当真感觉到了疼,完全类比淮阴的疼。压抑着身后翻滚叠加的痛苦,他张了张口,筹措了半日语气,理着思路,到底还是磕磕绊绊,讲不清楚。脑子里知道的东西,放在嘴上,却是死死表达不出,大致就是这种感觉。局势的变迁,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他不知道慕衍浩到底想听他说哪些细节,自然也就讲不出他满意的答案。 索性,徽华直接闭上了嘴,半垂着眼帘,去硬熬这份痛苦。或许,当真是这些年,慕衍浩对他的态度改变了很多,他潜意识当真不觉得,慕衍浩会在今夜生生打死自己,就为了这么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对于徽华而言,只要不丧命,这种事情,忍忍也就过去了。 有时候,沉默,会被视为一种潜在的对抗。身后的板子在徽华彻底沉默后,便没有再次停顿。板痕一道压一道,没有丝毫收力的意思,甚至在逐力加压。 慕衍浩其实,当真很适合在淮阴刑堂做事。徽华无力地俯在慕衍浩身上,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指节泛白,死死咬着下唇,汗水顺着脸颊缓缓往下流。 硬木板子,怎么可能打得出这种效果来,他在淮阴那么多年,刑堂去了不计其数,他怎么不知道:“王爷,”徽华觉得,当人疼到了极致,云里雾里,飘飘欲仙的时候,果然,脑子都明显不大好,因为,他恍惚间,听到自己这样喃喃开口,“能给点提示吗?” 明显,慕衍浩没反应过来,板子疏忽间顿了顿。 “叫声父王听听,”慕衍浩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威势与淡漠,却让徽华下意识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本王给你提示。” 徽华沉默了。 一板下去。 疼! 徽华眼前一阵发黑,身上瞬时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如果不是慕衍浩单手压制着,他险些摔下去。果然没有比较,看不出差距,对比下来,前几轮板子,打得就跟玩儿一样,如今这一下,才是实打实地动手,明显夹了几成内力下去。 好不容易缓过了这份劲,徽华瞬间攥住慕衍浩的衣摆,及时阻止了明显快落下来的第二下:“父王。”不得不说,诚然,徽华是个识时务的人。不识时务的人,在淮阴,活不了这么久。 沉默了片刻,耳边传来慕衍浩清冷的声音:“本王和你谈的什么?” 徽华沉默了。 又是一板,徽华险些咬断牙齿,才抑住口中的呼痛。颤抖间终是弄明白了,慕衍浩动手,从来只有力道往上加,没有往下降的习惯:“京都近年的局势。”慕衍浩是这么说的吧? “京都的局势,本王还用你说,你多大的年纪,手段能力还高过本王不成,”慕衍浩似乎是终于被挑起了几丝火气,“本王要知道的,是你慕徽华做了什么。” 徽华愣了愣,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不过就是整合了一下信息,算了下局势,他还做过什么吗?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夹着内力狠狠落下一板子后,对着徽华身后肿胀泛黑、血色暗溢的情况,或许,慕衍浩终于发现,以徽华的脑子,不可能答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冰冷的硬木板子再次缓缓搭上,徽华下意识抖了抖,连慕衍浩压制的手,都能够清晰感觉到他的畏惧:“现在开始,我问,你答!” |
(以下为蓝∮冰雨大人赐予徽华心理活动一篇,情感更迭贯穿全文,大家鼓掌~) 日光透过薄薄窗纸斜入,桌上紫铜镇尺压白色宣纸,墨迹未干——盛世安宁,一身白衣负手而立,轻蹙眉,时光流转,三载已过,匆匆不待人回首片刻。 轩窗敞怀,凝望天际,薄云衬蓝,往昔回忆似流水转回眼前,幼时入淮阴,所见大多血腥,之此后识大体认形势所做不过是为保命,而后交好友,道同谋合成兄弟,所思所虑都有帮衬,四人共生死。 然怎料彼此终命途终坎坷,昭宣取玉佩只身入王府,死讯在几年后传来,容瑄转变,孙珏伤神,我此后只求自由,而世事多变,我入王府亲见父慈子孝,过蛊毒订约定,心里终是求了一丝希望。 后孙珏叛变,大雨封山,几夜交谈,悬崖求生,成王府二少弃嗣君之位,躲暗杀避嫌疑挨责打,到底还是体会出一点慈爱与用心,后与慕清枫同入地牢,不可否认,看着父王先救慕清枫难免心如死灰,客舟小筑不忍他被胁迫不敢如此生活跳水而亡。 非我所愿被救活,进朝堂谋局已定,娶云忆梓为妻,本意此生与他不复牵扯,然而终是不能,后再入王府,只见容瑄入局已深,身虚体弱,担心的话语却出不了口,孙珏一心一力保他生存,眼眸间的复杂,我们终是丢了那份纯真。 至凌墨倾事发,君王无情,硬生生断了生的希望,实在可笑,也可怜了帝王家,直至死后才各自解开心结,只是这时再做些什么也都是慰藉在天之灵,无法挽回过去,因此得见误会的利害。 孙珏至此后事事相帮,事事担心,潜心医术,只求容瑄长命,而容瑄顺了容凛的心意入太师府,时时受着折磨,在清醒与混沌在徘徊,一步一步走着既定的谋划,自己则是压着心性不顾父王的警告借着梁王府的势扳倒太师府,容瑄在大火中生死不明,看着江然闯入只为救容瑄,终于松口气,密道逃脱只见容瑄,崩塌之余容瑄也已崩溃,得亏江然终是出来了,容瑄江然也得以见心意。 之后,父王一晚清算半年的事,自己硬生生被打趴下,心却是暖着的,想我徽华算尽一生,却算不清自己的心,只庆幸到底是自己是好运,后得知慕清枫仍活着,相视一笑,谁不愿团圆的结局,年少轻狂,脑子不清楚,总是做些问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再然后,容瑄登位,我为梁王府世子,慕清枫玩转生意场,孙珏以祈末山庄少庄主的身份名震江湖,朝堂一轮洗清,再来一轮,一轮轮后也是终了。 之后?温然一笑如旭风。 接回忆淮,取名忆淮,不过是纪念那段四个人的时光,那段就算痛苦也纯真的过去。忆淮的性子倒是像极了自己,年纪虽小但才识之高也着实惊讶了一番,离了自己五年,只怕多了畏惧多了小心翼翼,轻声叹气,眉目间也多了一丝忧愁。 但之后的时光,还长,长到足够拾荒。 【最后,请注意,由于云小人被只看楼主了,故而,江楼主再默默复制黏贴一发】 第一卷大致在本月结束,此下为一民意调查,决定一下后文走向。 题目很简单:你们到底最喜欢谁!(只能说一个,不得重复。)大声告诉我! 请回复1590楼谢谢(?? . ??) |
【第十六章(1)】 “半年前,本王警告过你什么?”慕衍浩的话带着一贯的淡漠,却平白染上了一丝情绪。 徽华此刻的状态实在不好,缓了很久才拾回溃散的思维,直接顺着思路往前面倒推,突然间似乎是抓到了什么关键点,试探着开口:“是因为……皇室禁地?” 慕衍浩曾经说过——至于这件事情,本王念你年幼,十余年没有父母管束,今日略施薄惩,小惩大诫,日后也警醒些。若再有下一次,本王担保你几个月都不必下床了,听明白了没有? 徽华抿了抿唇,实在不觉得这件事,自己错在哪里,只是彻底沉默下来,平静地看着地面。淮阴的生活,不过就是一轮算过一轮,他曾经错过,所以,他不会再错。 理所当然,他觉得,慕衍浩今日不会善了,但是,出乎意料,身后沉寂很久后,一股力道缓缓扶着自己起身,入目便见慕衍浩浅含笑意的眼神:“委屈了?” 没有理会徽华的反应,慕衍浩静静地开口:“这么大的局,你当真觉得,以自己一个人的能力,能够独自承担吗?”对着徽华顺从中明显的不赞同,慕衍浩耐心地接口,“皇室的内幕,江然知道;京都的时局,本王了解。或许所有人都没办法真正知晓你想知晓的一切,但是,至少,能为你减免许多风险。人生这么多的路,你为什么非要走最险的一条?” 那是慕衍浩第二次问徽华:人生这么多的路,你为什么非要走最险的一条。 第一次,在悬崖上,徽华没有回;而这一次,徽华看了慕衍浩很久,才不带语气地开口:“对于徽华而言,其实,都是一样的。“ 慕衍浩似乎没听懂,半晌才滞在那里,心下有些沉。他明白了徽华的话外音,淮阴的影响,到底根深蒂固。他自认危险的路,徽华足够自信,他坚信可以盘活整个局势,诚然也成功做到;而他认为安全的路,徽华不愿意走,因为存在背叛,存在不确定。其实,徽华的话,说得客气了,或许,他的心里是这样想的,这条你看起来危险的路,我徽华觉得,最安全。 他看了徽华很久很久,终是叹了口气。京都的天下,大家诚然算的是制衡,而年轻时,其实,他与江然也尝试过打破,否则,也没有如今的格局,但或许他们终于老了,习惯了维持,故而,才失了徽华动摇局势的心。 “徽华,本王其实今日不愿与你这样纠缠,毕竟,”慕衍浩口下一顿,“今日,也算得上是你的生辰。” 徽华几近震惊地抬头,慕衍浩轻缓地笑了笑,心中却是苦涩。他诚然,确实不该记得徽华的出生,但是,奈何,他记得黎素唯的忌日。 难产而亡,便意味着,终此一生,其母的忌日,便是徽华的生辰。凌王朝以孝治天下,便也意味着,徽华此生,不可能大操大办地安心过完任何一个生辰,只因他的出生。 寂静了很久,慕衍浩才开了口:“梁王府如今世子之位悬空,本王近日会正式向皇室致文。” 很明显的意思,但徽华听了很久,才似乎听懂,直接愣在了那里,半晌才缓缓扶着桌沿起身,低头沉默着开口:“多谢王爷好意,徽华无意……世子离世不过年逾,此事太过折辱,请王爷三思,”感受着房内气压的瞬间降低,徽华无端有些心慌,但到底还是硬着头皮接了下去,“何况,徽华纵然不肖,也不可能接受王爷的这份施舍。” 徽华的态度很明显,慕清枫的事情摆在眼前,梁王本初如是,他不可能接受这种退而求其次。 房间里瞬时一片死寂,徽华咬了咬下唇后,抬头的一刻,直撞在慕衍浩深沉得辨不出感情的眸中,那是慕衍浩气极时压制怒火的表现,远比他砸瓷盏的时候看上去可怕。徽华从来没有正面对上过梁王的怒火。因为慕衍浩从未直接在他面前动过这么大的火气,不为了担忧,不为了误会,只是单纯的愤怒。 “好。好。好。”慕衍浩连道了三句好,才缓缓起身,徽华不自觉想往后退,但到底是没有退一步。狠厉的巴掌带着响亮的声音,直接扇在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沁得他眼眶都有些酸,生疼生疼。徽华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但一下子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第二下猛地扇下,同样的角度,远甚的力道。徽华跌在地上,缓了很久,才压过那份耳鸣,齿缝间缓缓,泛出一丝血腥味,泪水也在眼眶中打转。 “你想说,此举本王辱没了清枫,还是折辱了你徽华公子?”慕衍浩的声音很轻,似乎心情不错,但徽华生生听出了一份冷嘲,身上瞬时一片冰凉。很久,他才喃喃地开口:“没有。” 慕衍浩清冷一笑,随手提过桌上的笔,落字成文。 徽华无措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应当起身,还是继续维持这个样子。一开始明明是很好的事情,可是,他也不知道那时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样说。他当真觉得自己没什么旁的意思,就是潜意识里抗拒,尤其是在慕清枫过世以后,说不出原因的抗拒。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一个大错,大到或许足够让自己后悔终生,可是,他完全不知道怎么补救。他习惯了,这么多年,他习惯了别人对自己的伤害与辜负,他一直都在一个够主动的位置,去接受旁人的歉意,所以,他忘了,原来自己的话也是会伤人的,原来,自己做错事后也是会后悔的。 人害怕一件事情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慕衍浩停笔后,看了很久,才将纸笔往徽华身上砸。慕衍浩的字一贯是内敛中压抑着锋芒的,而这一回的字迹张扬豪肆,隐隐带着一丝刻骨沧桑的味道。纸张缓缓飘落在地上,“断绝”、“父子关系”、“天涯各自”,几个字刺目得厉害。 “我慕衍浩的感情,倒由得你徽华作践。你既没这心思,本王也不会拘了你。你与凌墨卿盟约不错,我们也大可好聚好散,没得显得本王失了风度。” 徽华愣愣地看着慕衍浩,没接那支笔,脑子里一片空白。或许,他真的是恃宠而骄,他习惯了,习惯了无论做什么,身后都会有个人,不计报酬地帮他收尾。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失去这份纵容:“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错了,我道歉,我错了……”你可不可以,就当从来没有听过那番话,可不可以…… 可是,慕衍浩站在那里,静静地接口:“原来你会错吗?想来你是从来不会错的。就算你错了,徽华公子惊才艳艳,心比天高,本王自然管不了你,更不要说教会你了。” “父王……” “本王担不起你这一声‘父王’,可别辱没了你。” 震耳欲聋的关门声后,徽华看着紧闭的房门,泪水缓缓地落下,滴在纸上。 慕衍浩当初的放手,徽华这么轻易就不再记恨。可是,他做错了事,慕衍浩没给他一丝机会。他就这样高高在上地扔下一张纸,宣布这场感情的彻底终结,就因为他徽华,说错了一句话。 |
【第十六章(2)】 那一夜,徽华静静倒在地上,茫然地睁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模糊,直到寒意沁了骨,直到清冷的一缕阳光洒下,他才死死撑着地面起身,觉得浑身上下的疼,都赶不上心里的空。明明他当年在悬崖上看着慕衍浩毫不留情离去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却分明不一样了。 那一次,慕衍浩不在意,所以,他可以轻巧地挽回;而如今,慕衍浩在意了,所以,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了。有些东西,大抵就是这样,你拥有的时候,你并不知道,而等你知道了,却已然失去。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样的道理?他总是看不懂。 徽华平静地理好衣衫,轻轻折起手中的纸,手上很稳,没有一丝颤抖,塞入怀中的时候,依旧觉得填不满心中的空落,整个人都混混沌沌地往外走。 “二少爷,”平安叫了好几声,才磕磕绊绊地赶上来,绕到徽华身前,“二少爷!您听没听见我在叫您啊。”平安算是江然名义上的徒弟,在王府一贯不计较什么规矩,说话也显得随意,但怎奈徽华的脸色闪过一瞬的惨淡与尴尬。这种称呼,如今听来…… 但平安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徽华的不自然,只是拨弄着手中的碗,非常顺口地接了下去:“二少爷,您今日就别在府中用饭了,出去吃吧。” “是……王爷的意思?”一夜下去,徽华的声音哑得完全失了原来的味道,却依旧带着熟悉的微笑,清浅而带着认命的恍然。 “您……”平安下意识想问问,但想起一年前多说了几句,引得二少爷直接摔门离去,也就讪讪地闭了嘴,只是幽幽地从碗中翻出一根纤细的发丝,叹了口气,“哪儿啊,我只是好心提醒,这王府的厨房,已经被师傅全面霸占了,谁都进不去。” 说着,平安皱了皱眉,一脸嫌弃地看着碗中硬邦邦、分辨不清的蔬菜,连带着鸡蛋里隐隐泛出的几片蛋壳,默默又挑出了一根乌黑透亮的发丝。 徽华迟疑片刻,才想起这传说中的师傅是何人:“江叔,不会做菜?” “您去易竹苑看看,就知道他会不会做菜了,”平安撇了撇嘴,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幽怨的气息,终究是一拍筷子,冷哼一身,便走了,“差别对待!” 徽华怔了怔,硬忍着身后的疼,他下意识往易竹苑走。离了梁王府,叛了淮阴,云忆梓也安全送离了左相府。忽然间,他发觉自己居然无家可归。他想,或许,祈末山庄还是可以收留他的。 刚到门口,就见孙辰溪静静地站在那里,而孙珏蔫蔫地站在一边,整个人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让徽华下意识有些心慌,当年,似乎也是这样,但是,以容瑄如今的状态…… 还没等徽华仓促间发问,孙珏就像见到了救星一般,直接扑过去抱住了他,逼得徽华倒退两步才止住,额上瞬间渗出一丝冷汗。刚缓过神,就见孙珏两眼发光地望着他,整个人焕然一新:“徽华,你终于来了,我等得你好苦啊!”孙珏苦大仇深地开口,“江然那个混账,阵法隔得里三层、外三层,压根儿不让我见容瑄,孙辰溪那个……咳咳,解不开!我的小瑄瑄,没有我孙珏大人的照拂,会不幸枯萎的。快解阵,快解阵!” 徽华下意识抽了抽嘴角,眼见孙辰溪更黑的脸色,还是默默咽了咽口水。如今,他既然要投奔祈末山庄,就绝对不能得罪眼前的人物。寄人篱下嘛,总是这个滋味。正在踌躇间,就听到里面明显的应答。 “我再说一遍,你把你的爪子给我放下,听到没有!” “您在密道,真的没伤到哪儿吗?” 话是好话,似乎没什么问题,但这个语气,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徽华迟疑地看了眼身旁,便见二人完全无感地站在那里,到底还是孙珏一脸崩溃地开了口:“就这么两句话的对白,他们居然能够生生争执了几炷香时间!” 诚然,屋里的情况确实不似大家所想,因为…… 容瑄正跪坐在铺着被子的床榻上,神情平和,眉目间隐隐带着一丝质疑与无奈的味道,双手包扎着绷带,似乎想接过些什么。 江然单手端着碗,平静地指着容瑄的手:“我再说一遍,你把你的爪子给我放下,听到没有!” “您在密道,真的没伤到哪儿吗?”比方说,脑子?容瑄挑眉看着江然,眸中似笑非笑,带着流光溢彩的味道。你就看不出,我是有手的人吗?有手的人,自己干不了事吗? “废话!你如今这手,有和没有,有差吗?”江然看容瑄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了些怜悯与赞许,“你说你笨成这样,居然能和徽华在淮阴分庭抗衡那么久,也当真是不容易。” 或许当真是被江然骂惯了,容瑄的反应当真是非同一般的冷静,即使脸上还透着病中的虚弱,也依旧这么维持着姿势,立场坚定:要么你给我,我自己来,要么,你直接端走。 “我说你是属耗子的?这么大的人了,喝点粥,你都喝不下去?” 容瑄瞥了他一眼,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意味,就这么带着似讽非讽的目光,与江然对视:“当然,但凡正常人,都不可能一日灌得下八碗粥。” “谢谢你,一碗粥就喝个两三口就开始吐,加一块儿,你也过不了半碗。你当你小鸡啄米呢!” “抱歉,”容瑄一片坦然无辜地看着他,幽幽答道,“我属耗子。” 江然一噎,刚想说什么,就见容瑄似乎滞了滞,喃喃道了句“孙珏”,就直接下床往外跑,速度之快足以带倒江然手中的碗,倒泼了他一身。 江然无语地觑了他的背影半晌,终究是压下了火气,无奈地去换衣服。行!算你狠!你倒真能把自己弄得浑身上下无处不是伤,动手都没地方动。 而容瑄刚刚步出房门,就见门外三人似乎刚来,正在院中石台上饮茶。 见他出来,徽华握着杯盏的手无意间抖了抖,脸上浮现出一丝轻缓的笑意,却是怎么看,怎么诡异。而从头到尾,态度最为平静的,当属孙辰溪,似乎丝毫没有任何反应,但只有心下知道,当真是憋笑憋到差点内伤。 “哈哈哈哈哈……我不行了……哈哈,”孙珏扶着石台,直接呛了一口茶,“咳咳……哈哈哈……容瑄,我说……咳咳……哈哈哈……” 即使是心境苍凉如徽华者,也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大开眼界的即视感。两感相冲,倒是生生缓和了那种绝望与悲凉。 诚然,容瑄当年本就有世家公子的味道,只是淮阴磨砺多年下,才在似笑非笑、高深莫测间掺杂出一丝阴冷极端的做派,运筹帷幄间,直指生死,血染衣衫。但如今旭日的晨光洒开,畏寒的体质下,容瑄削瘦的身躯,整个都被毛茸茸的雪裘簇在里面,毛毛的,软软的,不光看着都让人暖和,实在是衬得整个人的年纪都直线往下降。 何况,容瑄的长相本就偏清秀,如今更带着病中的虚弱苍白,晨起发丝未拢,松松披在身后,还往身前垂了几丝,额前的碎发被微风细拂,当真是像是从一幅画中走出来的,看上去很乖巧,很听话,很有味道,很…… “妖孽啊,”孙珏好不容易缓过这份劲,忽然对着徽华,轻声来了句,“其实,如果把容瑄卖到翠微楼,能赚不少钱吧?” 徽华、孙辰溪:…… 看了看容瑄此刻眼中的笑意,虽然不知道孙珏打出这种可怕的比方是什么情况,但徽华至少知道,孙珏完了。上一个被容瑄笑着看待的人,是被凌迟了,还是做成人彘了? 但显然,孙珏没有这个认知,于是,他对着可能分分钟杀人灭口的容瑄说了这么一句话:“小瑄瑄,可是,你日后对敌的时候,穿成这样方便吗,还是你打算一旦动手,二话不说间,直接抱住他,然后,活活……热死他!” 诚然,徽华觉得,孙珏没看出来容瑄的杀意,其实不怪他,因为,就容瑄今日的扮相而言,十分的杀气出来,都能直接瞬间削下去七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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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3)】 得罪容瑄的下场是凄凉的,因为即使他内伤外伤如此叠复,也绝不会放过一个他看着不顺心的人。直到容瑄与孙珏赤手空拳,正对了百余招后,江然出门,突然强行拆开了了两人的对招:“我与你说过多少遍了,身子没好之前,不要动武,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孙珏在孙辰溪的好吃好待下,在祈末山庄整整调养了年余,容瑄被江然强行勒令不许动用内力,两相比较,却是堪堪打平。但即使如此,体力不支如容瑄,确实脸色不大好看,或许生活的重压忽然释放,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极致的虚弱。 他就这么平静地看着江然,看了很久很久,神色复杂,似是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只是缓缓转身,直接往前走:“徽华。” 江然一口气没下来,缓了半天,才直接开口,带着命令的语调:“回房去休息!” 容瑄回头觑了他一眼,没接话。 “我让你回房,你听不明白?” 容瑄挑了挑眉,确定江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才一字一顿地开口:“我刚起来。” 江然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明显带着一种不容违背的味道:“我是让你出门动动,散散心,而你明显动过头了,”对着容瑄辨不清神色的目光,江然耐着性子补充,“你也不回房看看,你如今的脸色差成什么样。先回去休息,我与徽华,有事单独谈谈。” 容瑄低头沉默了片刻,直接往回走,关门的声音响彻云霄,听得江然的嘴角抽了抽。 “江然,你当真是个天才,”孙辰溪幽幽喝了杯茶,难得带上了一丝调侃的语气,“把人捯饬成这副模样,确实不大容易下得了手。” 江然还没开口,就听孙珏直接接了口:“原来是扮相的问题吗?” 孙辰溪瞥了他一眼,温和一笑,凉凉地接口:“那也要看先天资质的。”容瑄长得清秀,被这么梳理一番,自然就看着乖顺很多,至于你,本就欠扁,平时也就撒娇耍赖地拼个活路,你往乖顺打扮,恐怕是打得再也停不了手了。 孙珏一噎,扁了扁嘴,趁着孙辰溪不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瞬间转换脸色,讨好地看着江然,黑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江叔叔,我能进去,看看容瑄吗?” 对着江然满是反胃的纠结目光,孙辰溪静静开口,摆出了一副神医的派头,整个人流露出一种“一定是这样,信我,没错”的意味:“容瑄身子不好,心下负担不轻,单靠调养,未必见效,有人陪着,总是会好很多。”说着,便直接带着孙珏,在江然半默认半质疑的目光中,起身敲门进屋。 徽华看着紧闭的房门,无端觉得岁月静好,果然,算得上是个好结局吧,却冷不防江然在一旁突然开口:“你脸色不好,出事了?” 徽华滞了滞,片刻后恍然一笑,轻轻饮下手中的清茶,带着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淡淡讶异:“没有,怎么这样想。我身体一贯不大好,常年都是这副模样,或许,这么多年,江叔在世子身上耗了太多心力,没顾上仔细看我。” 寻常人听到这种尖刻的诛心之语,一般都会沉默着换过话语,只可惜,江然不是寻常人,所以,他的语气带着一贯的自信与肯定:“不光出事,事还不小。你……你们闹翻了?”语音至后,却忽然不自觉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疑惑与不确定。 “没有,不是闹翻,”徽华没有流泪,也没有倾诉,只是淡淡地开口,从身上取出折的整整齐齐的纸张,缓缓摊开,放在石台上,推向江然,手下平稳,“其实,江叔或许觉得安慰。诚然,直至如今,徽华已然没了一争的本钱。这一局,世子没输,我也没赢,挺好的。您担心的事情,一点也不会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了。” 江然看着这份由慕衍浩亲笔写下的断绝关系书,似乎整个人都没缓过神来,顿了很久才开口,隐隐都透着一丝不常见的认真:“按理说,慕衍浩不是没理搅三分的人,他既然有心好好待你,没理由直接断了才是。可他从来也不带吓人的意思,他既然摆出了态度,自然是没什么转圜余地的。慕衍浩的性子,谁也把握不准,你倒是说清楚,你哪里惹他不痛快了?” “既然,江叔都说了无可转圜,又何必去计较这些无用的东西。”徽华浅笑着看向江然,似乎当真不在意这些,却难掩眸中一瞬的空洞。对着江然认真的目光,徽华摇了摇头,无奈复述,带着一丝豁达无意的淡漠。 好半天,江然才用一种“你死定了”的目光看了眼徽华:“所以,你是在指责慕衍浩不该因为同情而把慕清枫的感情移情在你身上?” “徽华,如果你是我江然的孩子,就不只是断绝关系这么简单了。你若是几年前遇见慕衍浩,现在可能连命都不一定在,逐出家门已经算是慕衍浩压着火气的结果了。说到底,这些年,清枫磨掉了他太多的心性。” “他对你什么样,瞎子都看得出来,那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慕衍浩当年多宠慕清枫,都没纵到这种份上。清枫过世,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私心里一直觉得亏欠。这种事,旁人是提都不敢往外提。” “为慕清枫抱不平,这件事,谁都可以做,就你徽华没这个立场,更何况,你这话分明是指斥他待你不好,用心不纯。你倒也真有脸说得出口。” 想了想,江然似乎觉得自己的表述有些激烈,终是往石台上倒了杯茶,缓缓饮下:“其实,徽华,慕衍浩当真没有亏待你,他只是在一种最正常的情况下,做出了最正常、最理智、最对得起所有人的选择。你可以说,他对你不好,但你不可能说出,他对你更好的方法。这些话,你可能听不懂,听懂了,也未必觉得可信。这样,我与你打个比方。” “慕衍浩、清枫与你的关系,基本可以类同你、容瑄与凌墨卿的关系,”看着徽华淡漠的眸中隐隐闪过一丝迟滞,伴着不自觉的皱眉,江然静静地接口,“你不必觉得荒唐,你所感受的荒唐,恰恰就是你们的状态。” “你要明白,你与慕衍浩生生错过了十七年,整整十七年,你们的认知一片空白。而这十余年的空白中,清枫一直陪着他,相互汲取温暖,就像容瑄陪着你一样。慕衍浩说过,他是把清枫当作亲生儿子养大的,身份上,你们并没有差别。凌墨卿于你起初是什么样的相处,你对于慕衍浩,也是一样,不过就是个陌生人,甚至可能伤害到清枫的陌生人。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告诉你,你与凌墨卿血脉相连,你对他的感情,就会直接超过容瑄吗?可能吗?” “淮阴不是个好地方,但也算是个好地方,因为,在一定程度上,淮阴的世界太公平,公平到不可能再公平。可是,徽华,在这个世界里,公平是没有用的。就像慕衍浩,他根本不重血缘,他只重感情,实实在在的只重感情。 “你去把自己代入慕衍浩的世界,你大致就能懂了。你求的父爱,本就是这世间最纯粹的东西,而皇室缺的就是这个,你不要低估梁王府,若是梁王朝没有土崩瓦解,如今的慕衍浩,就是君主。即使如今,你也不能说,时光真正全面磨灭了梁王府的根基,这种情况下,保持感情很难,但慕衍浩偏偏维持了。” “若他不维持感情,那你当然是幸福的。你的能力摆在那里,你与清枫之间,这个取舍太过方便。但这样的选择,这样的父亲,徽华,你喜欢吗?” “一个父亲,但凡有两个孩子,稍有偏颇,都会展现得足够明显。但凡你当真用心在梁王府度过过那段时间,你都应该体会得到,慕衍浩有多努力,才能引导两个完全不同的孩子,去走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你知道你的苦,你的茫然,可你知道,当初,我们又有多茫然。你的茫然,是不知道慕衍浩的态度,我们的茫然,在于根本看不到未来。这么纠葛的关系,一场这么死的局,就你一个徽华,慕衍浩七年的谋划必须全面推翻。你要知道,这是政坛,这是京都,这是错一步就会死人的地方。” “你到了京都,可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淮阴,所以,你从来没有试图看懂这里的局势,自然,慕衍浩也不会刻意让你明白上一辈的恩怨。但不要怪他什么都不告诉你,徽华,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近两年你与容瑄联手谋划的种种内幕,你会告诉他吗?不会的,因为,你觉得他还小,他什么都不懂。可是,你要相信,在任何一个父亲的眼里,你们也还小,你们才多大。” “我们也年轻过,我们也是年轻过来的,我怎么不懂你们,可是,你们又怎么来懂我们?” 徽华的脸色带着些许的苍白,但依旧维持着笑意:“您究竟想说什么?” 江然看着徽华,目光里是极致的平和:“我有很多很多的话,都想告诉你,是与你记忆中完全不同的两年,可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因为,我们分明不在一个世界里。一个时代总会造就一批人,或许我们当真老了,所以,才只能放手。” 江然的话说得不明不白,到底,起身时,还是拐入了正题:“清枫的事,慕衍浩心里难过。年余下来了,他心里还是难过。这种难过,不比你在客舟小筑松手的时候轻,但是,我打赌,他不可能在你面前展现出来。 “他在这样努力地压下对于清枫的愧疚,这么明显地在帮你谋划未来,你却告诉他这么个结局,你让他怎么想?他赌上了梁王府的身家,就为了你想要的一场真相,生生颠覆了京都的整个局势。他要去江湖,不是他说得这样简单,是因为这个局势,他已经无力看懂了,这个未来,已经不定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当真是在倾家荡产在帮你要一个对他根本没有裨益的真相。” 忽然,江然笑得有些自嘲:“其实,这番话,我说的自己都听不懂。如你所述,私心里,我一直更喜欢清枫,因为他们当年过得真的很好,所以,慕衍浩重立世子这个打算,我总觉得不公平。原先,我不过是想让你就此放手,看清慕衍浩与清枫的感情,知难而退,只可惜,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一不小心就忘了要让你死心了。果然,公平这种事,总是没意义的。” 江然记得很清楚,徽华动手的几日后,慕衍浩在亭中一场大醉,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不清醒,却偏偏带着年少太过清醒的味道。 “你说,父王会不会很后悔,后悔早些年没生过第二个儿子,生生把家产往我手里败…….可是,”他就这么无望地看着自己,满目都是痛苦,一杯杯酒灌下去,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可是,他当年赔尽一生就赌了这么一局,我怎么敢让他输。”徽华赌得这样绝望,我怎么忍心让他输。 “他这么倾尽全力的维护,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践踏?”他这样直视着自己的良心,毁掉慕清枫在世上唯一的痕迹,只是为了保证你一世无虞,只为圆你当年从未得到却永远失去的一场梦境。他不过是想扶正你的身份,他这样犹犹豫豫地下定了决心,你却要在你母亲过世的当夜,这样不留余地指斥他。 徽华,你知道吗?慕清枫输了,他十余年的感情,就输给了你,不到两年的光阴,聚少离多。我江然看着都觉得绝望,你又怎么可以这样说。 徽华,你知道吗?每年的那天,慕衍浩都很难过,清枫总是会陪着他,与他畅聊一夜的闲话,可是,清枫过世了,同样的场景,他触景生情,却又要顾忌着你的生辰。他是真心想送你个礼物,你即使不喜欢,又为何非要这样质疑,让他明明白白感觉到无望。难道只有你会在绝望间放手吗?他难道就不会觉得伤人吗? |
【第十六章(4)】 房门猛地被打开,孙珏气势汹汹地出来,二话不说便开始骂,从江然祖上十九代开始骂起,生生截止到江然上一代,直到江然向他走来,孙珏才瞬间躲到了孙辰溪身后,似乎又觉得不满意,探出个脑袋,弱弱接了一句:“那合着便全是徽华的错了?我这幅德行,孙辰溪都没和我断绝关系,徽华又碍着慕衍浩什么了。错一句都不行,这也太狠了。” 孙辰溪勾了勾嘴角,温和一笑:“难得,挺有觉悟。” 孙珏滞了滞后,刚想开口说什么,然而,在他说出更多完全没营养的话之前,容瑄直接从房中走出,带着清冷的笑意,瞥了一眼江然,随后走到徽华面前,缓缓抱过他,语气带着一贯的坚决肯定:“无论结果如何,我和孙珏,都会陪你。” 江然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死死地瞪着容瑄,却只接到对方全然平和的目光,活生生显露出一副“我说错了什么吗”的样子,简直欠修理。 “徽华,”江然压了压火气,郑重其事地问了句,“我很好奇,若是清枫还活着,你愿不愿意接受,作为你的兄长,哪怕他与你,并无任何血缘关系。” 徽华抬头看着江然,似乎还带着原先的恍惚,良久后,到底还是缓缓摇了摇头,肯定而坚决。以他自小的性子,他要的东西,有,便是全部,否则,便不如干脆没有。这种似是而非的退让,是缓和,也是折磨,但绝不是他要的纯粹。 他当初输给慕清枫,或许就是输了这一点,因为,他的东西,从来只有他自己放手的。 徽华缓缓退离容瑄一步,阳光下,苍白的脸色,却依稀可见当初的风姿:“便如江叔所料,当年,若我是慕清枫,便根本不会让徽华入府。” 血缘关系算什么,原来根本一点用都没有。徽华的神色间,隐隐带着一种怅然若失的悲伤,迷茫、不甘而无措。可我也不想莫名错过这么多年,我分明不想。何况,他只是一时错口,他当真是无心的。或许出淮阴太久,他居然也会奢求,错了之后无望的奢求。 混沌间,容瑄缓缓拉过他的手,忽然对着江然,平静地开口:“这个假设成立,慕清枫没有死,所以,如今,您打算如何?” 不理会众人的震惊,他只是死死地看着江然,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一字未错:“这个假设成立,慕清枫没有死,所以,如今,您打算如何?” 那一年,慕清枫酒楼醉酒,容瑄扶着他回梁王府。他在换药方面一贯自学成才,既然在千钧一发之际换得下容凛的药,在徽华毫无察觉之际拿到孙辰溪的药,那么,顺手换过慕清枫的药也就不在话下。当时,他只是觉得无聊,顺手换了瓶假死的药给他,想回去研究研究梁王府上药的药性如何,然而,此后,到底物是人非。 他与凌墨卿合作的三条:其一,他自己可以逃出淮阴,但必须引开淮阴的第二轮追杀;其二,将慕清枫送离京都,地点随意;其三,袖手容太师府所有的变迁。 如今,凌墨卿意外过世,容瑄无法得知慕清枫的具体落脚地点,但至少,他可以肯定,这个人还活着,而且,这两年,或许活得比任何人都顺利,都安全。 “王苏何说过,任何人,都不该把自己看得太重,否则只会自取其辱,是不是?”容瑄握着徽华的手,明明白白的同进同退。他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抛出一个事实,如今,慕清枫活着,江然,你待如何? “容瑄。”孙辰溪摇了摇头,眼中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容瑄此举当真是在往绝路上走,当年徽华赌这种局势的时候都没赢,你又何必瞎掺和。 江然看了容瑄很久,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没有半点表示,便直接转头看向徽华:“原来,你是这样的性子,难怪……”难怪慕衍浩到底偏着你,难怪他这么不自觉地纵着你,到底,血缘居然是这样的东西,分明相隔天涯地长大,但徽华,偏偏带着慕衍浩骨子里的味道。 “难怪如今这样落魄,等我会儿。想你如今这副德行,自然没用,等我料理完家事,教你怎么对付慕衍浩,”江然瞬间又恢复了那份吊儿郎当的做派,悠然地瞥了容瑄一眼,“不错,有胆气,回房,我们好好算算这几日的账,惯得你!” “他也打过你。”容瑄的分析能力不可谓不强,瞬间开口,然而,关键点抓得实在惨不忍睹。 而且,居然还是陈述句…… 江然回屋的脚下一顿,回头不置可否地看他一眼,直接把人拽了进去,行为之粗暴简直不忍直视。直到把人扔在床上,江然才一字一顿地开口:“把裤子褪了。” 容瑄头晕目眩地缓了很久,才默默从床上跪坐起来,幽幽瞥了江然一眼后,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衣服,单薄的衣衫上,发丝垂下,及腰而止,配着苍白的病容,怎么看都透出一种弱不禁风的味道。亵裤褪下的一刻,满目的伤痕刺痛了江然的眼睛。无论是什么工具,什么力道,一下下去,必然是皮开肉绽的结局。 “你!”江然看着容瑄端端正正地跪在床上,眼中带着幽深不可辨认的神采,估摸了一下温度后,到底还是很没骨气地将衣服一件一件给他穿回去。 “江然,其实,你也偏心徽华。”同样的陈述句,同样的语气。 江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顺手将桌案摆在床榻上,另附笔墨纸砚。 “我就说,徽华这种人,左右是个人都喜欢,这种经历,这种性子,谁不心疼,”容瑄的眸中幽深而不可辨识,隐隐带着一种运筹帷幄间的冷静自持,入木三分,“慕清枫原本这么高的地位,这么多人的宠爱,没有丝毫错误,却生生在一夕间,丧失一切,物是人非的可怕。你不过是觉得对不起慕清枫,才这么痛苦纠葛着,有心绝了他希望,偏又留了手,但是,江然,你也说了,人本来就是凭感觉走的。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我回来前,把《弟子规》抄二十遍,否则……”对着容瑄完全辨不出神情的黝黑目光,江然默默地接上了后半句,“我再去熬几碗粥来。”撑死你算了。 容瑄挑了挑眉,诚恳又无奈:“可我没学过《弟子规》。” “寻常人家的启蒙读物,你没看过?”江然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年代太久,他也不记得淮阴教没教过这样东西,“那你学过什么?” “《长短经》。” 《长短经》二十遍抄下去,江然看了看容瑄手上未敛的伤口,不说时间上肯定来不及,手上估计也不好过:“既然这样,那…….” “那,我不抄了。”容瑄的眼中泛着夺目的光彩,初出带着精明的算计,片刻后,端过一旁新上的粥,勺子舀着,一口一口,往下咽,带着笑意,浅看着江然。 诚然,江然觉得,容瑄其实到底在某种程度下还是比得过徽华的,至少,他在控局方面,自成一脉,很能对着人的痛处下刀,也学得会适合而止 “行了,别喝了,粥都凉了。”江然摇着头,接过容瑄手中的碗,“你这叫恃宠生娇,当年我江然怎么就没看出来,你居然还有这一面。” “那是你眼拙,”容瑄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那王爷那儿,当真……” 江然的脸色瞬间有些不好看:“难怪你蠢成这样,居然都能和徽华分庭抗衡这么久,徽华这人,实在也不聪明。” 这孩子当真绝了,慕衍浩的态度摆得这样白,简直是耗尽了心血在纵容。这件事上,明显他是心绪不宁,一时没忍住,如今指不定耗着那张老脸,在揪心后悔着呢。理亏的是他,主动权如今在你手上,你怎么半点不会利用呢? |
【第十六章(5)】 在传播了整整几日的基本策略后,清晨,江然拉着徽华,直接往书房走,一边迈步,一边叮嘱:“记住,姿态要高冷,高冷明白吗?即使你无法做到在气势上压倒他,至少也要在态度上冷冻他。掌握先机很重要,他不说话,你千万不要说话。你先开口,你就输了,这是与慕衍浩相处的首要法则,切记,切记,这简直血淋淋的教训啊。不是,你这是什么眼神,什么眼神!” 徽华直到站在书房门前,整个人都似乎在一种风中凌乱的状态下度过。抬手收手长达一炷香时间,终于在江然恶狠狠目光的瞪视下,平复了良久的心绪,闭着眼睛敲了下去,声音之轻,简直站在身旁的江然都完全听不见。 抽了抽嘴角,江然无语地敲了敲门,听到慕衍浩的应声,才看着徽华,唇语叮嘱了一句:“脸皮一定要厚,懂吗?” 徽华依旧静静地看着他,姿态浑然天成,清风中恍若谪仙,然而,气定神闲的面容下,眼中依旧缓缓渗出一丝茫然与无措,明晃晃传递出一种怀疑与混乱,看得江然心中一阵叹息。 他断绝关系书都给你了,还能更糟吗?你缠着他不就完了吗?他还能杀了你不成? 轻轻推开门,在江然的示意下,徽华抿了抿唇,缓缓踏进书房,回身关门的一刻,正见江然无声的告竭——记着,千万别先开口。 平静地点了点头,徽华示意“明白”后,才缓缓关门。死寂的氛围里,他忽然无端地觉得紧张,上一次,就是在这里,慕衍浩拂袖离去,一张断绝关系书,把他们的关系,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江然保证过,事情不会这么糟糕的,是不是? 缓了口气,徽华以尽量平淡的目光看向慕衍浩,竭尽全力带上一丝清冷和缓的笑意。或许因为心中混乱,或许是慕衍浩确实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徽华觉得,他完全看不懂慕衍浩眼神中的意义。在全新的未知里,他的思维一片混乱,好半晌才想起一句“脸皮要厚”,磕绊着喊了一声“父王”。 门口的江然抽了抽嘴角,向天翻了个白眼,心中默念一句“蠢货”,到底还是无语地走了。 这么千年不遇的时机里,你都不知道搅个浑水,顺着杆子往上爬,打个包袱,充个傲娇,捞点好处,当真是白瞎了慕衍浩难得抽的风。你不说实质性地获点福利,讨个保命符,至少也该恶心他几日,报你无端被责之仇才对。 徽华在门口立定很久,还是微低着头往里走,睫毛轻轻拢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让时光都变得沉寂,良久,他才缓缓抬头,带着初入淮阴的豁达与随然平和,毅然决然开始背台词:“王爷,江叔说,这一局,我徽华赢了,可是,我赢了,那输得又是谁?我又如何能拿这份年少无知的赌约,去毁灭世子的人生。” 轻轻敛衣而跪,徽华的神色带着一贯的平和,是看尽世事的淡然:“我是徽华,淮阴历经十余年光阴才培养出的嗣君,我不畏这朝政暗流,自也不畏这江湖艰辛。或许很多年之后,在江湖的某个角落,我依旧记得,我的父亲曾经这样温和地告诉我。你徽华想赢,我不是无力阻止,我只是舍不得你输。” “今天的太阳很好,我想,或许可以去祈末山庄接忆梓。她,应当很想我吧。” 这段话,江然编得艰涩,他背得也艰难,却听得慕衍浩直皱眉,因为出现得太突兀,完全不合情理,甚至不合逻辑,明明白白,徽华根本不明白这几句话所承载的含义,也不明白这是何等的欲擒故纵,更不明白需要考量怎样的时机,当真是硬生生记下来的。可即使是这么不带感情的几句话,慕衍浩也听得出其中的味道。 这么奇怪的场景,他觉得眼眶有些泛酸。徽华,他不懂,他根本什么都不懂。淮阴的十余年,他的生活是一片空白。你根本怨不了他什么,因为,他开不起这种玩笑,也受不下这些指责。但他纵然什么都不懂,却也在这么拙劣地去讨你的欢心,由是,才显得这个分明无稽的场景,生生被染上了一丝凄凉。 攥着手中的笔,慕衍浩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眼光顿在徽华的动作上,忽然猛地一滞,话语间都透出一丝寒意:“谁教你的?” 看着桌上的木雕,精细绝伦,曲曲折折间勾勒出一种神韵,生生透着别样的风味,诚然是徽华的手笔。就一眼,慕衍浩就看得出,韩川黎素唯。 恍然间,他似乎想起,当年韩川的长楼一曲,黎家长女素唯的名声,遍传九州。 模糊的记忆忽然涌现,带着陌生却分明熟悉的味道。 “衍浩,你说,日后,我们若是有个孩子,会是个什么模样?”泛舟游湖,黎素唯浅斟一盏,打着哈欠,语带笑意,眼中分明透着好奇与憧憬。 他轻轻帮她戴好发簪,顺手倒下一杯,无奈地摇着头揽过她:“自然是最好的,我也会给他最好的。慕衍浩与黎素唯的孩子,合该就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怎么,你不信?” 青春易逝,曲终人散,誓言依旧,他想起他与素唯的情定三生,想起年少的许诺与畅想,想起那段错乱的光阴,想起徽华整整十七年的流离折磨,想起淮阴十余年的生死一线,想起徽华看向清枫浅淡的钦羡,想起客舟小筑下决绝的松手,想起他随手掷下断绝关系书的无可挽回。 看着徽华跪在眼前的神思混乱,慕衍浩到底重复了一边:“谁教你的?” 素唯难产而亡,徽华根本就没见过她,甚至连肖似素唯的孪生妹妹都没有见过,他就根本不可能轻易刻得出这种味道。刻东西,不光是技术的问题,不是你对着一幅画就能刻得下来,全局的把握至关重要。见得到,懂得了,才刻画得出。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徽华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地琢磨一个他从来未曾了解过的人。他几乎可以想象,他是反反复复学了多少次,试了多少次,才能与自己记忆中的女子分毫不差。他几乎可以想象,徽华要有多绝望,才要生生放弃自己的尊严,去靠一个陌生女人的感情来维系这份父子之情。孙珏说过,素唯曾经写过一封信,但当初徽华被逼到那种地步,到底不甘心这样去挽回。因为,他那么自信,自信到不甘去这样赢。 徽华低着头,跪在那里,沉默着,一点都不敢看慕衍浩的神色,但到底,也没把人供出来。这是他自己闯的祸,没有牵连旁人的道理。 “江然?”慕衍浩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却带着一种恍然的怅惘。 江然的本意,或许根本不在于用任何手段去对抗自己,因为徽华完全做不到,甚至没有想过要做到。江然只是简简单单地带着你去看,去看这个孩子的所言所行,看他当年他亲自许下的承诺,是怎样被生生打碎在眼前。 |
“手伸出来。” 看了看桌上的镇尺,徽华握了握拳,认命地伸出左手,断指分明。 慕衍浩的眸中深了些许:“右手。” 徽华迟疑了片刻,才缓缓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上面依旧浅浅地覆着纱布,依稀看得出模模糊糊的血口子。几番打上去必然是血肉模糊,他就说应该等伤好了再来,可江然非用一种“你莫非已经蠢到不可救药”的目光看着他,直接把他拉了出来。 慕衍浩定定地看着那些明显的鲜血,脸色惨白,他无端想起悬崖上,那些那么繁复的东西,徽华手上也不过是些细微的划痕。到底,徽华根本不知道黎素唯究竟是个什么人,到底,他是耗尽了时间,去反反复复琢磨出来的,到底,这一回,他求得那么绝望,那么卑微。 原来,自己忘了,他忘了,他曾经那么肯定地告诉那个自己钦慕多年的女子。徽华的一生会平平安安,他会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明明他记得,明明他曾经那么希望,自己会有一个孩子,去承载他一生的希望。 慕衍浩与黎素唯的孩子,合该就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他看着泪水打湿在木雕上,那么优秀的孩子,这么美好的记忆,他生生打碎在记忆的深处,却在怪徽华为什么不懂。他合该不懂,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原本,他会过上这世上最好的生活。淮阴,十七年的苦,从来不该是他面对的。 因为,他的父亲是高高在上的梁王,他的一句话,就可以改变徽华在淮阴十余年的处境。他怀疑过韩昭宣的身份,然后,再也没有探求。他不知道,事上还有一个慕徽华,在苦苦等待救赎。 他想起,他曾经那么殚精竭虑去压制他的锋芒,只为了维系清枫在梁王府的地位,徽华这么复杂地看着自己,这么羡慕地看着清枫,却浅笑而平静去接受一种几近折磨的指导。他强制慕清枫睡眠时间的前期,黎园夜夜长明。 他想起,故事的开始,他浅笑着扶起慕清枫,告诉他,愿不愿意与他走,你抵皇室的计划,而我,许你一生顺遂。两年前,他在明楼失火后怒责清枫,徽华指天立誓,一个月,我徽华治好他,只求一个机会。他平静地应允:好,五次,任何事情,五次学不会,自裁。 他想起,他以徽华的表现,强行刺激慕清枫下决心去学,反向去教清枫,隔日相见,徽华执清茶一杯,眼中一片了然。他先行违背了协议内容,却不知徽华夜夜蛊毒缠身,生不如死。 慕衍浩不自觉起身,扶着桌子,眼前一片混乱。 除了这件事,徽华求过什么吗?他有些恍惚,这些年的岁月,这些年的记忆纷至沓来。 “对不起,我……可以明天再来吗?”三刀入腕,最后一下,刀锋尽没,匕首从腕间拔出来的时候,血溅一地。十余年前的自己,大概没有办法去想象,有朝一日,他的亲生儿子,需要下三刀,只为了一天的缓冲时间,去避免更快的自裁死亡。而那份协约,定得这样草率。 徽华纵江的时候,一个字也没有留。孙珏硬生生冲到梁王府,说:“王爷,求求你,不要忘记他,就算只是你可怜他,一辈子,你不要忘记他。徽华求的从来都不多,他不过就想要有个地方,那里有人愿意听他讲话,根本不需要多温暖,他只是孤独惯了,想要有人陪着他。他曾经说过,他害怕,害怕他即使那么努力地活着,可是到了最后,到底也没有人念着他。” 他一直不明白,分明是容瑄、孙珏参与的事,为什么孙珏可以这样义正言辞地指责,原来如此。难怪,容瑄总是说,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公平,难怪,孙珏分明不认识慕清枫,却对慕清枫的敌意这样明显,因为,这一切,本来就合该是徽华的。因为,慕清枫与自己甚至没有血缘。徽华的退让,退得根本没道理。他的一生,赔得根本没道理。 他想起,泛舟湖上,素唯微微哂笑,瞥了他一眼,笑着说过:我为什么要相信。原来,你说的是对的,原来,你当真不该信我。素唯,如果你活着,如今情何以堪? 寂静了很久后,慕衍浩静静地开口:“那张纸呢?” 徽华猛地抬头,泪水突然往外涌,咬着下唇,固执地摇头。他就说没有用,他连他母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不过重刻了几十次,哪里能看得出什么风韵,可江然沉默着看了很久,觑了他一眼,便不教了。他不是刻意要耍什么花招,他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只能相信江然的。 “要我说第二遍!”慕衍浩的声音瞬间往上抬了一阶。 “我错了。”徽华无意义地重复了一句听起来更没有意义的话。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认错认得这样顺口过。自客舟小筑后,他本就再没肖想过慕衍浩的感情。他没求过的东西,是慕衍浩非要给他的。他这么强势地给了,如今更强势地收回。明明是你要给我的东西,他当初明明就放手了,你非要给,如今,你让我怎么还? 他颤抖着手,取出那份合约,镇定地交到慕衍浩手中,看着他的目光满是坚决。落款处依旧空白:“父王今日就是打死徽华,这份东西,徽华也不会签。血缘关系,一纸协约,断不断得干净,父王今日大可以教会徽华。” 慕衍浩就看着徽华这么无望地开口,听着那么刺耳的一声“父王”,突然想不起应该说些什么,因为他分明曾经这样认真地发誓,要好好待这个孩子。 我该怎么告诉你,原本你会得到甚至远超慕清枫的宠爱;我该怎么告诉你,其实,你是我慕衍浩唯一的孩子,在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决定了一生的高人一等;我怎么敢告诉你,我慕衍浩忘记了,我忘记了曾经那么期许过,我曾经那么期许过,我会有一个孩子,他也像你这样优秀,我会待他很好,他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慕衍浩看了他很久,轻轻将纸撕成碎片,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唇角往下流,他对着徽华朦胧泪眼中的诧异目光,一字一顿,缓缓开口:“他跟你说了什么?” 是啊,他作为自己的亲生孩子,去和慕清枫算一场宠爱,他为什么要输,他怎么可能输。他输得完全没道理。这场赌局,其实,理所当然,他本该偏徽华的。 徽华似乎是愣在了那里,看着滴落在地上的鲜血,整个人都混乱得离谱,几近崩溃:“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会再这样了。慕清枫没死,他在安阳,你去找他,你现在就去找他,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求求你,不要这样,我求你,你不要这样……” 慕衍浩站在那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很好,很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京都二十余年,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针对1764楼的问题,小人终于觉得,需要解读一发本文,就从标题开始吧~) 【且许,年华错】——正式申明(关于标题) 首先,何为《且许,年华错》,浅显中,意义显现,这光阴,这年华,自一开始,本就是错的,甚至错得离谱,但是,唯有这错了的年华,生生造出这一段的传奇,幻化出一段流传千古的故事,故而,便许它错了吧。 浅议如此,深意亦存。年华错,错在了哪里?是徽华、容瑄等人十七年的流离,是清枫、徽华多年的错位人生,还是韩昭宣初入淮阴的冥冥预示?其实,都是,也都不是。这光阴,从上一代就已然错了。 试想,如果没有慕衍浩、江然、黎素唯、黎素染四人的纠葛,又如何会导致徽华、容瑄的流离;如果没有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又怎有韩昭宣的悲剧,凌墨卿的绝望?上一代的年华错落,生生颠覆了下一辈的青春年少,这才是真正的错。 可错的,又何止是上一代。若是没有韩昭宣的孤身入府,便不会有后来的种种,容瑄不会出淮阴,徽华也未必惊才艳艳,或许,最终的结局,韩昭宣成为嗣君,与慕清枫形成死局,也未可知。总而言之,这场错,绝非一朝一夕可成,却生生走成了这副棋局。 但纵然是错,也未必当真需要纠偏正途,因为,没有徽华的纵水身亡,就不会有新局面下,慕衍浩的真实相待;没有慕清枫的惨然离世,便注定其灵魂,受困于王府的终身“监禁”;没有凌墨卿的梨花一梦,事实的真相,便永存黑暗,掩埋人世。 所以,本文取名——《且许,年华错》 |
【第十六章(6)】 “徽华,”慕衍浩缓缓蹲下身,试图去牵着他的手,让他起身,然而,手触碰到皮肤的一刻,他整个人都顿了顿,立即反手去触徽华的额头,一片滚烫:“什么时候的事?” 难怪烧得思路都不清了。徽华的身子一贯虚,寻常高烧都发不起来,慕衍浩无端有些慌。看着徽华如今的状态,他二话不说,直接揽着膝弯,抱着他起身,将人放在卧室床上的一刻,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上过药了吗?” 徽华静静地看着他,整个人都安静得让人担忧,慕衍浩大抵也不指望他做出什么反应,轻轻将人扶趴在床上,褪下裤子的一瞬,直接受到了徽华的制止。即使是神智不清到这种地步,徽华依旧维持着骨子里的自尊与清冷。 慕衍浩尽量放轻声音开口:“徽华,你别害怕,父王帮你看看,没事的。你这样硬撑着不行,父王帮你上药,病才会好,听话。” 徽华偏头静静地看他,没什么反应,眼中依旧清冷,却明显没什么聚焦。慕衍浩踌躇了片刻,到底觉得不能这样随着,强行压制他的手,将亵裤往下褪。伤口入目的一刻,慕衍浩怔了怔,顿了很久,才回身净了净手,试着去揉开身后的伤口。 硬木板子不比其他柔韧的工具,打下去就是实打实的伤,典型伤里不伤外的东西。一轮下去,打到这种地步,寻常人疼得几日不敢下床都是轻的,也亏得徽华这么风轻云淡地忍了几天,还能耗着心力去琢磨这半天用处都没有的破木雕。 慕衍浩看得很清楚,处理伤势的时候,徽华的额上很明显地见汗,但除了微不可见的皱眉、连咬下唇的碎动作都很少有。他才恍然想起,其实,徽华是个很能忍的人,等闲的小事,他从来都不会失态到那种地步。 慕衍浩一边轻轻帮徽华身后上药,一边开口试图转移他的注意:“等月末容瑄的冠礼结束,父王带你去江湖上走走。你身子不好,京都实在不是养病的地方。” 徽华沉默了很久,思绪也难得清晰了些,才轻轻开口,语言间依稀存着些错愕:“容瑄的生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才换了话题,神色间带着一种寂寥,“那您打算去哪儿?” 慕衍浩明显听懂了他的疑惑,便适时地解了答:“江然倒推出来的,为了算清楚容瑄的年纪、生辰,陈年旧账,事情又远,这么多日,他也实在查得辛苦。至于打算,江湖事何必算得那么清楚,倒是本王想先带你去安阳看看。” 气氛沉寂了半晌,慕衍浩才忽然想起这个地点似乎是很有歧义,下意识看了眼徽华,便见他静静地枕在手上,眼中是熟悉的微笑。他忽然发现,徽华的笑,很多时候,不是因为他高兴,而是因为,他难过。慕衍浩无以辨别,他究竟是觉得笑了便不会难过,还是不希望别人看出他难过。 但无论如何,这份暗含了然的笑容,无端让慕衍浩觉得心沉。即使是方才徽华自己说出了“你现在就去找他”这种话,私心里,原来还是希望自己不要抛下他。就像那一年在祈末山庄,徽华笑得这么平静,现在看来,却是那么绝望。 “徽华,”慕衍浩净手后,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别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本王先去那儿,是因为汣衍故居在安阳,你如今这样子,本王看着心疼……” 慕衍浩还没说完,就见徽华浅浅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一时也有些无奈。轻轻帮他拉上亵裤,起身出门吩咐丫鬟换了盆凉水,才回房,却明显觉得徽华睡得不安稳,是一种说不出的不安稳,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汗水在不断渗出额角,但神情依旧说不出的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无端让他想起那个跪在书房前,生生责断几根竹棍却依旧神色安然的孩子。那一年,这个孩子初出淮阴,年仅十七。 慕衍浩试了试徽华额上的温度,不降反升的样子。出这么多汗,温度还降不下去,当真是要命。他轻轻抱着他,不断拿湿帕子降着温,隐隐约约间听到徽华模糊不清的言语。或许是病中,他的声音都有些哑,却让慕衍浩觉得分外尖刻。徽华的原话是:“我错了,我疼。” “好,父王知道,没事了,没事的。” 能让徽华觉得疼的,那要疼到什么地步? 直到孙辰溪帮他过了脉,慕衍浩才发觉事情的不寻常,因为孙辰溪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而抬头对向他目光的一刻,几乎是带着不可置信:“你看不出来,他蛊毒复发了吗?” 子霖的方法很管用,这么要命的情况,当真是生生压了近两年都没发出来。这么久的殚精竭虑都没有问题,耗尽心血、一日日熬下去,蛊毒都能被压制着未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向自持的徽华心绪混乱崩溃到这种地步?这根本不是牵引,是全面复发。 孙辰溪连带着看向慕衍浩的目光都带着一种审视:“辰溪一贯觉得,徽华能得王爷相待,此生必然是无虞的,倒是江然的性子,容瑄栽在他手上,日子大底不好过。但是,如今江然这么宠着纵着,徽华却是情绪崩溃,生生牵动了蛊毒,倒是我看错了。” 孙辰溪皱着眉头,带着一种很深的顾虑,“王爷,辰溪是江湖中人,有些话说了未必恰当,但到底要提一句,容瑄如今的身体不好,是个人都看得到,徽华这么平静地无伤无痛出现在您面前,王爷千万不要就此当他无病无伤。他如今可是悬着命呢。若是王爷当真无心去照拂,不妨再下一份断绝关系书,明年祈末山庄,孙某便等着王爷来收尸。” 这段话,说得当真是不客气,慕衍浩看了孙辰溪很久,眸中深深浅浅,但自始至终,他到底是没有反驳。 看着孙辰溪开完药方离去,慕衍浩茫然地看着整整二十余张方子,眼中闪过一丝很深很深、不可辨认的情愫。徽华的身子不好,不好到什么程度,他仿佛如今才真正知晓。一个十余岁的孩子,每日灌下这么多药,才能堪堪维持生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当日,慕衍浩守了徽华一天一夜,从头到尾,半步未离。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去看这个孩子,那个原本,应当一世平安无虞,才华倾世的少年。 |
【第十六章(7)】 次日清晨,徽华恍惚间转醒,轻轻煽动的睫毛昭示着他初醒时的迷茫。似乎是迟疑了很久,他才将枕着的手臂,转手撑着自己起身,半靠在床上,像是牵动了伤口,整个人都滞了滞,下意识皱了皱眉,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眉头瞬间皱得更深了。 “徽华,王爷大抵与你说过了,”容瑄依旧被裹得严严实实地站在那里,话语间隐隐透露出一丝笑意,“倒是没成想,我们的生辰委实挨得近。” 徽华眨了眨眼,回头看了眼抱着自己的慕衍浩,眼中缓缓倾泻出不解,似乎是不大记得了,半晌才偏头看着房内的一干人等,微张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徽华,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药喝了吗?”孙珏无奈地再次打断,隐晦地向他打着眼色。 还没等徽华从孙珏那种“我求你,脑子不好的时候,晨起千万不要讲话”的殷切目光中体悟出什么,就见慕衍浩似乎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开口,看着他的目光让徽华觉得似乎很熟悉,却又明显陌生,似乎是往先看慕清枫的感觉:“说来,你那二十张方子,先喝哪种药?” 徽华滞了滞,以看白痴的疑惑目光犹疑地看了慕衍浩很久,才对天幽幽翻了个白眼,彻底无视了孙珏不忍直视的神采,喃喃地开了口,却带着分明的蔑视:“二十?居然还是个整数……” 容瑄、孙珏:…… 在得知“慕衍浩守了徽华一夜”这个可怕消息,清晨前来一挽狂澜的淮阴小伙伴彻底全面惊呆。风中凌乱了良久,容瑄才对着慕衍浩高深莫测的目光,咽了咽口水,默默地开口:“王爷,其实,徽华可能早上不是很清醒,脑子不大转得过来。过会儿,大概……就好了。” 听完了容瑄的话,慕衍浩的表情显得更为高深莫测,笑容间都隐隐有一种阴涔涔的错觉,却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温和地在徽华困惑的目光下,缓缓揉了揉他的头:“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父王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至于当年,”慕衍浩皱了皱眉,到底是后怕,“这么险的招,你们究竟谁出的主意?” “自然是徽华,”容瑄直视着徽华的眼睛,语气很平静,“本来就是他一贯的风格嘛。” 徽华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眼容瑄,似乎才反应过来,敛了敛眸,避开慕衍浩的审视,点了点头,笑容清浅:“以后不会了。” 慕衍浩拍了拍他的肩,示意无事,将手中的书递给他,才轻轻撤手起身,到底还是把话语转了回来:“江然人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梁王如今的心情不妙,江然性命堪忧。 等到慕衍浩神情平静地走出房门,被惊呆了的容瑄才堪堪反应过来,看向徽华的目光承载着满满的不可置信:“本来就是你的主意!” 徽华翻书的手一顿,抬头觑了容瑄一眼,才重新低头翻过一页,眸中都泛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意味,语音无辜又诧异:“我说了,是我啊。” 晨日的阳光倾洒下来,透过窗棂,朦胧了室内的光华。徽华安安静静地半躺在床上,带着清浅的笑意,看书。书页流转间,一脉平和温煦。如今业已亡故的仪乐先生,到底死不瞑目。 很多年后,容瑄都觉得,江然当初的担心,分明是多余的,因为,徽华这个人,当真不是他看上去这样的简单纯粹。虽然这一点,他也是在淮阴被坑了数年后,才总结出来的规律。但凡得罪他的人,最后都会莫名其妙被报复回来,以一种完全看不出的状态。不得不说,得罪容瑄,固然是见血的,但得罪徽华,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短短一夕时间,徽华就帮悔得肠子都青了的梁王爷生生重塑了三观,还顺手将不客气劝导过他的江然卖得干干净净,眼中却依旧是一贯的茫然无措。不得不说,感谢上苍,机智如他,一贯是跟着徽华办事的。 其实,认识徽华的人,大抵都很倒霉,然而,他们大概都觉得,那是幸运的。这委实,不是什么好现象,然而,容瑄觉得,他很早就有这个觉悟。所以,并无所谓,只要坑得不是自己,就好。 |
【第十七章(1)】 是月月末,京都依旧一片惨淡萧条,几近风声鹤唳。人常道,君王悲惨的时候,你最好比之更加悲惨,否则,难保不会死于非命。是以,当此时节,越王凌靖越无视君王心情因素,为其子而行的冠礼,作为当年继凌墨卿死亡事件后唯一一件大事,出现在此等敏感时刻,便显得分外引人注目。 越王府的请帖遍发京都各大世家,其本意不过只为昭示,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人人观望姿态之下,能到齐的人,却似乎都是到齐了,不得不说,此真乃京都特色。 慕衍浩摇了摇头,倒是觉得自己此番前来,实在有些多此一举,转身缓缓伸手,便见刚从马车上拂帘俯身迈出的徽华愣了愣,才清浅一笑,绝代风华。阳光下,他眉眼间的笑意带着独有的味道,不同于往日温文尔雅的招牌,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欢愉,好似十余岁少年不识世事的恬然自得,染着满目的幸福。 慕衍浩无端有些恍然,原来,其实慕徽华求的,从来都不多。 扶着手,徽华缓缓步下马车,看着越王府内的场景,拉着他的手,顺口便问:“父王,你说,江叔没娶王妃,能立得下世子吗?”不会到时候再娶一个吧? 慕衍浩看向徽华的目光有些五味杂成。他很欣慰,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徽华终于基本适应了王府少爷的身份。从茫茫然不知所措、满目酝酿着“父王,真的不用辰溪来看看吗”,到如今几乎是很自然地拉他的手,慕衍浩当真是在不断崩溃中生生让他明白了何为父子间正常的相处方式。 然而,这种事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问了出来,实在是半点都不忌讳。何况,“江然”这个名号,私底下喊喊自然无事,你在越王府门口,一口一个“江叔”,倒也不怕有心人听出什么来。慕衍浩突然觉得,长此以往宠惯下去,对于徽华未必有好处。 念着容瑄的及冠礼,看着徽华思考时习惯性的蹙眉,慕衍浩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一脸无奈:“徽华,父王就不明白了,你一天到晚,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也不等他回答,慕衍浩便直接拉着他进了府门,顶着明晃晃的身份,站在明晃晃的位置。徽华几乎能够想见,列位宾客眼中浓浓的考量与快速旋转的思维。 毕竟,君王放弃太师府,在一定程度上,是准备以梁越二府,达成制衡的。如今,在越王凌靖越为一个往先从未听说的孩子立冠的当日,梁王带着幼子拜访,此中的深意,实在让人深思。 两年前,徽华公子琴川一现,就此生生沉寂两年,甚至大有已然故世的传言。直到不久前,左相身份披露,虽说圣上正面原谅了梁王幼子赌气后的荒唐举动,但朝堂哪个不是人精。这样的人,说是与梁王父子争吵后离家出走,谁能相信,恐怕是梁王在刻意打压培养才是真。自此,众人才恍然大悟,这个二少爷,在王府,恐怕是地位不低。如今,梁王世子之位悬空,谁知道慕衍浩是不是本就存着废长立幼的打算。 而在众人纠结的揣摩猜测中,容瑄也是一大议题。世人皆知,“嫡子冠于阼,以著代也”,唯有嫡长子方在阼阶加冠。看来,京都当真是要洗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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