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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将相(兄弟,君臣,微虐)[第10页]

作者:太子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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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安话音刚落,高巍第一个嚷起来了,“怎能如此轻判?”
邵安不理会他,只问原告刘汝卿,“如此可否?”
刘汝卿已见识到了冯彻的公正,心中早无怨言,故而叩首道:“丞相所判,草民心服口服。”
邵安再问陪审官员,众刑部官员也无异议。
最后邵安问冯彻,是否知罪?
冯彻称是,面上无悲亦无喜,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邵安一眼。然邵安并未看他,侧首对差役下令:“行刑。”
“且慢。”高巍站起来阻止,“邵丞相,能否让禁军来执刑?”
很明显,高巍此举是要打死冯彻,邵安皱眉道:“禁军非司法衙门,无权掌刑。”
高巍气得一口气呛在那里,狠狠道:“本将认为邵相量刑过轻,请重判。”
邵安悠悠道:“将军只是来听审的。若觉得审理不当,需先向圣上禀报,圣上下旨后,才能重审。”
一句话说得高巍不得不低头,气得转身就走。邵安默默看向他的背影,毫无挽留之意。这看似是一场简单的审讯,实则是文臣武将之间的一场暗斗。邵安本来是不偏不倚,端居高位,维持着朝堂的平衡。但为了冯彻,他到底是站到了文官这边。
直到高巍走出大堂,邵安才回过神来,训斥道:“还不行刑?”
衙役两两对望,六人出列,面色沉重的拿着刑棍走上前来。
邵安掷签,“打!”
差役将冯彻摁趴于地上,两人按肩,两人按脚,将冯彻牢牢固定住。
另两名差役则抡起了手中的水火棍,所谓水火棍,是衙门专用来杀威棒。此棍长约齐眉,上黑下红,上圆下略扁。棍子油光锃亮,泛着令人胆寒的光泽。
板子一端于空中划出一道鲜红的弧线,夹杂着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砰”的一声猛击人的背脊。众人只见冯彻身体抽搐了一下,嘴情不自禁的大张,像是想要大呼出声,却为了不失官箴,极力忍耐着呻吟,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堂上诸官纷纷撇头闭眼,不忍卒视。邵安坐于上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规避,而是目光死死地盯着受刑之人,面沉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冯彻双手死扣地缝,只觉得臀腿上像点燃了烈火,痛楚直窜脑海。水火棍“噼里啪啦”如雨点般砸落在冯彻臀背,未多时便见灰白囚服上渗出点点血迹,晕染开来,氤氲成一片。令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等六十杖打完,汗水早已将后襟浸湿了一大滩,裤子上更是殷红一片,不用看也知道他臀腿上定已血肉模糊。冯彻无力的爬在地上,涔涔汗珠沿着脸颊滑下,滴于地面……
邵安示意差役搀扶,冯彻借助外力,痛苦地颤抖着强行跪直,叩首道:“犯官……谢主、隆恩……”
※※※※※
高巍一个不高兴,调头去找皇上评理。皇帝听完高巍的控诉,对邵安此举心如明镜。邵安刑法过轻原因有三:其一是确有惜才之心,不忍重罚;其二是希望由皇帝出面调停,以安抚武将,获取军心;其三恐怕是不愿得罪文官集团,终是陷入了党派之争。
皇帝假意斥责了邵安办案不公,实则对他的审判十分满意。既然邵安留有余地,皇帝便顺水推舟道:“免去冯彻大理寺卿一职,贬为京兆少尹。另补偿刘咏舟之子刘汝卿,赐同进士出身。”
高巍一听冯彻从堂堂正三品,变成了从四品下的京兆府少尹,委实开心。况且冯彻上头还有个京兆府尹压着,再也不能如一府长官那样,乾坤独断。
可惜高巍没往深处想想,为何皇帝不将冯彻贬谪蛮荒边地,反而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其中深意,不得不令人细细揣摩。
冯彻养了大半个月的伤,勉强能下床走路了,便由小厮搀扶着去大理寺交接工作。
那日大理寺衙门如往常般忙碌着,忽然见前任上司蹒跚而来,在坐的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默默起身行注目礼。
冯彻虽然断案铁面无私,但素日里待下宽和,大理寺上下对冯彻皆十分敬重。如今长官骤然犯案被贬,继任大理寺卿的人选暂未定下。此刻大理寺群龙无首,正是人心惶惶之际。
而冯彻这时候回来,众人瞬间找到了主心骨,都凝视着冯彻郑重的封卷交印,聆听着他对诸人细细的交代叮嘱。
诸事移交完毕,冯彻缓缓步出正堂,在大门口驻足。他最后一次转头,回望身后雄伟的建筑——大理寺。而这座威严肃穆的最高审判衙门,在煌煌朝阳的映照下,也静谧地回应着它前任主人的凝望。
前来送行的队伍黑压压的一片,却是悲壮且安静的。他们沉默的看着冯彻的黯然离去,目光中有些不舍,有些忧伤,更多的是茫然且不知所措。
邵安没有同那些送行的人那样站在大理寺门口,而是在人群之外远望。目睹冯彻这样一个忠臣干吏被贬,不禁自心底传来一阵萧索的寒意,徒生悲凉。他抖擞肩膀,转身打算离去,却发现一位决不可能在这里的人,却出现在此处。
其实高巍早就看到了邵安,默默盯着他的背影许久,目光中透露出几分森冷的寒意。因为他不由想起前几日有人飞箭密告,上书仅十二字:冯彻冤枉,邵安主谋,徐磊知情。
高巍翻来覆去查看此匿名信,除十二字外再无半点蛛丝马迹。他毫无头绪,只得去问徐磊。经徐磊证实,事实果然如信中所言,徐磊去大理寺告状,是邵安指使的。
高巍的怒气可想而知,此刻再见邵安假惺惺的来给冯彻送行,心中大呼无耻,恨不能在他身上盯出几个洞来。
“高将军。”出于礼节,邵安不得不走上前,生硬的打了声招呼。
高巍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邵相也来送冯大人?”
“这话应该由本官问高将军才是。”
“世人都道本将恨毒了他,其实不然。冯彻是个好官,本将也极为欣赏,怪只怪他触犯了枢密院的底线。”高巍倏然笑了,“然本将现在才知道,其实罪魁祸首是你——邵安!无论是本将还是冯彻,甚至是你哥哥李洪义,你都在利用。”
邵安板着脸,不反驳,亦不辩解。
高巍最恨他不愠不火的样子,怒道:“现下科举事平,利用完我了就翻脸?”
“本官不想让忠良之臣寒心。”
“那你置我枢密院于何地?邵安,你这是要和枢密院宣战吗?”
“正、有、此、意。”邵安一字一顿道。既然二府相争无法避免,不如趁早开始!
=============================二卷完===========================
第三卷战争篇,估计我这个外行肯定会写傻
所以要扬长避短,大家表期待神马大篇幅的战场描写啦。咱就写点哥哥弟弟滴友爱互动(写到第三卷兄弟俩现实中才有交集,也是醉啦Orz)他俩将相搭配,打仗不累
顺带先相爱(友爱的爱),后相杀

另外,有懂军事的童鞋,可以冒泡留言和蠢作者谈谈人生啦。求指导,求不喷。
卷三
第四十一章 捕风影徒增逾制事,摄群臣弃废风闻权(一)
轰轰烈烈的科举风波平息了,最后一场殿试终于安静的降临。
邵安身穿紫袍朝服,佩金鱼袋,孤身一人站在汉白玉台阶之上,从此处可望见奉天殿,也可望见三百名身着青衣的贡士正匆忙疾行。
“邵相安好。”一个沉郁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邵安回头,见是孙敕在向他拱手施礼。
“你来了。”邵安嘴角含笑,如遇旧友般对孙敕亲切的说道。
孙敕行至邵安身侧,也同他一样,眺望着那条通往奉天殿的宫道,“当年,我也是站在这儿,看见你从那处领队而来。不过短短三年,你已站到了权力的顶巅。”
邵安兀自笑了,踏入这条仕途之路,他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众人只看到他一步登天,却不知那些在安王府、在西北军营、在黔州度过的岁月。看着远处惶惶不安的贡士们向奉天殿走去。他想起每个读书人都是要经历科举的,都要从这里走过,通往未知的前方。
官场,是一方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是宦海沉浮。
人生,是一场轮回,三十年河东河西,敌不过世事无常。
猎猎狂风掀起他的衣摆,邵安抬手紧了紧衣领,从容的向奉天殿走去。
卯时一到,钟响门开。丞相率先领六部九卿入奉天殿,士子紧随其后。
皇帝照例来走了个过场,勉励了士子几句,随后摆驾回宫。而邵安邵安作为监考留下,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一切如三年前一样,一切又不似三年前那样。三年前,他是考生;现在,他是考官。
阶下的贡士,一个个奋笔疾书,挥洒自如。他们心中或许有着“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伟大理想;或许有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或许仅是有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卑微心愿。
这些希冀,多么天真而美好。邵安却在感慨,若等他们踏入仕途,卷入官场之后,这些理想,是否能永恒不灭?
殿试不会落榜,只定排名,且与会试名次相差无几。按例,主考官拟定一甲,上报皇帝点看。皇帝对比着三张卷子,笑道:“今年的一甲,个个文采斐然,见识卓越。这预拟的状元卷,论文采见地,皆无可挑剔。榜眼与探花,一个分析透彻,鞭辟入里;一个文辞华丽,堪称锦绣文章。甚妙!就按丞相所拟,着礼部发榜,赐琼林宴。”
琼林宴上,三甲拜天子,谢天恩。自先帝时,由于考试及第后,不准对考官称师门,或自称门生。于是,所有进士都成了天子门生。
皇帝微笑着受礼,转头看了看下座的邵安。所谓天子门生,不过是担个虚名。唯有邵安,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天子门生。
即使邵安,从来没喊过皇帝一声老师,但皇帝当年是真心喜爱他,细心雕琢,力求精致。哪怕在中途,邵安犯过那样严重的失误,皇帝也不舍得放弃他。
“朝廷科举,立在选拔人才。朕见今科进士,才华横溢,可见诸卿有踔绝之能。望卿入仕后能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成栋梁之才。”
众进士再拜谢恩。
皇帝训示完毕,示意陈公公宣旨。陈公公打开黄色圣旨,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授一甲第一名丁潭翰林院修撰,赐进士及第。一甲第二名袁冼翰林院编修,赐进士及第。一甲第三名张俞明翰林院编修,赐进士及第。二甲一百一十名,赐进士出身。三甲一百八十七名,赐同进士出身。二甲、三甲分隶诸司观政,遇缺取用。钦此。”
科考结束后,为了安排这些进士入各司衙门观政,吏部上下忙的是焦头烂额。就连吏部尚书彭源平,也是连续几天忙到天黑才回府。
可能上天觉得彭大人还不够忙,这不,邵安为表关心,特意来吏部视察来了。
二人寒暄几句,邵安开始问正题,“新科进士安排的怎样了?”
“如今各部事务繁多,尤其是礼部,职位多有空缺,故而进士们都已进各部衙门学习。只剩……”彭源平忽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十分为难的说道,“只剩下刘汝卿。因为他是圣上恩赐的同进士出身,未经会试殿试,各部各司无人要他。”
邵安一时事忙,没有顾及到刘汝卿,如今见他没地方去,顺水推舟道:“中书省人少事杂,让他来我这儿观政吧。”
彭源平暗舒一口气,心道丞相果然是颇为器重刘汝卿的。
刘汝卿接到吏部通知,很快办好手续,来中书省报道了。
时隔不久,两人再次碰面,邵安关切的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你母亲呢?”
“自家中出了变故,家母伤心过度……逝世了。家中负债累累,仆人们也是走的走,散的散。”
邵安皱眉,“亲友未有相助?”
“大人岂不闻‘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刘汝卿平淡的说出此句,似已看破人情世故。
父母双亡,家财散尽,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邵安默默听着,有些不忍,一时间竟不敢与刘汝卿对视。
见邵安不发话,刘汝卿以为丞相是怪自己匿丧,故惴惴道:“大人,在下知道,自己乃犯官之后,重孝在身,理应不该参加今科。可若不科举,在下无法维持生计,只能冒险一试了。”
“看来你此番应试胸有成竹,赐你同进士出身,怕是辱没了你的文才。”
“大人抬举。此次会试题目颇为深奥,若在下真去应试,恐怕会落第不中。”
邵安见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汝卿,居然学会说话了,“几年不见,你似乎懂事了许多。今年多少岁?”
“刚过二十。”
邵安上下打量着他,“看着不像,倒像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既已及冠,可有字无?”
“表字卿璇。”
刘汝卿,字卿璇,倒是清新脱俗的名字,只是……邵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在中书省历练,须用心办事。先去做些抄写之琐事,熟悉熟悉。”
“谨遵大人教诲。”刘汝卿拱手长揖,诚心的向丞相拜了一拜。
※※※※※
安排进士观政的事忙完后,吏部仍旧不能消停。因为还有两个实缺的填补有待商榷,正是礼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之职。
吏部推荐不出人选,并非是朝中无人,选不出干练之才。而是历来人事变动,都会牵扯到各方利益。所以这么多日下来,彭源平还是没把备选名单上报中书省。
为了这事,彭源平召集了吏部大小官员,简单的开个会商讨人选。
待与会人员全部到齐之后,彭源平抛出本次议题,大家交头接耳了一阵后,纷纷发言。
“按常理,大理寺卿空缺,应由大理寺少卿替补。现在的大理寺少卿是裴绍钧大人,下官认为,此人可担重任。”
“下官附议。裴大人担任司法官员多年,断案严明,担任大理寺卿名正言顺。”
其余官员也都点头称是,看来裴绍钧接任大理寺卿是板上钉钉了。
彭源平同意了下属的观点,既而又问道:“礼部尚书一职,大家有何想法?”
“礼部尚书也可由礼部左侍郎接任。当年邵相离开户部,也是由曾经的户部左侍郎倪大人任尚书一职的。”
的确是言之有理,不仅是户部,就连他们的上司彭源平,不也是在孙敕任参知政事后,才从左侍郎一职升上去的吗?
可彭源平却面露不快,事情要是这么简单,还需要坐在这里讨论什么?
幸好有眼力劲的人,率先反应过来了,“现任的礼部左侍郎,是董祈明董大人。据说他是犯官董疾的远方亲戚。任用这种人,下官认为欠妥?”
这话是说一半,留一半。明里说的是出身问题,暗中指的却是董祈明与邵安有嫌隙。众人这会儿总算想起来了,邵安初拜相时,董祈明曾提议复立三省六部制度,企图瓜分相权。
彭源平微笑的看着他,“正是如此,这等人怎可担当从一品的高位?尚书一职,各位另荐高明吧。”
“不如选礼部右侍郎?”有人说道。
“跳出左侍郎,选任右侍郎,于情于理不符。”毕竟这样做的话,明摆着是和董祈明作对,意图太明显了。
“看来只能是平级调动了。”
“本部呆得好好的,忽然调动,似有不妥。再说礼部只是个清贵衙门,谁人愿往?”
彭源平忽而笑道:“非也。本官就想到了一个人,愿意去清闲部门安度晚年。”
许多人都露出了怀疑的目光,脑子里想了个遍,也搜索不出这么一个人来。等彭源平公布答案,众人才恍然大悟,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啊。
而彭源平所说的,其实是刑部尚书蒋嘉闵。
话说蒋嘉闵这人,性格温吞,慈祥和蔼,是一个地道的老好人。要是放在清水衙门中,每天读读闲书,活活稀泥,可以过上安逸悠闲的日子。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偏偏入了刑部,每日审案查案,和罪犯死尸打交道,真是苦不堪言。
相信这次平调礼部,正随了他的愿,终于能好好的享受生活了。
吏部将单子上报给中书省后,邵安看到蒋嘉闵被调入了礼部,便明白了彭源平的深意。至于刑部尚书的空缺,吏部提议由刑部左侍郎顶替。邵安阅后票拟:暂由刑部左侍郎代理。
邵安上呈皇帝御览,皇帝只是瞄了两眼,便道:“蒋嘉闵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刑部,这样平调很好。你把刑部尚书的位置空着,是打算给谁留着吗?”
“皇上圣明,是臣的一点私心,想为冯大人留着。”
“你这可不算私心。”皇帝赞许道,“冯彻是个断案的好手,朕也觉得此等人才不该湮没。”
“皇上所言甚是。”
皇帝拍拍邵安的肩,“以后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就成了。”
邵安急忙说道:“皇上,人事调动,乃国家大事,还请圣上亲裁。”
“你举贤不避亲仇,朕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帝笑着阻止了邵安的长篇大论,“昨日朕收到线报,西瓯王病逝,此刻正值他们内部权力交替的关键时机,朕心不安。”
自从高巍西北大捷后,西瓯再无挑衅。可现下他们政局动荡,新登基的王是主战主和,尚未知晓。
“臣建议,为以防万一,还是要加强边境防御,静观其变。”
皇帝道:“朕已命高巍巡视边关了,这回他带上了洪义,看来是打算历练你哥一番。”
邵安闻言,非但不喜,反倒生忧。要是哥哥没失忆,他对其绝对有信心。可现在他失忆了,相当于年少时所学的兵法战略全部忘光,以这种状态上战场,真的没问题么?
皇上打断邵安的思维,吩咐道:“你也要做好准备,命户部和兵部筹集粮草兵甲,以备战时之需。”
“臣遵旨。”
第四十二章 捕风影徒增逾制事,摄群臣弃废风闻权(二)
蒋嘉闵终于从万恶的刑部逃离了,那心情可不是一般的好,连带着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吃嘛嘛香。比如他到礼部上任的第一天时,神清气爽的往堂上一坐,用和蔼可亲的声音,对礼部官员谆谆教导了一个多时辰也不嫌累。
与蒋嘉闵的红光满面相较,董祈明只能用灰头土脸来形容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次千载难逢的升迁机会,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白白溜走,任谁心里也不好受。但他能怪蒋嘉闵抢了他位置吗?怪只怪自己闲着没事招惹邵相。
一般情况下,人在失落的时候,有人能来安慰,叫雪中送炭。然而前来安抚的并非全是雪中送炭的,像于承平这类人去劝解董祈明,绝对是有目的性的。
因为于承平心里很清楚:凡是敌人的敌人,都是朋友。
但董祈明依然感念于承平,能够亲自前来探望他。毕竟在这种情形下,来董府拜访的人寥寥无几。
“这回的事,任谁都能看出来,是邵安他公报私仇。董大人何其无辜,仅因一次秉公直谏,生生断了升迁之路。”
“事已至此,为之奈何?”董祈明虚心求教道。
于承平摸摸胡须,语重心长道:“说句实话,董大人和邵相早已结下梁子,即使在他面前俯首称臣,也未必能够化解积怨。与其讨好受气,百般防范,不如索性变守为攻。需知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啊。”
董祈明当然不傻,于承平和邵安两人不和,朝野皆知。这番拉拢自己,是想要结党以共同对付丞相。他虽然心知肚明,但看到邵安迟迟不动于承平,想来“进攻是最好的防御”这话,决非毫无道理。
“邵相多么厉害,想抓住他的把柄,难如登天。”
于承平却笑道:“即使没有把柄,我们也能参他。御史台的风闻奏事之权,是该好好利用一二。”
“若有董某效力之处,望大人明言。”
“董大人爽快。实不相瞒,弹劾的奏本在下已拟好,事关礼法,还请大人校正。”言毕,于承平掏出早已备好的折子,递予董祈明。
董祈明快速浏览了一遍,见他写的是关于邵府管家穿戴服侍、乘用车轿逾制的问题。不过这类小事,董祈明是不可能知其真假的。而于承平给他看奏章,请教是假,要他签名是真。
于承平见董祈明大笔一挥,同意了联名上奏,顿时笑脸如花。有了礼部官员的签字,奏章的分量便重了许多。
为抢占先机,于承平连夜将密奏呈上,未几,皇帝召邵安入宫。
皇帝深夜召见,是少有的事。邵安在来的路上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有什么大事如此着急。
邵安步入养心殿,撩衣下拜。皇帝语调如常,温和道:“平身。”
皇帝端坐御座之上,指尖反复磨娑着一本奏本的封皮,“这么晚叫你来,并无大事,只是让你看一本折子。”
不是大事却让连夜入宫,邵安心中“咯噔”一跳,忐忑不安的接过折子。
打开一览,果然不出邵安所料,正是弹劾他的奏章。
皇帝等他仔细看完,问道:“你怎么说?”
邵安慌忙跪下,“微臣蒙皇上器重,官至宰辅,焉敢不自重?臣对家中奴仆也一向严加教导,恐负圣恩。今于大人上书弹劾,想必家仆定有行为失当处,臣绝不庇护。请圣上命人彻查此事,若属实,臣定当领罪。”
“起来吧。你自幼在朕身边长大,朕自然信你。于承平他心生嫉妒,与你交恶,朕不是不知。”皇帝扶起邵安,转而问道,“朕听说会试期间,有一首歪诗流传甚广,你可知晓?”
歪诗的事,除了邵安,唯有张三知道内情。如今皇上骤然问起,想必是张三告诉他的。
邵安据实奏报:“臣暗中查过,写诗的是一姓赵的老秀才,多次科举不中,作歪诗泄愤,倒是可以理解。”
“写诗固然无可厚非,但是将诗作流传到士子中间,借此挑起舆论风波者,其心可诛。你可查到是何人所为?”
邵安表情平静,坦然陈诉事实:“是御史台于大人。”
皇帝面寒如冰,“很好,他竟敢做这种事。”
“皇上,其实此事并非于大人之过。”
皇帝没想到邵安居然为自己的仇敌开脱,笑问道:“哦?那是何人之过?”
“非人之过,乃‘风闻奏事’之过也。”邵安一本正经的答道。
皇帝来了兴趣,“说下去。”
邵安趁热打铁道:“太祖皇帝为广开言路,设立御史台,允许御史风闻奏事。即使弹劾有误,也不会因言获罪。太宗皇帝继位后,又言明本朝不杀御史,借此希望御史能不畏权贵,仗义执言。然历经几朝,御史台渐渐沦为党争的利器。如今,御史们自诩是直言正谏的清流之士,行的是攻讦政敌的小人之举。”
皇帝听完,沉吟良久,“丞相的意思是,废‘风闻奏事’?”
“皇上圣明。古言:不破不立。还望圣上决断。”
次日早朝,皇帝拿着于承平的奏章,对臣下道:“朕手上有一份密奏,于爱卿,你自己念吧。”
于承平见皇上如此重视自己的奏疏,欣喜不已,侃侃读到:“臣御史台于承平谨奏:古之善相天下者,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尔,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丞相邵安,仰圣上之恩德,居于高位。兆民未安,不思所泰之;四夷未附,不思所来之。①……且邵丞相家奴邵瑞奢僭,其衣服、车马、肩舆皆逾制……”
朝臣们光听了个开头,立马恍然大悟,看来于承平和邵相又要掐架了。
等于承平念完洋洋洒洒的几万字上书,皇帝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去问被弹劾者有何辩解,反而问弹劾的人,“于爱卿所言逾制之物,有何实据?”
“臣只是风闻,至于实据,应由大理寺和刑部查证。”
皇帝不悦,“你只是风闻,竟敢参劾我朝丞相,是否太过率意了?”
于承平听皇帝语气不善,有点慌了,立马推翻前言,“臣所闻,并非空穴来风。恩……礼部左侍郎董大人可以证明。”
董祈明硬着头皮答道:“臣确实看见,邵府管家乘坐逾制车马。”
皇帝瞥了一眼邵安,只见他神情平淡,想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便道:“大理寺速派人调查此事。朕与诸卿在此等候结果。若不实,尔等按诬告论处。”
于承平见皇上要彻查,沾沾自喜,丝毫没听出皇帝最后一句话的深意。
这日的早朝格外的长,众人惴惴不安的站在大殿,等候结果。
皇帝以手支颐,半靠在龙座上,眯眼注视着前方。丞相站在第一排,手持笏板,极品的墨紫官服下的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世上任何挫折都不能将他击倒。
副相孙敕眉间微皱,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邵安,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高巍已与邵安交恶,此刻巴不得查出点什么,好幸灾乐祸一番。
户部尚书倪泓羽,和新任礼部尚书蒋嘉闵,两人神情间皆显露出担忧,不停的来回的搓手。吏部尚书彭源平又在偷瞄孙敕,见老上司对他微微摇头,总算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了。
时近午时,大理寺的人终于前来复命,称没有搜到任何违制的东西。
这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阿瑞的确没有做此等违制僭越之事。当然,别说是没什么了,就算真的有什么了,一夜的时间,也够销毁证据的。
当然,于承平和董祈明是不会知道邵安连夜进宫一事的。这下忽闻噩耗,他俩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苦心经营全打水漂,反倒弄了一身骚。
“这么说,尔等是诬告。”皇帝厌恶的看着跪在正中的两人,龙颜大怒。
于承平仍不甘心,“皇上,定是邵相在刑部搜查之前,烧毁了违制之物。”
“密奏不经中书省,无人敢拆阅。况且你昨晚递的,今早朕就派人去搜查。难不成是大理寺搜查时泄露了消息?”
大理寺的官员连忙跪下,“臣等不敢。”
于承平也觉得没可能泄露,况且他的确是捕风捉影,毫无实据,只能是垂头丧气的提着耳朵,准备挨皇帝的一顿臭骂了。
可惜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不仅仅是一顿骂就能化解了的。
皇帝的目光从他们二人身上缓缓刮过,继而转向御史台的众官员,“御史者,督察百官,纠举不法,持纲不避权豪,是朝廷的清流之士。太祖太宗设御史台,允许御史风闻奏事,是希望大开言路。而你们为一己之私,利用职权,捕风捉影,弹劾重臣。明为刚正直言,实为党同伐异。”
说到最后几句话,皇帝的声音里隐约透出冰冷的寒意,令下面的官员打了个冷颤。御史台的所有官员更是战战兢兢,全匍匐于地,口称知罪、万死。
皇帝懒得理那些人,问邵安:“丞相,你怎么说?”
这下,于承平等人的命运全权掌握在邵安手中了。大家或怜悯、或窃笑的看着他,只等邵安发出最为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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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宋代王禹偁(cheng)《待漏院记》,略有改动。本段大意:古代善于治理国家的贤相,不但有德行,而且勤劳不懈。邵安仰仗皇帝恩德,居于相位。然万民尚未安宁,却不考虑怎样使他们平安;各方少数民族尚未归顺,却不思考怎样使他们前来归附。
然而邵安却说:“臣认为,于大人只是尽了本职,并无过错。”
皇帝问道:“那是谁之过?”
邵安言:“乃‘风闻奏事’之过。许‘风闻言事’者,不问其言所从来,又不责言之必实。若他人言不实,即得诬告及上书诈不实之罪。谏官、御史则虽失实,亦不加罪,此是许‘风闻言事’。②今御史以‘风闻言事’伐异党同、挟诈报复。故臣请废‘风闻言事’制度。”
此言一出,无论是不是御史台的官员,全都抬起了头。风闻奏事是太祖所定,实行了几百年,居然就这样废除了。于承平更没想到,自己的失败,竟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
有不怕死的御史台官员高呼道:“皇上,不可啊!若废此制,实乃堵塞言路之举。”
皇帝知道此事之艰难,故亲自上阵,辩道:“朕愿闻忠义爱国之言,愿听切中时弊之事。言官御史仍可参劾大奸大恶,惩治不法之徒。然若不肖小人,借端生事,假公济私,人主不察,必至倾害善良,扰乱国政,为害甚巨。”
皇帝向来轻易不发表意见,这回居然在议事之初就表明态度,一下子让下面的人不敢多嘴。
孙敕想了想站出来道:“就‘风闻奏事’而言,禁止则言路闭塞,放纵则沦为党争工具。开国初期,万马齐喑,故太祖许‘风闻言事’。然现下因此制度,令御史台权重气盛,恐其愈发不可一世。”
主相副相都赞同废除,六部肯定会人云亦云。御史们想抗争,奈何长官只想要保住官位,不敢发言。御史们只能怒其不争,偃旗息鼓了。
皇帝盯着下面乌压压跪着的一片人,厉声道:“朕今日废‘风闻奏事’,尔等今后无真凭实据,不得肆意弹劾。诸卿勿复言!”
此番举动使得朝野舆论甚多,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此后曾多次有人提议复立,然皇帝态度非常鲜明,几经争议,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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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出自:宋代王安石。
第四十三章留遗祸陷腹背危境,患无穷争战和困局(一)
泰安五年五月末,朝廷接到奏报,西瓯王逝世,三王子欧阳振宇继位。
据说新西瓯王刚过而立之年,正值年富力强之时。皇帝最担心这种毛头小子为王,恐其野心勃勃,窥视中原,妄图吞之。幸而高巍在边境巡查,并未发现任何风吹草动,回报称一切太平。
然邵安对高巍的乐观说法持有质疑,他对皇帝禀奏:“以臣所见,如今边境无事,可能是由于西瓯王新登基,尚在处理内事,无暇分身。但请皇上仍要做足准备,以防不测。”
“西瓯王性情如何,暂未可知。你何以确定其必好战?”
“按西瓯的传统,由实力最强者继位。三王子在他们内部的根基、党羽等,皆不敌上面两位哥哥,怎么着也不可能由他登基。然西瓯王骤然逝世,新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政变夺位,可见其手段之毒,野心之大。此等人定不会满足西北荒芜之地。”
“不止。”皇帝突然如是说,眼中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神色,仿佛要看进邵安心底,“安儿,你定还因为其他事,才会作此猜想?”
皇帝说国事的时候,叫他“丞相”,平日里,叫他“邵安”,只有在说私事时,才叫他“安儿”。
邵安深知自己是糊弄不过去的,坦白承认道:“臣在西北时,见过西瓯王。”
※※※※※
永康十九年,冬。西北边境,李洪义带一小队人外出查探地形。
行至半途,忽闻士兵报前方有情况。李洪义夹紧马肚,驱马快行,见前面几个当兵的聚着一起,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什么。
“这人死了吧?”
“流好多血,恐怕……”
“应该是从山上摔下来的,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你们不去侦察,一个个围在这里做甚?”李洪义提着马鞭,做出要抽人的样子。
那群人转头,见是李洪义来了,集体松口气。谁不知道李洪义是刀子嘴豆腐心,犯到他手里最多挨顿鞭子,故嬉笑道:“李校尉,兄弟们没偷懒,是有人要死了。”
“谁要死?出啥事了?”李洪义边问边将马鞭系在腰间,拨开人群,见是一男子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
李洪义环顾在场诸人,问道:“怎么回事?”
“小六最先发现的。”有人指了指旁边一陡峭秃山,“估计是从山上滚下来的。”
李洪义上前,端详着此人的面部,继续问,“这人是谁?”
众人纷纷摇头,“不认识。看穿着像是这里的老百姓。”
“是自己人还不赶紧救?”李洪义见这帮人袖手旁观,立马就恼了。
“救不了了,你看这血淌了一地,估计……”
“不试试怎么能成。”李洪义吩咐着说,“小六快到营中叫我弟速来,其余的人赶紧散了,继续侦察。”
安儿带着药箱赶过来时,那里只剩下李洪义一个人守在伤员身边。见他来了,李洪义忙招招手,“快来,这里。”
安儿小跑过来,探头一看,只见大量的血从那人的伤处涌出,身上的衣服都被鲜血浸透,不知他昏迷了多久。
李洪义关切的问道:“还有救没?”
安儿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还没死,只是摔得比较严重,你看他的腿,恐怕骨折了。”
此时安儿刚当军医不久,还没学接骨,只能简单的给他包扎一下,“我先帮他止血,这人是附近村民吗?让他家人赶紧过来,抬去送医。”
“不知道是哪的人。”
安儿疑惑,扳过那人的脸,仔细观察。他发现此人剑眉星目,神情俊朗,下巴和脸颊边上有点黑黑的胡子渣,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又随手翻翻那人的衣服,忽然被他的鞋子所吸引。
李洪义见他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某处,也顺其目光望去,见那人鞋子不似中原百姓的布鞋,而是皮靴。
“该不会是……西瓯人吧?”安儿立马查看他的手,只见虎口处有一层老茧,这种老茧,李洪义手上也有,正是因常年拉弓射箭所致。
“没那么巧吧。”李洪义挠挠头,凑近安儿身边,同他一起检查。
安儿检查完那人,又查看周围地形,指着一座山问道:“他是从那山上失足落下的?”
“是的。怎么,有问题?”
安儿脸色苍白的望着他哥哥,“这座山,是南山。吴阿爹带我们去过的。”
向来路痴的李洪义在山下左看右看了良久,才恍然想起,那次他俩和张三探路,就是从此山的背面上山,然后找到了传说中的“黄泉路”。
安儿骤然伸手,要拔哥哥腰间佩刀。李洪义猛地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诧异道:“干什么?”
“此人不能留,杀了他。”安儿看着哥哥,坚定的说。
“万一是村民呢?”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安儿道,“他可能知道黄泉路。此路既可直通敌营,也可直通我方啊。”
“或许他并不知道黄泉路呢?”李洪义训斥道,“就算是敌人,要杀也要在战场上决生死,而不是趁人之危,小人作派。”
安儿瞬时脸色苍白,慢慢的松开了刀柄。李洪义懊恼自己话说重了,退一步道,“不如将他带回军营,严加看管。等他醒后问明身份,再做定夺。”
李洪义将那人带回军营,安顿在弟弟所管辖的伤兵营处。这样安儿既方便照顾他的伤势,也可以严密监督他的举止。
那人昏迷了很久,过了四五天才苏醒过来。李洪义温和的问他叫什么,多大了,是干什么的。那人一一作答,说他叫郑宇,二十多岁了,是附近的山野村民,靠打猎为生。
既然是猎人,必定会射箭,那么虎口老茧,也能解释了。
李洪义接着问道:“郑宇,你怎么从山上摔下来的?”
“我们山民打猎,不小心摔伤,常有的事。”
安儿和哥哥相对一眼,也问他:“那么陡的山,摔下去怕是命都没了。好好的平原不打猎,怎么上山了?”
郑宇翻翻白眼,“平原不是在打仗嘛,谁敢去那打猎?”
李洪义觉得解释的通,呵呵笑道:“抱歉,打扰你们百姓过活了。”
安儿还是不信,突兀的说:“你官话说的挺标准的。不过我们在西北待了一段时间了,能听懂此地方言。”
郑宇的笑容几不可见的僵了僵,随后放松肌肉,开始用方言交谈,“我读过几天书,学过官话。西北方言土得很,怕军老爷们听不懂。”
安儿听他方言说的挺像回事,便转移话题,“读过书,会识字吧?”
“会写几个。”
“西瓯文字会吗?”
郑宇干脆利落的摇头,“不会。”
安儿叹了口气,“真是可惜,本想找当地人认认西瓯的字,看来无缘了。你腿骨折了,先住此养伤吧。”
郑宇连声道谢,安儿使了个眼色给洪义,两人一道出去了。
李洪义随安儿回到的住所,皱眉道:“完全没有破绽,你怎么看?”
安儿摇头,“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用不用上报安王?”
“没有真凭实据,如何去报?”安儿无奈的说,“可能又是我多疑了,再观察几日,没问题就放了吧。”
李洪义相信以安儿的聪明,或许会察觉出什么。再说伤兵营非军事机密处,即使是敌人,也不能探听出什么消息。
几日后,安儿并没询问出所以然来,只好叫哥哥放了郑宇。李洪义怀疑对方多日,自觉内疚,主动提出送他回家,以表歉意。郑宇拒绝了两次,然洪义坚持,他拗不过,只能答应。
李洪义小心的搀扶他,边走边问,“你家在哪?”
“住南山脚下,有点远,麻烦你了。”郑宇坦然的答道,毫不隐瞒自己的住处。
“不麻烦不麻烦。”李洪义扶着郑宇上马,并带着几个小兵一起去了南山。发现南山脚下人烟稀少,仅有几户人家。
李洪义扶郑宇进屋,不动声色的打量四周,见他家中清贫,里面生活用品却是一应俱全,是常住人的样子。甚至桌上碗里吃了一半的馍,屋角堆着未洗的衣服,布置得简直是毫无端疑,完美无缺。
※※※※※
皇帝听完这段故事,发问道:“你能确定,当年见过的那人,就是现在的西瓯王?”
“臣后来与哥哥再去南山,那人却已消失不见。”邵安说道,“当时以为,他只不过是敌方小将,现在想来,恐怕就是西瓯王。”
“你与他交锋过,觉得此人如何?”
邵安沉思片刻才道:“其人敢攀陡峰探路,可见其勇气。被抓后不见其惊慌,可见其胆量。审问时应答如流,可见其心思之缜密,心机之深沉。且有豺狼野心,皇上不可不防。”
皇帝皱眉,“当年怎么不说?”
“一则臣并不能确定其身份。二则那时下大雪,即使他们找到路,也无法攀爬。三则冬季过后,我军向北扎营,正好避开了此处。”
皇帝气息沉重,负着手来来回回在书房转悠,步履间夹带着风,吹得长袍刷刷地响。
邵安拱手在旁立着,看着皇帝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心下思索着应对之法。
皇帝猝然停住脚步,转头对邵安道:“现下最重要的问题是,西瓯王到底知道不知道那条小路?”
“臣无法论断。”
“丞相继续筹备粮草,并令中书省下旨,召回高巍。”皇帝恢复一贯的冷静,“一旦战事起,还得防范北线突厥趁乱发兵,事涉外交,丞相速和礼部商议。”
一连串命令下来,却是有条不紊,事事周全。邵安心悦诚服道:“臣遵旨。”
第四十四章留遗祸陷腹背危境,患无穷争战和困局(二)
这些日子,邵安在户部、兵部和礼部之间来回穿梭,忙得焦头烂额。
上午,先去和户部尚书倪泓羽共叙一下当年同僚之谊,等邵安提出要备银六百万两时,倪泓羽张大嘴巴,“什么,这么多,用于何处?”
“此乃机密,本官希望你能尽快筹集。”
倪泓羽眉头蹙在一堆,摆出一张苦瓜脸,“邵相您也曾是户部官员,应该知道近几年来,国库告罄,一直都在寅吃卯粮。”
“本官在户部干过,很清楚每年税收多少。这两年朝廷无战事无庆典,怎么着也不会是入不敷出。”
倪泓羽继续哭穷,“税收仅仅能把前几年的亏空补齐,哪有多余闲钱?”
邵安诚恳的说道,“若非急事,我不会找你要银子的。你实话告诉我,当下国库有多少存银?”
“丞相啊,真的最多只能拿出三百万两了。”
邵安笑着摇头,绝对不止这个数。
倪泓羽一咬牙一跺脚,“不足四百万。”
邵安算算,这个数想来属实,故对他道:“倪大人,务必竭尽全力凑足四百万两。剩下的两百万,本官自己想办法。”
紧接着,邵安又去兵部转了一圈,得知哥哥已随高巍启程回京后,积郁在心中多时的阴霾瞬间云开雾散,仿佛只要哥哥在身边,再大的困难也不算什么困难了。
邵安听兵部尚书赵维说,高巍一行人从西北一路巡视到北线突厥处,探知在西瓯王病危之际,西瓯内部朝廷裂成几派,各王子彼此争权夺利,打得热火朝天。由于西瓯不立太子,前王一死,有实力的王子便去抢。抢到则为王,没抢到的话,生死都很难说了。
最后三王子获得先机,发动政变胜利,其余王子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皆下场悲惨。西瓯真刀真枪,以命相博的权位之斗;比之中原的暗藏心机,杀人不流血的夺嫡,不知哪个更为血腥。
从兵部出来,邵安又去礼部衙门逛逛,蒋嘉闵亲自来迎。瞧老头红光满面的,这气色比起在刑部时,不知强了多少倍。
这段时间,正值科举事毕,新春甚早,乃礼部最为悠闲的日子之一。邵安看着蒋嘉闵悠然自得的神态,真心不好意思对他说,这刚一调任就碰到外交这种棘手的事了。
但此事重大,邵安不得不讲。蒋嘉闵听完后,摸着胡须道:“我朝与突厥十几年没有打过仗了。两国相安无事已久,突厥犯不上此时开战吧?”
“新西瓯王年轻气盛,恐怕会挑拨我们和突厥关系。必须杜绝西瓯与突厥连成一线。”
“邵相所虑极是。西瓯新王登基,摸不清性子,还是谨慎点好。”蒋嘉闵仅仅以为是因为西瓯政局变更,皇帝心思缜密,故而想派人摸摸底细罢了。
邵安也不好明言,含糊道:“你以祝新王登基为由,派人去查探。顺道再去突厥,看有无异常。”
“那就让……礼部左侍郎去吧。”蒋嘉闵小心翼翼的揣测着邵安神色,终究这种差事,肯定会有那么一点点危险的。让犯在邵安手上的董祈明去,乃是绝佳人选。
邵安却道:“最好是老大人亲自带队。”
连“老大人”都叫出来了,可见是不容回绝的。蒋嘉闵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遥想上次邵安拜访他府邸,叫他“老大人”时,正是户部和御史台干架的关键时刻,然后刑部就被莫名其妙的拉入战场了。
蒋嘉闵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回的外交怕是非同小可。他咽了口吐沫,“丞相吩咐,敢不从命?”
※※※※※
半月后,蒋嘉闵并董祈明领使团出长安,高巍等人回京。
这次随高巍去边关的,除了李洪义,还有徐磊和李洪辉。话说这是徐磊和李洪辉第一次去西北边境,更是第一次看见像无边的大海中似的黄沙漫漫,他们二人的激动心情可想而知。
而李洪义倒没有一丝兴奋,他头脑中的记忆被抹去了,但身体的记忆还在。向来路痴的他,却能在茫茫沙漠中凭感觉辨明方向。这点让徐磊更加相信了李洪辉所言,李洪义的确是在西北从过军的。
见弟弟和徐磊这般高兴,洪义问道:“你们以前真没来过这里?”
“没有。”李洪辉和徐磊异口同声的答道。
李洪义挠挠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在西北当兵时,身边有朋友和兄弟相伴。甚至隐约记得他们三人在西北相扶相助,屡立战功,难道这些全是自己的臆想?
高巍回来后,立马向皇帝汇报情况。据他观察,西瓯并无调动兵马,调集粮草之举,应该无举兵犯境之意。
皇帝思索着看来边关暂时不会开战,这样便有充分的时间做战前准备,故而略感心安;然思及邵安诛心之论,仍是不敢彻底放下心,便对高巍吩咐:“子重,你将三万禁军兵马暗中调往西北。切记,分批调动,严格保密。”
高巍对此次调兵十分不解,“皇上,只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就这样大规模调兵,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实在不值。”
“这可不止是万分之一。据丞相猜测,西瓯王性烈,十有八九与其会有一战,早做些准备为佳。”
“皇上,邵安的话不足信。当年要不是他妄议军情,我们怎么可能吃败仗?”高巍翻翻白眼,又是邵安乱出主意,他一个文臣知道什么?想当年要不是他出馊主意,李洪义会受伤失忆?我军会损失八百精锐骑兵?
“够了!”皇帝一拍桌子,“当年的事不准再提。”
高巍愤恨的咬了咬嘴唇,“皇上,军国大事不能仅凭一人的猜疑,就做此决策,望圣上三思。”
“朕意已决!”
“皇上!”高巍跪下了,双膝砸在地面,却不觉得痛楚。他双手抱拳,目光灼灼的仰望皇帝。
皇帝抿了抿嘴,深邃的眼睛中辨不出喜怒,甚至连语气也平静如常,然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他道:“服从命令,是军人的本分。高巍,你要抗旨吗?”
高巍浑身一颤,渐渐垂下双手,低下头闭上双眼,“末将……遵旨。”
随后的事却并未如邵安猜想的那样进行。西瓯新王派出使臣出使长安,前来告知新王登基之事。他国使节态度谦和,毫无挑衅之意。
刚巧蒋嘉闵一队人也快行至西北边境,正好可以回访。据说新王热情好客,此番出使异常顺利。这让高巍的怨气越来越重,也使邵安的怀疑愈演愈烈。
“从外交中可以看出,两国关系和谐,并无敌对。不知丞相为何要杞人忧天?”高巍冷嘲热讽道。
此刻殿中只有皇帝、高巍和邵安三人。皇上为了西瓯的事,特意将他俩召来养心殿,询问一二。
“皇上,臣依旧维持原议。”邵安懒得理会高巍的挑衅,直接对皇帝进言,“臣认为,此刻西瓯在外交上的表现,实属反常。看似是想与我朝摒弃前嫌,实则是窜端匿迹,以掩盖其真实目的。”
“真实目的?邵相认为,他有何目的?”高巍对此言论不屑一顾,质问道,“丞相别忘了,永康二十年,圣上领兵西北,西瓯大败。泰安二年,本将二战西瓯,敌寇再次大败而归。本将相信,即使再战,西瓯定不能与我军精兵良将相抗衡。丞相何虑之有?”
“将军岂不闻,居安而思危。”
“败军之师,不足为虑。”
“高将军,领兵之人,切忌恃强轻敌。兵法有云,骄兵必败。”
“你什么意思?诅咒本将兵败吗?”
“邵某只是提醒将军而已。”
“够了!”皇帝观战良久,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终于发话,“你们这样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还是朕所倚重的良臣猛将吗?”
见圣上震怒,二人堪堪息战,躬身谢罪。
皇帝冷冷的看着玉阶下的二人,分明能察觉到双方之间的剑拔弩张。虽然他们俩自第一眼起就看不上对方,简直是天生就不对头,但碍于李洪义的关系,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可最近这些日子,不知二人发生了何事,这种微妙的平衡彻底被打破了。
将相之间存在这般千丝万缕的恩怨,利益得失的纠缠,即使是旁观者,恐怕也难以梳理得清。二府党争,到底还是无可避免的来临了。
皇帝揉揉眉心,疲惫道:“看来今日是商量不出个结果了,你们退下吧。”
高巍与邵安一前一后的退出了养心殿,候在门外的太监赶紧为其打帘子,殷勤的恭送二位大人。谁人不知眼前这两人乃皇帝宠臣,帝国将相,位列文武之最,锋芒无人能及。
刚出宫门,高巍猛地驻足回首,狠狠地瞪着身后的邵安。邵安察觉高巍眼中的恶意,嘴角轻挑,不咸不淡地瞟他一眼。高巍冷哼一声,“别以为你赢了,本将誓不罢休。”
“将军如此咄咄逼人,本官只好舍命陪君子了。”邵安言毕,径直走过高巍身侧,乘轿回府。
高巍一路骂骂咧咧的骑马回到枢密院,迎头就碰上了宋綦。老将军焦急的带着高巍直入内堂,神神秘秘的说道:“最近皇上大规模调兵,是要开战了吗?”
这种事,瞒瞒户部和礼部或许可行,却根本瞒不过兵部和枢密院。朝廷一下子调动几万人马,总不会是去散步吧?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高巍又郁闷了,“别瞎想。全是丞相没事找事,鼓动皇上增兵西北。”
“邵相是怀疑西瓯……”宋綦兀然住嘴,浑浊的眸子中,透出意味深长的含义。
“本将认为,西北边境无事。邵安所言,子虚乌有。可皇上却对其言听计从。”高巍拉着宋将军的手,诚恳的说,“老将军,您南征北战,戎马一生,立下无数的赫赫战功。此刻也只有您的话,才能让皇上听进去了。烦请您能与本将一起上书,劝皇上收回成命。”
“这……”宋綦初闻此事,心里并无主意。且事关重大,他哪能轻易答应,故推辞道,“老夫年迈,管管禁军还成,至于军国大事,哪敢质唆?”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政见之争了,而是二府间的文武之斗啊。”高巍挑明道,“邵安是铁了心要和我们势不两立。老将军想想,冯彻他当日为何敢大闹殿前司?就是邵安在背后给他撑腰。”
宋綦诧异,“真有此事?”
高巍笃定,“千真万确!”
“这才过了多久,又……”宋綦摇头叹息,未曾想太子、晋王二党才偃旗息鼓了几年,朝廷又要掀起党争之风,“唉,奏章的事,容老夫考虑考虑吧。”
高巍见宋将军同意了,打算再接再厉,又联系了好几位军中德高望重的将军,几人密谋联合上奏,势必要将邵安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
第四十五章 留遗祸陷腹背危境,患无穷争战和困局(三)
一封由多名军中老将军联名签署的密奏放在龙案之上,皇帝指尖无意识的反复磨娑着奏本的封皮,其实他的内心并没有像他对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不移。
一边是邵安言之凿凿的推论,一边是高巍毫不退让的否决,现在又加上了军方的施压。皇帝思量再三,提笔御批:暂缓调兵。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没等高巍高兴几天,边关急报,西北烽烟再起。
事发突然,军情如火,令朝廷瞬间炸开了锅。谁也没想到,刚刚还温顺似绵羊的西瓯,骤然露出血腥的獠牙,乘其不备,狠狠地咬了中原一口。
更糟糕的是,与此同时,突厥也率部起兵,烧杀抢夺我北方城镇。两国应该是早已密谋好的,联手向中原开战。
皇帝连夜召集中书省、枢密院,以及户部兵部的长官前来议事。众人匆匆赶往养心殿,有的慌乱中甚至连头发都没梳理好。
皇帝倒没乱了阵脚,他此刻不得不庆幸,多亏邵安前期已有准备,三万禁军已在路上,而钱粮也筹集约四百万两。
“已开拔的那三万禁军,令他们加速行军。此外再调两万禁军,由高将军领兵,速去支援。”皇帝负手仰望着书房中悬挂的地图,沉着冷静的吩咐道。
“西瓯号称二十万,实际约十五万,突厥起码也有十万人。我方西北厢军加上支援的禁军,最多只有十万而已。”高巍为难的说,“末将恐怕兵力不足,难以支撑。”
“朕会再调各州府厢军前去救援。”皇帝宽慰道。但在场的心里都清楚,西南兵马鞭长莫及,调动需要时日。北境有突厥牵制,根本不能动。真正能救急的军队,估计只剩下河南与湖广了。
高巍再问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知钱粮准备是否充分?”
“户部已筹措四百万两。”邵安信誓旦旦的言道,“如若不够,臣已想好了募资法子,只待皇上同意,臣定能筹足银两。”
“准奏。”皇帝甚至连什么方法都不必听,直接同意。这令其余官员惊诧皇帝对丞相如此信任的同时,再度感叹邵安宠臣之名,果真名不虚传。
几个人正在商议中,一个太监手拿火漆文书疾步跑入内殿,“皇上,西北八百里加急。”
听说是西北送来的军情,众人的目光都盯向小太监,露出焦急的神态。
陈公公拆开封缄,取出里面的一封薄书,恭谨的递予皇帝。皇帝接过文书,迅速浏览。
正值天亮前最为晦暗的时分,殿内烛火忽暗忽明,摇曳不定。邵安抬起眼睑,端详他的主君,瞬息之内屏住呼吸。 只见皇帝在烛光的映照下,展开纸张,甚为专注地凝视着信中字字句句。
“中书省拟旨……”皇帝阅信良久,终于开口,“着副将张凌,升为主将,命全军退入渭州,继续战斗。”
殿中诸人闻言,全体猛地一怔,所有人木然不动,无人出声。虽然他们不知道战报写了什么,但从皇帝的口吻中,便得知主将恐怕不幸……阵亡,敌军已攻破边关数镇,兵临渭州。
仅仅几日,西瓯就能连破数关,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高巍深感内疚,突然跪倒在地,“都是末将的错,末将延误战机,罪在不赦。”
“高将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刻说这些毫无意义了。今拜高巍为主帅,望卿能将功赎罪,收复失去的河山,将蛮贼赶出我国疆土。”
皇帝已与臣下们商量了整整一夜,却还看不出丝毫倦怠之色,说起话来字字铿锵,无所畏惧。高巍跪在地上,感动的不能自已。几位大臣见皇帝临危不惧,甚为心安。
“诸位臣工,国难当头,朕愿与诸君共赴国难。望君臣共勉,将相齐心。”说到最后四个字时,皇帝犀利的眼神扫过邵安与高巍,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邵安与高巍心头齐齐一震,拱手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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