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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棠棣四时开(兄弟 有心人看得出是写谁)[第5页] |
作者:鹡鸰于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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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待将养了五六天,容昼方能下地走动。在床上又赖了一日,虽皇上没有来催,容昼也不敢再多偷懒,翌日清晨早早起来整理好,便至养心殿奉旨去了。 穆安帝这会子正在暖阁进早膳,见他来了,笑问道,“用过膳了吗?”容昼忙答道,“用过了。臣侍候皇上进膳。”穆安笑道,“朕还不知道你!怕在朕这吃饭拘谨,特特吃了才跑过来。”容昼一脸讪笑,“皇上别总把臣想得那么坏嘛。臣原是记着君臣同席终究不合礼数的规矩来着……”“这话,倘或十三叔说,父皇是肯定信的。你说,朕可不信。” 兄弟俩说笑着,容昼又在一边格外殷勤小意地为皇帝布菜盛汤,穆安帝这顿早膳倒进的比往日香些。连苏佩珅都笑赞道,“奴才这老眼一花,倒像真又回到前朝,看见先帝和怡贤亲王了似的。小殿下果然是长大懂事了,能这样孝敬体贴皇上,这正是圣上的福气呢。” 早膳毕,容昼随皇帝到养心殿书房里看折子。穆安命苏佩珅给他搬了个椅子来,容昼却红着脸犯了难,“臣就站着看吧。”穆安皱眉道,“还疼得厉害?怎么好的这样慢?药可都按时上了?”“都上过了。其实不碰到就不疼,但若坐着还是难受……”穆安点点头,也不勉强他坐了,拨过一摞折子给他,“你一份份仔细看,每折草拟一个理事的章程,一会儿送来朕看,若想的好朕就直接依你的主意加朱批。你有看不懂的地方,或不清楚的人事,只管拿来问朕。你阅历浅,开始时觉得事杂头绪多是正常的,只要不畏难。小时候先生教过的欧阳文忠公的《卖油翁》怎么说来?‘无他,但手熟耳’。做得多了,自然驾轻就熟。”容昼谢过皇上教导,抱着折子站到一边开始看起来。 只看了第一份折子容昼头就大了两圈:大段大段的四六骈文先码在上头搞得人不知所云,抠着眼睛找了半天,才大致找到他要说的中心思想。容昼心里暗骂几句,想难怪大哥这么急要抓自己来干活,这皇帝果然不是人干的活!又看了几份,差不多都是这种风格。 其实容昼不知道,穆安帝是有意挑给他看这种字难意繁的折子,为的就是让他知道为政难,也好磨磨他的性子。天申的性情,是不逼则退;倘若一开始让他看简单的,日后他便要加倍图安逸躲起懒来了。 弯着腰伏在案上看了约莫半个时辰容昼只觉得头也晕眼也花,腰也酸腿也麻,臀上未愈的伤还一抽一抽地作痛,那再往下看就忍不住浮躁起来。后面几个折子,有好些不明白的东西,他也懒得去细究,更不想去问皇上,便草草批了些车轱辘话,算是应付了。抱着好容易批完的折子走到穆安跟前,一脸乖巧地道,“皇兄,臣都看完了,请皇上检阅。” 穆安“嗯”了一声,推过手边的一盏茶给他,“先喝口茶歇歇。”然后拿过容昼交来的折子,一面看里头夹的条子一面运朱笔如飞。过了一刻,穆安将这堆折子里的六成摘出来,唤容昼道,“这些拿去,再批。” 容昼垂头丧气地应声将折子抱回来,又重新批了一遍。再交回去,却又被穆安打回来四五成。到最后,容昼都快急哭了,索性使气耍横地哼唧道,“皇兄不讲理!臣弟愚昧,就只能批成这个样了,实在不明白你究竟要什么样的!” 穆安回头冲苏佩珅道,“去把戒尺请过来。”容昼吓得魂飞魄散,万料不到大哥竟真忍心在他伤还没好的时候又动家法,这下再不敢撒娇,慌忙跪下告饶,“皇上别!皇上再饶臣一回吧,这次臣一定好好批!”穆安不理他,瞪了一眼仍尴尬笑着杵原地没动的苏佩珅,“朕使唤不动你了?”苏佩珅不敢再迟疑,赶紧转进寝殿去把戒尺捧了出来。 穆安抬眼一扫面色如土的容昼,“过来,到朕跟前来。”容昼咬着唇一步三蹭地蹭过来,只觉得身上已经开始发疼。穆安喝道,“畏畏缩缩成何体统!站直了!”说着拽过容昼的右手,狠狠敲了一戒尺,“忍着忍着不想打你,自己非不争气!这爪子既然不想干活,不如打废了算了!” 容昼疼得眼泪汪汪,只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好在穆安帝只是说得狠厉,却只敲了两下便不再打,放下尺子拿起一本方才的折子指给容昼看:“这里是不是没看懂?”容昼连忙点头。穆安白他一眼,“方才朕说什么来?不懂不会问朕吗?不懂装懂,心浮气躁,你现在糊弄朕,将来糊弄臣子糊弄百姓黎民,这社稷江山不就被你糊弄完了?”容昼低着头轻声道,“皇兄息怒。臣知错了,求皇上指点。” 之后有戒尺放在案头镇着,容昼果然一丝浮躁都没有了。毕竟不愧是世宗皇帝的种,聪明灵巧一旦用正了地方,没什么事是做不好的;容昼用心看完剩下的折子,倒是真正开窍上道了,还提了几个让穆安颇觉有益的想法,虽然仍略嫌稚嫩了些,但那也是阅历所限,却是不必强求了。穆安也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真是不吃打不长进的孽障!” |
待兄弟俩差不多快看完折子时,外头当值的太监进殿回道,“陛下,头前递了牌子的大人们都在外候着了。”穆安点点头,叫苏佩珅把桌案上的折子都按类收好,向那回事太监道,“叫进来。” 大臣们向穆安帝行过一跪三叩礼后,又向龙座下首正身站立的和亲王容昼躬了躬身,容昼颔首回礼。穆安帝道,“赐座。”但容昼不坐,臣子们便都不敢坐,纷纷告罪逊谢了。穆安笑着说,“都不必拘礼,王子今日来随朕学演政事,他当学生的不便坐,诸位自便无妨。”虽皇上如此说,然也没哪个没颜色的真有胆子自去坐的。穆安帝一笑作罢,直接开始询问政事。 容昼平日散漫惫懒,但真到了这样正式的场合,不必穆安多说,自是打叠起十分的精神的。更何况也不是让他在一边白站着,皇帝时不时会侧头问他两句,叫他也谈一谈看法。容昼正经起来也是有模有样,几次对答都颇有见地,总算是这些年书没白读,这段日子也没白历练。底下有心思活泛的已开始琢磨,这位主儿是今上唯一的手足,怕将来定又是一位当家王爷,该去琢磨琢磨他的喜好,也好日后巴结了…… 穆安理完一上午的政事,对容昼还算满意。见他神色间确是疲倦,又估摸他的伤也该到上药的时候了,便带他到了自己寝殿里。“裤子脱了床上趴着去,哥给你上药。”容昼极不好意思地一笑,“不敢劳动皇兄,臣弟还是回去找甘珠尔。皇兄劳累了一早上,赶紧进膳吧,晌午再歇歇觉。” 穆安已经找出上好的消淤去肿的伤药,在榻边坐下,笑着揽过天申直接把人摁在自己腿上,“哥以前给你抹药揉伤难道还少了?难不成你现在大了,真的和大哥生分了?还痛得厉害吗?”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已柔和得微风一般。褪下他裤子看时,大部分肿痕已蜕变成青黄色,只臀尖那一块还是紫的,颜色深得很。穆安把药倒在手心里搓热了,覆上弟弟的臀部,动作极为小心缓慢地按揉着。按到别处尚可,只一碰臀尖,容昼便嘶嘶哈哈地叫痛。“这么久了还没好?太医怎么开的药?”穆安低声喃喃,像是问话又像自言自语。容昼嘻嘻一笑,“大哥常教导小弟,要‘不迁怒,不贰过’,今天怎么迁怒起旁人来了?伤好不了,关太医什么事!凡大哥训诫天申时稍稍心慈手软些,好多着呢!” 穆安无可奈何地勾勾唇。小弟就是这样,犯起浑来气得人恨不能一棒子打死,可一旦给他点好脸,又顺势爬杆似的抓尖卖乖同你逗闷子讨你心疼,真是叫人爱恼不得。逼着他吧,就像方才,在朝堂上倒也似模似样,大有贤王之风;可松点神,他就又不知怎么耍好了。眼看就大婚开府的人,怎么就像长不大似的呢? 穆安轻轻揉着弟弟的伤处,思绪万千地想了一阵,方开口道,“母后和母妃看过了好些女孩儿,觉得副都统吴世通家嫡出的大小姐很不错,人品挺出挑,为人很爽利干净,性格也好。朕想着依你的脾气,那种娇娇弱弱心肠七弯八拐的女子与你未必处得来,像吴家这样大方的反而好,就像母后那种脾性。你觉得呢?” 容昼没什么想法,只觉得皇兄确是真用心为他挑的媳妇,笑道,“自然很好。不论别的,就看皇嫂的品貌便知皇兄是极有眼光的,嘿嘿。”穆安哭笑不得,抬起手给了他屁股一巴掌,直疼得他哭爹告娘。“撕了你这油嘴才好!满嘴里胡乱编派些什么!编派朕不要紧,可你嫂子是圣祖爷指的、父皇给主持完婚的。这你也敢随便开玩笑?自己说是不是讨打!” 两人闹了一阵,静下来穆安又问道,“你是不是真心想要在东郊造邸?可想好了。”容昼心说我就算脑子想要屁股也不想要了,到今天还疼着呢!遂连忙摇头道,“臣弟那天是闹着玩的,谁真耐烦住那么远那么冷清?跟发配了似的。天申巴不得住在东直门大门口呢,只是规矩不许。凭皇兄作主,您让天申住哪儿天申就住哪儿。” 穆安嗤笑,“说的好听,谁知是不是真心话。那朕还是依原来意思在王府井给你置府,就挨着怡王府建,你得空还能替朕多去看看婶娘。” |
老规矩,两三个字的回帖、仅仅只有一个表情的回帖、和文章内容无关的无意义水贴,我都会撤掉,敬谢不敏~~ 我知道这文很冷,没几个人看,回帖也零落的可怜,但我仍然有自己的尊严和坚持。我希望留言的是真心实意在看我的文和我交流,不怎么会评论不要紧,不知道说什么也不要紧,但如果您真的对本文有感触,总能写点什么的,不至于只是沙发、呵呵、马克、好赞顶。不会点评的,交流剧情也可以啊,猜猜剧情怎么发展,或是谈谈对人物的理解。我相信,只要是真心看进去了的,不会没有话说。一味等拍什么的,也是极其无聊的事。人物的思想感情、风韵灵魂最重要。 我希望我的读者都是高质量高素质的看文人,对作者尊重,也是对自己尊重,对别人的诚意,正是对自己的诚意。我每天白天笔耕晚上打字,连梦里都在构思情节,常常晚上一两点钟睡不着觉,白天一惊却就醒了。写文是我这辈子唯一做的一件事,是我的信仰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殚精竭虑夙兴夜寐,自问对文字对读者付出的都是最大的诚意,我希望,赢得的是尊重,不是侮辱和绝望。 以上,鹡鸰病中手书。 |
{第六章} 这一秋过去,天气也渐渐严寒起来。原只说是比往年冷了些,却不想南方好几省连降几场大雪,渐渐衍变成灾。穷人街头冻饿而死,富贵人家亦有驾车出行出了事的。各省大员纷纷向京中报急,请朝廷赈灾。 穆安思索良久,唤了容昼过来。容昼办差已有好几月,虽然平常耍滑躲懒的小动作还是不改,但真要做事还是不赖的。然而他还从未单独出京代天子宣威行权过,是以这事穆安也是犹豫再三、反复思量,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谁知容昼一听便连连摆手,“皇上,这臣可万万办不来。平时在您眼皮底下臣弟尚且做事做的磕磕绊绊。这乍一下独自出去赈灾,臣还不弄得天翻地覆?不成,万万不成!”穆安转了转扳指,徐徐道,“你怕什么?并不是叫你一人去,朕还专门挑了几位老成持重的气象司臣和有赈灾经验的老臣辅助你,你只需拿个主意便是,又不叫你事事操心。”“还是不成,这赈灾从来就是针尖火炙上的活儿,臣弟愚钝,实在干不来。” 穆安同他磨了半天,他就是不松口,心下不由也渐渐恼了,眯了眯眼道,“天申过来。”容昼一惊,忙转了口风笑道,“皇上,臣要去也行,只是您得答应臣一件事。”穆安又好气又好笑,“你还拿捏起朕了?也罢,说说看。”“臣要是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差错纰漏,回来您可不能追究臣的责任。”“头一回办这差,自然难免会生疏些,想的不周到朕自然不怪你。但赈灾是干系黎庶国家的大事,你倘若因为懒惰不尽心,堕了朝廷的名誉皇家的体面,那就不可活了。”“轻重臣是晓得的,皇上放心。” 穆安严肃起面色,站起身踱至容昼面前,郑重道,“容昼,出去以后有两件要事你需时时挂在心头。头一件,你自己持身要正,你要明白你去的是灾区,虽说你金尊玉贵不能同百姓们一样吃糠咽菜,但务必一切从简,决不允许做什么盘剥百姓的事!二一件,你盯紧了当地的官员。多少朝廷灾款,十成有七成都是底下的人贪墨了的,国家尽了心力,恩泽却施不到百姓头上去。你去了以后,地方上官员的巴结一概别理,手要干干净净的,自己干净,你才镇得住别人,明白吗?一旦发现有动灾款主意的,你不必回奏朕,直接摘了他的乌纱叫锁拿回京便是。” 容昼明白他话里的分量,端端正正跪下听了训导,正色答道,“陛下放心,臣绝不会辱没陛下天威。”穆安颔首,缓了面色扶他起来,“今日随朕去母后母妃那边用膳,和长辈们辞行。明天朕送你出城。那边冷,叫你的奴才们多带些厚衣暖裘。在外头照顾好自己,千万别弄病了。尽快办好差事,早些回来。小定都过了,你府邸的事业需加紧料理了。”容昼笑着一一应下,又调皮地挤挤眼,“皇兄越发深得父皇的真传了。”穆安先是愣了愣,转瞬即明白过来他是指自己唠叨,又一想从前父皇对十三叔唠叨的那场景,不由得自己也掌不住笑得难以自持。笑完了又觉得到底对父皇太不恭了些,索性抓过眼前这现成的出气筒狠狠拧了拧他的嘴才作罢。 |
然而这场雪灾确实持续了很久,直到十一月份容昼也没能回来。这月初三是公主的芳辰,公主今年要及笄了,因此这个生辰格外隆重些。白天命妇们来磕头朝贺过了,晚上穆安特意在慈宁宫为公主设了家宴,太后、太妃、怡贤亲王妃、容敦等都请了来。 十五岁的大姑娘,出挑的已经美人一样的模样了。特别是那一双眉眼,深具十三爷当年的灵气,格外神采动人。太后乌氏与怡王妃马氏从前在藩邸时妯娌情便极好,此刻望着公主,太后忍不住更是感慨良多,同王妃无话不说起来,“你瞧丫头如今的品格,不但忒像老十三,而且还叫我想起了敏妃娘娘从前的样子呢。敏娘娘在圣祖爷的后宫也算翘楚了,先帝常说那么些娘娘里头,也没一个及得上她万一的。弟妹,先帝那可不是在夸敏妃,实是在夸你家老十三呢!”马氏半垂眸子红着脸,“娘娘还要把先帝爷那句‘怡王人甚体面’的考语拿出来笑话臣妾多少年才算完。” 公主听她们打趣父皇和父王却拉扯上自己,不好意思了,岔开话问穆安帝道,“都这个时节了还不见天申哥回来?他可别是要在南方过年了吧?”穆安帝笑道,“哟,寿星恼了!天申办个事拖拖拉拉,竟没赶上妹妹的好日子,实在该打。等他回来叫他给妹妹磕头。”公主掩唇笑道,“皇兄非折臣妹的寿才舒心!照臣妹的本心,今年既是灾年,天申哥都出去赈灾了,臣妹这小日子就不该操办才是。偏皇上要这么着,叫臣妹不安心。” “这话胡说!”太后笑嗔道,“短什么也短不到你头上去!别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灾年,朝廷并不短银子。就算真有大事,比方前朝打仗的时候,你瞧你父皇可委屈过你一丁点没有?你父皇和你父王就这么一颗掌上明珠,皇帝不格外照看着,哀家也不能答应!”怡王妃忙笑道,“先帝太后和皇上的恩德,泽及这丫头和臣妾多呢。到底是主子们太娇惯她了,叫她不成个体统。”“什么话!这丫头自小就可人疼。唯一哀家要操心的,就是给她聘个好人家是真!丫头瞧瞧今早的那些命妇们,不知将来你进她们哪一家的门呢。” 说着几位贵人都大笑起来,直臊得公主背转过脸去,一句话也没有了。穆安笑道,“只恐怕咱们家的小凤凰太尊贵,不是寻常人家要的起的。”“那是自然,”太后望向皇帝,神色正经起来,“皇上要格外留心着。只是别的都好说,有一条最要紧,可不许聘远了!什么蒙番的王公,你可不许在哀家耳边提。” 穆安想到前些天蒙番阿依王爷特意送来的丰厚贺仪,心里便沉甸甸的。他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舍得送妹妹和亲。可是,与蒙番联姻早已是旧俗,从大昌开国起,这皇宫里的公主们没有几个不是嫁到蒙番去的。当年父皇在位的确积攒了不少钱粮,但后面与准部、西海、乌夷打的那几仗,几乎已耗去大半。他深知国家军费不可再扩,与民休息才是中兴之道,所以要安镇西北一片的疆土,还得倚仗老朋友蒙番人。要施恩蒙番,还有什么比公主下降更好的办法呢? 他不只是一位兄长,一个儿子。他更是一国之君。 但此时此刻,他不能对母亲、对妹妹说出这样的话。于是他打叠起笑容柔声对母亲说道,“没有影的话,母亲快别说了。看把丫头臊的!她年轻女孩儿脸嫩,母后婶娘还总打趣她!这才刚及笄,亲事早着呢。眼前倒有一亲事要办了,只是正主儿不在跟前。” 太后她们看向太妃耿氏,一齐笑道,“正是呢,怎么忘了!天申的好日子皇上究竟打算定在什么时候?”“翻过年开春吧,也不可再拖了。” |
{第七章} 赶在年底之前,容昼终于回来了。穆安初一见时着实心疼,人确是瘦多了。领他去慈宁宫请安,被太后灰头土脸数说了一顿,怨他当哥哥的太狠心,把好好个孩子丢到冰天雪地的灾地去受那样的罪。容昼这小混蛋笑嘻嘻地一面明劝太后别怪皇上,一面暗地表白自己可怜委屈,可劲儿博太后的心疼。穆安恨得牙痒,却也不得不赔着好话像母后保证再也不让天申这么辛苦了。 一出慈宁宫,穆安便冷笑着道,“这会子朕没空搭理你,你先去户部清清这一回的账目,晚上你到养心殿来,朕还有话问你呢。”容昼一下子苦起了脸,可怜巴巴应了声“是”,便悻悻地跪安了。 其实容昼每一日的举动穆安都清清楚楚,也知道这一次出去差事办的还算不错。不过大错没有,小错也没少犯。他不惯这孩子的坏毛病。 晚上容昼过来行过礼后,第一句话便是:“皇上明鉴,臣此番行事可有持身不正盘剥百姓?可有放纵贪官短缺赈银?”穆安见他一本正经先声夺人,暗暗好笑,“那倒没有。”“既如此,皇上之前答应过臣的话还算数不算?皇上说,头回办差难免小差池,只不是原则的事便不追究臣的责任,是也不是?”穆安点点头,越发气定神闲,“这也没错。” 容昼没料到他答应的这么干脆,一时有点虚了,却仍鼓足勇气继续凛然道,“那皇上可不能罚臣。”穆安帝笑着拍怕他的肩,“你话说完了?”“完了。”“那该轮到朕问你的话了。天申,去朕寝宫自己跪床边上候着。” 容昼差点没蹦起来,“皇上一言九鼎,怎能出尔反尔?”穆安笑说,“皇上是答应和亲王不追究责任,所以朕既没有扣你的俸禄也没有降你的爵啊。但是大哥好久没见天申,想和天申说说心里话,这也不行吗?”“有这么说心里话的么!”“本来想好好说的,可你非要和大哥论国法论家法,朕也不好辜负了你的心嘛!” 容昼恨恨地跺了跺脚,只得进了寝殿,一抖衣衫跪在了龙榻边。趁皇上还没来,容昼悄悄露出一点坏笑,小声嘟囔道,“幸亏小爷我做了两手准备,技高一筹,哼!” 不多时穆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容昼赶忙跪正了些。耳听得他四处翻腾,容昼一时好奇转过头去看时,却见他拿了柄鸡毛掸子向自己走来。容昼记得小时候大哥是常拿鸡毛掸子揍他的,但后来长大了,特别是大哥继位以后,训诫他更严厉也更正式,常动的是戒尺和板子,倒是很久没用过这玩意了。如今看到它,反而有一种久违的温馨感,尽管,是那么酸楚。 穆安帝走到榻边做好,拍了拍自己的腿,“过来。”容昼有些惊讶,永晖教训他从来都是让他撑在桌上,或者最优待也是趴在桌上凳上,从来没有抱他在膝头过。那是甘珠尔才享受过的待遇。此时见皇上这样,心里一酸,眼睛也有点要湿的意思,赶忙嬉笑着掩饰道,“大哥,咱能不这么丢人吗?天申都这么大的人了……”穆安也笑,“这为什么丢人?哥说了是和你谈心哪!只不过为怕你听不进去,方式特别点罢了。你放心,哥这不是罚你。” |
容昼一面在心里翻白眼一面脱了鞋袜,蹦跶上床,乖乖伏在穆安腿上。穆安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扬起鸡毛掸子,却并没有打,而是转了个方向拿毛茸茸的一头轻轻拂了拂容昼身上的浮尘,“听说你让所有的官员每餐都吃和灾民一样的救济粮?”“天申是想,不如此不能逼他们尽全力做到最好。因为在我去之前,有灾民因吃的粥饭里掺糠而死的。我不能处处都留心到,只好下令所有灾区父母官都同灾民一样饮食。他们若想自己吃的好些,也只能把钱粮都用在灾粮上了。”“虽然孩气甚重,也太刁钻了些,失了体统分寸,但非常之时偶一用之,倒也有些奇效。那你自己又为什么吃那些,弄得第二日连人都见不成了?” 容昼曾一发狠自己也带头吃了一回赈灾粥棚,吓得几省命官赶忙争先恐后吃灾粮,后面效果才会那样出奇的好。可代价是容昼那娇贵的肚子疼了一天,第二日上吐下泻几乎没法见人理事。好在他素来身体好底子强,恢复的也快。但饶是如此,身边的人已经吓了个半死,全都抹脖子上吊地苦求容昼万不可再出格了。 “其实那时是热血上头,一时冲动,没想那么多……”话没说完屁股就狠狠挨了两掸子。穆安帝沉声道,“别的都可恕,唯有这事儿不可!你还记不记得从前那一回你领着甘珠尔溜出宫在外头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父皇是怎么教训的?” 怎能不记得。 那一年他十二岁,正是最顽劣又不知分寸的年纪。在书房熬得不耐烦,撺掇了容敦和自己一道借着去怡王府请安的名头溜出去玩。甘珠尔身子弱,他那时却没顾上这些,非要去吃宫里吃不到的麻辣香锅,结果还没等回到宫甘珠尔就开始腹痛不止。当时叔王因身体抱恙在西山温泉休养,不在京城,父皇抱着奄奄一息的甘珠尔雷霆震怒,那眼神叫他至今想来都浑身发软。他以为他自己真要活不成了,但最后父皇并没有处置他,而是罚大哥在太庙跪了一夜。在他印象中父皇从来没有罚过大哥,因此他当时哭得比自己捱了打还伤心。后来大哥耐心地同他和甘珠尔讲道理,说皇家子一丝一发皆不可轻,不能如民间孩子一样随心所欲,因为他们的身子是天下养,就要珍惜保养将来以报天下。 “可是……天申现在是在报天下啊。”容昼并未如往常那样疼得发抖求饶,反而开口反诘道。穆安又抽了几下,“歪理!报天下是用你的脑子心智,谁说要糟蹋身子了?”容昼又道,“大哥,那你说为了国事案牍劳形,鞠躬尽瘁,这又算什么?是不是耗损身子性命?” 穆安沉默良久,方苦涩道,“正因为操劳国事原就劳心伤神,所以平常才更要多加保养。如此,为国也能多效力些时日了。” 谈到这一步,容昼再不敢往下说,遂赶紧引开话题找些趣谈逗穆安开怀。过了一会穆安突然觉察出不对,狐疑道,“今儿你倒是挺经打呀!”说着掀开他后摆便要褪他裤子。容昼慌忙反过手紧紧拉住裤腰,“大哥别!又没真打几下子,天申不疼。”穆安扒开他的手,硬扯了他裤子,一看果然下面垫了层厚实的纸板。 原本是不打算怎么狠打的,只教训两下给个警告意思便罢。如今一看天申耍的这个心眼,倒气得穆安真火了,当即扯掉那纸垫,抄起鸡毛掸子照着光屁股就狠抽下去,抽得容昼杀猪似叫唤起来,“大哥!大哥别生气!天申是逗您……哎呦!哎呦!天申错了!别真打呀!”容昼趁他不备一咕噜滚下他的腿,手忙脚乱提上裤子,然后猴儿似的蹿上床搂住穆安的腰滚在他怀里,“哥,都小俩月没见了,今儿一见面就揍天申,您不心疼啊!” 穆安知道这小子是看准了自己今天心情其实很好才敢这么放肆地闹,一时也被他闹得没了火气,笑骂着把他搂在怀里,“朕心疼你什么呀?小没良心的,不说在母后面前帮朕说两句好话,还一个劲儿地下阴绊子让母后骂朕!朕恨得直想撕了你的肉!”“大哥你就小心眼儿吧!天爷佛祖怎么就不降下个神仙来,也揍揍大哥的尊臀呢?哎呦!哎呦!大哥别打!屁股还疼着呢……” |
{第八章} 翻过年二月,容昼的大婚如期举行。在这之后穆安帝越来越多地对其委以重任,他参与的朝政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要。于是自然而然地,容昼的政治嗅觉也敏感起来。当下,他就隐隐察觉到了一个可怕的苗头——皇上与蒙番想要联姻。 在朝中的历练还给容昼带来一种更为深刻的变化,那就是他不完全再像小时候那样浑浑噩噩随遇而安,遇事开始有主见,胆气也壮多了。比方说这件事,他就一千个一万个不赞成。虽然从小就受大哥教导,明白皇室子弟为国效命是分内之事,但他始终无法接受把一个金枝玉叶的女孩子送到边荒之地的举动。虽然这与古时送嫁与匈奴和亲不同,可是,容昼以为一个国家倘若真的强大,就不该让自己的女人去受苦。 容昼为和亲与穆帝交上了锋。起初,他先是在与皇上闲谈时拐弯抹角地讲一些汉、宋时期和亲国家愈来愈贫弱的典故,又装作兴致勃勃地同皇上探讨东汉女诗人蔡琰(蔡文姬)的《悲愤诗》。穆安帝都只淡淡一笑,并不接他的茬。后来容昼急了,单刀直入地询问皇帝,可有将公主送嫁蒙番之意?穆安只说,这不是你应该过问之事,便不肯再与他多说。容昼一时情急出言威胁,说要将此事告知皇太后,请她老人家做主。终于激得穆安帝勃然大怒。 养心殿暖阁里,容昼伏在长凳上,丝缕未挂的下半身已是血迹斑斑。穆安帝举着黑黝黝的藤条,抽一下问一句:“还问不问公主的事了?”容昼气若游丝含着泪答道,“臣不敢。”穆安帝恨声道,“讨打的畜生!好言好语跟你说话,你给脸不要脸。都成了婚的人,还得逼着朕这么没脸地打你,有一点长进没有?你好意思,朕都不好意思!”容昼的眼泪滚了几滴在手背上,滚烫的。他闭了闭眼,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臣不长进,臣是自取其辱。” 穆安举起藤条在空中划了个半圈,发出“嗖嗖”的声响,“啪”一下抽在条凳侧缘,却吓得容昼两股狠狠一缩。“若是太后、婶娘、甘珠尔、公主知道了半点风声,朕只来问你,听明白没有?”容昼忍不住冷笑道,“皇上也有害怕的,觉得良心不安吗?”穆安更不废话,抬手就抽他屁股上最清晰的几条血檩子,霎时疼得容昼嘶声大哭起来。容昼一面哭一面狠捶身下的条凳,也不知是剧痛难忍还是恨自己懦弱无能。他从小在挨揍的时候最识时务,今天却像犟了牛劲似的,就是不肯求一句饶。 穆安看着他惨兮兮的臀部,那种胸口闷窒梗塞心里发慌的感觉又出来了。当下也打不下去,将藤条掷在地上,几步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好了些。 “你去甘珠尔那养几天伤。这个样子,也见不得你王妃。知道怎么和甘珠尔说吗?”容昼好容易喘匀了气,把哽咽给吞回胸腔里,“臣会说,臣是办差出了错,惹皇上动的怒。”“明白就好。下个月朕就要去塞外会见蒙番诸部,因是开春第一次巡游,你、甘珠尔、宜琰都要伴驾。你最好懂点事,别给朕捅娄子,挺清楚没有?” 这一回挨的打看着虽吓人,疼得也要命,但主要是外面一层皮肉受苦,好的反而比挨板子快些。只是身上的伤虽好了,心里的难过却无处医。容昼那样活泼爱玩闹的性子,因有了心事,也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容敦天生是个心生七窍的人,又从小与天申一起长大,熟知他的性格脾气。虽天申不说,但他也明白这次挨打决不是办差出错那么简单。几次旁敲侧击都问不出什么,却有一回容昼睡迷糊了在梦中哭喊了一句“别让妹妹去”,雷轰电掣般,容敦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
三月,穆安帝圣驾一行浩浩荡荡临至塞外草原。蒙番诸部的大首领阿依王爷对皇帝极为殷勤,出迎几十里行全三跪九叩大礼接驾,连称穆安帝“天可汗”。其实蒙番人如此激动是有原因的。前朝隆正帝在位时,对蒙番一直谈不上有多亲热。在西北打的几仗,起初是倚仗他小舅子年工尧,后是倚仗怡亲王十三爷,竟隔过了蒙番去;且隆正没有女儿,亦不曾与蒙番结姻亲,在位八年也没亲临塞外见过蒙番人。蒙番被冷落整整一朝,如今新君重蒙番,怎能不令他们欣喜若狂? 三年国丧穆安帝在京守制,因此登基后这也是头一回到蒙番来。蒙番人对这位年轻的君主极有好感,其和蔼亲切的作派深肖从前的建宁皇帝。筵席酣畅之时,阿依发自肺腑道,“蒙番从来都是大昌的一道屏障,但好些年没派上用场了,如今啊,也不知都朽坏了没有呢……” 穆安笑道,“这话胡说。蒙番从来都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在太祖太宗时如此,在先帝时如此,在朕这里也是如此。先帝最重蒙番,拿你们当大本营,你们还不领情?朕的叔王临终前难道不是屯兵于此的?这还不是器重?朕想和你做一家人,你倒先说起没有情分的话了。” 阿依心里一惊一喜。听皇上的口风,公主下降之事似乎八成有望了;再转念想想,连忙举杯笑道,“蒙番永世为天可汗驱驰,开疆拓土,守国镇藩,在所不辞!”说着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蒙番人重“酒诺”。这一饮酒,胜似千万盟约。穆安微笑着也饮下杯中酒,“细算算,朕当算是王爷的晚辈呢。令郎多尔齐王子如今也有十七八了吧?朕瞧着他眉宇间英伟不凡,比朕家里这几个不成器的孩子出息多了。” 这话几乎已经明示了公主会下嫁多尔齐。阿依大喜过望,先命多尔齐出席给皇上磕了头,又笑道,“皇上太抬举臣一家了。蒙番与天朝联姻已久,若按辈分算,倒有多半都是乱的,做不得准,哪有什么长辈晚辈的说法?君即是君,臣就是臣。皇上顾念亲戚情分,那是皇上体恤下情的慈爱仁德,但臣等哪能就真没了体统规矩呢?” 容昼轻笑了两声,“成吉思汗的贵胄,科尔沁的荣光,果真名不虚传。”这话明赞实讽,显然是轻蔑方才阿依王爷奴颜婢膝,用意实在刻薄至极。阿依王爷倒面不改色,毕竟这么多年大风大浪过来的,哪会在乎一个小孩子的挑衅;只是多尔齐王子却已羞恼得满面通红,双眼紧紧盯着容昼。 穆安淡淡扫了一眼容昼,似乎轻飘飘,容昼却觉得如有万钧大山向自己压来一般。穆安转过头向阿依王爷笑道,“年轻孩子,不懂得怎么说话。原是一番好意说出来却叫人笑话。”阿依也忙笑道,“臣明白。” 容昼还欲出言反讽,旁边容敦狠狠一拽他的衣袖,又微笑着向阿依款款道,“忠君爱国,守土镇疆,这便是世间无双的英雄,科尔沁的荣光莫过于此。”阿依眼眸一亮,知道这位面容清俊器宇不凡的金黄玉带少年正是十三王的嫡子、公主的亲哥哥,当即正色举杯向容敦敬道,“常言道,虎父无犬子,英雄出少年。我大昌的伏虎巴特尔、怡贤亲王的后裔,果然非同凡响。”穆安极为赞赏地望了容敦一眼,又笑着同阿依慢慢聊开了话题。 |
不好意思……由于高烧在床上挺尸两天,一直没开电脑……今天能起来了,出来冒个泡表示卤煮还活着,不用担心文坑会死……待卤煮身体再好些,不影响打字和长期起坐了就会滚粗更文的…… |
上面一溜儿关心的留言姗姗一总谢谢了╭(╯3╰)╮ 我好多了,今天晚上来更文。正在打字,但是可能要慢一点,因为我打一会需得歇一会,眼睛疼…… |
{第九章} 晚上的篝火晚会,容昼实在不想去了,便向皇上告了罪。穆安也担心他闹脾气又惹出什么嫌隙,索性叫他自便去。容敦清楚这兄弟俩的心结,到底放心不下,也向皇上告了假出来陪容昼。 容昼挂了两皮囊酒在马背上,一言不发只在草原上策马狂奔。容敦也不多劝,只是紧跟在后面。两人昏天黑地不知跑了多久,容昼终于累了,慢慢收了马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你又跟过来做什么?陪在皇上身边不是很好吗?何苦来这里吹冷风。”容昼见容敦衣衫单薄,连外氅都没披一件,在草原的猎猎朔风里显得分外清癯,不由得心里越发难受。虽嘴上刻薄着,却是已动作麻利地解下自己的外氅,给容敦系上了。 容敦伸过冰凉的手,握住容昼同样冰冷的十根指头,“二哥,你为什么看不开呢?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并不只是你我的兄长,妹妹的兄长。要送妹妹来蒙番,你心疼,皇上何尝不心疼?但那是妹妹的命,谁也改变不了。即使贵为天子,他也不能随心所欲感情用事。” 容昼浑身一震,凄然道,“你都知道了?”容敦低低地“嗯”了一声,两人都沉默了。半晌,容昼才苦涩道,“道理我都懂。但有句话说得好——‘知易行难’。我和皇上之间,也不止妹妹这一件事。其实我们有很多很多分歧,双方都在极力压抑隐忍罢了。我何尝不想如你一样置身朝政之外?但皇上绝不会允许。你知道你天申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从小就没有大志,没什么高远的追求,不过是爱个自在图个舒坦。偏托生在帝王家,要被逼着成器、成材。看大哥辛苦操劳我也难过,但是卷进朝堂是非和他生出分歧或是挨训斥受棰楚,我更难过…… 容敦筹措半天,也不知该从何劝解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多矛盾,不是上嘴皮碰碰下嘴皮就能解决的。“二哥,我实不知如何劝你,我再怎么说,恐怕都要落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名儿。”容昼解下酒壶猛灌了几口,“你一句都不必劝我。各人有各人的难,我明白你的心,也明白你的立场。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常居八九。外人看我们,外头现出来何等金玉堂皇,可苦的涩的全烂在内里,谁人知道去!” 容敦眼圈都红了,强忍悲声缓缓道,“因此我也常常想念父皇和我父亲。家有长辈,其实是做儿孙的大福啊。虽然长辈管着你,但其实你并不用操心,那实则是庇护纵容呀。” 容昼却笑了,“你这话我说犹可,你说就没良心了。皇上待你还不庇护纵容?也没叫你操过什么心。说到管,他通共弹过你几指甲没有?哪像你天申哥这样被朝打暮骂的!”容敦叹道,“正因为皇上待我好,我又不能有半分报答他,所以日日竦切不宁。这同父辈养育你毕竟不一样。”“你是太多心了的缘故。如果他愿意这么好脸好声气地疼着宠着白养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容敦摇摇头,反而笑了,“怎么你倒劝起我了?刚才还说,谁也不必劝谁,各有各的难。”容昼也笑了,“正是。这样你劝我我劝你,劝到天亮也劝不完!喝酒是正经。”说着递给容敦一壶。容敦无奈一笑,“你又忘了我喝不得烈酒?万一回去病发了,还不定又要带累你到何等地步。” 容敦从自己的马背上解下一管洞箫。那箫是他父王的遗物,是柔竹制的,坚韧异常,音色清越。在皇家这并不算个珍贵物什,但容敦是时时带在身边的,这次来塞外也不例外。 “你喝酒,我吹箫你听吧。天申,想听什么?” 两个少年从小一起长大,玩玩闹闹这么多年,年龄本也相近,因此平常在私下里不分长幼彼此只当是哥们儿也是常有的。容昼笑道,“你吹什么都好听,随便吧,拣拿手的。” 容敦定神想了一回,料太古奥深幽的容昼定不喜欢,因想到《牡丹亭》《寻梦》一出里头的《江儿水》一令倒是曲调缱绻优美婉转动听,便竖箫唇下,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或许是酒劲冲了心,或许是箫声凄婉勾动魂魄,容昼怔愣愣听着,竟痴痴堕下泪来。容敦借着月光见他脸上一片亮晶晶的,忙收了箫声。“这是怎么说的?”容昼哽声道,“你说杜丽娘为什么会死呢?”容敦心里一绞,已知其意,却不肯点破,勉力笑着含混道,“思春而死吧。”容昼一把搂住容敦,在他肩头抽泣道,“是有人逼着她死啊!” 容敦拍着他的肩,正要慢慢劝解,忽然一抬眼望到远处,登时浑身如坠冰窖。“天申!天申你看!”容昼迷瞪瞪擦了擦眼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一下子便失声叫了出来—— 绿莹莹闪闪烁烁的一大片,正慢慢从远处向他们围拢。 他们遇见了草原上的狼群。 |
真要命打了这么久才打出这些……我尽力了…… |
是因为快过年了都很忙吗?…… |
{第十章} “甘珠尔,你带刀了吗?”容昼一面拉着容敦赶紧上马,一面焦急地问道。但话甫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他们都是从皇上身边辞行出来的,哪里能带刀带剑?此刻两人两马,最多还有两个酒壶和一柄长箫,如何从狼群脱身? 果然容敦什么也没带。“天申,趁狼群还没过来,我们快点走,兴许还来得及。”“不可,”容昼望了望远方,狼群移动得很快,而且成大半个弧圈围过来,马跑不过它们的。容昼此时心跳极为剧烈,但他强迫自己尽快冷静,脑子里转瞬就滤过十几条办法。“火镰!甘珠尔下马,把火镰拿出来!” 野兽怕火,如果他们能顺利点着一片草地,那么狼群便不敢靠近,火光也能远远地向穆安他们示警。皇上发现他们不见了,定会派人找过来的。兄弟俩下了马掏出火镰,擦出火苗靠近地上的草,但试了好几次火苗都转瞬即消,根本燃不了。容敦摸了摸草地,急道,“天申哥不成!夜里有霜露,草是湿的,烧不着!” 狼群已经离他们只有丈把远了,能听到它们喉咙里压抑的兴奋嗥叫。两匹马早已察觉出狼的气息,不安地拿蹄子在地上刨蹭着,显得异常焦躁。容昼额上渗出了点点汗珠。容敦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腰间解下长箫,“天生哥,把它点了吧!如果点着了,可以拿在手上做火把!”“不成,一支火把对整个狼群没有任何威胁。它们害怕的是成片的活火,大火。” 但这个主意毕竟提醒了容昼,他惊喜地一拍腿大叫道,“有了!甘珠尔快把外面大氅解下来,丢地上!”容敦登时已解其意,忙伸手解开颈间丝带,迅速扯下身上的大氅,容昼也把自己外面一件厚袍解了,一起堆在地上;又转身从马背上取下酒,在衣衫上浇了许多。容敦蹲下身,三两下打着火镰,拢在衣料上,那火终于“腾”一下燃了起来。 火堆的红光果然对狼群有威慑作用,它们停住了前进的步伐。但因为毕竟这火堆没有多大,也未成燎原之势,所以它们只是不敢逼近,却也不甘心离去,就这样不远不近地围着。 草原的夜晚风出奇的冷冽,兼之本来也是刚刚开春的时节,天气尚还严寒。兄弟俩身上单薄,虽蹲在火堆前仍冻得瑟瑟发抖。更可怕的是,狼群总围之不去,倘若他们身上所有的衣物全部焚尽,难免最终还是落入狼腹。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穆安看到他们的火光。但草原上广袤疏朗,隔那么远,这火又渺小得可怜,几乎是不可能被发现的,唯有烧出的烟能在很远处瞧见。可这又是黑漆漆的夜晚……难,太难了。 这是两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两位小王爷人生中头一次遇到如此可怕的生死险境。在与狼群沉默得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他们都想了很多很多。容昼想到了这段时日和大哥无休无止的冲突与冷战,想到那一次大哥教训他“皇家子天下养,要惜身惜命以报天下”,想到了很多年前大哥为他跪在太庙时那种坚毅无悔的神情……此刻,他心里虽说不出一个悔字,但却真的想极了再见大哥一面,好好给他磕个头,或者为他按揉按揉太阳穴,为他捶捶那总是酸痛的肩。他是任性,不喜约束,渴望玩乐和自由,但这么多年之所以在皇室在大哥的家法下咬着牙委曲求全,就是因为他始终没办法舍下大哥,舍下亲人的牵绊。如果今天自己真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不敢想大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而容敦,想到了王府的母亲,想到了深宫的妹妹。母亲已经失去了父王,一个未亡人,这辈子唯一的指靠就是他和公主了。他还曾想着出宫开府后,定要把母亲接到自己府里来好好奉养。这些年他和妹妹一直养在伯父和堂兄身边,虽然的确是倍受疼宠风光无限,但对于他们的母亲而言,不能亲手抚育孩子成长,到底是遗憾的。他想好好报答母亲生育之恩、弥补亏欠之情,可是如今……妹妹又注定要和亲,他也不知还能不能亲自送她出嫁。若他果真不幸,妹妹又远嫁,母亲还能有活路吗? |
容昼微微侧头,见容敦脸现凄恻之色,心下歉疚难言,禁不住伸手揽住他单薄的肩,“对不住,甘珠尔。若不是因为我任性,也不会白白累你赔在这里。”容敦苦笑着摇摇头,回握住他的手,“你我一道长大,何必说这样的话。你有什么烦难,我不会扔下你一人,就像我有了烦难,你也不会扔下我啊!我想好了,待会火烧尽,我们就骑上马往外冲,冲的出去是最好,冲不出去,也要死在马背上。人这辈子想不到的灾祸多了,既然这是命,我们也当死得有尊严,不辱父辈祖上!”容昼眼眶湿了,“好兄弟!”容敦微微一笑,“与君今生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眼看火光将尽,两人神色凄然,凝重地跨上骏马拉紧缰绳,只待狼群涌至,此生便休。 忽然,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直射进狼群中间。容昼与容敦大喜过望,知道必是援兵到了。紧接着从远处接二连三射来一片火箭,登时将狼群烧伤了好些,惊慌得它们夹尾向西急蹿而去。 容敦惊叹,“好准的箭法!我们就在狼群中心,竟没一支误伤到我们。”容昼向外张望,却并不见有人过来,心中惊异,扯开嗓子大声问道:“来人是皇上的亲卫吗?” 黑黢黢的一些人影在远处隐隐绰绰,他们只能模糊看到一点,却什么也看不真切。对方迟疑了一阵,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把声音清清楚楚稳稳当当地传了过来:“小主子们不必多问,快快回家,不可多耽!” 容昼顿时想到,这些人可能是大哥的暗卫,不可暴露于人前的。但他们怎会发现了自己有难?难道是大哥暗中叫人在保护他们?又或者……正在胡思乱想,对方又催道,“小主子们快快回家!”容昼与容敦不敢再多耽搁,赶紧一甩马鞭急向行营方向奔驰而去。 一口气奔到行营,两人向自己的营帐走去。到了容昼的营帐门口,看见里面灯火通明,心下都了然是穆安在里面。容昼苦笑,“既是他的人救的我们,今晚的事还能有他不知道的?什么都不必瞒了,如实招认或还能少受些苦。”容敦握住他的手,“我和你一起进去,有什么事一起担。”容昼连忙摇头,“你先回去,他再生气,我跟他说你冻病了回去睡了,他便绝不会再动你一根手指头。把你搭进来划不着,他原本就憋了好久要撕我的皮,你来半点都帮不上我,白白受罪。”容敦不再跟他撕掳,拉着容昼一屈膝跪在营帐外,朗声道,“臣容昼、容敦请皇上圣安!” 两人跪了好一阵,苏佩珅才从帐内出来,却是一看见他们就吓了一跳:“我的天爷佛祖!小祖宗们,您……怎么这幅样子?这怎么见得驾?皇上正生大气呢。”容昼忍住牙齿的颤抖,扯动冻得僵麻的嘴唇,“苏公公,求您向皇上略说说情,我皮厚些不打紧,甘珠尔身子弱,再跪一会儿恐怕要出大事!求皇上开开恩。”苏佩珅满心惊疑,却一刻不耽误,回身就进了大帐。 果然,很快旨意就传了出来,命他们速速见驾。 |
今晚来更文……近来被我家仓鼠整的心力交瘁来着…… |
{第十一章} 穆安帝一见他们兄弟俩,二话没说就让苏佩珅给一人找了一身厚衣袍先穿戴整齐,然后叫他们拢在火盆边说话。 原本,与蒙番王公的晚宴结束后,皇上不放心两个小家伙,于是就亲临容昼营帐,结果不见人影;又寻容敦那里,也不在。穆安帝召了两人的亲随来,都说主子不让跟着,只是骑马匆匆走了。穆安又急又怒,赶紧派了侍卫去寻,自己坐在容昼帐内一直等;但草原太大,没个方向根本不好找,穆安直等了一个多时辰都没有任何消息。所以两个孩子一回来,他就气得恨不能直接家法伺候了他们。好容易冷静下来,苏佩珅却向他禀报两位王爷衣衫不整寒瑟不禁的情形,他顿时又疼又惊,立即将俩孩子叫进来细问究竟。 “你们俩怎么回事?堂堂两位王爷,怎么弄得如此狼狈?”穆安平常心思深沉,向来是已知道了人的罪行还慢条斯理故意询问,这阵仗容昼是经历多了,因此只以为穆安又在诈他的话,再不想皇上是真不知情。遂容昼跪下连叩了三头,“臣等先谢过皇上救命之恩,再向皇上请罪。” 穆安心头“突”地一跳,更加惊疑万分,并不知他说“救命之恩”是指何事。但面上神色分毫不动,只淡淡道,“自己好好说。”容昼应了,一五一十把遭遇狼群并神秘人相救的事俱说了,因是低着头,未曾瞧见皇帝越变越黑的脸色。“皇上的暗卫自来是贴身保护皇上的,不可有须臾离开。倘若为了救臣等而使皇上有丁点闪失,臣等如何承担得起!” 容敦心细,一直在悄悄观望穆安的神情,越看越觉得穆安似乎根本不明就里,当下心中剧烈地搏动起来:皇上不知情,说明那不是皇上的暗卫。那么,是谁救了他们?是谁救了他们?为什么救了他们不露面? 穆安终于忍不住“霍”地站起身,向苏佩珅厉声喝道,“你出去!叫他们都离帐十丈远守着,不许放一个人进来!”苏佩珅看了一眼那两位小王爷,低声应了,在心底叹着气退出了营帐。 穆安四周逡巡着找趁手的东西,但这里不是养心殿,哪有专门训诫子弟的家法?帐壁上倒挂着几把宝剑,但剑鞘太沉重又有宝石镶嵌容易划破皮肉,不可;案上也搁着马鞭,可这东西太脏又是抽畜生用的,更不可。穆安转悠了一圈竟然没寻摸着如意的家法,不禁心里更是烦郁。 容昼和容敦也明白他在干嘛,遂两人跪在地上动都不敢动,气也不敢喘一口,心情万分紧张。突然容昼一眼瞥到了容敦腰间的长箫,当下心中大惊,正想提醒容敦赶紧藏好;可就在此刻,穆安帝也看见了箫,踱步过来以目视之。容敦无法,只好解下箫,双手捧着举过头顶,“请皇兄训诫臣等不肖子弟。” 穆安却也是神色恭谨地双手捧着接了过来,握在手中凝视良久,方轻轻叹道,“这是叔王的遗物吧?朕记得呢,当年叔王……也罢,今天朕持此箫,就算代父教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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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穆安抱着甘珠尔回了他的大帐。容昼一个人,一手扶着腰一手撑着案几,慢慢爬起身,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案上的长箫,自嘲地一笑,“本是件玩物,偏要做了诫具,要怪,就只能怪你有命无运吧。” 他从小挨了打就不许奴才们近身。他天申在谁眼里都是没皮没脸没心没肺,但这最后一点尊严,他仍然固执地想留着。这一次,甘珠尔是不可能替他上药了,皇上还在生他的气,恐怕话都懒得和他多说一句,更不敢奢望。那该怎么办呢? 脑子里天人交战了一阵,容昼最终决定忍着。身后实在太疼,疼得他到了现在还在不停地冒冷汗。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抱着那柄长箫缩进被子里,迷迷糊糊就这样睡过去了。 梦又多又杂乱。他一会儿梦见被狼群追赶撕咬;一会儿梦见大哥声色俱厉地拿不知什么东西抽他,抽得他满地打滚;一会儿又梦见甘珠尔拉着妹妹的手,一直哭一直哭,他怎么劝也劝不好。后来,他好像摔进了火堆里,浑身燃起熊熊烈火,但狼群仍在咬他的肉啃他的骨头,他全身疼得像要散架一样。他害怕极了,当即扯开嗓子想要大声求救,想叫大哥,可大哥好像站在远远的地方,神色冷冷的就是不肯过来。他哭了,一边哭一边喊,起初喊不出声,最后终于喊出来了,却叫的是,“爹”。 再然后,斑驳的梦境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好像有人抚摸着他的额头,擦拭着他的身子,又在他臀上涂些冰冰凉凉的东西,那些剧痛似乎顿时就缓和了许多。他很想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他想大叫,“大哥,是您终于来看天申了吗?天申不再惹您生气了,天申有好多话想对您说……”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又有人把他轻轻抱进了怀里,一声接一声地叹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被这样抱过了。以前小时候,十三叔常这样抱他,拿胡子扎他的小脸蛋,逗得他咯咯大笑。那时十三叔眉宇间总是缭绕着他看不懂的愁绪,但只要一见了他,那些愁绪就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言语难尽的慈爱。 抱着他的人轻声呢喃,“天申啊……” 被狼群包围时他没有哭,挨冻罚跪时他没有哭,被打得奄奄一息时他也没有哭;但不知为什么,一听到这声呼唤,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似奔涌出来,再也控制不住了。 天申好疼,天申好累,天申好害怕。 不管您是谁,不管您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是天申的一个幻想,请求您,再抱天申一会儿。因为这一觉醒来,就再也没有人会对天申这么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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