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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局外人(父子)[第3页]

作者:鱼是与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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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水面上晃动的涟漪,在渐暗的天色中恍若一条沉默的暗流。
船渐行渐远,河岸两边徐徐有肆意生长的苇草,浅绿色,在雨雾下会泛起银白色的光。荒草齐腰,形成巨大汹涌的波浪,好似随着风声一下下往人身上打来。
斗笠人的眉毛在夜色中微皱了一下,挺得笔直的背微微有些僵硬,双眸下的半边脸色在明暗交替的光影中显得有些狼狈。
他昂起下巴,用清晰无杂的眼睛看着音幻,“凭什么别人就得配合你?”
“你也可以不配合。”音幻掠过钳着斗笠人手臂的手指,不动声色间往他手肘处移了几分,威胁似的落在穴位上,这才平平淡淡地抬眸,“警觉性太低,要动手也来不及了。”
语气里竟有些音幻都意外的教训口吻。
斗笠人为之一怔,良久才极缓慢地紧锁眉骨,一丝怒意隐约可见。
音幻眯了下眼,一瞬间有些不确定面前这个敢对他生气的人究竟是不是邵然了。可初次见面就带上的熟悉感,让他不得不去确认。他阖了眼复又睁开,“你自己摘吧,别让我动手。”
斗笠人还是不说话,而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自听到‘邵音幻’这名讳时,不自觉地退开了几步,用很担忧的神情望向斗笠人,却始终不敢上前了。
“那就让晚辈一试邵庄主身手。”
说着斗笠人漫不经心地伸手将头上的斗笠压了压,零碎的目光从笠沿下透过,两脚忽然岔开,右肩向前一倾,直往音幻的手臂撞去,趁音幻反手躲开的功夫立马将桎梏的胳膊抽回。
却不料音幻早看破他的招式,反而借着他的力变指为掌朝他脸上劈来,斗笠人慌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狠狠撞上了门框,还没缓过疼来,头上的斗笠已经被掀落,掉在地上,顷刻间就积起了不少雨水。
音幻的视线垂定般的落向少年,在虚弱的光线照射下努力去辩认那张脸。
少年银白的头发在斗笠揭落的刹那沿着耳际散落,那种白并不是老态龙钟的花白色调,覆于细致的颈项和玲珑的锁骨之间,脸庞的棱角捎带冷峻。
“邵庄主看仔细了?我,是你要找的人吗?”少年歪了下头,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浅淡的没有一丝温度。他弯腰将斗笠拾起,朝音幻凑近了些,因身高不够,还将头仰了仰,对准音幻深不见底的眼,“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少年朝他朋友挥了下手,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船舱。
在他们的背后,音幻沉默地从少年的肩膀上望过去,甚至又向前迈了两步试图确认自己的视线。那被包裹在水蓝色宽袍内削瘦的脊背,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邵然。
可是,浮现的那张脸,除了一双眼睛,不管是样貌还是神态,都不是邵然。
并不是啊。
音幻沉沉地咳嗽了几声,吃痛得眯起眼。
他站了很久,才朝客舱走去,进了屋内点了火,便一动不动地闭眼坐在木椅上。
“不管这药喝过多少遍,我还是受不了这苦味。”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船上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屋与屋之间,仅用不算特别厚的木板隔开。
音幻睁了下眼,说话的是那斗笠人,他原来住在他隔壁。
“那要不然就不喝了?”回答的自然是他身边唤他喝药的人。
“不行,师父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他一直,盼着我好。”声音终止地轻了下去。
听见‘师父’二字,音幻当即想起了时一凡。
不可避免地又想起被时一凡温柔揽在怀里的那孩子。
孤寂昏黄的屋内,沉顿的心跳声几乎要震裂他的骨架。
天亮的时候,船靠了岸,舱里的人陆续走出,巧不巧地,走在最后的斗笠人和他朋友又撞上了音幻。斗笠人换了着装,他好像很怕冷穿得不少,最外面披了件青色的长衫,内衬的竖领将脖子遮了起来,整个人带起书生气的稚雅。
见到音幻虽没说什么,还是拉了身边的人退让到一边,让音幻先行。
音幻走了几步,骤然转身看向少年。
“你昨天躲闪的那招,倒是颇像时一凡的御风隐步。你认识他?”
“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少年面色微愣,眨了下眼,“庄主要是不想先行,那让我们先过去吧。”
言罢,也不等音幻开口,就往前走去。
音幻略不悦地凝眉,睨了一眼少年的背影,往另一方向匿行追上。
“他不在了。”斗笠人身边的那人往后看了一眼,冲他说道,“大概走了。”
斗笠人拍着胸口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跟着回头望了望,见确实没了音幻的影,才说道,“他昨晚不会刚好住在我们隔壁吧?”
“看样子是的。你也别担心,昨夜你睡得早,我们也没说什么,他不至于听见什么去。”
“但愿。”
两人边说边往封缘走去。
“孙少爷,您可回来了。宗主在大厅等您,已经备好膳食。”
侯在门庭处的是邵卿的心腹邵袁廷。斗笠人朝他点了点头,正要往派内走去,却听身后有人出声,“不知道阁下承谁的辈做了封缘的孙少爷?”
斗笠人大惊,猛地一回头,只见邵音幻负手站在不远处,目光凛然冲他望过来。
“少,少宗主。”邵袁廷面色亦变,呆了好一会儿,才跪在地上,“属下见过少宗主。”
邵音幻徐徐走来,也不叫他起身,站在斗笠人身前,“我竟不知道邵卿什么时候多了个孙子。”
斗笠人心下呸了自己好几声,他竟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邵音幻来了这里,岂会不来封缘?
面上却还是作一副从容镇定的气派,“啊,承蒙邵宗主不嫌弃,怜爱于我,便认我做了义孙。”平静的语气兀自一顿,尾音稍稍上扬,半冷不热地笑问,“邵庄主有意见吗?”
三十九、
音幻眉宇间绷起的肃厉在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摇曳不休,透着禅意的幽冷,一阵强劲的风把树梢上繁茂的枝叶吹得沙沙作响,连带面前少年那乱翘的白发也被吹得凌乱不堪。
“叫什么。”音幻缓缓阖上双眼,再睁开时,眸底沉着无半分泛动的严冷。
斗笠人唇角微微一张,似没想过他会问这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问题,沉吟了大抵有片刻,才轻咳一声,“我叫,苏远。”
苏远?——音幻眉目微挑,视线生硬地碾压过少年的脸,少年恍闪的撇开了头,炙升的不悦隐在略带嘲意的话里,“好,苏公子,便随我进去吧。”消音的瞬间,已拂袖走在前头。
苏远望了望音幻微微走远的背影,手指握握松松,像是在下很大的决心。终于在音幻又走了几步的时候,他立时敛声屏气,朝身边那人使了个眼色,步伐随着余光扫到的退路稍移。
“邵某知道苏公子轻功不错,不晓得比之时一凡来,所差为何?”
不温不火,简洁有力,未免稍为冷漠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苏远一僵,不敢再抱了侥幸,咬咬牙追了几步赶上。
两人一前一后的跨进大厅。
坐在主位的邵卿诧异地将目光随了过来,“音幻?你何时来的?”
说话时,瞥了眼跟在音幻身后的少年,少年背着音幻刚想对口型,却不料音幻蓦然间回头,堵了他要串供的路,浅浅张开的嘴强自改为抿唇的动作,勾了些许弧度冲音幻勉强笑了笑。
“不忙说这事。听闻邵宗主近日收了个义孙。”音幻瞥了眼邵卿,又转开目光盯着少年,指了指,“是他?”
“啊……对。”邵卿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呵呵笑了几声,捋了下下颌处的短髯,看着音幻,“怎么?”
音幻往旁边椅子上坐下,言简意赅问道,“原因呢。”
一侧垂立的苏远挑了下眉,“这种事主要是看眼缘。是吧,爷爷?”
邵卿连忙点头迎合,“没错没错,我乍一眼瞅见他,就……”
“谁让你插话的。”音幻瞳光陡然一凛,无视邵卿,面无表情地审向苏远,“现在与你来讲,规矩就形同摆设?”
苏远立在原地,很是踌躇了一会儿。
但他最终还是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朝音幻行了个礼,说道:“刚才……冒犯了。”
邵卿摆了摆手,瞪向音幻,“非得一开口就教训人?他又不是然儿……”
“那你说他是谁。”音幻接住他的话沉声问道。
邵卿顿时噎声,示意地望向少年——实在没想过音幻会在这时候来,这段时间忙着给邵然处理伤势,给伤重至今昏厥的时一凡搜寻药物,根本没来得及部署其它事情。
“他是……他是……”邵卿停错地重复着,目光落在被音幻盯紧了的根本没法比口型的少年身上,怎么当时就没想起编个一致的身份?现下倒好,也不知邵然是怎么同音幻说的,他又如何去圆这个谎。
“邵宗主不会连义孙的名字都不知道吧?”音幻不冷不淡,定定抬眸,容色不辨喜怒。
“邵庄主。”突兀响起的声音将邵卿与音幻的目光都聚拢了过去。
苏远犹豫了片刻,仔细斟酌着措辞,半晌,他抬起头,干净白皙的面容上挂起熠熠的浅笑,“就非要知道我是谁?好,我也不继续藏着掖着,我是从前的邵然,现今的苏远。”
屋外,风吹过树枝撩起了低沉的声响。
“知道了又当如何呢?”
四十、
音幻眯起眼睛,陷入一片短暂迷离的空白。
他眉宇间皱褶起的阴影与纹路,似是怅然地叠在一块,有些回忆,明明曾经那么的无关紧要,现今却一遍遍被反复提起,水流一般汹涌地撞击着胸腔。
“苏远也好,邵然也罢,你终归得喊我声爹,体内流的始终是我邵音幻的血。”音幻淡淡开口,眼眸却是沉重地凝视着他面前发色银白的少年。
少年闻言几不可见地皱了眉,面上稍显忿然之色,却又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驳,渐甚的不悦蹙起的纹线深了几许,半晌,“那怎么不见你喊爷爷一声‘爹’?刚才在封缘外你可是直呼其名的!”放肆的话语轻顿,清脆的音色中滑了一层嘲弄,“我也算是极客气了,不曾,”
啪——哐啦——
不及多言,邵然脸上已狠狠挨了他爹一巴掌,掼风而来的掌劲直呼他整个人摔向一旁的木桌,霎时,瓷片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四处迸溅,一大半泄于邵然的左手上,手腕处霍然间被烫红了很大一块。
“公子!”邵然身后的那人一声惊呼。
“然儿!”邵卿登时站起,朝他们父子俩走了几步,又生生按捺着停下,忧色地看着邵然。
邵然呼吸微喘,左脸印了清晰红肿的五指,未被波及的地方更显青白,他吃痛地用手背抚了抚,而后轻笑着虚扶木椅手柄,仰起下颌,“我是没规矩,那也是因为爹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
浑没想到少年敢接着这般放肆,音幻脸色不由一沉,方才打去垂下的手臂一霎那又被挑了火气扬起就要往他脸上甩。
“音幻,然儿伤势未愈,这段时间正要调养,你切勿再教训他了。”旁边邵卿立即劝止道。
音幻心里不禁打了个突,动作一滞,瞥了邵卿一眼,又将目光徐徐对上邵然的脸,少年左边面容恹恹胀开,额前散落了一束银色白发,略嫌潦倒的同时不免又捎着几分令人惦记的动容。
音幻终是沉默着收了手,看似平和,手心却被拳曲的手指捏出一道浅浅的细纹来。
邵卿立即吩咐人取来了药,不顾音幻牵了少年走往一侧的木椅硬是将他按坐了下去,弯了腰亲自给邵然上药。
“这点伤不碍事的。”见邵卿十分小心不忍的样子,邵然欷歔了一声,“我几时这么怕疼了?”
“你不是喝药都连连喊苦吗,这会儿倒硬气。”
……
“不知道你会来,让人准备的都是然儿爱吃的。”邵卿坐在主位上,朝他身边的音幻说道。
音幻睁开半闭的眼,略略扫了眼满桌的菜,大多是偏咸的菜色,抬头望向站在一边还未下座的邵然,“你素日就吃这些?”
“他口味吃得没你清淡,甜食是一贯不吃的。”邵卿代先回答。
说到后半句时乍见音幻蹙了眉,看着邵然极轻地重复了一声,“不吃甜食?”
“怎么了?”邵卿不明所以。
“没事。”音幻顿默道,拍了拍邵然的手臂,淡淡吩咐道,“去坐下。”
邵然应了一声,走至一边,端起他专用的瓷碗及银色汤勺,跳过了几个凳子,坐在了与邵卿同音幻遥遥相视的对面,独个儿坐在圆桌的一角吃了起来。
邵卿斜了一眼面色有些不悦的音幻,尴尬的咳了几声,刚想调解一番,只听音幻发了话,眼神直指邵然,“坐过来。”
邵然看看他,抿抿唇,有些不情愿地站起来,碗捧在手里,筷子在米饭里拨了拨,瞅了瞅视线始终掠过他的音幻身上,步子仍是定在原地。
“邵然,别让我动手。”他爹面无表情地说道。
“然儿,就坐你爹边上去吧。”邵卿这会儿也劝起他来。
邵然幽幽垂眸,不言不语,扒拉着筷子的手一紧,一瞬间,以秋风扫落叶般之势,几口扫荡了碗里的饭,菜没吃一口,两腮鼓着饭,他费力地咀嚼了好久才慢慢咽下,将碗筷一放,抬手揉揉头发,笑道,“我吃饱了。”
大概吃得有些快又有些急,说话时便扯到了脸上的伤,嘶的一疼,“爷爷,爹爹,我先回房了。”转身就要走。
“你敢走出一步试试。”音幻啪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掷,冷冷地站起。
邵然步伐一顿,许久,复又转身,凝望着音幻,眼神澄澈且不带一丝犹豫,“然儿实在想不通,我和爹爹之间,还有什么要维持表面关系的必要。”
四十一、
音幻听完这话,净色双眸直直盯著少年脸庞,冷凝面容上漆黑色的瞳眸哀然若揭,似秋风掠野、似明月清冷,“却是我多此一举——你怎么可能不恨我。”
他一言不发地坐回木椅,手中酒杯一杯接著一杯斟。
很多情绪很多过往并非能够单纯的一笔勾销——他其实该比谁都通透。
邵然抬头,面对音幻发怔一会,最后,不留一语地踏着步伐缓缓走回房中。脚步声踏踏回荡在寂寞回廊里,空荡而沉闷。
瞥过逐渐远离的背影,音幻未动,只照原来的速度喝尽杯底酒水,眼神飘荡屋梁之间,才终于慢慢放下玉色瓷杯,杯底与桌相扣发出细微声响,寂静中轻脆响亮。
“他来找我时,只留了一口气,那么单弱的身子却硬是背着时一凡,撑到封缘。”似是又忆起当日景象,邵卿不禁轻叹了一声,“也不哭,就问我,能不能替他救救他师父。”
音幻微微阖上眼,觉得头有些昏沉,视线也有些模糊不清。
他不止一次回想起多年前的时光,还能清晰地记得他眸中的乖顺少年耀眼的脸以及被微风拂起的墨发,连发梢的弧度也这么美好。
思维却突然间一顿,倒回去把之前的想法再原封不动的给筛了一遍,徒留一地白色的残灰,被微风吹散,在空中织成一幅白色烟纱,飘飘渺渺得似要晃花人的双眼。
少年白头啊……
“时一凡伤得太重,我最多只能用寒冰床镇着他的伤势。不得不骗然儿,给他报了一串难以找寻的药名,好叫他不至于这么绝望。可有时看着他望向昏厥的时一凡时,他眼神里的哀戚又不免让人觉得他其实清楚的很,他师父醒转的希望十分渺茫。”
音幻眼帘瑟瑟一抬,风拂过颈间,撩起发丝飞散。
时光洪流中他们不过其中一隅,却用尽心力的活着、活着。
“至于然儿……我给他服了天枢丹。”
音幻眼眸陡然一睁,又极快地一收,冷冷地盯向邵卿,“你倒是舍得了。”
天枢丹,江湖中仅剩的一颗能将人从命悬一线中治愈,同时修复体内残伤的丹药。
但,是药三分毒,遑论天枢丹这般霸道的药性,除非受伤之人本身有深厚的内力可以化解,否则普通人服了天枢丹,会相貌大变,头发全白,一生离不开续补的药。
那时候,音墨病重情况危急,音幻求了邵卿许久,他却始终没松口要给音墨——对他父亲而言,一个无法习武的儿子,竟比不得一颗相当于好抵一命的丹药珍贵。
邵卿愣了一下,移开了目光,“若伤得是你,我也是愿意的。”
“呵,那音墨于你,又算什么?”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音幻,你对然儿又尚且如何呢?”
音幻一滞,良久,认真蹙眉,声线冷然,言情肃穆,“所以,我与你,都将不得善终。”
四十二、
窗外晨光渐染天幕一角,破晓出无法抵挡之光彩。
邵然走出门外,叶间漏下的阳光晕染开来,那光影强烈地在他脸上勾勒出斑驳炙热的流光,那淡淡的色彩模糊了他的表情,他仰头看看澄澈的让人晕眩的蓝天,“阿穆,天气真不错。”
“你要出去?”阿穆从屋里出来,手上顺了件浅蓝色外袍。
阿穆是邵卿派来照顾邵然的,年纪比邵然大上不少,是封缘暗卫的副首领。
“啊,”邵然回头冲他笑笑,接过他手里的衣服随意的往身上一披,“要去见个人。”
“宗主跟少宗主知道吗?”
“他们没来的话你也不用特意去禀告。如果来问了,就说我出去了,晚些回来。”
“你的意思是,不带我去?”阿穆微微一皱,“不行,宗主吩咐过我要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邵然眯起眼眸,他的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清浅的笑容如沐三月春风,“话是这样讲,可问题是,你轻功有我好追得上我吗?”语气轻巧的一转,“好了,我会尽快回来的。不用担心我。”言罢,净蓝色的衣衫在风中模糊的一曳,已不见少年人影。
阿穆当即愣在原地,好久,才猛地回神去往邵卿所在的方向。
邵然走在吆喝嘈杂的街上,来往的路人,叫卖的商贩,被光线抽拉变形,如纸样的毫无质量,像极了戏台上的皮影,真假虚实。
“哥哥,今天晚上陪我去抓萤火虫嘛!”
“不行,晚上还要摆摊,哥哥要赚钱让你上私塾啊。”
“不要不要!”小孩儿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哥哥最近一直都没和我玩,也不陪我……”说着说着干脆放声大哭。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好处,脾气上来了可以恣意撒娇耍性,却没有人会责怪。
邵然怔怔望着路边那个小孩跟自家哥哥耍闹的一幕,想起了时一凡来。
做哥哥的叹了口气,宠溺地摸了摸小孩的头,“好好好,今天晚上陪你去抓萤火虫。”
“哥哥最好了,我最喜欢哥哥了。”小孩立即扑进哥哥的怀里撒娇着蹭他的脸。抬头的时候瞧见了邵然,一句话脱口而出,“哥哥,那人好奇怪,一头的白发……”
邵然诧然一愣,清澈到纤尘不染的黑眸微微一缩,转瞬离开了路口。
疾走了许久,直到只剩他一人,才倚着河岸边的柳树坐下。
他轻阖上眼,将眼中的苦涩尽都合起。那个会温情地牵着他手的师父,什么时候醒啊。
天际间一丝微薄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落了下来。
过了大概有一个时辰,他才缓缓站起来,往西下的方向走去。
定视着面前恢弘高筑的庄园,邵然捋了捋额前滑落的一绺白发,从怀里掏出一根玉簪,簪进了束带缚起的发间,衬出翩翩少年的气质。
邵然深吸了口气,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敲了敲怪味庄的门。
门一下就开了,一个妆扮的很浓艳很粗俗的老鸨样子的女人迎了出来,从上到下打量了眼邵然,“来干什么的?”
“我是来找丹公子的,他可在庄里?”
那女人讶异地挑了挑眉,“你是丹公子什么人?找他做什么事?”
邵然轻笑了一声,指了指头发,“听说丹公子医术高超。”
女人顿时了然,微微一顿,“丹公子可不会随意给人看病,你……”
“我知道,你且领我进去,给他看看。”
“你跟我来。”
“对了,怎么称呼你比较好?”邵然跟在女人后面。
“月姐。”女人简短的回答。
怪味庄,取名于怪味相投之意。走进这里的人唯一的癖好,就是付钱变相的责打看的顺眼的小倌或是‘外交’行为。
怪味庄庄主是江湖上的一名怪医丹公子,说他怪,是因为他医术了得,却从不轻易替人诊病,至今为止,有幸被他诊治过的病人,无不被他羞辱虐打过。
不过他医术确实好,但凡经他手治过的人,不管是何疑难杂症,都能康复如初。
呼啪—呼啪———竹板子携风打到肉上的脆响声在大厅内响起。
“啊啊,公子,饶了贱奴吧。”
邵然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十八九岁的男()娈被按跪在厅内的圆桌上,两瓣臀肉撅得极高,一大片从腰间到膝盖全变作青紫,他身后执刑的是一个相貌极佳的男子,很难想象这么文质彬彬的人竟会喜欢做这种事。
“呵呵呵,小白儿又忘了,爷是最不喜欢别人求饶的!”说话间,一记更为响亮的直直照着男()娈的臀峰打去,掼在旧伤上,顿时见了红。
“啊!”惨叫声不绝于耳。
邵然皱眉移开目光,他虽从小被他爹打着长大,但乍见这番略作羞辱的场面,还是很难坦承。可又怎么办呢,他那么想那么想见到他师父醒来。
那月姐不怀好意地笑着瞅他一眼,继续往前带路。
“丹公子,有人寻您。”月姐将他带到内院一间极僻静幽然的房前,敲了敲门。
“让他进来。”冷漠如冰的音色穿门而过。
邵然窒了一下,说一点都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公子,你自行进去吧。”
“那你呢?”
“丹公子的房间可不是奴家能随便进去的。”说完就离开。
邵然踌躇地将手虚按在门外,人像是定住般始终还是没敢将门推进去。
里面的人也不催,安静得一点声响也没有,却更叫人忐忑。
约莫过了一炷香左右,邵然咬了咬牙,一吸气,将门推开。
里面的人坐在书案后面正看着书,听见声响便将头略略抬了抬。
狭长的瞳孔是漆黑色的,平静的宛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像是任何事物都不会在上面留下一丝痕迹,就这样平静的把一切都淡漠过去了。
男人即使很安静地坐着,周身仍是透着锋芒的威慑力。
比之他爹也无不及。
邵然轻咳了一声,“你是,丹公子?”
“恩。”丹公子搁了书,架在案面上的手臂怏怏一抬,看似很柔和却不容置疑地往离他书桌两三步的距离一指,“站过来。”
邵然极快地将房间扫了一圈,屋内铺满了暖色的光,里屋搁了一张床榻,榻上一排摆放过去的刑具,几根粗细不一的藤条,骇眼的粗马鞭,厚重的戒尺,打造精美的扇骨,宽重的竹板……
正中间摆着一条红木长凳,凳上搁了几根粗长的麻绳。
“我素来不喜要我将话说两遍的人。”丹公子稍稍将手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掷地有声地在桌上将将一敲,深藏在眼底的满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四十三、
窗外的风呼呼一吹,树上的白花纷纷晃动摇曳,细小的绒毛空降伞从花中一涌飘散上升,随着风在阳光下闪烁飘泊,好像于艳阳天降下的绵绵白雪。
邵然闭了闭眼稳了下心神,衣衫一撩抬脚迈起步子站到被指定的地方,“丹公子是吗?我想请你救个人。”
一丝透明的阳光落在少年的眉间,珑起干净温雅的气息。
丹公子仔细盯着邵然的表情与眼神,左手的手肘抵在案面上,琥珀色瞳仁中透露出的是身为上位统治者该有的迫力与冷然。
邵然愣恍了一下,似乎在哪里也见过这样森然心悸的眼。
“你是第一个求我的时候,还敢这么傲气的。”没有多余的动作,眼睛闪着如寒冰的光芒,仿若一把出鞘的利刃在寒夜中反射的月光,就这么淡漠地注视着站在对面的少年。
“那要不然该怎样?”邵然将视线从那些冷酷的刑具上一一扫过,“低三下四的事,我就对我爹做过。但如果——你真能救我要你救的人,你要怎样,我都可以。”
那丹公子却是对此不置一言,抬手将他旁边的晶白色瓷杯拿起,送到唇边啜了一口,低垂的视线始终落在杯内,半晌,略略抬眸,“你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我?”
邵然一愕。
“年纪太轻,不感兴趣。滚。”最后一个字说得凌厉而冰冷,果决而不容置喙。
屋内骤然静了下来,邵然只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与胸腔里跳动的声音。那男人又卷起了书看,表情一如方才,平静的无丝毫涟漪。
“骗人,我查探过的,你打过的人里最年轻的都有十二岁。”
“哦?”冷色的音调随着男人如刀刻般冷峻的脸抬起,他啪的一声扔了书在桌上,“说说,怎么查的?”
邵然睁了睁眼,他毕竟要求他去救师父,所以不能得罪,于是缄默着不说话。
“没规矩!”
语气乍然转厉,容色肃杀,散发着丝丝凉气,让人如堕隆冬。邵然为之一怔,下颚浅浅抬起一点弧度,对上大概比他大七八岁的男人。
他顿默道,“我知道你医术不错,但是我要你救的人伤得很厉害。”言及此低垂了眼帘,如蝶翅般的睫毛轻轻地掩盖了他眼中流转的情绪,声音显得黯淡,“你也不一定能救醒他。”
萧条清冷的稚言似乎并不能让男人动容,他仍旧不为所动,“我不想同你废话。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耐心有限。”
“你就不能先替我去看看?如果你医不了,我保证不会来烦你。万一你能救,报酬,只要我给得起,我都能满足你。”
“我想我说的够明白的了。还是说,你听不懂人话?”男人眯起眼,“或者,要我将你打出去?你想清楚了,若我动手,能揭掉你一层皮。”
“只要你能帮我救人,就算要我命,我也无所谓。”
丹公子一愣,直到这会儿才正色地打量了眼少年,沉寂了片刻,指节在桌面上有节奏的敲了敲,倏然,将望着少年的眼移向了门口,几乎是在他看过去的同时,门就被掌力推开。
邵然下意识地将眼光扫了过去,紧接着满眼的不可置信。
怎么都没想过他爹会这么快找到这里。一口气没提上来,被口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所谓变数,就是发生在须臾之间不给人丝毫准备余地的。
音幻瞳孔里是不带一丝光泽的黑暗,一贯的没有表情,凝望着邵然。
“孽障,当真是什么地方都敢来。”
四十四、
听见音幻的话,邵然滑出袖口的手腕一顿。
门外的风缱绻地缠起两人衣角,潋滟的春光在鬓边流转,远处依稀传来鸟儿的莺歌脆语,朦朦胧胧,衬得庭院愈发安静。
音幻深邃幽静的黑瞳隐隐带着狠厉,削瘦硬朗的面容不难看出动怒的痕迹。
“我本就跟娘亲一样,入不了您的眼。”静默良久,邵然声音轻得恍若花开,唇边的笑有些勉强,原本明澈剔透的眸光也渐渐含了几分沉郁,“我这样一个粗俗的人,哪里去不得?爹爹又何须这么吃惊?”
一袭话堪堪让音幻蓦然僵住,他的手在衣袖间颤然一收攥成拳,关节处用力到泛白。冷硬的脸色在盯了少年许久后越发难以捉摸。
沉默着足足有半晌,才缓缓垂眸,只道,“跟我回去。”
“不,我还有事没完成。”
音幻蹙眉,方才刻意隐淡的目光一时又化作犀利。他眯起眼,望着邵然还未完全长开的身骨,“做事不要太冲动。”
“我没有。”邵然低垂了眼,倔强地挤出三个字来。
“邵庄主还真是不客气,置若无人地跟儿子叙旧,是不把丹某放眼里吗?”他曲起食指轻点了下木桌,眸底泛尽一派冰冻三尺的寒意,“怎么,庄里的护卫尽是摆设,看见邵庄主来了,也不招待招待?”
他话音一落,一排穿着相同标记服饰的护卫相继有序地出现堵在门口,冰刃相接,声如洪钟,“但凭主上吩咐。”
邵然微微沉凝,“丹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丹公子不做理会,只将目光移向音幻,“邵庄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音幻瞥了他一眼,向前走了几步,站到邵然身侧,不着痕迹地将邵然护在身后。
“怪味庄的丹公子便是丹浊崖的鹰岸。什么都没打探清楚,就敢只身前来。你就是让他打死,也不见得能救回你师父。”音幻淡淡地瞟了邵然一眼,一如往常的清冷语气,没有起伏分不出是喜是怒。
邵然惊觉般的一颤,视线定住似的直愣愣落到他爹脸上,“你说什么?”
可没等到他爹开口,清晰地感受到一阵森冷的气息扑面袭来,几乎要覆没了呼吸。耳膜中有风的轰鸣,紧接着手臂就被一扯身子往一旁退开。
“什么时候了,还敢分神。”
头一仰起,才看见他爹正攥着他迎面跟鹰岸对了一掌。邵然望向鹰岸,难怪,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双眼——
鹰岸略一抬头,就与邵然双目对视上,他在须臾间愣了愣,若不是邵音幻来此,还真难将他与一年前的样子等同起来,一头曜眼的银色白发,如同子夜干净漆黑的眼睛,若不是顾忌着少年年纪太小,说不得还真想将他收做童倌。
“要为时一凡报仇,你还得再练一阵子。”鹰岸淡淡说道,他自诩不是良善之人,但也不屑与一个小孩动手——唯一的一次,也就是将他跟音墨抓起来去威胁邵音幻。
不过在之后,对付他跟时一凡时,也算作补偿的放了这小人一码。否则,就凭邵然如何能在他手下带走时一凡,脱身而去?
“你别得意,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给我师父报仇。”
听见邵然愤恨地咬牙一字一顿对鹰岸说出这句话,音幻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若是有一天他被人杀了,他是否也会这样喊着给他报仇?
“鹰岸一直很好奇,与我齐名的邵庄主,到底身手如何。”直接无视了邵然,鹰岸再次出手。
音幻身体随着本能快速反应,转身抬手,利器相碰撞发出尖锐的一声。脚下横扫趁鹰岸闪躲之际拔剑一挥。所有动作几乎在眨眼间完成,招式迅速没有丝毫偏差,如此精准的攻击让一旁的邵然为之注目。
“我没时间顾着你,记好,你轻功得时一凡真传,武功由我自幼相教,若是连这些护卫都打不过,以后,就别喊着报仇之类的话。”说话时音幻并没看邵然,可他一向聚着冷意的眸底却或多或少地在邵然没看见的地方滋生了担忧。
邵然怔忡了一会儿,抿了下唇,“我会顾好自己的,不用你费心管我。”
音幻回了下头,却是什么都没说,手一抬,他执着的佩剑已到了邵然手里。
“我不需要——”少年挣着要还回去。
“年轻总是充满无数的可能,希望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不会后悔做过的一切。”
少年的视线微微停滞,他爹已经背对过他空手向前走了一步。于是他只能看见他爹的背影,和手里他爹佩戴了半生的剑,以及,他们对面,邪气森然的鹰岸,与一干面无表情的死卫。
四十五、
风吹动了层层婆娑树荫,如浪如潮,延绵远方,光影交接。
音幻跟鹰岸各自故我地僵持不动。
邵然又望了他爹一眼,收了心神,几步穿行,挥剑刺入一名向他围堵过来的死卫的身体,再借力跳起踢倒另一名,拔剑低头躲过袭来的大刀,转瞬向后仰,以剑撑地旋转飞踢,踹开冲上前的几名,修长的剑身带着银光划过。
音幻抬头望着邵然,眼中瞬间闪过好几道不知名的情绪。
许是他也没想过,少年会在不经年间成长到这地步。
他黑瞳缓缓一闭,鼓动起蕴藏于体内的内力。
耳畔,风的流动,甚至气流些微的变化在此刻却显得异常清晰。
鹰岸冷修的眉目微微一动,仅在呼吸间极快地朝音幻冲了过去。
急速交锋瞬间,只见两道残影闪去,鹰岸手中的短刀直直抵向音幻咽喉。音幻当即侧身一闪,立时推掌打向其手肘,趁其抵御之际凌空一跃,身体四周生起了一股凌厉的旋风,凛冽至极。
鹰岸微一皱眉,收手抬脚狠狠的蹬了一下地面,风势不再往外卷,而是顺着他的手势集中一个方向向天上狂飚而去。
强大的气流登时将两人交战的身体分错开来。
冰刃交接的声音却未停止。
音幻站定的刹那下意识地将余光扫向了仍游刃在人群的邵然,少年额上的银发添了些凌乱,起初还敏捷的身姿在车轮战下终是趋于疲累慢乏起来。
“反剑抵南。”音幻沉声提醒——却在这么一分神后背传来一阵剧痛,利器划过单薄的白衣割破皮肉,鲜红的血立刻溢出。
“邵庄主是有多瞧不起鹰岸?”
音幻瞟了一眼前方挑唇勾出一个嘲讽笑意的鹰岸,视线从转危为安的邵然身上淡淡收回,“丹浊崖鹰岸崖主的名头,邵某岂敢轻视。”
“那就再请邵庄主不吝赐教。”鹰岸放下环在胸前的双臂,走到树下站定。
音幻眯起眼,神色还是平静异常。
一直作战的邵然在挥剑又杀了一人后停了下来,脚步微错,身形闪动,来到音幻身旁,见到他爹背后那道极长的血痕,顿时一蹙,“您没事吧?”
余下的那些死卫以鹰岸为首将他们俩围在圈内。
“无妨。”
“您……”踟蹰了一下,邵然阖了阖眼,“不该分心来提点我。”
音幻倾了下头回望了邵然一眼,不置一言。浑身却迸然散发起骇人的寒意,混合着那铁锈般的血味,跳跃起身。瞬间,一道强烈炽热的气劲随之急扑而去,快速窜向鹰岸。
鹰岸冷冷一哼,迅速移开,随著他刹那间移动,壁破、影消,只见一阵白烟散去,音幻与邵然却已消逝无踪。
天空云层越发的厚重,雷声由远自近轰然巨响、似要吞噬整片灰暗大地。
雨瞬间落下,打湿了整座村镇、打湿了毫无防备的行者、更打湿了疾行中的身影。
最后的决意一击,音幻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简单包扎过的伤口仍是染红了一大片。
邵然躬着腰从外面抱回了一大堆干柴。
这是间野庙,很旧但不破陋,门一关,能很好的用来遮风挡雨。
离封缘还有好一段路,下着雨,他爹又受了伤,只得在这里周转歇顿。
“这么大雨,还跑出去做什么。”音幻从调息中醒来,皱眉瞥向淋得满身是雨的少年。
“要在这里过夜,没有火不行。”邵然双手一摊,将干柴悉数扔在地上,又从怀里摸了摸,伸手朝音幻晃了晃,唇边抿了些尽心的笑意,“刚才在外面拣的果子。等会儿雨小一点儿,我再去河里抓两条鱼来。”
音幻仔细看着兀自屈膝蹲在地上手法娴熟起火的少年,半晌,“先把衣服烤烤干。”
“不用,我等会儿还要出去的。”说话间,一窜火苗袅袅升起,邵然笑了句,“师父还一直说我笨,我明明能生火。”
消音的同时才猛地想起身旁坐着的是谁,少年一下将头转了过来,怔怔地看着音幻。
视线两相交会,音幻先移开了目光,“时一凡,教会你很多。”
邵然低头拨弄柴火,良久,“啊,师父待我是极好的。”
四十六、
庙内的火光随门缝透进的微风摇晃。
音幻坐在火堆的另一边,虚渺的烟雾似乎模糊了他的轮廓,他的眼睛。视线的方向垂定的落在他对面蹲成极小一团的少年身上。
厚重的石板散发着冰冷潮湿的气息,塞进火里的干柴被烧出有规律的节奏,噼啪作响。
少年站了起来,手上架着两根穿有烤鱼的木棍,起身的时候放到鼻尖嗅了嗅,眉间稍稍蹙起,唇角翕动轻轻的呢喃了一句,“没师父烤的好。”
音幻微不可见的抬了下眼,在弥漫的火焰里,地面上淡淡潮湿的雾气氤氲在他的眉眼间,可终究什么都没说,敛去了脸上所有的表情。
“爹,给您。”
音幻没接,看了看焦黑程度不一的鱼。
少年窥到他的目光,支吾地解释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
“没给你师父烤过?”音幻瞥了他一眼,淡淡的问道。
“师父会嫌弃。”少年睁着眼,眸底纤尘不染,似是清澈见底的流泉。
音幻不曾刻意却还是注意到了,但凡邵然回想起时一凡来,那如墨的眼眸里总会闪烁起细碎的星光,略显冷峻的脸颊也会柔和了线条。
“嫌弃你什么?”
“有一次他叫我给他烤野兔,自己跑去睡觉,我恼他,就拨了点火到他腿边。”想到了好玩的事,邵然轻笑了几声,面容映着几分璀璨,“把他衣服烧着了,那之后,他再不让我给他烤东西了。”
“对你师父,你倒是放肆的很。”
被音幻不轻不重的语气训了一句,邵然一怔后当即噤了声。
音幻看着他,半晌,掸了下衣袖,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串焦得较浅的鱼。
邵然呼了下气,倒是没什么感觉,毕竟会记挂着将好的都留给他的也就只有他师父。他爹不罚他不许吃饭,已经算很好的了。
拿着另一串焦得肉都翻出来的鱼,就准备往回走,他还是不习惯坐在他爹身边。
“站那。”极清冷的一声命令。
邵然一愕,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爹,站在了原地。
音幻不看他,低着头动手仔细地扒掉鱼皮外面焦硬的地方后,才仰起头,脸上的表情不甚明了,幽幽淡淡,清冷如霜,将处理过的鱼肉递了回来,“拿去。”
邵然愈发的不明其意,呆张着口,许久没出声,惊愣地望着音幻。
“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食该讲究些。”音幻将木棍塞回了少年手里,继而拿了另一串,寥寥吃了起来。
邵然沉顿了片刻,“我并不挑食的。”
“是不挑还是不敢?”音幻拿眼睨他。
邵然眨了下眼,蔫声不语。
门忽而被推开,灌进了一阵的冷风,滂沱的雨在屋外被卷了进来。
音幻瞳仁剧烈一缩,或许是受了伤,亦或是说着话,他竟没在意有人过来。
“音幻?”来人先他出声。
“凌大哥,荀儿。”音幻拧聚的眉一下展开,又微微疑惑的凝固,“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来的居然是一年多未见面的凌斯栾跟凌荀。
“音幻爹爹。”凌荀比之一年前长高不少,见到音幻,眼底有些欢喜,可不再像往常那样亲昵地朝音幻扑过来。
音幻应了一声,站了起来,冲凌荀温和地招招手,小人儿却是却步不前,偷偷的看他爹神色。
凌斯栾对他的态度极冷,并不做理会,瞧见站在音幻身边一头银发的少年,眼皮抬了抬,看向音幻,“我是来打听邵然的消息的,途径这里来避避雨。这位是?”
听到凌斯栾的话,邵然蓦然僵了一僵,垂眸盯着脚下逐渐被拉长的影子,不说话。
“劳凌大哥挂心了。”音幻点了下邵然的手臂,“然儿,去见过你凌伯伯。”
凌斯栾不可置信地望着面目非然的少年,诧异道,“他是邵然?”
他一边的凌荀也难以相信地盯着邵然看,他打量了许久,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同邵然划上勾。
记忆中,那个比他大上不少的邵然,始终温润如玉,甚至可以说有点软懦。可面前这个人,遥遥站着,尽管拿着违和的烤鱼,可面容棱角分明,站姿坚挺成熟。
最刺眼的还是那一头湿漉漉的银发。
他是邵然?
是那个被他欺负被音幻爹爹遗忘在路上跪了大半天的邵然?
凌荀仍旧不相信。
“凌前辈,我是邵然。”少年这样说道。
凌荀窒住。
他记得很早以前的邵然还是会喊他爹一声‘凌伯伯’,可眼下即使在音幻爹爹的命令下,他仍是一动不动,还生疏客套的叫道——‘凌前辈’。
他还记得少年因他的那席话咳了血,大夫说他再不能讲话,他爹为这事生生将他打断了两根藤条,之后对他便一直严苛,稍有小错就动辄一顿家法。
“我爹给他吃了天枢丹。”音幻先对凌斯栾解释道,然后眯起眼,倾身看向邵然,“学得规矩呢,该怎么叫人?”
“这么叫也不碍事。”凌斯栾略尴尬地笑了笑。
邵然站在原地,依旧固执地不改口。
音幻没饶他,眼神始终没往回收,愈发地凌厉起来。
两人僵持间,凌斯栾朝邵然走了几步,很仔细地看了许久,“然儿,是凌伯伯对不住你。”
凌荀在他爹身后,紧紧揪住了大腿旁的裤衫,这一年多来他爹对他的冷眼相待,就是源自对邵然的这一声‘对不住’……
邵然微微抬眸,“凌前辈言重了,邵然,并不曾放在心上。”
四十七、
话音一落邵然便察觉到了气压的降低,他爹的脸色在明暗交替的光影中打上一层沉郁。眼角眉梢的峻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骤然一放,将邵然悉数捆缚。
音幻沉着面色倾身走了一步,邵然顿时往后一退,又猛然觉得落了下乘,向后阔步的脚硬生生一转,定在原处,兀自撇开头去盯着地上邈邈的火光。
“音幻。”凌斯栾拉了音幻一把,摇了头,“没必要再去为难他。”
音幻一顿,沉吟着眯起眼,凝视了垂头站立的邵然好一会儿,才抿开了目光,望着凌斯栾,刚想说什么,忽地听见从凌荀处传来了咕噜几声,目光泱泱一转,敛着笑意,“荀儿饿了?”
说话的时候不经意地看了邵然一眼。
“荀儿,荀儿一天没进食了。”凌荀睁着乌溜溜的双眼仰头看着凌斯栾,小手怯怯地扯了扯他爹的袖子,“爹爹,荀儿好饿。”
凌斯栾只一个眼神扫了回去,“忍着。”
凌荀委屈地瘪起嘴,他不盼着他爹再向从前那样惯着他,可是能不能别饿着他?
音幻低头看了下手里被他吃了好几口又泛焦黑的鱼,虽自来跟凌荀关系亲厚,但也不好送出手,略一侧头,“然儿……”
邵然抬了眼,不等他将话说完,直接走向凌荀,手一伸,将鱼连同木棍都堵到凌荀手里,“你吃吧。”说完过往火堆的另一处,平坐在地上,将烤着火的湿衣翻了一面。
音幻微蹙了眉。
“凌荀,去还给邵然。”凌斯栾阴着脸冲凌荀轻喝。
凌荀吸了下鼻子,音调微微高了些,替自己辩解,“我本来也没想要吃他的。”
“还敢多嘴。”
“凌大哥,这是做什么?”音幻回过神来,眸底已经趋向平静,“荀儿吃就是了,你邵然哥哥可以吃我的。”
音幻撕掉边缘被他碰过的地方,踱步到邵然身边,“先吃这些,等会儿雨小点儿,爹再去给你们弄些吃得来。”
他本意也没想饿着邵然,只凌荀是外人,又比邵然小,总归是要多迁就些。
“不用,我不饿。”
“邵然,别再给我置气。”
“没置气,只不过我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音幻神色一凛,被挑起了些火,余光在地上扫了一扫,携着风声将一根粗木棍踢到了左手,对准邵然的背甩了一棍,邵然登时吃痛地往前一倾。
“哪来这么大脾气?”音幻语气转厉地叱喝。
邵然站了起来,身高齐过音幻的肩膀,微扬的下颌大概是气极了有些颤抖,“从小到大,你吃过我碰过的东西吗?”
面前少年忿然难平的眼神让音幻一时难以正视。举着棍子再难下手。
在他耳边似乎清楚的听到了不知什么破碎的声音,将他胸腔中的某处刮裂。喉咙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一样,开不了口。
“音幻。”凌斯栾看着与邵然僵持对视的音幻,在一旁担忧地叫出声。
音幻缓缓垂眸,应了一句。然后他左手一松,将木棍掷在地上,接着面无表情地把握在右手里被他剔掉焦黑皮肉的鱼往火堆里丢弃地一插,转身向门外走去。
“这么大雨,你干什么去?”凌斯栾眉目拧锁,补了一句,“身上还有伤。”
“帮我看好他。”音幻语气极淡,临走的时候,目光威慑地警告了始终注视他一举一动的邵然一眼,“给我安分点,再有个一差二错,就是养你一辈子,我也会打折你的腿。”
到处都是雨。
地上不断增积,天也不断添补,上上下下,连成了密不透气的雨墙,眼睛都无法看穿。
邵然沉默地添了根柴火,他爹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
“担心了?”凌斯栾问道。
凌荀倚着他,隔着火光,依稀能看见的身影其实也同寻常孩童一样可爱。
“没有。”
“口不称心。”凌斯栾笑骂了一声,继而轻叹,“也不知道你爹去做什么……”
邵然拨着火的手被溅起的火星蛰了一下,他愣了愣。
背后刚才被他爹打过的地方,已经不怎么痛,这或许是他爹打他最轻的一次。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门被推开。
音幻拎着用外衫裹起的布包,左手上挑着两只已经处理过的野兔。
雨水流过他的头发到脸再到身上,最后顺着脚踝的弧度滑下去,滴到地面上。
庙内的光线落在他清冷的脸上,像是瞬间的模样,又像是永远的姿态。
“这是给儿子找吃的去了?”
凌斯栾满含笑意的一声打破了屋内诡异的寂静。
四十八、
“音幻爹爹,荀儿给你烘衣服。”凌荀小跑到音幻身旁,一张脸很认真的皱在一块儿,“要不然会染上风寒的。”
“荀儿比以前懂事许多。”音幻将布包递给他,声音清清沉沉,淡笑着空出手去摸了摸凌荀的头,“给你摘了果子,味道还不错,可以当零嘴吃。”
“荀儿不是小孩子了,荀儿不吃零嘴儿。”凌荀嘟囔起小嘴,一绺半长的乌发掉了下来遮了眼,略显俏皮的神态。
音幻替他将头发匀到耳后,牵着他走到火堆周围。
邵然坐在干草铺过的地上,轻仰着头,瞳孔里一片沉寂。
庙里的光线昏暗而深沉,他的视野间一片模糊的色彩,瞳仁里是大片大片映着火光的红色,波光流转,一屋的雾气氤氲的愈发深邃起来。
音幻也不理他,在一旁教着凌荀怎样将木棍插进兔肉里,又放到怎样合适的位置去烤。然后将包裹起的衣衫垫在地上摊开,从里面滚出大把青青红红的果子,和一小节竹筒。
“先别忙这些,把湿的内衫脱下来,这会儿还逞着自己内功深?”
“无妨。”音幻回了凌斯栾一句,仍自顾自地拿起竹筒,到窗边接了雨水,又从袖间捏出洗净的姜片放到里面,才重新坐回原处,堆到火里煮。
“你这伤是怎么回事?江湖上能胜你的人并不多。”
音幻帮着凌荀给兔肉翻了个面,才缓缓抬头,“一时大意。”
凌斯栾等了一会儿,见音幻没要往下说的意思,转了话,“邵伯父可还好?”
“他一直就这样。”平缓地应了一声,音幻忽而侧眸,看着邵然,吩咐道,“去把衣服穿上。”
邵然没料到音幻会跳过凌斯栾同他讲话,反应不及,面带疑虑地怔怔睁着眼。
少顷,“我现在不冷。”
“没同你商量。”淡冷的语调没有多少起伏,却不减威慑。
邵然滞默不语,手心握着挑火的细长木棍,棍子的尖头烧了火,点着如少年小拇指长的烟灰,他在地上碰了碰,就被轻易地抖落。
“手欠打了?”音幻不悦地拎起目光,犀利地咯到不作回应的少年脸上。
邵然望了他爹一眼,将木棍扔到火里,起身将烤干的外衣披在身上,暖热的温度带着一些呛鼻的烟熏,喉咙一痒化作几声咳嗽,即使吃了天枢丹,他的体质仍是畏寒。
音幻站了起来,将煮沸的竹筒捧在手上,递给他,语气不容置喙,“喝光。”
邵然看看他,唔了一声接了过来,音幻收手,可未想少年在碰到筒身时手却骤然往回一缩,竹筒如直线地往地面坠落,音幻登时一蹙眉,身手极快地接了回来。
竹筒的水仍是洒了一大半。
音幻拧成一线的眉宇间浑然透起凌厉,一瞬不瞬的盯着邵然。
邵然抿了下唇,轻声道,“滚烫的,叫我怎么接的住。”
音幻闻言只一敛眉,指骨不动声色地在竹筒外拿捏了几分,确实烫的很,只不过他内力深,倒不惧这热度。沉默着在袖口上撕下一块布来,裹在外面,“拿稳了。再这样冒失,就在这儿将星陨掌练上百遍。”
四十九、
封缘的守卫仍旧森严。
石壁上点缀着的字苍劲有力,在光线的魔术下如同水纹般扩散并模糊了形体。
音幻同凌斯栾走在最前边,他余光微微能扫见好奇打量的凌荀,可在视线能触及的地方没有一丁点邵然的影儿,步履一顿倾回了身去。
目光定住走在最后的邵然,他始终低着头,黑色的眼眸里像是被谁灌进了漫天的雾气。
远方吹来了风。
枝叶垂下斑驳的影子在不安份地晃动,一刹间时间似是静止——
显眼的仍旧是被顶在少年头上的那一片银发。
少年终于抬起头来,见到音幻的目光,一时愣了愣,止住了行进中的步伐,跟音幻恰好隔出四五步的距离,“爹,我想离开一下。”
“做什么去?”
“我……我要去看我师父。”
音幻眼眸跳了一下,半晌,“去吧。”
几只停留在树上的麻雀飞翔离开,那么熟悉却又陌生的颜色,它们茂密地交织着,被阳光所赋有独特的美,在他眉梢间舞动出不曾改变的旋律。
一派萧瑟寂清。
“是。”邵然转身往另一条岔路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音幻似乎隐约见到走远的少年回了下头,可待他定睛看去时,少年已转过路口再也看不见了。
“到底是心疼儿子了吧。”凌斯栾站在他身旁,笑了几声。
音幻不由得一愕,少顷,言之淡淡道,“凌大哥,对邵然,这两个字我担不起。”
凌斯栾怔了怔,没想过音幻会这样说,劝慰道,“总归是还来得及。”
“但愿。”言罢,携了凌荀继续往封缘大厅走去。
邵然从纵横交错的屋宇中钻出,穿过大半个庭院,来到了后山。左右打量了一番后,朝不远处的小树林走去。步入树林,只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可行,他沿着小径走到头,最后停在了一条河前。
河上漂着一条小船,一位身穿白衣乌发飘逸的男子盘腿坐在上面,右手肘在腿上,以拳撑着脸,似是累极的模样,却又透着快意与潇洒。
“师父。”邵然几步跳了上去,没有收着脚,差点蹋翻了这条船。
男子极快地一按稳住了船,才笑意盈盈地抬起头,“来了?”
“恩。”邵然应了一声,“我们走吧。”
时一凡抚了抚少年的头,轻叹一声,“傻孩子。”
河水很凉,平缓却持久得流淌,偶尔会有惊慌的鱼苗游过船舷。
水很清,只要看一眼就能感觉到那股甘凉。
想起昨夜庙外,他出去给音幻抓鱼的时候,被后又寻来的鹰岸捉住,他没为难他,只同他说了一句话——想救时一凡可以,但从此凡是邵音幻出现的地方,绝不能有你邵然的影。
邵然当即答应了。
只是奇怪鹰岸为什么要以这个作为条件。
后来时一凡告诉他,鹰岸是邵卿从不承认的私生子。
他是在去丹浊崖偷火阎丹的时候听到的,这也是鹰岸阴魂不散追杀他的原因。
邵然坐上船头,他能理解不被认可的感觉,所以也能理解鹰岸以他作为报复邵家的举措。
只是,鹰岸太看得起他。
毕竟,他对邵家而言,最多也是无足轻重罢了。
那条载着邵然跟时一凡的小船,不急不慢得奔向远方。
他们的身体越来越黯淡,一直到最后,化成浮散在光影中的尘埃,只余下一句话在稀薄的空气中回荡,带着小小的稚嫩与明亮——
[呐,师父,我们得跟这里的一切说声,后会无期了啊。]
音幻在又一杯茶见了底后站了起来,对邵卿和凌斯栾说道,“我去看下邵然。”
凌斯栾望了下暗沉的天色,“好。”
“我跟你一起去。”邵卿站了起来。
可惜,那时的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终究是等不到他了,终究……
——————————————————————————————————————
高地的风凛冽且寒冷。
音幻站在高峰之上看着爬满棱峰、岩壁的淡紫色小花;自山下稀薄的草丛、树林中飘出泛萤蓝光的影子,上百个萤蓝光点随着香味弥漫缓缓舞动在淡紫色花丛。
“爹爹,然儿能不能跟您一起睡?然儿一个人会怕黑。”
那时候四岁的邵然还会盈着水雾一样的眼睛哭着求他。
“爹爹,您去然儿的西厢看看吧,我抓了很多的萤火虫,二叔说,今天是您的生辰。”
那时候五岁的邵然还敢扯着他的袖子唤他。
“爹爹,您也给然儿做个跟二叔一样的纸灯好不好?”
那时候七岁的邵然仍会眼巴巴求他给他东西。
终究啊,太多的变故,磨去了他幼时的纯真与稚嫩,所剩下的,只有时光在他身上刻下的冷漠与沧桑。
他以为他们还可以有很多个下一次,他以为总能够来日方长。
岁月无情地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硬生生的将他们隔断在咫尺天涯。
一个简易的离开,跨越了多少年。
音幻僵硬的抬眸,远方景色摇晃,失焦整片视野,深深的倦怠涌上眼帘,血液的腥甜在他唇齿间流过,他的视线模糊的厉害。
多少年后,他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幕,耳边依然会响起那一句——
爹,我想离开一下。一下……
所以——
你回来啊,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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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8 14:29:18  更:2021-09-08 14:4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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