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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乳燕寻巢(父子、兄弟等)[第1页] |
作者:梁园二月梨花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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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个懒,文案略,直接发文啦。 |
1.轰饮酒垆 酒至酣处,窗外忽闻燕声婉转,顾綦不禁离席观望。远山如黛,近柳如烟,群鸟乱飞,人声鼎沸。定新七年的仲春,仲春美景中的金陵,都在喧嚣和酒色中繁华到了极处。 “快瞧,小秀才又伤春啦。”席间有人嬉笑喊闹,顾綦回头,只见陆远年念道:“风前欲劝春光住,镜中已觉星星误。”一众勋贵子弟凑上前来,七嘴八舌开起玩笑:“什么伤春,是怀春了吧?” 陆远年面皮薄,听到这等误解调侃不觉绯红了脸,奈何他们不是王孙贵戚,就是世家子弟,只好低声辩解道:“我只是觉得大好时光,本是耕读治学的时候。古人云:日月如梭,文籍如海;人寿几何,逝如朝霞······” 众人看他一本正经地模样,更加好笑起来,何况这人只是一个读了腐书的小随从兼侍读,所以越发口无遮拦地打断并七嘴八舌取乐起来: “诳语,借口!大好青春正是对酒当歌的时候。你明明就是怀春了,不然干嘛不好好享受醇酒珍馐,反而坐立难安,若有所思?” “是了是了。有所思兮在远道。你实话说出来,是看上了你家的哪个丫头,还是京城里谁家的姑娘,我们帮你说亲啊。” “哈哈,别瞒我们,快说快说······” 众说纷纭,陆远年百口莫辩,又窘又羞:“我没有,不是这样的。”众人越发哄笑不已。 顾綦在一旁笑得连酒盏都把不稳,撒的一身朱红锦衣湿漉漉的。陆远年见自家郎君不说一言半句帮他陈清,越发孤立无援,委屈之下急泪交加:“我就是想这个时辰应该静心书斋读书而已。何况元帅明令,要我侍奉公子勤于诗书,不可饮酒逐欢的。这样阳奉阴违,到时候元帅追究怪罪下来······” “啊,原来你是怕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啊。”辅国公之孙魏临笑着下了论断,却掏出袖间帕子,亲自给这十一二岁的双泪潺潺的童仆擦了眼泪。 顾綦知道魏临有些好南风,见一张文质彬彬的俊秀面孔落泪不免爱之怜之,笑道:“你这就误会我了。就算重罚之下我想逃那么几次,我爹也绝不把这让人代我受过的机会给我啊!” 顾綦之父乃大梁定国军统帅顾堑,治军向来严明,教子恐怕也不会手软。魏临难以想象以顾綦这样游手好闲、耽于玩乐的性子,在其父耳提面命之下该如何自处。转念却顿悟过来:“哈哈,顾元帅镇守边关,惠泽最大的原来是你才对!让你逃了多少责罚!只是,如今顾元帅不是正在京吗,你也敢这样大摇大摆出来?” 顾綦因为对父亲的行程了如指掌,所以无所畏惧:“后天就走了,这两天正是忙乱的时候,不然我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忤逆父命啊!没见前几天你们去游猎,我都缺席了吗!对了正好告诉你们,后天我出不来,要去送我爹离京。过了后天,你们谁不管是饮宴、游猎、逛园子都算我一个!”越说越对前景感到向往,手舞足蹈道,“就算跟谁打架,喊我助拳也能以一敌众啊。你们还记得半月前和孟二的春和楼之战吧,他不过仗着家里是国戚,就那么横行霸道的,还不是让我打的跪地求饶?看着吧,他年我做领兵作战、冲锋陷阵,肯定也是所向披靡!”他满腔热血,周围的笑嚷附和却渐渐稀疏,“不信?那就走着瞧吧。要是他敢找人报复,即使十面埋伏腹背受敌,我也能出奇制胜打断他的狗腿!别的不敢说,一诺千金我顾綦死生不改!” “顾公子豪气干云啊。”一冷清之音传来。 “那是!”一身激怀的顾綦拍案称快,转身却见堂兄一身戎装站立身后。 |
2.大承笞挞 顾綦正为“豪气干云”的赞语得意洋洋,回头想看看是哪位仁兄如是慧眼识才,当真算得上一个知己了,惺惺相惜间正倒了一大碗酒意欲共饮,不料却见顾骁沉着脸走上前来。 这位堂兄,年少便随父亲叔父疆场征战,一向铁面冷酷、不喜言笑,顾綦见他忽然来此,大为惊诧:“啊,哥哥——你来是为了吃顿便饭?” 顾骁既恨其不遵父命荒疏学业,又怒其胸无大志耽于逸乐,沉声道:“本将却没有此等闲情。顾綦,跟我走。” 顾綦料到必定是他父亲命堂兄找他,失色道:“现在吗?” “即刻!” 见堂兄愤然而出,顾綦心知不可拖延,前一刻还斗志昂扬兴奋慷慨,这会儿便像霜打后的秋草般委顿飘零。他后悔想,刚才不那么得意忘形就好啦,不然也不至于这一屋子人次第噤声,他却毫无察觉,让那些狂言妄语,落入了顾骁的耳朵。 但是,悔之晚矣。他也就不徒然叹息。 |
“这是你的行踪被顾元帅察觉,顾将军奉命前来押你回去吗?”魏临有些担忧。 顾綦虽然脸上变色,人前还要强撑,口中不以为意道:“大概是我爹要今天离京,所以竟然让哥哥亲自来寻我。”见众人面面相觑,更加作出小事一桩的洒脱,临行前笑着丢下话道,“看来再见不用过了后天啦。爬的起来的话,明天此时还在此地见面!”出了门,却原形毕露。因为父亲的亲军也在。 那么便不是指望堂兄遮掩就能把欺父旷课、饮酒高歌的事情瞒过去的了。他自叹倒霉。而且不用再问他也知道父亲肯定是今天就要回平州,所以才不惜将堂兄和亲军派出,也要找到自己,以便临走前敲打警告一番。 他心知肚明在劫难逃了。 亲军自然没法贿赂,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他只好低声下气央求顾骁道:“哥哥,我错了。爹爹面前,你千万要替我美言几句,不然我这条命,多半要折在今天了。” 和满身污秽酒气的人并辔齐驱,是顾骁平生所无的经历,而且这人竟是自家兄弟,大街上他只觉丢人现眼,瞥了一眼,便打马驰骋而去。顾綦紧随其后,一脸无可奈何。进了府里,忙拉过一个仆人问:“母亲可在父亲身边?” 得知母亲依旧雷打不动的逢五便去寺庙进香,又是如遭重锤,父亲的手段他不是没领略过,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快跑几步追上顾骁,腆着脸哀求道:“哥哥,我不敢进去。” |
十四五岁的少年,虽然长身玉立,筋骨渐壮,脸上却仍脱不了童稚,此时做出惊恐状,顾骁也不免心生不忍。顾綦察言观色乘胜追击,仗着幼小几岁,装怕撒娇道:“爹爹一定会打我的,哥哥你千万要替我说情啊。其实我心里已经后悔了。大好春光,文籍如海,我又小小年纪,今后一定致力于学海埋头苦读诗书,再也不贪玩了。好哥哥,你就帮我一次吧。” 顾骁看看攀着他臂膀的人,想起他孩提时为了得到某个喜爱的玩物或吃食而缠磨人的情态,面上微微动容,口中叹息一声,领着少不更事的人进了厅中。 顾元帅见侄儿和儿子进来,抬头一瞧,暂不理会,仍是顺着刚才的话一一问下去。顾綦见堂中有几个年在垂髫至弱冠年纪间的人好奇道:“他们是干嘛的?” 顾骁郑重道:“是凌河之战中殉国将军、副将、主簿等人的遗孤。” |
顾綦心中一惊,闭口不再言语。只听他父亲站在一人身前问询:“你是郁主簿之子?我记得郁主簿有一对佳儿的。” 那人一揖,回答道:“舍弟因途中染疾,在家静养,日后崇劼定会携幼弟前来未拜谢元帅眷顾之恩。”这声音如琴弦三弄,泠泠作响,却悲音难掩。顾綦不免留心几分,见此人在一群同穿素衣的少年中,发如墨染,越发显得缟衣胜雪,周身凝愁。 “你们的父亲,皆是捐躯国难的英雄。朝廷亦清楚他们的功勋,依律已有嘉赏。他们的忠勇事迹将永被九州黎民铭记传唱,他们的忠勇英名会携刻史册丹青绵延长留。你们当中,有兄长、亲戚、族人或世交可以倚靠的,当于他们膝下勤勉成才;无亲眷教养的,本帅自会稳妥安置,使忠烈之后,无顾盼之忧。你们当以父辈之勋迹志向为旗帜,勉励治学习武以求有为于家国。” 一众少年再次跪谢后,被人引着鱼贯离开。顾綦知道这就要处置自己了,正想着抢先认错并立誓日后永不违逆父命,谁知父亲却喊道:“崇劼留下,我还有话问你。” |
郁崇劼本已到了门口,闻言忙回来恭敬候命,只听顾元帅道:“抬起头来。”他微微仰首,一身铠甲威重赫赫的顾元帅,缓缓举起右手,将他耳边碎发理顺,和声嘱咐道:“还要给你的弟弟做榜样,切勿沉湎于悲愁。” 崇劼心中大恸,忍泪道:“元帅之言,劼会铭记。边关风雪伤骨,剑戟无情,愿元帅保重贵体。崇劼在京,会日夜遥祝元帅平安无恙。” 顾元帅面露笑意,犹如欣慰,犹如悲哀:“本帅知道你的心意了。”见儿子在一旁,兴致勃勃得看着他们,又道,“听闻你年纪虽小却满腹经纶,以后就同顾綦在府中读书。周先生曾为帝师,你在他门下,是此生之幸,要摒却杂念,专心学业。同窗友朋之间,多相互切磋学问;书房学堂之外,更要相互砥砺前行。” 崇劼躬身称“是”,顾綦却不禁咋舌。周辅臣,难为父亲请得动他!身为帝师,皇帝且教得,自己在他手下又能讨到几分好处,更无法作威作福了。日后,将是一片惨淡。 “顾綦!”一军主帅见儿子在他面前心不在焉,不禁厉声呵斥。顾綦忙回神,恭谨低头。火烧眉毛了,管什么以后,现在就险关难过啊。 “父亲,”他预备将心中掂对的话小心翼翼说出来,以求自保,“孩儿——” “噤声!”儿子的把戏,顾堑心知肚明,所以更加愤怒,“跪下!” |
先发到这里。 |
顾綦不料父亲连他认错和保证几句话都不肯听完就勃然变色,慌忙跪倒,听候发落。父训一字一句,清晰入耳:“你的巧言誓语,不必再宣于口了。若是心口相一,这话我首次耳闻便应是你最后出口!我自问持身周正,所以能将兵沙场,让士卒不令而从。谁知,三令五申竟管不住你这锦绣丛中栖身的小儿。看来,人心似铁,的确要重罚锤炼,方肯真心受教。”说着,将案上驱驰坐骑的鞭子扔给顾骁,命令道,“抽他三十下!” 顾骁依言上前。崇劼知道,跪地之人要受罚了,况且是定国军主帅独子,置身其中当真又吃惊又尴尬,然而欲去无命,只好留在原地,惴惴难安。将要受罚之人更是垂头丧气,把手下留情的眼色偷偷丢给堂兄后,待宰羔羊般伏下了身子。 纵然挨打之人不流露出急切恳求,思量此鞭的份量,顾骁手下也不敢不留力几分的,于是斟酌好力度,挥了下去。 鞭影袭来,崇劼触目惊心,闭上了双眼。 这几年父亲鲜少回家,母亲极其宠爱,顾綦的确锦绣之中娇生惯养,所以性格无拘、无畏无惧。但是这会儿要挨打了,既望不到刑具,又是三十下的数量,不免紧张起来。破空之声响起,他身子战栗了一下,接着便是肉体疼痛的叫嚣。隔着一层单薄春衣挞罚,无异于直接抽到肉身。他忍不住哎呦一声,便咬紧了牙关。 顾骁挥了不到十下,只听一声泄气之音,接着顾綦的叫嚷传来。他自问并没有下狠手,却将弟弟打的呻吟不止,之后几下又轻了几分。 顾綦却辨不出堂兄已经大大留情。这是他头一次挨鞭子,以前的刑具都是戒尺板子之类,打的也是手心或臀腿而已,只觉跟这次的凌厉全然不同。他疑心肩背上的皮肉都被打破了,否则痛楚怎会如此激烈,数到第二十一二下,再也忍受不,只好大声求饶:“爹爹孩儿再也不敢了。”又喊,“哥哥饶命啊。”他低着头见不到父亲面色,也听不到父亲叫停的声音,继续嚷道:“爹爹饶了我吧,君子言出必行,儿一定改悔。”父亲还是不为所动,一言不发,愈来愈烈的疼痛之下他大着胆子闪躲起来,哭喊道,“孩儿真的知错了。爹爹······” 崇劼听在耳中,心中难过,却并无半分理由和资格去插手顾元帅的家务私事代为求饶,只好蹙着眉头在一旁煎熬。顾骁见衣衫下道道鞭痕鼓胀,又见顾綦伤痛下不住哀嚎,恳求伯父道:“受此惩戒,弟弟想必知错了。” “即使不是军令,家法就该暂停中断,就能屈法申恩?”顾堑批点道。 顾骁一凛,再度下手便是如同军法般的毫不留情。数倍于前番的疼痛袭来,在执法如山的人的手里挨不到两下,顾綦便被抽掉伪装的哭号,真的大叫起来。为今之计。只有恳求爹爹开恩才行,他躲开鞭打膝行数步,伏在父亲腿边赌咒发誓的从来没有像今天一般真诚:“父亲小惩大诫高抬贵手吧,顾綦今后一定发奋用功!在先生的教导和郁兄的陪伴下,好好读书,再也不敢沉湎于玩乐了。” 他两只眼睛,那样看着自己,两行真伪参半的泪水,就那样挂在脸上。作为一个父亲,不会忍心再对孩子下狠手的,即使是令行禁止的统帅也不例外。顾綦读到了父亲脸上的无奈和怜爱。他知道,自己再次赢了。 子女和父母的战争中,哪里会有比泪眼和哭嚷更有利的武器呢,当他跪在膝下声嘶泪流,已经胜利在望。 纵然是持刀剑、卫家国的元帅的结局也不外乎是一败涂地。 胜券在握,顾綦眼中闪动出几丝充满稚气和代表告捷的狡黠。 |
久久不闻声响,崇劼睁开眼睛,只见顾堑闭目不语。他见过那种神情,那是将生惊变之前属于权衡者的深思。可惜身在其中的人,却被这波澜不惊的面容蒙蔽,以为风雨已过,浪静升平。 顾綦径自站起之前,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一缕目光,忽然回望。崇劼屏息凝神看着他,脸上带着不可分辨的忧心忡忡或惊魂未散——是什么都无所谓了,他眨眼朝他一笑。 “逆子!”重重的一掌劈下,风雨顷刻已至。顾綦被打得一歪,耳畔嗡嗡作响,待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痛麻滋味才混在一处浮上了皮肉。他捂着左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 “小小年纪,你也敢摆弄人心了?为父之心,岂容你这孽障糊弄揣测!一点机敏心思,只想着躲避责罚,摆脱教训?顾綦,你也快十四岁的人,竟如此痴愚、懵懂,不知一身立世所为者,天天乞求盼望的居然只是在父母手中渔翁得利,侥幸安逸度日!我怎么会有你这样蒙昧短视的儿子。”顾堑握住儿子手腕,一把提起惊呆的不肖子,推到几案边。 他伸出右手,顾骁立刻捧着马鞭上前,口中却犹豫道:“伯父······” 他一把抓过,狠狠打了下去。 趴在案边,又被父亲钳住手腕的顾綦浑身颤抖,待鞭子伴着裂破空气的呼啸席卷至臀上,才清晰得顿悟了自己的处境,喊是真喊,哭也是真哭起来。 |
像是恼怒于这轻薄浮夸的喊叫,下一鞭更加沉重狠厉,打的他惊愕惶恐至极,下意识拿手去护,却被毫不留情得抽到了手背之上。顾綦忙缩手回去,痛呼道:“爹爹——”却毫无作用,疼痛纷沓而至,连连叠加。他腿软了几分,身子也不由自主滑了下去。顾堑并不给他懦弱和逃避的机会,左手一提,将劣子禁锢于几案之前,警告道:“不要动,不许出声!” 不管是明确的词意还是背后的怒火,顾綦都无误的解读出了父亲的坚持和狠厉。他回头看见父亲铁青的面色,畏惧以至失声:“爹——” 这是明目张胆的忤逆,为了惩罚他的错误,顾堑重重挥下鞭子,瞬间便臀峰处打了十数下。 “一个男子,只会浪荡游弋和学妇人般涕泣,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不单是旁观的崇劼呆住,这狠辣的教子让饱经沙场的顾骁也大惊失色:“伯父开恩,真的不能再打了。” 顾元帅被人攀住右手,低头只见儿子的臀腿间已有血迹渗出。 顾綦既失望于父亲真的痛下死手,又灰心于父亲严厉的说辞,心想既然不满意他的所作所为,不希望自己活着给他丢脸,为什么现在才管教,为什么此刻才出口。不可承受的疼痛和一腔愤慨,化作针锋相对的舌箭,一一飞射而出:“哥哥不用求情,反正我是他生的,打死我也算有始有终了!况且养不教父之过,我不配活在这世上,正要他来了结才明公正道呢!” 顾堑气怒交加,掷地有声道:“好一个孝子,我便成全了你!” 再次打下来,顾綦生不如死,只好凭着口舌之利,以减皮肉之苦,高声硬喊:“那孩儿真要多谢父亲了!” 顾骁不知道这孩子哪儿来的胆魄和逆鳞,紧紧拉着伯父的手骂道:“你住口!你父亲即将赶赴边关,你一字一句说的都是什么悖言狂语!”顺势跪地请求道:“伯父离京在即,千万不要发此怒火。弟弟年少,家法之下口不择言乱说了什么,还望伯父千万不要当真。” 崇劼亦跪地求道:“元帅开恩。” 顾綦不知好歹,满身疼痛无处发泄,一腔怒火无法抛开,放言道:“机不可失,元帅而今放我一条生路,再要取顾綦性命,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顾堑怒极反而平静下来,染血的鞭子从手中坠落。他喃喃:“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
先到这里。 |
话说本文架空但不涉及重生、等奇幻情节。另,前后文提到的朝代、律例、名器、风俗等等,毫无考据,纯属大杂烩。 |
3.余威未了 认镫上马时,顾夫人的轿子正回府,顾堑驱马走了过去。大庭广众之下顾夫人并不下轿,只掀开轿帘,露出一张华贵端庄的脸,含笑道:“再次目送你走就是了,还专程来辞行吗?” 髻上步摇晃动,双靥翠钿闪烁,顾堑不知是眼花还是自责,良久才启齿道:“我打了綦儿。” 看他面色不豫言语迟疑,顾夫人已经料到有事发生,听到丈夫自言打了儿子,知道父子间定不只是父训诫子承过那样简单,心中一动,口中仍不以为意道:“父教子,天经地义。总是我过于溺爱此子,才让你不得不动手。这有什么,还特地来说。你安心去平州吧。对了,我求了一个平安符袋,本想着等再你回来交给你的。现在就请收下吧。”说着,从怀里取出,珍重地放在顾堑布满硬茧的手里,又道,“家里无需记挂,以后我不拿綦儿当小孩子了。” 夫人双眸如水,依稀旧时模样。他不忍再看,生怕此刻一汪清泉转瞬便风起云涌,化作盈盈粉泪从凤目中奔涌而出,紧紧握住还带有妻子体内温热的符袋,用手背抚过她的侧脸,笑着点点头,又俯下身,似乎是在夫人耳畔说了些什么亲密之言,才打马离去。 崇劼帮着侍从将顾綦抬回卧房后没有即刻离开,于是耳闻目睹着请大夫、取温水,拭冷汗,发询问的嘈杂和妆金佩玉的侍婢的翩跹乱影。身处其中,于声色之外,他越发留意到一股甜腻的气味,原来是错金博山炉徐喷以烟,如同绣榻上连连喘息般不绝于缕。金石珠翠、珍瓷玉器无动于衷,依旧死物般陈设一旁,配合尽态极妍的婢女,连绵不绝的檀香,在金碧辉煌中演绎出咄咄繁华。 |
导致此景鼎沸的人,不管屋内的扰攘如何盖过窗外草长莺飞万物遽只的纷忙向荣,始终咬牙趴在踏上不发一声。面上除了被掌掴出的伤痕已经呈现肿胀的红紫外,因忍痛而扭曲的青白也次第浮现。 服侍他数年的蘋蘋越发心疼,涕泗连连哽咽不断。崇劼见大夫迟迟未到,钟鼎之家锦衣玉食的少年痛苦不堪,一旁侍奉的侍女粉泪滚滚,便请婢仆取过剪刀和清水,自己动手操纵起来。一触之下,疼痛更甚。顾綦回头,见竟是他,又看他已熟练得剪断自己衣袍,预备亲力操作,不由大喝道:“住手!不许碰我!” 崇劼不以为意,解释道:“公子,不及时清洗上药,血渍凝固后再处理疼痛程度更甚此时。” 顾綦正是不欲他瞧自己患处,才出言阻止的。只是情急了些,臀腿间又阵痛连连,出口才带了怒意,此时见他和颜回答,怔了一下,咬牙道:“那也不要碰我。”说完,埋头枕上,拼命隐忍。他自有他的打算,一来伤在那个地方,他不想任何人触碰探看;二来凭着沉静中的满腹愤慨,他还能抵挡些疼痛,忍住叫嚷,认真叫人上药养起伤来,恐怕一口气懈怠,疼晕过去也未可知。 崇劼见他执意不肯,只好罢手。这时,门外嚷嚷道“长主可来了”便知是顾元帅之妻,当朝清河大长公主殿下驾到,忙避让到一旁。 环佩叮咚中一仪态万方的妇人匆匆走进,姣好的容颜带了些焦急,连带眉心赤色云形蹙到了一起。顾綦听见母亲逐渐靠近,埋在枕席间的脑袋才露出来,委屈得喊了声“娘”。 顾夫人已经听说丈夫打了儿子,却不料竟是这样惨烈,摩挲着顾綦的脸庞,促问道:“怎么还不见大夫来?!” 慈母在侧,顾綦一身伤痛再也忍耐不住,抓着母亲的手道:“娘,我疼。”两行清泪顺着青白色的脸流淌下来。 顾夫人心痛不已,柔声安抚道:“你哭出声来,就不疼了。”这是他小时劝慰他的话,那时丈夫统领禁军,闲暇在家时,背着她把儿子叫进书房考校责打,她就是这样柔声安慰的。 |
可今时不同往日,顾綦闻言非但不放声嚎啕,反而咬牙忍住,积蓄了些力量后,声音抖动着告诉母亲道:“娘还以为我是挨了几戒尺吗?爹爹他要打死我!”浑身颤栗之下,又补充道,“不,他不是我父亲,反正他也没有我这样的儿子!” 顾夫人闻言失色,见儿子目露恨意,咬牙切齿,犹如仇雠,忽然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顾綦并没有感到痛,诧异于母亲的动作,呆呆愣住了,回味过来更加委屈寒心,不由趴在床上痛哭:“娘,你也打我······” 顾夫人醒悟过来,抱起儿子道:“阿綦,不许胡说。有些话,一辈子也不许说!”态度坚决,义正言辞,纵然顾綦仗着疼痛委屈也不敢等闲置之,只好视若罔闻,继续哭道:“娘,我要疼死了!” 此时大夫正好赶来,正要跪拜叩见,顾夫人道:“不必了,赶快看伤要紧。” 因为召唤迫切,只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大夫和两个不足十岁的医童先行赶到。大夫望闻后,当机立断拾起剪刀。顾綦也顾不得窘迫羞耻,只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咬牙忍痛,让人处理。 “银针。” 童子见平日趾高气扬的王孙公子呻吟于床榻,主母又回过头来盯着自己动作,慌张之间取手忙脚乱竟取不出针来。另一人上前襄助,正迎头赶上师傅不满的一瞥,也胆战心惊,手下颤抖。崇劼本在一旁静立,此时忙上前,知道大夫是要取针封住几处穴位以减少清洗患处和敷药时的疼痛,忙将银针过火后递给大夫。其后递帕拿药之类,亦皆由他代劳。 数盆和着药酒和鲜血的水先后端出,少年臀腿处模糊的血肉才显出狰狞惨状。虽然有银针止痛,奈何剥肤刺骨之痛并减缓不了几分,上疮药粉末时,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和挨打时一腔愤怒强撑抵抗的勇气不同,此时在母亲的温柔怀抱怀里,顾綦虽强力忍耐也不由自主手足大动、哭喊不止。 “压好他的双腿!”顾夫人怀抱儿子上身,命人控制好他的下足以便尽快上药。 侍婢胆战心惊,不敢睁眼。睁着眼睛的也多半恐惧于小主人的迁怒和伤口的可怖,或涕泣哽咽或踌躇不能移步。崇劼便转到床尾,两手按住了顾綦双足。 被上下按压住的人,在周身无法动作的情况下,联想到父亲强暴的钳制,在药粉融入血肉痛贯心膂时,奋力反抗起来。 “阿綦,忍耐些。”周夫人心如刀割,用力抱好他,以目示意大夫迅速行动。 崇劼亦加大了力量,虽然让被上药之人勉强不再动弹,但耳边撕心裂肺的喊叫却毫无保留地昭彰了大受棰楚之人的惨痛······ |
先到这里。 |
4、莫如兄弟 一番折腾后,顾綦终于处理好伤处并在母亲的哄劝下喝了汤药沉沉睡去。顾夫人命婢女悉心看护,回头见崇劼侍立,吩咐道:“你随我来。” 崇劼跟随顾夫人去了另一处僻静轩馆。侍女端上茶来,忙乱了一上午的顾夫人才喝了口茶,叹了声气。放下茶杯,她问:“除了骁儿,只有你知道他们父子间发生了什么事,彼此说了什么话。你不要隐瞒,一字一句完整复述给我。阿綦或有不当言辞,你也无须讳言和保留。” 崇劼本想春秋笔法略微描述的,闻言只好将当时的情景一字不落的呈现出来。 顾夫人再次叹气,之后才抬头细细打量了眼前之人。见崇劼人物出众、俊雅非常,通过刚才言语又晓得他口齿伶俐、敏捷强识,便笑道:“如此,你也知道阿綦是怎样一个性子了。元帅既命你们同在周先生门下受教,便时时规劝他一些吧。阿綦虽然要养些日子的伤,但是从明天起,你还是来府中。一应杂事你无需插手,只管陪他养养伤,间或开导劝解他一下。日后循序渐进读起书来,也好有条不紊,心无旁骛。” 崇劼领命称是,顾夫人略一沉思,郑重道:“我知道如今你无所依傍,有什么难处,便告诉管家,不必见外。”崇劼拜谢后,见顾夫人再无他事叮嘱,才退了出去。 郁主簿在京有家宅一座,来到金陵后,崇劼兄弟二人便安顿在了那里。家中还有一四五十多岁的妇人和一十七八岁的仆从支应,当门口传来响动,耳目敏锐的郑哥便跑过去迎进了崇劼。 “小公子好多了,”他忙告诉崇劼最记挂的事情,“就是刚才醒了,哭着找公子呢。章嫂怎么劝也不行,也不知道这会儿好了没有。” 崇劼忙步入房中,只见病中啜泣的幼弟,看到他的身影,又放声大哭起来。他知道崇勉见他半天不在,心里害怕,忙抱他入怀,柔声安抚道:“我回来啦,乖,别哭了。” 六岁的小儿抽噎不止,如画的面孔布满泪痕:“哥哥别走。” 崇劼心中作痛,明知日后整个白昼在家陪伴他的时刻并不会太多,还是允诺道:“我不走,抱着你。你喝了药,哥哥看你睡好不好?” 稚子欣然点头,他帮他拭去泪痕,无端想到上午被父亲责打后让母亲抱在怀里的少年。虽然相差数岁,但这种依恋,却是相通的。他慈悯地望着弟弟,心想,这世上,他只有弟弟这一个亲人,而自己也是他唯一的依靠了。 |
章嫂将药碗递给崇劼,见两兄弟一喂药一张口,间或彼此对话,一副和乐景象,不由欣慰一笑。然而,转身出去的瞬间,她清晰想起,那揽着幼弟的亦含爱怜亦含抚慰的父兄,分明还是少年,莫名心酸了一下。 晚间,明月如钩,崇劼将弟弟哄睡后,望着一窗明月,良久伫立。从故乡来到崭新之处,结识崭新之人或者相当于以年少之龄纯粹供职某处,是他全新的体验。他望望睡稳的幼弟,又望望亘古不变的月,终究将心中的叹息压抑心中,静静望着那皓皓缺月。日月,便这样不动声色,稳步前行。过去,将来,都在这片月光中,无可奈何的奔赴到了明天。 次日一早,崇劼道:“勉儿,哥哥出去一趟,你在家听章嫂的话,要乖乖的。” 崇勉拉着他的衣裳问:“哥哥多久回来?” 崇劼蹲下身,摸着他总角发髻笑道:“很快的。你在家读读书,写几张字,等我回来给我背给我听,拿给我看好不好?” 崇勉一定要问清楚:“那我背五篇《毛诗》,临三张大字哥哥就回?”见哥哥点点头才松开手,目送哥哥离去。 带着一片愧疚,崇劼走出家门进入顾府。婢女对他说,郎君还没有醒,请他稍等片刻。崇劼便安坐下来,饮茶间正想着家里的勉儿等不回他,哭闹与否,只听里面传来一声清脆之音。稍后,便有侍女收拾了残片出来。 “不要烦我!”顾綦的声音带着不可亲近。连服侍了他数年的蘋蘋也束手无策。即使再端过汤药饭菜,命运也无非是被他砸掉而已,她便默默退了出去。见崇劼目视,诉苦道:“郁公子帮着劝劝郎君吧。夫人身体柔弱,不能总在此处照看,可夫人一走,他什么也不肯顺从了。连饭也一口不吃。” 崇劼闻言,步入内室。顾綦听到有人来,不管不顾,抓起床侧枕头就扔了下去,喊道:“不是告诉你们别来烦我吗?”气的把床上供他甜口的蜜饯、糖果等物,一一抛掷下去。 崇劼道:“公子还在跟元帅置气吗?” 顾綦闻言,才晓得是他来了,他的问话,让他气恼不已,回想起昨天挨打和上药时这人目击了全程,当真又窘又怒,针锋相对道:“我哪敢跟你们元帅置气!还有,我说了,谁也别来烦我。你不要仗着几句话,想着以后要一同读书,就来跟我作对!我谁也不怕!” 崇劼见他如此,心里好笑,点头道:“公子体无完肤却面不改色话不翻覆时,我就知道公子是无所畏惧之人。只是,崇劼奇怪,公子既然并不跟谁置气,为什么面带怒色,大动干戈呢?” 顾綦想不到他如此发问,一时之间张嘴结舌。崇劼俯身收拾一地狼藉,自言道:“我知道了,公子是借此转移痛楚吧?” “才不是呢!”顾綦立即反驳,“谁怕痛了!我——我是嫌天气太热了,心里烦躁而已。你没见夏天快要来了吗!该死的日头!” 崇劼起身笑道:“原来如此,是我误会公子了。”他既然如此说,顾綦便不得不作态到底,喊人道:“没听到我喊热吗!来人给我拨扇!” |
蘋蘋忙找出一把团扇,怕他刚动气出了汗,且挨打后一直有些发热,怕风大了他要着凉,便缓缓扇动。不一会儿,大夫来帮他换药。昨天药粉刺激伤口的疼痛犹在,此刻又要来一遭,便有些胆怯。蘋蘋忙道:“我这就去叫夫人。” 顾綦方才得了崇劼“无所畏惧”的评语,想着昨日已经丑态毕露,此刻便强硬道:“叫母亲来干什么?不过是换个药而已,不必去打扰了。” 蘋蘋担忧道:“那,妾唤几个人来?” 顾綦恼了,吩咐道:“又不是展览什么奇观,唤什么人来瞻仰!你留下就好了。”转头一看崇劼,不容拒绝道,“你出去!” 他既然自夸豪言,便无法拖延抵触,低低央求蘋蘋道:“把手给我。”又低声恐吓大夫道,“你手脚利索些,速战速决。”临了,下了道自己也不甚相信的命令,“你动作轻点,我就不会疼了吧?你一定要给我动作轻点!” 崇劼在外等了几刻,才见大夫和医童如同大赦般拿好行囊出来了。见了他,许是大夫记起昨日的襄助,向他点点头,走了出去。蘋蘋出来,吩咐道:“去端饭菜过来。”是耗尽精力的顾綦,要填补饥肠以抵挡苦痛和漫漫长日了。 “郁公子,请进去说话吧。”蘋蘋请崇劼道。崇劼本以为,他说了那些激他的话,一定会被拒之千里的,没想到他却主动唤他进去,虽然有些吃惊也跟她走了进去。 顾綦方才的经历,如同死去活来,此刻正伏在榻上静静喘息,犹如失水的鱼儿,慢慢得到了清水的滋润。过了一会儿,水浸周身,鱼儿虽不至于活蹦乱跳,却慢慢动作起来。 蘋蘋擦着他的因为隐忍而冒出的冷汗时,顾綦道:“死且不避,岂畏痛乎?痛且能忍,有何畏惧!” 崇劼知道他还是在较劲,微微一笑。顾綦道:“我知道,你不仅是元帅请来的同窗,还是他派来的说客和监视我的人。我的话,你可要记全了,否则元帅无从问责,你可要担干系的。蘋儿,待会儿给他纸笔,好让他一一记下来,飞鸽传书过去。” 蘋蘋抿嘴轻笑不语,见人端上餐饭,一点点喂给他吃。顾綦边吃边问:“兄台贵庚啊,我好看看齿序,是应该我兄友呢,还是你弟恭。” 崇劼道:“公子,我是宁康二十二年生人,如今已经虚度春秋近十六载。” 顾綦原以为他看上去文文弱弱,绝对不会年长于自己的,算下来竟然比自己还大一两岁,便转口道:“哦,这样啊。其实呢,长幼排序本是俗礼,你我在一处,便无须论这些啦。还有啊,你可别叫我公子。以后读起书来,我还要你多多提携呢。不过,这也是日后的话了,我这伤几时好还不知道呢——怎么也要数月吧。” 崇劼道:“没有伤筋动骨,虽然疼痛难忍,但也是皮外之伤,最多三五十天就痊愈了。” 顾綦眼睛一转,笑说:“啊,我知道你会些医术。但是,伤到时候什么时候好,可不是你这大夫说了算的。自然是病人更清楚自己的病情!” 崇劼闻言认真答道:“自然如此,除非强行疑心自己不愈,凡是伤患,都要病人自觉康泰,才算病除。” “咳咳,”顾綦咳嗽几声,让人撤了饭菜,“兄台高论。”忽又兴致勃勃,故作神秘道,“你晓得我的号,是哪几个字吗?”崇劼自然摇头,他仰头大笑,指点道,“定国安邦,扶危救助;攻无不克,百战百胜。我的号,便是常胜。人称,战无不胜,常胜将军是也。” 他信口开河,崇劼信以为真:庄重告诉他道:“我的字,叫做长顾。” 顾綦随口戏道:“三更绮梦里,长顾卿卿。阿顾,你心里梦寐着谁呢?” 他言辞轻浮,崇劼正色道:“无中生有。” 崇劼不再计较,一笑而过。两人言笑晏晏,年纪相仿,虽然一者伤中喜动,一直正坐沉静,却都俊朗如月,眉目清逸,又攀谈如老友故交,落在旁观的蘋蘋眼里,越发像一同长大的手足兄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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