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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修)[第8页] |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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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君向潇湘我向秦 将勉强黏连的皮肉揭下,敷上捣好的药草汁液,等处理完营中的伤兵,天边的朝阳已经升起。 叶言微起身却难以站稳,而一旁的伏良耐心教导了他整整一宿,却没有从神态上看到一丝疲惫。 想着当年自己弃走师门而去,他只觉难以面对眼前这个,曾悉心照料并指点过他的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却将二者都辜负。 “你的父亲还好吗?” “叶家世代避世隐居,如今战乱也无法波及他们的生活。七年了,弟子还是未能收到一封书信。” 叶言微错开伏良的目光:“弟子已经没有颜面面对老师您,您就当没有我这个学生吧。” “还想挨戒尺吗,”伏良将手上的药钵收起,“学医最忌讳的就是半途中断,不求精益求精,只是学去一点皮毛。你将来,是想把人活生生治死吗?” 叶言微抬起头,又轻轻摇了摇头。伏良分不清他是指不想挨戒尺,还是不想将人活生生治死。 前日里陈灵均在校场留下的字迹,叶言微一眼便将其认出。那是一个古体的“碑”,若要问其来源,可以追溯到在石板上刻字的年代。 他因为前线战乱无法脱身,便让江子椋乘风隼去岷山找陈灵均。 本想等事态稍有传机便去动身碑林,没想到魔寇居然封锁了天陵外的所有退路。他们本来在楚渊僵持,然而数天下来退走百里,最后连天陵的大小城池都难以守住,生生失了大面积的领土。 敌人肯定是早有预谋,只是自己身为军中参谋,却没能够提前察觉这些,让军队里出现大量的伤亡。兵力损失,士风萎靡不振,而城中粮仓被魔寇劫空,只有通过清屿的后援才勉强填补了军需。 九郡是否气数已尽,天陵是否注定要覆亡。叶言微环视着营中一片狼藉的景象,暗中稳定住心神。如果连他都放弃了希望,这些负伤的士兵又该去何处寻得一条活路。大家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场战争上,成败就在一念之差,纵匹夫之轻亦有责。 也许千载后,史书只是潦草地一笔勾勒,可它带来的后果对一个人来说,却永远都无法改写。 岩洞中的火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柴木烧成了焦炭,只是时不时地冒几个火星。江子椋从铺了一层干草的地面惊起,发现身边早就空无一人,只有风隼在一旁整理身上的羽毛。 他从岩洞中跑出寻找那人的踪影,而连绵万里的山川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云岚笼罩在山岫之间,像水墨不慎在广袤画卷上晕开。 江子椋想着自己是用刀上符文找到了灵均,连忙从腰间抽出了被灵均重新煅过的刀身。 刀身一侧的符文上沾了灵均的血,在一定的距离内能与他产生共鸣。 剑上的符文归于一片死寂,说明灵均此时离他的距离,远得连刀上的符文都难以感应到。 江子椋在原地站了许久,第一次觉得,自己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他回到岩洞中,发现灵均在走之前留下了一只雕木的匣子和一张纸笺。他展开信纸,目光随字迹一行行下移,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
再拿起那个匣子时,江子椋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抖。 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灵均对他是怎样一种信任,这么重要的证物,居然连问都没有问过一句,就转交到了自己的手上。拿到这样确凿的证据,再加上之前姬柔和俞济旻叛乱的事实,灵均当年的冤情终于能够洗雪。 但随之而来的,是他心中难掩的恐惧。灵均连这样重要的证物都要交由他人,说明他未卜自身的前程,或是已经知道此行凶多吉少,只念与过去做一个了断。 江子椋看着身旁的风隼,它羽毛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那些箭伤只是伤到了表皮,用以活动的筋骨并无大碍。 如果将手中的木匣交到姬苍昊的手中,那多年前的冤案便能昭雪,灵均这些年忍辱负重活着,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洗雪前冤。五载有半,灵均曾数次徘徊在生死的边缘,惟有这件事支撑着他,让他不愿将命留在鬼门关的门槛前。 江子椋深吸了一口气,自古万事何时曾有过两全。他想去找灵均,想让他不要再以身犯险,想一拳将他砸在地上,报他不告而别之仇。 可如果自己去找他,又如何对得起他将这些托付给自己的信任。他这些年见证了太多太多,又怎忍让这些失而不复得的证据流散在外。 雨越下越大,朦胧的山岚弥漫在整片山林间,四处皆是穿林打叶之声。 江子椋忽然感觉到有什么,轻轻触碰着他的手掌,原来是风隼用尖喙啄了啄他的手。 拓海的长峡东西连成一条线,贯穿南北的索桥早在几百年前从中间断裂。在残存的索桥前久立,能够感受到拓海在一片不详的晦暝云雾中,等待着谁去赴蹈。 时不时有长鲸的鸣声从深渊中传出,将天边层鳞斑驳的浊流倒引入海。 赵彦安站在索桥的一端,静静等着陈灵均的到来。 “先生。”陈灵均低声唤他,自从用灵魄修复了身上受损的经脉,少年的声音也恢复了从前的干净明澈。不似从前的低哑,便更容易听出声音里所蕴含的情绪。 就像越干净的水面,越能数清河床上的石子;越清越的歌声,越能分辨出布调收音,起转行腔的音律。 所以从这一声“先生”中,赵彦安听出了很多的东西。 听出那个七八岁的孩童,小心翼翼接过毫翰时,眼中探寻的目光;听出那个外傅之岁的男孩,在书画装裱店前痴魂地张望;听出那个已值舞夕的少年,被自己拒之门外时的黯然神色;听出眼前站着的少年,心中尚存对未知的迷茫,却将信赖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 “走之前,你忘记把这个带上了。” 那些是之前赵彦安从碑林带回的拓文,有些碑石立在极险的山崖上,碑长最高为人的数倍,纵然是赵彦安也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将那些碑文完完整整拓下。 赵彦安将地上的竹箧重新背在身上,帮灵均理了理被雨水弄得湿漉漉的长发:“就不会找点什么挡挡雨。” |
第六十九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楚渊以北的九郡盟军和魔寇相持,直至数日后魔帅苏赫率中军破开最后的防线,楚渊、天陵和濮阳尽数化为逵罗的领地。 仲阳时节气数将尽,人间芳菲燃遍了山野,垂蕤在断戈纵亘的乱葬岗上。 村落方圆十里再无鸡鸣可闻,春浦的渔樵人家紧掩着柴扉,花坞上横了二三无名骨,槲叶下是虱蚁烧焦的躯壳。 陈灵均失踪已有半月,至今仍没有丝毫的音讯。 那晚江子椋在深夜里到达天陵,看到四围战旗插满了山岗,魔寇已经打破了天陵最后的防线,九郡盟军不得不退走凉州。他怀抱着手中木匣穿过锋镝战火,望着一座座正在被烈火焚烧的城池,看着城墙上悬挂着被枭首的头颅。 等江子椋找到了姬苍昊的时候,他的鞋底已经被沿路的鲜血浸得湿透。 一切真相终于昭明,当年姬晟与魔寇媾和,待姬晟被逵罗灭口,姬柔为了逃避罪责,又将其尽数归咎于当日与堂叔有过争执的灵均。 姬苍昊不愿再记起,当江子椋将当年的证据拿到自己面前时,自己是如何才将这个事实接受的。 他怎么会不认得,这上面的字迹赫赫然然,与二弟的别无二致。 懂得逵罗语言的人,将信札上的字句逐行辨给他听。他近乎癫狂地打断那个人的话,残留的毒气攻了心脉,喉腔里翻涌着甜腥,咳血咳了一整夜。 这半个月来,灵均始终下落不明。姬苍昊只能勉强从病榻上坐起,昔日威风凛凛的战神,竟落得了如此境地。 九郡域内兵荒马乱,生灵涂炭。姬苍昊身为天陵的主帅,却因遭逵罗细作暗算而无法统领军队,抵御外寇来袭。 他曾以为为了保住这片家族世代守护的土地,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没想到这片世代相传的土地,终究还是失却在了他的手中。他可以为了家族的利益,亲手施与儿子惨无人道的棰楚,让那个孩子生命中最宝贵的五年时光,消磨在无意义的摧残折磨中。 可他得到了什么?战火弥漫在每一寸沃饶的土地上,春天的禾黍再无人播种。天陵上踏遍了魔寇的铁骑,城池上悬挂着逵罗的战旗。 而他亏待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却不给他任何补偿的机会,宁愿赴往未知的凶险,也不愿在这里稍作停留。据江子椋回忆他们最后相见时的画面,可知灵均要越过拓海的长峡,到达拓海对岸的碑林。 然而当他们闯过层层的险阻,终于到达碑林时,却发现在这座布满禁制的岛屿上,早就空无一人的影踪。 姬苍昊在缄默的石碑前久久站立,想着那个孩子幼时曾捉着自己的衣角,蕴着光彩的眼瞳仿佛秋水剪成,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沾满了衣襟。 那个孩子,已经许久没有唤过他一声“爹爹”。 姬家正厅的门槛将外人距于门外,璟儿不是外人,为何却站在门槛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转身离去。他是否曾想过挽留,却又将快脱出的话语生生咽进。 被家族除名后,连生活的开支都成了问题。那个锦衣玉食的孩子,不得不考虑做那些过去曾经不齿的事情,舍开曾挂在嘴边的气节,将字帖卖给酒楼的商贾。而自己却因为他违反了门禁,让人将他按在刑凳上不顾情面地杖责。 |
往事历历浮现于眼前,蚕食着他仅有的理智。那些触目惊心的过往,如同某种带着倒刺的钝器,一次又一次撞击着他的内心。 他早该想到,灵均是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在灵均为救瑛儿,毁了自身经脉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当年的所谓真相;而在俞济旻和姬柔串通发动叛乱的时候,当年旧案更显得扑朔迷离,让他终日内心惶惶不安。 这一场死局中,注定有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被原谅。 当年的他又怎么会料到,自己才是罪无可赦的那个人。 他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没有什么可以辩驳,可璟儿又有什么错?璟儿这些年受过的那些不公待遇,又能向何人言说? 连他都不愿相信自己的孩子,天下人又怎么会怀疑当年的冤情。每当受人非议时,璟儿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将辩驳的话语压在心中,如骨鲠在喉。 就在姬苍昊处在内心的煎熬时,江子椋将手中的信鸽放走,拿着那张展开的信纸对姬苍昊说:“他们找到灵均的下落了。” 当年神陵的旧址中,楼阁殿宇皆化为残垣断壁。沧海横流,淹没了岷山以北的一片荒域。如今海潮早已褪去,只留下了西神陵的一片遗址,在荒山中等待着岁月悄然流逝。 陈灵均走在江里,没有水,只有沙。 他赤足行于熄了灯盏的长廊,偶尔停在断裂的石阶上,在黑暗中摸索回廊上的阑干。他顺着巨石砌起的廊台,踩着砂砾一步一步走上最高的殿宇。 殿中的台基早就化为碎石,只有那轮明月亘古未变,悬在楼阁的飞檐翘角上,承载着古往今来诗词歌赋中的无限浩叹。 过了许久,有人挑灯上到山上来。陈灵均没有回头,那个人也没有说任何话语。两人在坍塌颓败的殿宇前,庭前积了昨夜的雨水,天边一轮皎月如洗。 “你已经决定了,对吗。”叶言微忽然开口,打破一切以宁静粉饰的太平。 陈灵均执过叶言微手中的灯盏,将其对着一片月色举起:“区区萤火,可与银月争清辉。” 翌日清晨,姬苍昊在西陵的遗址前久久伫立。他从碑林连夜赶来,只为打听到灵均的一丝下落。而这荒芜的旧址中,连半分人烟都无迹可寻。 还是江子椋在一座废弃的庙宇中,找到了一些卷帙浩繁的文籍。从书页后的款识来看,这些都是书圣赵彦安的藏卷。 二人守着赵彦安回来,几个时辰过去后,终于见到了赵彦安的身影。 姬苍昊刚想向他打探灵均的音信,却看到随后跟进屋中的那个人,正是他一心想要找寻的孩子。少年轻轻弯着眉眼,手里揽着一叠厚厚的书卷。 在陈灵均望向自己的时候,姬苍昊的心都仿佛漏了一拍。 然而他听到那个少年开口问道:“先生,这个人是谁?” |
第七十章 心非草木岂无情 山风忽然拂起了衣袖,林叶窸窸窣窣地作响。 桃红复含着宿雨,山间啼啭莺鸣。少年将书卷置于案前,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他打量着眼前两个陌生的来人,目光征询地望向身旁的先生。 赵彦安也对来人熟视无睹,拿过案上的书卷,稍作寓目后拾起一支云毫,在案前的笔砚上蘸了些墨。 没有太多的裘马清狂,亦无太多的膏粱馔玉,旧日的繁华终究是槐南一梦。 这些年来,偏房渗雨的苔痕处,墙隈惨白的砖瓦旁,总能看到璟儿手执着内容晦涩难懂的书卷,仿佛可以待到时光的尽头。他也未必喜欢这些书中的符号,只是在那个青瓦白墙的牢笼中,只有这些能给他的内心一些抚慰。 潮水无情卷去了往昔,世间万物不堪斗转星移。 姬苍昊可以清晰感觉到,他的喉咙滚了滚,发出某种骨头摩擦的声响。 他艰涩地开口说道,话音里带着细微的颤音:“璟儿,我知道你不想认我,如果你不想见我,我就在外面等到你想见为止。但是你不能……” “他没有骗你。即使到现在,你也不愿意相信眼前所看到的,这样的你,和当年又有什么区别。” 姬苍昊刚想再说什么,可挽回的话还没有脱出口,又听到赵彦安说道:“不说现在灵均不记得你是谁,就算他能够记起你,又怎么会愿意看到你出现在他面前,将他仅有的宁静打破。” “姬家主,你在城前下令放箭的那一刻,就该做好这样的觉悟。” 姬苍昊置若罔闻,只是看着灵均不明所以的目光,就连魂魄都如同被抽离。他只觉得心中绞痛得快要窒息,仿佛这些年难以弥补的亏欠,他们父子间算不清的冤仇血债,只能压沉在他的心底,让他独自一人铭记终身。 陈灵均怔怔看着眼前这人,眼睛似乎是无辜地扑扇着,可唇边又忍不住抿了抿。他再次向赵彦安问道:“先生,他究竟是谁啊,为什么看着好生熟悉。” 江子椋难以按捺住内心的震惊,因为灵均望向他的眼神,是那样令人陌生。 赵彦安将桌案上的书卷尽数揽入怀中,背对着他们说道:“姬家主请止步,至于那个江家的小辈,你若想来,便一同跟来吧。” 姬苍昊停在原地,再也没有挪动过半分。无形之中有道磎壑,将他的骨肉生生扯离他的身边,他却连伸手挽留的勇气,都不再剩下了。 沿着亭廊,走过盘绕山麓的石阶,斗折蛇行的林荫山路。踩在残损的青石板上,还能听到吱呀的声响,一切都那么真实,连石阶下的积水都要提防。 江子椋试探地叫了灵均的名字,然而他听到赵彦安说:“别试了,没有用。” “是我封住了他的记忆,”赵彦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江家的小辈,无论你接受与否,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 |
赵彦安一生遇到过很多学生,只有寥寥数人能继承他的衣钵。 他本想将灵均作为关门弟子培养,奈何世事难料,他奔波劳累去收集各地的碑文拓本,最终却只能够让灵均以身祭阵。 他们在碑林翻遍古籍拓本,凭借着苏垣对魔族人弱点的了解,叶言微对资料精细的整理,终于找到了能挽回战局的禁术。 赵彦安没想到自己一生的心血,竟埋葬了他本该最得意的学生。 他们来到西神陵的遗址,找到先人留下的祭坛,以期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能发挥出禁术最大的效用。 奈何禁术的阵式太过繁复,其中蕴含的演算如同天机。 每一个阵枢的落成都需要经过大量的计算,这些天陈灵均和叶言微费了大量的心血,才将布阵前所需的一切演算完成。 然而区区肉体凡胎,如何在短短数日内,将这些阵枢的构成牢记在心中。除了阵枢外,符阵中衍余的符文也需要进行大量的运算。他们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后,最后只想到了将灵均记忆暂时封印的方法。 惟有这样,他才能够在短时间内记住这些浩如烟海的资料文献,赶在逵罗将整个九郡占领前,完成这个规模空前的禁术。 江子椋尚未明白赵彦安话中的含义,只知道灵均的记忆还有可能恢复,当下拦住了赵彦安的去路:“赵前辈,既然您能封住他的记忆,自然也能解开他的记忆。” 赵彦安沉默了片刻,忽然二指并起往灵均的太阳穴点去,将灵均脑海中的禁制解除:“让他自己来做决定吧。” 桃华伊始,垂柳如绦不得语。一如这仲春时日,曙雀出于云浴,拂树杪而升,连莺鸟啼鸣间的流水,都兀自脉脉无声。 陈灵均的眼神不再空茫,甚至变得复杂起来,难以辨出悲喜。他似乎是想启齿的,奈何话到嘴边,喉咙却沙哑得不能言语。 “灵均,这些年你一直想寻找当年的真相,但是当年的案情却毫无线索。如今真相终于昭明,你为何还不肯回去……” “子椋,我和先生,言微算了二十九遍,哪怕还有一条生路,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陈灵均终于下定决心,对上江子椋的目光:“我不愿出来见你们的原因,现在,你能够理解了吗。” 他们曾经患难与共,有他人难以企及的默契。如今不需要太多的话语,江子椋便明白了灵均话中隐含的意义。 也正是因为这样,江子椋的心中,忽然感觉到万分的无助:“这件事情,就没有任何的转机了吗……” 陈灵均只是摇了摇头:“你还不懂我的处境。” 这一百三十七个式阵,环环相扣,皆为枢要。只要其中一环出了差池,这恍恍的一生,不过是今后载入史册的笑谈。 以身祭阵,并不能意味着能够确保,阵术最终的落成。施术者在布阵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不然便会有失败的可能性。 元神的损耗无法收回,若是他无法完成这个术阵,最后的结局,只会是魂魄散尽而无所得。 “你若是不愿和我说,我又如何全部懂得,”江子椋忽然苦笑道,“你要走,我却总是以为你想留。” 叶言微不知何时站在台阶上,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姬家主在下面等你。灵均,如果你真的决定了,至少不要留下遗憾。” 陈灵均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决然:“如今他以为我忘记了一切,从今以后,便让他忘了我的一切吧。” |
第七十一章 枉教梦断瑶台曲 山林中雾气浓重,树荫间寒湿的露水弥漫,仿佛要沾湿行人的衣襟。 古树盘踞的根系下,有叫不出名的草木抽出了新芽。到了秋天,这里便会成为枯叶天然的墓床,然而春天草长莺飞的时节,人们的眼中只能看到希望。 姬苍昊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两日,没有人来劝他走,亦无人要让他留。他就这样被遗忘在青山绿水的留白,万仞峭壁如翠眉,一点便生离人泪。连落叶都不愿错了时节,落于他的肩头添得同病的体念。 家国破碎人亦飘零,妻离子散发如暮雪。古人道尽途殚时的种种,他在这半个月内遍尝了无数回。 如果璟儿是装作失去了记忆,不愿认他这个父亲,那他也不想去强求什么;可若是璟儿真的遗忘了过去,那他对璟儿的亏欠,这辈子都无法弥补了。 叶言微在林间止住步伐,看着姬苍昊站在原处苦苦等待了两天,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姬家主过去对灵均做了些什么,只是这半年来,看到姬苍昊对灵均态度的转变,再想到自己远在他乡,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忽然感到了些寥落。 或是出于某种微妙的情绪,叶言微开口说:“姬家主,您不必再等下去了。夜里冷,您若是不想着凉,就去找个地方歇息吧。” 姬苍昊却依旧立在原地,只是问他:“灵均现在还好吗?这孩子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吧,你多劝劝他,让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灵均的身体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姬苍昊话未说完,就被从石阶上走下的江子椋打断。 “他身上的伤疤,每年都不见得好。我每次帮他上药,新伤连着旧伤,那些疤痕就像一圈圈年轮,在他的身体里扎根。你连他有腿疾的事情都不知道,任由他在潮湿的房间里度过了整整五年。我去找你,你怎么说?你把我拒在门外,说你不认得有一个孩子。姬苍昊,你怎么忍心把他关在偏房里,让他整整养了三个月的伤,却连最基本的药品都不给他留?” 江子椋越说情绪越显激动,到最后眼眶都有些泛红:“你也知道,他精神衰弱不是一年两年了,那些天他几乎没有睡着过。你打他的时候,木杖落在脊背上伤了肺腑,他连续咳了好几夜的血。” 姬苍昊本以为过了这些天,他的心已经痛得快要麻木。然而江子椋的一番话,将他的心扔出了寒窖中,放在石磨上碾了又碾。 江子椋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想将藏在心里的话语统统说尽:“每年秋天,他都要在姬家的祠堂受尽折辱。你将他逐出了门墙,却又不肯给他自由,姬家主,这究竟是为了给族人一个交代,还是为了满足你的私心?” 姬苍昊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他的心里,有什么啮噬着千疮百孔的内心,誓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音戛然而止,江子椋没有了再说下去的欲念。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灵均就要以身祭阵,就算姬苍昊再怎么悔恨,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弥补这些年灵均所受到的伤害了。 看到江子椋突然不做声,只是目光灰死地望向陵殿的某个方向,姬苍昊没由来地一阵心慌:“你们来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璟儿为什么忘记了这一切,他又为什么不把证据亲手交给我……” 叶言微幽幽抬起头,话语中隐藏的种种含义,让姬苍昊的心骤然紧缩,额头渗出一丝冷汗:“姬家主,您站在神陵的祭坛上,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叶言微的声音再次响起,应验了姬苍昊心中的预感:“古籍上曾记载过,在这个祭坛上施展禁术的人,未有一个生还。” |
姬苍昊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愿再多想哪怕一瞬的时间,双手拽住叶言微的衣襟:“璟儿在哪里,带我去见他,求你们带我去见他!” 江子椋心中感到莫名的酸楚,灵均要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放下身段,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心里又该怎么想。他那样的人,心里肯定不会好受吧。 孤馆青灯,窗外危栏上忽然传来嘈杂的声响。可以判断出,是一种踩着碎石登上台阶的脚步声。 陈灵均伏于案前研读着符文的拓本,和苏垣讨论如何发挥每个术阵的效用,只有在夜晚的时候,苏垣才能够和他联系。这些天内,靠着苏垣对逵罗人弱点的理解,他们找到了能够抑制魔族煞阵的方法。如此一来,魔军实力会被大幅削弱,而盟军能抵御住煞阵的影响,让自身炁流的不再紊乱。 姬苍昊忽然破门而入,陈灵均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却没有回头。 姬苍昊害怕灵均转身时,眼中依旧是陌生的目光。直到身后二人先后进了屋中,姬苍昊还是站在原地,静静僵持着,除了他被夜间寒意浸透的衣袖,无人知道他的手掌在微微颤抖。 叶言微不动声色地将江子椋拉出了屋外,留给父子二人足够的空间。 “璟儿……” 不知过了多久,姬苍昊忽然开口说道。 他妥协了。他又何尝不知道,那样的等待是毫无意义的。 不管璟儿还能不能再记起他,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璟儿身陷险局中。就算璟儿已经决意去赴险,自己也要尽一切可能去阻拦。 少年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拨弄着案台上的烛火,将多余的蜡花剪去。 姬苍昊觉得若是璟儿记得自己,定然不会旁若无事地待在案前;可他又觉得璟儿是不想见到他,才不愿转过身来,宣判他过去的罪孽该如何了偿。 “璟儿,爹爹回来了,爹爹带你回家。清明时我们去祭拜你娘,你在你娘亲的墓前告状,让娘亲来和爹爹算账……”姬苍昊忽然再也说不下去,有什么哽在喉咙里,堵住了他所有的话语。 陈灵均也再找不到烛花可剪。 此去再无生还的可能,有些话再不说,便没有机会说出口。 可有的事请,就算点破,也只会留下更多的缺憾。 既然往事注定无法弥补,又何必将过去的伤痕尽数剖开,只为了分清谁对谁错。 生死茫茫,再遇难期。 若有来世,他只愿出生在一个寻常人家,三餐一粟,看流年暗换,观塘坞潮褪,了却一生。 |
第七十二章 肯使江山付劫灰 烛台幽窅,青灯如豆。 深径窈杳,缠绵在漆了墨的夜色里。 四周山原起起伏伏,绵亘直到视野尽处。数月前这片土地上还踏遍了铁骑,现在楚渊早已失陷,驻守于岷山的逵罗军队向东进发。 渺渺数十里,已鲜有人烟。 亘久以后,无谓的沉默终被打破:“都这样了,还要去扰我娘的清净吗。” 姬苍昊看着陈灵均站起身来,连日的流离转徙,终究在少年身上留下了痕迹。 渐宽的衣带,因清减了几许而显得颀长的身形,还有微微上挑的眼梢旁,略带乏困的倦意。虽然如此,还是隐隐能看出少年挺拔的身姿,和手指指节上常年练剑留下的茧痕。 姬苍昊心中百端交集,璟儿还认得自己,过去的事情还有可能弥补,但他看着璟儿眼中的神情,忽然又觉得,记得这些,只会让璟儿内心更痛苦无措。 “璟儿,放弃吧……”姬苍昊想伸手抓住璟儿的手,但抬到半空中又烫着似的缩回,“家族怎么样,天陵怎么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爹爹什么都不要了,爹爹怎么舍得让你……” “姬家主,您还不明白吗,如果九郡逃不开覆亡的命运,谁又能苟且偷安。况且,陈某不过是一个外姓之人,姬家主又拿什么来约束陈某。” 姬苍昊只觉得身上渗出冷汗,连话也带了些颤音:“璟儿,等战乱平息的时候,我们去祠堂祭拜祖先,在族谱把你的名字重新写上。” 陈灵均始终不为他所动容:“姬家主趁早放弃吧,与其在这里悔恨过去的事情,还不如抓紧眼前的机会,早日回到战场上,从逵罗人的手中夺回失去的土地。” “守护家国百姓,这条路是您自己的选择,”陈灵均收起案上的毫翰与生宣,“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后悔两次。至少不要让我过去所受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姬苍昊不知该如何再次开口。 他又何尝不明白,灵均所说话语的含义。他过去为了保全家族的声名,为了平息族中的争议,宁愿选择牺牲自己的儿子,如果此时他舍弃了过去的一切,只会让灵均当年的牺牲,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可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回的孩子,就这样在千万枯骨落成的祭坛上死去,看着那个孩子的生命,悄无声息地凋殒。 “姬家主,此去一别,便没有再见的道理。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也只是每年的清明扫墓时,少了一人给娘亲上坟。若有空让瑛儿向云鲤姐请教一下,怎么编娘亲喜爱的荷灯。冥冥长河中能够有灯盏相伴,想来也不会寂寞。” “我不会让你去送死的,璟儿,我们一起去想办法,就算不用牺牲你,也能……” 陈灵均抬起头,姬苍昊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安静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冷静到了极点的疯狂:“姬家主,你还不明白吗,天陵就要覆亡了。” |
姬苍昊忍不住用手抓住了椅背,堪堪扶稳的同时,只觉得掌心冒汗。 他终于感受到,璟儿的心意已决。这不是一时的气话,更不是让亏欠自己多年的父亲,忏悔的筹码。璟儿是真的下定决心想要以身祭阵,他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终于被无情地碾成灰烬。 “璟儿,你真的不肯给爹爹一个,弥补你的机会了吗……”姬苍昊几乎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希望,眼中的目光一片灰死,再无当初战场上奕奕的神采。 陈灵均的话语中依旧难辨情绪:“如果再给陈某十年的时间,说不定能将那些过往释于怀中。可惜,陈某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那样的气量,能将过去的一切遗忘。” 陈灵均的话,让姬苍昊心中如同油煎火燎:“究竟如何,你才能原谅爹爹……” “先生曾问过我,是否想要真正忘记掉过往的一切。如果真的忘记了,那过去我所受过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就算曾经有多么不堪,也是在我身上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只有记得这一切,我才是真正的我。” “若是忘记,那陈某就不再是陈某。姬家主,您能够明白吗。” 让一个人遗忘过去,和将一个人彻彻底底抹杀,又有什么区别。姬苍昊突然觉得,有什么无法逾越的沟壑,横亘在他们父子二人的身前。 明明仅隔了咫尺之距,却如同相隔着迢迢河汉,远得无法触及。 忽然间,姬苍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攻了心脉,加之这些天奔波辗转的劳累,连喉腔中都弥漫着甜腥。 陈灵均看着父亲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没有一丝的好受。湔雪前冤本是他多年来的心愿,如今那个他苦苦求索的答案就在眼前,这么多年来,无论是自陈心曲还是饮泣吞声,他都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这一时刻。 可当真相被剥离了层层伪装,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只感觉到难以接受。是不是这世间的万物,都是求时不可得,得时不愿求。 无论是言微还是先生,都让他不要留下遗憾。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能活到现在,或许只是当初不肯咽下那口气。整整五年,他有好几次在鬼门关前走过,如果不是子椋和尧鹤他们的关怀和扶持,他早就在黄泉饮恨,又谈何一雪前冤。 当年九郡逼迫逵罗北迁,撒下了战争的火种,事隔了几百年,战火终于烧遍了整个九郡。如今尧大哥战死,他又亲眼见证了无数生灵涂炭的场景。刘允杏被裹在战旗中,如同细梭在腰机木槽上灰扑扑的投影。 他几乎已经不愿去回忆,那些草席下等待着焚烧的尸体。为了防止扩散瘟疫,人和牲畜的尸体被一同掩埋进土坑中,或是烧成灰白的骨膏。 九郡土地上的人们,正在忍受着永无止境的锋镝之苦。介胄之间,苍生又有何辜?天陵若亡,他也逃不过销身殒命。既然如此,破釜沉舟亦未可。千百年后,依旧有人戏六博。 |
第七十三章 朔风如解意 陈灵均忽然感觉眉心传来一阵炽热,平日里有苏垣压制,璃玦很少会在夜间发作,然而今夜不知为何,璃玦似乎脱离了原本的控制,阴差阳错变得躁狂起来。 其实这个世间的力量,本就不存在孰强孰弱的分别。道载万物,他的灵炁与魔寇的煞阵并不是单一地相克,而是相互地影响。 所以他将煞阵转化的同时,煞阵中的炁流也在将他同化。这不单单是相互抵消,实际上只是相互转化,从而制约着彼此的平衡。之所以说在西神陵上施展禁术,对他来说就如同以身祭阵,是因为那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运用自身炁流能够同化的极限。 姬苍昊看到灵均眉间的金痕亮起,心中竟然生出了些寒意。那道金痕明灭不过瞬息,就像牢笼中的困兽凝视着藩篱,在晦暝的风雨里伺机而动。 陈灵均忽然有些烦躁地蹙起眉,左手的指节微微泛白,是在竭力抑制自身的缘故。他侧过身倚在桌案上,月色漏进窗棂,被雕花裁剪过的银辉倾洒在桌案上,让少年的衣料上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 陈灵均将最后一盏烛火熄灭,烛台翻倒在案前,骨碌碌地滚了两圈。陈灵均背对着案前的窗台,姬苍昊发现他的视线越过了自己,左眼的目光甚至有些涣散。 流水淙淙淌入溪涧,而此时的庭户已经无声。 “走。”陈灵均尽量将声音压低,让姬苍昊听不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只觉得喉咙烧得厉害,体内炁流就像撞开了闸门的江潮,要冲断最后的堤堰,将所及之处尽数淹没。 不经意间,案台被紊乱的炁流,震出了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纹。灵均周身的气息变得锋利了起来,那种陌生的感觉,姬苍昊只在半个月前的营中感受到过。 “璟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第几次出现这种情况了?” 陈灵均几乎是咬着牙把话挤出来的:“我让你走,你再不出去,我就把先生叫进来了。” 其实这句话一点也没有威慑力。赵彦安半生精力都奉献给符道,真要刀剑相向,又怎么敌得过素有战神称号的天陵主帅。 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却让姬苍昊失去了全部的勇气。璟儿所信任,所依赖之人,从来都不是他。而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璟儿,再给他一次补偿的机会。 终究,是他辜负了自己的骨肉。终究,是他不信他。 陈灵均愣在原地,体内紊乱的炁流逐渐平息了下来。他分明看到,记忆中只手擎天,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家族的父亲,在转身的那一瞬,脸上有一道泪痕。 那时候他并没有想过,这一别,差点就成了父子间的永诀。 翌日清晨,山中莺鸟在枝梢啼啭,嫩芽上沉酣着浓重的露水,天边云迷雾锁,似乎过不了多久便能降下雨露。 姬苍昊再次来到灵均的屋外,站了许久,几次想要上前推开门扇,却又几次却步。他望着一片阴云笼罩下的北方,忽然转身,从山道上走下,再也没有回过头。天地间,只余西神陵的遗址旁,废弃河道中莽莽的黄沙。 |
山间鸟雀哜哜嘈嘈,最惹人生厌。 陈灵均失眠了半宿,倦意插了空一般袭来,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和别人描述的宿醉感觉别无二致。昨夜他体内的璃玦发作了大半夜,直到树上的鸟雀睡醒才肯消停。 这也意味着,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不出七天,他们就要在西神陵的祭坛上开始布阵。而一百三十七个术阵,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记住,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要赶在璃玦将意识完全侵占前,仅凭他一个人是邈渺无望的。 而此时他的身边有先生,言微和子椋,暗中有苏垣相助,事情就变得有了可能。尽管魂魄消散也有可能一无所获,但总比连一试的勇气都没有,身死也不能瞑目要好。 屋外有人叩了叩门,陈灵均随手披了件外衣去开门,看到叶言微站在门外,似乎有话想要对他说,手里还端了刚下灶火的清粥。 陈灵均将微微有些凌乱的长发揽到肩后,似乎没有什么精神,只是将粥搁在一旁的案台上,然后将身上的衣襟扣起。 “姬家主,在刚才离开了这里。” “他迟早会走。”陈灵均回想着昨夜父亲临别前的眼神,忽然心中有些失落。 陈灵均望着绵延千里的山脉,那是天陵所在的方向。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的心中确实,对家乡有着深切的眷恋。 无论这次成功与否,他都无法再看到天陵山川的广袤逶迤,再在娘亲的墓前从天刚破晓坐到夕霞铺江。他忽然想起护城河中的溶溶河水,那些闪着幽幽火光的灯盏,不知随流水飘去了何方。 沉默良久,叶言微忽然说:“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走吗。” 陈灵均稍作洗漱后,正端起粥微抿了一口:“天陵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他就算想走,也不需要理由。” 叶言微知道,灵均只是嘴上不愿说,心里却未必不难过。他总是这样,是伤,是怨,或是痴,独予一人尝。 “七日之内,便要开始布阵。虽是萤火之光,和银月争清辉,又有何妨。”叶言微从案上拾起他这些天推算出的衍文,“赵前辈会在你身边,帮你推算阵枢的轨迹,至于整个术阵的框架,你不愿和我们细说如何得来,我们前后演算了二十九遍,也尽可能地减少了它的风险。” 水气氤氲了山巅,似乎不过多时,就要降下雨来。届时,岫石上的青苔,屋檐上的瓦片,就会被雨水冲刷得亮莹莹的,感受着天益霡霖的福泽。 陈灵均将心绪从姬苍昊的离去拉回。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只愿赶在魔军战马的铁蹄前,在神陵之上将术阵落成,了结他最后的心愿。 |
第七十四章 寒食东风御柳斜 烧毁的粮仓被浓烟熏染,沿边的村寨被强虏洗劫。连月的烽火下,这片壤土上已布满了疮痍。 布衣百姓顾不上家什,只收拾了细软,便拖家带口向南方流亡迁徙。一路上气候寒湿,受了潮的柴禾打不着火星,冻饿而死的人尸骨铺了满路。 十多天过去,那些罹难时狼藉的场面就如同魇影,至今缭绕不去。 等姬苍昊几经辗转到达天陵,重回姬家的宅院时,那朱漆的大门早已紧闭,门前的楹联被砸碎在地上,一道道裂纹横在篆文上,仿佛在预示着破碎的山河。 他来到姬家宅院的后山,那里是历代家主极其家眷的陵园。 一座灰白石刻的墓碑横于身前,不事雕琢的石料显得那么突兀,与整个陵园的布局格格不入。 这座墓碑的主人是九郡开山的先祖之一,亦是世上第一位先天灵炁之人的亲兄,姬珩。 当年姬遥光倒戈魔族,姬珩为家族清理门户,将弟弟亲手钉死在祭祖的石柱前。姬遥光死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姬珩忽然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似乎在寻找些什么。这件事情的真相,只有姬家的历代家主才有权知道。 从外归来后,姬珩终日寡欢,在三十七岁的年纪便病逝,这样的盖世之才却英年早逝,后人无不为之惋惜。 姬苍昊在石碑前伫立片刻,忽然拾起剑,将那座一人余高的碑石从中间砍断。 石碑虽碎成两半,而其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尚在黏连。姬苍昊拨开周围的碎石,从石碑中破出一柄剑鞘。 从剑身上的铭文可以看出,这是当年姬珩随身的佩剑。 只是不知为何,这柄剑如今只剩下了剑鞘。 姬苍昊将剑鞘拿起,却没找到预想中要找的东西。他调转了手中剑鞘的方向,一张字迹不清的纸帖掉落到地上,姬苍昊展开来看,上面只写着一句话:“功过皆归椁木,因果皆归墟土”。 帖上有模糊不清的斑点,姬苍昊在心中默读纸帖上的字句,再望向断裂的石碑时,眼神中有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用断碑的一块碎片作为械具,将压在石碑下的整个棺木掘出。按照纸帖上的暗示,姬苍昊将棺椁两旁的铜锁撬开。里面的木盖竟是虚掩的,犹豫了再三,姬苍昊还是将木盖缓缓掀开。 棺木中,居然空无一物。 史书中记载,姬珩三十七岁便病逝,其子遵照其遗嘱,将其埋葬在姬家的后山上。但对于他病逝的过程,史书却未有详细地描述,似乎是为了避开那段史料缺乏的空白。而现今流传于世间的种种说法,仅为后世杜撰。 隔了数百年,那些封尘的往事,随覆满尘土的木盖被一同揭开。棺木里面没有先人的尸骨,甚至连象征性的衣冠也没有。 姬苍昊在棺木中的隐蔽处,找到一个暗格。暗格附近的位置并不设任何机关,姬苍昊打开暗格,从里面取出一本书封并未题字的手稿。 西神陵的山道上,有客涉远路而来,不知敌我。叶言微有些警惕地立于山门后,思酌着需将此事告知赵彦安,不想那人却掀开衣袍,并拿出赵彦安的亲笔,自报家门表明身份。 |
九郡的符道世家,多年来隐居于世外。如今九郡蒙难,殷家的后辈遵循其先祖留下的祖训,秘密前来神陵的祭坛,协助他们完成术阵。 叶言微收起了袖中藏匿的匕首。到了此时,寻常的客套话便不用多说。 灵均这几日继昼添灯,只为尽早将一百三十七个术阵的阵枢完成。而每当他们克服了种种困难,就会有更多的问题暴露出来。 许许多多的细节都未敲定,又谈何将最终的方案确定下来。越来越多的分歧出现,他们认知的范畴不同,此时正需要一个人从中调和,从而让混乱的局面稳定下来。 此后又陆续来了几人,九郡内闻名的符术大家,居然在这个被世人遗忘了千百年的神陵上聚首。 仅凭一人之力,妄想将这个术阵布成,这般举动似乎只能沦为一纸空谈;而凭着来自五湖四海的符道界大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的决心,明有赵彦安、叶言微帮助测算阵枢轨迹和衍余的符文,暗有苏垣相助构建术阵的框架,这一百三十七个阵枢的术阵,竟从一个近乎荒谬的设想,变为了现实。 时有一二白鹭停在芷岸上,废旧河道的另一端连着江渠,惊蛰的雷雨时节一过,岸上的草木便连夜拔高,像是正赶上东风的纸鸢。 仲春的气数将尽,却又倒起了春寒,料峭寒风吹得人恨不得裹进衣被。 布阵的前一晚,苏垣忽然对他说:“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 陈灵均困极了,正枕着衣袖浅酣,此时被他的话语一惊,拿笔的那只手上沾了略带焦味的墨渍。前些天先生曾替他找来松烟,教他如何烧出良墨来。当初在清屿他也尝试过烧墨,可惜差点连屋子都烧了。 “没想到到了最后,能够记起我生日的人,居然跟我未曾谋面。” 这几日,子椋一直不愿出来见他,陈灵均知道,子椋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如果再怎么费尽心思地劝阻都无济于事,再见也只能平添心中悲戚。 苏垣本想反驳他们素未谋面的话语,但话未脱出口,却又戛然止住。 这一夜注定是漫长的。 陈灵均本想,在弥留于世的最后几个晚上,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安稳地睡上一夜。可他一想到以后很长很长的时间,他都将入梦不复转醒,又觉得不该在这种时候睡去。 陈灵均披上单衣下了床榻,忽然觉得窗外有黑影闪动,便走到窗台推开窗扇:“你也会失眠的吗,当初我们在赌场里欠下十几块碎银,你还恨不得把身上的环佩取下来继续赌。” 窗后面的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背过身去,倚在冰冷的墙侧。 “偷闲之人,恨无人借买山钱;膏粱纨绔,恨无处败民膏钱,凉州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般……” “别走。” 窗外之人的声音几不可闻,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陈灵均却听清了。 仅剩的睡意消散,陈灵均靠在窗的另一侧,望着桌案摇曳的烛火,用无声的回答代替了有声。 烛火亮了整夜,窗内窗外,两个人都缄默不言,只余低月映照着无眠。 |
第七十五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山莺不醒人,人自醒。 江空万里路,尘蔽万丈天。阴阳相生,八卦载于坤舆。 从高处俯瞰,整座神陵的地形严格遵循了奇门遁甲的排布,其中间生九宫八卦阵的格局,蕴以天下之灵秀,历经兰亭修禊之事,万朝风雨度若等闲。 无论是哪一朝,在时间的长流中,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风声萦水而绕云,陈灵均只觉得肺腑一片撕裂的疼痛,祭坛上那根骨针贯穿了他的身体,此后他的命运,便和身下这座神陵相连。纵使长恨河水不常东,孤鹜落日未西沉,这样的局面也再难逆转。 鲜血静止地流动在祭坛上,仿佛要和祭坛上的纹路融为一体。以血作为媒介,以阵枢作为载体,在冥冥之中建立某种联系。 这种古老的仪式若真的去追本溯源,大概要回到古人歃血为盟,沥血以誓的时候。千载悠悠,在陵谷沧桑中任往事钩沉,这座神陵又如何会懂得,凡胎俗骨而非山石垒成之人,心中有怎样的悲欢喜乐。 骨针错开心脏半分,贯穿了陈灵均的胸腔。即使是呼吸时带起的微小幅度,也会让肋骨如同被最尖锐的锥刺,一寸一寸地揉碾。 一股血气翻涌上喉腔,若按某种宁愿没有的经验,大概还混杂着内脏的碎片。 一百三十七个阵枢,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为了防止在术阵完成前,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叶言微将他被骨刺贯穿的伤口稍作处理。血液缓缓地滴在祭坛上,逐渐融入地脉,汇作了一幅幅阵图。 这些术阵并不是用血铸成的,血只是铸阵的媒介,真正构成整个阵枢的,是他元纯无垢的灵炁。先天灵炁,千年来仅出过两人,而这两人,都与魔有着撇不清的关系。是不是离光明越近的人,反而能够看到更深的阴影。 如果姬遥光并不想置自己于死地,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陈灵均心中有很多疑问未解,古人平仄之险韵不可强合,他又何必将因果债业算得那么清。 层云卷积如金鳞,落日前后的天逐变阴,分不清究竟是因为日光渐去,还是大雨将至。直到第一滴雨落在脸颊,眉骨之上,人们才察觉到一层幕幔已经笼罩于云蔚之间,要将最后那束晖光销铄于穹庭。 雨水混了血水,晕起一片淡淡的漠红色,像桃的萼枝落于水面时,池塘上二三浮动的疏影。 漫在地上的雨水沾湿了伤口,陈灵均只觉得一阵细微的疼痛,疼痛之下又有虫豸钻入骨髓般的刺痒。就像不慎划破的肤表沾到水,就如同沾了热锅里的油。而失血和缺水缺食的眩晕感,让他仿佛失去了重感,直觉得浑身发冷,意识在逐渐淡远。 “醒醒,不要睡着了。”叶言微在身旁的雨中蹲立,帮他重新包扎了被鲜血洇红的伤口。他眼中蕴藏的某种复杂情绪,被他极有分寸地克制着。 野原上的烈火,又如何穿过冻壤,在迨冰未泮的时节将树凇消融。 叶言微做不到像江子椋一样,有什么话都能够直接对灵均说。他知道是什么该做的,什么是他该做的,如今九郡蒙难,他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去劝阻灵均。正因为如此,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他,是叶言微唯一能够办到的事情。 |
陈灵均不知在想什么,他有些艰难地侧过头,看着身旁的叶言微,慢慢地让自己清醒过来。 术一旦开始,便只能保持原来的位置,而不能挪动半分。无法去避雨,呼吸起伏时更是感觉到一阵阵窒息。 即使是说话的时候,肺腔中都带着抽搦般的痛感,挥之不去。 “言微,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陈灵均拨开黏在脸侧的长发,被雨水模糊的视线终于清晰了些,“你这个人,活得太过通透。这样下去,终究是要吃亏的。” “我无从得知你的过去,也无从参与你的未来,有时候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交叠在记忆深处的重影。若你能够解开自己的心结,那陈某便此去无憾了。” 江子椋微喘着气重新回到祭坛上,手上拿着一柄乌柏漆面的伞。 铜制的伞骨撑开,将连接天地的雨水遮断,也将叶言微要说的话打断。 看着江子椋将伞撑到灵均身上,挡住那些浸湿他衣衫的雨水,叶言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术阵还未落成,他也有属于自己的事情需要完成。 山河摇落,祭坛之上风雨寂泊。树叶摩挲的沙渺声,泉水流淌的清颖声,世间万物发出的声响,都隐没在墨瓶倾倒的夜色中。 “子椋,你去休息吧。你一直撑着伞,难道不会累吗。” 江子椋不做声,只是将有些倾斜的伞正了正。看着他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臂,陈灵均在心中叹了口气:“你我这样的闲散之人,不去败自家的地契,都感觉有些煞风景。” “我本是贪生怕死之人,若是能够得过且过地活着,我便得过且过地活着。那些孤云野鹤的生活离我太遥远,我也从未想要求过。只是子椋,子椋……我不问九郡,我只希望你活着。” 雨一直持续了三天。江子椋在灵均身边守了整整三天,伞面并不算大,只能将一个人完全遮住。雨水顺着一绺缠结的鬓发滑进颈侧,将早已完全浸湿的衣料再次浸透。 等叶言微想要将他强行拉去休息时,江子椋的额头已经一片滚烫。他烧得模糊,连来人也不辨,只是手上那柄伞无论如何都不肯撤开。似乎只要一松开,就会永远地失去什么东西。 江子椋挣开叶言微的手,声音因为竭力而沙哑。 “放开,”江子椋手里的伞将雨水溅落,“……我不走。” 身为医者,叶言微知道,江子椋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如果再不走,很可能会在这里失去知觉。灵均在雨水里待了三天,本就禁不起折腾了,如果此时江子椋再晕倒在他面前,定会让他再次分心。 阵枢已落成了大半,眼看术阵就要到达尾声。那个人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陈灵均几乎已经要支撑不住。大量的失血,再加上数日的劳累缺眠,让他的状态降到了最低。也许稍不留神的后果,便是魂飞魄散。 叶言微看到陈灵均的双眼几乎快要阖上,便知他的身体疲倦到了极点。叶言微数次唤他无果,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祭坛上亮起的阵枢忽然又黯淡了下去。 陈灵均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叶言微在他耳旁喊他的名字,陈灵均却没有任何反应。西神陵上微弱的光芒忽然熄灭了,就像一阵秋风扫了落叶。 |
陈灵均想推开父亲的手,奈何被那有力的臂膀禁锢住,半分也动弹不得。幼时,父亲是为他遮风避雨的港湾,父亲总是顶天立地,温厚地包容他的一切。 陈灵均记不清腿上的骨头碎成过几寸,只记得他流过的血,将祠堂的地砖都染成殷红。秋天的风并不刺骨,他的心却凉了彻底。 想挣脱却无处藏匿的绝望,几乎要侵蚀到骨髓里的颤栗,那种感觉,仿佛要将他仅有的一切尽数剥离。他忘不了,也不想去忘。 西神陵的光沿着山逐渐亮起,祭坛上快要完成的术阵,向夜空中汇去点点光芒。姬苍昊逆行体内的炁流闯入阵中,终究是挽救了几近崩溃瓦解的术阵。 岷山以北的荒域,忽然亮了起来。 按这几日的战线布局来看,今夜只是个寻常的夜晚。苏赫抬起头望向天穹中那片不详的云光,不知何时蹙紧了眉头。 剑镡忽然轻轻颤动,苏赫避开沾了血污的盔甲,将剑身轻轻搁置在一旁的几案上。想来是天边突然出现的异象,把将剑中的那人都惊动了。 “怎么……会是他……”姬遥光的声音忽然响起,让苏赫心中一惊。 在他的记忆里,老师向来都是从容的。可今天老师却一反常态,让他感觉有些陌生。 姬遥光的声音有些阴冷:“多年前我曾通过某种方式,看到过殷烜留下的残卷,而那部残卷的尾篇,却一直无从得知。” “当年缺失的尾篇被他们补全,这个术阵是针对逵罗人的弱点布下的,当年的殷烜就是靠这个,将逵罗人逼退到九郡境外的。” “我怎么会记错,这个尾篇的术阵,他分明……分明……曾经教给过我。” 相传殷烜精通符术,但却性格乖戾,行踪诡谲,十分不近人情。 他本该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符师,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个能够仅凭言传便教出神符师的人,竟然双手皆残,连日常的生活起居,都需要弟子操持。 如果姬遥光没有猜错,那个殷烜便是三十七岁病逝的姬家先祖,姬珩。 姬遥光不明白,那个为求己荣亲手杀害了幼弟的人,究竟是为了何种理由,才会废掉自己的双手,然后隐姓埋名地度过后半生。 同样是深得化不开的夜色里,牢门的栅栏被吱呀推开。 经久不换的铁枷上,已经剥落了一层锈皮。 来者身着逵罗皇族的传统装束,魔帅苏赫的外氅上也仅有九枚鎏金的环扣,而来人的身上,赫然有十二枚鎏金的环扣。 铁链被牵动,漆黑不见五指的空间中,忽然久违地射进了一道光芒。 来者身边的侍从举起双手,毕恭毕敬地将灯盏送到身前,来者接过灯盏,将阴暗潮湿的牢房照亮。 被铁链禁锢在中央的少年,被忽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瞳孔骤缩。而他竟然没有躲避灯光,而是直直看着来人的双眼,目光亮得像囿于囚笼中的狼。 即使是尘垢,也无法掩去少年光采的面容。灯盏从他的脸上移去,继而移到了他的左肩,那里有一条二指粗的铁链,从他的肩胛穿过——肩胛两侧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少年的面容忽然变得可怖起来,似乎是在笑,笑到逐渐失去了力气,又逐渐地恢复了平静,好像赢得了一切,又似乎失去了一切。 最后,他只是微微张开口,说了一句:“苏垣,见过父皇。” |
第七十七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 遣去了山风,送走了蟾宫,几欲魂消。逶迤的山岭上积雪渐渐消融,结了白霜的枝杪上有雾气蒸腾。 塔身上有水珠从檐角跳下,再过段时间就能够煨火温新酒,焙火煮春茶。塔上的瓦砖不同于工匠烧制的琉璃瓦,虽通体显出清透的色泽,却似皂斗黟然。 雪岭将这座规制不同寻常的祭塔包围,即使冬日已过,塔身周围依旧充斥着肃杀的气息。仪仗的队列以魔君的车架为枢点排列,为荒原增添了几分谬妄的色彩。 台基正前方那根石柱上,是叛族者的尸首长年累月堆叠的霉点。陈腐的血迹早已变成了黑褐色,似乎一同崇拜于这野蛮的仪式。连神龛中供奉的泥像都目露痴昧,要将自己的头颅屈尊献上。 而仪仗队却没有在暝塔前伫立太久。仪仗的队列拥着中间那辆车架,深入逵罗皇城外的雪岭中。一切又似乎归入了平静,只剩雪原上呼啸的寒风。 铁链璆然作响,苏垣看着眼前那个男人,心里忽然有了一丝解脱的快感。魔君必然也是察觉到了危险,才不得已将当年的计划提前。 当年那个人用斧头砍断了他的手臂和双腿。 他记得很清楚,在砍他左腿的时候,第一下并没有砍断。那个人挥起了两次铁斧,才将他还连着皮肉的左腿彻底砍断。 痛不痛他早已不知道了,他只记得,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哭。是不是这样一来,哥哥就算知道,也不会为有他这个弟弟而感到丢脸。 苏徵命人将他从锁链上放下,奈何贯穿肩胛的铁锁早就和肉长到了一起,一时间竟撕扯不下。苏徵皱了皱眉,便让人停手。 苏垣心中暗暗思忖了片刻,知道此时的自己没有胜算。就算以消耗元神的代价,附着在傀儡身上,也逃不过这些人的围捕。何况他如今早已不似人形,即便逃出了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他孤注一掷地潜入暝塔,找到当年姬遥光陷害陈灵均的证据,想来这些事情,苏徵早已知道。他不怕再受折辱,他只怕这些年来的计划败露。 若能熬过今日,事情便能出现转机。用亲子来吸收反噬,藉此以增进修为,不知多少代的魔君,为了施展这个禁术,宁愿亲手断送自己子嗣的性命。 苏垣忽然忆起了幼时。记忆里的那个男人,似乎只留下了模糊的背影。 他像整肃军队一般对待自己的子嗣,用冰冷无情的残酷手段,磨砺一个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要想征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就要在他们的土地上,推行我们自己的语言。同样,你若想了解你的敌人,首先便要学会他们的语言。” “只有唤起他们骨子里的奴性,才能支配他们的人民,征服他们广袤的土地。九郡人,生来只配为逵罗人牵马。作为我的子嗣,若是连这点野心也不具备,还不如扔去喂雪原里的贪狼。” 于是魔君的三十二个子嗣,皆习得九郡通用的语言,皆擅骑射御人之术,皆信奉手足相残的教义。 惟有魔君的第三子苏赫,肯真心将他当做弟弟看待。可惜五年前他被亲生父亲暗算,从此便待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逐渐为世人所遗忘。 |
牢中闪烁着对应天干地支的火光,有人将铁链从七重机关的铜锁中解下。他像一个被剪碎的巫蛊人偶,从石台上狠狠摔到地面上。扬起的尘土混进了眼中,他在一片混沌中看到了歌舞升平,看到了盛世休明,而不是残垣断壁,兵连祸结。 苏垣忽然想起,今日好像是九郡某个人的生辰。既然如此,那大概也是他自己的生辰了。 那日西神陵上的禁术,笼罩在整个岷山的上方,彻夜不散。魔帅苏赫当机立断下令撤退,还是被九郡抢占了先机。魔族人的煞阵受到抑制,士气也被大大地削弱。 凉州和天陵的军队阻断了魔军的退路,九郡盟军紧随其后。赵明榕,叶言微等人合计将魔寇逼出了天陵,江子椋和司琛暗中截断了魔军供应粮草的路线。江焕离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后生可畏的一代。 然而战局的逆转不可一蹴而就,在楚渊重新扎稳了跟脚后,魔帅苏赫再次领兵,分东西两线夹击天陵的九郡盟军。 局面胶着难分胜负,接下来的战局还需从长计议。局面好不容易才扳回来,定然不可冒失,草率地丢了胜算。 经过几日疲惫的征战,江子椋没有脱去战甲,只是凝望着岷山以北的某个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灵均到现在还没有醒,家师说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此番消耗过大,能否醒来还是个未知数。”叶言微走到他的身旁,扔去一件干净的甲衣,示意他将已经破损的战甲换下。 自那日起已经过了半个月,灵均依旧没有半分醒来的迹象。 姬苍昊在前两日醒过来,自此之后便一直守在灵均的床榻前。姬瑛在天陵失陷期间受到窦奕的保护,已是无恙。只是断骨的伤势没有三个月难以愈合,他此时只能勉强从床上下来走动。 西神陵上的禁术挽救了数以万计的性命,十二魔将在九郡之上屠戮的行为,终究得到了遏制。 当年陈灵均弑杀亲族的真相终于昭明,不断有人为他正名。 这样做的原因除了还其公道外,还有鼓舞士气重振军心。毕竟将那个术阵落成的人,会给身陷锋镝的将士们带来信心。如果他的过去依旧那么不明不白,就会削弱人们心中的希望。 但九郡位高权重之人,在经过一番商榷后,决定将姬遥光还存在于世间的事实隐瞒。此事若是公诸于世,必定会引起恐慌。千百年来,世人或许已经将他淡忘,但对他的恐惧,依旧扎根在先辈的记忆里。 河汉迢迢,一如那夜自己失去意识前,西神陵北方上空中异常明亮的星宿。 璟儿昏迷了大半个月,是自己糊涂,从天陵赶到荒山的途中太过匆忙,竟忘了那日便是璟儿的生辰。 姬苍昊替灵均将被角掖紧,这几个月来戎马倥偬,灵均从未睡得如此安稳过。可明知这样的安稳来之不易,他还是希望璟儿能够早日转醒。 皎月馀辉,可揽之入梦,换吾儿露华侵衾,不与梨花同寐。 |
第七十八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羲和架舆驶过汤谷,窃走了人间的光阴。碧海之东落为尾闾,水东南流而不盈。光阴不返,日晷上的影子转了一轮又一轮。 前线的局势稳定下来,盟军放弃了当初的缓兵之计,改为诱敌深入,从两端侧翼突袭敌军。紧接着,逵罗大军后路被盟军封锁,运输粮草的道路被阻断,难以攻取固若金汤的城池,又难以逾越占据寅河之险的天陵驻军,设下的道道防御,陷入了两难的绝境。 四处的流民与物资被尽可能地转移,战火烧到的城墙之外,那些农田里的麦子禾谷也被抢收。春稻虽不细腻可口,却能裹百军之腹。且雨水涨前尚未播种,寒气没有浸入根苗,白露结穗的稻谷不至于烂芽。 约束不明,申令不熟,何以治军。自俞济旻发动叛乱后,姬苍昊便在军中数番申诫三令五申。天陵重整军容,而俞济旻的位置空缺了出来。在多人请缨请求胜任之际,姬苍昊提拔了几员布衣出身的校尉,并谨慎地重编了护军的体制。 整整一月过去,陈灵均依旧没有醒来。伏良每隔两日便来探一次脉象,却总是不住地摇头叹气。直到某日回到营中,发现床榻上的被褥被掀开,床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孩子的影踪。 姬苍昊在营中寻了个遍,只觉得心都被栓在嗓尖上,冷汗浸透了铁胄下的锁甲。库房粮仓,能找的地方都被掀翻了天,就是根铜针都有着落了,他们却依然一无所获。 姬苍昊没有想到的是,这小子醒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跳进湍急的河水里洗了个澡。看到儿子湿漉漉的脑袋从水里冒出来,手里还抓了一条鳞片闪着银光的鲈鱼,姬苍昊只觉得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遍,那种得而复失的感觉了。 而陈灵均却对姬苍昊视若无睹,他只顾看着手里那条用尾鳍拍打着水面的鱼,然后面露嫌弃之色,将鱼又丢回了河里。 姬苍昊不知道灵均是真的对鱼有意见,还是看到自己之后,对什么都有了意见。他试图对水边喊些什么,然而话未出口,便看到那个孩子在水中潜下去了。 这些天他常帮灵均擦拭伤口并上药,自然清楚灵均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如今沾了水,不慎可能伤口感染不说,就连呼吸也像堵着砾石,分外的艰难。 他忽然想起,灵均幼时的确是有洁癖的,可是不知何时他就没再注意过了。也许是偏房的环境实在恶劣,终日与石阶上的青苔作伴,才不得已将那些繁文末节丢弃了。 陈灵均只觉得冰冷刺骨的河水,让他昏沉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一种陌生的感觉从眉心蔓延开,让他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 那日术阵进入了最后的阶段,他恍惚中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些记忆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像浇了热水的茶盏上附着的那层雾气,涵虚而朦胧。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没有随着阵术的落成,魂魄散尽而亡。世间万物,阴阳气理,讲求的是相生相克之间的平衡。他在用先天灵炁同化煞气时,也在被那些事物同化。按他们原先算出的结果来看,此时他应该早已到达了极限。 陈灵均没有注意到,姬苍昊两鬓的发丝中,间生了几缕白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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