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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流亡之客[第3页]

作者:柯狄勒
首页 上一页[2] 本页[3] 尾页[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终有一日,放了晚学,我与他错身坐着。外头天色半昏,薄薄的一层灰翳。钱睦今手上一本空白稿本,对着自己桌上一只笔筒画着速写。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终道:
“你要不回家去吧?”
人多的时候,我甚至是不敢与他说话的。只有等人散尽了,说话也不敢对面对地讲。我虽然恨这样的怯懦,却也全无办法:
“你也知道,我们这怎么上课呢?”
钱睦今转过头,手上顺势撕下了那张画稿,笑着在手里缓缓地揉团:
“我还是那句话。我一不出声二不动弹,你们自己不能集中心思上课,不关我的事。”
他站起身来,将那纸团往教室前头未倒的垃圾桶里一抛。纸团画出一道弧线,偏离目标落在地面上。钱睦今只是笑了笑,将书包抽出桌肚一甩上肩,俯视着与我道:
“还有,栾知栩,我凭什么让你眼前清净呢?”
我被他一语戳中了痛点,站起身来欲驳。连措辞都未及一半,且看班主任一把推开门:
“栾知栩,天都黑了,你还不走?”
我桌子上尚摊满了东西,只得点点头。钱睦今也不再与我废话,径直从后门晃了出去。
“栾知栩,你过来,”
班主任倚在门边见他走远了,招手叫我出来,一路将我带到走廊角,与我道:
“你少和他说话。他家里是有钱有路子,他惹了事出国你也出国?”
我抿着嘴不说话。班主任素来喜欢我,又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
“——栾知栩你么,是独来独往了点儿。高处不胜寒么。可找朋友也得找个好朋友不是?”
“老师,您别担心。我和他算不上朋友。”
我抬起眼来,直直地看着她。我自知那眼神有些失礼,却也并不打算补救了:
“——但我倒是对您很有点意见。”


次日傍晚,我回到家里,发觉栾峭提前回来了,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换频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怕,反而有一种微妙的镇定。我走过去喊了他一声“爸”,就往自己房间里走。却被他叫住了。
栾峭对我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我走过去。他打量了我片刻,抬手又换起频道来:
“——栾知栩,你也不小了,事情不用都挨一顿打才会懂。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没和你讲过?”
我立在沙发旁,语气极平静:
“讲过。”
栾峭转过头来:
“那你倒给我说说,你们班那个钱睦今,你和他走那么近干什么?还学着他跟老师对嘴?”
我面前一瞬闪过钱睦今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想起他将要去的某个大洋彼岸的城市,觉得那个“近”字颇为可笑。
我道:
“爸,我和他走得不近。”
“栾知栩。你班主任是特意打电话过来,”
栾峭站起身来,摸出手机扔在我面前沙发上:
“——这事情之前有过吗?是,我这几天是忙,你是预备怎么?和钱家那儿子似的,上房揭瓦去?”
他说着说着便起了火,径直拿遥控器指上我鼻梁:
“——我告诉你栾知栩,你别以为你干了什么你爸我不晓得。老师说你几句,你倒挑出人一堆的不是来!谁教你的?”
“爸,”
若是几年前,他这样训下来,我大约已然又惊又惧服软认错,然不知为何,这次我却被他一串问句刺得眯起眼睛。我伸手拽上自己的书包带,死死地绞了一圈:
“——别说对嘴,我连对阵都对过了。”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血勇,朝他直直地对视过去:
“爸,学生闹会场的事情您大约也听见一点。我不瞒,我就是参与了,您也不必这么旁敲侧击的。至于朋友,”
我的眼神越过栾峭,撞上他背后紧闭的百叶窗帘,接着狠狠一抿唇,发出来的声音颇带些咬牙切齿:
“——我只怕他,还瞧不上。”
“——我只怕他,还瞧不上。”
这想起来,是一件颇值得叹气的事情:
我从来也不曾觉得,钱睦今以青春张扬为借口、以家庭背景为倚靠的乖戾、叛逆、嚣张、刻薄是什么应为的事情,更谈不上敬佩。——那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完整,只不过极端的那一头,恰恰满足了旁看者压抑不敢发的猎奇欲念。
然而,那时候的我,对这种自己绝不可能经历的生命状态,即使明白它亦过分而残缺,我也仍存着不可否认的羡慕。
——并不是因为对方多么好,而是因为我对自己优秀表象下的太过柔弱与可塑,实在是极不满意。
然而在当时,栾峭甚连这一种不满意,都绝不准许我有:
“栾知栩,”
他话音里含了微妙的怒意:
“你那话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我咬了咬唇,刚一张嘴,左颊便随着清脆的耳光声爆起一阵剧痛。
——他之前从未打过我脸。我眼前生生疼出一阵迷蒙,听着他一把将遥控器狠摔下地,径直行去门口,任由一节电池骨碌碌地滚开,竟因全然知晓要发生什么,而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栾峭拿着棍子走过来,我做本能的反抗,拽下肩上的书包,朝他狠狠丢去,却被他迎面一把攥住了一条背带。栾峭直拎着那书包走到我近前,撕开拉链,将里头的书统统倒下地去:
我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搡倒在沙发前的课本堆里。
从他扇我一巴掌的时候起,我便明白过来:今天,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了。
即便如此,我不愿跪。
潜意识告诉我,我不能跪他。若是我跪下去,有些事情,就真的没有机会了。——我当时尚不明白那是什么事情,全当自己仅仅是在为自身挣扎着最后一点尊严:
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撑持平衡,却不慎一把按在了课本上。——书本之间有滑动,我不仅没有撑住,反而几乎伏在了上面。紧接着,腿上就挨了一棍子。
隔着两层冬衣,这一下尚不是我料想中那种撕裂般的痛感,我尚能挣扎着爬起来。——十三四岁才刚刚开始长个,我看栾峭依然要抬头,即使站起来,也并无反抗的能力。栾峭看着我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动作,也不废话,扯住外套袖管将我径直摔上沙发扶手:
外裤被一把扯落到膝弯,接着,便是连着十余下棍子,照着臀上狠抽下来。
从前再如何,也不是这样的打法。我只觉得自己几乎咬断了后槽牙,却仍有抑制不住的痛呼从喉间哽咽出来;腹部的压迫混杂着喉间阻滞感,带出一串晕眩与猛咳。
“栾知栩,”
栾峭也不再急着打,他立在一旁待我喘过气来,卡着那一点儿临界,一棍子抽在伤肿叠加最甚的臀峰上:
“——我养你十几年,在你眼里,自己就这么不成个玩意是吧?!”
我猝不及防痛呼出声,眼前一瞬失了焦距,手指几乎要将沙发抠出洞来。栾峭吼完那句话,喘了几口气,却又拿棍子点上我后腰:
“我今天就给你长个记性。——自己脱了!”
我一双手嵌入沙发坐垫侧缘内里,抠死了下头的粗糙料子,闭了眼睛再不动弹。——我不晓得自己站着这样的弱位,为什么要将挑衅二字做到如此寻死般的极端,脑海里甚于栾峭一把扯落我最后一层衣物的瞬间,浮出个从钱睦今那儿听的华尔街笑话来:
——一只熊市股票与一只死猫有什么不同?
——死猫触底,尚且会反弹。
“我告诉你栾知栩,就凭你刚刚那句话,就别怪今天十三四岁还把你剥光了在这打。”
栾峭扬手三记,俱狠掼在臀峰偏下:
“——对着别人自轻,你倒在我跟前要脸?”
我额上冷汗密布,伏在沙发上浑身颤抖。身后肿痛烧灼成片,将挣扎的气力也磨得殆尽。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个笑话的缘故,我将额头低低地抵上落了几道水渍的坐垫料子。有微咸的泪水滑至唇角,我竟莫名地弯起嘴角去迎:
“——爸爸,这不一样啊,您…您是我家人…”
我闭上眼:沙发坐垫下一枚不知什么时候掉进去的瓜子壳,尖头直被我咬牙一路逼进左手食指指腹:
“——连家人都…都觉得我不必有尊严了,我自己…不相干的旁人…何必要这样觉得?”
回答我的是一瞬沉默,接着栾峭开口,竟如叹息:
“好,好,”
这两声闷叹里乌云翻滚,骤而惊雷劈电:
“——你跟着钱家那小子,嘴上本事倒真是长足了!”
啊百度又吞贴。
逼着人开lof…
【小黑板】
接下来几天要跟同学出门,可能不更这篇。
因为百度贴吧排版,实在是…一塌糊涂。
所以开个lof,过几天把文搬过去…




不知是因为已然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的局面,反而让我无所忌惮;还是心中多年沉淤的反击欲望,在一向不容丁点儿质疑的父权于我眼前暴露出些许动摇征兆之时,骤然爆发:
——那感觉极惊人,近似于狠绝与报复,仿佛生生将自己的魂魄震成了两半,一半与身后的剧痛翻滚纠缠着,另一半却支撑着人尚能动作、尚能开口:
——我掐着虎口,有咸涩冷汗顺着我眼角淌下去,指甲在掌侧早留下不止一道刮痕,人竟慢慢地撑着沙发直起身来:
我回过头,于铺天盖地的疼痛中清醒地对上栾峭的眼睛,突然一笑:
“——爸爸,你错了没有?”


再后来,我的记忆就乱了。
我不记得这句反问的后果,不记得栾峭的棍子是否再落下来。因为不记得,我相信没有:
我只记得自己伏在母亲的床上醒过来:父母分床已然多年。不知道自己怎么进的屋。额上贴着退热贴,仍头晕目眩。周身使不上半点力气。舌面上一层浮膜,嗓口发甜。这一回打得厉害,臀腿上伤处似乎尚没有处理过,轻轻一动便疼进皮肉深处,直往骨子里去。
接着,我听见虚掩的房门外,父母在争执。——我从未听向来温和驯顺的母亲这样咬牙切齿地拍桌子逼问什么人:
“你说啊?你倒是和我说啊?”
她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栾峭的拖鞋是胶底,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得焦躁:
“你别这样行不行?”
“行,那你告诉我这怎么回事。”
母亲反而哭了起来:
“我不管他说什么了!——我告诉你栾峭,我不听——我告诉你,我要是孩子,从小被你这么打,能记恨你一辈子。”
“——那就让他记!”
栾峭猛地拍桌一声怒吼:
“能长个记性不错了!打他你以为我不心疼?做他父母的,连被这小子记恨记恨都怕,我还怎么配当他爸爸?”
母亲不接话,只有断续的哭泣传进来。我不知道自己那是个什么感觉,似乎毫无与情感波动相关的记忆,只盯着自己安安静静搁在枕边的左手,试图让还残着血迹的手指动一动。听得外头栾峭的声音略略软下几分:
“你差不多…今天我是气头上。一会儿我去和他好好说。成不成?”
拖鞋声响又踱了个来回:
“分寸我晓得…男孩子这个年纪谁还不挨顿揍?我当初摸个台球,被我爸捆在椅子上拿皮带抽。小半条命都去了,我妈也没你这哭法。…说到底心里还不是为了他好?等他大了,要等明了事理…迟早会懂。”
“你只管骗。”
我听见母亲将她惯用的那只八音盒陶瓷杯摔在桌上,与栾峭凄声道:
“你就接着骗。”
“璧如,你还真不能说我什么。”
栾峭脚步声一刹,不知怎么,声音里就起了几分躁火:
“——他长这么大,现在究竟说起来没有人不夸他的,你操过几分心?你是病了给他守过一次夜,接他放过一次学,还是你能好好地跟他说个理?不用动手?你要会教,你早拦了!”
“——谁家当妈是你这个当法?你以为我愿意打他?是,我是打了他一顿,你倒还哭个没完了?”
接下来,我就只听见母亲隐约而无意义的哭声。再后来。似乎不知什么地方来了个电话,将她从这屋子里救了出去。然后栾峭行进房,将我横抱起来。
牵扯伤处疼得厉害,可我没挣扎,甚至也没有出声。他将我抱回我自己房里放在床上,于枕边搁一杯水,然后不着痕迹地躲开我猛然睁开的眼睛:
“再睡会儿。”
我仍看着他。栾峭站起来,转身朝门边走过去:
“多睡会儿。——最好能睡着。”
【小黑板】
失踪人口明天回归。
熟睡可以减弱疼痛,但疼痛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无法睡着。这本身就是一个死循环。那天晚上,我伏在床上,略一动便能疼出汗来,根本无法沉睡。后半夜骤雨,点点滴滴,一分一秒数到黎明。
退烧药有轻微的助眠效用,却仅致我周身疲软酸痛,甚连抬起手来将脑门上的退热贴按按严实的力气都不敢空耗,而无论如何不能睡;几次昏昏沉沉地要盹过去,梦境都出了一两帧画面,又无缘无故地在即将睡着的时候,猛然醒来。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我将脸埋进枕头里,哭起来。
我越是哭,身后的伤就越疼,刺激着眼泪没有止境,以至于从喉咙口嗫嚅出几个不知所谓的字眼儿来:
“为什么…为什么…”
我哭累了,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于是又安静下来。眼泪似乎带走了一部分心中的郁塞,我开始强迫自己去回忆白天的细节。
——我需给自己一个交代。关于这些发生的事情,关于这些近在咫尺的人,也关于自己在恐惧里无缘无故生发的顽强。也正是在这个晚上,我第一次有了一点勇气,厌弃我的父亲。
——并不是因为这顿打,而恰恰是因为他那些话,那些纠结犹豫,和暴露出来的所谓苦处。
后来,我曾经隐晦地与第一个女友姜洲谈起这件事。
我那时高二,再谈已经神色淡然,用的也是“我认识一个人”的句式。姜洲是家境优渥的可爱女孩,甜美如珍珠蔷薇。她听完之后眨眨眼,然后问我说:
“那个小孩子从此就知道体谅他爸爸了吧?”
我翻书的手顿了顿,就势折了页脚。我回头,微笑着问她:
“什么?”
姜洲鼓起腮帮子,将一支自动铅按得哒哒响:
“就他爸爸也不容易啊,心里很矛盾的吧…虽然说经常打他可能方法不太对,出发点也是想要他好的嘛。而且虽然严厉了一点,也不是不喜欢他不心疼他。他也要体谅家长一片苦心嘛。”
我听完足足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低头喝了口苏打水。姜洲察觉了,问我:
“怎么啦?”
“没事,就你想的和现实事情发展不大一样。”
我摇摇头,拔了钢笔低头写誊录:
“我那同学,好像就一直没原谅他爸。…初中毕业就直接离家了,应该一直没和解。”
“这样啊。”
姜洲玩着我的笔盖:
“那他真不应该。”
距这段对话发生一个月之后,姜洲向我提出分手,不需要理由,我答应得很平静。当晚下雨,我给舍友直调侃到熄灯,才得以爬上床去,听着窗外的雨,就睡不着。
四年前的那个雨夜,我也是这样不能入眠。只不过,当时还只能俯卧着。——和姜洲说的不一样,面对栾峭所言的纠结苦处和他一直以来不时体现的那些丁点儿的犹豫痕迹,我当时心里的感觉并非体谅,而是一种有气无力的怨怒。
因为我觉得荒唐。
栾峭的棍棒教育带我走过童年。在这一天之前,我至少认为,栾峭之所以这样说一不二地做着家长,动辄棍棒教训,是因为他知道某一条艰难而正确的路。我如果跟着他走,纵然要付出很多代价,时常棰楚加身,最后总有一个交代。而我的叛逆,是因为不愿意过这种他替我选的人生。
我从没敢想过,这条我被绑着走了十几年的路,连绑我的人都是摸黑的。我想起他当初那次醉酒,他看上去也脆弱。而当时,他开口就命我跪下,心里却甚至不知道,这种教育是不是真的对我好,甚至开口问我,“你好吗”。
若那天晚上,我当时能再多一点点的勇气和力气,我也许扶着墙,甚至爬着摔着,仅凭着高烧所致的一点点蛮横,也要去质问他:
一个把我伤成这样的人,他说自己制定的法则甚至是我的铁律,他怎么敢这样糊涂?我有什么位置理解他这种稀里糊涂的苦心?他这样难,他为什么不停手?那么多的路可以走,他为什么一定要假扮神明?难道因为他也受苦,对我就公平吗?
但是我没有能,也许因为疲劳、也许因为懦弱…总之我停手了。我本撑着床想支起身体,带起身后撕裂般的剧痛。我咬着牙,伸手去够床头的玻璃杯。
——如果我砸碎杯子,栾峭或许会闻声而来。今晚,也是他的不眠夜。
我握住了杯子。手指没有力气,杯里的水晃晃荡荡泼出来,地面上的水渍映着灯光,我看见一条手臂颤抖模糊的影子。
但是那条手臂一松,落下来,杯子轻轻滚在地上。我的手指触碰到地面微凉的水渍,这点凉意让我轻轻一抖:
我不可以砸碎他。
不是因为伦理要求,而是因为,我砸碎了他,也就砸碎了一部分的我,甚至可能,是现如今大部分的我。
我不敢,也不能。
我挂在床边,将手掌一点一点按进那篇水渍里,然后尽最大的努力握住杯子,挣扎着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的眼泪滴在手背上,我伸出手,让它落进地板上的水渍里。
为了安顿自己,我要为栾峭辩护。


长夜。
我最终盼来那样一场雨,溅着泥土活泛的腥味。白天听见的那些支离破碎的对话,在我烧得烂棉絮般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滤。——最终,我触碰到了一个人的残影:
一个已亡故的老人。
我的爷爷,栾峭的父亲。
邻居说过,栾峭以打代教,是因为我爷爷也是这样,他不会别的方法。
…原来如此。他也曾是受害人。他也是这么过来的。我无法原谅,但我可以告诉自己他有无奈,一种不那么荒唐的无奈,然后对之有同情。以同情一个过往,来否认眼前的荒唐——他也曾是受害者。他也曾是受害者。
错的是开始一切的人。这理由令我可以不必怨恨与我直接相关的人,我可以睡了。
我沉沉睡去。

长夜未散。栾知栩坐在我面前,将空了的杯子推开,又将一个更大的杯子推到我面前,请我添酒。我望着面前青年男子俊美面容上渐渐泛起的苍白,不置可否,只为他淡淡斟满。
“甄一,你还在听吗?不要不说话。不要。”
晶莹的酒液淌入杯中,栾知栩扭过头。我将面前的手札翻过一页,他喝了一口酒,轻轻阖起眼睛:
“我应该被责怪吗?不要紧。我只希望,不要有人将我的睡眠,当作悟道,毕竟我没有长睡不醒。但我来这里,睡着的人已经看不见了。的确,做成什么都需要有代价…只是,只是——不提了。我想…想和你谈谈另一个人。”
他放下酒杯仰起脸来,微笑,那笑容里闪过一种因浓烈而颤抖的幸福,然后慢慢安静下来。栾知栩看着我的眼睛,声线柔和诚恳得像在给襁褓之中的婴孩读童话故事第一页:
“她叫梁菱。”
【7】
我和梁菱很小就认识。
我们两家相熟。她爸爸梁忱专攻学术难得见面,她妈妈祝蔚,则是栾峭颇为叹服的商场精英。每年年终宴,栾峭带着我,祝姨就带着她。
当时我告诉栾峭,我有了对象,是梁菱,他兴奋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拍着我肩膀连连说好,甚要与我开瓶酒庆祝。
我推脱着说,出门要开车,不喝。栾峭竟也没有丝毫不悦,直叮嘱我,要好好照顾女孩儿。
——这是所有人都称许的缘分。订婚宴上,长辈们说,我和梁菱,从小就吃过一张桌上的饭,将来自然应该要吃一口锅里的饭。那天晚上散了席,半饥半饱,我们去广场上吹风,喝牛骨汤,吃炒粉,我于人潮中将她紧揽在身边,对她喃喃道:
“八岁就认识了,竟然让我等十八年。”
梁菱倚着我,捧着一杯奶盖姜茶笑起来,她仰起头,柔细的黑头发在我手背上扫过,说得一本正经:
“你等等,我补给你八十年。”
我们认识得早,然那时候我和她不近,最多只知道这小姑娘和我同学校、在邻班。但这样的孩子实在是多。只听闻,梁菱幼时安静而孤癖,略带一点奇怪的任性,喜欢捡树叶,会为花哭。
后来,我和她一同入竞赛班。梁菱的成绩出色,却不至于让我担心。再往上,初中,我们便被分至同班。
即便如此,我和梁菱依然止于点头之交。
我初中时,不敢招惹女孩儿。
最大的原因是栾峭。我再怎么不服,再怎么不认同,终究是有些惮了栾峭的棍棒,并且终于舍弃了童年时对他“某日突然变好”的指望。钱睦今事件之后,一个周末,我都在养伤。
身后有两三条伤痕破皮见血,我扶着床板挣扎起来,自己潦潦草草地揉伤擦药。手下欠经验,没有轻重分寸,疼到大脑嗡鸣,甚报复般地去按压伤口。我有轻微的伤痕体质,这一次有意地不忌口,要伤口沉色,到最后就留了疤。
这一回,栾峭被我锁在了外头。他没有强行叫门,我周一勉强去上学,出门前,看见他眼睛下头的青黑。
我那时候,只觉得报复般痛快。
话说回来,栾峭毕竟仍是我不容违逆的父亲。他自然是禁止我早恋。但这句话,他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说。正经与我摊牌说明这一点,大约要等到我于初二推掉民乐团而改报篮球队。
那年暑假,篮球队扩招新人,早自习前与一三五放学后时间段训练。栾峭不反对,我便不顾班主任反对去报了名。从此,每天一大早,我就从家里出来,放了晚学不是在教室里攻题,就是在体育馆训练。
篮球队的男孩子大多爽朗而好动,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底子,并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借着我年级第一的名头,他们也正乐得晚归,不论是做功课还是打篮球,都一道在学校等到不得不走。
我从前一向安静。似乎老师与父母也喜欢我这样安静,我便也习惯了。这些打球的男孩子不一样:
他们的成绩并没有那样出挑,爱吵闹笑骂,不那么喜欢思虑事情,却带着一种我同钱睦今都身上寻不到了的鲜艳灼烫,流汗奔跑的时候,什么都像是忘了,我同他们在一块,轻松得简直有些快乐:
世界之于他们,似乎是很好玩的,我听他们天南地北,什么都聊。从前天晚上的球赛,到政治老师的秃头。他们也相互撺掇着去网吧,去酒吧,圆谎的话越编越离谱,却似乎终究没有人宣告去过。
除去这些,他们也聊女孩儿。
他们有许多女孩儿可聊,那时候我们一旦拉到外头的场地,就必然有女孩儿聚在边上,不会是一个,常常是三五成群地来,就在铁丝网外面站着,交头接耳,面带笑容。
我从没留心过,也从没觉得自己与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我要兼顾一堆事情,已无闲暇,何况早恋这样的禁令,栾峭不说,它也是存在的。
事实上,初一那次狠打之后,栾峭对我的态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还算得上温和。我打球,他准了,我晚归,他也准了,他只叮嘱我成绩不准掉下去。然而,初二期中考后的家长会,依然是栾峭去开。他回家一进门,我就觉得他面色不对。
栾峭立在玄关,对我道:
“知栩,过来。”
他语气尚和缓,我走过去,栾峭从包里掏出一只信封,将成绩条抽出来递给我:
“你读书,是不用我再操心了。”
我将成绩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没看出任何不对劲来,栾峭看了我一眼,又道:
“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个东西。”
他将信封一倒,里面掉出来一堆千纸鹤,粉紫蓝绿各色齐全。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栾峭在鞋柜平台上,五只一行,一只一只地码齐整了,一共二十三只,接着他道:
“今天你们老师特意提的,班级后面墙上的写作角个人信封,不是孳生早恋的花圃。我去倒了倒,就倒出来这么多纸雀子。”
我急道:
“可这也不是我折的啊。”
“我知道不是你折的。但是这也不是什么问题都说明不了,我是你爸,该提的醒还是得提,”
栾峭抬手取下那根棍子,道:
“手,伸出来。”
掌心上啪啪烙下两道灼痛红痕,这感觉我是久违了。我咬牙忍下。栾峭将东西放回去,回头对我道:
“这不算冤枉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在立杆见影这个效果上,栾峭的棍棒绝对胜于任何老师的苦口婆心。翌日,我径直将那小信封给拆了。中学六年,收的情书不少。我不太忍心撕了或是烧掉。我知道那是很珍贵的东西。故大多拿去埋进了土里。
——但除了把那些信埋得深一点,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也算是一种幸运吧。对于我而言,少年不是太好的时机。我没在那个年岁上,过早地喜欢上梁菱,而仅仅是在那个年岁上,恰好地看见了她。
我第一次注意到梁菱这个人,是在初二的下半。
那时候钱睦今已出国去了,班级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秩序,但是当时的混乱造成了不小的后遗症,整班学生似乎是一捆干稻草,渴望叛逆如渴望火星,动辄便会跟老师当堂起冲突。
冲突频发,学生便不时要自学,而这种状况的直接后果,是学习成绩的严重断档。伴随着断档出现的,是段内竞争空前激烈。我常居榜首的状况被打破了几次,只得加倍用功,午睡时段练球,放学留校刷题。
那天傍晚,月考六门发榜。初二下的学生对于考试已经有了敏感,外头是地地道道的春天,空气暖腥,人心浮躁,各自早早回家,也无心再留校做题。
我一个人在教室里整着题库,听着外头从人声鼎沸到一片安静,觉得有种大战之后的倦意,将台灯关了,准备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却听教室前头,有人啪地扶上门框。
那声音并不大,但足够惊动我。我打开灯,就看见一个女孩子快步向我走过来。
在那之前,梁菱几未和我说过话。
她那时候忙得很,与几个朋友自费维持着一个小乐队,是学校唯一一个尚具活力的自组社团。梁菱会弹吉他会写歌,课业成绩也很是优秀,自然闲不到哪里去;我为了克制脑子里的多余想法,亦在打球与攻题之间挤得滴水不漏。我们又都不愿担班干部,遂在很长时间里,几乎是两条平行线。
但我后来回忆中学,发现自己将许多人的样子都忘了,却竟然模模糊糊地能记得她十三岁那年春天时的模样。记得她清瘦身量,乌发齐肩,似乎有时会背着吉他来教室,一身深红色的卫衣,胸前垂着两条白色的穗子。
这正是那一天梁菱向我走来时的模样。
我一时不确定,本能地有些防备,喊了她一声:
“梁菱?”
她没回应我。我将台灯打亮,见她左手掩着嘴,脚步略带紧张,拉过我的草稿本提笔就写。眼神有些慌乱,字迹却很扎实:
——纸巾
我忙摸出一包纸巾递过去。梁菱转过身,空气里弥散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我给她又递了一张。她将第一张攥进手心里,另一张抵在唇角,回头对我道:
“谢谢。”
她走回位子上整理书包。我忍不住回头问:
“你怎么了?”
“教务科回来,下楼梯摔了一跤,不小心把上火结的痂给咬破了,出血有点厉害。”
梁菱喝着茶,低头翻着桌上一堆卷纸,一头黑发剪在齐肩,显得人伶俐而甜净。她耸耸肩对我笑了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我问:
“这个点了,你去教务科干什么?”
“噢,”
梁菱将一摞卷纸简单对折放进包里:
“我的那张科学卷子不是被他们搞丢了嘛,有老师说见过,我就去查了个分。还成。”
她说着甩包上肩:
“先走啦。”

十年后,我与梁菱再逢,于某个双双失眠的夜晚,约出来喝茶。彼时我们略略有意,尚不是恋人,话题也有限。我难得有心情聊到少时年月,提起最初的交集,竟是大意摔倒,可见大意难得。梁菱一愣,旋即笑了笑。就在这一笑里我看出她当初所言非实。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那天不是发卷么。”
梁菱微蹙着眉,将一双手笼在玻璃烛罩外头:
“——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有个女孩儿,她妈和我妈同单位,次次问分只问年级第一的,叫孙书豫?”
我仔细思量一下,似乎确有此人,与梁菱似乎还是班主任挂在嘴边的竞争关系。优势互补。梁菱提起壶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复与我斟上:
“——她目标太高了点儿。老师那时候就要她先和我竞争么。她一肚子气,那天我丢了卷子,她催着我去查,查了回来,比她高,把她挤到第六去了。”
我皱着眉问然后,梁菱拿小匙舀了薄薄一匙底蜂蜜,浸入浮雕花玻璃杯里搅出细细的丝缕,声音里带点浅淡的笑意:
“她当时呢,眼睛一红,直接给了我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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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7 21:09:36  更:2021-09-07 23:3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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