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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流亡之客[第2页]

作者:柯狄勒
首页 上一页[1] 本页[2] 下一页[3] 尾页[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那日,直到母亲一通电话拨回家里,我才意识到:
下午,栾峭的确是有来接我的,
——他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停车,又碰巧出去点了根烟。天知道,我就自己走了。他开着车绕着周边的路找我,一边给我几个一对一授课的老师打电话,打得手机都没了电;又逢堵车,听说是连环追尾,还伤到了行人与一辆摩托车,连吵架带封路,把他死死地卡在了全区最堵的一个三岔。
“知栩?知栩?”
母亲在话筒里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朝电话那边回过去一个音。
——我是真的怕,怕得手都有些软,人也倚上了墙。电话线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在我脖子上绕了一圈。我只听母亲在那头叹了口气,道:
“你爸说他今天不能回来吃饭了,你等着我回来给你带。可能迟一点,你先找点饼干。”
沉默了片刻,又道:
“你爸爸要是先到了…”
我闭上眼,将话筒拿离耳朵,仍隐约听见“道歉”二字。

栾峭到家,是七点。
我没有回房间。在餐桌上写作业。饿与不饿几乎没有知觉。他旋锁的声音响起来,我的铅笔芯就生生摁断在了纸面上。他进门,面上一派平静,一面找拖鞋一面对我说:
“过来。”
我不敢再无谓地与他磨,遂走过去。走到离他两步远,栾峭看了我一眼,我心虚,步子生生顿住,本能地往又往后缩了缩。
栾峭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只开口与我道:
“跪下。”
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
栾峭从来不会令我跪。纵然他要立家法要定规矩,从来没有叫我跪过。——我鼓足勇气,摇了摇头。栾峭突然抬手,一把拿下棍子,啪地摔在我面前。
我吓得双膝一软,直直向后跌坐下去。他蹲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我:
“不是厉害到和我赌气了吗?你都敢从市心走回家里,你怕什么?”
我到底年岁小一些,隐约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并不能全懂这意味着什么,只抖抖索索道:
“我怕你打我…”
栾峭点点头,探身将棍子捡起来,塞进我手里。我拿不稳,它又滚落在地上:
“我为什么打你?”
我被吓得几乎不能言语,慌乱间,想起他那仅有的一句解释:
“你是为我好…”
“那你好吗?”
栾峭扶着额头站起身来,掐着太阳穴退了一步,我瞥见他脸上,竟有几分惨淡的笑:
“——你'没事的'。”
他转过身去,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反手一甩。楼道回声很强,他的步子重重地砸在台阶上,我听得分明,半晌回过神来,一摸自己的脸,满脸吓出的泪都已凉了。
那晚的事情,想起来真的是后怕。栾峭醉驾着回来,又醉驾着去了公司。——一个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出,万幸是一切平安。母亲七点半回家来时,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根棍子被我踩着凳子放了回去。母亲把我摇醒,告诉我:
“你爸爸刚才来电话,今晚不回来了。”

接下来半个月,栾峭一直睡在办公室里。我几次想打电话,不是没接,就是拨号一半就放弃了。
——那半个月,我上学放学没了接送,每天要走上十分钟去公交车站,为了凑班次,要比平时早半个小时出门。在站台里吃早饭,总有一点胸闷,常常有一半是丢掉的,食堂的午饭又不好,逢有体育课的日子,到了下午竞赛培训便微微发眩。
纵然知道带零食算作违纪,母亲还是替我塞了一些糖果在书包里。她在我面前并不劝和,也不偏帮,而栾峭,也一直没有回家的迹象。
然而,老天是不会叫事情不解决的:
——调到那件事后第二个礼拜三下午的语竞课,和体育课撞在了同一天。
来我换个问法。
今天有人想看文吗?
虽然只有半章,但是到了一更的长度。想看的超过三个人我就先放出来。

语竞课是年级里几位老师按教学长项轮流上的,那一周上到习作。是最近新流传出来、下一届区赛要加的题型。讲课老师是我班主任,素来严厉,出题刁钻,但一直偏疼我一些,甚提过几次,要我认她做干妈。
纵使片段写作算是我相对薄弱的环节,我仍然很喜欢她的课,可这一次却看着那发下来的题目,觉得一阵烦躁:
《误会》
提纲写到一半,哪儿放什么修辞,哪儿用什么引借,我几如自动运作一般划拉了个大概。却在动笔之时觉出一种事有未竟的不甘,似乎在同我说:
——这样落笔,是要后悔的。
我一反寻常练习的稳当顺畅,抬头瞥了一眼老师。却看她原本推着眼镜的手,顺着镜脚将一绺散发别到耳后,对我温和地一阖眼,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提醒我保持沉着的动作,被我生生理解成了鼓励和许可。我将大纲草稿对折了三次扔进桌肚。
接着,我拎起笔,开始写一段货真价实的记叙:
——我全然忘了自己是在培训。倾诉和释放的欲望,一下子就溢满了纸张。我写着写着,便抬头看一眼老师,如同看着救命的求援对象。
——我要向她告诉。请她帮我。请这个一向来关怀我的人帮我,帮我把我说不出来的话,说给那个我想让他听到的人听。
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写完了答卷,仍坐在椅子上等待铃响,微微的困倦和肚饿让我只想睡过去。大约离课时结束前十五分钟,钱睦今起身交了卷,经过我身边时,声音不大不小地问了句:
“你开头都不空两格的啊?”
【公告栏】
作为一个没有群也并不打算建的人,过来放个QQ号。
3107664233
纯圈内号码。关于人物啊情节啊脑洞啊随便戳。


所有人纷纷转来看我。老师连忙道:
“——都安静,考完的离开教室,栾知栩你别改了,交卷吧,不扣你分,下次注意。”
我点点头,将卷子安安静静置上讲台,跟在钱睦今身后走出了教室。外头一片悄然,我不知该往哪里去,遂随他一路到了操场,爬在攀爬架上坐着。
他像是没料到我会一直跟着来,看我的眼神颇为诧异,往边上让了让,却没有半点要与我说话的意思。
操场沙坑靠着围栏,围栏再外头就是水,一棵老柳树傍水而生,钱睦今抬手折了根头顶上的柳条,在手里颇见娴熟地编成了一个绞圈。他拿着玩了片刻,反手一抛。柳枝圈儿飞过围栏,掉在浅水的萍苇之间,簌簌地惊起一对白鹭来。
我看着那一双纤细的白鸟在水上盘旋,只觉得漂亮,睁大了眼睛,不由得轻轻“哇”了一声。钱睦今笑了笑,翻过身,预备从架子上爬下去。
“钱睦今?”
他抬眼看着我“嗯?”了一声,我犹豫片刻,终开口道:
“我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钱睦今点头。他松开一只手,悬空一只脚,就那样吊在攀爬架上,学着数竞老师的口音与我道:
“你港。”
“你小片段一直写得好,我想问一下,”
我突然觉得一阵莫明的紧张与悬空:
“如果,就我刚才突然很激动,然后小片段一直在写心情…”
“——你发什么神经啊,”
他甚未听我将话说完,便松开手,向后一跳,正合着下课铃敲响的第一个音,稳稳地落在地上。落地踏起一阵沙尘,钱睦今的几缕碎发震得往两边飞开,露出宽宽的前额:
“——这是竞赛哎。”


数年之后,我坐在自习教室的窗边,背抵墙面,面前是钱睦今推过来的一沓稿纸。此时,我俩已十三岁出头,依然同班。他嚣张依旧,就那样将纸笔往我面前一推:
“你写不写?”
风从半开的窗里吹进来,掀着他的额发一下一下地动。我看着他,又看看纸角一枚小小的绿叶戳记,思绪不由地,便飘回了四年前:
——语竞课隔天,栾峭便被请到了学校。
我正督着班里同学午睡,余光瞥见西装革履从窗外一闪而过。忍了又忍,终于叫醒同桌,要她替我留心一些,自己则蹑手蹑脚地潜去了办公室:
我在文章里,自然不会描述栾峭打我,酒后失常之类的事情,只能用些“冲突”“责备”之类的词儿。一切的话,我都尽往温和地说了。——我潜到办公室,果然,栾峭坐在沙发椅上,手上的卷纸,赫然是我昨日的习作。
我沿墙蹲下。将脊背紧紧地贴着冰凉的白瓷砖。走廊里泼洒的金灿灿的阳光,照得人眼前几乎要起了青红色的光斑,我闭上眼,却突然紧张起来,一转身扒上侧窗沿,露出半只眼睛:
——我不怀疑老师能看懂,老师若看不懂我的求助,不会请家长面见。可是,栾峭他能看懂吗?
——他能吗?
我脑海里虚晃而过一个幻影,是那夜醉酒后言语无状、扶着额头颤巍巍起身的栾峭。
——他能吗?

屋子里头很安静。半晌,栾峭先开了口:
“这…”
老师将玻璃杯放下,从吱扭作响的椅子上站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要是正式比赛,他这一卷就完了。”
栾峭将卷纸合上,又打开,眉心微微有些皱起。班主任接过卷纸,放回办公桌上。二人又坐回小沙发里,中间隔着一张茶几。
“这个年纪的孩子,栾知栩算是懂事的了,我倒也从没替他想过这个问题,”
班主任往茶几上头置着的一只绿萝盆里加了点水:
“——他写这事,是你们家家事,我做老师的管不着,可就赛场来看,真的,个人情绪,他迟早也得学会按场合控制不是。不然,上了区赛这个样子,致命伤啊。”
栾峭点了点头:
“等我回去,我和他说。可之前听说是淘汰制,他这么一来还…”
班主任伸手拨拉了几下盘错的绿叶:
“这个放心,竞赛班给他破个例是肯定的,这一期最优秀的就是他。回去和他说说,说说吧。”
她起身,将栾峭送到门口。我一闪身躲进隔壁班的门框凹处,与坐讲台的隔壁班班长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接着去听门外的响动。只听班主任倚上门框,问栾峭道:
“你说,现在孩子也是辛苦。——家里是管他很严吗?之前也有这样的小孩,小小年纪就很优秀,都说是是天才,结果,全靠家里人逼出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声,忍不住转过头去看栾峭的反应:
栾峭眯着眼,对着外头刺烈的日光沉默了片刻。接着他转过头,与班主任微微带了丝笑意,开口道:
“——我和他妈妈都忙。他还是靠自己的多。拜托老师要多操心了。”
——————
昨天晚上脑子不大清醒,还是有错,于是又重发了一次,实在抱歉。正在码新更。
求援这种事情,绕不过当事人。旁人呢,不一定想,就算想,也不一定能。
争取下午更一次。争取。争取。
以及在评论区也提过了。5.26新坑预告。会贴链接。
【小黑板】
鉴于今天码出来的无法截断,今天就不更了…
楼主昨天呢,收到了大二的课程表。可了不起了,几乎是满的。
所以各位,欢迎催文。极其欢迎催文。
早晨起来看了一遍前文。
流亡这一篇呢,算是承载了我挺大的野心的。
它并不是一篇套路,与其说是为了写萌点,不如说是反槽点。所以风格一点都不轻松愉悦。可惜笔力不济,可能很多意思都没有表达出来,希望后面会好起来吧。
有几年我经常做梦,梦见自己拼尽九牛二虎之力,把钱睦今按进一片尘土飞扬里往死了揍。可他却不挣扎不咳嗽地倒在那儿,我的拳头根本就伤不到他。
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则一如既往地关注他、又躲着他。初中又是按学区片分,我本本分分地做着我的年段榜首,他则劳心劳力地出副班长的巡逻午勤。放了学,他走东北向,我走西南向,相安无事。
——若说小时候的钱睦今并不招人喜欢,那么,升入初中之后,境况就大为改观:
钱睦今比我大上几月,再早生三天,便应当升到上一级去,故身量早早便拔得高挑出群,眉眼间带一两分戏谑。条框规矩在他眼睛里全如玩物,却偏偏能捏得好那个分寸:
进校一场新生代表竞选,他几句话撩拨得下头人仰马翻,演讲毕掌声雷动。校方倒是最终择了个乖巧的甜嗓小姑娘,却教一众迫近青春逆反、存了些小小躁动的学生,愈发抓耳挠腮地怀念起初选时钱睦今那一对活泼的眉眼。
然而,我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做他叛逆的同谋。
那天的天气阴郁得厉害。我戴着个口罩,坐在窗边的座位上,读一篇发下来的散文版型。应该是在不少人的手上传阅过了。背面写了不少读后笔记,有一条分外在理:
情感炽烈,几如呓语。
下一行换了笔迹:
学不得也么哥。
我生生看着这二位的手迹笑出声来。竟不知面前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钱睦今抱着一只文件夹站在我面前,另一只手拿着一沓空白稿纸,捻了三张,放在我面前。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的稿纸,微皱起眉:
“——你真要闹出去?”
他的口罩一边挂在耳朵上,冲我笑了一笑。手上将纸笔不由分说往我面前一推:
“你写不写?”
我的眼光在他与纸张间游走了几个来回,终一皱眉转身面向窗外:
——灰沉沉的天,竟如一层层蜘蛛网摞起来,大约摞了百千层,一刀刺不开。我迷迷蒙蒙地,能看见校门口对街的美发店霓虹灯,却已不大辨得出字迹。
——这样的天气,学校不知为什么,呼吁学生集体戴口罩上学,却不愿停止冬季晨跑。
学生按规则写了联名信,上交到了舆情部。然后就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接着,有学生径自罢了操课,那便扣班级的总评分,事情一旦变成学生与班主任闹起来,最后通常小事化了。
钱睦今最终合上了学生手册,宣布,现在这本书已经提供不了半点帮助。接着,他们开始组织另一次联名请愿。
——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请愿,就不再仅仅局限于雾霾天晨跑这一个问题:
这一次提及的,囊括了各种各样零零碎碎的漏洞:
小学食堂一塌糊涂的午饭,只用于迎宾办展览、平时却不许学生进门的图书馆,堆满了东西的消防通道,各个社团的名存实亡。以及前不久学校里闹得议论纷纷、却最终不了了之的一件事:
——期中在即,校领导突然安排初二年级全体女学生停课排练一支舞蹈。排练过程中,拿麦克大吼“瘟怂”“猪头”,以至于拿旗杆打人;学生被要求周六冒雨加急排练,结果只拿到一件雨衣,在积水的雨地里干站了一下午。
那段时间流感盛行,回去就有人高烧不退。却最终因为演出的大获成功,没有再给任何解释。
——事情似乎就都是这个样子:只要最后做成了,之前未解的问题便是如此的不重要,甚几乎约等于,是不再存在了。
——事情似乎就都是这个样子,只要最后做成了,之前未解的问题便是如此的不重要,几乎约等于是不再存在了。
我将已收集的信件大致看了一遍,颇有一些恍惚:
——这些事情,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桩一件发生的,我竟不知道,它们累加起来,竟已这样骇人。
应当吗?不应当,绝对不应当。可不知为什么,要我起来对抗,我总有犹豫,不知是因为仍对这种行为的效用持有怀疑,还是性格里已成的戒备本能。
“这有用吗?”
我将那张范文纸折成条,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捋,直捋成一根平滑梗硬的僵物,开口掩不住的迟疑:
“你们预备寄给谁?”
我以为他会寄到哪个机关部门里去。——我可以笃定,那多半又是枉然。钱睦今的回答却叫我着实吃了一惊。
他告诉我,先走正常的程序,是自然。如果走不通,就寄给报社。——学校后门外,就是邮电大厦,本地日报的总部就在那里。
“理不理会,是他们的事情,寄不寄,是我们的事情。”
我被他不顾后果般的打算给震得懵了一懵。这震颤之后,又似乎回报般地生出一丝有望。原先那些笃实的不信,细碎地散成了一地朦胧的不确信。这点不安分的微动刺得我一阵烦乱。
我叹口气,蹙着眉站起来,转过身去剥一块窗框上的脱胶,手上紧紧握着笔:
“钱睦今,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家丑不可外扬?”


十岁那年的事情,我之所以记得这样分明,是因为它着实反常。
当时我听完壁角,满脑子一片空白,连基本的理解能力都丧失了。——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能断定,当年我的老师,在说出那句“我管不着”之后,又于末了送客之际,旁敲侧击地去问关于我的家教,到底是一种策略,还是一种并不带有施援意愿的试探。无论如何,最后还是需我与栾峭回家去谈。
栾峭曾在我上了思品课、试图磕磕巴巴地与他辩白体罚负面作用的时候,一句断言将我吼得闭嘴:家不是讲理的地方。——虽然他并未承认我家是个不讲理的地方,但回了家,也就真没什么可谈的了。
离午睡结束还早。我却不想回教室,鬼使神差地走到操场,去爬那日的架子。
金属的栏杆灰漆斑驳,被太阳烤灼得发烫。我的胳膊腿脚并不是特别有力气,爬上去似乎比那一天更难了。我反而咬牙爬到了顶,一翻身躺了上去。
立时,一阵灼热从我的后脑勺蔓延到小腿肚。虽不难忍,却绝不舒服。我却对抗般与它耗了下去,尽其所能地感受着自己的忍耐力和灼热的侵蚀力。结果便是,待我坐起身来,脑子即刻里如砸了一只蜂窝:
眼前明明暗暗,本想如钱睦今一样,从五档梯上跳下,脚底一滑,在第四档上绊了绊,整个人便从上头直接跌了下来。
我摔在下边的沙坑里,膝盖手肘磕上水泥砌的围沿,肘上磕破了皮,有血渗出来,沾上了沙尘,疼得火烧火燎。——我一向来是畏惧疼痛的,却竟也觉得不想管它了,撑了一把地面站起来,就往教室走回去。
同桌小姑娘见我将自己搞伤了,忙不迭从包里翻出一个特大号的创可贴。我道了谢,往胳膊上一糊,便全当它不存在,甚自欺欺人般从桌肚里拿出半上午换下来的长袖衬衫,套在短袖外头。
同桌摁着自己一块儿橡皮玩:
“栾知栩你热不热?”
我想起攀爬架的温度,摇摇头:
“不热。”

下午的课是什么我早已忘了,只记得最后一节是大扫除,我扫完了地,早早地回了家。没有乘车,走到家里已经一身的汗,膝盖上兴许也有伤,蛰刺着疼。
家里冷气开得很足。我一进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栾峭坐在沙发上读报纸,他听我进门的声音,站起身与我道:
“过来。”
我走过去。本以为是狂风暴雨,帆摧桅断都不为过。他却不是要打我的模样。面前的矮茶几上放着碘酒棉签,他径直拉过我的胳膊推起袖管,将那胡乱贴的创可贴仔细揭了下来。
我的手腕被捏着,一言不发地由着他摆弄。随着头脑渐渐清醒,我反应过来:
中午,栾峭察觉了我的窥伺,我却没能察觉他的。
“你都听见了,对吧?”
栾峭剪开棉签的含药管。我看着碘酒的颜色慢慢渗出来,小声道:
“嗯。”
他点点头,将我的手臂托高了几分。碘酒接触到伤口,先是一蜇,随后泛起疼痛来,却并不很剧烈。棉签渗着药,将伤口周边的皮肤擦出一片浅黄色的清凉,栾峭难得与我话多一些:
“那你应该也听见你们老师说了,机会会给什么样的人。这个特例,是怎么给你批的,不用我再多讲。”
我开始觉出创口的疼痛来,他的话我无心细想,只想抽手。栾峭低声道了句别动,抓着我胳膊的手又紧了几分,干脆利落地换了一根棉签,药仍是不疾不徐地上着:
“——他们为什么留你,你爸我,为什么非得逼你,栾知栩,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我没再答他的话。栾峭亦再无反应,只将伤口收拾停当,贴了块小纱布。
他替我放下袖管来,甚至替我妥帖地结好了两粒袖扣:
“另外,教你一句话。家丑不可外扬。——到底是为了谁的脸面着想,你自己好好上点心。”


“你这么一来,成或不成,事情都闹大了。”
我手指上无意的力气,将那块年久损旧了的干胶整个断下了半块扔出窗外,下意识地整理起课桌来,动作却有些迟疑:
“——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这句话一出口,我便觉得心虚。因为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敢看钱睦今的眼睛,甚至不能拿上课报出某个计算结果时那种温和安定的语气对他说话。
钱睦今是这种人:你知道自己的动作被他尽收眼底并不是什么好事,却也不知道除了继续下去还能做点什么。——他不动声色地在边上看着我将记号笔一根一根往笔袋里放,冷不防抛出一句:
“栾知栩,记得李欣琦吧?”
——我记得。那是个高我们一届的小学姐,和钱睦今熟,实际上比他大了不过半月,写得一手漂亮的柳楷,喜欢一面弹琴一面唱歌。
“上个礼拜,初二演讲比赛,观摩名单上你也在;她因故缺席,你呢,也看到了。”
他绕到我面前,双手往我面前桌上一撑:
“人在医院。——可能。得摘扁桃体。”
我立时震惊:
“因为淋雨?她家人没掀了行政楼?”
“她打小就老爱犯点气管上的毛病,淋雨那是诱因的诱因,”
钱睦今道,望着我的眼里,缓缓浮出一丝复杂的神情:
“而且,这病是她家人人都有,打娘胎里就染一点儿的。——家丑,可不能外扬。”
我皱了几下眉,咬着唇坐回椅子里,手指在桌上。钱睦今倚在桌边,不再看我,只将一枝磨砂黑的狩猎者在手指间转成一片花影,又猝不及防地一个收攥,一双眼看向窗外去。那神色里,带着一种会教旁人一面觉得可笑,又不敢戏谑的重量:
“脸面?连健康都可以不尊重,没有什么脸面可以谈。
“不仅是我们,还有我们将来整一个学区的学生,吃母猪肉做的红烧肉,烂青豆充数的蒸蛋饼,吸霾、停课、淋雨、练广播体操练到中暑,你告诉我,很长脸面吗?”
不知什么时候,教室里的人都走空了。我从没被人这样追问过。钱睦今不带停地一步步紧迫上来,我心里洇开一片独处时的烦躁,徒劳地拎起一本书摔在桌面上:
“我和你不一样!”
那本书页缘朝下摔开,终软软地倒向较厚的一侧:
“要是不成,一个处分,我爸非打死我不可。钱睦今,”
——当年的事是个特例。我本也期待着从此栾峭便不再打我了。这份期待终究是落了空的。我咬着唇,将那早已生霉朽软、毫无力气的失望,掺合着眼前新鲜的懊恼揉出句话来,朝钱睦今丢过去:
“你不过是在逞英雄。”
他闻言一笑,转眼过来,与我四目相对:
“栾知栩,”
他的语气轻轻的:
“你不过是个假懦夫。”
——————
嗯,说点话。
我并无意评判这件事情上二人的对错。因为面对一件已经发生了一半的事情,“应当”这两个字,实在是太多局限。
对于栾峭,我其实在评论区里提到了。用文章后面的一句话来说,就是“不要施加给他义愤填膺的指责和愤怒,也不要错舍予他不明就里的同情和谅解。”——当然这只是个愿望。
虽然文风可能严肃得很诡异,然而作者本人还是比较,怎么说,比较话痨的一神经病。这里敬衡,欢迎加小企鹅,3107664233,欢迎私戳。
请多多冒泡,多多冒泡,多多冒泡。以及给五位点赞的小天使比心心,谢谢喜欢我的文。
“所以呢?你写了吗?”
屋外仍然是黑沉沉的天,像是一个亘古未解的问题。我佯作微醺,枕着自己的胳膊。栾知栩看着我,面上浮起一点点笑意来。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够理解,”
他轻轻点头,眯起眼看向窗外,谈论着当年的自己,像是谈论一句由旁人转述的昨夜梦呓:
“当时啊,我就是冲着失败的结果去的。”
他讲述的神色里,已然脱去了当初那个清秀少年的略带稚气的柔弱,却犹带着一种对这份脱离感的留恋和哀凉:
“——我当时想,我活这一辈子,至少要有一次,在我要为所谓的错误付出代价的时候,是我真正心甘情愿、自己选择的。”
...

我后来知道,钱睦今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赢。
“要是顺顺当当解决了,总会有风波既平,秋后算账的那一天。”
他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手上捧的已经不是教科书,而是一本我读起来颇为吃力的外国大部头。我不再愠怒了,看着他的眼神,平静得让我自己都吃惊:
“——只有出点动静,反复几次,才会有旁人的眼睛看过来。有人盯着,麻烦就换手了。”
我笑了笑,低头咳嗽一声,拨拉着盒饭里几根豆芽:
“所以你也是奔着不成去的。”
他与我挑挑眉:
“——哟,你也?”


那天晚上,栾峭出了差。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母亲在客厅煮玫瑰花茶的气味,丝丝缕缕传进来,醉人的甜香。
不知为什么,越是醉人的气味,我越是觉得警惕而清醒,似乎与这些东西已经有了一层淡淡的冷静的薄膜,大约也是栾峭反反复复教我“乐极生悲”这道理的缘故。作业于我太简单了,然我却没有心思做拓展,面前摆着钱睦今的稿纸。
——这不是一人起草,多人签字的请愿书,而是人人一份的请愿信。一旦参与,就推脱不掉。
——那么,一旦参与,不管事成不成,按照栾峭白纸黑字的铁则,我也是逃不掉的罚。
长到这个岁数,我有些明白如何躲着那些规矩了,然而脑海里的痛楚,却已经足够威慑。我正想将东西推开,脑子里却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为什么是我?
除我之外,所有的请愿信,都是自发完成的。只有我这一封,是发起人上门来要的。——我伸出手,摩挲着自己课本封面右下角贴着的小标签。上边端端正正地写着我的名字,栾知栩。
我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我向来规矩、乖巧、勤奋,代表着正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故我的联名至关重要。今天不写,保不准明天钱睦今还会来找。
我是真有些怕了那张利嘴。我们的成长经历太不一样,当场对辩,一百次我也赢不了一次,总得被他刺着,需早做防御才对。我拿起笔,在那张稿纸上,凭着记忆写下他们检举的条款,意图找到其中的漏洞。
——然而,随着我亲笔将它们一条一项地写下来,我意识到,这似乎不只是我先前意识到的累加,而是一种递进。
因为不断地退让,不断地忍耐,一味强调着理解、服从和情有可原,最终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我突然觉得,这件事情和我切身相关了。
那几年,栾峭一直小心地提防着我的叛逆期。
这种担心是有道理的。我在那个年纪,在很多人看来,才华、荣誉、外表,有足够的资本让我去骄傲。然而我却并没有。我仍然谦和谨慎,少年老成,待人大方而疏离。
我骄傲不起来。因为所谓光鲜亮丽,就算说不上是假的,也是片面的。——整一个童年,我的惊恐、狼狈、流窜、逃无可逃,都切切实实的存在过、存在着,都至少由栾峭替我保管着。
旁人不管知不知道,都再不会提。可那些充满着无力和未解的混乱的记忆,让我觉得,赞美很荒谬。
——要我因为这种赞美,而承认那样的童年是值得过的,甚至成为它的代言人,我做不到。我不愿意。我不管它会带来多少好处。
十二岁那年,我随着家人出了个宴席。做东的人家有个四岁的儿子。我母亲夸那孩子乖巧,主人家的妻子就笑:
“男孩子,乖不了几年了。倒是知栩,是像个大人了。”
栾峭道:
“他倒还算是个省心的。不过,男孩子真还是严些好。”
主人家便笑:
“你和璧如都忙,想管也管不到哪里去了。”
栾峭望着我,笑道:
“忙是忙,哪就能真不管他了?”
我在边上听着,面上不表现出来,只是如常地含些笑,然手上一枚枇杷,不知怎么就剥的七零八落。母亲觉察了,便道:
“别剥了,去敬个酒吧。”
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栾峭,竟伸手拿了那瓶白酒,斟了小杯,敬了。主人家“哟”了一声,夸得愈发起劲,我只觉得吞了一勺三昧真火。那日回家路上,我眩得斜在后座,仗着他不同我计较,问他:
“爸爸,你真的为我得意吗?”
栾峭冲着前头一辆横穿马路的电瓶车猛一按喇叭。母亲少见的气急,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从副驾驶转过头,与我道:
“不舒服,就躺会儿。”
...
——我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就到了这个地步,分明我从没有情愿过。
然而,某个不可捉摸的主语,耗掉我十年光阴后,一锤子判给我这样一种我从不想要的荒唐日子、从不想要的奇怪样子;我不得不为这个判决,去付长期贷款。
可我总有自己面对自己的时候:
——那时候,我是否会面向自己,而无言以对?
...
在那之前,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我搁下笔默了片刻,俯身枕上自己的臂弯,伸出手指,捻着稿纸的纸缘。
“我不怕。”
我听见自己对自己小声道:
“——让它来。我愿意的。”
————————————
半夜更文。
小栾怎么说吧,该孺子是教不好了。
【6】
翌日,我于晨跑下楼时的一片混乱中,将写好的信递进钱睦今的校服右襟。
那日的晨跑我跑得尤其快,回到教室坐在椅子上尚有些喘,只皱眉略闭一闭眼。睁开了,亦是恍惚的望着前方。
“栾知栩,”
钱睦今端着水杯从我面前过,看着我的模样笑了一声:
“感觉自己划时代了是吧?”
他提起我面前上下放反了的课本,替我转过来:
“——不会给你机会逞英雄的。”


钱睦今的计划中,尽最大可能保护了参与者。
信在他手上,他负责联络、负责试探、负责最后一步的操作。我因患了流感病倒在家,甚至错过了目睹最后一环实施的机会。只听闻钱睦今的计划颇经了几番波折。——待我回校,冬季长跑停止了,学生当中已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钱睦今大闹年末会场的壮举。
而学校里,也渐渐地开始有了维修工,一项一项做,从电风扇、窗玻璃,到饮水机,消防通道,一点一点有了改观。
所有人都很开心。他们用行动解决了问题,但是事情却还远没有结束:
——正如钱睦今自己说的那样,绣花的缎面子做好了,小针尖儿才能藏得妥帖。
学校尽力压下了这件事情,终究没有让它闹成新闻。这件事情,学校理亏在前,因此息事宁人,法不责众,并未彻查到每一封信的原主。
于是,站在明面上的钱睦今,便成了一切整修结束后唯一的后续波及人。
从这件事情发生的第二个礼拜开始,一直到钱睦今脱产离校,他的名字算是上了学校舆论的榜首。学生热议纷纷,年轻老师多持沉默,班主任却老派:
正如学校当初一直不肯叫停晨跑一样,他们在意的并不是这个事件的对错本身,而是它的后续影响。简而言之,就是对有影响力的叛逆行为深恶痛绝。
——我们班主任年过半百,在她眼里,学生顶嘴谈恋爱已经是翻天的事情,何况是钱睦今?
于是,那半个复习季,我们一边刷着堆积如山的卷子,一面往耳朵里灌足了对钱睦今的夹枪带棒,目睹了各种情境下的白眼翻法儿。——吹毛求疵,冷嘲热讽,零碎折磨,这十二个字个字,算是体会了个清清楚楚。
我坐在位置上,一派驯顺地做着那些对我来说已然太过基础的练习,努力想将自己摘除到平行时空去,却做不到。——我下笔愈来愈重,直至划破纸张。
我无法否认心里的欲望:
我想冲上去,拍着桌子质问讲台上已然失了分寸的刻薄唇舌:
——为什么一个让人看到那些不好而真实的东西的人,是造了这么大的罪孽呢?
然而,钱睦今绝不是无辜纯良的受害者。
——他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台上的人斜眼看他,他将校服袖子挽了两挽,抱着一双堪堪分明了筋骨线条的小臂充耳不闻,甚去往上边刺了个十字架,每日靠在椅背上自学。一双眼偶尔抬起时,里头满满的全是嘲讽与不屑:
——他倒也不回嘴,却同样不愿顾及一下旁人的感受而索性回家去。总之往那儿一坐,一米七十几的人,也不会被强行扔出教室去了。
无论话里话外怎么着,他望着对面的眼神,全如旁看着一个拙劣的魔术。
对峙双方均无底线,受负面影响最大的,是在教室里面坐着、每日上学如看戏的其余学生。
在钱睦今的奇异场强下,教室里的每一寸空气都不安分,学生到后来,发展出一种可笑而可悲的旁观感:
——班主任当堂刻薄钱睦今,他们哄堂大笑,然后马上转回来,盯着钱睦今的反应。后者只是勾勾嘴角,似乎防弹免疫,甚还一个微妙的嘲讽眼神过去,又引发小小地惊呼一片。


后来,我意识到,他们需要的,正是一个过分的钱睦今,替他们超额完成他们完成不了的叛逆。
——他们看着他与权威对峙,因为觉得有趣而窃喜;当他被打压,则因为刺激而叫好,全然不管任何一方的行为本身是否合理,也不管自己要为这种窃喜付出什么代价:
第一次小模考,我班尖子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三个人杀进年段前二十,其中甚至还有一个是钱睦今本人,班级平均分,则一路掉到了年级第五。
班主任反省了自身的问题,并痛斥我们心不在焉,却仍将钱睦今骂作害群之马:
“你还待着干什么呢?啊?”
她捏着半截粉笔从台上走下来,径直拄在钱睦今课桌上:
“你又不用听课,干什么要坏我们一锅粥呢?”
班里一阵骚乱。我手上抄着错题札,不曾回头,只听得前后左右座咿咿诶诶地顾盼,带得木头椅子吱嘎乱响。
“——我干什么?”
钱睦今被挑衅到面前,终于抬了头给了班主任一个正眼,接着轻轻笑着骂了句脏,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竟比班主任还高上一头:
“行啊,他们考不好,您教不好,怪我?那可好,”
他慢条斯理地抽出发下来的几张答卷,打横了一张张撕开,最后揉作一团扔进桌肚,顺带抽出一本闲书来,啪地一声掷上桌面: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得回去,但是,哪怕为了让您不舒坦,我也就坐在这。您大可以当这四十个人不存在,接着和我耗下去。”
一班学生拍桌跺脚,班主任气得满面通红,回到讲台上,将一摞书狠狠一拍,指着门道:
“——谁再笑就滚出去!”
班里这才略略安静下来,却绝不是一个正常的课堂了。我看见有人在给钱睦今比大拇指,钱睦今看着那人轻笑一下,捞起他的书,若无其事地从前门走了出去。
我被唤起来报答案,心思却并不在卷纸上。我的眼睛一直在周围人的身上游走着:
——他们玩着笔,玩着橡皮,动作紧张而带有兴奋的残痕,不断四处张望,撞见我的眼晴,又尼龙丝触热一般缩回去。
“非常好,坐下。”
我坐下。班主任开始呼吁同学们向我学习。接着按着套路讲评试卷,我垂着头,听得不甚分明。
什么为班争光,什么带头榜样。那一刻,我只是无比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自私:
因为我在意的,并不是同学们摇摇欲坠的成绩,也不是班里一团混乱的秩序,或者这群两眼一摸黑的人的自知之明,而是我那残存的自尊心对我没有休止的折磨。
一方面是愧。我们都参与了,只有钱睦今一个人受波及;一方面却是微妙的羞惭。因为钱睦今的确展现出了对此后果完全足够的承受能力。
——学校自然不希望他再待下去,他成功地调出了档案与学习证明,且不知什么时候考掉了语言考试,全然成了一位闲人。
冷嘲热讽完全如同伤不到他,他的家庭也并未让他因自己的叛逆行径而棍棒加身,甚日日在我跟前晃来晃去地碍眼,时刻让我觉得自己尤其地软弱无能。
我一看到他,心里就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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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7 21:09:36  更:2021-09-07 23:3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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