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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谁闭尘关不得归(古风,师徒,HE,2.0版)[第9页] |
作者:夜过天微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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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八十一日的战斗,我和那个无形的神,在宇宙的边际,世界的穹顶。 成团的尘云,碎裂的残片,漂浮在一片虚无的混沌之中,那些是死去的星辰残骸,象征着这片宇宙数亿年的风云岁月。虚域的星辰在我们脚下盘旋,如流如织,如亘古的星河。当我抬头之时,神主溢出的流光覆满了我的视线,灵力与咒法的碰击声中,我记得他说了很多话,却不记得他都说了什么。 我毕竟已受了太重的伤,我的元灵如倾覆的江水,那一战,我拼尽全力,也已不过如此。 其实,在晗儿叛变之后,十万英武军的元魄,仍可以让我暂时地突破瓶颈,获得与神主一战的能力。用十万族人的性命换一个胜局,在晗儿成神之前,乃是云初谋给我最后的底牌,然而我宿命中的敌人,利用我的晗儿,灭绝我所有的胜机。 记忆与未来,在我的面前,化作齑粉,纷飞湮没。 在昏迷之前,我已懂得,我败了。 ----------------------- 我苏醒在云端的边缘。 云层之下,望山岛如一叶扁舟,漂浮在如镜的海面。 岛屿不远处,撕裂的虚空,黑暗的门扉,已只剩下一道窄缝。晗儿跪在我身边,笑意微然,说:“师父,梓儿,筱昱,还有望山岛的族人们,他们都已经回去了,您也先回去吧,晗儿稍后也会回来……” 在他的搀扶下,我无力地站在他身边。胸口热潮奔涌,腥甜的味道涌上喉头,血,顺着唇畔流落而下。 晗儿念起咒,青绿的幽光划过我眼前,我被迫平静,蹙着眉头,带着些哂然的味道:“很好。” 很好。 真的很好。 甩开晗儿的手,我深吸上一口气,半闭的视线里,云层之上,一线广天,蔚蓝如海。 这凡界天地,本已碎裂在我和神主的旷世之战,然而我败了。 以神主倾世之力,重铸一个凡界,不过举手之劳。 而我,却连为我族谋一片天高海阔,都做不到。 我平静道:“你走吧。” “自此以后,恩义两绝。” “不要回来,不要再回来。” -------------------------- 回到魔域,从虚空裂谷飞身而上,头一眼,便是看见极星倾斜在荒原之上。 那时我想,这世上,总不会何事都如此决绝。既然极星已经重新升起,最后的生机,毕竟尚存。 回首再看,虚空裂谷里那些原本由上界投来的光,已经黯淡难辨。 堕世之战结束后,神族对魔域施加虚空封印,自彼时起,魔域与上界,再无瓜葛。 面对那扇原本通往上界的,却将永远合上的大门,我闭上眼睛,轻轻一笑。 师兄,我回来了。 这一次,再也不会分开了。 ------------------------- 提着唯存不多的元灵,我越过林地的边缘,向着我的族城,向着曜忝殿,且停且走。 却听见,动地的战鼓,在山的那头。 跃上山巅极目远望,成山成海的魔族大军,如翻滚的熔岩,碾向族城天墉,我族最后的庇护之所。 |
因为晗儿的竭力作保,本应被肃清的五部魔族,成了我族盟友,与我族共存于魔域之内。即使是乱纪长夜,他们也能在此间生存,故而并未与我族一同前往上界。 堕世之战前,在我的引领之下,无荒一族举族迁离影月林地,我布下禁阵使整个林地笼罩在幻境内,非我族之人而不得入。百年堕世之战,我不知这些魔族是否曾经觊觎这片丰腴的沃土,只知他们即便来此,也无法突破禁阵的限制,染指我族领域半步。 我回到魔域不久,便发现禁阵已然失效。 那时我无力去思考缘故,直至多年后,方得知是我那作死的小徒儿的功劳。 他带着第一批族人回到林地,自己却无法进入禁阵,只得用蛮力破了阵。魔族的大军得以跨越林地的三江五湖,直抵林地深处的天墉城。不幸中的万幸,值此大难当头,梓生勉强有我徒弟的样子,带领族人们守在城内。若非他出力甚多,天墉城,或许早已是一片焦土。 因为晗儿的叛变,英武军近乎全军覆没,我亦身受重伤,无力保护我的族人。我站在山巅之上,瞭望孤弱的天墉城,仿若茫茫天地一粟米,静默在延绵的川谷。 ----------------------- 我赶到天墉城,才知十万英武军尚有数百人幸存,除却梓生之外,晗儿手下的副将,弈辰,带领尚有能力控使阵法的族人们,守卫着我族最后的疆土。 我的回归,并未让情势变得好上多少,魔族很快退撤到林地北隅。在我之后,长翊带着数百族人绕道回城。从上界回到魔域的过程里,他们在虚空的风暴中迷失方向,故而晚了一些。 大约月余之后,极星未能如期在清晨升起。林地陷入深邃的黑暗,又一场不知所期的乱纪元降临魔域大陆。 战争,比我想象的还要酷烈。 我虽有自保的能力,却已无法阻止族人们牺牲在我的面前。兴许是堕世之战末尾,晗儿引发的那场爆炸实在太过震撼,那时的我发现,对此情形,自己已有些麻木了。 那天我与长翊守在暮昭城楼上,不远处外是横贯林地的大江昭水,十余万魔族军队与吾隔江相望,幽碧的灵火延绵如地狱冥河。 我想起了凡界里流传千年的空城绝响。 可惜,魔族并不多疑,他们能用眼睛看清灵光,能用鼻子嗅辨灵气,我们这些坚守在城墙之上的人,到底有怎样的实力,他们一览无余。 他们不会诛神的咒术,只能让我在封印中永世长眠。而用于封印我的魔晶石,在十里之外昭水畔,莹散出血红的光辉。 那时,就连梓生都负了重伤,我竟真的连最后的仰仗都没有了。 对错是非,怨怒愤恨,我无心再去想那许多。当年千万人中,师尊为何独看中了我,当年千万人中,我为何就错选了他……或许真是天意注定,我一生挣扎反抗,最终一事无成。 寒风呼啸冷彻万里昭水,灵火碧光烧透大江北岸。我坦然品咀着绝望的滋味,坐看流年轻度,拚却鬓双华,徙倚望沧海,天净水明霞。 ---------------------- 倏然间,江水环绕的苣山之外,有炽光如流星飞至,有声音如洪钟放鸣。 “昔年吾尊上慈悲,与贵族连理百年各相平安,而今汝不念旧情越界于此,其罪其过已不可饶恕!以此昭水为界,过之者死!十日之内,撤离吾林地边界,否则吾必开杀戒,不容一人苟存!” |
晨曦微明的清晨,晗儿回到我身边。 暮昭城外,望川城楼,瞭望台上,他回到我身边。 见礼,问安,未待他跪下去——啪! 一掌携着我所有的力劲,他未收灵脉,生生地接下了,就地打个趔趄,又落膝跪好,无言直视前方。 “你说,三月之后必给本座,必给吾族一个满意的答案,那么,答案?” 我还愿意与他说话。 大概,不过就是在等,他许给我的这个答案。 若未有这句承诺在先,若未有这最后的希望可等,我要他死!!! 极星吐出的明光,自南山之上,轻灵地泻下。 而我的晗儿,抬起他凄茫的眼睛,任两行泪落脸颊:“晗儿……有负师父栽培,有负吾族信任,此罪……万死不辞!” 他重重一叩,沉闷的声响如钟缶般,激得我心中一股巨浪冲到脑顶。 几乎未作他想,我揪起他的衣领掐住他的脖颈,对着他已然浑浊无光的眼眸,颤抖着我的手和声音,元灵在我周身翻腾,诛神之咒字字吟出,只差最后半句,他就将湮灭无存。 然而,我放下了。 “你的意思,没有答案?” 晗儿微闭着眼,晶莹如珠的泪,肆无顾忌的落下。 “师父,可还愿听晗儿解释?” 想来,那时的我,那时的他,都很明白。这个解释,所含的意义,已不过空剩为他自己脱罪。 须臾沉寂,北风散发,往事如幕远去在我的脑海。 ——晗儿,愿为师尊掌中利刃,恭请师尊切磨砥砺,任凭师尊驱遣策使,骨血以沥,肝脑以涂,襄助师尊斩天问道,开我无荒万世太平! 骨血以沥,肝脑以涂。 无论彼时,而或如今,我相信他在说出那句话时,如我一样,绝未料到最后的结局。 我松开攥得流血的手,任他滑落在地,拜倒在我面前:“本座,不配做你的师父。” 我倾尽一生努力,付出所有挚爱,却换来如此结果。 我想笑,开口难言,想流泪,却已无泪可流。 我无话可说,早已无话可说。 我,守不好这半寸江山,不配做我族尊主。我……教不好你,不配做你的师父。 我说:“你走吧,快走。” 快点离开,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他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我。 他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又欲说还休。 终于,他鼓起他的勇气——“尊上……天晗此去,您怎么办?”随即向前膝行两步,似想来拉我的手,就如当年的那个晗儿,总喜欢这样求得我的原谅。 我族之制,徒弟之过,亦即其师之过,他此一去,所有的罪,我必替他承担。可你若一早想得到我,何至于让我落入如此境地啊! 这个后果,我担不担得起,已经与你无关。 你要再不走……是真的要逼着我亲手杀了你?!! “你走吧。” 遥看千里碧天,一如昨夕,分毫未改。 我缓缓吐出这三个字,仿佛把一生的梦想,一生的精力,一生的所有,都丢弃了。 就那样,一无所有。 |
打破沉默的,是从半空而来尖锐的呼唤:“师兄!!” 我真是不知该如何诉说当时情形……梓生带着一行人,冲到瞭望台上:“师兄?师兄回来了?!” 然后抱着他师兄的脖子跳着绕圈圈:“师兄你终于回来了!梓儿好想你啊啊啊,你你你你怎么了?他们说你叛了肯定是假的对不对,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师兄你快解释清楚啊!师兄你为什么不说话?!” 而他身后,正是当初那场爆炸的幸存者,包括长翊,也包括筱昱。十万英武军,仅六百余人幸存,他们都亲眼目睹了晗儿所为。据他们说,晗儿引发灵力的爆炸后,极快的反应过来,支撑起阵法和咒术,全力挽救着身边的人,但为时已然太晚,最终只来得及救下当时离他最近的族人。 即便为晗儿所救,他们眼睁睁看着晗儿带去的符咒,毁灭他们的亲人,屠杀他们的挚爱,又如何能够接受晗儿并不知情这样的说辞啊? 我看得见他们眼中的怨恨,或许是大难当前、未到算账的时候,或许只是在等着我表态。直到晗儿回来前,我们都保持着脆弱的缄默。 而至梓生开口,一语击起千层浪,这场沉默,终于无法继续。 筱昱淡然面对着我,轻嗤:“合议会,等着您的答复。” 随后转身离去,留下决然的背影,三尺华发如云如瀑,他已五千余岁,是个老头子了。 长翊远远地礼了礼,他身后一名赤衣白袍的将领发出咆哮,怒吼着要冲过来,被另几人拦下拖走。 所有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他们都在等着,我的态度。 与晗儿对视片刻,我最后重复一次:“滚吧。” “别让本座,再见到你。” 若我还有当初的气魄,攆他到九霄云外,送他去和神主比翼双飞,又何必再用那般无能为力的言语。 而今我才明白,那时的我,真的已经老了。 空有不死的躯壳,心,死透了。 —————— 魔军有去而复还之势,晗儿与长翊一同领军,逼退魔族至裂谷以北,其后回到曜忝殿。 他在合议庭中,一跪十日,仅存的十三位族城领袖,围堵在我书房,喋喋不休。 族人们在凡界望山岛生活了数十年,他们渴望着上界的安乐,却被晗儿送回这荒芜残破的魔域。落差带来的埋怨,和背叛引发的愤怒,在彼一时,如火如荼。 合议会的意思,以我族制,晗儿非死不可,然而我不愿杀他,除却我,也无人能杀他。 因为承受晗儿的诛神之咒,那时我伤病未愈,连说话都能扯起浑身的痛。 我不愿去见他,也真的不想再见到他,我只盼他快点滚,越远越好,永远也不要回来。 可他就是不滚,跪那里也不说话,干耗着不知到底想干什么。梓生来传过一次话,大概意思,晗儿有冤,他想和我好好谈谈。我问,他到底悔不悔罪,梓生梗着脖子:“师兄他没有错,他为什么要悔!” 于是我拽起梓生衣领,毫不留情扔出窗去。 我只能和一群老不死的族城领袖继续周旋。 一遍遍翻拾过往的记忆,记忆沉重到让我无法呼吸。耳畔杂乱的声音更令我连思考的力气都提不起了,可我就算提着最后一口气,也必须和他们争辩。晗儿毕竟曾经有功于吾族,并且也有尽力弥补过失。无论如何,他罪不至死。 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无论如何,不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宁愿为他承担所有的罪过,只要他能醒悟,只要他能悔过…… 我至少,还愿意视他为朋友。 晗儿叛族已经坐实,或许是因为我尚还有用,他们急不可耐地撇清我和晗儿关系,竟然无人提及,我是晗儿的授业之师,我是有责任,要与他同罪的。 那场艰难的谈判最后。 我等各退一步,得成无奈的妥协。 他,万载刑期,我,敕诫三年。 —————— 晗儿入狱之前,我去与他送别。 他抽出自己全部的元灵,灌入天界取来的玄石,交给了我。 无言相望,将将失去元灵的他,看上去虚弱如一页空白的纸,随时可能随风而去的单薄。 临走之前,他问我:“不知万年之后,可还能,再唤您一声师父?” 未等我回答,他对地九拜,干净而洒落地走了。 他,与押送他的两位祭司,乘着各自的灵兽,从曜忝殿的悬台离去。 一袭白衣渐去渐远,消失在沉暗的天幕之下。 那天难得地下着雪,未过多时,已覆上我的脚踝,冰冷彻骨。 因为民愤太大,这个结果,除几位族城领袖外,并不为他人知晓。傀儡时雨做了假的躯壳,一场公开的审判,那个没有心智的傀儡,替晗儿承下了所有族民的愤怒。 包括梓生,都被瞒了过去。 那天他红着眼怒号着向我冲来,被我再次毫不费力地擒住。他龇着他尖尖的利牙,质问我:“师兄为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你连解释都不愿听!师兄他怎么可能背叛!都是你!你个老不死的狗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做师兄的师父!我杀了你!!” 对于他,我一向没什么耐心。他说什么,我一向,也是过耳即忘。 “若非看在你师兄面上,你本就该是玉华池里一具傀儡。对本座而言,你的用处,只是你的血而已。” 我命人将梓生看押起来,未过多久,他便逃走了,一去千年,再也没有回来。 |
晗儿走了。 魔域的境况很不好,百废待兴,纪元也仍混乱,时常有连月的黑夜,天寒地冻,瘴气弥漫。 我每天都忙,除了在忙,就是在受诫。敕诫是扎在心脉上的一根针,针上带着咒符,领诫的时候,有专负责持咒的族城领袖陪着。 为了不影响工作,三年的敕诫,断断续续,隔几日领一次,整整受了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后,我领完敕诫不久,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 我丢失了一段记忆。 直到不久之前接晗儿出狱,我才渐渐意识到,那时,我应该是对自己动了摄魂咒。篡改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强迫自己遗忘有关晗儿入狱的所有事由,同时强迫自己相信,晗儿已经死了。 直至如今,我未能回想起,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对自己动了摄魂咒。 我只知道,我确实对自己动了摄魂咒,这千年岁月里,我并不知道晗儿进了业狱,我以为他已经死了,是我亲手杀了他。 ————————— 大约是晗儿入狱后三十多年,长翊献上辟天,说是在神座之上拾得,一开始只当是个无用的玩物,彼时忽然现出灵光,似乎不是寻常宝器。 得到辟天后不久,我便发现,这确实不是寻常宝物。 它,由九天樊石铸就,可呼风唤雨转移山海,更有着足以操控虚域星轨的力量。 不过十年,我便掌握了它的脾性,在曜忝殿悬台之上,成功让它终结持续半月的乱纪长夜。 看着极星从南山升起,看着这黑暗的世界重现光明,我跪坐在地上,喜极而泣。 神器现世的喜讯传遍族城,族人们举行着各种庆祝的典礼,他们欢欣鼓舞,他们载酒载歌。这是何其值得高兴的时代啊!他们不必再在阵法里休眠,不必再担忧致死的瘴疫,他们可以有用之不竭的灵力,寻他们的长生养性之道,修他们的万岁不老之身。他们不必再担惊受怕,他们不必再恐惧夜的寒冷,也终于不必再日日夜夜地祈盼明天的极星是否升起。 无荒一族终于告别上万年颠沛流离,迎来属于它的繁华盛世。 然而那时,云初不在了,晗儿不在了,筱昱,九襄,这些昔日故友,也都已老病而逝。 连那个恼人的小徒儿,都毫无眷顾地离我而去。 这世上,已经没有能陪我享受这份喜悦的人了。 —————————— 纪元恒定,风调雨顺,我清闲了下来。 因为那三年敕诫,我一直都很虚弱,虽不至于影响到元灵的恢复,不至于影响到日常的工作,可只要我有任何动作,浑身就如千刀万剐似的疼,疼得满头大汗,直恨不得一辈子躺床上,再也不要动上哪怕一根手指。 从那时起,我便时常呆在晗儿房里。 坐在窗台边上,看那一盆幽幽兰草。每一片纤纤碧叶,散发着淡淡的芬芳。 那盆风芷兰,是云初送给我万岁的贺礼,晗儿九百岁时,我又借云初的手,转赠给了晗儿。 当年多么要好的三个人。 到那时,却剩我一人活着。形单影只,茕茕无依,不生不死的活着。 —————————— 那时我并不太愿意相信,晗儿已经死了。 可摄魂咒的力量,几乎是无可违逆的,我一边不断的告诉自己,晗儿只是逃走了,他在上界活得好好的,说不定和那个该死的神主老儿裹成一团相亲相爱呢……… 每每想到如此,我总会咬牙切齿地恨上一阵,恨得带气的笑,恨得浑身发抖。 可未过多久,我便彷徨了。 晗儿死了。 我杀了他。 我亲手杀了他,杀了我的晗儿,杀了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仅存的亲人。 |
<三十七> 那时我记忆错乱,但凡想到晗儿,化身成晗儿模样的时雨临死前的情形,便会在我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浮现。 我始终不敢相信,我杀了他,可我又不得不信,晗儿的“死”实在太过真实,我触及,我听见,我看到,记忆里甚至还有晚风的冷,甚至还有“晗儿”的躯壳化作灰烬后焦臭的味道。那些记忆,真实得根本不容我怀疑。 可我如何能信啊…… 又是十几年岁岁朝朝,林地的风光愈见明媚,我从晗儿寝居的窗台上眺望,云卷云舒春夏枯荣,偶尔又将是一场雪来,我朦朦胧胧地,会想起某个似曾相识的图画。晗儿骑着巨翼的鸟飞走了,那一去,再也不回来。 他怎么会离我而去呢? 可,他怎会死呢? 他怎么会死呢,他一定是逃走了。 我开始有了一些相信,晗儿或许真的没有死,他逃走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不知道的地方,这一切都是梦,我一定是记错了什么,我怎可能会杀了他呢? 渐渐地,我真的分不清,事实到底如何了。 我遣散曜忝殿的的祭司,留下十二个傀儡在我身边……可那时,我又奇怪地发现,时雨和长天,不知去了哪里。 出云仍是在的,皋月松风他们都是在的,唯独时雨不见了,以及,象征着我自己的长天,不见了。 我问唯一会说话的出云,出云说,他不知道。 直到后来晗儿出狱,我想起了一些细节,推测出时雨可能是替晗儿死去了。 而长天在哪里,我至今回想不得。出云和长天也失散了,就如我和云初,再也不见。 自从辟天现世,族内一切安好,安好得……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 那时合议会刚刚重组,许多我不认识的新面孔,我和他们,也实在没兴致闲话家常。我向合议会递了呈告,我累了,休息一段时日,除了控使辟天维持日夜,我卸下所有工作。 他们很快批准下来,其后不久,合议庭搬迁去了天墉城,曜忝殿彻底冷清,只剩了我,九个不会说话的傀儡,以及一个一问三不知的出云。 我每日守在晗儿的房间里,等。 我等啊,等,我对着那盆兰草说 晗儿,好好照顾自己,不管在哪里,师父不恨你…… 你要是想师父了,偷偷回来看看,好吗? 师父等着你回来……你真的不回来了吗?真的不肯回来? 你怎么就不回来了呢? 你没有死,你怎么会死呢? 你倒是,给个信啊,哪怕骂师父,和师父生气,师父真的不怨你。 可你怎么就死了,你怎么会死呢……? —————————— 那时我常做一个梦 我梦到血淋淋的小晗儿,在我的怀里哭,哭声尖利得令我心如刀割。 师父,师父我好疼……小零好疼…… 师父救救小零,小零真的要坚持不住了…… 师父你在哪里,在哪里啊!!! |
一千年。 整整千年,我将自己放逐,流浪在过往的回忆,终日不断寻觅。 我在晗儿房里,寻到木雕的剑,我送与他八岁生日的礼物。我们初识不久,他才及我腰长,木剑和那时的他一样高。我说,好男儿仗剑四方心怀天下,别总是把自己泡书堆,要多出去走走。 我在晗儿桌上,寻到夹在书中的字。 亦余心之所善,虽九死而不悔。 晗儿死前似曾说过,他有罪,但他不悔。我生他的气,忍着没给他几个耳光。可找到那幅笔墨,看着那般决绝的字眼,我却只是落泪,提上晗儿的名讳,让皋月装裱精致,挂在书房西墙。 一千年里,晗儿的房间,一直是他离开前的样子。 我曾以为,我会一直在那里,陪伴着记忆中的晗儿,等着他回来,等到海枯石烂,等到地老天荒。 我等他,我可以一直等下去,我不信他真的抛下我了,我不敢信也不能信啊! —————————— 我坐在窗台边睡了一夜,醒来是清晨,风芷兰叶垂着两滴清露,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我静静看着那风芷兰,却发现身边多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惊了一跳,转头看去,是个长发垂髫的少年,一身简短的衣物,瘦瘦小小的,像极了当年初识的小晗儿。 他是半透明的,我的视线轻松穿过他的身影,看到他身后的静物。他跪坐在地上,惺忪着眼,一副睡不醒的样儿,打个小小的哈欠,无神地面朝着我。 我想起古籍的记载,神器久而生灵,譬如通天神柱的“灵”,就在神主身边做跟班,于是我明白了,他是辟天化出的灵,还是人形的,很难得。 我又想起,这些神器的灵,唯有神器的主人才能瞧见。 神器不会随便认主,虽然它不一定只为主人所用,但它终生只有一个主人。主人一般是铸造神器的人,而辟天,却是长翊从上界捡来的。它怎会认了我呢? 它一动不动,也并不说话。 我打量他片刻,心中隐隐浮起不安,试探着问:“辟天?” 迟滞了几息,他缓缓点头:“唔。” 声音,也像极了当年的小晗儿。 他会说话,真好,我可以问一些困惑许久的问题。 “你的主人是谁?” “您,天……昶……” 他竟知道我的名字。 我又问他:“你从何处来?是谁创造了你?” 他似有些难以反应,讷讷地滞了小会,断断续续地回答:“九天虚域……玄……天晗……” 刹那间犹如天雷贯耳,我眼前黑了片刻,扶着窗台险些昏厥。 辟天,由九天樊石铸造,而樊石来自虚域,那个云初曾耽身其中七千年的地方。辟天,他是晗儿铸造的神器,它为何会出现在我身边,它为何会来到了魔域,我就是再怎么糊涂,也知道其中关联啊! 它就是晗儿给我的答案,却落进长翊的手中,难怪他无话可说,难怪他从不反驳,虽不知其中细节,可我知道他真的有冤屈,我没有听他解释清楚,就把所有的罪都归咎给他。 许久,我渐渐清醒过来,哆嗦着又问他:“天晗,他铸造了你,你是不是……能感知他是生是死?” 他张了张嘴唇,缓缓一字——“生。” 晗儿还活着! 我简直高兴得无法呼吸,跪在地上伸过手,可又触不到他,更遑论抱住他呢。我只能激动地问:“那他现在在哪?!” “……” ——————————— 听到业狱两字,我昏厥了。 醒过来后,迫不及待去救人。那一路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瞒着我呢? 我又很快明白了,他站在神主的角度上,要去保他的六界生灵,他甚至不顾十万族人的性命,也要求他的苍生大道。 我无奈而失徨,又想着,他毕竟没有真的背弃我。否则他何必还带着辟天回来? 我不会怪他的,一千年业狱之苦,也该够了。 赶往业狱,尚未踏进牢房,我便嗅到了绝望的气息。我只能在心中祈祷,但愿我来得不是太晚,晗儿有神魄,是不死之身,我应该还有机会,带他离开牢狱,为他做点什么,和他好好谈谈。 见到晗儿的时候,他被吊在牢房里,浑身缠着铁链。 他昏着,伤得很重,蓬乱的头发盖住了脸,已经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我将看到那一幕,心便已碎了。 我解开他的枷锁,抱住他,拨开蓬乱的头发,抚摸他的额梢,没有温度的凉。 他太瘦了,只剩了一张皮,包着枯柴的骨骼。浑身都是血,干的湿的,黑的红的。血迹盖住了伤势,我只看得见他双肩上几处贯通的豁口,狰狞得令我心痛如绞。 神魄,本该在他濒临危险时强制修复创伤,可到那时,他的神魄已经倦怠,只能为他吊着最后一口气,保证他不致死去而已。 我念咒,我给他治伤,可他伤得实在是太重,冰玉咒敛了血,渐渐洗出他一身的苍白,可五脏六腑里的伤,却没有一处是简单的咒法能治好。好在经过辟天提醒,去往业狱之前,我找到了藏在玉华池里的玄石。那是他的元灵,我一直给他保存着。 元灵灌回他的躯壳,伤处以可见的速度收敛,他脸上也润色了一些,醒过来,却不看我。我唤他,他仍没有反应,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望着前方——那里是黑矮的墙,空无一物。 我不停地唤,晗儿,晗儿,你醒一醒…… 然而他一直呆滞,原本如星一样灿烂的眼,已成了两个深深的窟窿,黑幽幽的,什么都没有了。 |
—————————— 我近乎无法呼吸,泪水在眼眶里一汪汪地打滚……我得快点带他离开,他看上去情况很不好,我害怕他出什么事。 我真的再也担不起失去,我已失去了云初,我不能再把晗儿弄丢了,绝对不能。 我抱着他,沿着盘旋的台阶,一步一步地走。踏出地牢的瞬间,他挣了一下。 有细细的字眼从他喉咙里吟出,我却怎样也听不清切,我低声说:“晗儿别怕,师父带你回去,很快就回去……” 他安静了,闭上眼睛,似要陷入沉眠。 我是强自闯入业狱的,我并没有预约探监的时间。当我踏出业狱,守卫着此地的祭司,已将去路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不会容许我带走囚犯,更何况是晗儿这般重罪之人。 人生唯此一次,我对我的族人下手。我毫不费力夷平了业狱,至那时我早已无可顾虑,谁敢拦在我面前,谁敢动晗儿一根手指,我便让他万劫不复!! 死去的囚犯和狱卒,散出的元灵烧成了火。烧透旷野的烈火尚未熄灭,却有赤电金光掣驰而下,我乍然向后躲开半步,却发现那金光并非向我来,而是砸向晗儿天灵,只瞬间便击散了他的神魄——刹那间天地变色万物沉寂,接天蔽日的赤色电光在天穹之上倏忽明灭,怀中的的晗儿发出一声凄绝的哀鸣,我闻听到他魂魄分裂的如碎冰的声音。 那是乾元诛神……施放的人,正是晗儿自己,他在我怀中自杀,他醒过来,不听我的呼唤,就那样自杀了。 那时我脑中一片懵懂,怎来得及反应,怎来得及阻止他。 翻复在空中的赤红电光摄人心魄,那是传说中神祇殒灭的征兆,我终归慢了半步,晗儿,神陨了。 那颗曾令我如何骄傲的神魄,那一身耀目如天神的金光。 带着他所有的过去,带着他所有的一切。 死在我的怀中。 ——————————— 我已没有别的选择可做。 不止失去神魄,晗儿的三魂六魄也已开始散失。背着晗儿回到曜忝殿,我将自己的神魄强塞给他。 这是唯一还能救他的法子,我还有话想对他说,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死去,这一千年不生不死的煎熬,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醒来后的晗儿,并不看我,并不说话,对我的呼唤根本毫无反应,只一个劲地吟唱他的乾元诛神。 我终于反应过来,他已疯了。 我想过是否拔走他的元灵,暂时让他虚弱着,那样至少可以阻止他继续诛神。可,我的神魄刚刚给他,与他的魂魄还未完全融合。稍有妄动,他的三魂六魄随时都可能散裂。就算不能行诛神之咒,他若失去元灵,也必将陷入危险。 我决定对他动用摄魂咒,操控他的记忆,让他心智正常一些。可梓生不在我身边。梓生的通灵之血,是摄魂咒必不可少的媒介。没有梓生的血,摄魂咒的风险,大到无法估量。 侥幸之下我铤而走险,施放摄魂咒的同时,亦对他种下窥心咒印,摄魂咒几乎完全失败,窥心咒勉强成功。醒来的晗儿,脑子里只剩牢狱里的记忆,且还都是残缺的,混乱的,无法辨别真假。他忘记有关我和天晗的一切,他说,他是零。 我也就唤他,零。 我仿佛看到,三千八百年前,我与那个小零,在凌霞城中意外的邂逅。我犹记得他第一次唤我,清脆明朗的声音,悦耳如山鸟的歌——“这位大叔,你有事吗?” 我不敢轻易提及过去。晗儿已经疯了,零还是清醒的。从他的记忆里,我知道他这一千年过得如何不堪,我害怕告诉他真相,害怕他承受不了现实,也害怕他会恨我。就算终是要给他讲明白,至少,也需再等一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我说,我是你的主人,留在我身边,做我的侍从。 陪着我,好吗? 我的神魄已给了他,借着曜忝殿玉华池中的灵力,强扮着一切如旧的样子。 我尝想起一位故友的词。 恰好应对着如今的我。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我已一万多岁,失去神魄的我,不再有不老不死之身。 剩给我的时间,已不多了。 |
半年之前,晗儿刚刚出狱,在玉华池睡了四十九天。他渐渐恢复过来,清隽秀朗的容颜与从前无异,身体也很康健。然而整天傻乎乎的,除了沏茶,什么都不记得。 我想我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大约三年五年,好好教教他咒术和阵法。所以我由着他沏茶,可喜可贺的是,他不再给我端苦茶来,玉龙十三味总是完完整整。我懒了一千年,一千年不曾嗅到那般绝好的茶香,纵使听不到他再唤一声师父,能再品尝一次他的手艺,我已没有遗憾。 借了个机会,我试了试他对辟天的控制……结果比我意料的好,他念完咒,大雨便停了。只是过程很波折,我看到辟天的灵站在我身边,一脸嫌弃地瞅着晗儿。 虽是晗儿创造了他,他却似和我亲近得多。这大概,也是晗儿的心意吗? 我并不急着找长翊算账,我如今失了神魄,若离了曜忝殿的玉华池,指不准还能活几天。族城也早已不听我的话,这千年里他们借着我的名号做各种事,将我视为神祇膜拜,而实际上,我不过是被架空了的泥菩萨。长翊在族人的威信超过了我,我修为衰减,无法再用武力去施压,要他俯首认罪,我还需要准备。 月余时间里,我给几位故友的徒子徒孙去信,让出云帮我游说。我仍是有根基的,至少可保证他们不至被挑起内乱,至少,可保证有人听信我的话。待溟魔伏诛以后,我便要让长翊,在族人的见证之下,亲口说出他的所作所为。 他能走到今日,都因有晗儿提携赏识,当年他对晗儿种种恶行,晗儿也从未报复于他。然而在最最紧要的关头,他盗取晗儿毕生最重要的成果,置晗儿于万方非难。这千年苦狱,虽有晗儿自己的过错在先,也少不了他的功劳。他必须付出应有代价。 计划在一步步推进,我相信自己,能为晗儿谋回应有的荣誉和自由,我也必须这样做。 ———————— 变故,来临在那个寻常的下午。 我收到长翊来信。他找到梓生,信中有梓生的头发,应是不假。信上还说,梓生伤了他的部下,要我亲自去提人。一纸素笺上,看似委婉的言辞,处处透露着敌意与杀机。 我惊讶,我喜悦,更多是不安。梓生说不定有治愈晗儿疯癫的法子。可他怎会在失踪千年后,如此恰好地出现? 怪异的事不止如此,我夷平业狱后,合议会也未急着来找我问罪。按照以往的经验,实在太蹊跷。 这事情不简单,我始终怀着警惕,他们在谋划着什么。 我不能再将神魄要回来,只能逼迫晗儿抓紧时间地学,甚至不惜摆出昔年的苛刻。对于帮我教训晗儿这事,辟天异乎寻常的热衷。每次我打了晗儿,总能瞧见小辟天脸上幸灾乐祸的笑,他有时还趴在晗儿身上,小手对晗儿又捏又戳。好在他没有实体,晗儿也不知他的存在,否则那教训人的场面,怕是如何也严肃不得。 ————————— 三月之前,我送走了晗儿,让他去找梓生。 若再耽误下去,长翊便要领着他的英武军来找我了,我并不想与他正面冲突,他修为不低,如今的我,并没有胜算。晗儿修为高他百倍,毕竟不中用,我不能一下子把他放到风口浪尖。 摄魂咒的影响是不可逆的,梓生比我更擅长精神控制类的术法,我总觉得,他或许有法子,治好晗儿的疯癫,然后让晗儿恢复记忆。 我给梓生写了信,嘱咐他给晗儿恢复记忆之前,定要先摸清晗儿疯癫的原因,若不能治好疯病,便不要让晗儿恢复记忆。 千万,一定,不要轻易给晗儿恢复记忆。 他虽从不听我的话,总会为他最爱的师兄着想。不管他如何做,至少不会害了晗儿。我该让自己放心。 ————————— 未来只属于他们。我的人生,已经到头了。 为防万一,我写了绝笔信,前事草草一提,却不知,假若晗儿遇上变故拆了信,会否怨我瞒了他?会否怨我害了他? 这一去有永别的可能,我骗他叫了我一声师父,了却我自己最后的心愿,却无法给他说声抱歉。我终究是自私的,我也不想让他挂念。 我还想着,会不会只是我多疑,想的太多了些。晗儿还会回来,还能和我一起,多待上几天。 我还可以有机会,多看看他,多教他些东西,多听他叫两声师父。 然而,他果然没有在预料的时间回来。该发生的事,终归躲不过。 ————————— 我将辟天留在曜忝殿,出云会诱使长翊前来,他定会将辟天据为己有。然而辟天认我为主,在我的指示下,只会听从我和晗儿的召唤。神器是绝对忠诚的,即便我死去,他也绝不会违逆我的遗志。依照计划,长翊私藏辟天,会被筱昱和九襄的徒弟戳破,其后合议会将对他发难,责问辟天的来历,并由此给晗儿洗脱罪名。 无论长翊计谋为何,唯有晗儿还可以操纵辟天。晗儿若不回来,他们是死是活,我也无能为力。晗儿若回来,他们必承认晗儿是有功的,甚至不得不臣服于他。以晗儿的修为,这世上无人能奈他若何。他有时间去慢慢知晓自己的过去,去评判自己的是非对错。 出云带着我的信物,在曜忝殿等我的晗儿,等着告诉他一切的真相,他虽是个傀儡,却也有不亚于长翊的修为。他是我唯二还可托付之人。 梓生定会好好待晗儿,他从不听我的话,对晗儿却一向极好。 当年我收他做徒弟时,便是如此做想。那时晗儿已做了储尊,我不能再做晗儿的朋友。可晗儿会孤单啊,而且,我这一生,多半要以死成仁,我死了以后,晗儿由谁来照顾呢? 所以我留下梓生,他也果然不负我望,成了晗儿最好的、值得信任的伙伴。而至今日,他便是我另一个所托之人。 ————————— 我看见赤红如焰的飞鸟,向着曜忝殿扑翼而去,御鸟之人的灵光,如朝阳般辉煌灿烂。 晗儿,他终于回来。 他没有听从我信中嘱托,没有去上界自得逍遥,他回来了。他心中有我,有他曾经的子民,千年岁月,分毫未改。 我在地上空坐了许久,眼前久远的夜,即将迎来它的终结。天晗天晗,天之将明,万物始生,谓之曰晗。晗儿回来了,我虽已见不到他,仍是开心地笑了。 当我从云初墓前站起,一线晨曦已在南方绽开。 我该走了,虽有牵挂,也不得不离去。 但觉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 生离别,死离别,从今再看前尘事,尽付一梦中。 |
说点题外话:当我终于打开这个篇章的时候,才忆起在一开始时,我其实只想写天晗篇。这一部分删了又删改了又改,早已不是初版的样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让大家看到,我心中最理想的那个天晗—— 【天晗篇】 楔子 我时常这样问我自己。我是谁,我在何处,我将何去何从。 身为零的我,身为时雨的我,身为天晗的我。哪一个,才应是我真正的归宿。 我到底所犯何罪,要在黑暗的地狱沦溺千年。 我是否真的无辜,所以写下九死不悔的信誓之言。 ---------------------- 师父的信,成功让我摆脱梓生的软禁——我当场狂暴,连带着神魄一起觉醒,把梓生揍成了蜂窝。 他一点也不耐揍,挂在我身上咿咿呀呀地哭,眼泪多得几乎要把我淹没。 我疾言厉色:“跟我回去!” 我不信师父会死,师父他一定还在等我。梓生不乐意,又和我吵,我又把他揍了一顿,于是他终于屈服,驾着他的鴖鸟小羽,和我一起踏上归程。 回到曜忝殿,师父已不见踪影。合议会数十位族城领袖焦急地守在彼处,他们迫不及待将辟天交到我的手里,祈求我想办法终结这场黑夜。 披着散漫的晨光,我从悬台回到曜忝殿的首层,大厅里人们对我夹道相迎,一位长老告诉我,长翊勾结溟魔意图篡逆,私藏辟天隐瞒事实,合议会剥夺了他的封号,他将接受律法的审判。 他说这些话时,梓生在一旁听着,忽然就撒起野来,高喊着话往外冲:“他姥姥的居然敢骗小爷!他姥姥的居然害我师兄!小爷要他碎尸万段!!!” 若非我在旁拦着,我怀疑他真会把长翊碎尸万段,说不定还会烤来吃了。 在我再三追问下,梓生踟蹰着告诉我,他从历瞿山出来之后,便和长翊勾结在一起,意图帮助长翊篡位,以此对师父报仇。当然,其中夹杂了很多讨好的话,我感觉耳朵像被塞了藏针的棉花。 几个月前,我曾在极北之地中过溟魔的埋伏,师父的御驾,神豸离魅便是在那时死去。我至此才知,那是梓生和长翊一起设下的陷阱,他们通过那次行动确认我身上有师父的神魄。长翊即刻领军回天墉城,企图发动政变,然而师父早有预料,不仅做下万全的准备,还让合议会发觉辟天并不是长翊的功劳——神器不会随意听人指使,辟天是天晗所铸的器物,这一点很快便得到证实。 合议会中有不少是师父故交的后人。他们对师父仍是敬畏的,他们正掌握着族城的权力,这一番变故过后,他们将辟天交给了我,并希望我继续守护无荒一族。 魔域能有如今盛景,天晗功不可没。千年的业狱之苦,已足以为我洗脱罪孽,我自由了,并恢复了天晗的名姓……若我愿意,随时可以继任师父的尊位,我以师父下落不明为由,委婉地拒绝了。 长翊最后会如何,我并不怎么关心。我更担心师父去了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师父会死。然而梓生提醒我,师父的神魄在我身上,不再有不老不死之身。师父已经一万多岁,无荒一族数十万年族史,还没见过有谁活到这么老。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穹顶之上的悬台转圈圈。梓生一再地对我道歉,我已经没那功夫对他生气,我绞尽脑汁想要得出线索,然而脑子都快掏干了,也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梓生提醒我,找回失去的记忆,或许能让我有办法找到师父。 他说,我天魂虽不完全,却与失忆没有关系。我失去记忆是因为摄魂咒的影响,他最擅长这一类术法,有办法让我回想起一切。 我们来到曜忝殿二层的玉华池,踏入门扉,眼前是迷茫的浓雾,脚下是及踝的浅水。雾气蕴含着充足的灵力,在这样的地方施放术法,着实最为安全可靠。 梓生割开自己的手腕,粘稠的血液入池中,晕开朵朵鲜红。我躺在玉华池畔,眼前的一切渐入朦胧。 这一睡去,零和时雨,便算是和我永别了。 ----------------------- 我做了一个千年长梦,梦见自己又回到那里,那个绝望的囚笼,无边的地狱,那个磨灭我所有的生命,撕碎我所有希望的地方。 |
这几天感冒有点厉害,脑子不在状态,天晗篇要重新写,所以断更几天吧……坏人那边要准备明后天复更了,天晗篇我争取年前复更。昨天更的天晗自白部分删掉了,基本信息不会变更,叙事顺序可能要调整,我们回头再见 |
<三十八> 我名为零,没有姓。 我还曾有过另一个姓名,天晗,来自我曾经的师父,我至爱的亲人。 然而现在,它已被永远抹去。 ------------------------ 我睁开眼,眼前是纯粹的黑暗。动一动手指,挪一挪胳膊,除却虚乏无力之外,有浑身的骨骼有刺麻的痛意,却不怎么剧烈。于是我爬起来坐,锁镣碰击出细碎的声响,有短而空的回声。 我勉强判断着自己的处境。我想我是回来了,从刑房回来,回到牢房里。这种刺痛,是神魄发动强行愈伤后的余感,以此推断,我应刚受过很重的刑,以至于险些死去。 这里是地下七十二层,属于我的牢房。没有窗洞,也没有光。这里空无一物,常年潮湿而阴冷。自入狱后,许长的时间,我都在这里。 若不在这里,那便大都是在刑房,进刑房,几乎是每天例行的功课。除此外,我也可能在地底更深处的熔岩池里,所有如我这般不曾悔罪的犯人,每年都会被送到那里,直到濒死之际才会被捞回来…… 很久以前我便曾听闻,入此狱者,基本没有活着走出去的道理。就算能活着出去,也大都疯癫痴狂,潦倒一生。是所以,有资格进这座监狱的,大都是死有余辜的犯人。 我也死有余辜,所以来到这里。 然而和别的囚犯不一样,他们不死,乃是因为他们不想死。我不死,却是因为,我已没有死的资格。我有神魄,不死之身,天底下能杀了我的人,除了我自己,便只有我的师父。 我并不明白师父为何不愿杀我,那日回到他身边,他眼中的怒火,几乎可以将这个世界焚烧殆尽。我在合议庭跪了十天,只求他能听我说几句话,只求他能明白我为何叛他负他,他若肯原谅我,我必会以死谢罪。他若不肯原谅,我愿意承担任何后果,直到他平息愤怒,直到他愿意原谅我的那一天。 一万年又如何,十万年又如何,入狱之时,我丝毫不曾畏惧。 然而这里的生活,艰难困苦到远超我的预料,不过数年,我便陷入了深切的怀疑。 这几度沧桑斗转的岁月过后,我是否还是如今的我?我是否还能记得,当初的自己,究竟是何模样,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愿景,才来到这里。 ----------------------- 我从墙角一寸寸摸过去,摸到用铁镣刻出的凹痕,这是我唯还能用来记录时间的方式。每一年我都会去熔岩之地“忏悟”,每次从那里回来,我便记下一个数字。 熬过一万年,我就可以出狱了。 不知到时候,梓生还在不在……师父应该还在的吧,他会愿意听我解释吗。 我无力地想了想,陷入了一种,如冗沉的黑暗般无望的静默。 就算解释了,又有什么用?十万条性命是我杀的,我也确实背叛了师父,背叛了我的族人。我负着这样重的罪,最后还将一切的希望——辟天,遗失在虚空的风暴里。 我真的是活该,真的是活该的。 墙上的印记有些不规则,我挨着数了数,摸索出二十九这个数字。 我入狱二十九年了。 比起一万年的刑期,连个零头都还没到。可这二十多年累加起来,却似可以将过去千百年的劳累都比过去。 这真是很可笑的。以前我以为,我可以为师父做任何事,刀山火海两肋插刀,结果我最后叛了他。以前我还以为,似那次被师父穿心的瞬间,便是这世上最最剧烈的痛,似我曾受过的敕诫,便是这世上最深重的苦厄。 来到这里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远比这些更加煎熬困境。 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去年从熔岩池沼出来的时候,我似听见一个狱卒说。 “居然还没死。” “真是不可思议。” 是啊,我还没死。 我清楚的知道我不会死。 可我也非常的怀疑着,我还能坚持多少年。 在我被这些惨烈的酷刑折磨到丧失神智前,还能否有机会见师父一面。 --------------------- 业狱允许探监,即便是我这般重罪的囚犯,每十年,都有与故人相见的机会。只不过,尽管有这个规定在,来此探监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千百年也就那么一两个。 已将三十年了,师父没有来看我,梓生没有来看我。 我能理解师父,他不会来看我。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都很少主动与我说话,就算我挨了打忍着痛,他也从来不会来看我。更何况是如今这样。 在过往的印象里,师父随时都很忙,他的事情,似像永远都做不完。从主持各种祭典,到研究阵法咒术,再到应对各种灾变。我小时候,他总是抽着各种空陪我,教我这教我那,若是没空,便把我独自晾着。而自从我登储过后,便已经连话都不屑于和我说了。 堕世之战战败,此前数千年的努力毁于一旦,想必现在林地和族城都是一团糟。没有我在,师父定是更忙了,他越忙,肯定就越是恨我。“它日刃折剑断,必当弃如敝履”,既然弃如敝履,他,怎还可能来看我。 而梓生,他大概以为我死了吧。 为了平息民愤,“我”已被公开处决,除合议会高层领袖与师父之外,世人皆知,我已死了。 我将永远消失在他们的生活,消失在这个生养我的世界。 我的名字成为禁忌为人不齿,我的一切功业埋没在黄沙飞土,我名为零,曾经和现在,它都是那个含义——一无所有。 二十九年,马上便是第三个十年,这后面还有千千万万个无法企望的黑夜。 我躺回地上,阖上眼帘。 为何要想这么多,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就好了。 我相信时间可以淡化仇恨,我相信岁月可抹去伤痕,我相信,这一生还会有机会求得师父的原谅。 我真的很想告诉他,我真的,从未想过背叛,从未想过要负他。 我不愿自尽谢罪,我从神域回到这里,我领下这万年的无尽厄难,都只为了求得他的原谅。 哪怕是一万年山海斗转,哪怕是再多的鼎镬煎熬,我都愿意等下去。 等到他,原谅我的那天。 |
我所住的牢房,牢门是石质的,沉重非常。 每一次有人前来,在光照射入牢房之前,都将先听到牢门被搬动出的声响。我用手遮住眼睛,长久的黑暗下,即便是晦暗的光,也需要时间适应。 有两个狱卒进来,拖着我往外走。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不能离开搀扶自己走路。 入狱不久,我便受过很重的杖刑,我清楚地听见过自己腿骨碎裂的声音。 这样的情形,几乎每年都会遇上几次,我的神魄会在濒死之际保护我,汲取空气里,以及中周围其他人的灵力,为我愈合创伤。然而神魄再如何强大,也无法离开元灵凭空施放法术,顶多只能让致命的伤恢复到不那么致命的程度。 所有的犯人都会被抽走元灵,入狱之前,我将元灵给了师父,可以助他做一些有用的事。而这些失去的元灵,在酷刑的压榨之下,根本已没有机会恢复。我如今的修为,甚至比不上八岁以前还没开始修炼的时候。 我的腿也没再好过,我还能坐,情况好的时候,勉强着能站起来。走,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 牢房外是盘旋的台阶,向上是刑房,向下是熔岩之地。这次,我被拖着往下走。 我回头望,七十二层的最上方,便是这座牢狱的大门,然而这里太深了,向上看的时候,嶙峋峭壁会遮挡视线,远处只有星点的火光,地狱般的深冷幽邃。 刚入狱时我会想,这辈子还有没有走出去的那一天。 而今我想的,却只是,还能不能再见师父一面。 还能不能,再叫他一声师父。 我阖上了眼,思绪空空荡荡的,找不到个着落。沉重的镣铐绊住我的脚,皮肤与地面摩擦的疼痛也很分明,这只是简短的前奏。这一去熔岩池,回来时又将是什么光景?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若此而已。 ------------------------ 熔岩之地的中心,乃是一座漆黑的浮岛,热浪像舞动的蛇一样席卷四处。将将进入这里,每一寸皮肤都开始灼烧。好在,有咒法的保护,我并不至于真的烧起来,只是感觉得到烧灼的痛意而已。 看守者们将我绑上石柱,炽红的铁链凿穿我的肩胛,双手被石棱钉死在石柱上。这个并不漫长的过程,已足以让我痛到失去所有的理智。 我凄烈地哀吟,如困死在囚笼的雏鸟,哪怕遍体鳞伤也止不住挣扎,而挣扎又带起更惨烈的痛苦,很快,很快,我终于没有力气了,浑浑噩噩地,昏死过去。 然而,看守者们,并不会给我逃身于昏迷的机会。 他们用咒法将我唤醒,又任着我在哀吟中昏厥,一遍一遍,周而复始。 而每当稍稍恢复意识,我都会极快地确认自己还活着,我还活着,这便够了。 ----------------------- 我欣喜于自己仍然活着,我想要活下去,也必须要活下去。 无论是堕世之战末尾,对师父的那些大逆之言,而或是后来乾元诛神的致命一击,我都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既做下这样的选择,也必然要为此承担后果。乃至于后来的灵力爆炸,十万英武军因我而牺牲,我都很明白,我到底在做什么,这一切,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还盼着能与师父好好解释,还盼着能有资格对他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可这样的话,若是现在出口,真是太无力了。 在我脚下不远处,岩浆围绕着小小浮岛,浓稠的血液般流淌,和时间一样,缓慢而沉滞,却永不停歇。 当思绪沉沦在黑暗,我总会反反复复地捻拾那些过去的记忆。它们并不久远,足够清晰,我不断地问我自己,为什么我拼尽一切努力,最后,却会是这样的结果。 ------------------------ 记忆中的一切,始于一场意外的旅行。 当年我修成神魄,曾向师尊告假,如无数次的往常那样去往上界游历。 师父说,男孩子就应当多出去走走,他并不喜欢我整日埋在书堆里的样子。后来我发现,一个人的旅行真的是一种很曼妙的体验,忙碌的工作之余,我愈来愈喜欢这样放松自己。师父也给了我很多机会,只要不回去得太晚,在这件事上,他向来对我很宽容。 我喜欢凡间的山水,喜欢仙界的云霭,我真切的欣赏着它们的钟灵琉秀,却也不得不时常惋叹。为了族民的生存,为了吾族的延续,六界天地,迟早颠覆在师父与我的手中。你死我活存亡之际,再美好的事物,都只是无用而脆弱的花瓶。 对于六界的景致,我虽怎样也觉看不够,却总有更多的遐想。我既已成神,应该有能力登上阚世台,甚至与神主谋个面,瞅瞅师父的宿敌,到底是不是传说中那种老到掉渣的模样? 我从不曾对敌人有过畏惧,我总以很欣赏的眼光看待他们——能和天晗做敌人的人,也多少有他的过人之处,值得我去尊重。 所以,对于神主,我亦有着太多的好奇,我真的很想和他谈谈,就像和以往所有的敌人那样,如果能谈,就好好谈谈。 想当初,我说服五部魔族的首领,臣服吾族建立联盟。为此,我和师父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拉锯战,从我第一次提出这个想法,到最后我登基二主,大大小小的打挨了无数。师父很努力的在改变我的想法,我也很努力的改变师父的想法,他很顽固,我也很顽固。最后我赢了,我不仅保护了我的族人,也为很多无辜的魔族寻到了出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命,那里甚至有我曾经自以为是的朋友。至少当时,我确实是很高兴。 我不相信神族无缘无故就一定要置我族于死地,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战争都是有目的的,师父的目的是复仇,是为了族人的生存。但神族对我族,也有同样的仇恨吗?我一直不认可师父的动机,然而我怕挨打,能不说的废话,尽量不和师父说。 我很想亲口问问神主,为什么一定要对吾族苦苦相逼,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你死我活的这一步。就算身为敌人,我也愿意给他解释的机会。 在阚世台上,我并未能遇到神主,却无意踏入一个古老的裂境,进入到九天虚域。透过星辰遗迹,那些古老的刻字,我阅遍这片宇宙亿万年的历史,并从那些比神族的存在还要古老的记载里,得知一个令我震惊的真相。 任何物种的诞生,都来自一个偶然的“可能”。 任何物种的灭亡,却必须遵循一定的“必然”。 每一个物种的存在,都在消耗宇宙的灵力。 我族的存在,远远超过这个宇宙所能负荷的极限。 我族,本不应存在于这个宇宙之中。 这是一个无解的谜题。 我在虚域中耽误许久,一遍又一遍地算,最终的答案,始终是那么精密确凿。我甚至忘了和师父约定的归期,离开虚域时我惊得大气难喘,顺路跑到仙界一问,居然才过去十天。 我惊呆了,我在虚域里,才只呆了十天?因为从小严苛的训练,我对时间有着超乎寻人的把握,我以为这一次至少耽误了好几年,我以为师父一定在满世界的找我,我以为我回去定是要被师父打个半死了。 孰料竟才十天? 很好,至少我又有了时间,可以继续求证我的问题。 再次踏上阚世台,循着旧路进入裂境,我仰望那条通向九天虚域的天阶,犹如星河一般璀璨绚烂。 一个白衣采采的少年,背对着我伫立天阶之下,转眼间他对我明媚一笑。 “你,终于来了。” |
他说,他叫玄。 十二天神之主,宇宙的掌驭者,来自更高阶的上位宇宙,我们习惯称他为,神主。 他无形无体,与十二天神共用神魄,因十二天神而为世人所知。他无爱无恨,既不曾悲悯苍生何苦,也不曾视万物为芥子。 他唯一的目的,是让宇宙存续。 他借用凡胎现身,说,他在这里,已等我很多年。 他说完话时,我已走到他的面前。 十三四岁,舞勺华年,修细的眉,颀长的睫,圆圆的眸子里,幻变着九重天幕的光景。 我捏了捏他的脸:“咦,你是活的?!” ------------------------ 各位小年快乐~~~ 嘿我修了个BUG不要打我 |
<三十九> 在遇见玄以前,我从来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背离师父的教诲,涉足到一条与他孑然两异的道路。 ---------------------- 敌人就一定不可信吗?师父告诉我,是的。在敌人面前,唯有生和死的抉择。任何的仁慈、犹疑、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踟蹰,都可能导致不堪其重的后果。 我登储之后未久,便曾面临过这样的局面。那是一场长达数年的暗夜,魔族大军兵临云逸城下,我奉师父之命领军御敌。战火硝烟,延绵三月,黑暗的天穹之下,不曾熄灭的碧火如游蛇盘桓。护持着云逸城界的阵法几度崩裂,魔族们从各个缺口如海潮般涌入,又被我等厮杀逼退。 前来进犯的魔族领袖,修炼的本域正在林地边缘的断趾山,那些蜂拥而来的魔,得益于他们首领的庇护,不畏火烧,不惧雷电,断之裂之立地复生。趁着魔族整军休战的间隙,我安排弈辰坚守阵法,带领十一位大乘祭司与我一同潜入断趾山,试图擒杀魔族首领,以期一招制敌,永绝后患。 我们在断趾山腹地深处,搜索到魔族首领的踪迹——一只巨大的鸷魔,百丈之高的身躯,下半身似马,上半身似人,头如巨石,独眼,双角,长着两幅足有十丈长的象牙。若从外表上看,当真更像是未开蒙的异兽。只是它的灵光,着实是很亮很亮的。颜色和师父的灵光极为相似,纯粹的魔,灵光大都是赤红的颜色。 我误以为它也如其他魔族那般好对付,吩咐几位同伴部下阵法陷阱,只身前去勾引他。孰料他见到我,却不上我的当,与我周旋的同时,反倒与我说起话来。 它竟然会我族的语言,这表明它有着极高的智慧。许多魔族,尤其是不擅争斗而擅交际的明魔,它们的智慧程度,与我族之人几乎别无二致。但那鸷魔首领,咋眼看上去,极像刚从兽类里开化出来的,居然也会说人言,可真是非常稀奇的事。 有人愿意和我聊天,我向来都是愿意听的,就算是敌人,我也不介意。 这大约和我生活的环境有关。我常年深居在曜忝殿,殿里的祭司对我恭敬退避,偶有机会出去放浪形骸,刚结识未久的朋友,一旦知晓我是谁,也都不再和我知无不言。所有的族人看我,都如凡人看着庙堂里的菩萨,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唯怕我一个不高兴,就会让他们断子绝孙。 登储之前我怎知会这样,于是我跑去问师父,师父却说,“身在其位,当守其礼,族人对你爱戴,你应感激他们供奉给你的元灵,族人对你敬畏,你应保持应有的威仪。”他其实是将《天门秩律》里的话又背给我听,每当他说这种话,我就知他心情已不好了。于是赶在他发火前,跑清心室里去跪着,以免遭更大的祸殃。 所以我极难遇得到有人与我推心置腹,那次和鸷魔交锋,我也乐得听他磨叽。磨叽了几天过去,我竟坐在他肩膀上,和他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了。我已记不得当时聊了些啥,只知道他族延续到那时,一路走得艰辛坎坷,几乎和我族的历史不相上下。正当我寻思着和他谈谈退兵言和的问题,他却趁我不注意,将我扔进了魔晶石铸成的困笼。那块魔晶不算很大,然而困住当时的我,也是绰绰有余。 幸好师父及时赶到云逸城,没有造成一夜间城破人亡的惨剧。鸷魔首领用我做人质,要我师父交割出云逸城外坠星湖的地界。然后么……师父当场发火,把那只鸷魔首领捏成了灰。 这也怪它不识趣,它若一直呆在自己的域里,不要跑去云逸城,那断断是不会死得那么难看的,未准还可以和师父打个惊天动地。可它最终就那么死了,死在师父手里,就剩了两小把骨灰渣。事后我怜惜它和我一夜故交,偷偷给他垒了个坟,然后我就被师父拎回了曜忝殿。 犯那么大的错,定是跑不了受苦的,一番责问之后,打得连站都站不住了,还给踢清心室里罚跪。 那几天可真是煎熬,未必比我现在的情形好得了多少——而今我身在业狱,也就是觉着痛,随时都是痛,从头发到指甲无一处不痛。可痛到一定程度,自然便麻木了,只需好好想着,好歹没有死,还有机会出去,只要能活着出去,我和师父的关系,也就还有抢救的机会。这样,带着星星点点的希望,未必觉得有多难熬。而那时在清心室罚跪,大抵也不过这样。跪昏过去,被师父弄醒,继续跪。又跪昏过去,又给弄醒,又继续跪。跪了十来天,臀上的伤口结了痂,和裤子黏在一起,师父又把我拎出去,又打,又踢回清心室,又跪,直到我真的受不住了,终于服了软,说,我真的再也不敢了。不敢轻信敌人,不敢随便和人说话,不敢擅作主张,不敢这样,不敢那样,就差没高喊着发誓“我再也不敢说话了!” 师父才总算饶过了我。 ------------------------- |
那次以后,我在师父面前,是真的再不敢随便说话了。 偶尔斗起胆子多说两句,那都是做好了受皮肉苦的准备才去的,而后么,果然就皮肉受苦,不过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心头倒是可以十分欢愉。心头愉快则屁股遭殃,屁股愉快则心头憋屈。“鱼和熊掌不可得兼,”这是师父常给我说的话,有时想想,很有道理。 和师父顶嘴没好果子吃。和别人说话,但凡多说得两句,也不见得有好果子吃。 是以我愈渐不爱说话,乃至在梓生,以及筱昱,弈辰,小宝小路,这些总可算朋友乃至知己的人面前,我都尽量少说话。 可玄不一样。 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能窥透我心中所想。我想说什么,尚未开口,他便已作了应答。 在他面前,憋着也没用啊。 我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打开话匣子,和他在虚域的天阶上坐着,聊得好不愉快。当然,愉快的只是我而已。玄没有情绪,既不会笑,也不会难受,他的眼中是浩瀚星海深不可测,他说的话,永远都那么平静,平淡,平和,犹如这片宁谧的虚空,见不着半点风云涌动。 聆听我上千年人生的风云跌宕,他并不会指点什么,他对我说,“你和你的师父,都有自己的命运。” 他亦对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只有存在生命的宇宙,才有无限延续的可能。他在十二万年前发现这片宇宙时,宇宙已存在了四十二亿岁,已经临近坍塌覆灭。 所以他操持创世之节,创造了神族,与我无荒一族。 我族始尊便是他的造物,十二天神亦然。然而他无法判定应该留存那一只种族作为宇宙的管理者,于是他通过九天虚域的星象轨迹,做下了随机的选择。 是完全随机的选择。对于一切随机的事物,他都并不知,会带来什么结果。 ---------------------- 选择的结果很快开始昭显。随着吾族的繁衍,宇宙灵力日渐枯竭,长此下去,六界覆灭必成定局。 于是,玄在三千仙界里,寻得那一片勉可堪用的无荒仙界,将吾族圈禁其中。 我族前代仙尊天微,为求修成永生不灭的神,擅自打破封印,攫取妖界灵力以为己用。被打破的禁制无法复原,三千仙界,也再找不到另一片乐土,可保证吾族在圈禁其中之后,还可以代代繁衍不致灭绝。 若要这宇宙不致覆灭,唯还剩两个选择,要么,将吾族逐入废土魔域,要么则只能行使神威,屠灭吾族。 玄选择了最简单有效的方式,一纸檄文,令吾族沦落凡尘,意图籍由凡界的浊气使吾族逐渐消亡。确认吾族不欲就范后,领携十二天神下界征战。 彼时师父已登基为尊,最终带领吾族堕入魔域。此一段,便是当年护界之战的始末。 ----------------------- 那时我听着玄说话,心情是如何复杂的——我族族史里那些血淋淋的过去,背后竟有着这么多的无奈。那些逝去的先者,那些奋斗着的伙伴,甚至包括我的师父,他们可都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活着,又因何而抗争。能怪谁呢? 我又问玄:“你说,我终于来了?是什么意思?” 玄告诉我,我的师父,乃是九天之上堕下的灾星,生而注定毁灭六界。 我的师父,亦是此宇宙至今唯一现世的神星,生而注定,莅临阚世台,登基神座,掌控寰宇,乃至于上位到更高一层的宇宙。 我的师父,是他唯一的劲敌,因他当年的无心纰漏,未能及时销毁,而致覆水难收。 而我,则是他倾尽创世之力,从虚域中拨下的第二颗神星。 我,是六界最后的希望,也是我师父灭世之途里,唯一存在的阻障。 ------------------------ 我在笑,仰天大笑,笑得很大声。虚空里空无一物,连空气都没有,我的声音并不会传出去,唯有我自己能听见。 我从天阶上站起来,潇洒自若地拍拍衣襟——虚空里很干净,没有半点尘土,这大抵是我随手的习惯罢了:“和你聊天很愉快,我要走了。” 我当真走了,不曾回头的走。玄也没有留我,他或许知道,留我也没用。 想让我反水和师父为敌,做梦! 就算屠尽六界又何妨,就算天翻地覆又何妨,我此一生,只为一个人活着,我是他的刃,他的剑,曾誓言为他斩却所有荆棘。他所做的事,便是我的意志,他所说的话,便是我的信仰——我便是再如何喜欢给他添乱,此心此意,绝不可能背他负他! |
<三十八> 虚域的时间极是混乱。 我回到下界,才知与玄的一番交谈,竟至于耽搁了两年有余。 幸好,梓生托付我帮他寻找的血玉匕,在我上阚世台前便已寻得。我由东海之底的虚空裂缝回到魔界,算一算时日,这一去,三年。 师父不知该如何生气,我从未离开他这样长的时间。我想肯定躲不过要挨打了,且他一定会问我为何耽搁了这么久,我该怎么回答? 我只能说是去寻血玉匕,导致忘了时间。可我怎能忘掉时间?这理由,勿论师父信与不信,终归都是不能原谅的过错。是以我回到曜忝殿,直直地就到清心室跪好了,膝盖触到碎石的地面,任着疼痛随着时间堆叠。 没过多久,却是云初来唤我:“尊上找您过去。” 我看向他的脸,他那双如海的深眸毫无顾忌地往我心底挖,仿佛在问:这段时间,你都去哪了? 他是师父的师兄,亦即是我的师伯,他常年替师父奉执教责,于情于理,他有权利问我。 我给他无心的一顾,径直向师父的书房去了。 -------------------------- 师父对我一向苛刻,尤其在时间二字上——他总是很忙,于他而言,时间乃是不可多求的宝贝,所以他惜时如金,惜时如命。往常我若因事耽搁,回来得比预期晚上哪怕一天,也免不了要受斥责,乃至于挨打罚跪。我尤记得八岁那年,师父第一次打我,便是因为我看书看得太入迷,让他干等了一个多时辰。 我夹着尾巴进了师父的书房,恭恭敬敬拜礼见安,还未抬脸看他一眼,冷汗已啪嗒着顺了下颌滴落。 我怕师父,怕挨打,怕他生气,怕他不理我。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这种惧怕并未有分毫的减弱,很多时候我鼓起勇气做事,不过是把胆子注水充胆肥,事后责任问完了,才敢把恐惧一股脑发泄出来,躲被窝里暗自泣不成声。 师父不准我在他面前哭,我若当着他流泪,必没有好果子吃。 可那次,我都做好壮士百战身名裂的准备了,师父却淡言淡语的一句:“玩开心了没有?” 我能从他的语气判断他是否生气,当时他确实没有生气。我心底的弦稍稍松了,他问什么,我便答什么。唯独不曾给他讲我上过阚世台,我哪敢啊,我虽被教训习惯了,可挨打终归也疼,罚跪终归难熬,我岂能自讨苦吃。 师父也没多问,只让我给他沏茶,而后便将这几年耽误的事一并吩咐给我,其实也便是巡查各个族城的设防工作、前往各城的书馆讲学、整理近来新出的疫瘴病案、钻研阵法与咒术。这些工作都很平常,并没有什么时限,我便彻底的松下气了。 -------------------------- 玄与我说的话,我至今未曾忘却。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而活着,师父,我的族人,他们又为何而活着。这魔界,而或六界之中,亿亿万万的生灵,他们又为何而活着。 我修成神魄,得不死之身,可以登临阚世台,窥破宇宙的亿万年历史,与宇宙共生,与天地同寿。 可我的族人们呢?六界中其他的生命呢? 我没有父母,出生在凌霞城的清韵馆,我是个孤儿。玄告诉我,当时拨下我这颗神星,无意扰动了星象的轨迹,导致了魔界长达八年的乱纪元,极星八年未曾出现,疫病肆虐在各个族城,我的父母,也是因染疫而死。 我若不曾出生,我的父母或许会有另一个孩子,走过他们漫长而枯寂的一生,最终死于战争,死于另一场暗夜引发的瘴疫,或是寿终于末日丧钟、堕世之战? 这难道,便是所谓的命运? --------------------------- 我明白师父是什么样的人,为达目的,从来不择手段。在他眼中,除却我,除却这一族的子民,其余一切,都是可有可无的灰末而已。 这真的对吗?屠灭魔族,为我族反攻上界开路,毁灭六界,让我族独享六界的天地,这真的就对吗? 在虚域里耽搁的那段时间,籍由亿万年的上古遗迹,我所探寻到的历史明确地告诉我,若六界覆灭,我族也断不可能苟存。这片宇宙的灵力根本负荷不起我族的繁衍,我族的灭绝,几乎是迟早注定的必然。 我试图一点点改变师父的想法,问一问他,这一切可还有别的选择,问一问他,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前往阚世台,看看宇宙的起源,愿不愿意去了解一些,属于这个宇宙的永恒的真理。 愿不愿意,和玄坐在一起,好好谈谈。 结果么,各种揍。 我就记得他说过这样一句:“剑有双刃,伤人害己,至锋至利,则生灵性。若你继续如此,为师驭不住你,便只能将你弃之不用。” 我终于死心了。 我何必和一头犟牛瞎掰和,师父想要保全族人,我也想要保全族人,心之所向并无二致,总不至于……不至于反目成仇吧? 我想去寻找别的法子,我想,我可以。 |
我又回到了九天之上,再次见到了玄。 那一次见面,我和他谈了很久很久。 我问他,通天神柱既可以使唤六界日月,可否帮助魔域控制星辰轮转? 玄说,魔域是六界之底的废土,当初宇宙除开,六界分离,魔域便是独立而封闭的存在。唯一的办法,只能再寻求一块九天樊石,重新铸造类似通天神柱的神器。 樊石只存在九天虚域的中心,玄告诉我,愈是虚域的深处,时间愈是错乱,可能瞬息万年,也可能静止于永恒。 沿着天阶向上攀登,我跨越万亿星辰汇聚的星河,义无反顾走向这片宇宙最深邃的黑暗。 ------------------------------ 或许当真是命中注定,我很快便带回了樊石,交到玄的手里。 玄愿意为我铸造神器——毕竟,这对他也是一个双赢的选择,同时提醒我说,在神器铸成之前,最好不要回魔域。他无法预测魔域的未来,他很怀疑,我的师父会对我不利。 我问他,铸成神器需要多久。 他说,不知道。 百年,千年,甚至可能直到宇宙坍塌,直到六界毁灭,神器都未能铸成。 我捏住他的衣领,将他小鸡似地拎在手里:“你可以尽管拖下去,若真有那天,我很乐意与你同归于尽。” 他浅浅地笑了:“三千大千世界,人人皆为芥子,我如是,你亦如是。” 我放开了他,返身踏上归途。 ------------------------- 其后的许多年,我保持着每十年上一次天界的习惯,与玄多番会面,了解铸造神器的进展。 那段时间,我操使着已有的权力与计谋,拖延师父发动堕世之战的进展。我的行为引起了师伯的注意。某次我前往上界,他随我前来,在昆吾仙界的入口截下了我。 师伯问我是不是进过虚域。我说,是。 他又问,我是否已见过神主。 我回答他,是。 我们在仙界斗了上百轮酒,赢者问一个问题,输者做出回答。师伯的酒量简直好得骇人,我没喝多少就给灌得趴下,连神主头上有几根毛都被他问得一清二楚。 --------------------------- 我至今记得那天的昆吾仙境,无垠的远山,似海的雾,斜阳缓缓沉下,铺开漫天的金黄。 我和师伯坐在主峰之巅,沉默了许久许久。 直到圆月高悬,皎白而空灵的月光溢满云天,我问师伯,能帮我劝劝师父吗。 师伯也进过九天虚域,也从星辰遗迹里得知了那些宇宙往事……他和我一样清楚,师父的路最终通向的地方,是诸界的毁灭,而不是族人的幸福。 他遥看着渺远的山影,无奈叹息。 又一会,他说:“就算六界毁灭,我也愿意与他同行,而不是欺骗他、背叛他,不是冒险去谋求某种最好的可能。” 我惊诧地看着他,如坐针毡如芒刺背,甚至动了些微妙的心思——师伯知道得太多了,若他执意要站在师父的立场,那他这个人,可实在太过危险。 当然,我不会杀他,最多不过找个地方把他软禁起来,直到我大功告成的一日而已。 他转头对我,眼角弯弯地笑:“你也别紧张,我明白你的选择……” 说完这句,他再度抬眼望向远天:“若我在他的位置上,我必会想办法与神界合作。但这对于他来说,实在太难了,性格使然,遭遇使然,让他与神主合作,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他是吾族命定的君主,因为他的出现,我被迫放弃唾手可得尊主之位。从他登基的那天,我便只能追随在他身后。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左右他的选择。但这些年,我仍旧始终希望,在六界覆灭的结局外,能有别的可能……” 我听他缓缓地着话,看那缕沧桑的白发在风中飘散,直至如今,我仍未知道,那副淡泊出尘的姿容背后,到底掩藏了多少纠葛心酸。 若他能活到堕世之战的那日,我和师父之间,应该会是另一种结局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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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突如其来的风暴,我在虚空中昏迷。醒来时我已回到魔域,降落在虚空裂谷的边缘。 辟天不见了。 我花费月余的时间在裂谷周围寻找辟天——虚空风暴再如何混乱,总不至于摧毁它,它有可能和我一起掉了回来,只是不知落到哪里而已。 结果,一无所得。 它应是失落在虚空里了,就像钢针落入大海,就像砾石汇入沙漠。 从懊悔到发疯,再到出离的平静,我站在裂谷的边缘,听狂风刮过山峦,看黄沙弥漫视线,空洞得就像没有灵魂的躯壳。 直到闻见远方的号角,我想起师父身受重伤,英武军几乎全军覆灭,族人们也是七零八落。倘若这时魔族落井下石,他们可怎么办! 我想我该回去,去面对我的未来,去承受师父的愤怒……我没有逃避的理由,我已做下这么多对不起他的事,总不能在最后的关头把他抛弃。 那段短暂的归程,我想了很多很多事,我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虚空风暴起自九天,并非玄所能掌控,几十万年也未必见得到一次,却在这种时候被我遇上。 数千年殚精竭虑,绞尽心力,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那一路上,我还反复地问着自己,我有错吗? 我想,我确是有错的…… 我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与玄达成脆弱的合作,他利用我阻挠师父的计划,我利用他谋求族人的未来。我们弥经千年努力造出辟天,而那柄辟天,却在我回到魔域之时,被我不慎遗失在虚空的风暴里。 这种过错,我该如何分说? 解释吗?去向师父解释吗?在这样的时候,无论什么言语,都何其无力啊…… 罪有应得,总不过,就是罪有应得。 ------------------------- 还好,还好,我回来得并不算晚,魔族退兵,暮昭城保下了,师父看上去很虚弱,但也还算好。 那日暮昭城头,师父将我拎在手里,乾元诛神咒念到只差最后半句。 然而他放下我,说,他不配我做我的师父。 他用两字不配,为我与他数千年的相知相遇,作下完美而沉重的注解。 但他错了,不是他不配做我的师父,是我不配做他的徒弟。 在那天以前,我都一直以为,如果知道我在做什么,如果知道我将要做什么,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了我。 结果他不仅没有杀我,还想方设法保下我的性命。 以我族律典,似我这般重罪,怎可能有活下去的道理?师父为了让我活着,是不是又和合议会交换了什么条件? 我时常猜想这个疑问,而至今天,仍未得到答案。 我在曜忝殿首层的大堂跪了整整十日,终等来万年监禁的判决。 入狱之前,我抽出自己的元灵献给师父,对他叩恩拜别。 我说,我愿承受所有的惩罚,只求换取您的原谅。 区区万年业狱,我自领受便是……他日再见之期,可还能叫您一声师父? 我不敢期待他的回答,问完这个问题,便跟着押送我的祭司一起走了。 没有悲伤,没有哀切,就那般无言地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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