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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春草明年绿 (古风,父子,虐)[第4页]

作者:雲起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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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远山脸上尽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容,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临安,却发现临安正看着他,神情似乎还有些……不舍。若是换作从前,他一定会抓住机会大肆嘲笑一番,但今晚却不是从前了。
靳远山把本来想说的话全忘得干净,半天才挤出一句:“那个……两个时辰快到了,你看看内力恢复没…”
临安闻言轻笑,毫不犹豫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管你身上有什么秘密,我们都是兄弟。”说罢,并不等靳远山的回答,转头向官船走去。
起初的震惊与紧张已渐渐散去。不论赵延常是如何得到消息,他不顾安危,擅自离开皇帝车架,不远百里从贺州亲自赶来救自己,感动之余,临安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激动。
自幼长在王府的临安,天潢贵胄,衣食无忧,纵是比同龄人沉稳大方不止一星半点,终究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虽知世上有贫富贵贱,人分三六九等,却从未体会过如此悬殊的差距。
在外三个月的体验,无疑令这个不足十一岁的孩子成长了许多。他的眼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开阔,开始深知何为民间疾苦,何为人道不公。包括三招被靳远山制服的经历,令临安有了深深的危机感,若不是那个人是靳远山,他现在恐怕已身首异处。
所以临安在面对上赵延常的一刻,惧意似乎不如想象中的旺盛。他或许已经有了直面丑陋真相的勇气,嶢嶢者易缺,皎皎者易污。或许赵延常是他命中的劫数,逃避并不是化解之法。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向赵延常倾吐真相,如一个乞讨者般盼望着以此得到愧疚和怜悯。
他和三个月前从汉王府负气出走的孩子,已经不一样了。
临安一步步走上官船,在离汉王不近不远的地方跪下,如往常般一丝不苟地行拜大礼,“孩儿叩见父王。”
众人霎时收声,赵延常负手而立,面上看不出喜怒,死一般的寂静再度降临。靳远山偷偷抹一把汗捏在手中,这父子俩,还真像。
天地间静得只剩下细微的风声,火把里时不时掉出星星点点的焦炭,夜色下的江面已布上一层朦胧的雾气,然而船上众人都无心去欣赏这“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景色。
无他,只因立着的高大中年人的气势太过迫人。初时还不觉有什么,可是不出两刻钟,众人就察觉到了原本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年人发散的怒意,且颇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触了这尊大佛的霉头,走又走不得,未见过世面的甚至吓得腿肚子都抽了起来。
从头至尾,始终不动声色的只有跪在中年人面前的青衣男孩。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冷得能掉下冰碴的中年人才终于有了动作,他慢步走到男孩面前,开口道:“站起来。”
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众人高高提起的心瞬间放下,眼看着个头不足中年人肩膀的男孩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满以为今晚的事总算告一段落。
“啪!”巴掌挥到脸上的声音。
“咚!”肉体砸在船板上的闷响。
临安只觉天旋地转,左耳嗡嗡作响,药力未退的身体支撑不住重重摔在了地上。咽下满口混着唾沫的血,这一巴掌,竟是夹带了内力。临安挣扎着站起,心底苦笑,四月未见,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受得起这见面礼。
赵延常冷眼看着儿子挣扎站起,反手又是一掌将刚刚站稳的孩子打倒。临安在满船人倒抽冷气的声音里摔倒,再站起,再摔倒,这次没有能立刻爬起,赵延常便俯视着他在湿冷的船板上摸索,爬滚,仿佛看一个低贱的奴隶。
靳远山一开始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早就在心里把赵延常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碍于那也是临安的十九代先祖才没大骂出口,这下再也按捺不住,气沉丹田的一句“赵延常”还没吼出口,就看到临安吐出一口鲜血,不再挣扎,昏倒在了船板上。
恐怕第二日,“身带重伤的汉王世子,被汉王生生打得昏死过去”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楚州城。
赵延常岿然不动,怒气似已散去大半。
“赵延常你这王八蛋!你想要他死,还假惺惺地来楚州作甚!我替你给他个痛快!”靳远山看着赵延常淡然的模样,恨的牙根痒痒,一跃而上,拔刀便向躺着的临安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没人看出赵延常是如何动作的,只看到结果是靳远山连人带刀摔进了河里,而赵延常右臂竟也染上了鲜红,显然受了伤。
靳远山冷笑一声,从水中跳出,长发带起四溅的水珠,并没有再次向赵延常出刀。他之前的第一刀本就是冲着赵延常去的,正如第一次偷袭临安一样,他在最后关头调转了攻势,赵延常以为他的目标是临安,出手时未顾及自己才露了破绽,不然以他现在的武功,根本难以伤及赵延常一根毫毛。
正是因为这样,他确定了赵延常对临安至少还有舐犊之情。
赵延常并没有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全身湿透的靳远山身上,他示意旁人开船,又蹲下身,用左臂抱起临安,在进入船舱前,他顿下步子,微微侧身道:“转告靳壑平,本王念着他传书之情,今日不动你,若有下次,便好自为之吧。”说罢,抱着临安大步进了船舱。
靳远山还刀入鞘,目送着黑船远去,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只得转头朝几个尚不知事情为何会这样发展的黑衣人吼道:“愣着作甚!去开船!”

对了@瞭望风尘大人说过要给本文写个番外 鉴于有苏小禾的前车之鉴 朕深恐无辜的番外君未出世就被扼杀 特请大家做个见证 一同督促@瞭望风尘 大人出产一篇拉高本文全文水平的番外



撒花!!!
贺州官驿。
时节虽已是立秋,夏末的暑气仍是挥之不去,四个墙角均放置着不小的冰盆,正发散着丝丝寒气。然而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额上却满是细汗,头也不敢抬地等候着上首之人发落。
坐着的人玄衣有须,面上看不出表情,似乎沉思着什么。许久,突然发出一声嗤笑,道:“要是这事这么容易便成了,朕就是高看他了,不过……”就在黑衣人暗暗松了一口气之时,赵延棠话锋一转,“朕不喜欢不受把控的棋子,而你不仅没有牵制住靳壑平,还让人听了墙角……刘衍,你越发不中用了。”
句句诛心。话音未落,黑衣人刘衍浑身便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冷汗涔涔,重重地往地上叩首。
赵延棠嘴角轻勾,显然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拿起手边的茶杯,道:“规矩你是知道的,等回了京就去领罚,下去吧。”刘衍依言退下,室中再度陷入沉寂,只余下赵延棠一人轻轻把玩着并不精致的茶杯。
————————割割哒———————
昭德七年三月,昭德帝出驾南巡,汉王随驾。是年七月,帝于返程途中,汉王先行抵京,举朝上下无不震惊,监国太子连夜召见汉王,无果。七月中,帝驾还京,汉王面陈缘由,帝不究,朝臣皆称道。
汉王府。
临安已在后殿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半月前他在楚州船上昏倒,醒来时已身处回京的马车,他求见赵延常,却被告知王爷单骑先行,没有留下任何指示,他只得老实待在车上养伤。他可不指望赵延常会从轻发落,不调节好身子,回京后如何承受赵延常的怒火?
马车速度再快也快不过马匹,前日辰时他才堪堪抵达京师,却听说汉王早在十数日前便到了,在朝野掀起了轩然大波,太子出面询问缘由都未得答复,他心知赵延常这回是动了真怒,多日过去仍未有平复的迹象。心中越发惴惴,下了马车来不及喘口气就到后殿跪了,盼望着能早些见到父亲。

困死了……我知道很短小,但是零点快过了只好丢粗来了,继续去写拍,深夜或者明天白天更。
另外,沙发给@云忆梓大人,不要钱

其间魏紫带着赵临沂来过一次,却没能见到汉王,赵临沂一反常态的不哭也不闹,见到他后神情更是慌张不已,临安只作不曾看见,心下自我安慰了一番,免得在赵延常面前露出破绽。
似乎是为了给足他调节心态的时间,又是一夜过去,汉王依然没有出殿。天尚未大亮,东方悄悄透出晨曦的微光,风中早已带上了一丝秋日的凉意,吹在被夜露打湿的衣衫上,临安不禁打了个寒噤。
连日的奔波已经令他精神不佳,又在后殿前跪了一日两夜,即便自小习武,此刻也难掩疲态,眼皮沉重得似有千斤,他已不敢想象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只想着再坚持半个时辰,一柱香,半柱香……哪怕是一息都好。
就在临安即将昏睡过去之时,后殿的大门传来一丝细微的响动,一身朝服的赵延常缓缓迈出,候在殿外的下人纷纷围上前去。临安如被重锤一击,半支在地的左手迅速收回,满身疲惫一扫而空。即使隔着老远,他也能清晰地看到赵延常略显青黑的眼圈和带着几丝憔悴的神态,怕是这几日也没休息好。
这番打扮显然是要去见皇帝,恐怕出走这事带来的后果比自己所知的要严重许多。这么一想,临安不禁又添了几分愧疚。
走神间车辇已经备好,眼看着赵延常好似没看见他一般向车辇行去,临安把心一横,强行挪动早已麻木的双膝,赶在赵延常跨上车前膝行至人脚边,身形晃了几晃才稳住,在众目睽睽下伸手拽住赵延常对朝服一摆,感受到高高在上的人动作一顿,未经大脑便开口道:“父…父王……孩儿……”
两日来只进了些米水,喉间竟一时间发不出声,临安大急,一抬头正对上赵延常深不可测的双眼,呼吸顿时一窒,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消失殆尽,要说的话全吞回了肚子。
赵延常深深地看着跪在脚边的儿子,只是一眼,便收回目光迈上了车驾,衣摆顺势从临安无力的手指间逃出,“出发。”随着车中传出的命令,大轮滚动,愈行愈远。
赵延常很头疼,这次南巡本没有他的事,昭德帝却在未经廷议的情况下要求他随行,一道圣旨下到王府,打乱了他不少的计划,让年仅十岁的临安主事也是仓促之下的决定。徐凤予就是再不为他所喜,临安也是他的嫡长子,即使一度有过废长立幼的打算,但临安渐渐成长,显露出令他难以忽视的才华,因此他一直不曾真正下决心,便将临安当作世子培养。
在他看来,他对临安虽比对临沂苛刻了些,该给的吃穿用度却一样不少,比起对临沂的宠溺,他在临安身上费的心血甚至更多,有时竟然会觉得,临安比临沂更像他深爱的魏紫。南巡三个月,他对临安掌管王府的情况也有几分期待。
接到传信时他就猜到是靳壑平所发,而发信的目的他至今都没有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那日是在冒险,他赌信上的内容是真的,赌皇帝不会在这个时候撕破脸,虽然一万个不相信临安会背着他跑到楚州,可是万一是真的呢?这个猜测让他坐立不安,所以他亲自悄悄赶到楚州,只为证明信上的消息有误。
然而,他在楚州看到了什么?临安真的在楚州,还与皇帝的人逛花船?还差点被当地贪官处斩?愤怒淹没了理智,他暴露身份走出来,借着处理一干鱼肉百姓的官吏发泄怒火,却仍是丝毫不解气,然后临安,他的世子,当众跪了下来,神情倔强,不发一言。
这简直就是在挑战他的极限!你背着老子跑到这里老子还没发作,你还当众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你不要脸,老子也不给你脸。于是他上前就给了儿子几个耳光,没想到在他看来只是开胃菜的巴掌,竟把临安生生打晕了过去,这一晕,就晕到了贺州。
怒火依然在燃烧,他在未知会皇帝的情况下就连夜骑马往京城赶,把临安安置在随后马车中,想着等人醒了再骑马赶上也是一样。但一直到他回到京城,临安都没有赶上来,这是要与他对抗到底了?他开始后悔那日在船上打得太轻,难道临安之前的孝顺都是装的,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十几日后,临安终于回到了王府,按照这行程,昭德帝一行也快到了,他忙着处理这三月王府积压的事务,忙着准备能让皇帝不追究这事的筹码,越处理越生气。听说临安跪在外面,那就跪吧,他暗暗冷笑,倒要看你这孝顺的面具还能戴到何时?
从宫中出来已是正午,与皇帝周旋了几个时辰,赵延常心下的烦躁之意越发明显。早晨上车前临安拽住自己衣摆的眼神时不时窜入脑中,再想到这一上午不得已做出的退让都是临安的出走所致,赵延常便感到深深的失望。
伸手揉了揉眉心,索性快刀斩乱麻一般下了决心,不论之前的孝顺濡慕是真是假,你学不会的事,本王自有办法教会你。
临安强行提起的力气在马车远走的时刻一扫而空,眼前的情景与出走前的场面渐渐重合,临安苦笑,终究还是回来了。昏睡之前只剩下一个念头,若这四个月只是一场梦,多好。
赵延常跨下车辇,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后殿前的临安,但他并没有在意,只是命令下人将藤杖与长凳拿上来,随即摒退了所有人把临安抱进了殿中。
由于习武者的警惕性,临安睡得并不沉,模糊间又梦到了半月前在河上见到赵延常的场景,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凌厉的巴掌,只有一双欲扶他起身的大手,他受宠若惊地伸出手……正在这时被身后人动手除他的衣物的动作惊醒,然而混沌不堪的头脑并未使他立刻反应出梦境与现实的不同,临安含糊地出声:“……爹?”
赵延常手下一顿,临安上一次叫他“爹”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从后看不到临安的表情,只见长凳上的孩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向前伸出双手,然后猛地一颤清醒过来,赵延常皱眉,抬手便是一藤杖,好似这样就能驱走内心突然涌上的复杂情绪一般。
白皙的臀腿瞬间浮现出一道横亘的红痕,临安浑身又是一抖,下意识地咬住下唇抑制要破喉而出的痛呼,昏沉的头脑尚未完全清醒,身后破风声再起,连续三下砸在与第一下相差无几的位置。
许是太久没挨打,临安觉得身后的藤杖出奇的狠厉,紧咬着牙关忍得辛苦,却仍是伏在长凳上一动也不敢动。
藤杖本就是伤里不伤外的刑具,赵延常眼里尽是冰冷,每一下都抡圆了胳膊,似乎长凳上辗转的临安不是他的亲子。
四十下过去,临安的两个臀瓣全被照顾到了,青紫连片,臀峰肿得老高,似乎随时都会绽裂开来。赵延常停下动作,将藤杖抵上还算完好的腿根处,临安顾不上其他,抓住停顿深深喘了几口气,这才察觉到抠在凳腿上的手指甲已翻开断裂了好几片,那点疼痛比起身后的暴风雨简直微不足道。
赵延常阴沉的声音响起:“世子殿下好本事,私自逃府,上花船,与不明势力勾结?本王怎么就没发现,本王培养了这么多年的世子,如此顽劣乖张,不知轻重?”话音未落,就又是狠狠的一藤杖,正落在腿根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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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如板上鱼肉一般浑身一挺,断裂的指甲再次抠上冷硬的木腿,他已疼得无暇去思考赵延常话中的深意,他只知道,他付出无数代价想要讨得身后人的认可与肯定,那人却说,他顽劣乖张,不知轻重……
“嗖——啪!”腿上的肉少,藤杖落下如敲在骨头上,临安腿部肌肉正止不住地抽搐。
“你知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呵……我是你和魏紫的儿子啊……为什么要让我做世子?我不想做……不想……
临安意识开始模糊,内心分了神,强忍痛呼的意志也渐渐变弱,张口却只能发出几声无力的呻吟。
“逃府?本王短了你吃还是穿?在外面比在府里过得好?本王要是不去楚州,你要弑官潜逃不成?”赵延常越训越气,出离的愤怒淹没理智,本还想问问临安出走的缘由,这会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下了死手般落杖,哪里听得到杖下孩子越发微弱的呻吟。
“砰!”已不知是第几下的藤杖挥下,赵延常这才发觉这一下的手感有些怪异,临安的反应更印证了他的疑惑。
“啊……呜……”
临安感觉身后逐渐麻木的疼痛突然尖锐,自己身上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断了,随后一股热流往外涌去,却没有涌出皮外,因为……皮还没有破,那一瞬的痛苦,竟使他本来细微的呻吟瞬间放大,然后不受控制地呜咽起来。赵延常怔在原地,看着长凳上的临安如小兽般发出哀鸣呜咽,身体似乎疼痛到找不到平衡,一下挣扎过猛就往地上滚去。
赵延常伸手去接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临安侧着身子重重磕在石砖上,左腿不自然地向外侧扭曲着,臀部的伤痕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不知承受了多少下锤楚,却没有破皮出血,淤血在皮下涌动,他坚信,自己只需再补上一杖,临安的后臀……便烂了。
赵延常一下回过神来,一把捞起在地上不断抽搐的临安,勉强维持着平稳的步伐将孩子放到榻上,然后大步跨向殿外,稳了稳情绪,吩咐道:“速宣太医。”
我叫赵临沂。我一直觉得,世上比我幸运的人一定不多,因为我爹是当朝汉王爷。
父王每日处理完公务,几乎都会来西苑,考校我的窗课,若我答得好,父王便会极力称赞,若是答得不好,父王也不会像娘亲那样拿戒尺吓唬我,而是把我放在膝头,给我解答清楚。
父王多次告诉我,娘亲是个风华绝代,才华横溢的奇女子,然后娘亲便会岔开话题。也许娘亲知道,我并不喜欢看到父王这时眼中的期许。娘亲是多么完美的人啊,能与少年时便有“才子”之称的父王挥毫舞墨,寻古论道,我时常会想,也许我永远也做不到和娘亲一样。即便如此,我仍旧很喜欢和父王娘亲在一起的时候。
然而一切都在五个月前改变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赵临安的生辰,我曾经很喜欢这个日子。并不是因为我很喜欢这个长我几日的兄长,因为他总是淡漠而优秀的,虽然父王从没在我面前夸奖过他,反而时常责罚他,我依然会有一丝危机感,所以记事以来我总是尽量疏远他,而他,也是府中唯一一个总是对我不冷不热的人。
我之所以喜欢他的生辰,是因为这个日子意味着我的生辰也快到了,每到那时,父王就会放下所有事务,亲自为我庆生,送我礼物,每次都是我最盼望得到的东西,无一例外。
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那一日会成为我永不想回忆的日子。
当日,府中大摆宴席,为赵临安庆生,很多大官都围着他转,但是他看上去并不高兴,这让我有些纳闷,但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在猜测着两日后父王会送我什么礼物,不知道这次他会不会送我我最想要的东西,我可是只告诉过娘亲呢……
宴会上的客人陆续告辞了,父王也已离席,我一蹦一跳地往西苑跑,想着去嘱咐娘亲,千万别告诉父王我最想要的东西是泥人儿。但是我被一个丫鬟拦住了,我隐约记得见过她几次,是王妃身边的人,她说父王在东苑,有事要找我,于是我便跟她去了。
到了东苑,父王却不在,房中只有王妃一个人,虽然王妃一直对我很好,可我就是不喜欢她。我想回去找娘亲,门却被关上了,我有些害怕,这时王妃说话了,她叫我儿子!我为什么要听她说话?我不想听!可是我当时吓着了,忘了捂住耳朵。
哦……她告诉我,我是她儿子,我娘亲的儿子是赵临安。我不相信,但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脸,我知道这是真的。她把我死死抱住,我哭了,我怕啊,怕得浑身发抖。
许多生活中的细节涌入我的脑海,本来毫不起眼的小事,竟都成为了事实的佐证。我问:“为什么?”王妃只是哭,于是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觉得过去的十年都是一个大玩笑,我伪装成娘亲的儿子,鸠占鹊巢,整整十年。父王怎么对待王妃的儿子我是知道的,比对我差远了,过去那些见不得光的窃喜一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暗自庆幸我不是赵临安之时,哪里会想到我本该是他。
我从世上最幸运的人,一下变成了一个笑话。
我想不出一点办法,我只想到了哭。然后那个带我来的丫鬟进来了,我恨她,但是我连瞪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看起来很急,她把我带到了一旁,跟我说话。
她的话,一字一句仿佛有魔力般,我记忆犹新。她说,你怕王爷知道吗?我有办法不让王爷知道。我觉得她像一个仙女,是来为我重新筑起我的天空的。
我好想止住哭泣,不想让仙女嫌弃,可是眼泪已经不受我控制了,好在仙女没有露出厌恶,而是在我的抽噎声中继续说,你完全可以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只要你不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
我拼命憋着眼泪听,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又泪流满面,是激动的眼泪,我的心砰砰直跳,原来一切都没变,只要我不说,只要我不说……我就还是娘亲的儿子。
我来不及去考虑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大道理,我只知道,如果让父王知道了这件事,于我无异于灭顶之灾。
接下来仙女又教了我应该如何向娘亲交代在东苑的事,以及如何掩饰情绪等等,我记得很牢。当我意识到自己似乎能掌控这一切时,差点激动得蹦起来。
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中要乐观。我照着仙女的所说的告诉自己,权当下午没见过王妃,娘亲也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我的说辞。
可是我渐渐发觉,有什么东西在被我忽略的角落悄然改变着,我越是想忘记它,它便越发深刻地烙在我的脑海,这样的感觉如隔靴搔痒般令我焦虑,我变得不安,惶然。
赵临安的生辰已过去两日,这日我醒来便觉得口干舌燥,浑身乏力,我唤娘亲,进来的却是父王,我这才想起今日是我的“生辰”。父王发现我发烧了,还偏偏在今日生辰,对娘亲的脸色好像都不太好。
太医诊了半会儿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我年纪小,偶尔的头疼脑热,父王没等他说完就不耐烦地让他下去了,然后坐在床边软言哄着我,照顾我。
若放在平日,我一定会借机闹一闹,换来几天假日之类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只有我知道,这次发烧的病根正在于我死死藏着掖着的秘密。而这些我刻意不去理睬的念头,在看到父王之时便会悉数冒出来,我想到一次,头脑便会昏沉一分。
消沉的一日便这么过去,我不知是第几次从昏睡中醒来,窗外天色早已暗了,父王扶我坐起,一匙匙给我喂水,我躲闪着不敢看他的眼睛,父王似乎思虑着什么事,并未注意到我的异常。
半晌,父王放下碗,柔声开口:“沂儿,爹爹半月后要随你皇伯伯离开京城一趟,你要安心在府中读书习武,身体强健方不会轻易病倒。”说着轻轻把我额前散乱的碎发别到耳后。
我闻言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毕竟现下顾虑挂念着的事已经占去了我所有精力,我连演戏的欲望都没有,只点了点头便阖上了眼。睡过去前,我清晰地听到父王发出的一声低叹。
第二日我便好全了,可是心情依旧压抑,父王和娘亲只当我是病情初愈精神不济,让我再歇一日。我瞅准了下午一个空档,偷偷去了东苑,仙女嘱咐过我,若有难以决断的情况,可以去找她。
我病好后,父王仍是常来西苑,我按着仙女的嘱咐,尽力作出与往时无异的姿态,而父王似乎对南巡的事甚为上心,并未发现我的异样。比起父王,我更不敢面对的是娘亲,我担心以娘亲的细腻一定会发现些什么,好在娘亲对我的态度与往日无二,我才稍稍放心了些。
十五日过得忐忑。
父王要随驾南下了,我雀跃不已,就像一个负重了许久的旅人终于能放下包袱,出一口大气,虽然只有片刻,对我来说也是天大的好事。但我还是要按着仙女的叮嘱来办,可当我拉扯着父王齐整的服饰哭闹时,我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演戏,还是因真相而悲泣。
我哭得手脚冰凉,父王早失了沉稳,让娘亲抱着我就往外赶,我想着到了府门便收,不能真的耽搁了父王,却发现门外竟备了两驾车辇,不用想,一定是赵临安的安排。他随了父王的性子,做事一向严谨持重。
我来不及收声,父王便带着我上了车,娘亲上了后一乘。我抽噎着,不敢与父王对视,更不敢想,那关切的眼神本应当对着还跪在车外的那人。到了皇宫,父王见我好了,也没多想便让娘亲带我返回王府。我哭了半日,有些困乏,在颠簸的马车中睡了过去。
父王离开京城已有两月余。早晨我从王妃那里获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赵临安竟已不在王府了,换言之,他出走了。王妃也无法确定赵临安究竟为何离开,走了多久,我又惊又喜,正打算去向仙女打探更多消息,王妃却告诉我,仙女不想让我知道这消息,一直瞒着我,我虽不知为何,但也只得作罢。
如此也难以打消我心下生出的一丝激动之情,回西苑的路上都差点被石子绊倒。走罢走罢,你走了,我便永远是娘亲的儿子……父王也不会知道真相!我越想越兴奋,可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劲,难道忽略了什么?
不论如何,赵临安私自离府,总归是件好事,即便日后被父王找到,也是更惹父王不喜罢了,我如此安慰着自己。欺人也好,自欺也罢,我再不愿如惊弓之鸟般残喘。
几月来我一直以各种借口躲着娘亲,然而今天久违的振奋充斥着头脑,我步履轻快地走向西苑主屋,娘亲正在写着什么,见到我时脸上似乎有不寻常的神色闪过,这样的神色于我太过陌生,我一愣的片刻娘亲脸上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笑意,招手唤我。
我把刚刚的异常感抛至脑后,如往常一般扑到娘亲怀中。
一日日过去,日子似乎和十岁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经常向王妃询问赵临安的消息,可是王妃似乎并不清楚情况,我有些浮躁,甚至直接问了仙女,她如王妃说的那样,一字都不肯透露。
我之前盼望着父王晚些归来,现在却越发期待父王回府。
这日的早晨再平常不过,我正从校场往西苑走,盘算着如何从仙女口中套出消息。耳旁忽传来下人的惊呼,隔着老远也能听清,“王爷回来了!”“怎的昨日全无消息?”云云。
我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差点咬到舌头,回头看去,一人一骑正由正门往后殿奔去,马背上的人一袭便服,我却一下子认了出来,那是父王,真的是父王!
父王回来得古怪。
且不说回府十日来,没有来过西苑一回,单就外头全无御驾还京的消息,便已经是震惊朝野的大事了。几日前太子宣而不至的事一出,来王府求谒者更是不计其数,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均碰了一鼻子灰。
娘亲只在父王回府之日带我求见过一次,遭拒后便没有再出过西苑,我也只得老实留在西苑,不敢再偷偷往东苑跑。十数日来,我得不到一点消息,把最坏的情况想了个遍,慌乱与惶然充斥在我的心头,一刻不减。
早晨终于有了消息。是一件全京城人都知道的事,皇上明日抵京。我想着,兴许在父王面圣后,事情会出现转机。
我心中郁闷,一顿午膳从午时二刻用到了未时,此时正值一日里最热的时候,秋日的干燥气息更是令人添上几分烦躁。我才用茶水漱了口,娘亲便着人唤我去主屋,道是要带我去求见父王。
我有些惊讶,以娘亲的性子断不会如此按捺不住,莫非父王那里有了什么消息?不安的心思一扫而空,我换了衣服便随娘亲走了。一路上我佯装不明就里,向娘亲问这问那,希望试探出什么,但娘亲似乎与往日不太一样,多数问题都被敷衍了过去。
将近后殿,我远远便望见一个跪在殿前的身影,且看样子跪了不少的时辰,心下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再近些,待我看清了那人,步子便挪不动了。那人是赵临安!赵临安回来了!
我十数日来待在西苑,足不出户,消息闭塞,竟连赵临安何时回府都未听说。娘亲今日带我来后殿,莫非就是因为此事?父王和娘亲到底知道了多少?短短几步的用时,我脑中就转过了千般思绪。又惊又惧,若非娘亲尚在旁,我便要回身奔逃了。
我狼狈地不去看赵临安,勉强跟着娘亲走到后殿前。父王依旧不见,娘亲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我心下越发惴惴,回去的路上腿都在抖。
当夜我辗转到五更,不记得何时抵不住困乏睡了过去,醒时已日上三竿。在房中呆坐了半日,也顾不上许多,找了个借口便往东苑跑,再得不到能令我心安的消息,我会发疯。
好在命运依然眷顾我。王妃信誓旦旦地说,父王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件事,这次的反常八成是因为赵临安逃府。仙女也说,今早皇上回京,父王估计已面圣回来,只要我抓住机会求见,父王定会见我。我听毕心中大定。从东苑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往后殿跑,才到殿前却觉气氛不对,一干下人皆候在殿外,赵临安已经不在了。
我赶紧止步。若是以前,我一定会进殿看个究竟,但如今我再没有勇气同时面对父王和赵临安。我甚至不敢去想赵临安会被父王怎么样,悄悄转身离开了。
尽管东苑花了大力控制事态,但世子出走的事还是飞快地在府中散播开来,我躲在房中,不欲听下人议论赵临安。
辰时刚至,娘亲便来到我房中,像从前多次的那样与我用了晚膳,然后将赵临安出走的事大略讲了一遍,一脸正色地告诉我,不要听信下人的流言蜚语,更不许掺和到这事中去。我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一一应下。
娘亲再次带着我来了后殿,这次并无人阻止,殿里灯火通明,下人们忙前忙后,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腥味。三月未见的父王坐在案后,背对着娘亲和我,太医在父王专用的典榻旁满头大汗地工作,不用想,榻上的人定然是赵临安。
不清楚父王此时的情绪,我不敢造次,随着娘亲规矩地行了礼。倒是父王见了我,脸上生出些许笑意,唤我近前,安慰我莫被这十日吓着,又说了许多别的,我心不在焉,没听进去几句,只是看到父王态度正常才略略放松了些。
太医净了手,走上前来,父王把手从我发顶收回,示意他汇报。我不住地往榻上瞟,却看不出赵临安伤势如何,此时太医的几句话隐约传来:“……世子右腿骨三寸处断裂,所幸医治得及时,不会落下病根,只是三月内不得有剧烈的活动……”
我如遭雷劈,我猜到父王会重罚赵临安,却没想到严重到这样的程度。我瞪圆了眼睛看向父王,却从他脸上找不到一丝情绪波动,我倒退了几步压抑了几月的恐惧迸发出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太医讲完了,父王似乎思考着什么,没有注意到我。
榻上传来一丝轻微的响动,接着是微弱的呻吟和倒吸凉气的声音,赵临安醒了。我的眼泪流得更厉害,跑回娘亲身边,不敢与他对视。
父王一下反应过来,几步跨到榻前止住赵临安的动作,呻吟声戛然而止。我是知道赵临安的承受能力的,他现在一定疼得不得了,才会呻吟出声,却在父王过去的一瞬间收了声,这需要多强的自制力?父王的积威又有多深?
我拉着娘亲的手,有些颤抖地站在一旁。下人已将药煎好送上,我闻着那股苦味,不禁皱了皱鼻子。父王端起碗,避开赵临安颤抖着伸出欲接的双手,舀起一匙作势要喂,榻上的人一下僵住了,随即眉头都不敢皱地咽下了第一口。
药喂了一半,父王开口:“明日起在殿侧廊房禁足三月,将三月落下的课业补齐,外带一份悔过书。”语气不容商量。榻上的人迅速应了是,不带丝毫疑迟,好像此刻重伤在卧的不是自己。娘亲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终是没有上去插嘴。
一碗药很快见底,父王好似这才想起我与娘亲,过来同娘亲说了几句话,又叮嘱我不得懈怠,便让我同娘亲先回去了。走到将出殿的地方,我隐约听到身后父王的声音传来:“今夜便在后殿过夜罢。”
那晚父王没有来西苑。
昭德十六年,冬。汉王府。
满院梅花沁人香味飘来,寒冬腊月,东苑一面大池已结了厚厚的冰,临安正在池子边练剑。
十八岁的少年身量已然长成,初具棱角的面容英气逼人,身形颀长,宛若游龙,剑光犹如银河倒挂,带起细细的积雪,匹练寒光一闪即逝。若有人旁观,定会惊叹于少年人竟有着如此精深的武学造诣。
势罢,临安收剑,额上蒙着一层薄汗,径自走到池边亭内坐下,想着日前汉王令他捉刀的奏章,这时候该已递上去了。
朝堂。
庭正中端跪一人,蟒袍黑带,赫然是二品大员的服饰。赵延棠端坐龙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众神色各异的臣子,眉间带着若有若无的戾气。无人出声,庭上弥漫着诡谲的气氛。
许久,赵延棠冷笑一声,“怀允淠,你这是要以死进谏了?如此朕现在就将你杖毙,成全了你忠臣的名头,可好?”
话说得诛心,数名大臣脸色大变,欲言又止。怀允淠却面不改色,在地砖上重重一磕头,动作恭敬无比,说出来的话却能气死人,“若陛下执意姑息高昌夷族,置苍生百姓于不顾,臣,唯有一死明志,求陛下降罪。”
周遭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显然是被怀允淠胆大的进言吓得不轻。
赵延棠也不见恼意,只是微微一哂,看似随意地一挥手,“怀大人心系天下黎民,朕心甚慰,便准了奏罢。”没等众人瞪大双眼,赵延棠又接着道:“来人,将左仆射推出午门,斩。”
左右还未动,便有一桀骜的声音响起,“微臣斗胆,怀大人乃国之良臣,所言句句在理,西川高昌一族屡犯我境,此番竟攻占我大楚边城,屠戮百姓不计其数,如若陛下不下旨加以讨伐,便是行逆民心之法,怀大人杀不得啊!”
众臣循声望去,发声者正是太史令林嵇,此人乃先帝初登大宝时期的状元,并无家族荫庇,做了官亦不投靠任一党派,为人桀骜不驯,自命清高,听说进京赶考时便两手空空,只除一背篓。十数年来得罪了不少权贵,若非先帝赏识他一腔正气,处处包容,又封他做了史官,只怕早不知身死何处了。
就是这么一头犟驴子,眼看就要两袖清风归田去,今日又遇上这等事,皇帝力压众意已久,群臣激愤,站出个尚书左仆射怀允淠当庭与皇上抗礼,却被下令处斩,林老先生岂能不站出来说两句?
至于这些话是不是为臣子之人当讲的,皇帝爱不爱听,显然不在林嵇的考虑范畴之内。

还记得上次临安安左手写字的番外吗 后续已经放出 各位慢用 正文明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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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4:2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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