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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自古坏人坦荡荡[第5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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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对啊我慌啥? 林安之似给醒了神,收回双手膝行半步,面朝林鄞笔挺地跪着。蓝林苍也跟着跪回来,撇着眼角向林安之:“嘴巴长我身上你瞎管个什么……”抖一抖卷子正要继续,嘴张得大圆,提一口气,又闭上了——既然大家都看过,老子为什么还要白费口舌念这东西? 有清风透窗,帘栊微漾,书房终于再度安静。 林鄞斜靠在椅子里,眉眼里颇有嘉许之意:“真难得,你竟认识这么多字。” 林安之望望他的先生,又颇怀同情地将蓝林苍看一看。 蓝林苍顺手把纸扔一边,鼻子喷火一声哼:“爷爷当然认字,爷爷还看得过金瓶梅肉蒲团孽海花,嗯哼!” 啧,这些书你爹妈也看过,犯得着这么嘚瑟? 林鄞脸上的冷峻,此刻已舒缓了五六分,轻轻挑开眉梢,随手理着衣摆上细小的褶纹:“安之,既然人是你带来的。那你且说说,蓝少爷这等学生,本堂收不收得?” 林安之合上眼,无可奈何地摇头:“收不得。” 了了三字,摆明着这样的态度:安之只是顺道路过,见蓝公子欲入府中而不得,所以顺水推舟帮个忙……其他的事,安之一无所知。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可惜啊……” 一声长远的嗟叹,唤来两人疑惑的目光。 “今下午这场好戏演完,不消等到明天,整个金陵城,都该知道本堂收了你这么个好学生。”林鄞的眼神,伴着如往的笑,轻飘飘落到蓝林苍脸上:“本堂若不把你教教好,岂不败坏本堂名声?” ------------------------ 纵观金陵城,上至定康皇帝,下至三岁小儿,恐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林安之更清楚林鄞的为人。 往常见林鄞露出这般神色,未消几日必有血灾人祸,青乌会也少不了两番折腾。再想想方才带着杀意的笔,以及此前多番见闻,林安之怎还可能相信“虎毒不食子”这等天大的笑话? 如今这情况,虽得了满意的结果,终归已避不开和蓝林苍勾结的嫌疑。片息权较,林安之哑着嗓子开口:“先生……” 一记眼神打断言语,林鄞离开座位,款步走向房门:“不福。” 精瘦的中年管家一早便候在门外,提着草编的灯笼,对自家老爷垂首哈腰:“老爷有何吩咐?” “带蓝小公子去秋兰园,挑几个合称点的家伙给公子使唤。”潦草一句吩咐,林鄞转头对蓝林苍:“起来,跟管家去收拾收拾,明日再来行拜师礼。” ------------------------- 蓝林苍早就不想跪了,借着林安之的肩膀便站了起来。两腿像泡酸了的萝卜,躬着腰揉上几下,堪堪站稳身子:“那我先走了。” 这话,显是对林安之说的。 林安之也站了起来,对蓝林苍点点头。了了一眼深望,颇有点与君长别、前程未卜的味道。 待那两道人影,伴着灯笼的微光远去,林鄞淡然一语,问向身后之人:“给本堂搞来这大麻烦,现在,你可觉满意了?” |
<七十二> 林府的宅子,乃是十三年前御赐所得。 平治十三年,先帝晋世宗一夜暴毙,当今天子即位。翌年正月,改年号定康,擢其师林鄞为兵部尚书,入内阁,顺便将这套新建的宅子给了林鄞。 宅子占地近百亩,风水极好,其间几处庭院,四季各有逸景。秋兰园与春草园隔着两条廊道,走路尚需近一盏茶的功夫,园中竹影深深,玉兰绕庭,当中有嶙峋陡峭的假山,假山之后是两间厢房,一则坐北朝南,一则坐西向东。 朝南的厢房亮着灯烛,蓝林苍推门入内,浅淡的熏香沁入肺腑,乃是定神安眠的方子。屋内一应什物,早已备置齐整。床上铺了被褥,桌案列有笔砚,镇纸压着一副画作。走到桌旁一看,浅溪流水垂杨下,一名女子席地静坐,柔荑舜华,婀娜娉婷,眸有秋波含笑。 画中之人栩栩如生,蓝林苍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那是他的娘亲。 身旁周不福一直叨叨不停:“园子年前就收拾妥当了,老爷说会有人来住。后来那人又没来,老爷就让把这园子好生照看着,所有东西都不准下人乱动。这画还是年二九那天,老爷在这屋子里作的。画将将作完,就有人来报出了什么事,老爷匆匆赶了出去,后来就没来过这屋,这画也就一直落在这里。” 画纸乃是上等的熟宣,手指抚摸娘亲的面容,一如当年的细腻温和。蓝林苍抿着嘴唇,无言看了片刻,又注意到画上的题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细毫小楷清隽方正,只是那末尾的“愿”字,似被滴水晕开,糊成了团。 若是懂词懂画,大抵能够猜到,这是作画之人泪水落纸的结果。然而蓝林苍看不太懂,只觉莫名的怅然,乃至于心生烦闷。转身离开桌案,又见着床边有红木的衣柜。打开柜门一看,几套衣物叠得齐齐整整,从绸布的薄衫到织绒的褂子,冷热寒暑都算顾及上了。挑件素白的中衣比一比,果是照自己的身段做的。 随手将衣物扔回柜子,蓝林苍回头问周不福:“刚才那些话,是林畜生让你说的?” 听见如此不雅的称呼,周不福却似毫不惊奇,只顺顺当当地点着头:“是,是,老爷说过,这话一定要带到。还有,小公子有何需要,只消是府里有的,您都可以尽管开口。” 一个长长的懒腰伸过,蓝林苍摸摸鼻尖:“爷爷我饿了,想要红烧肉,哦对了,林畜生也可以顺便来一个。” |
<七十三> 周不福应声而去,蓝林苍再度回到桌旁。 从未想过,再见母亲的容颜,竟会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 孩提岁月恍如昨夕,一景一物尽是那般令人沉湎,无声抹去几道泪痕,小心翼翼将画纸叠好,收到贴身的衣物。将将走出房门,周不福回来了,手中空拎着一只灯笼,晃晃荡荡的,没个着落。 “老爷说,今晚让蓝小公子好好反省思过,晚饭就不必吃了。老爷还让公子早点休息,明日卯时三刻前去请安。” 未把这话消化干净,蓝林苍肚子咕噜咕噜地一通乱叫。 反省思过?晚饭不必吃了? 有点怀疑自己听觉出问题,小手指往耳洞里掏了掏,再让周不福把话重复一遍,得到同样的结果。 “蓝小公子可还有何吩咐?要是有啥要人代劳……” 一阵沉吟细想,蓝林苍冷眼笑了笑,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快滚快滚!” 院子里很快没了人影,蓝林苍踱到假山旁,往厢房的房顶打望。 天沉星淡,夜色深黯,一轮圆月高悬屋脊,正是爬墙偷人好时候。 趁着无风之时,闭目凝神听一听动静,确认并没有暗卫监视——其实就算有,他也不怎么怕,他又不是坐牢来的,晚上打房顶路过,谁管得着? 提起半口气,运起轻功往房檐上跳。可屁股和膝盖的伤,哪容得他这般猛烈的动作,疼痛万马奔腾般激得他眼前一黑。两手将将扒上房檐,身子就不听使唤地往下掉,哗啦啦带落一堆瓦片,狗啃泥似地摔地上。 -------------------------- 真的咸鱼,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反正也不可能更咸了。 在地上咬着牙滚了一阵,确认伤处没有大碍,蓝林苍瘸着两条腿,由秋兰园绕到冬青园,摸着刷了粉的院墙,且走且停进了后院。 后院是下人的居所。府里的下人本就不多,现下大都已各自歇息,院子里六间宽房,唯剩厨房还亮着灯。 空气里飘着柴火的味道,夹杂有清淡的粥米香。 腹中的馋虫上串下跳,蓝林苍咽下两口唾沫,放下扶墙的手,抬起步子往厨房走。 寒风生凉,杀气陡至,蓝林苍抽剑,回身,格挡,只在瞬息间完成御敌的动作,定睛一看,来者是黑衣装束的暗卫,头戴银质的面具。看这面具的样式,来者是林鄞影戒首领,九卿。 蓝林苍心弦绷紧到极限,正要开口说话,九卿的剑再次转攻而来。电石火光一刹那,两人虚虚实实过了三剑,蓝林苍倏然惊觉,这人的目的不在阻止他去往厨房,而是摆明了要和他拼命! 纵然浑身伤痛难忍,如此紧张关头,蓝林苍也只能全力应敌。追星剑善攻不善守,敌人却剑剑直逼要害,蓝林苍渐渐滑落下风,冷汗热汗成股地往外冒。黑暗中双剑相击铿鸣不绝,剑刃的反光如飞矢流萤不可捉摸。抢着对手的破绽,蓝林苍一个挑刺夺向敌手胸前要害,哪知对手手中的剑,却似化出千万分身,流星坠雨般向他飞梭而至——蓝林苍挥剑招架之余心脏已跳到嗓子眼,险些就要惊呼出声。 飞光流瀑剑法! 林鄞的贴身暗卫九卿,竟是北侠谢辞镜! 猝然,急雨跳瓦的对剑声中,夹入一道利器破空的啸声,两人手中之剑纷纷落地。齐齐退开两步,大惊之下看向来物之处,无比熟悉的黑影拂风落叶般飘下墙头,施施自然地走了过来。 九卿屈膝便跪:“主上。” 林鄞一步步走得近了,远方烛火的微光中,浮现出一张淡漠的脸。三尺之外停下脚步,目光游走在二人之间:“怎么回事?” 蓝林苍自顾扭着僵麻的胳膊,喘着粗气抢道:“你爷爷、你爷爷随便出来散个步,这人偷袭你爷爷,还下死手!” 林鄞斜眼向属下。 “主上有命在先,令属下阻止蓝小公子进入厨房禁地,小公子抗命不从对属下刀兵相向,属下只能出剑相拦。” 蓝林苍一个瞪眼跳起来:“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敢说你只是想拦你爷爷?!” 九卿并不答话,林鄞的眸光,也仍是平湖秋月的淡然。 蓝林苍很清楚,在林鄞面前主动动手绝没有好下场。他和谢辞镜的私人恩怨,也不宜让林鄞知道得太多。 但是这足赤的诬陷,他怎可能忍得下去?! 借着弯腰拾剑的机会,蓝林苍酝酿好陈词,正要开口辩解,却听林鄞悠悠一声:“本堂的属下,本堂信得过。” |
<七十四> 林府后院与春草园之间,夹着一个僻静的小院,方圆不足十丈。从外看去,形似荒野竹林,两层竹楼隐于其间,一条幽静的小路,将这里与春草园连系起来。 这是林鄞影戒的栖息之所,向来不允外人涉足。 竹楼平层有一窄室,木墙有夹层,隔音极好,专用做禁闭惩训。 林鄞将蓝林苍扔进房间,随手点亮灯台,朝西的墙壁血迹斑驳,那一排垂悬的皮鞭、麻绳、铁锁铁链,被昏暗的灯光一浸,显得很是骇人。 此等景象,蓝林苍司空见惯,压根找不到恐惧的兴趣。寻着一个舒服的角度,稍稍蜷起身子,左臂枕着脑袋,右手揉着膝盖,默不作声。 从房顶上掉下来磕伤了腿,膝盖和屁股也还疼得厉害,他实在没有反抗的本钱。好在他风餐露宿惯了,躺这石头地上,也没觉得多硌得慌。 仔细地合紧房门,林鄞蹲到儿子身边,缓缓卷起儿子左腿的裤管。 知道林鄞要看伤势,蓝林苍将手拿开,轻嗤道:“刚才就是你爷爷先动的手,要打就快打,爷爷赶着睡觉!” 憋了一路的窝囊气,被扔进房间的瞬间,他却忽然开了窍。谢辞镜如果只是要拦人,何至于使出飞光流瀑的绝招。林畜生虽然无耻,眼睛可不瞎。 昏暗的灯影凝滞而静默,耳畔只闻得见呼吸的声音。 未出他的意料,林鄞很平静。 趁着这个机会,蓝林苍很想恶人先告状,连说辞都准备好了:柳辞树不识好歹来杀爷爷,后来被爷爷反杀,乖孙子一定要帮爷爷做主! 可若回头一对质,林鄞到底会信谁呢?谢辞镜没有找林鄞告状,摆明了想和他私了,他又不是打不过,何必主动捅破这层纸,去林鄞那里找炒肉吃? 眼睛滚滚的转了两圈,蓝林苍冷笑一声,又道:“爷爷当年好歹也当过山大王,管过百八十号手下,你这收买人心的手段,全特么爷爷当年玩剩下的。” 闻听这般说话,林鄞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 无神无意的面容里,浮开浅淡的笑,略含几分欣悦的味道。 确认左腿没有大碍,复又捞起儿子右腿裤管,继续查看伤势。膝盖下一片磕伤很是显眼,林鄞手指往紫黑的淤肿处按,蓝林苍一个抽颤握住他手腕,撑起身子瞪眼过来:“你干什么!” 林鄞敛了笑意,反手制住儿子的小臂,伸过左手继续摸排,愈是肿得厉害的地方,下手愈是狠辣,指尖上带着内力,往肉上一戳便是一个凹坑。蓝林苍疼得头眼昏花,虚汗成浪地往外冒,奈何被林鄞死死制着手臂,半点挣扎不得。呻吟沸腾了好几滚,嘶着嗓门骂出声:“狗畜生整你爷爷整上瘾了?!” 林鄞却住手了。 掏一只药瓶塞儿子手里,语声陡寒似西风飞雪:“以后但凡有外人在侧,还敢开口就畜生姥姥,自称里还敢带个‘爷’字……墙上那些东西,你会有机会好好尝尝。” 道完此句,起身便走。 房门被砸出砰的一声,带起的风熄灭灯火,连着屋子都抖了好几抖。 --------------------------- 这黑暗中的一夜,蓝林苍睡得实在不怎么好。 带着味道的梦一茬接一茬,有肉有粥有烤得流油的野山鸡,仿佛又回到此前三月的牢狱生涯,对面那只被养得肥头大耳的家伙,对自己笑得幸灾乐祸。 偶将惊醒过来,冷汗浸得浑身森凉。脖子僵得几乎动弹不得,翻个身动一动,臀腿的伤痛又蠢蠢欲动惹人难熬。好在他天生心大,想想这地方总比牢房里好,想想林畜生还知道给自己留瓶药,想想事成之后堆成山的红烧肉,心中自又生出几分快意,合着满脑的困顿,很快又入了梦乡。 卯时,禁室的门开了,在三名暗卫的护送下,蓝林苍揉着肿得灯泡似的眼,拖着坠比千斤的身子,迷迷糊糊回了自己的住所。 又有下人送来热水和早点,特意提醒蓝林苍卯时三刻去春草园:“老爷向来守时,吩咐下来的事只能早做准备,倘若误了时辰,要么扒了裤子当众挨板子,要么吊院子里用鞭子抽,一顿打下来,搞不好就是几天下不得床,还连着两天不给饭吃……” 传话的是个精干的小伙,名叫柳庆,因读过几年书,为人谨慎细致,被林鄞选作书童。柳庆说话向来和缓舒朗,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气质。蓝林苍听在耳里,却直觉西风嗖嗖往衣领里刮。囫囵喝下两碗粥,草草一番洗漱,青丝在脑顶绾成小髻,取出母亲的画像藏进衣柜,另取干净的衣裳换上,赶到春草园外时,西墙一轮圆月疏淡,东天几缕霞云微薄。 甫一踏入园中,便瞧见那漫天晨光里,书房两尺矮阶下,长身而跪的背影,落寞如薤上晞露。 林安之,整整一夜,一直就这样跪着。 |
<七十五> 昨夜蓝林苍离去后,春草园书房内,曾有过一段平和的谈话。 “给本堂搞来这大麻烦,现在,你可觉满意了?” 林鄞回首之时,林安之已再次跪倒在地。非止意在请罪,更多是出于习惯。 “安之确实只是路遇蓝公子,见他实在想与先生一晤,所以顺水推舟帮了忙。” 未待他说完话,林鄞回到桌旁,挪过椅子坐下,林安之膝行着跟了过来。 两人彼此注视着对方,同样漆黑如墨的瞳仁,同样笼着深不可测的阴影。 片许深隽沉寂,几轮光阴飞度,林鄞倏然一笑:“你很紧张。” 林安之恍然,神色尽是歉意:“安之惹先生不悦,恭请先生赐责。” ------------------------- 这句话,大抵也只是习惯罢了。 侍师承教整整八年,这句话岂止重复了百次千次。林鄞从未真正罚过他,多不过就是让他抄几页佛经,练练字养养性。待他一笔一划将书抄完,林鄞从不曾过问他到底抄得如何。 林安之一直以为,林鄞不对他动教责,只是因为他不值得。或者说,林鄞不在乎。 他不是林鄞唯一的学生,也多半不会是最有成就的一个。就算顶着半父半子的名分,就算整整五年朝夕相伴,也远达不到让林鄞真真“在意”的份量。 与蓝林苍相识后,他愈发明白这点。 先生之于蓝林苍,明面上气恨有加颇多苛责,甚至不欲承认父子名分,实际的心情,又有几人能够知晓? 而当面对他时,他的先生,却当真从无半点喜怒形色。分明早知他身在青乌会,连问都不屑多问两句,还能好整以暇地设子布局,作壁上观地等着曲终收拨。 他视林鄞为生平最大的敌人,却也从心底敬服他的先生。武当掌门青玄教会了他如何用手中之剑匡扶正义,而林鄞却教会他如何以一己之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即便血海深仇在先,即便注定你死我活,即便这一句请罚,无论如何都更像是逢场作戏。他是真的很希望,林鄞能打心底在乎他一次。 ------------------------ 果然,得来的回答,分毫未出意料:“你还年轻,凡事想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林安之的笑意,牵扯出索然的失落,缓缓移下目光,游移在面前三分空地:“先生,青乌会的事,安之有朋友在里面,只是出于江湖道义,身不得已而为之,并非有意要和先生……” “不必说了。”林鄞打断他的话,斜倚扶手右手托腮,唇畔眼角仍含着半抹莞然:“有些事,你心中清楚就好。明日会试放榜,你不妨早些回去休息。” 见林安之不欲动作,林鄞也未管他,挪了挪座位的角度,自顾挑起桌上的问卷拆看——也就是随意的一瞥而已,遇上两个确有才华的,顶不过多看两眼,而后随手一扔,和其他人的答卷堆叠在一起,并没有单独挑拣出来的意思。 不过两三盏茶功夫,百余份答卷被一一过目,凌乱地在桌案上叠成了堆。有叩门声响起,周不福回来了。 “老爷……蓝小公子想请老爷过去。” 林鄞走到门边,草草两句吩咐,打发走周不福,又转头对林安之:“为师不留你,你好自为之。” ------------------------- 林鄞离去后,林安之从地上起身,仔细收捡铺满桌案的答卷。 藉此机会,他记下了几个陌生的姓名。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青乌会在朝中的势力,在最初的那段时间,便是依靠笼络这些“志同道合”、“可堪一用”的年轻人,一步步发展壮大。 时至如今,他已有了许多有效的手段和渠道,青乌会也已是群龙荟聚,压根不再仰赖这些稚弱雏鸟的拼搏。 他仍是如此固执地坚持着。 信封、案卷、纸笔,尽皆归纳到应在的地方,林安之走出书房,面朝房门,跪在台阶之下。 此后的时间,他知道林鄞出过春草园,也知道林鄞,在子时初刻回到寝居。 他甚至知道林鄞曾站在他身后,无言而静默地凝视着他,足有一炷香的功夫。 任冷汗成滴滑落下颌,任夜风凉彻每一厘肌肤,他如雕塑般跪着,从未动过寸许。 这一跪,便是月落西窗。 |
<七十六> “安之?” “林安之?” 蓝林苍走到林安之面前,只见那张白如新纸的脸上,眼帘深深地闭着,长睫额梢凝有几滴水珠,分不清是露还是汗。 晨风如斯拂过,素白的外衣漾开纹理,更衬得一身瘦骨何其单薄。 这是真跪成上古老化石了。 蓝林苍拍拍林安之的脸:“喂!天亮了!” 他也是个没怎么睡觉的,压根控制不住力道。两声脆响打破满园清静,林安之侧了侧脸,微微抬开眼帘,复又端正地跪回原样。 蓝林苍歪着脑袋,上上下下将林安之打量一番,真有点担心他啥时候就要倒下去:“你跪这干什么?你家先生罚你了?” 林安之轻轻摇头,褪尽血色的薄唇微微张开,喉结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一夜跪下来,不仅浑身脱力、眼泛昏黑,连嗓子都干哑了。 唉…… 蓝林苍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懒腰伸得浑身酸软,踌躇着要不要把人拉起来,却听厢房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来了。” -------------------------- 顺着声音转头,林鄞已走到书房台阶下,不经意地瞥林安之一眼,又向蓝林苍道:“过来。” 蓝林苍发懵,愣愣地站着。 未过须臾,开口唤:“老爷……” 林鄞拂袖朝书房走:“既然他爱跪,便让他跪着。” 瞧瞧阶下寥落的身姿,又瞧瞧林鄞视若无睹的背影,蓝林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房门。又听林鄞解释:“本堂没有罚他,你不必多心。” 蓝林苍更懵了:“那为什么……?” 走到桌旁落座,林鄞斜靠在椅子里,偏过半张白俊的脸,挑开一缕深长的笑:“对于‘迫不得已’加入青乌会一事,他林安之深表歉疚。所以,他向本堂负荆请罪,希望本堂能够恢复对他的信任,相信他依然视本堂如天如父,相信他依旧忠心于他的师门传承。毕竟,他既能如此恭顺地自责请罚,又怎么可能大逆不道、欺师灭祖呢?” 林鄞并没有压低语声,反是刻意抬高了些。 蓝林苍仍站在门口,瞪大了眼睛往门外看。 林安之微抬着脸,恰好与他目光相对。他本是没什么表情的,直到那句“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眸光轻轻一闪,复又将脸低下,继续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 局面如此,蓝林苍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大逆不道?欺师灭祖?青乌会会旨“青鸟衔环,以报国恩,铲奸除恶,光复大晋”,金陵城三岁小儿都知道,铲奸除恶的对象就是林鄞。身为青乌会当家老三,他林安之,可不正好就在大张旗鼓的欺师灭祖? 林安之应该还不知道,他当家老三的身份已经泄露。 可就算不知道,林鄞这话,摆明了就是告诉他别再白费力。他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的? 转眼再向屋内,清晨的明光透过窗格,在林鄞脸上压出深沉的阴影,连带着笑意也深了,深不可测。 门外门内,两股无形而强大的气场,几乎可以将蓝林苍挤成一张没有厚度的纸。 正当此时,柳庆捧了托盘进来。托盘上置着紫砂茶碗,敬师茶。 掸拭衣角细尘,理理衽领皱褶,直到死寂的气氛濒临坍塌,林鄞正襟端坐,再次抬高了语声:“安之,既然正好在此,不过来教教小师弟如何敬茶?” -------------------------- 所谓拜师,不过是形式上的过场。 简短的调息之后,林安之极是标准地给蓝林苍示范了一遍——茶碗要奉过额顶,敬茶时该说点什么,敬茶过后还要三跪九叩,当然,他没有叩,跪了三次又起了三次。大抵是腿上痛得太过,动作迟钝像灌了铅,下唇咬开殷红的血,顺着嘴畔刺目地流下。 自始至终,他不曾伸手去擦。 蓝林苍看得目瞪口呆,消化了好半天,提出两个重要问题:“昨天那么多人考试,不等等别的同学一起?” “当众受祖宗这么大礼,您真不怕折寿?!” |
<七十八> 林鄞挑了挑眉,顺顺当当地给了回答: “小朋友智比天蓬元帅,凡夫俗子怎配和你同窗读书?” “好意本堂心领了,本堂向来不信佛老,就算折寿,也定不敢怪罪到祖宗头上。” 从蓝林苍手中接过茶碗,林鄞报以满意的微笑:“磕头别太用力,这地砖是两百年的古品,磕坏了你赔不起。” 话音还没落地,蓝林苍一个分心力道失控,脑袋磕地砖上,当即捂着额头叫出了声——“先生在上去你龟孙子的狗腿……” 他可是谨记着林鄞的教诲,齿关里模模糊糊挤出来的话,半个姥姥爷爷都没沾。 -------------------------- 哭笑不得的拜师礼,林安之面色闲定站一旁看。 由这两人的举止神情,他基本可以判定,林鄞对蓝林苍多少留有情分,他大可不必太过担心蓝林苍的安危。而蓝林苍,虽实在蠢得有些感天动地,似乎,勉强,还是可以托付重任的。 蓝林苍叩完了头,迫不及待从地上爬起来,不住地揉弄额顶磕疼的地方。眼见拜师的戏唱完,林安之对林鄞欠一欠身,退到门外台阶下,稍事整饬衣冠,提了下摆,继续跪着。 这一小段活动,打破浑身僵冷的麻木,换来的,只会是更加锐利难耐的痛楚。 膝盖分明已在碎裂的边缘,意识已要坚持到极限,可他仍没有放弃的打算。 方才林鄞曾说的那段话,提醒他某些必要的信息之余,实则也是在问他:倘有一日青乌会与他的恩师必有一亡,他到底将要做何抉择。 这便是他给林鄞的答案。 |
“皇榜传令!林安之夺榜魁会元,着林公子速速接榜!” 高亢的呼喊自远方飞至,霎时间荡破九霄层云。 就连林鄞都从座位上猝然站起。 箭步流星迈出房门,层层瓦檐院墙外,嘈错的人声已愈渐沸腾。 林鄞能够想见,此刻林府门外定然已挤满了围观道贺的人群,只消林安之出门接榜,接下来便是数不尽的邀约请柬。这场长达整整一夜,注定无人得胜的拉锯战,终于可以宣告结束。 浅浅吸一口气,平和如常的声音里,略带了些许嗔怪:“皇榜都不去接?这么不懂规矩?” 直到林鄞出语提醒,林安之总算回过神,茫然望向他的恩师。 得来的,却是令他安心的微笑。 他终于可以确定,对这个结果,他的先生确实也很出乎意料,也确实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俯身一拜,伏额于地,足足两息过后,勉强支撑着站起,再度拱手一揖,弓腰退后两步,这才转过身,向着院外走去。 -------------------------- 蓝林苍跟出房门,目送林安之颇显孤寂的背影,凑到林鄞身边小声问:“老贼,会元是不是就是第一啊?安之原来这么厉害?” 他似曾听说,科考场上能得个什么元,勿论解元会元还是状元,可都是祖坟上冒青烟才遇得到的大好事。 所以逢上清明时节,总有人喜欢在坟头上焚纸烧香,人为地制造青烟。他去年在娘亲的坟上烧过,烟灰呛得他几天喘不过气,结果今年就到林老贼这儿当学生……好像还蛮有道理? 呸! 却听林鄞悠悠言道:“县试府试院试三居案首,乡试解元,会试会元。他林安之而今已得了五个第一。若再拿下殿试魁首,他就将成为我华夏千载史河里,空前无有的旷世之才。” 短暂的停顿之后,林鄞侧脸过来,万丈无底深眸下,一缕笑意似水清浅:“只凭这六首之名,在我南晋官场中,他便已立于不败之地,就连为师,都不可能再轻易动他。” 蓝林苍仿佛有点懂了:“那你还不阻止他?” 林鄞微一摇头,远目湛明如洗的苍穹:“这般堪比颜渊曾参的学生,多少先贤苦苦求之尚不能得。为师又怎能为些无足轻重的小事,离本趣末呢?” 蓝林苍刚想继续问点什么,冷不丁被林鄞拖进书房:“既然已拜了师,我们这就上课。” |
<七十九> 说上课就上课。 真的要上课。 自古童子入塾,第一课免不了讲规矩。 几时晨起读书,几点放学归家,读书讲个心正意诚,不得马虎分心,不得懈怠拖沓,面对先生应恭谨顺遂,问什么答什么都是起码的规矩。桌案上常摆着戒尺,稍有不得要领的,随时可以惩戒训责。往往先生上课,先将戒尺在桌上笃笃敲两声,底下嬉笑叽喳的孩童,顷刻噤若寒蝉。 拖蓝林苍进了书房,林鄞直接就往书架上找东西。 蓝林苍莫名其妙看了一阵,寻思着是不是该回去补瞌睡。 什么?林畜生说上课? 他想他一定是听错了。 刚要转身,却听林鄞自言自语:“你且等等……咦,放哪里去了?” 蓝林苍更奇怪了:“你找什么?” 林鄞顿手,转脸三分和悦的笑:“你说呢?” ------------------------ 从墙边回到蓝林苍面前,林鄞手中多了一把戒尺。 戒尺白玉质地,看之温润剔透,比之一般的木戒尺更为沉重,用来教训学生,也比一般的戒尺趁手。 说来,有关这戒尺还有一段故事。 十二年前,林鄞的学生刘宏参加科考,高中一甲第五。为报恩师,将这祖传的戒尺作为谢礼相赠。其后刘宏官运顺达,至六年前,亦即定康八年,已然位居正四品左佥都御史。 哪晓得,变故也正发生在定康八年。 那年秋祭过后,刘宏上奏暗指当今皇帝血统不正,因大逆不道的罪名被捕下狱,其后不过数日,便在狱中暴病而死。 好歹四品官袍在身,死得如此不明不白,难免惹人猜忌。坊间传言五花八门,事发最开始的两天,所言最多乃是他熬不过刑讯而死。 此一条很快被推翻,尸体后来在西市口火化,有人亲眼目睹见证,刘宏虽确实受过刑,却实在不至于寻死觅活的地步。 于是又有一说,他的授业恩师林鄞怕受牵连,暗中派人将他毒杀。 然而,刘宏死后,林鄞曾亲自前往刑部大牢收捡尸骨,哀怆悲痛之至,几度当场昏阙,其后更是专程派人将尸身送回故乡。 如此一来,京城老小闲客只能坚定地相信,刘宏要么是畏罪自尽,要么就是撞了天大的狗屎运,真的得病死了。 刘宏死后,林鄞将白玉戒尺悉心收藏。偶得巧合时,也会将戒尺取将出来,与学生感慨颇多地提及这场往事。他所收的第一批学生,唯三人科举中第,其中最得他意的便是刘宏。刘宏如此身死,不管原因如何,总归令人唏嘘。 幸好,这戒尺再怎么唏嘘,都不至于妨碍林鄞用它修儿子。 为何他急着修儿子? 撇开一切扑朔的表象,事实往往简单到无趣。 他真的已忍了很久。 --------------------------- 当蓝林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攒够肥膘,终于可以卖个好价钱。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如果不出意外,这一整个上午,春草园都将浸沐在杀猪的惨叫声里。 事实……也基本就是如此。 |
<八十> 二话不说把儿子拽墙边,林鄞松开手,戒尺敲敲儿子髋骨:“脱了。” 蓝林苍微张着嘴,怔怔把林鄞望着。 原谅他这迟钝的反应。他真是一万个没想到,林畜生这么不讲信用,再加十万个没想到,林畜生居然真要给他“上课”,还有百万个没想到,帮畜生跑这趟活计,红烧肉还没吃着,炒肉先端上来了。 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现在怎么办? 他又不是婊子,怎么可能说脱就脱! 明目张胆给腰襟打上死结,蓝林苍可杀不可辱地扬起小脸:“哼!” 林鄞半含笑意的眼神,游鱼般穿梭在蓝林苍腰间。 左手反抽佩剑,银光如电凌空一闪,收剑入鞘,龙吟不绝。 这般临近的距离,这般敞明的晨光,纵是倏忽一瞬间,蓝林苍总算看清剑侧的刻字。 苍山神剑,其名“长风”。 林长风。 如雷贯耳如鼓摧顶,如一万匹奔马飞踏而过。 他怎可能不知道林长风这个名字! 十三名震天下,十四一统江湖,七进敌阵禽贼帅,六上江北逐鞑虏,以一人一剑,保南晋十载风雨太平,曾有诗云:“风尘三尺剑,社稷一布衣。策马胡狄怯,提笔鬼神惊。” 他早就该猜到的,可他竟一直没有猜到! 林鄞和那个苍山神剑,同样姓林,同出苍山,同样擅使剑法,同样武艺高绝。 更而且,十八年前剑神销声匿迹,江湖传其与西楚第一侠女,灵云教教主‘小灵儿’结为连理,“比翼双宿溪云涧,不羡鸳鸯不羡仙”,十八年,算上十月怀胎,不也正好对着他蓝林苍的年纪! 他爹,剑神,林长风。 --------------------------- 早在六年之前,蓝林苍以十一岁弱龄参加江南剑会一举夺魁。有人说,他也算千古难遇的少年天才,可惜生不逢时,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注定是万年老二。 他自然不服气,当即和那人理论,却被围观群众群起而讦,被迫灌输一箩筐林长风的光辉史诗。 内心崇拜得口水直流,脸上却满是不屑,蓝林苍当场许下豪言:老子将来一定是天下第一,他林长风要不服,老子把他脑袋削下来给你们看! 江湖,一个从来不会缺少传奇的地方。纵使再如何声名盖世,也终将被时间淡忘。再到后来,很多新出江湖的后起之秀,知道谢辞镜,知道萧山鬼邪,对于苍山神剑,却已鲜少听闻。 蓝林苍十四岁时,取代北侠谢辞镜,成为公认的当世第一。彼时萧山鬼邪名头之盛,乃至于十大门派听说要打萧山,还有人当场尿裤子。 绝恶崖一战后,蓝林苍匿名走江湖。偶将路过茶馆,听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将自己称为“当世剑邪”。 竟会莫名地感觉失落。 他始终记得,曾经有过这样的梦想。 他想找到林长风,与之一决雌雄。 纵然梦想已埋入草灰,离现实的烟火越去越远,却注定永远不会熄灭。 这下可好,他的梦想,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实现了。 他是雌的,雄不了。 ---------------------------- 凝滞的空气里,蓝林苍腰襟断成两截,翩翩扬扬松落在地。 底裤也自然滑了下去。 两条光直的腿,顷刻一览无遗。 林鄞勾起指节,叩叩儿子额头:“你裤子掉了。” 蓝林苍仍然怔着,眼睛鼓得简直要掉地上。 猝然红透了脸,本能地弯腰提裤子。 这一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姿势摆得简直不要太标准。林鄞当然不客气,顺手反拧了儿子胳膊,风生水起地打起来。 |
<八十一> 密不透风的噼啪声里,蓝林苍一直在发懵。 臀上一盆盆火炒油煎,唇齿止不住呻吟连连,而他一直在发懵。 他是真的想不通,为何他就始终没有猜到,他爹就是林长风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在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之后,蓝林苍放弃了思考。 一面辛苦熬着打,一面暗自骂着天,一记戒尺一抖腿,感动得简直泪流满面。 --------------------------- 直到疼痛积压到极限,直到身体本能地挣扎,直到两腿抖得几乎要站不住。 蓝林苍才终于反应过来——娘的老子一没放火二没杀人三没当众爷爷姥姥,这是为什么要挨打? “你干什么打人?!你凭什么!” 他是很想嘶吼咆哮的,可惜,更像是深冬蚊子叫。 林鄞停了手。 戒尺挑起下垂的衣摆,往蓝林苍凹凸的臀肉上戳一戳。 蓝林苍浑身炸毛,正要翻身搞事情,却被林鄞抵住后背,锅贴似地粘墙上。 “上课之前,我们清一清旧账。”撩开儿子的衣摆,连着两只手腕一起摁到腰后,林鄞放平了声线,清风润雨的柔和:“为师昨夜说过的话,你当红烧肉吃没了?” 蓝林苍猛一个激灵,费尽努力转过头,却只见着满园油碧的春色。长长短短喘息间,红晕与汗水爬满小脸,活像喝饱阳光的苹果。 他终于鼓足底气:“祖宗不是爷爷姥姥!” 林鄞保持微笑:“爷爷姥姥都是祖宗。” 又是几下折腾,小臂被拽得快要断掉,蓝林苍吃痛地皱眉头,冷笑道:“爷爷是祖宗,姥姥也是祖宗,难道,难道爷爷就是你姥姥……” 晨雾终于散尽,第一缕阳光透入窗棂,一线飞埃衬得满室幽静。 林鄞笑意越见深了,眼角浮现几丝细纹:“你说得很有道理。” 握紧戒尺,抬手举高,运起愈加狠辣的力道。 疾风骤雨般落了下来。 -------------------------- 接下来的小段时间,林鄞每打十来下,便会停一小阵手,给蓝林苍喘息的时间。 直到两轮戒尺打过,察觉到儿子不再挣扎,这才缓缓放开儿子的胳膊,往后退开半步——显然,这个距离更适合他下手。 衣摆顺势落下,遮住了臀腿的伤处。蓝林苍调整站姿,手臂撑着墙,腿稍稍分开,臀部略显突兀地翘着,并没有起来的意思。 背后站着千万真理。 却不得不向畜生低头。 他已然有点懂了,这就是命! ---------------------------- 儿子这反应,林鄞当然满意。 再怎么满意,也还是要打。 戒尺隔着单薄的布料,冰雹似地往肉上砸。蓝林苍疼得满头生汗,眼泪不争气地往外冒,却连开口求饶都不敢——十八代祖宗拥挤在喉头,操持着各种唇枪舌剑,就等着他松口的一刻呢! 这一轮打得格外多,少说也是三五十下,蓝林苍就一直这么熬着,直到一个本能的抽搐,两腿脱力险些摔倒,不待林鄞使唤,挪蹭着爬起来,撑着墙站好。 衣摆又被戒尺挑开,蓝林苍趁机伸手往屁股上揉,手背却被打了响亮一记,猝然把手抽回来,对着红印子连连吹气。 待到痛劲过了大半,衣摆仍是悬在半空,戒尺也仍没有落下来。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蓝林苍咽着唾沫,头皮阵阵发麻。 稍稍松开紧绷的肌肉,挪挪腿把屁股衬高一点。 贼着鼠眼瞅瞅林鄞。 又见猫似地缩回去。 门外骤然传来惊唤:“老爷!老爷!” 柳庆气喘吁吁跑进院子,知道书房进不得,远远停了脚:“老爷,大公子方才接完榜,就,就当街昏过去了!黄大夫给诊了脉,情况不太好,让您赶快过去!” |
请容许我写下这篇毫无意义的论文,并把它夹杂在这个地方。 《林相表示,他真的不是故意要渣》 家庭是组成教育环节最最重要的一部分,在我眼中,家庭教育的重要性远大于学校教育。在家庭教育中,父亲这个角色,自也是无比重要的。 什么是渣爹,什么不是渣爹。 如何才能在满足训诫二字的基本前提下,写出一个不渣的爹。 这是我今天想与大家探讨的问题。 ---------------- 我曾在一篇文里,刻画过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父母(虽然名义上是师徒关系,但实际更接近于养父母)。师父为徒弟耗尽一生心血,却因为缺乏交流而导致徒弟站到师父的对立面(师父采用的是我吧比较普及的教条式教育方式,犯错就打,缺乏交流),并最终造成无法弥补的灾难。我给了他们并不喜剧的结尾,就如千千万万在压抑与苛责中长大的孩子,即便最后体谅父母的苦心,与父母进入到和谐的相处模式,他自己本身的人格和未来,必然是因之受到负面影响的。 现实里这样的例子简直无法穷举,在我认识的群体里,从小遭受父母打骂较多的学生,普遍表现出内向、自卑、沟通障碍等一系列问题。(插一句,这句话来自于很多同行的论文与各类书籍。我的学生大都处在18~22这个年龄段,通过他们自述家庭状况、童年经历,也可以很明确地印证这个结果。) 简而言之,我一直都认为,现实教育中的训诫(这里尤其专指体罚)是不合理的。 不要给我扯什么打是疼骂是爱。通过一顿打能让人突然开窍立地成佛么?瞎扯淡。打骂的原因,无非发泄或者让人改过自新,前者自然是极端错误的,那后者呢?如果不能让人认识错误,打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我也认为,会对孩子动辄打骂的父亲,绝对算不上好父亲。 父母对子女承担有保护义务。子女成年之前,纵容子女陷入危险,被人误会、欺骗、隐瞒、陷害,并因此造成子女受伤的,都属于未尽保护责任的行为。这一类爹在我看来未必特别渣,但必然显得很蠢。作为子女人生的引导者,如果爹实在是太蠢……那子女的未来,可就非常堪忧了。 这一类父亲,在我看来,也不能算是好父亲。 总而言之,①一切不能用言语与合理的行为劝服孩子,一切以打骂来建立畏惧与服从的爹,都可以和渣爹二字或多或少扯上关联。而②一切不能判断事实真相,剥夺子女解释权利,③纵容暴力发生在子女身上,没有对子女尽到保护义务的爹,在我看来,未必就比前者好得到哪里去。 这三种爹,在我看来,可以统称为渣爹。 也所以,某种条件下,我很认同溪苑尽渣爹的说法。 -------------------- 我总是试图在不脱离社会实际的条件下,写一个不那么渣,而同样可以打到儿子的爹出来。 我所能想到的,似乎就只有两种可能:1、儿子与爹之间已经不存在教育与被教育关系,他们的打与被打也完全不是教育行为;2、儿子已经不是正常生物,沟通和行为引导皆失去效力,只有暴力方式才能有效解决问题。并且,在使用暴力的过程中,尽量把暴力控制在合理的程度之内。 要做到第一条是很难的。父亲这个角色,对于子女来说,永远都具有象征与示范性意义。无论在怎样的条件下,他对子女都有潜在的教育关系。我曾经试图制造国家战争级别的冲突,来使父亲获得足够的理由揍儿子,然而直至今日,我仍认为那是一部失败的作品(当然,我可以以那是在工地上赶出来的消遣作为由蔑视它的存在)。倒不是因为训诫不合理,而是我把儿子写成了一个抖M——仿佛一天不挨打就皮痒似的。 那么第二条呢? 坏人此文,可以算是我的一种尝试。 在一开始,我是抱着写爽文的心态来写坏人坦荡荡的。用这个账号,开这个文,带着对本尊用用深深的不负责任与调戏(为此我跪烂了十几块搓衣板,求求你们饶了我吧!)当我发现它已经有了足够多的读者,出于毁人不倦的究极目的,我觉得它不应该只是一篇爽文。然而为时……似乎已经有点晚了。 所以我能理解你们为什么说林相是渣爹,而我本心里的意愿,我并不是有意要写一个渣爹。 林相表示,诞生于我这种作者笔下,他的心也很累。 以上。 |
<八十二> 声音传进屋里,蓝林苍浑身一软,蛇一般滑到地上。 抬头和林鄞面面相觑。 “还能走?” 蓝林苍猝惊,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一阵痛劲过了大半,臀腿更多是僵麻刺疼,颤得愈发厉害,乃至连力气都使不上,只能扶着墙细细地喘气。 他怀疑自己很可能走不了,却又不想在这种时候兜麻烦——他还是有点在意林安之的安危的。 林鄞左手接过戒尺,右手伸到蓝林苍面前。 因常年握笔使剑,掌心与中指尽是厚实的老茧,掌纹也比一般人更深。一道久远的伤疤横穿掌腹,颇有些东隅已逝的沧桑之感。 蓝林苍生生愣住。 林鄞面沉似水,分毫不显急躁:“坚强些。” 蓝林苍腾地涨红了脸。 顺手拾起衣襟,借着林鄞手上的力,提了裤子站起来。果然,等站起身,两腿已然没那么抖了,屁股上的肉也开始安分下来。 没等儿子打理好形容,林鄞转身往外走。戒尺随手一扔,恰到好处地落上书桌,咣啷啷的两声响。 蓝林苍跟出书房的时候,林鄞早已不见了踪迹。唯有柳庆站院子里,似是刻意在等蓝林苍出来。 见到蓝林苍,柳庆的神情,蘧然便复杂起来了。 那是一种仇视的目光,带着极度的愤恨,与浓烈的杀意。不过一瞬,又转作寻常的冷眼,扯开一个尴尬的笑,转身离去。 蓝林苍满脸发懵。 这柳庆,难道和谢辞镜一样,也跟爷爷我有仇? 连着几声轻哂,蓝林苍把手伸进裤子,摸一摸伤处。 整个屁股又硬了,像一堆小山丘起起伏伏。令他宽心的是,并没有触碰到血迹。抬一抬腿扭一扭腰,感觉都还算好。 其实他很明白,林畜生打他的时候,确实有意避着旧伤。戒尺挨着虽疼,比藤条也不知好了多少倍。方才他之所以能停下挣扎,顺从地接受这顿打,除却许多复杂的心情,最最重要原因,也不过就是这样。 袖管擦一擦眼角残泪,顺便吸溜一下鼻子,啧,好不容易实现生平一大愿望,爷爷我怎么还哭起来了? 蓝林苍百思不得其解,踩着鹅卵石铺的路,微瘸着腿步步向前。将将踏出庭院洞门,遇到匆匆走过的下人,抓来一问,林安之在夏荷园。 并没有经过什么思考,果断往夏荷园去了。 ------------------------- 夏荷园,林府最大的园子。八间房舍环绕半亩荷塘,疏疏拉拉各在一方。林安之以往常住的地方,便是园子里最靠北的一小间。阳春时节,塘中莲叶还未舒展,唯他房前几株梨花,妍妍似雪开得正好。 蓝林苍赶到院子里,林安之已醒了。恰好与胡子大爷擦肩而过,大爷倏然转身:“咦?” 蓝林苍顿足,作奇怪状。 胡子大爷着宽松的白绸衣,看似五十来岁,中等身材,高七尺,微秃,面红润有光泽。身旁还跟着俩布衣少年,恭恭敬敬立在大爷身后,眼神都不敢多抬一下。 胡子大爷一双隽烁的眼,从脚到头把蓝林苍打量一番:“啧啧,真和你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声音浑厚,有底气,内功不俗,是个高人。 蓝林苍紧了紧眉头。他讨厌被人当摆设看,若换往常,要么杀人千里不留行,要么转身一个潇洒的背影。可这大爷说的话,有他在意的内容,他不得不听下去。 大爷上前两步,拍拍蓝林苍肩膀,满脸笼子里挑鸡嫌弃样:“不错不错,身子骨挺结实。话说,老头我新配的‘续骨还生膏’搁那都快半年了,就等着拿你试药。你小子这两条腿,怎么还没被小鄞子打断啊?” |
<八十三> 蓝林苍心中暗惊,此人出手分明未带内功,他却似被一股巨浪吸住,根本躲闪不得——这人到底是谁?这是哪门哪派的功夫?他为何竟全无所知? 当他听清话中所言,又是一股恼火直往头顶上冲,还没来得及发作,耳后传来林鄞的声音:“黄前辈。” 林鄞出现在厢房门口,提一步轻功闪到几人身边。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蓝林苍转眼间恰好见到此幕,嘴巴张得简直可以塞下一整只苹果。 此前和林鄞打架,蓝林苍每每眼红脖子粗,直到今天才察觉到,这出自苍山门下的轻功,竟然如此美似画景。 林鄞出现在身旁的同时,蓝林苍挣脱怪力,急急后退两步,又一步靠向林鄞身后,警惕地瞅着胡子大爷。 胡子大爷惊了半瞬:“小子年纪轻轻,竟有这等修为。可惜啊可惜,就不知道拿来做点正经事,白瞎了一身好功夫。” 蓝林苍瞥着冷眼,看看大爷身后两人,又把眼睛瞪回大爷身上。 此刻他已清楚了,这大爷所使,不过是四两拔千钧的小伎俩。可惜他身上没带剑,不然定要回敬两招,治治这大爷少说半句会死的嘴。 ------------------------ 林鄞侧了侧身:“苍儿,这位黄老前辈,是医圣谷先生的关门弟子,曾于你娘有多番救命之恩。来给黄老前辈行个礼。” 一听是娘亲的恩人,蓝林苍态度当即拐了个弯,像模像样抬手行礼:“见过黄老秃……”驴字还没出口,赶紧捂了嘴,又硬着头皮拱手道:“见过黄老前辈!” 黄大爷圆目,当即把父子二人对比着看:“不错,小子懂礼貌,比你老子当年强不少。” 咋一听语气,可真是诚心诚意在夸人。 还顺便踢了林畜生一脚。 就冲这后半句,蓝林苍全然忘了刚才听到过什么,浑身舒坦得飘起来。 老秃驴脾气不错啊,他这两个徒弟,怎么会怕成这样?蓝林苍正自想着,又见黄大爷斜眼向林鄞,面上红光顷刻沉黯:“安之那么听话的小子,你能狠心又是鞭子又是罚跪的,这小子你倒舍不得了。依我看啊,这小子药还没吃够,浑身上下都是毛病。你要舍不得好好教,就让老头子我来帮你。” 甩一甩衣袖,当即迈步走了,背影飘然出尘,颇带着些神仙气。 黄大爷身影还没消失,蓝林苍低声犯嘀咕:“臭秃驴脑子有毛病!”抬头见林鄞冷着脸,挠挠头顶嘿嘿一笑:“先,先生,安之呢?” 林鄞答:“已经醒了。” 这么快便醒了,定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那刚才……是什么情况不好?” “安之身上有鞭伤,被黄前辈诊脉时查出来,前辈认定是为师所为,所以叫为师过来问话。” 林鄞素来淡泊,脸上除了惯常的笑,甚少再有别的神情。此刻说到“问话”二字,眉眼里却明显地掠过几丝无奈。 想想林安之这两日的形容,怎么也不像是带着伤。蓝林苍莫名道:“伤得重么?真不是你干的?” 林鄞向厢房瞄一眼,摇摇头:“不算太重,只是连上昨夜一跪,身子有些虚脱。黄前辈给他上了药,说是吃点东西休息休息便好。至于何人所为,为师当真全无所知。或许,你能帮为师查查此事?” 顿了顿,又道:“他暂时睡不着,你可以去陪他聊聊。午时以前,回春草园用饭。” |
<八十四> 林安之很郁闷。 今天他忙得很,本打算接完榜就赶着回去。一不小心当街昏倒,被黄大爷诊了脉,查到身上的伤。他不敢坦白伤从何来,只说绝非先生所为。黄大爷根本不听解释,当即把林鄞叫过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这下可好,黄大爷刚刚拂袖而去,林鄞就给他放了话,让他在这“好好休息。” 回头就唤来俩侍卫,持着腰刀守门口。 --------------------- 蓝林苍走进屋子,林安之一身衣着齐整,坐在床沿边,看窗外塘清似镜梨花如雪,静静发着呆。 了了寒暄几句,蓝林苍发现,林安之这人,果真是嘴巴比铁硬。 “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何须这般追究?当你知道时,你自然会知道。倒是现在,我急着要回去,你可能帮我?” 正经八百思考一阵,蓝林苍提议:“你穿着我的衣服混出去吧。” 林安之微微睁大了眼,他先生是何等人物,这种小儿伎俩,不是摆明了出去找打。 虽然先生不会打他,负荆请罪的过场,也是不怎么舒服的。 蓝林苍又道:“放心啦,肯定没问题,你要信我。” 林安之哭笑不得,踌躇着不说话。 蓝林苍急得抓脑袋,房间里绕了两个圈,回到林安之面前,索性两手一摊:“就是你先生叫我让你这么干!他说如果你实在想走,就让我把这方法告诉你,还让我千万不要嘴滑,千万不要给你说是他让你这么干的!你别这样看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林安之怔楞片刻,忽就笑起来了。 笑声越来越大,苍白的脸乐得开了花,乃至摁着肚子躬着腰,好半天都没喘过气。 蓝林苍不知他在笑啥,问他又压根得不到答案,气得往地上直跺脚:弱智儿童欢乐多,他娘的全都是智障! 临走之前,林安之扯着明显有些短的腰襟,死死地打了个结,眼见打点完毕,小声凑蓝林苍耳边:“今天晚上入更以前,想办法去城西据点,有要紧事请你帮忙。” 蓝林苍点头:“好。” 于是,林安之成功浑水摸鱼,从后院翻墙溜了出去。 --------------------- 午时未到,蓝林苍回到春草园。 来此之前,他先去过自己的园子,换了套新衣服,顺便给伤处上过药。 一架藤蔓绿叶下,红木矮几置着茶点,林鄞坐摇椅里读书,察觉到蓝林苍过来了,眼皮都不用抬:“安之走了?” 蓝林苍点头:“走了。” 林鄞并没有多说什么,书往桌上一扔,望一望正当中天的日头:“吃饭吧。” --------------------- 中午这顿,惯例是比较简单的,饭桌就摆在阳光下,以天为盖地为庐。 小炒肉,炝莲白,葵叶羹。林鄞亲自下的厨,做好了一直温在灶台上,这会传个话,由下人给传过来。 小炒肉是湘菜,三线肉切成片状,两度下锅和底料炒香。除却糖盐调味,少不了新鲜的辣椒和蒜苗。大火爆炒出锅装盘,红绿相间色香俱全,几片肉就可以下去一大碗饭。 蓝林苍站在桌边吃,就着鲜香的小炒肉,扒拉着饭嚼得满嘴香。 没两下就不太对了,呼哧呼哧出着气。林鄞另给他盛一碗羹:“没出息。” 蓝林苍抢过羹碗往嘴里灌,烫得一口喷地上:“我吃到辣椒了!” 摆明了是挑衅:有种你吃一块?! 林鄞当然有种,不然哪来的蓝林苍? 夹一块辣椒,怡然自得细嚼慢咽,末了再一块,再一块,间或进上一口饭,面不改色心不跳,其间少不了笑看蓝林苍两眼:真是没出息。 蓝林苍瞠目结舌:“你,居然,这么,重,口……” 林鄞挑挑眉梢:“世间美食,轻重浓淡,如人有刚猛柔弱之别。对你这等猛性子,自然要先上重口的菜,才能让你记得住它的味道。以此而知,什么东西吃得,什么东西吃不得,什么东西须小心吃,什么东西可以放心吃。再然后,才能好好品尝其中的酸甜苦辣,既不至于一口吃掉自个小命,也不至于错失人间美味。你说,对么?” 羹碗里飘着切碎的菜叶,飘散着野葵的清香味。待到唇舌恢复知觉,蓝林苍沿着碗边吹一吹,小心呷上两口羹。偶尔瞅瞅林畜生,开口便带着陈年老醋的酸味:“我可以说脏话吗?” 林鄞在菜盘子里找着肉,仔细把辣椒籽挑干净,一片片夹儿子饭碗里:“这里没有外人。” “吃个饭都这么多废话,你说的这些,爷爷我十七年前就懂了!” 闻言,林鄞莞尔,向蓝林苍送去欣悦的笑:“真巧,为师恰好认识十七年前的你。那时你整天只知道哭,一晚上吵醒你娘七八次,害得你娘翻旧病。那次给你娘治病,少说也花了七八百两。既然爷爷这么懂事,不知什么时候,能把这烂债给还了?” |
<八十五> 今日并非旬休,耽搁完家里的事,林鄞还须去内阁上班。 临走前扔来本《三字经》:“三日过后,为师考较你背得如何。” 蓝林苍扯大嗓门:“我不认字!” 这不明摆着耍赖——林鄞写的那封假信,所用句法近于四书难度,他蓝林苍要不认字,又是怎么看懂的? 林鄞一记指节叩向儿子额头:“二十记戒尺,暂且记着。下次撒谎,翻倍。” ---------------------- 林鄞前脚刚走,蓝林苍踱进林鄞的屋,合着衣服趴床上睡午觉。 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申时过半,蓝林苍惺忪着睁了眼。 迷迷糊糊又眠了半刻,直到实在是睡不下去,蹭着枕头转个脸,窗外敞亮着一园春色,鸟啼莺歌叫得正欢。 枕边放着《三字经》,随手捞过来,翻开扉页,铜版的字迹大而清晰。 书要从右往左读,这是常识。 既然是三字经,那应该三个字断作一句? 看着看着,蓝林苍跟着念了出来: “人苟昔,窦养子,之不孟,燕不不,初教母,山教学……” ??? 伴着对自身智商的怀疑,蓝林苍下了床。 再把书本捞起来翻一翻。 “曰赤曰曰曰曰地……” 这特么什么玩意??? ----------------------- 黄昏时分,林鄞阅遍折疏,串门到隔壁房间,拉过他的同事,内阁次辅、礼部顾尚书的手,递去一本奏折:“北山,这折子,你过个目?” 官场上平级之间常用敬称,北山是顾行云的号。 顾行云接过折本,翻开扉页,《劾佞臣顾行云乱政误国疏》。 他好歹也算是两朝元老,在朝为官二十几年,什么样的脏水没喝过。像他这样的老油条,面对弹劾自己的折子,只要不是太戳要害,大多也就暗暗把名字记下,一笑置之而已。 一行行往下读,面上始终带着和蔼的笑,时而评点两句:“内容不堪入目,文采倒是不错。”“这字有气度,和咱家小衍有几分相似,就是乱得瞧不出章法,倒像醉酒之人写下来的。” 越是往下看,顾行云脸上疑云也积得越厚。一个没忍住翻到尾页,落款龙飞凤舞映入眼中。 正是他的嫡传学生,陈衍。 瘦脸当即拉成马脸,花白的长髯吹得直往房顶上翘,扬起折子要砸,却被林鄞一把捞过去,恭恭敬敬还到他面前:“劣徒今次高中会元,顾中堂身为主考,晚生理应聊表谢意。中堂廉正雅洁,晚生亦别无长物,拿这折子借花献佛,还望中堂笑纳。” 林鄞话至一半,顾行云面色惊变,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起来,常年弓驼的腰,被咳声压得几乎要断掉。 满朝皆知,这是他祖传的老毛病。 当年秦苏一案,统共诛连到三位阁臣,内阁一下子空掉一半,顾行云和林鄞同时递补入阁。发诏当天,顾行云当场在朝堂上咳个半死。此后官场沉浮,但凡轮到他顾行云出主意,更免不了咳得天昏地暗,仿佛随时可以翘辫子。 如今十三年过去,内阁历经几度换血,腥风暗作人人自危。可他顾行云非但没翘辫子,官却越做越大。从三品侍郎到一品柱国到内阁次辅,坊间笑说他是林阎罗头号狗腿,此言笃信者甚众,断不是没有道理。 ---------------------------- 顾行云咳得停不下来,林鄞扶他坐下,习惯成自然地帮他捶背。好不容易喘过气,顾行云神情里满是歉疚:“唉,东州啊,你看我这病啊,怕是……”话未过半,再次弓腰咳起来,咳得那是个震山响。眼见这人坐都坐不稳了,林鄞伸手去扶,却反被握住双手:“这折子,圣上,圣上过目了?” 林鄞不动声色,抽回两手拢进袖子:“顾大人别多心,圣上近来耽于问道,怎有功夫过问这等小事。陈衍构陷重臣居心叵测,现下已被镇国卫羁押,想必顾大人,也该觉得放心了?” 顾行云果就不咳了。 长长短短地喘着气,突兀的颧骨泛开两片枣红。 眼底分明沧桑变幻,表面的神情却是空荡荡的。瘫软地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地呢喃:“也对,也对,圣上忙啊……” 林鄞不失恭敬地抬手一揖:“晚生还须回家吃饭,告辞。” 待到林鄞消失在门外,斜阳恰得洒入西窗。 橘黄的明光铺开满室古朴,堆满折疏的书案中间,顾行云从座位上站起来。 佝偻了半辈子的身躯,此时却站得异常挺直。 全然不似久病的模样。 |
<八十六> 林鄞回到家中时,夜幕尚未沉晚。 中午离去前,他曾吩咐下人熬了粥,准备一些下饭的酱菜。府上下人的厨艺,他一向都不怎么看得上,所以中午多备了半份小炒肉,此刻一并热了端桌子上。 和儿子坐在庭院里,就着漫天晚霞吃饭。 时而抬眼看一看,神情里尽是柔怜的笑。 蓝林苍被看得满背发毛,直起一双大眼睛:“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笑的!” 林鄞从座上站起,指尖伸向儿子下巴,带下一粒干硬的饭。 顺便捏捏儿子的脸。 啧,手感贼好。 --------------------------- 吃过晚饭,蓝林苍说困了,要早点睡觉。 林鄞只问了三个问题:伤可还疼?饭吃饱没?三字经背得怎么样了? 蓝林苍答:疼死爷爷了!当然没吃饱!一个字都没背! 林鄞果断挥手:滚吧。 回到秋兰园,吩咐下人送来热水,装模作样一番洗漱,熄了房间的灯火,趴在床上数时辰。 到将入更时,蓝林苍从床上爬起来。摸黑换一身深色的衣物,系上佩剑,揣几两银子。另找了块聊以蒙面的方巾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既是林安之约他,他定是要去赴约的。 无论为了朋友道义,还是为了林畜生的红烧肉,他显然都必须要去。 浓重无光的夜幕下,蓝林苍摸到东头的墙角。府邸围墙高近一丈,蓝林苍屁股上还有伤,无论爬上去还是跳上去,免不了要疼。 他需要做一做心理准备,索性把方巾摸出来咬嘴里。 正欲提身跳上墙头,肩膀被人一拍:“小子,你不是在睡觉?” 白驹过隙的瞬间,耳边轰隆之声排山倒海,向着脑顶上一波波冲压下来。 然而他转过身,然而他摸摸头,然而他咧开一排雪白的牙:“先,先生,今晚上月亮真好啊……” 老天贼特么给面子,他这话音刚落,云后的圆月就露了张脸,洒下一席散漫的清辉。 月色映亮了林鄞的眼,绕有兴致盯着儿子看。 显然,他在等解释。 蓝林苍干笑:“我出去散散步,一会就回来……” 林鄞平静如往,递来一把簇新的剑。 蓝林苍又给愣了片刻,看看林鄞手里的东西,拍拍自己腰间的剑鞘:“我带着家伙的。” 林鄞道:“你且看看此物。” 接过长剑拔剑出鞘,剑刃森寒如霜,视之锋锐卓绝。 剑长正好二尺半,握在手中极是合衬。仿佛这把剑,天生就应该属于他。 紫电青霜龙泉鱼肠,自古天下英雄争而往之,陡然得上这样一把利器,蓝林苍惊得张口难言,心脏直往嗓子眼上跳,好是半天平静稍许,却问出这样三个字:“宗鬼剑?” 林鄞微微颔首:“现今萧山鬼邪已死,宗鬼剑也当随之殉身。此剑取宗鬼剑身,合以千年玄铁熔铸,上面有为师的题字,想必你会喜欢。” 借着冷淡的月光,蓝林苍细细摸排到靠近剑柄的地方,果见着几个蝇头小字。 “吾儿林苍,及冠留念。” 不待蓝林苍反应,林鄞利落地转身离去。 身影溶入夜色,恰如来时的无声无息。 又片刻,阴风骤起直渗骨髓,黑暗里传来鬼祟的声音。 “早去早回,你现在已欠下六十戒尺,回头可以来结账了。” |
<八十七> 蓝林苍真是没想到,林安之叫他出来,不是为了举杯邀月,不是为了替天行道,特么居然是让他干老本行——绑票! --------------------------- 从林府出发,一路飞奔到西城据点。 西城据点别无旁人,林安之扔来套黑衣:“换上。” 晚上行动,自是穿得越黑越好,蓝林苍没有多问,草草换了衣服,才发现林安之穿得一身白,奇怪道:“你怎么不换?” 林安之懒得解释,二话不说把蓝林苍拖进地道,七拐八拐出了城。使着轻功赶到城西郊外五六里一处小山,山下有深谷,谷里有条逼仄的路,月色下山谷极暗,有布谷乌鸦悠悠夜啼,摄得人浑身鸡皮疙瘩。 趁着一路同行,林安之将计划分说给蓝林苍。 “今夜这山谷里会有人打群架。你只管冲进去劫个人,把人带到那边山头的破庙,我完事过后去那边找你。” 随后是描述目标特征,另还特地强调一定要绑活口。与此同时,两人来到山腰处的一片空地,空地当中一株乔木,树干上有事先坐下的标记。 林安之道:“就是这里了,半个时辰内,目标必然现身。若有什么问题,事后我再向你细细解释。” 他似有些赶时间,说完这些扭头就走。幸得蓝林苍反应快,一把扯住他衣袖:“喂……” 声音险些荡穿山谷,林安之蘧然捂了蓝林苍嘴,连连学几声布谷鸟叫。 不可察觉的程度里,林地深处骚动了一阵,又回复到荒野孤坟的死寂。 林安之:“有埋伏!” 蓝林苍掰开林安之汗湿的手:“这到底是要干嘛?你不说清楚我可不干活。” 林安之后退半步:“今夜我们要从这里带东西进城,有线报说‘清霄阁’会派人截货,看这样子,他们应该就守在这附近……我们有安排人手接应,东西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之所以请你来,是因为我想趁这个机会,顺便解决一个心腹大患。” 蓝林苍瞬懂:“你让我绑的,难道是那个清什么阁的老大?” 林安之解释:“是青乌会的老大。” 蓝林苍又懵了:“啊?什什什么?” 他这嗓门天生壮阔,怎么压都压不严实,林安之听得直皱眉,时不时往四周环视:“相信我,事成之后你自会明白。” 正欲转身离去,又被蓝林苍拦住:“等等等等,万一该来的人没来呢?” “不可能。” “那万一对面武功高强,劫不下来怎么办。” 不是对自己没自信,而是对屁股没自信。 蓝林苍往身后摸了摸。 真是疼! 林安之无奈,强提起耐心附耳过来:“你穿着清霄阁的衣服,交手时定然场面混乱,不会有人揭穿你。以你的武功,就算不能成事,全身而退绝没有问题。” “引开目标敲晕带走,如果引不开,就直接敲晕带走。” “如果实在不行,你就赶紧撤,现在你已出了金陵,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临走之前又转过头,补上如此一句:“事成过后,我请你去四海居吃红烧肉。” --------------------------- 林安之走后,蓝林苍独自蹲守在林子里。 今夜多云,天阴无月。林地风寒露重,又不能生火取暖,虫豸毒蛇遍地蛰伏,容不得人半点松懈。 蓝林苍拔剑握在手里,在空地边上摸到一块巨石,躲进背风的一侧,缩起脖子转圈圈。 陡然间鼻子一痒:“阿嚏——!” 下一刻,十几把明晃晃的刀子就飞了过来。 |
<八十八> 云黑月冷,阴风阵阵。 飞刀夹着暗箭,来势之快容不得半刻喘息。蓝林苍使出轻功跳上巨石,又借着黯淡的月色,一个飞身翻上了树。 可惜他屁股疼,翻得不是很到位,两手堪堪抓着树枝,身子悬悬地吊在半空。 草树哗哗响了一阵,十余黑衣人赶了过来,其中几人点了火折,窸窸窣窣一阵搜寻。 蓝林苍大气不敢多出,只能装作吊死鬼。三五黑衣人越寻越近,正当摸索到蓝林苍脚下,倏然,黑暗的深处传来暗哨,黑衣人互相示警,又齐齐向着哨声奔去。 四周回复到深远的寂静,并不遥远的谷地深处,几朵火把徐徐而来。又片刻,四下火光大起,吆喝之声如潮如涌,刀枪剑戟金戈交鸣,喧嚣鼎沸如千军万马。 蓝林苍长长地吸口气,盯着林木之后悦动的火光人影,冷冷地笑了一阵。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可以接触到青乌会的老大,那个传说中的“兰”。 只要套到这人的身份,就可以找林畜生要一样东西。 啧啧,畜生的脑袋,这下可真是危险了。 -------------------------- 胳膊吊得发酸,蓝林苍猴子翻身腾上树枝。 未料动作太激烈,扯得臀肉突突的跳。脚下一滑将要摔落,又被人拽住胳膊,稳稳扶回枝头上。 惊然回头,却唯见月色空茫笼罩山林。 哪有什么人影?! 蓝林苍心头剧寒,当下使了十二分轻功,向那打斗的人群冲去。 “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 --------------------------- 这一冲,就冲到敌阵里了。 两拨阵营,一则黑衣蒙面,一则白衣加身,各有大约二三十号人,此刻齐刷刷停了手,盯着蓝林苍看。 蓝林苍很快注意到目标,三十来岁山羊胡、身着素锦白衣、腰配青龙玉环、手持九节鞭的青年。这人就在青乌会队伍的最外围,浑身上下散发着“老大”之气,定然不会有错。 林安之护在一个粗布麻衣的年轻人身边,手中也握着剑,剑上还挂着未尽的血,眉眼凝重环视四周,似乎并未在意蓝林苍的出现。 趁这停手的片刻,黑衣人重新集结布阵,几乎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火把跃动的光影下,蓝林苍拔剑出鞘,返身加入黑衣人的队伍。 离他最近的黑衣人纷纷闪开,生怕给他传染上什么毛病。 数十双如炬如刀的眸子,活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蓝林苍汗如雨下,这才想起把黑布蒙脸上,挠挠脑勺笑嘻嘻道:“你们到底还打不打?” |
<八十九> 打?到底先打谁? 千钧一发之际,林安之低喝:“冲出去!” 有黑衣人紧跟着号令:“别误事,上!” 停火不过半刻,又一轮刀光剑影。 夜晚打群架,最大的问题,莫过于拿着火把的不好砍人,认真砍人的没有火把。 砍人才是主要任务,所以大部分人都没有火把。火光照不亮的地方,偷人劫货真不是一般趁手。 蓝林苍的目标,青乌会的“老大”,恰好也没有火把。 绕到背后一记闷棍,神不知鬼不觉拖进草丛,这头有人一声喊:“二当家的不见了!”另一头却传来林安之的呼声:“保护何公子,别缠斗!” 一场打斗下来,黑衣人死伤甚众,青乌会成功脱围,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后。 --------------------------- 确认林安之安全,蓝林苍扛着人质上山。 人比死猪还沉,如巨石般压得人喘不过气。路没走到一半,身上衣服已湿了个透,臀股上更似扎着千万细针,熬心熬肺难受得要命。 蓝林苍只得停个脚,随手放下人质,就地给伤处上药。 刚把裤子脱下,肩膀上被人一拍。 拔剑惊起剑光如电,却被死死钳住手腕:“小子,这会怎么不叫鬼了?” 畜生常作怪贼老多成精,蓝林苍心道果不其然:“狗畜生放开你爷爷!!” 林鄞松手,随手捡几根枯枝点燃,火光里一脸清淡的笑。 蓝林苍收了剑,埋头草草系了裤带,索性把人质背起来,抬起步子继续走。 林鄞跟在儿子身后:“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啧,怪不得爷爷这般怕鬼。” 蓝林苍停步,喘两口气,回头甩个冷眼过来:“火收了,别暴露爷爷!” 林鄞熄了枯枝,就着一地轻浅的月色,走在前面帮儿子开路。 山坡并不陡,树木也不密集,脚步踩在草叶上,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蓝林苍的呼吸愈发沉重,渐渐压过了脚下的动静。 “瞧你这么费劲,可须雇个帮手?帮你把人扛上山,五十两银子便可。” 蓝林苍额上青筋暴跳,猛一个顿足:“十两。” 又随着林鄞走两步:“爷爷只带了十两,干不干不干拉倒!” 林鄞回头看儿子,黑暗之中两双明眸,闪着精光对上了眼:“五十两,现结。” 蓝林苍浑身都抖了起来,牙齿磨得咯吱响。 手指掐进人质肉里,猛然一口唾地上:“五十两就五十两,先赊账都不行?!” 林鄞摊手:“爷爷长得这么滑,要是一不留神给溜了,孙子我以后找谁赔去?” 蓝林苍托一托背上的家伙,绕过林鄞走开了。 又片刻,耳后再次传来林鄞的声音。 “不若这样,你叫我一声爹,抵这五十两银子,可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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