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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自古坏人坦荡荡[第6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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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蓝林苍怎可能忘得了,之前两次叫爹,换来的都是些什么结果。 常言事不过三,不过帮忙背个人,就想骗他再叫一次爹? “呸!做梦!!” 恼怒甚至压住了伤痛,蓝林苍憋着一口狠劲,甩开步子往山顶上爬。 爬着爬着,腰杆子酸沉得无以复加,蓝林苍把人放地上,揪着衣袖擦擦汗,没怀好气地问:“我叫你爷爷行不?” 爹的爹也算爹嘛,买一送一! 半天没有回应。 回头一瞧,林畜生果然已不见了。 ------------------------------- 山顶是稀疏的林地,蜿蜒的小路通向破庙。 远远便瞧见庙里亮着光,门大敞着。走近一看,内里空无一人。土地公像早已塌了,本应存在的香案蒲团炉鼎,但凡能值两个钱的,也全都不见了踪影。 堂中有火堆,像是新近点着的,火堆旁还放着麻绳。 蓝林苍把人质拖进庙堂,稍事休息一阵,又取来麻绳把人捆严实。 趁这个机会,好好把人打量了一番。 眉目生得硬朗,鼻梁也比一般人挺直,即便是深睡之中,看之也颇具英气。 这当真就是“兰”? 不应该是个女的么? 出于习惯,蓝林苍把人质全身上下搜刮了一遍,连底裤里头都没放过。 除了几个碎银子,毛都没多捞着两根。 蓝林苍讪讪地笑上片刻,决定着手做正事——他得审问审问这家伙,从他的嘴里,套出他的名字,他的身份,套出一切可以向林畜生换红烧肉和脑袋的消息。 于是对着人中穴,狠起手指一通乱掐。 人还没掐醒,林安之来了。 ------------------------------- 一见蓝林苍全须全尾,林安之暗暗松了口气,又见人质人事不省,三两步跨过来,蹲到两人身边:“怎么样?” 声音显是有些急切,他特地嘱咐过蓝林苍,一定要保证人质的安全。 蓝林苍耸肩:“好像下手重了点。” 人质唇上被掐得破了皮,渗出一缕猩红的血。 林安之惊得手足无措,蓝林苍赶紧解释:“你放心,小爷手艺好得很,该醒的死不了,该死的醒不来。”强噎下半句瘫痪痴呆纯属意外概不负责,转而又问:“这人就是你们大当家的?” 摸摸脉搏探探呼吸,暂且确认没有大碍,林安之稍稍松了口气。 这口气一松,倦意铺卷着袭遍周身,于是屈膝坐在地上,沉默着发起了呆。 火光映亮他苍白的脸,几缕发丝被汗水贴在额上,稍显得有些宽大的衣物,随着夜风习习荡漾。 蓝林苍伸手晃一晃:“喂喂?” 林安之回神:“啊?” “这人是你们大当家?他到底叫啥?” 林安之怔住:“大当家?” 恍尔展颜,笑道:“不,你误会了,我们习惯称他老大,但他不是大当家。” “他是二当家,秦峰,我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蓝林苍又问:“所以这不是大当家?” 林安之点头。 蓝林苍再次确认一遍:“这真不是你们大当家?” 林安之哭笑不得:“你可是犯困头昏了?后续的事会有人来接手,你早点回去休息……明晚上若方便出门,我们去四海居吃饭。” 有那么飘忽的一瞬间,蓝林苍仿似看到,一大堆红烧肉,活生生从眼前飞走了。 因为睡了一下午觉,蓝林苍此刻半点也不觉得困,小心翼翼坐地上,大喇喇地一挥手:“我陪你等人过来。” 他还真不信了,三当家二当家都在这,岂还会套不出大当家是谁?? |
<八十九> 夜一层层地深了,门外林海涛涛,门内却陷入长久的缄默。 林安之拾点柴禾,始终把火堆保持在半灭的状态——清霄阁的人被他引向了别处,可这并不能保证此地绝对安全。敌人随时可能出现,他的性命,也如过往的多少年一样,随时处在万丈深崖的边沿。 他真的很累了。昨夜一夜长跪,今天只休息了不到三个时辰,背上还叠着十几道尚未收口的鞭伤,就算用过再好的药,这样的疼痛,也绝非常人可以轻易忍受。 “话说,你怎么这么放心让我帮你啊。”蓝林苍坐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又给伤痛扰得爬起来,绕着火堆踱圈圈:“我手滑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安之缓缓睁眼,笑说:“八年,这八年里,安之每天都在冒这样的险。慎之又慎慎无可慎,那便只能听天由命。冒险……其实挺好玩,习惯便好了。” 显然,以眼下的情势来看,这一步临时起意的险棋,他走对了。 他总是该高兴一下的。 然而那明悦的笑,只持续了尔尔半息,便再次消寂下去。 而今决战临近,棋面已繁杂到根本容不得半点分心。只要一闭上眼,他便会忍不住去计算,天罗地网里的每一根蛛丝,都应该以什么样的角度,织在什么样的地方。 即便算出所有的答案,还要不断与命运豪赌。 --------------------------- 秦峰,他溺陷在复仇之中的亲哥哥,把他一路扶上青乌会三当家之位的引路人,而今在他眼中,却已只是一粒废子。 他早已给秦峰找好了终老晚年的去处,却不得不忍受秦峰借着复仇的名义,对他日渐狠毒的利用与折磨。 他有他想做的事,意义更甚于复仇二字,他不能没有青乌会。 他只能等,等待机会的降临。 就在今天清晨,他从长跪中睁眼的瞬间,倏然意识到机会的存在。又不过片刻,他验证了过往无数次被坑得体无完肤的经历,分析了自相识以后交往的点点滴滴,认定蓝林苍确实是目前可用的最佳人选。 所以在离开林府之前,他做出了这样的决断,对蓝林苍说出那句——“今天晚上入更以前,想办法去城西据点,有要紧事请你帮忙。” 今夜之事,一定会成功吗? 并不。 但这已经是最好机会,他果断抓住了它,并得到理想的结果。 此后的人生,还将有千千万万未知的抉择。 走对一步,不过离最后的成功更近半寸,一着不慎,却足以满盘皆输。 --------------------------- 蓝林苍蹲到林安之面前,把着他的肩:“安之,我真心把你当哥们。” 林安之睁开眼,露出一个明朗的笑。 蓝林苍深吸一口气,试图透过林安之眸中的光晕,窥探到他内心深处:“你们大当家到底是谁。告诉我这个答案,作为交换,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只要我能做得到。” “是先生让你来问安之?” 蓝林苍僵成了石头。 林安之笑得更明朗了:“先生可有告诉你,他为何急着知道‘兰’的身份?” 蓝林苍摇头。 林安之刻意压低了声音,凑近蓝林苍耳畔:“去年年关,吃斋念佛避世多年的太后娘娘,忽然代皇上传诏,召内阁众臣垂帘问政于春和殿。当时太后曾说,青乌会虽为叛党,所行之事也算忠于家国,要镇国卫、直隶府、刑部大理寺衙门同时撤销青乌会悬赏令。先生当场驳斥懿命,太后碍于情分并未深究。后来先生才知,‘兰’当时恰好在太后身边,亲眼目睹了全部经过……你说,先生如何能不急着知道,兰到底是谁呢?” 这话说到一半时,地上的人动了动。 林安之不急着把人叫醒,反是从怀里抽出一张布帕,揉进他亲哥嘴里。做着这事同时,向蓝林苍抬眼一笑:“小苍,你既然把安之当哥们,可愿陪着安之一起,看这场好戏演到最后?” ---------------------------- 约是一个时辰后,蓝林苍一步一脚踢着石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与此同时,金陵城皇宫侧门,彻夜未眠的顾行云走出皇宫,在侍从的搀扶下坐上马车。 夜仍深寂,车轱辘寸寸碾向西城。 马车与蓝林苍擦肩而过,蓝林苍回头看了一眼。 半夜三更瞎闹鬼,这人是要去做什么? ---------------------------- 徐徐前行的马车里,顾行云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玉环,放在手中细细摩挲。 玉环上刻着引吭的青鸟,因为常年把玩的缘故,触感温润而细腻。 三年前,青乌会的大当家“兰”,曾经亲自去过他的府邸,将这枚凭信赠送给他。 直到那时他才得知,当年一场风波过后,他的恩师、前朝首辅秦苏,仍有后人留存于世。 那时兰问他,可有意与青乌会共兴正道。 他在朝堂中苟延至今,不过是等待为他恩师平反的机会,可与此同时,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明白,林鄞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 所以,他一直躲着青乌会。既不为其卖命,也没有决意断绝联系。他不断积蓄着筹码,却又一直大隐于市,仿佛从来都不曾知道,他其实早已能够声震世间。 直到今天,他终于不得不有所作为。 就算只是私生子。 陈衍,毕竟是他的儿子。 ----------------------------- 又半个时辰后,在两位青乌会成员的带领下,顾行云穿过幽深曲折的通道,由一只两抬的小轿护送,抵达城郊十里的桃园。 又有绿裳的侍女前来接应,引着顾行云走向桃园深处,一面七嘴八舌说着话:“打两年前大当家就不爱露面了,时常一出门就是几个月,现在城里都是三当家和二当家管事。”“大当家以前身体不好,前年一下子好起来了,又老爱往外面跑。”“大当家给我们留过信,要是顾大人过来,可一定好生招待着,她得了信,会尽快给您回复的。”“不过您今个真赶巧,大当家碰巧回来了,说是取些东西就走。要再晚来一小会,您可就见不着她了哩。” 说着说着,曲径尽头视野开阔,半亩荷塘涟漪轻摇。 灼灼缤纷坠英之下,一名女子身着素衣,静静伫立在水畔。 轻纱斗笠掩去了面容,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模样。 |
<九十二> 三月十四,整一个白天,蓝林苍没有见到林鄞。 对他而言,这一天实在过得太平淡了。头晚上干完绑票的生意,回到家中已是天光大亮,倒头一觉睡到正午,有仆从叩门送来饭食。吃个饭继续上床睡,醒过来已是申时末尾。 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臀腿上的伤已疼得不怎么明显。把林鄞送给自己的剑握在手里,倏然拔剑出鞘,顺手削两片花瓣柳叶,银光飞影亮得他简直瞎眼。 林老贼真是个好人,就冲这把剑,他决定以后再也不叫林畜生了。 老管孙子叫畜生,不等于承认自己是畜生,着实也怪不合适的。 霞光见浓的傍晚,林鄞仍没有回来。 蓝林苍找了个僻静的墙角,确认没有暗卫追踪,翻墙出门赴约吃饭。 四海居的红烧肉,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如果做得比林老贼的还好吃,他一定搬家到四海居,和林老贼挥手再见不带走一片云彩。 ----------------------------- 四海居内。林安之要了最好的包间,向着敞阔的轩窗往外,可以一直望到东城的塔楼。 未到掌灯时分,三钵名副其实的红烧肉便已端了进来。蓝林苍半截身子扑上了桌,二话不说抄起筷子就开干,一块肥肉刚刚入口,表情立马被泼了冷水。 林安之端着茶碗,笑吟吟看着蓝林苍:“不好吃么?” 蓝林苍又换了另一钵红烧肉,夹起当中最肥亮的一块,放在口中细嚼慢咽。 五官神色仍然不怎么好,颇有点失望的样子。 林安之也动筷子夹肉,一块肉咬下一半,另一半搁进面前的空碗,目光在蓝林苍脸上定了一小会,轻叹道:“看样子,你应该吃过先生做的红烧肉了?” 显然,林相的红烧肉,林安之也是吃过的。 若说详细一些,还在林府上常住的那段年月,每到旬休之日,先生白日开坛讲课,夜间便一定亲自下厨,与他同享一顿十足丰盛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晚宴。红烧肉是饭桌上的常客,林鄞偏好素食,大部分的肉,最后都进了他林安之的肚子。 林安之还知道,红肉白肉各类肉品当中,他的先生只喜欢吃鱼。先生也擅长做鱼,无论鳙鱼青鱼草鱼鲫鱼,酸甜口的松鼠鳜鱼鲜辣口的水煮鱼,讲究淡雅的清蒸、追求浓厚的酱烧、肉质鲜嫩的汆汤、油多肉肥的炙烤,其功力之深厚、花样之繁杂,足以令人叹为观止。可但凡有点闲暇,先生明显更喜欢探究红烧肉里的门道,他常问先生为何,得来这样的回答:“拙荆尝遍天下美食,自言最喜红烧肉……此生若还有缘再会,一定要好好做给她尝尝。” 林安之的厨艺,也是跟先生学的,还没来得及学到五成的水平,便因种种原因不得不搬出林府。由此,这口红烧肉下肚,难免也有了些失徨错落。 --------------------------- 蓝林苍连着品了好几块肉,终于得出个结论:“差是差了点,勉强还是可以吃的……” 其实这红烧肉已相当不错,算得上品中的上品。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是味道?甜咸肉香都很合适啊。是口感?入口即化肥而不腻,也挑不出个毛病。思来想去捋不出个道理,只知道为了更好吃的红烧肉,以后注定不能随便和林老贼翻脸。 他真是郁闷得很。 老给这东西吊胃口也不是个事,改天一定要把配方套到手,自给自足才是王道。 正当蓝林苍盘算着怎么找林鄞绑架红烧肉的配方,桌对面林安之又叹了口气:“安之此生一大愿望,便是学得先生一项长处,在什么地方能赢先生一次。读书、武功、待人接物、哪怕烹制红烧肉的手艺,无论哪个都可以……可惜而今才知,这世上总有些天赋绝才,你便是再如何苦心孤诣,也只能对他高山仰止。羡之何用?恨之何用?不过是徒添烦恼罢了。” 蓝林苍筷子往紫砂钵上一敲:“胡说什么八道,他明明也有比不上你的地方!” 林安之怔了怔,正想说我这会元的名头怎比得过先生文治卓才,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话没出口,却见蓝林苍一本正经:“吃饭的时候讲道理,你可比你先生厉害多了。” 四海居的红烧肉虽没能尽如蓝林苍的意,却并不妨碍他吃得肚子里翻油浪。 吃了饭干啥?回林府又没意思,城里也没啥好玩的。林安之说,城西十里有片桃林,今夜天色不错,不如去那里赏月散心。 蓝林苍对月亮没兴趣,可他对林老贼更没兴趣。 想起昨晚上临走之前,老贼说让他去结六十戒尺的账,蓝林苍当即狠狠点头:“走走走,散心就散心。” --------------------------- 晚间城门落锁,青乌会的地道是可以用的。形骸放浪出了城,看一看远山层叠月明星稀,蓝林苍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广阔起来了。 白天回家睡大觉,晚上出门搞事情,即可躲掉戒尺的债,又可大张旗鼓赖吃赖住。爷爷真是机智啊! 正当蓝林苍和林安之追逐着去往桃园的同时,一场翻天的巨浪,已在万家灯火夜色中,卷上了金陵城的港岸。 刚刚回家的林鄞,收到一封特别的请柬。 信鸽落在前堂房檐,鸽翼下绘着青乌会的标记。腿上有信筒,拆开阅之: “先生在上:安之携令郎小苍,于城西桃林恭候尊驾,请务必独自前来。” 林鄞前脚踏出府门,便瞧见长街两头执刀带甲的镇国卫,举着熊熊炽亮的火把,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镇国卫奉圣上御令,请中堂林大人进宫问话,抗旨不从、格杀勿论!” |
<九十三> 中正街风波初起时,城西郊外的桃林,却如以往的千千万万个夜晚一样,淡泊出尘,宁静致远。 花前月下,莲池水畔,薄雾轻山色,芦草深亭榭。 四四方方的小亭子里,林安之坐在桌前调琴——这琴已许久没用了,弦有些松,调也跑得有些远。蓝林苍站在一旁,听他手指在琴弦上拨了一道残音,当即捂了耳朵:“嘶……” 林安之笑:“我不常在这桃林住,除却今晨回来拿了点东西,已经快半年不曾过来,这琴也许久没被人弹过。你且耐心等等,我琴弹得虽不如先生好,勉强还是可听的。” 未过多久,潺潺似水的琴声便那样轻灵地泻下,盈满空广的天地。 一曲潇湘水云罢了,林安之抬头向蓝林苍:“怎样?” 蓝林苍在亭子里绕着圈,此刻正停在林安之正前方,拳头往掌上一拍:“好听!” 岂止是好听,他感觉整个耳朵都被洗干净了,浑身舒坦得直往天上飘。 可他读书不多,语屈词穷,形容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补上一句:“比听见你说请我吃红烧肉还好听。” 林安之忍俊不禁,手指小心地拨着弦下的格子:“小苍,你可曾知道,对于先生而言,你到底有多重要?” 蓝林苍:“啊?” 林安之的语声,明显比平时更和缓几分。昔年读书时,他先生对他说话,也总是习惯这样放慢语速:“先生总喜欢装作不在意,实际对你在意得很,你感觉不到而已。” 蓝林苍语调明显拐了几个弯,仍是一字:“啊??” 在意是什么意思?重要是什么意思? 两句话每一个字,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可这到底什么意思?? “天下江山,与你之间,先生他定然会选你。” 林安之淡淡说了这句,复作一曲秋江夜泊。 无心以出岫,倦飞而知还,情至返真时,最最惬意不过,便是如他这般。 ------------------------- 早些时候,林安之已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方式,将一些“极为可信”的信息传达给他的先生: 就在昨夜,真正的皇帝已被青乌会护送进宫,在位十三年的“假皇帝”身份已被揭穿。 青乌会大当家“兰”的手里,掌握着包括当年秦苏一案在内,所有林鄞构陷忠良、意图谋逆的证据。而今,这些证据已全部成功转送到太后手中。 今晚,夏绍将脱去多年顺从的伪装,在他姨母的授意之下,指挥镇国卫包围林府,直接向他的先生发难。 而若他的先生没能有所作为,明晨,“前任首辅林鄞”十恶不赦的罪证,便将传达南晋的每一个角落。在顾行云与其他政党的文笔诛伐下,再如何光辉的一世传奇,都将化作齑粉灰飞烟灭,留给后人一张空薄的白纸。 说它们极为可信,只因为这些事,本就是切切实实将要发生的。 亦或是正在发生着的。 他的先生唯一翻盘的可能,便是立即动用兵符调使三万禁军,兵伐皇宫、篡位登基。 与此同时,他又以青乌会的名义,用信鸽向先生传去了这样的消息:“先生在上:安之携令郎小苍,于城西桃林恭候尊驾,请务必独自前来”。 言下之意,您儿子很危险,您得赶快出来一趟。 在这样的时候,只要他的先生离开金陵一步,便等同于畏罪潜逃。不仅放弃皇位相权、更将沦于万世之耻,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至于现在,林安之所需要做的,便是怡然坐在这桃林里,静静地等待。 无关胜败,无关复仇,他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仅此而已。 |
<九十四> 翻天的巨浪在中正街打了个滚。 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滚下去。 --------------------------- 围堵林府的镇国卫,一共来了三个头领。络腮胡子的中年姓曾,精瘦干练的年轻人姓梅,没精打采带着书生气质的姓钱,分别是镇国卫二三四把手,职衔都是副指挥使。 此刻,这三个人正站在林府门前台阶下,讷讷地把林鄞望着。 林鄞抄着手,站在台阶的最上方,环看火把延绵到街尾之外,颇像那么回事。 半晌寒蝉噤声,林鄞偏了偏脖子,看向最最当头的曾统领:“奉谁的旨?” 曾指挥使张了张嘴,并没有立刻说出话来。 最近胡椒吃多了,有点上火,嗓子不太好使。林相的目光实在戳人,他心虚得很,左右看一看,却发现两个副手完全不想搭理自己。恍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个卷轴出来,手上一软差点给掉地上,又杂技似地把东西接住,展开了往后面读。 “是,是太后的懿旨,懿旨。” 放下卷轴,眼巴巴将林鄞望着。 林鄞摸了摸额头。 短暂的时间里,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直到这会,几个领头的才醒过神,纷纷吩咐左右:“弄错了弄错了,赶紧回去歇着,待命,待命!” 来时整整齐齐的脚步,去时却满带着慌乱之意。几百号镇国卫分头撤开,未过多久,中正街便只剩了寥寥几只人影。 林鄞走下台阶,春风拂柳地笑:“怎么,太后娘娘金安?” 白日他发下去的密令:今夜夏绍若下令包围林府,三位副指挥使即刻以谋逆为名撬掉夏绍的指挥使之位。而后静待宫闱生变,镇国卫启程前来中正街十号假传懿旨,护送林鄞入宫,接管宫闱禁防,另立新主、血洗朝堂。 可是这会,宫里似乎并没有传出什么大事? 听闻林鄞的提问,姓梅的姓钱的脸色猝白,姓曾的毕竟活得久饭吃得多,勉强还有点血色,赶紧打个圆场,小声道:“我几个只是急着帮您进宫办事,没别的意思……” 这仨家伙白日里接到密令,关门合计了半天,一致认为林大哥这是想通了,终于决定要踢了那个菩萨皇帝自己做主子。由是个个兴奋如打鸡血,屏息憋气捱到晚上,后宫刚有了点风吹草动,他们就迫不及待砍了夏绍,收拾了一帮不听话的兔崽子,带领着一票满脑子精忠报国的手下,挽起袖子冲出来了。 所谓风吹草动,不过是某个偏殿失了一把小火。 真的只是意外的失火。 却害得夏绍丢了小命。 身为太后的外甥,好歹一介皇亲国戚。夏绍统领镇国卫整整十年,维护金陵治安和平、打压青乌会叛党逆贼、监听四方舆论风波、收缴各类苛捐杂税,于国于民于林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终归是有些可悲的。 一声无奈的轻叹,悄然淡逝于风中。 谁让太后不听话,谁让乖学生非要搞事情。 林鄞拍拍姓曾的肩膀,甘苦与共故友情深,在此一刻表露无遗:“有劳各位弟兄,大恩不言谢,林某,定不忘报答各位恩情。” 旋即返身回府,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三月十四。 一夜风平浪静。 |
<九十五> 在蓝林苍看来,林安之这个人实在是很奇怪。 林安之说,如果先生很在乎你,今夜他一定会来找你。 结果林鄞没来。 蓝林苍分毫没觉得失落,却发现林安之先失落起来了。 回城前有下人来报,凑到林安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林府被围了,但镇国卫没有进一步行动。林相没有进宫,也没有过来这边,在府里待着没动。 此后一路,林安之变得神神叨叨的。 嘴里不断重复着:怎么会这样? -------------------------- 回到林府,已是五更天。 林府深眠在静谧之中,值守的下人寥寥可数,几盏路灯稀稀拉拉地亮着。 两人翻墙入了园子,蓝林苍问:“去我屋里睡?” 林安之摇头:“先生未准还醒着,我去向先生问个安。” 大半夜的问个什么安? 简直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归莫名其妙,出于好奇、奇怪、奇妙、微妙等一系列心理,蓝林苍跟着林安之来到春草园。 书房的灯果然亮着,值守的下人守在房门外,并不是熟识的人。 更令蓝林苍奇怪的事发生了。 林安之走到书房外,直接跪在了台阶下。 蓝林苍跟在他身后,罩着满头的雾:“喂你这是干啥,不是来找你先生问安?你这是跪上瘾了??” 蓝林苍可没跪上瘾,然而现在这情况,他是进书房和老贼打个招呼?还是直接转头去睡觉? 万幸,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林鄞从书房出来了。 着的是一身便常的锦衣,冠带整洁而清爽。从房门露面的刹那,他的脸色明显有些倦惫——半夜三更爬墙出城找儿子,又跑遍皇宫确认皇帝和太后当真无事,一夜奔波几十里,铁打的身子也该卷口了。 然而,在看到儿子的瞬间,他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含着些盎然的笑:“玩够了?” 终于知道回来了? 我玩没玩够,关你毛事? 看样子书房不用进了,蓝林苍没有回答林鄞的问话,而是伸个大大的懒腰:“我睡觉去了。” 他果然就睡觉去了,林鄞没有拦他,他也没有回头。 -------------------------- 蓝林苍尚未走远,林鄞两手抱着怀,转而看向林安之:“你也走吧。” 很平静的,没有半点责怪,没有半点嗔怒,甚至为了避免误解,还特地补充一句:“早点休息。” 林安之摇了摇头。 透窗而来的烛影,暗淡昏黄着,衬开他眉眼里每一分落寞。 其实,早先那些传给林鄞的消息,都只是假象而已。 交给太后的证据是赝品,“真皇帝”也被调了包,若先生进了宫,“真皇帝”会带领潜伏在镇国卫和皇宫中的青乌会众,不顾一切拥立先生上位。 若先生出了城,“真皇帝”会设法提前撤退,没有罪证的前提下,太后也不可能把先生如何。 他相信先生可以全身而退。 八年谋划,三载设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步步推着自己走到今天。 终却悬崖勒马,毁之于旦夕。 他放弃了,放弃复仇,给自己解脱,一个彻底的解脱。 为了能够万无一失地终止并篡改这场计划,他还不得不绑架了计划的另一个主使者,他的亲哥哥,二当家秦峰。 之所以将计就计把戏演到最后,不过是想试试,先生是不是真如想象中那般不可战胜,那般冷血无情。 这一整天,他都在这样想着。 这场计划的最后,先生会登上皇位吗?会欣喜这样的结果吗?会奋不顾身冲过来救儿子吗?会怒不可遏地质问与斥责他吗? 就算一败涂地,先生会否因为他做的这些事,显露出哪怕半点意外或生气? 结果不是当头冷水,而是活脱脱一瓢空气。 -------------------------- 林鄞仍站在矮阶上。 晚风送凉,湿露寒衣,他理了理垂下的袖口,找不到别的说辞,却又不得不说点什么。 “你似乎……很想被揍?” |
<九十六> 林安之猝然抬头:“先生……” 纵然心有千结,天底下谁会真想被揍? 何况他现在还带着伤,皮肤骨头到内心,全都虚得很! 不过片刻,他额上便浸出了汗,脸色刷得粉白,孤魂野鬼般瘆人。 林鄞轻轻笑了笑。 这是示意他往下说。 林安之缓缓垂脸。 黯淡的光投下先生的身影,恰好落在他面前,如他一样沉默无言。 有什么可说的呢,这种时候,说什么好呢? 不想被揍?没道理啊——做了这么多讨打的事,回头来给先生说,我不想被揍? 那又该说什么呢? 解释?道歉?对不起? 谋这一场针对先生的局,虽有家仇渊源在上,虽有兄长逼迫在先,可终归,他自己的意愿才是最最根本的根本。 早在谋局之初,他便已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毋论功成与否,弑师谋逆罪不可赦,为族人复仇昭雪之日,也将是他以身殉师之时。 如今他终于决意摆脱仇恨,可走到这一步,有些伤害已经铸成。 即便没有失望,即便没有愤恨。 即便先生根本不在乎。 但是他在乎啊! 他真的非常希望,希望先生能原谅他。原谅他过去的隐瞒与欺骗,原谅他与青乌会给先生制造的麻烦。毋论他曾做过什么,至少,而今和以后的他,绝不会再有任何对不起先生的想法。 绝不。 纷杂缭乱的思绪之间,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 黑夜笼罩了先生所有的神情,他辨不清,看不见,只知道那里已经没有温和的笑——哪怕是寻常习惯的笑,也应该不会再有了。 试着开一开口,唇齿却似被粘在了一起。 他再次垂了脸,喉结动了动,没能言语。 真的太难了。 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就算迷途知返,就算临阵收兵。 他还有什么资格,自称是先生的学生? 他还有什么资格,对先生说声抱歉,用无凭的虚言求得原谅? ------------------------ 缄默的空气,几乎挤满两人间所有的空隙。 空气里暗蕴花草的香,雾已有些重了,吸入肺腑很是森凉。林鄞握了握冰冷的手,唇角扬起浅笑:“既然如此,为师成全你。” “来人,传杖!” 就这一声,把林安之所有的思绪全炸没了。 一口凉气灌到肺里,失惶地望向他的先生,胸口起伏蘧然变得明显。喉咙里梗着千万的说辞,求饶吗?要求饶吗?怎么求饶?怎么办?然而直到最终,一个字都没能出口。 春凳与刑杖很快搬了过来,六个精干的小伙排在林安之身后。 到这个时候,林安之已经渐渐平静,沉寂的目光再次落到地上。或许是因为身子有些僵,他没有动作,只安静地跪着。 林鄞笑了笑:“还等什么?要请你上去?” 短暂的迟疑后,林安之缓缓拜下:“谢先生成全。” 语声是嘶哑的,带着些难以察觉的颤抖。 ------------------------- 瞥见有四五个下人捞着袖子,林鄞开口吩咐:“不用按着。受不了就让他滚。” 这话是说给下人听的,也是说给林安之听的。 林安之埋眼解着衣带,手上稍稍顿了一下。 他的先生说,让他滚。 脱掉外衣放地上,他从地上站起来,爬上冰冷的刑凳,又将底裤褪一褪,将衣角裹一裹,安安稳稳地趴了下去。 从后腰至腿弯,就那么全然地裸在外面。 这是刑杖,不是家法。他曾亲眼见过有人死在这五尺长杖之下,里面的规矩和区别,他心知肚明。 下人在等着指示:怎么打,打多少,打到什么程度。 新科会元、主子的高足、林府大公子,无论冲着哪一条,他们都不敢随便下手。 林鄞深看着林安之,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往死里打……别真打死,留口气就行。” 道完这句,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寝。 五更已经过半,依照常理,再过不到两个时辰,他便要应卯上班。 他累了。 |
<九十七> 随着第一下刑杖击落,烈痛顷刻袭遍全身,林安之咬住右臂,将呻吟克制在不可闻听的范围。 他看到先生房里熄了灯。 总不能为这点小事,再去打扰到先生……他明白先生有多累。先生走出书房时,那一瞬神情的变化,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起初的小段时间,他尚还有力气思考问题。 先生真的生气了?他知道我是秦家的人了?为什么镇国卫会撤退?谋划多年的棋局,为何竟如此不堪一击? 思维凌乱交杂,游丝若絮不可捉摸,然而很快,他中止了思考。 疼,太疼,实在是太疼,他需要集中所有的注意,才能保证自己捱得下这份痛楚。 先生已说了,受不了就滚。 滚这个字,在他听来,明摆不过是这样的含义——今日踏出此门,你我恩义两绝,前尘往事,不必再提。 与其活着离开,他宁可死! ------------------------- 打人是个力气活,何况是抄着十余斤重的刑杖打人。几个仆从依序上阵,每十杖换一次人,这是府上定死的规矩。 换人的间隙,林安之有调整的机会。 区区三十杖,已是艰辛到难以复加。呼吸和心跳乱做一团,冷汗湿透了衣物,像泼过水一般贴在身上。 腿上疼得脱了力,几乎半点动弹不得。 他无法判断腿断了没有,只知道自己还活着,暂时死不了。 这已很好。 颤悠悠吸口气,勉力匀一匀呼吸,嘴里尽是血腥的味道。 这才发现袖管上洇着血。稍稍趁起上半身,换了左手垫在头下,右手抠住凳子边沿。 汗珠熬得眼眶痛痒难耐,他用手背擦一擦,再想有何动作,耳畔却刮来落杖的风声。 猛地将手臂塞回嘴里,险些咬掉一整块肉。 ------------------------- 到这个数,臀腿上每寸皮肉都被打过一遍,再次落杖的地方,已然免不了皮破肉绽,每一杖都是一道腥红的血痕。 他就这样无言地熬着,如垂死的野兽注视着眼前的黑暗,所有的抽搐和挣扎,都被压抑成剧烈到令人心惊的颤抖。 自始至终,他没有发出半点不该有的声音。 大约七十杖,他昏了过去。 如一张破烂的布,浸透在触目的血泊,再无半点生的气息。 鲜血顺着刑凳流下,滴出清晰的啪嗒声。 青痕过膝、右腿骨折,那一下细微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得很分明。 所谓往死里打,六十杖不断腿、一百杖不丧命,他们交不了差。 窸窣虫鸣起而复落,下人们低声合计着是否继续。 照理来说,如果只是追求“别真打死”,浇醒了再打一两轮,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这毕竟是大公子,“留一口气”,到底该是怎么个留法? 卧房传来一个声音。 不咸不淡的。 “够了。” 面向透着暗光的窗户,林鄞倚坐床边,半闭的眼帘摇摇欲坠。 手上捏着豆大的石子,本是随时准备弹出去,请某个家伙“好好休息”。 不过,现在应该用不着了。 随手把石子扔掉,林鄞一个翻身躺上床,平静如常地合了眼。 |
<九十八> 林安之醒来的时候,已是三月十六清晨。 他睡了一天一夜。 起初的一段时间,世界朦胧而不可及。淡白的明光轻盈柔软,耳畔萦绕着莺鸟的欢啼,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是沉香的温厚香气,带着些微药的味道。 试图动一动身子,才发现下半身全无知觉,是真真正正的全无知觉,就像凭空少了些什么,也好像那里本就什么都没有。而有知觉的上半身,随处都软得很,仿佛所有的灵魂都被抽走了,唯留一幅空空的血肉。 青布的绣花枕,格纹的小轩窗,窗畔的桌案,空悬的紫毫。当一切变得清晰而真实,他浅浅吸了口气,试图从床上爬起来。 耳畔炸开惊叫:“你醒了啊!” 惊叫声压根不等他反应,蹦跶着飞了出去:“老贼老贼老……先生!林安之醒过来了!!” -------------------------- 过不一会,蓝林苍回来了。 手上捧着碗药,浓烈的药味很快铺满整个房间,蓝林苍蔫嗒嗒坐床边:“林老贼叫你吃药。” 林安之自然看见了他,展开一个悦然的笑:“先生他,还好么?” 被人没头没脑地打断腿,居然还笑得出来,笑得出来也就算了,这一醒过来,居然先急着问打他的人好不好。 我好你奶奶个熊! 蓝林苍实在没好气:“你怎么不问我好不好,怎不问问你自己好不好?!” 全世界都不好了,你怎么偏偏问那个明明还是好的! --------------------------- 就在昨天傍晚,黄老秃驴把下班回家的林老贼堵个正着,从林府大门拧着耳朵拖进春草园,绕着圈圈口不择言的骂。 蓝林苍正好翘腿躺屋顶,三字经摊脸上打着盹。一场好戏说来就来,当即把书扔开,翻到屋檐边上坐,兴高采烈拍手叫好。 老秃驴忽然不骂了,甩来一个嫌弃到阴沟里的眼神。 “续骨膏还剩得有多,管好你家野小子!” 秃驴还没走远,林老贼跳上屋檐,揪着蓝林苍进书房,把六十戒尺的旧账翻出来算。 开打之前,林老贼没忘记冠冕堂皇一下:“债欠久了利息多,为师这是为你好。” 蓝林苍知道跑也没用,求着说屁股还没好换个地方打。林老贼忒给面子,当即逮了他左手,抄起戒尺噼里啪啦。 没挨两下,蓝林苍就觉得手快要断掉,嚎着嗓子问换只手行不换只手行不行!老贼笑说:这两日要你帮忙照顾安之,右手留着还有用,你忍着点。 这哪是想忍就忍得住啊?! 蓝林苍疼得站不住,干脆瘫坐到地上,痛哭流涕哀声求饶。然则哭归哭,求饶归求饶,整个过程没拿右手拦。求饶间还发起了各种誓,我再也不撒谎了再也不骗你了再也不半夜出去浪了,求求你别打了别打了!! 林鄞难得地留了手,戒尺落得越来越轻,到后来只剩不到三成力,纯粹做个样子而已。 可他儿子这哭得,不仅没见消停,反是愈见热闹起来,活像大年里放鞭炮。 真是有趣极了。 戒尺到了六十的数,蓝林苍毒誓还没发完:“……别打了,别打了,我真的不撒谎了,再撒谎你就是我亲爹!!!” 林鄞把戒尺放桌上,随即递来一支笔:“最后这句,写下来留个字据可好?” |
<九十九> 想到昨天立的字据,蓝林苍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这没办法,立都立了,还能咋样? 蓝林苍挂着满脸愠色,左右思索片刻。碗放到小桌上,枕头挪到到林安之腋下的位置——这样可以方便他自己吃药——而后把碗端来,小心递到他手里。 碗是半满的,漆黑的药水晃着浅浅的浪。 “你试试能自己吃不,不行我叫人来帮你?” 林安之接过碗,指尖上生起针扎的疼,本能地抽手回去。蓝林苍见状不妙,赶紧把碗扶着:“你手怎么了?” 林安之也发现了他的异样:“你的手……?” 把手放一起比比看,可真是五十步一百步。林安之显然要更惨些,十指大都破皮入肉,裹了绷带上了药,绷带边缘犹浸着血。但看蓝林苍的情况,却也绝对算不上好。左手从掌腹肿到手指,晶莹莹红彤彤的,活似香肠配馒头。 大抵猜到是怎么回事,林安之当下笑出了声:“我还有瓶玉露膏,就在外衣里藏着,你把它用了吧。” 这瓶玉露膏,还是两年前先生给他的,一直都不曾舍得用。 林安之的衣物都挂在架子上,架子就在床后面,蓝林苍一件件捞起来翻,忽然想起什么,一屁股坐回床边:“啧,都被那臭秃驴给你抹了!” --------------------------- 林安之刚喝完药,臭秃驴,哦不,黄大夫,带着俩小徒弟,风风火火闯进了屋。 清晨惯例换药,换药之前,黄大夫先给林安之诊脉。两个弟子趁机作下准备,不过片刻时间,温水、药剂、棉布、银针,都已摆放到应在的位置。 黄大夫似乎知道了什么,心情十分不佳,看谁都是歪的,下手也颇狠——没两下就把人折腾到昏死,还立马用银针扎醒,不准睡。 “叫你小子报仇,叫你小子报仇,有种好生受着!” 新换的药才上到一半,林安之那张纸白的脸,已然被冷汗泡得透湿。散发缕缕贴满鬓角,一双虚睁的眼里,隐隐润着些水色。然则疼到这等地步,床单都给他抓破了,愣是一声没吭。 说好生受着,那便好生受着,他没什么好说的。 蓝林苍看秃驴不顺眼,抄着手在一旁讽笑:“有仇还不让报了,你这人忒不讲道理!” 黄老头手上失力,药酒撒了一大把,林安之吟出断弦的筝鸣,又昏了过去。 ---------------------------- 这下可昏彻底了,针扎都不管用。黄老头懒得再管他,换完药收拾好东西,留下一纸潦草的药方,转瞬没了人影。 整一个白天,蓝林苍把林安之守着。 这是林鄞新派的任务,报酬每天一顿红烧肉,昨晚上就给兑了现。份量虽不多,却足够解馋。他自然乐意得很。 而且,他还盘算着等林安之醒了,抓着机会好好问几个问题: 这究竟是咋回事?之前说的“好戏”,难道已经演完了?我咋啥都没看见?! 青乌会的大当家“兰”,又特么到底是谁??? 黄昏时分,林安之终于醒了。 端茶倒水,擦脸擦汗,蓝林苍忙上忙下伺候一阵,没等人彻底清醒,迫不及待地提问题。 林老贼即将下班回家,今天的时机所剩无几。明天林老贼旬休,后天还不知会有啥事发生。他有点憋不住了。 林安之浑浑噩噩的,眼前的光景在不停地打转。 直到世界安定下来,他缓缓抬眼,看见蓝林苍满面渴切。 唇角浮起舒缓的笑,恰似薄云夕暮下,一树梨花始盛开。 “兰……就是我啊。” |
<一百> 定康十三年,三月十六,存在于金陵整整十年的青乌会,随着夜幕沉降,宣告终结。 早在行动之前,林安之便已安排好所有后事——人员去留,痕迹销毁,确保每一个成员都可以全身而退。 青乌会,如它成立之初的无闻,离去之日,也当祥宁安然。 为了躲避京城各大势力的稽查、为了扰乱林鄞的判断,林安之创造了“兰”,并时常以“兰”的身份四处活动。“兰”时常借用别人的身份,譬如太后出嫁多年的侄女,楚兰。这也是青乌会和皇权搭上关系的途径。“兰”行踪诡谲莫测,却又总是在正确的时候,和正确的人物搭上线,靠的也便是千变万化的身份。 林安之特地在桃园里安放了“兰”的替身,也就是侍女口中那名“常年多病”的女子。后来他发现,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便索性将替身撤掉了。 至三年前,真皇帝的存在被会中成员探知,林安之为活动方便搬出林府。此后三年行动谋划,决战被定在三月二十,因为顾行云的插足而被迫提前到三月十四——陈衍被林鄞关在刑部大牢,顾行云扬言若不赶快行动,他便要出卖整个青乌会,去和林鄞换儿子。 临时篡改计划的林安之没能充分准备,之后的失败,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 来龙去脉娓娓道尽,蓝林苍听得满脸冷笑:“呵,呵呵,狗姥姥耍你先生的爷爷……别那么多废话,有证据没有,爷爷不想认贼做爹,快点快点,证据!” 琴弹完了才发现对面是猪,林安之也是无奈得很:“青乌会大当家的鸡血玉印信,就埋在外面那颗梨树下。”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蓝林苍立马冲了出去。 没过多久,镂空的轩窗外,一声欢呼炸得震天响:“先生!!!我找到兰啦!!!!!!!” ------------------------ 林安之早上被秃驴折腾得虚脱,到这会也没怎么恢复过来,待到蓝林苍一走,便又入了浅眠。 再醒来时夜已入深,房间里亮着灯烛的光。 赶在他有何动作前,林鄞先出了声:“别乱动。” 林安之猝然抽了口气,脸从床里侧过来:“先生。” 侍从小心将他扶起,添了枕头垫在他腋下。又有人奉了清粥过来,一勺勺喂给他喝。 林安之乖乖喝粥,时而把先生瞄上一眼。 林鄞坐在椅子里,看够了月圆似镜花似雪,又把眼神移回来,游走在屋里每一处静物。 从始至终,一语未发。 待到用完饭食,侍从们依序撤了出去,林安之抱着枕头卧下,无言地望向他先生。 他的先生也看着他。 时间仿佛停止了,风静,人静,连烛影都安静。 |
<一百零一> 越是腹有千言,越是难着一词,林鄞如此,林安之也如此。 夜晚还长着呢,总不能什么都不说—— “安之。” “先生。” 林安之住嘴,愧歉地笑。 林鄞也含着笑,接着道:“有个老朋友回来了,明天会登门拜访。你猜猜是谁?” 先生的老朋友就那几个,近来的大事也就那几件。五月到七月是六年一度的京察,所有在外任职五品以上官员,毋论文官武将,均需到金陵城更换官牒。林安之心中略略一算,脸上霎时有了欣喜之色:“郁将军?小郁也回来了吗?” 林鄞点了点头:“郁某人这次说是回来复命,实际也是来找为师验货。镇北军募兵工作已近收关,南直隶、两湖、两广、赣、浙七府募兵共计十二万七千,其余六府的八万兵马已先期奔赴凤阳驻地。南直隶府募兵四万五千,现下正集中驻扎在城南营地。此外首批军资三十万石军粮、一万马匹、一万五千顶帐篷,也全堆在城南,等着由那四万新兵顺路运走。为师费心费力挖空国库给他弄出这些东西,郁某人还给为师脸色看……” 话到此处,林鄞轻轻叹了一声。 筹措多少年的复国战争,终于啊…… 光复北京,一统华夏。生平愿景里,此一条虽不在最先,却必是最重。当年妻离子散后,支撑着他不致一蹶不振的,也不过就是这点心愿。 林安之听得认真,秀墨的眉也渐蹙渐深,他有心事。 “想说什么便说,大不了等伤养好,再让为师给揍一顿。” 林安之猛一个寒噤,浑身的伤都疼了起来。 嘴畔牵扯出苦涩的笑,语声细若蚊吟:“安之想放弃科考,随军出征。” 道出此语,他紧咬下唇,扭头避开林鄞的视线。 ------------------------ 十年寒窗,数九三伏,世人白首为功名。放弃二字,谈何容易。 就在两天之前,他的前程还是那般清晰可见——进士及第后,他将直接进入翰林院供职,不过三五年即可跻身六部机要,青云平步直至登堂入阁。 然而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泡影。 再过四天便是殿试之期,黄大夫再如何岐黄圣手,也不可能令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下床走路。缺考殿试乃是不敬之罪,就算不至下狱为囚,也注定终生与官场无缘。 倒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可他实在不想让先生为难,也不愿再麻烦先生为他做任何事。他有他的尊严和骄傲,主动放弃,已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选择。 曾经的他,头上貂蝉贵客,苑外麒麟高冢,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而今自断前路,总不能一直寄住在这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好在他还年轻,人生还可以有企盼,古来疆场多豪杰,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不学燕丹客,空歌易水寒。 ------------------------ 床内是的空空的墙,林安之睁眼看着那片茫白,酸涩的鼻尖激出热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不管当年是非对错,八年教养之恩在上,他很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找先生问仇。抛却所有虚妄的理由,走到今天这步,不过就是那点私心作祟。他不甘,他固执,他想求个明白,想要得到先生的在意,想要和先生决个胜负。 斯愿得成的今日,却发现这一切根本毫无意义。 他是真的后悔了。 “抱歉……” 他轻轻道了一声。 对他的先生,也是对他自己。 |
<一百零二> 林鄞靠在圈椅里,双手交握置在膝上。 他并没有急着说话,并非不知道说什么,而是因为,林安之需要时间,需要他的沉默。 在无人的时候,那缕常年不褪的笑,会从他脸上暂时消淡。如果无事可做,他可以这样面无神情地坐上很久,思考一些冗杂的问题,也可能什么都不想,就这样坐着。 清风染凉静夜,月下梨花飞洒,玉漏滴出静寂的声音,缓慢而明晰。 确认林安之平静下来,林鄞开口轻唤:“安之。” 林安之深深吸口气,拭去残留的泪,转脸面对先生。 没有勇气直视先生的眼睛,所以将目光落在低处。眸眼里浮动的荧光,邈邈忽忽的,不知会飘向何处。 林鄞扬起轻浅的笑。 “这局棋,你下得很好。” ------------------------ 此时此刻,勿论这师生二人谈着什么,蓝林苍定是一个字都不会知道。 因为他忙着和人打架,就在后院厨房外,对手是九卿——谢辞镜。 事情的原委,大概起源于蓝林苍作为吃货的自我修养。 蓝林苍奉命照看林安之,酬劳是每天一顿红烧肉。昨夜今晚,桌子上也果然都摆着红烧肉,一样的酱浓脂厚,一样的甜咸适宜,一样的回甘馥郁。可惜,只有棋子大小的五块,塞牙缝都不够。 就在不久前,蓝林苍成功意识到一个问题。 林老贼今天没下厨,今晚上的红烧肉是昨天做的。 厨房里定还有存货,与其一天五块吊胃口,不如今晚就把它找出来,一顿吃个够。 前脚刚踏进后院,九卿就从墙头冒出来了。 一言不合就开打,出手就是飞光流瀑剑。蓝林苍反应极快,拔剑格挡临危不乱:“你是不是属耗子的,天天在厨房落窝?!” 后院半亩开阔的地,剑刃反光如星如雨,叮当之声婉转不绝。 蓝林苍与谢辞镜,当年萧山一场恶战,蓝林苍一剑刺穿谢辞镜胸口,谢辞镜也在他腿上留下两道十字长疤。如若当真放开了打,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准。 打斗开始的片刻,蓝林苍以为对面意在寻仇,寻仇的都是不怕死的,他自然要谨慎。孰料他谨慎,谢辞镜比他更谨慎,堪堪一剑刺到中途,立马收了剑势转攻为守。蓝林苍心中有异,试图抽剑撤退,却又被一个抢攻拦住去路,半点脱身不得。 这人莫非知道打不过,等着钓老贼来欺负爷爷?! 不得了的了不得,蓝林苍长剑一挑避开锋芒:“停停停,你能不能先让我把肉吃了再打?!” 九卿还真住手了。 闪身跳开五尺:“厨房里没有肉。走,出去打。” 你说没肉就没肉,你叫我出去我就出去? 蓝林苍翻个白眼,收剑入鞘迈进厨房,翻箱倒柜一大阵,油渍沾得满手滑,半颗肉影子都没见到。 从厨房里出来,九卿仍杵在原地,长月之下形削骨立,语声里尽是彻骨的森凉:“你想在主子的羽翼下躲到几时?是男人就跟我出去,把当年的事做个了断!” 这话真真有够刺耳,萧山鬼邪声名盖世,几时沦落到要靠别人保护?! 然而蓝林苍耸了耸肩,怏怏不语绕了开去。 为了红烧肉,他就是可以这么不要脸。 擦肩而过的瞬间,蓝林苍顿住脚步:“对了。” 两人转身,面对着彼此。相距不足三步,从气息上判断,都很平静。 “先生的书童,就那个柳庆,他是你什么人?” 过去几天,蓝林苍共收到带毒的茶四杯,有味的洗脸水两盆。至于下毒的人是谁,他用鼻子都能嗅出来。 柳庆,柳庆……知道自己是萧山鬼邪的人不多,结下梁子的仇家,也没几个姓柳的。蓝林苍在心头捋了捋,很快便想到了九卿,以及九卿的弟弟,死在他手上的柳辞树。 九卿仍看着他,并没有答话。 从他成为影戒的那天,他所行的所有事,所说的所有话,只会听凭一人吩咐。当然,两次在厨房外偷袭少主人,连带这些言辞挑衅,也都出于他主上授意。 主上还曾吩咐,若少主人不肯还手不受挑衅,他不必深追,及时向主上汇报即可。 他不会去问为什么,对于不该回答的问题,也绝不会多说半字。 半晌等待,没有答案。 后院空旷得很,夜风吹得脖子冷,蓝林苍想念被窝的温暖,摸摸鼻子打个哈欠,兴致缺缺地走了。 |
<一百零三> 睡觉?睡什么觉? 蓝林苍当然没睡觉。 摸到春草园后柳庆的房间,蒙着脸捏着鼻子,幽幽祟祟装鬼叫:“儿啊爹好想你啊,你别去报什么仇了,赶快到地下来给你爹暖床啊……” 因他轻功十分好,只这一句话的功夫,一会在床沿,一会在窗外,一会屋檐上,一会山墙后,站在房间里听这声音,活似墙壁四面透进来的,阴曹地府般瘆人。 柳庆被惊醒了,光脚跑到门外。 他左右四顾,急急唤了几声“爹!”,清透的声音穿破静寂,如似惊鸿哀啼,催人断肠。 他没能等来回应,一袭白衣孤立月影,说不出的失魂落魄。 果然是柳辞树的儿子…… 蓝林苍站在檐顶,惺忪地怔了一会。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人喜欢为他爹报仇? 真不是瞎扯淡么? ——如果林老贼被人害了,我会不会替他报仇? 这想法就在脑袋里冒了个尖,激得他背后似有千万针扎,纵只是倏然一瞬,也足以把所有念头给压回去。 翻身掠上墙头,紧接着凌空一闪,灵雀般飞上隔院屋顶。 他真要回去睡觉了。 ----------------------- 夏荷园厢房。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林鄞终于对林安之分说清楚这三年里为应对青乌会而设下的局。 包括三年前传给青乌会真皇帝的消息,再到林安之搜集到的一切证据,再到顾行云的起意合作。一层层抽丝剥茧,林安之听到最后,却反而笑了起来。 从轻轻的浅笑,到断断续续笑出了声,举动难免扯到伤口,咬着牙没叫唤出声。 林鄞默了一阵,待他笑得差不多了,又道:“当年你家灭门一案,为师一直等你问出来,而今八年过去,你从来不曾主动开口。” 看着林安之撑起身子转过脸来,林鄞又开始下一段话:“你所握着的所有证据,没有半分虚假。为师当年本意只在令你祖父退位,却因一步不慎致你满门惨死。其后多年,共设计陷害三十七位在朝臣友,有人死得其所,有人无辜受殃。为师这一生不敛财好色,受贿却是事实,至于……” “先生!” 生平第一次,林安之打断了林鄞的话,眸眼里难免有惊惶之色:“朝中靡腐沉疴痼疾已久,党争内怨更迭不休,萧蔷戎狄交相举祸,北境沦陷举国南迁。您身在内阁十四年,新税政,并田籍,革清朝纲正明法纪,为我大晋谋得社稷安平河清海晏,如今北上复国之日在即,华夏一统指日而待,只凭这个结果,家仇私怨算得了什么!” 他显然很激动,语速极快,苍白的脸泛开红晕,眼中再次滚下泪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求大道者何必拘小节,您没有错!” 林鄞微微偏了脖子,给他一个安心的笑。 刚才一段说辞,真是把一辈子的勇气都耗得一干二净。林安之如鲠在喉,兀自躲回被褥里,抱着枕头哭了起来。 昏聩的嗡鸣响得天昏地暗,直到泪水湿满褥衫,他隐隐听到远处响起了钟声。 沉重的,缓慢的,如从千山之外穿过整座金陵,层层叠叠浪荡而至。 七十二大典,一百零八国丧,这意味着,这意味着……钟声尚未停歇,林安之已惊讶得长大了嘴,胸口的气息倾泻成愈发急促的喘息。他扑到床沿边,扬高了头颈企图望穿一窗黑夜,仿佛在那黑夜尽头,有他渴求多年而不可得的梦想正在等他前去。 最后一记钟声停歇,绵长的余音仍在耳侧,林安之转头看向先生,双手攥死了床单,屏住呼吸等待答案。 林鄞仍坐在那里,仍是那闲适安宁的坐姿,仍是那浅如疏风的笑。 “太后去世,举国服丧,殿试推后三月,你似乎,可以不用去从军了?” |
<一百零四> 三月十七,天有微云。 清晨,春草园书房,伴着满园鸟声悦耳,蓝林苍拉着二胡般的嗓子,一字一字背着书。 儿子在背书,林鄞在读信。 他读得极是专注,除却眉梢微微收紧,并没有别的神情。 儿子书背完了,他仍在看信,直到落款入眼,慢条斯理收入信封,放回桌上。 而后,他扶着椅子,闭上眼睛坐了片刻。 儿子真把三字经背了下来,仅仅三天,一字不漏。 这至少可以证明,儿子好歹遗传了他什么优点,比如过目不忘。 他应该感到高兴,可不知为何,他笑不出来,连那种习以为常的笑,都已淡却成深切而自怜的无奈。 蓝林苍看不懂他的表情,说完一大堆话口干得紧,索性端起林鄞的雨前龙井,毫不客气咕咚开喝。 林鄞睁眼,从座位上站起,往书架边走。 茶碗砰地搁回桌上,蓝林苍撒腿开跑。 “为师找本书,你怕什么。” 被这声给勾在原地,蓝林苍回头呵呵笑:“我尿急!” 话刚出口,隔空飞来一本小册子,接到手里一看,白皮新本散着墨香,封面上洋洋四字:《爷爷兵法》。 林鄞懂得很,欲让儿子读孙子的书,痴人说梦。 “有空把这书背下,等你背好,为师再给你拆讲要义。今天家中有客,为师不陪你。” “你可以走了。” 儿子泥鳅般没了影,林鄞心念闪过,追到房门口:“记得竖着背,有何不懂可以问安之!” 隔着满目翠叶葱茏,院墙后远远传来三字:“知道了!” -------------------------- 所以,蓝林苍的读书生涯,大抵便从这一天开始。 三月十七这天,林府还发生了一件事。 郁青松郁将军,带着他的独生女儿郁英芝,住进了林府夏荷园。 中午前堂待客,请了望鹤楼的厨子掌勺,一桌子珍馐玉肴琳琅满目。在座除却郁青松父女,还有昭北盟盟主、婚汇联商行的掌柜段彬父子三人。 几人相交逾二十年,饭桌上自然少了客套,近年常有相逢之期,也并无什么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感怆。把酒言欢之余,新鲜事说的差不多了,话题就开始围着林鄞打转:都多少年了你还放不下啊?到底还续不续弦啊?这辈子就这样了啊?再不续就要学张子野一树梨花压海棠了啊!你不急你哥们急啊! 斯人斯景一如故旧,林鄞说话不多,除了笑就是赔酒。 若是逼得急了,他便将酒杯放下,和风细雨一言以答:“国忧未释,何以家为,就算要续,也等去北京再说。” --------------------------- 蓝林苍没上席面,陪着林安之在卧房里吃。倒不是林鄞不让他去,吃饭前林鄞专程派人来问过,一听不是老贼下厨,蓝林苍顿觉没意思,连酒都懒得去喝。 林安之精神不错,喝了两碗粥,菜也吃得不少。吃完饭未多久,蓝林苍正准备去院子里遛遛自己,忽闻窗外风动,有声音如灵鹊飞来:“安之哥哥——!” 那一抹鲜红的缎带,那一袭雪白的裙裳,那一道明艳如阳光的笑。 人生在世十七年,蓝林苍今日始知,春天的花可以开得这般好。 -------------------------- 三月二十,晨,黄大夫例行给林安之换药。一如既往的行云流水,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一如既往的把林安之折腾到昏死。 “那个,黄前辈……” 刚踏出房门就被唤住,黄大夫冷飘飘地回个眼。 平时蓝林苍叫他,十次有九次不是好事,他理都不想理。不过,今天这声与以往不同,听起来很有礼貌。 他喜欢有礼貌的孩子。 蓝林苍两步跟过来,微垂着脸略显局促:“我感觉,好像,不太舒服。” 岂止不太舒服——他已经三晚上没睡好觉,红烧肉吃着都没味道,书背不进,饭吃不下,呼吸气短,心焦火辣。他医术也不差,可不知为何就是查不出个病因。 昨天他终于忍不住,找到林鄞说自己感觉不太好,林鄞淡淡看他一眼,让他自个找黄大夫。 --------------------------- 爷爷兵法开篇有言,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蓝林苍曾问林安之,这是个什么鬼意思。林安之答:就算你真的是爷爷,也要随时装孙子。 而在黄大夫面前,蓝林苍格外需要装孙子。 “你小子不是医术好得很,找老头我做什么。” “走开走开,老头今天忙得很,自个玩去,等要死了再来找老头不迟。” 蓝林苍哪肯放手,浆糊般黏了黄大夫半上午。从夏荷园一路追到林府背街的药馆,又是认错又是告饶洗心革面诚意到极点。 没到中午,黄大夫就给磨烦了,顺手给蓝林苍开张方子。 蓝林苍接过药方看,不得了的了不得,各种陈皮山药炒麦芽。他感觉更加不舒服了,这方子也能治病? 好在没有苦参黄连,他决定还是吃着试试。就在药馆里取了药,拿回后院煎服。中午胃口已好上许多,心也不再慌得厉害。 吃过午饭在院子里消食,看向荷塘舒展的莲叶,蓝林苍恍然有感:黄老头脑袋秃归秃,周围好歹还有一圈毛,比起庙子里念经的秃驴,总归还是可爱的。 --------------------------- 这天晚上,林鄞尚未回府,后街医馆找到黄大夫,问我儿子病情可好。 黄大夫摆摆手:“没啥大事。” “你家的猪会拱白菜了。” |
<一百零五> 月明星稀夜未深,蓝林苍坐在屋脊上,呆呆望着天。 时节已近暮春,衣裳也一件件穿得少了。晚风吹乱散发,带起些许微凉。 风骤停,有人靠近身后,他警惕地握住剑柄,却听见温和的一声:“苍儿。” 林鄞将外衣披在儿子肩上,坐到他身边:“这么晚了,为何还没休息。” 蓝林苍连咽几口唾沫,见妖怪似地看着林鄞。 林鄞并没有看儿子,两手环住膝盖,凝望远方山影。 林鄞这张脸,不管长得再怎么俊秀,蓝林苍早也看够了,裹一裹披着的衣服,眼神不屑地别到远处:“这么晚了,你不也没睡么。” --------------------------- 总共不过两句话,两人陷入各自的缄默。 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事,唯独有那么一件,林鄞从来束手无策。 那便是如何泡女人。 他认识的女人实在太少,年轻时那颗关乎风月的心,也早已死得透透彻彻。这种时候,他不知是该鼓励儿子大胆为之,还是该奉劝儿子知难而退,他甚至提不出任何有用的建议,脑子里萦绕着的,尽是昔年无奈的回忆。 十六岁那年,他与蓝灵灵沙场相会。一场交手不打不识,从此世界变了样。见不到那人的时候,朝朝暮暮衣带渐宽,见到那人的时候,十之八九刀兵相向。就那么懵懵懂懂的走到了一起,又那么毫无征兆地天各一方,由始至终,他都没搞懂蓝灵灵是否真的爱他。 如果不是爱,为什么蓝灵灵会愿意从了他?他不知道。 如果有爱,为什么蓝灵灵最后离他而去?他也不知道。 现在儿子也遇到问题了。类似的问题。 他能做点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希望自己帮得上儿子。 无论什么事,无论有没有办法,陪伴永远是最好的帮助。所以他来了,陪儿子坐着,保持沉默。 ------------------------- 几日接触下来,蓝林苍统共和郁英芝说了两句话。 英芝妹妹,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去逛街好吗? 郁英芝冷哼,走了。 英芝妹妹,城西桃花还开着呢,我们出去看花好吗? 郁英芝拔剑砍过来:“你这人到底烦不烦?!” 蓝林苍发现,只有林安之说话郁英芝才听。 然而不知为什么,林安之压根不爱和郁英芝说话。 于是,蓝林苍找到林安之,请他帮忙塞个纸条,约郁英芝晚上一起看月亮。他躲在窗户外,亲眼看见纸条入了郁英芝的手,还听林安之对郁英芝说:英芝妹妹,小苍似乎喜欢你,你要给人家机会嘛。 结果可好,郁英芝没等来,把老贼等来了。 蓝林苍恨得心头痒,我特么一个人看月亮看得好好的,为什么老贼要来凑热闹。万一英芝这时候过来了可怎么办? “呐,老贼。” 老贼醒了神:“嗯?” “你坐这干嘛?这是我屋子上诶。” 老贼:…… 老贼准备走了,儿子不需要他。 堪堪站起身,振一振衣角泥尘,又听儿子道:“对了老贼!我想好要什么东西了!” ------------------------- 林鄞曾委托儿子查青乌会的大当家“兰”的身份。彼时他许给儿子承诺,事成之后可向他求一样东西,只要他给得起的,绝不食言。 三月十六那天,他刚刚下班回家,儿子举着“兰”的印信冲过来,将他堵在前庭大院。 接过印信轻瞄一眼,林鄞问:“还要为师的脑袋?” 蓝林苍心跳到喉咙尖,想都没想一个字:“要!” 林鄞面如止水,拔出佩剑递给儿子。 风萧瑟而并兴,天惨惨而无色,夜幕压下死亡的阴影。 蓝林苍接剑,冷光一闪抵上林鄞喉咙。 林鄞负手而立,缓缓合上双目。剑刃的幽凉浸入肌理,他已无法躲避与反抗,然而纵是这般情形,他仍旧平静,如古往的月,如耸峙的山。 “有没有遗言?” “没有。” 剑往下压了压,凉意更深了。 “真不怕死?” 林鄞唇畔勾起浅笑:“你说呢?” 蓝林苍逼视着林鄞,语声寒冽如冰:“我觉得你怕。” 林鄞仍闭着眼,幽幽叹了一声:“手别抖,这剑锋利得很,真割下去谁给你烧肉吃。” 当啷一声,剑落在地。 蓝林苍蹦跶着跳走了,声音翻过房檐越去越远:“你的脑袋先留着,等我哪天想好要啥,再来和你换——!” ------------------------- 四天过去,蓝林苍终于想出结果。 仰高了脖子望着林鄞,一双澄亮的眼眸,月光下忽闪着机灵的光:“你把红烧肉的配方给我好不?” 半瞬失神,林鄞忍俊不禁:“为师的脑袋就值这点东西?你三跪九叩拜过师,把你教好便是为师的义务,毋论厨艺武功琴棋书画,你想学什么都可以,不需拿东西换。至于承诺的报酬,你可先记在心上,只要为师还没死,随时可以找为师讨还。” 得到这回答,蓝林苍挥手道:“好的我记下了,你可以走了。” 林鄞真走了。 蓝林苍也没等来郁英芝。 不到三更,他觉着困,回房睡觉,一宿无梦。 ------------------------- 三月二十一,天多云,中正街十号,林府。 大清早有人送来食谱,说这是老爷昨夜赶制的。薄薄的一本册子,写满了烹饪红烧肉的手段,蓝林苍喜出望外,当即跑厨房里照方子烧肉,顺便就把后院给烧了。 乌烟翻滚直连苍穹,满街邻居全赶来帮忙,几百号人手忙脚乱大半天,到得傍晚时分,火势才终于扑灭。 青天彤云暮霞晚,空气里漫着焦烟味,环看满目废墟狼藉,林鄞拍拍儿子肩膀:“等厨房修好再继续?” 蓝林苍啃着糖葫芦,正琢磨今晚上哪吃饭,闻听此言,吐出几粒山楂籽,大大方方地笑开:“好啊!” |
<一百零六> 人间四月,花稀叶薄,当林安之可以杵着木拐下床走动,厢房外那一颗梨树,已然落尽飞雪生桂果。 蓝林苍沉迷撩妹无法自拔,过去的小半月之,他请教前辈无数,试过各路手段,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日终于丧气,专程跑城南找刘半仙卜个挂。 刘半仙拂袖捞走碎银,捏着手指掐了又掐,鼠眼一睁目透精光,嘴唇往蓝林苍身后呶:“三代祖传光棍命,谈啥不好非要谈情?” 蓝林苍回头一看,几个隽秀的少年当街走过,其中一人雅逸灵动,显是女扮男装出行交游。 可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英芝姑娘? ------------------------ 晚饭同时是战略会议,林鄞林安之与会出席。 蓝林苍首先汇报工作:今天我去算了卦,英芝居然和段家那几个小子走在一起,我跟着他们躲戏园子听了一下午戏,啊那戏唱得简直不要太难听,然后我守在门口蹲人……他们听完戏,又去了上浮街…… 话说到一半,蓝林苍转头向林鄞:“刘半仙说我祖传光棍,你——” 林鄞叼着根萝卜丝,眉梢翩翩一扬。 嘴里的话抿了半天,欺到林鄞身边:“你怎么这么不中用?!” 林鄞笑:“爷爷祖传光棍,关孙子什么事?” 一口恶气堵胸口,蓝林苍大口嚼饭吃。林安之忍俊不禁:“都说知女莫如父,小苍既然这般喜欢郁姑娘,何不去直接问问郁将军,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这话听上去很没道理,然而此等时候,一桌三人,谁也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 蓝林苍死马当活马医,第二天大早就找上了郁青松。 没来得及谈几句有用的,两人在院子里打了起来。郁青松放的话,想追本将女儿?先过本将这关再说。 金玉交戈狼烟四起,剑风卷残满院花树,百八十个回合打下来,两人俱是越战越勇不死不休,连脑子里想的东西都相差无几:你奶奶的这货打哪冒出来的,这世上除了林长风,居然还有爷爷干不掉的家伙?活特么见鬼! 眼见暗卫围上墙头,郁青松提议去城外打。 这一打,就打到兵营里了。 趁着赶路的间隙,郁青松告诉蓝林苍,我女儿最喜欢英雄,卫青武德并彰,周郎羽扇谈笑,再若林长风那样的人物,只要你能沾个边,我女儿绝没有瞧不上眼的道理。要想做英雄,从军是最好的路子哇。什么?你还读过兵法?那更简单了,走走走,跟本将军走,打几场胜仗,杀几个胡虏,未准哪天立个大功,英芝就看上你了,多简单的事。 直到亲手签下从军的文书,蓝林苍都还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他是怎么被林老贼顺水推舟卖掉的。 ---------------------- 这天入夜,林鄞在书房里赶写公文。 他回来晚了,并未赶上和俩小子一起用饭,这会腹中仍是空空如也。 蓝林苍趴到窗台上,面颊润着红霞,一开口就是陈年酒香气:“老贼,商量个事。” 林鄞笔如行云,淡淡道:“说。” “英芝下个月初一就要走了。” 郁青松京察完毕,城南募军与军资也已清点妥当,此去带兵北上,便将开始收复长江以北国土的复国之战。郁英芝虽为女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杰,自十二岁随父从军,现已是威名在外的偏将军。郁青松要走,英芝定会跟着走。 见林鄞不理自己,蓝林苍打个响嗝,高声道:“我要跟她一起走!” 笔锋略略一转,划下一道支离的墨痕,撩袖蘸墨动作间,林鄞深看儿子一眼,笑:“军营是何种地方……你真想好了?” 山林草莽蹚过浑水,荒沙戈壁吃过蚱蜢,蓝林苍哪有什么地方去不得:“想好了!” 自打那天签了入伍的文书,他就铁了心追英芝到天涯海角,管他老贼同不同意,同意他就走,不同意他就私奔。 什么?红烧肉?红烧肉是什么? 林鄞从座位上站起,施施走向房门口。 他唤来周不福,简单两句吩咐,回首一笑晴雪初霁:“再陪我喝两杯?” 周不福似早有准备,未久便张罗几样酒菜。玲珑巧致的玉壶里,正是那坛陈酿十八年的酒,去年年夜饭上浪费了小半,如今只剩这点了。 蓝林苍拔开壶塞一嗅,嚯,好家伙! 抄起酒壶拔腿就跑:“我和郁大叔还没喝完呢!你一个人歇着吧!” ----------------------- 四月到五月,天气一日日热起来。 在林鄞的逼压下,蓝林苍囫囵吞枣背了一大摞古籍,六韬三略鬼谷子,唐李问对握奇经。林鄞道,待你他日征战,自明其间奥义,郁将军深谙治兵排阵之策,你若有何疑问,可向他多多讨教,不必为师赘言。 结果,蓝林苍果就不找他了。 白日里,蓝林苍名正言顺找郁青松讨论问题,眼珠子却一股脑往郁英芝身上粘。郁英芝恼不过,时常丢下二人出门玩耍。蓝林苍心知跟得太紧适得其反,问题问得差不多了,便和郁青松在院中喝酒划拳,倒也别有一番快意。 五月初一晨,东升的朝阳下,一行人走出金陵北门。 远方是整装待发的军队,旌幡交织翻动,银鳞甲光闪耀,如奔流的江何蔓延到远山之后。 郁家父女先行一步。林鄞几语叮嘱如话家常,从怀里摸出长命锁,如十七年前那样,亲手系上儿子脖颈:“想回来就随时回来,你爹在家等你。” 放心啦我会回来的,等我泡到英芝就回来。泡不到?怎么可能!好吧好吧,要真泡不到,我玩够了就回来啦,记得每个月给我寄银子! 蓝林苍往脖子上摸了摸,甩甩手跃上座驾,勒住缰绳在原地打两个转,潦潦草草几句回应,策马扬鞭飞向远方。 ---------------------- 大军尚未走远,林鄞起轿回城。 没什么别的话说了? 没了。 感怀呢?惆怅呢? 也没有。 林鄞相信,他的儿子会照顾好自己。以儿子一身高超武艺,纵不能功成名就,退而求全绝不在话下。 他也同样坚信着,这场战争必将迎来最终的胜利。他希望他的孩子能经由这场历练,用那双曾经沾满鲜血的手,守护身后万里河山,斩获此生无上光荣。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回首不负凌云志,百战赫赫显声名,还有什么是比疆场更令热血男儿向往的地方。 只是啊,远方分明前程似锦,再会也并非遥遥难期,这等挥别之际,谁又能料到—— 即使再强大的人,他终归是人。 命运面前,皆为刍狗。 |
<一百零七> 生活,工作,忙碌。 对林鄞而言,过往的十六个春夏秋冬,逝往如梭,周而复始,从未有过分毫区别。 他早已记不清了,记不清有多久未曾浪迹山水,多久未曾畅怀高歌,多久未曾踏出金陵城,五湖四海走走看看。 故土的花花草草,苍山的雾霭云雪,可都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岂穷达而异心,他怎可能全然不去想念呢。 五年。 捷报频传,披靡所向,复国军一路从鄱阳湖打到北京城外。碎裂近四十年的中原山河合为完璧,在胡虏铁骑下煎熬了四十年的大晋子民,也终于迎来他们的钧天盛平。 五年。 寄出的家书一封又一封,传来的回讯一份又一份,始终没能等来只言片语。 从郁青松的来信,从前线传来的奏报,他知道儿子一切都好。 忙于征战杀伐,忙于奔波四方,忙于和郁英芝在山野荒郊相依相惜。 放下信的时候,瞭望一窗阴晴雨雪,漫看天外云卷云舒,繁花秋叶来又去。 年轻真好,真的很好。 ---------------------- 对蓝林苍而言,自离开金陵的那天,林老贼似乎就成了一个符号化的残影——象征着每月寄来的银两例钱,象征着夹带在包裹里的干制肉脯,还象征着总是每月准时寄来的信,信里翻来覆去唠唠叨叨,让他万事小心,让他切莫贪功,让他吃好喝好好好照顾自己,让他玩够了就早些回去。 林老贼贼烦,大多时候,蓝林苍唯此一感。 他根本不知道,信是需要回的。 他也并不知道,林老贼一直在等他回信。 无论信里写着怎样的言语,“望复”,“盼回”……蓝林苍始终只当是习惯的套话。有关他的消息,随时都会由郁青松传报回去,林老贼不该清楚得很么?为什么要回信呢? 到第四年入冬,寄来的信里仍是那些话。 问近来战事迫切?问近来可有闲暇?问寄来的肉脯可合胃口? 明天就要走远了,也不知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夕暮蔼蔼覆满天穹,往事如烟飘忽过眼,蓝林苍对着斜阳望了半天,借军务的桌案写回信。 歪七扭八一句话。 “没空,忙得很,肉太咸,贼塞牙。” 他并不知道,因为战事凶险,驿路暂闭,这封信并未能抵达金陵。 翌日,他随军深入敌后,自此家音断绝。 它日再回此地,故国仍在山河俱兴,物是人非而已。 ------------------------ 入冬时节,医圣谷老前辈驾鹤西去,黄大夫回钟琉山治丧。 也恰在这时,林鄞染上风寒。 高烧不退粒米难进,不到几天时间,数十年没喝过药的林鄞,竟至于虚弱到卧床不起。 黄大夫连夜赶回金陵,脉诊到一半,闭目凝思了半天,悠悠叹道:“你这辈子道破太多玄机,老天急着收你上去,跑不掉了……” 林鄞微微睁眼,犹含着似水的浅笑:“我还想要三月时间,等北京光复,苍儿回来……能帮帮我?” 他那长不大的儿子,才刚刚学会得饶人处且饶人,就被他送走的儿子。 不再看上一眼,怎放得下心啊。 黄大夫摇头,摆摆手走了:“老头只治得了活人,你已经是死人了,好好歇着吧。” 话虽这样说,黄大夫仍开了方子来。靠着行针用药,硬生生给林鄞续了十三日阳寿。这实已是他的极限,纵先师尚在,也不过如此。 腊月十六,金陵覆雪,丧钟落下终末的锤音。 林安之跪在床侧,握住先生的手,聆听最后的叮嘱。 “捷报传回前,封锁一切讯息,万不可走漏风声……” “遗策尽全,终非万能,若有变故,你可便宜行事,切勿因循蹈矩,反致祸端。” “照顾好苍儿,你别难过,也别让他难过……” 断断续续道尽遗志,林鄞合上眼帘。他累了,实在需要好好休息。 而这次,不必再醒来。 ------------------------ 定康十八年二月初八,北京城破,胡虏辽国残存战甲尽数北撤关外。 复国军十万主力屯驻北京城东,庆功宴上,一封千里加急的传诏惊掣重云。 “内阁首辅兵部尚书林鄞,于昨年腊月因病故逝。原兵部侍郎林安之加尚书衔,总领七军军务,各部收诏速禀回报!” 星辰日月,踏露破霜,舟马兼程不知劳顿,蓝林苍回到金陵城时,正值二月十一初晨。 十里长街哀鸿啼血,灵柩高堂旌幡蔽日,他如发疯的野兽闯过守丧的人群,入目尽是触目的雪白。 林鄞的尸身早已火化,留待他的,唯一抷骨灰,一柄佩剑,一纸遗书。 昔年离去扬马长鞭,孰曾料,彼时一别,竟成永远。 |
<尾声> 老贼去世多年,我仍时常梦见他。 他在厨房里烧着肉,穿着那身干净的素衣,鬓角的发丝全黑着,梦里的他,一直都是记忆里的样子。 他揭开一锅热腾腾的雾,我嗅见浓厚的味儿,一丝丝酿入鼻尖,浸满我灵魂的每一处虚无的罅隙。 依稀听见他问我,“饿了?” 我点着头,锅上的雾越卷越浓,弥漫了视野里所有的光,终于将我们彻底分隔在世界两端。 而后我醒了,窗外莺莺燕燕,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沉香味,恍惚是记忆里的林府,那座小小的秋兰园,每天我醒过来,便有下人前来传话,说,少公子,老爷唤您过去呢。 我在床上空坐了一会,并没有人来叫我。 周围的景物真实起来,过窗的天光,斜倾的朝阳。这里不是林府,这是我家,苏州的一所小宅,芳草池塘,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 ------------------------- 老贼离世后,我没有回军队,来到苏州闲居。 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上了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也许是半生打打杀杀,我真的厌恶了,开始追寻另一种安宁的生活。 我读着各种书,看着各种人,我猛然发现,那些有父亲的孩子,该是多么幸福。 像师父师兄那样的,也真真是世间少有的异数,可叹我年少无知时,竟一直以为那是世界的全部。 老贼的剑,长风,一直跟在我身旁。睡觉时枕着它,走路时背着它,我极少拔它出鞘,却始终离不开它。老贼去得太快,什么都没留下,连遗言都简短得像懒得和我说话似的。他在遗书里说,他还欠我一个承诺,此生终归是偿不了了,便让这长风剑替他陪我左右。 我今年二十有七,林老贼离开我也有五年……其实是十年了吧。我在十年前与他初识,又在十年前与他分别,来来去去匆匆而过,可不正如这世上的人和事,该走的总归会走,怎样都是留不住的。 ------------------------- 清明节,我离开苏州的家,独自回到萧山,给老贼和娘亲上坟。 说来有点可笑,老贼去世那年,我带着他的骨灰来这里,找了多少天都没找到娘亲的坟头。 那时我坐在树底下哭,山风吹得呜呜的响,我分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是从心底响起,又像从天外传来:“小子,你不会又迷路了吧?” 我被声音惊醒,连着喊了好几声老贼,却只听雨声淅淅沥沥的,淹没耳畔所有动静。 循着声音的来处,我找到一处山头。破败的坟藏在人高的荒草里,我不会认错,那里埋着我的娘亲。 我挖开土堆,把老贼和娘葬在一起,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我总算为他做了点什么,也不负他那几个月好吃好喝的喂我。 现今我不再迷路,也再没听过那个声音。 但因这件事,我一直固执地坚信着,老贼没有离开我,从来没有。 清明时节总喜欢下雨,山里的路湿湿漉漉,我走在幽深的林地里,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读到的诗: 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头两年来这里上坟,我总哭个不歇气,每每下山时,眼肿得睁都睁不开。 我一个劲安慰自己,老贼和娘亲在一起,他终于有机会给娘亲说清楚,他没有负娘亲,他一直都在等着娘亲,娘亲一定会原谅他,这不正是老贼的愿望。 所以我竭力让自己不哭,这两年,也确实哭得少了些。 我斩开蔓生的野草,在他们的坟头挂上白纸,烧纸钱,点香烛。 爹,娘,苍儿来看你们了。 这一年,晋国太平得很,苍儿也过得很好。 苍儿结婚了,媳妇是泸州人,隔壁大院的小丫鬟……不是英芝呢,英芝要嫁给她的英雄,可苍儿现在,只想平平淡淡过日子,注定不能让她如意了。 山路难走,苍儿没带媳妇来看你们,你们不会怪她的,对吗。 你们……也都还好吗? 重重矮云细雨如幕,风过山野树声如涛。 而我茕茕孤独,泪染襟裳。 ---------------------------- 给老贼和娘亲上过坟,我转道往北京走。 北京有我的老仇人,林安之。这家伙现在官大着呢,也难为他当年连中六首,不到三十岁就做上了首辅,纵观千年朝史野史,像他这样年少得志的,绝无仅有。 老贼去世的时候,他和我结了梁子。那时我得到消息赶回金陵,因为没看到尸身,我坚定的以为这一定是他的计谋,他害死了老贼。我当着几百守孝的人,拔出剑和他打架,结果,这家伙只靠几招就制服了我,二话不说抄起拳头把我揍了一顿,揍得我吐了一地的血——老贼竟把苍山剑法斩天绝传给了他,我打不过他,只能任他揍。 那时候我头发懵,满肚子鬼火冒,嘶吼着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今生与他势不二立。他冷冷笑着,附到我耳边:“你压根没有在乎过先生,也配给他报仇?” 我疼得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时候,他把老贼的遗物给了我,轻言细语说,火葬是先生的意思,他冲动了,不该对我动手,让我别怪他。 我抹一把嘴角的血,说:你把老贼赔给我,我就不怪你。 可他哪里赔得出来呢?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灵殡归天的那日,林安之把老贼的骨灰交到我手上,我带着老贼离开金陵,再也没回去。 ------------------------ 后来,得知我落户苏州,林安之给我寄了许多钱物来,让我风风光光的置了屋舍,娶了妻子。 去年底,他给我来信,让我有空去北京找他叙叙旧。 当年仗打完了,我急着奔回了金陵,都不知自己奋斗五年打下的京城是个什么样。这些年我一直打算着,什么时候一定要去北京看看。 四月下旬,我抵达京城,衣服成了泥土的颜色,脸花得像要饭的,周不福都没把我认出来。还没来得及洗漱打理,林安之便要拉我去四海居吃肉,说是北京新开的分店,主厨手艺还过得去。 我让他家下人买了肉来,给他露一手厨艺。 老贼留给我的红烧肉食谱,我背得滚瓜烂熟,五年来翻来覆去的练,终于学得不出伯仲。 家里挂着老贼画的娘亲像,每每在堂子里吃自己做的肉,看娘亲在画里笑着,我总觉得,老贼也躲在哪里看我。 所以,我吃自己做的红烧肉,总是带着满足的笑。 而林安之吃红烧肉,却悄无声息流出泪来。 我奇怪地盯着他,这是好吃到令人感动的意思? 他躲开了我的目光,显是不愿让我看到,我也只好假装看不到——真是莫名其妙。 我并未在北京呆太久,家人还在等我回去。分别的那天,林安之送我到城外,邀我他日携妻同来北京,又说北京风物甚好,来此落户也不错。 我婉言谢绝了他,又对他说,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了。 这次会面,他的脸色一直显得疲惫,眼脸下压着如山的黑影,说不出的凄怆可怜。黄大夫私下给我说,现今朝局动荡,林安之时常连夜不眠处理政务,简直是拿自己的命换大晋国的命。我听得糟心,刚找到他说,他便不耐烦了,要撵我走。 想起他这人当年做的那些执拗事,我恍悟说多了适得其反,只能选择在离去前,再简简单单说上两句。 林安之笑着对我:“先师志愿未酬,安之岂敢不倾力而为……你别担心,有黄前辈在,我不会有事的。” 听得此言,我勉强放下半刻悬心,黄老头的医术世所公认,又整日形影不离地守着他,总不至于又像老贼那样巧吧? 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哪晓得呢,这竟是我和林安之的最后一面。 来年初夏,他的死讯传到苏州,年仅三十一岁。 猝疾病没,连黄老头都没能留得住他。 我又哭了一场。 哭林安之,也哭老贼。兀兀劳年宵衣旰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到底图个什么啊! 何不若我这样,采菊东篱下,浊酒喜相逢,笑谈古今多少事,惯看秋月与春风。 早知如此……该有多好…… ---------------------- 就在我哭得不能自已的时候,隔壁的房间里,我那久孕的妻子,为我诞下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我终于也做老贼了,一报还一报,谁都跑不掉,我也不行。 自打亲自做了老贼,我越来越觉得老贼不容易。 整整一年,我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好好睡过一夜觉,连下厨烧红烧肉的时间都没有。厨房里煲着老鸡汤,仅供老婆独一份,我天天吃糠咽菜,还被儿子各种尿一身。 老婆是个皮实的姑娘,儿子还在襁褓里呢,她迫不及待给我说,我们再要个娃吧,儿女双全,多好。 我赶紧回绝了她,要生可以啊,喏,拿这刀子把我捅了,随便你怎么生! 她急得哭了起来,大好日子你说什么鬼话,你这个作死的死鬼! 她一哭,儿子也跟着哭,此起彼伏你唱我和,热闹得我六魄出壳魂不附体,那一整个白天,我哄了儿子又哄老婆,哄了老婆又哄儿子,入夜时分娘儿俩终于歇了火,我头疼得又一晚上没睡好觉。 那天过后,我终于没忍住,托了熟人找来奶娘帮忙照顾儿子。身体的劳累固然减轻不少,眼睛仍始终不敢从儿子身上拿开——由是我总算懂得,老贼真不是人干的活。 儿子周岁的时候,我给他取名,林如风。 不求风儿笑问世间谁英雄,唯求能如老贼那样,坚忍睿智、胸怀沧海,做个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 每当我将长风剑握在手中,总不由怀想起昔年老贼的英姿,是“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还是“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可惜的是,脑中关于他的记忆,残破飘零、难以捉摸,唯记得他如风如月的笑,记得他亲切温和的声音,如在眼前,如临耳畔,从未去远。 【完】 |
脑洞如韭菜,割一茬长一茬… 想写一个亲哥哥乖弟弟的暖萌大甜文,保证HE…你们还会信我的对吧 http://tieba.baidu.com/p/5046673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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