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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自古坏人坦荡荡[第4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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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这个像不像我苍? |
<五十二> 三月十一,与林畜生分别的第四天。天光晦暗,厚重的云层时不时飘下几丝细雨。 距会试放榜还有两日,金陵城随时压抑在等待的焦虑。镇国卫一夜的折腾后,便是上浮街这般热闹的地方,也已沦落到门可罗雀的冷清。 中正街十号,蓝林苍眼前是高阔的门扉,林府的匾额鎏金装裱,突兀在朱红的屋架下。 府门常年深闭,唯有旬休的日子才会整天开着,蓝林苍站门前想了想,哪家鬼邪吃饱了撑的走正门?遂从门旁越墙入,飘然落定在庭前空地。 他曾来此地探过几次路,对于地形稍有印象。前院是会客的场所,入门便是二十丈阔的空地,林鄞常在此开坛授课。后院是起居之所,青石的廊道连接着几处别致的小园。林鄞自己住在春草园,别院用来待客,下人们则聚居在府邸西北的杂院里。 眼下林鄞不在家,府中的戒备松散,二十四影戒也未在此留守。蓝林苍踏进院子,举目不见人影,唯有雨中的草木散着安闲的清香。大步迈进前堂,风雅至诚的匾额下,太师椅上翘腿一坐,抄起桌上的雪梨就啃。有侍从进来洒扫,抬头便和蓝林苍撞眼,丢了水桶往外跑:“有贼人闯进来了!” 侍卫门拿着刀棍涌进前院,管家周不福紧跟在后,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好人,抻着细长的鸡脖子,仰观坐在正堂房檐边的蓝林苍,扯着衣袖前不敢前后不敢后的:“这,这哪来的混小子,也不问问我家主子是谁,快快先把他弄出去!” 蓝林苍悬着两腿一晃一晃,颐气昂扬高声放话:“林老贼朝秦暮楚始乱终弃移情别念抛弃我娘,你爷爷我今天是讨债来的,你们快把林老贼给我变出来!” 这台词……其实是林安之编的,原话是“林鄞朝秦暮楚始乱终弃抛妻弃子,我今日代娘亲上来讨债,快让林鄞出来对质!” 对这段话,林安之如此解释——先生极好颜面,抛妻弃子这种事,绝不敢让过多的人知道。只要你前去叫开大门,吆喝几个看客,当众掏出这封信来,他理亏,自要息事宁人,不会将你如何。若他将你如何,你便跑街上大声嚷,越大声越好,拉上几个中年老妇,最好是那种看上去面色红润吃饱了没事干的,将信给她们看,哭着说先生的过错。然后先生自然会放过你,让你回去好好谈条件。 林畜生再怎么牛,也牛不过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混不讲理各种碰瓷的老大娘。蓝林苍觉得很有道理,只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林鄞不是林畜生?” 林安之搓着满手尴尬:“毕竟是我家先生,小苍你还是……” 蓝林苍深觉不过瘾,然则林安之浑身充满了道理,连说话都带着道理的味道,也不好当面悖逆。单纯叫个林鄞,他是不干的,遂就改叫老贼。老贼老贼,毕竟老嘛,辈分高,也显得尊重。 林安之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句话不仅被改了词,还被蓝林苍坐房檐上喊出来。而吆喝来的看客,全是林府的下人。 |
<五十三> 林鄞待下自来宽厚,上到当门管家下到扫地大娘对他一向忠心耿耿,恨不得拿一条命换老爷一笑的不在少数。两个胆大求功的侍卫跳上房檐,当即和蓝林苍打成一团,未过多久,所有会武功的,不会武功的,只要还有力气操得起家伙蹦跶,全都一窝蜂冲了过来。 前夜在四海居,血不沾衣搞掉数十锦衣卫,也不过就剔剔牙的功夫,可面对这一大帮子毫无战斗力的家伙,蓝林苍却拙计得直想抠脑袋。在林鄞府上杀人,他可没这胆子,从头至尾剑未出鞘;然而这些下人们却个个要跟他拼命,五花八门的棍棒刀剑,鼓着劲往他脑门招呼。一群人一会从房檐打到院心,一会从墙头打到墙脚。才将十来个扫翻在地,又是一窝蜂前赴后继,眼见着牛皮剑鞘伤痕累累已将报废,蓝林苍眼前灵光闪过,我特么脑壳是门板做的,为啥不等林鄞回来再登门? 纵身翻上墙头,忽有阴风透衣浸骨,一件硬物抵上背心:“小子,想往哪儿跑?” ------------------------ 林鄞的声音,他烧成灰都忘不了。 说时迟那时快,蓝林苍正要掏出信封,斜眼一扫大呼不妙。贼特娘的林安之,出的是个什么馊主意,中正街十号正对皇城禁院,又恰逢个阴雨绵绵闹鬼的天,阔达十丈的广街,满目是青砖的地雪白的墙,莫说中年大娘,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蓝林苍瞬间满背冷汗,甩开火急的双腿往街尾奔,狗姥姥林安之坑他爷爷!此路不通得赶紧撤。 未过十步,蓝林苍被林鄞逮住胳膊拖回来:“登门是客,喝杯茶再走。” 但这语气,阴幽渗寒直透耳膜,足以凉到脑心里去。 蓝林苍哀嚎连连:“老爷老爷,您先放了小的,咱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啊啊!!!” 林鄞瞥来冷眼:“不跑了?” 蓝林苍两腿拖地上半趴半跪,仰着脖子上气不接下气:“不跑了,不跑了!谁跑谁是龟儿子!” 林鄞松手。 蓝林苍拍拍一身土,爬起来站稳。 林鄞抬步往前走,蓝林苍脚下抹油转头开溜。 又被林鄞一个伸手拽回来:“龟儿子?” 蓝林苍连连讨笑,“龟儿子就龟儿子。”你是乌龟我是儿子怎么都不吃亏嘛。 ------------------------- 林府大堂高而阔,纵逢上阴雨天,也是通堂敞明。林鄞换了身便常的素衣,回到大堂时,蓝林苍仍跪在地上。 他当然不想跪,可他现下被五花大绑,身后排着六名黑衣蒙面的影戒。但若稍有歪斜,九卿的刀鞘便往他背上不轻不重的抽一下。 太师椅上扶襟而坐,伸手接过递来的茶碗,雨前龙井的细叶舒缓在水面,蕴藏满春雨露的清香。浅尝一口合上碗盖,与儿子滚圆的眸子对视几回,林鄞宛然轻笑,乖儿子果然回来了,可真是要普天同庆奔走相告:“松绑。” 九卿抽剑、断绳、收剑,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扭一扭发麻的手膀子,蓝林苍左右看了看,转而抬头对林鄞:“老爷,您且听小的说明白……” 林鄞瞥来冷光,静待下文。 仅凭这一眼,蓝林苍满肚子狗姥姥集体逃窜,留下弱小如他,直面泰岳巍然。娘蛋这真是坑啊,就算要设法赖林府小住,也没必要搞这么大阵仗啊。 早前出发时,蓝林苍担心进不进得了林府大门,然而现在,他担心的却成了——这林府,我特娘还能出得去不? 蓝林苍抹掉满额冷汗,变脸似的挂上讨好的笑:“小的得知一些天大的要事,须得速速转告老爷,所以才出此下策……小的可以先站起来吗?” |
<五十四> 青石地砖,阴湿的天气,凉意透过下裳,一个劲往骨子钻,蓝林苍已跪足了半刻钟头,这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林鄞使个眼色屏退左右:“继续跪着。” 蓝林苍抬腿到一半,砰的一声又砸下去,生疼。 一口冷气抽到肺心,蓝林苍东倒西歪揉着腿,还未来得及开口唤,林鄞右手托着腮,斜斜地靠在扶手上:“本堂猜猜,天大的要事是什么,你且看猜得对不对。” “本堂的学生林安之,乃是青乌会当家老三。昨夜,青乌会聚会四海居,被镇国卫围捕,你出手相救。你们撤退到西城据点,林安之拉你入伙,并给你一封信。信上内容是:夫林讳鄞,见信安。寡女蓝氏复灵,久望夫未归……” 开头一句就被抢了台词,蓝林苍险些砸掉下巴,慌忙将怀中的信掏出来看,一字一字听林鄞读下,到信尾处,他跌坐在地上,胸肺里的热浪滚腾到眼里,险些冲出一眶的绯红,冷笑着问:“你看过这信?” 你既然看过,为什么不回?你知不知道娘亲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林鄞且自叹着,语声悠长杳然:“这信是本堂所写,怎会没看过?” 蓝林苍怔:“啊?” --------------------------- 片刻之后,蓝林苍仍坐在地上。 林鄞没让他继续跪,也未曾叫他起来。 两只薄薄的信封,蓝林苍拿在手里,比了又比,看了又看。 其中之一,是林安之给他的这封,林鄞背得一字不差。且,还极为诚恳地教他如何辨认故意做旧的信纸,与真真切切的旧纸。 “懂了?” 蓝林苍满眼发懵的点头,林鄞指着另一封信:“这封信,你也看看。” 这是封如假包退的旧信,封面空白无字,边角褪色不匀,毋论任何一处都已黄得发脆,抽出内里信纸,十余年沉淀的古朴,确非造假可及。 信纸仅一页,了了两行字。 一看便知是母亲的笔迹,却并不如林鄞摹仿的那般阴柔,每一撇每一勾,无不散发着飒爽豪气,仿若一个不让须眉的女子,夕阳下洒落挥别的背影:“我去找我老相好啦,苍儿我也带走了,你赶紧去娶你的天下苍生,最好篡个位夺个权,当个皇帝后宫三千,记得要幸福哦。” 看一遍,再看一遍,蓝林苍颤着双手将信撕碎,狠咬了牙吸几口气,拔剑就朝林鄞砍:“你,你到底什么意思?!娘亲一勺汤一勺饭的把我养大,一个人守了十四年!她病得路都走不动了,听说我要回去,都还做红烧肉等我!你不认她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诬陷她!!!” 嘴上愈说愈急,攻势也愈来愈快,然而自始至终,林鄞只是躲。从堂中躲到门口,又从门口躲到前庭,偶将一个落脚,衣袂翩翩不染纤尘,大有遗世独立之态。蓝林苍停在堂门前,糊一把成线的泪,喊叫着又朝林鄞冲:“你算个什么东西!除了会欺负我娘你还会做什么?你到底算什么东西!!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给我娘纳命来!!!!” |
<五十五> 那年中秋回家,蓝林苍问蓝灵灵,娘,苍儿真的没有爹吗? 蓝灵灵奇怪:“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蓝林苍往地上一呸:“如果有爹,我一定趁早把他捅了,省得一天到晚受气!” 蓝灵灵捂嘴笑,然而未笑两下,清减瘦削的脸上,又生了梧桐夜雨的怀忧。行到小门边,倚着漫山秋色,怅怅一声轻叹。蓝林苍屁颠屁颠跟过去,拉起娘亲冰凉的手:“娘,您怎么了?” 蓝灵灵转脸过来,抚了抚他额前碎发,柳眉下一泓似水的笑:“没事,就是想起某个坏人……有点想他了。” 数不清的日日夜夜,辽望高天远月,蓝灵灵一直都知道,林鄞在等她。 探访寻找的人,曾调查到萧山下的小镇,与蓝灵灵擦肩而过。 “林都堂说过,夫人不会武功,身体也不好,不可能走得太远。只要她还在大晋国内,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 怀中三岁的蓝林苍,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手中拨浪鼓咚咚地响:“娘,娘,花衣服!叔叔穿着花衣服!苍儿也要花衣服!” 蓝灵灵回眼望去,夕暮黄昏残云似火,巡按御史叩开又一户家门,卷开她的画像,细细地问询着什么。 拢一拢遮面的轻纱斗笠:“乖苍儿,我们回家。” -------------------------- 蓝林苍擦掉迷眼的雨水,反握了剑一声冷笑,向林鄞出剑的同时,袖中两撮细针甩出,堵死林鄞可能的退路。在这一瞬间,林鄞向后则是照壁,向左向右必中针,向上则要面对蓝林苍手中利刃的锋芒——明面上只有向下钻洞可以躲,蓝林苍脑中念头闪过,跟着便是咧嘴一笑:看你这次怎么躲,你爷爷我都不会打洞,你凭什么会打? 所以林鄞不打洞,稳稳当当接了蓝林苍一剑。 剑风撩散细雨,生生定在半空,林鄞双指夹住剑刃,平平淡淡四字陈述:“信是真的。” 那剑似被铁钳咬死,蓝林苍扯了两下无果,袖中又两枚细针飞出,趁林鄞躲闪,拔回长剑转攻林鄞左身的破绽——不管林鄞怎么解释,他似乎根本就不曾打算听下去。 今天今时,他只求为娘亲报仇雪恨,就算死无全尸也在所不惜!娘亲所有的恨,所有的怨,他都要用这把剑,让林鄞十倍百倍地偿回来! 可,真的太无力了。 追星剑无招无式,向来只求以快制人,蓝林苍自十一岁问鼎江南,号称“鬼邪一剑真名世,四海谁堪伯仲间”。然而在林鄞面前,他太慢太慢。他的剑甚至触不到林鄞的衣角。每见蓝林苍进入身遭三尺,林鄞便如风中柳叶飘开,渺乎无形的身法里,始终是笑看小儿嬉闹的无奈:“小子别这么急,小心摔着。” 天下武功快则不稳,蓝林苍渐渐力有不支,行招亦是迟钝下来。前庭当中一株黄葛,蓝林苍追着林鄞跳上枝头,哗啦啦抖落一地的叶子。脚下陡然一滑,烂柿子般往下摔。林鄞闪身回来,托住儿子胳膊,却被儿子带着一坠,险些双双跌地上。 扶儿子好生站稳,在这个瞬间,林鄞的命门,毋论前胸、腰侧,都极是明显地暴露在蓝林苍面前。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眸中难得凝上了关切,却是向着蓝林苍的——从树上摔下来,这么大的失误,确实不在他意料之内。 好在,儿子看上去一切正常,他很快便放心下来,恢复了惯常的浅笑若烟。 蓝林苍剑往地上一插:“你怎么不还手?!” 小雨细密成线,丝丝缕缕沾湿襟衫,林鄞退开三尺,看儿子扯着衣袖,左一把右一把往脸上成圈的抹:“本堂说话你不听,教你东西你又不信,本堂还手,你觉得受欺负,本堂不还手,你又嫌没意思,你到底想怎样?” 抹干了水仍是张透红的脸,蓝林苍喘够了气,又被春风吹凉脑袋,目光作刀两声冷笑,气概壮阔不死不休。 而后拔了地上的剑,扭头就走。 “站住。” 蓝林苍撒腿开跑。 转眼就被十余影戒团团围住。 “敢来本堂府上撒野,你还想竖着出去?” |
<五十六> 所谓高手。 剑未发,势在先,静若乔松处子,动则疾厉如电。 哀风如泣如嚎,天地一片肃杀。 黑衣影戒排立空地两侧,当中二人争锋而峙,气氛是殊死大战前,无容一息之乱的死寂。 林鄞手中,长剑出鞘,寒光如月。 沉定地直视林鄞的眼,蓝林苍的声音,狠厉决绝:“好,我不走。” 未待林鄞答话,嘭地一声就跪到地上:“大老爷您行个好,有啥对不住的我赔还不行吗?!” ------------------------- 前院大堂,林鄞手执茶碗,似笑非笑。 蓝林苍站在堂中,面色镇定地端详着手中纸页。 账单。 受伤下人的药费,损坏桌椅的修理费,零零总总,九十八两。 从纸上抬头,蓝林苍难以察觉地黠笑:“付完这钱,一笔勾销?” 林鄞放下茶碗,心不在焉理着衣摆:“不错,一笔勾销。” 蓝林苍下巴一扬:“您留我在府上,我打工还这笔钱。小的我砍柴扫地一把好手杀人放火从不失手,您这什么影戒弱得扶都扶不起,还是趁早辞了让小的给您做侍卫,小的也不要您多的,一个月管两顿红烧肉给几个银子……” 林鄞转头对周不福:“传家法吧,打一顿扔出去。” 蓝林苍脸色一白,顺手就往腰带上摸:“别别别我赔我赔不就九十八两我有钱我给……” 然而手上猛地一顿。 咦?荷包呢? 从胸口摸到腰间,又从腰后摸到胸前,荷包呢???? 抽一口冷气醒悟过来,眼光正对上林鄞的笑,那个本属于他的钱袋,此刻正在林鄞手里,意兴盎然抛上抛下。 -------------------------- 所以,最后的最后,蓝林苍还是横着出去的。 光着膀子的粗腰壮汉,五尺扁圆的梨木细棍,蓝林苍被绑上春凳,嘴里塞了麻布,怼着臀腿便是一通打。 棍子激得炸脑的痛,他很快便掉出泪来,然而从头至尾,都不曾出过半点声音,只一双浑黑浑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属于他的钱袋。 钱袋是什么时候丢的?和林鄞在院中追赶的时候?从树上摔下被林鄞接住的时候? 疼痛之中他无法仔细思考,但有一点他终于明白,林鄞此人,阴招太多,防不胜防……林安之说得对,去苍山,也未必能学到打败林鄞的武功,林鄞,也绝不是单靠武功就可以轻易打败……他需要战友,不能再一个人孤身奋斗。 家法棍子阵仗虽大,下人们很懂分寸,不至于伤筋动骨。从春凳上爬下来,摈弃满脑子叫痛喊骂,蓝林苍很快便意识到,这打得不算重,自己还能走。 摸一摸臀上比石头还硬的肉,喉咙里喘着粗短的气,还未来得及扯开嗓门耍浑,两个汉子丢下长棍,扛起蓝林苍就往外奔。 直到大门已临在眼前,蓝林苍才终于嘶吟完一句:“告诉你家畜生,他爷爷我……还会回来的……” 落地时手肘被磕伤,与身后此呼彼应铺天的疼。闭眼忍了好几息,挪挪胳膊动一动腿,咬牙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撑着地,一手揉着臀,僵硬肿痛如火如荼实在太过难受,若要走路,他还需得缓缓。 朱漆大门轰然关合。 旋即又开了条缝,一件物事给扔出来,咣当! 正是他弄丢的钱袋子。 大门终于合上,留一线透缝的光。 勾起唇角一声冷笑,手背擦一擦眼角的泪,蓝林苍收好钱袋从地上爬起,握紧剑鞘挺直了腰,转身甩给林府一个潇洒的背影,拍拍衣角扬长而去。 |
<五十七> 此去扬长,长不过五步。 门前台阶湿滑,蓝林苍一个不稳跌坐下去,剧痛冲顶眼前一花,随即是杀猪般的惨叫——乌龟门前王八多台阶都和老子过不去,狗狗狗狗狗狗姥姥老子这辈子和你没完!!! 有行人匆匆过,斜眼小声指点:“快看快看,莫不又是个上门认爹给赶出来的。” ------------------------- 披着满城如絮飞雨,蓝林苍瘸着腿且走且停,一路跌撞回了偏宅。 他和林安之有约在先,若一时进不了林府,就回这里等候联络。 开了锁,进了门。影壁古朴周正,院落清寂如许。几盆茶花早已搬走,唯剩得几根文竹秋菊,合着墙角生根的野草,稀稀拉拉在风中抖瑟。 这会雨下得大了,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房檐落珠成帘,滴出成串的啪嗒声。站院子里定上一会,懵懂地又往卧房走。吱呀一声推开房门,屋里也是透冷的,阴暗如古井深穴。解开束发的缎带,寻到毛巾擦干头发,扯掉一身透湿的衣,蓝林苍昏沉得已快要使不上力,赤条条把自己裹进被子。 雨天黑得格外早,暮色一压又是无尽的夜。晨间出门时啃的包子早已渣都不剩。他饿,他冷,可现下他真的动不了了,能撑着口气回到这里,也只是不想被人看笑话。 没有什么问题,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 所以,还是先睡会儿吧…… ------------------------- 一场昏沉的梦,辗转悱恻光怪陆离,忽有明光亮得刺眼,蓝林苍脸蒙进枕头:“师兄熄灯……” 砸吧着嘴翻个身:“师兄我娘烧的红烧肉贼好吃下次我偷偷带给你尝尝……” 迷糊糊地,似有凉风刮腿上。 梦境切换得极快。蓝林苍踩在家门前的小河,及膝的水里游鱼成群,粼粼波光下,银白的鱼鳞像星星一样倏忽闪烁。娘亲煮的鱼可好吃,他左手提着篓子右手握着剑,准备叉两条肥嫩的回去尝鲜。 脚下一滑,他摔倒了,河床上的卵石像尖刀般,咯得他满屁股疼。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才挨过打,被林畜生打的,使的是棍子。 一块石头割进了肉,疼痛瞬间变得犀利,惹得蓝林苍直想往天上跳。本能地伸手去摸伤处,这一折腾,便醒了过来。 趁起身子睁开眼,屋里果然点着灯,臀腿嗖嗖过着阴风,痛意像是嵌在肉里挥之不去。一手小心地揉着屁股,一手摸摸枕下钱袋。稍稍放了悬心,一面怀疑是不是林安之来过,另一面,则是顺其自然捞被子盖。 转眼便发现,满室柔亮的烛光里,一道熟悉的人影,古松枯木般守在一旁。 那人是坐着的,仿佛已坐了很久,也仿佛,一直都在那里。 深衣似墨,浓眉如画,鬓角青丝齐齐整整,一丝一缕,皆散着端肃的味道。 他手中握着根修长的藤条,色如榉木,直如笔尺,秋毫无遗的目光,沿着藤条寸寸划下:“醒了?” 蓝林苍瞳孔一缩,往内墙挪腾的同时,扯了棉被把周身裹严实:“你,你要干什么?” 林鄞缓缓抬眼,面色无悲无喜:“你说呢?” |
<五十八> 蓝林苍今日方知,人到紧张处,连唾沫都可以如此难以下咽。 也所以,与林鄞对视颇久,哽咽的喉头,才终于圆出这样一句:“不是说好了一笔勾销,你你你要做什么?!” 说话间,那双灿亮的眸子,死死地和藤条怼上了眼。 林鄞放下藤条,怀里掏出信封,举在蓝林苍面前晃一晃:“替你娘收拾你。” 这信封眼熟得不能再眼熟,里面的信纸,白日才被撕成了碎片。 惶惶愣了半息,一口冷气抽到胸口——不,不可能! 蓝林苍镇定下来,翼翼小心拢好了棉被,身子往内一滚,眼睛一闭就要开始打鼾。这信是假的,这林鄞也是假的,我一定是在做梦,赶紧再睡一觉梦回去。 林鄞将信收回怀里,自顾着继续说道:“不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封信,便是你娘留给本堂最后的纪念,在本堂眼中,此信无价可换。” 蓝林苍盹了片刻,猛地又翻个身过来,被窝里露出张义愤填膺的小脸:“这信是假的!” 林鄞抄起双手,眉峰挑出斜角,显是在等蓝林苍解释。 “你既然敢教我辨认真假,当然造的出我辨不出真假的信!”当头一句气势给足,蓝林苍挤眼冷笑,不紧不慢地继续阐述:“而且,我娘,我娘她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话。而且,娘一直和我住在流溪谷里……老相好,她哪里有什么老相好?要是有老相好,我娘怎么可能过得那么苦……我刚记得事,娘就已经病了,还要天天煮饭照料我。我九岁那年,她病得下不了床,我去村子里雇了保姆照料她,结果那保姆,第二天晚上就偷钱跑了……这么多年,娘一直都是一个人,她一直都一个人……” 说着说着就不对味了,一声高一声低地拐出了哭腔,连带着满身雏鸟般的抖。 这一哭,渐渐就哭出了味道,直到再难言语,只剩一个劲的哭。哭着哭着,蓝林苍连头带脚卷进了被子。 连根头发丝都没落下。 悲伤像洪水般倾泻,脑海里全是娘亲的笑貌音容。十余年岁月相与为命的依靠,刀山血海尽头唯一长明的灯塔,他最最离不开的亲人,他最想保护的唯一的亲人,而今却再也见不到了。尸骨埋在荒山里,凿石为碑垒土作坟,眼见着好不容易寻得个遗物,却在一朝间被告诉是假的——他该怎么办,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要一想到娘亲,这十几年多少辛苦就像山一样地压过来,压得他根本喘不过气。 娘亲离世过后,他一度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重振萧山又有何用?天下无敌又有何用?他甚至无数次地想过,杀了林鄞,就到地下去陪娘亲吧。 可他的娘亲,曾在深病之中,那般殷切地嘱咐他。 “好好活着。 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好好活着。 娘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所以,他一定要好好活着。 就算遍体鳞伤,就算退无可退,也都要好好活着。 哭到悲切处,他很想再问林鄞一句,你抛下娘亲这么多年,到底有没有想过娘亲有多苦。你写出这封假信,就能心安理得了吗?你凭什么诬陷娘亲,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诬陷她…… 可他真的已说不出话了——千言万语全堵在嗓子眼,发出来的,唯有泣不成声的呜咽。 ---------------------------- “出来。” 蓝林苍没听见。 “数到三,再不出来,后果自负。” 被子触电似地缩了缩,继续没听见。 “一,二……” 被子抖得很厉害,呜咽声长长短短,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又过片刻,林鄞一把掀了被子,抄起藤条对着蓝林苍裸露的大腿抽下。 劲力毫不含水,挟风落肉便是清亮的一声——“啪!” |
<五十九> 小山般的被子往角落一跳,旋即高高地耸立起来,顶部探出颗卵圆的脑袋,乱发如鸡窝,眼肿似核桃:“白天说好的一笔勾销我娘才不会打我,老子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你狗姥姥的凭什么动手?” 剧痛提神醒脑,架势也出来了,说话也不打嗝了,效果贼好。 就方才那一下,蓝林苍已恨不得甩腿下地和林鄞搏命。 然而他没穿衣服,所以只能往墙角里缩。 林鄞站在床边,八尺长躯挺如乔松,毫不费力将蓝林苍压进黑影:“一笔勾销是别人的账,本堂这里的账,你还好端端欠着。” 窗外风过树梢,扫出一阵细碎的哗哗声。 被子往上一提,留两颗滚滚的圆眸在外。恰是风声暂歇的寂静,蓝林苍吸溜两下鼻涕:“信是真的?” 林鄞微微颔首,无波无澜的神情下,握着藤条的手,显是收得更紧了。 “真的是真的?” 林鄞再次颔首,眼中幽潭平波无澜:“白日本堂以为尚能补救,未曾对你发火,后来一做比对,你这撕得简直不要太有水平,啧,本堂除了打你一顿消消气,还能如何?” 不知为何,蓝林苍总觉得,此时的林鄞身上,除却巍峨泰岳的威严之外,还散发着一种无法名状的可信。 他甚至无法说服自己继续驳斥与怀疑——他一直都很清楚,他并不了解母亲的过去。十余年与病魔抗争,呕心沥血养他长大,娘亲骨子里透出的坚韧,和表面的柔弱截然两端。他眼中的母亲,极可能只是壮阔卷图里最最落寞的残页,那背后是何等的风云寥廓,他从来一无所知。 所以我真的……撕了娘亲最后的遗物? 右手探出被窝伸了伸,似想向林鄞讨那封信,一阵迟疑后,又将手收回来。 酸涩的感觉越积越重,在鼻头成圈地打旋,再是一小会,两条清泪弯弯地落下,无声无息延绵不绝。 被子蒙头一盖——这次却不呜咽,只低低地抽着急促的小调,似到伤情处,非到伤情处。只听这平仄交替瞬息斗转,已是令人摧肝断肠。 林鄞再度捞开棉被,左手按直儿子的腰,对着高肿的伤处就是一藤条。 反射般的瑟缩过后,蓝林苍两腿崩得僵直,哭声止了几息,转成哀切的嘶吟。林鄞侧了侧身,就着烛光找准伤处,捏着六七分劲力,毫不客气抽落下去。 风声劈开满室晚静,密密匝匝不曾停歇。锐利的抽击割开皮肉,很快便有黯红黑紫的淤血浸出来——那血先是珠圆的几颗,稳稳地滞在原处,随着破口的增多,很快便成了规模,烂泥般摊成了片。 这种粗犷的放血方式,这种成股成浪扎上心窝喉尖的痛,祖宗十八代连上旁门远亲加起来都不够骂。然而蓝林苍,只一个劲咬牙忍,每到难捱处,便是死鱼地挣。他越是挣,按在腰上的力道也施得越重。疼痛一再逼近极限,终于忍无可忍时,被子一掀扑将出来,叫骂声破口炸了膛:“狗畜生赶快打死你爷爷,你爷爷我今天真的不要活了!!!” |
<六十> 这一骂可管用。 撇开一堆扰耳的秽语,林鄞清楚明白地听出“道歉”二字。 合着儿子这反应,他信了。 于是,四周诡谲地安静下来。 半截身子敞了风,新鲜的空气夹来透心的凉。蓝林苍烧着一张红脸,呼哧呼哧喘着气,和林畜生干瞪眼。 咽下一口唾沫,蓝林苍挤个干巴巴的笑:“老,老爷您耳朵背了……您什么都没听见……” 他侧身半坐半躺,勉强没让伤口挨着物事,然而这姿势,并不能阻止疼痛变得愈发熬心——于是他又趴了回去,扯过被子裹裹好,臀腿赤条条地露外面。 绷得死紧的头皮阵阵发着麻,偶一阵细风,都能惹得他浑身寒毛直颤。料想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他索性挺直了腰杆闭上眼,横竖躲不过老子豁出去了,大不了早死早投胎……看你爷爷这么顺帖龟孙子下手能轻点不? 藤尖戳一戳伤处,林鄞凝眉细细地查看着什么,并不言语。 这戳得实在撩人,还不如赶紧抽了来得痛快,蓝林苍低声犯嘀咕:“娘们做事拖拖拉拉……” 那藤条果然又落了下来,这次却是向着小腿,啪! 蓝林苍噤声,鼓着两汪泪,抓过枕头抱团取暖。 有清风似水过,耳畔再复静寂,唯剩窗外风吹草树,细细密密沙沙地响。 蓝林苍瞅眼回头看,斗室烛影轻摇,一桌一椅,尽如往常。 林鄞不见了。 咦? 伤处挠心挠肺的疼,可他不敢伸手去碰。疼,真是疼,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真怀疑自己又要给林畜生打死——狗姥姥下手不要太狠,刀砍骨头也没见着有这家伙痛。 不过真是奇怪,为何一叫狗畜生,狗畜生就停手了? 蓝林苍实在想不通,又没那功夫折腾别的,于是就一股脑地想。 伸手擦擦迷了眼的汗,鼻涕塞在喉管里,呼噜呼噜出着声。林畜生出牌不讲套路,贼特么难对付。 ------------------------ 木盆搁落,帕子出水,带起一串水珠滴落的声响。 林鄞递来棉巾,几缕薄雾盈盈地飘着:“擦脸。” 蓝林苍接过帕子,愣着一脸青白胡乱地抹。又有温热的棉布敷在伤处,激烈的疼痛得了温床,懒洋洋地消停下来。 棉巾一扔丢水盆,蓝林苍深深地吸口气,转头一看,林鄞坐在床边,给他清洗伤口。 烛光映亮半侧的脸,轮廓分明隽秀俊逸,神色清冷一如往常。 蓝林苍静静看上片刻,心道娘亲真是不长眼,肯定是被这相貌给骗了,否则怎会看上这种畜生。 越想越是不甘心,一不留神就嘴滑:“乖孙子怎么不打了?” 林鄞并不看他:“没挨够就直说,娘们说话拐弯抹角。” |
<六十一> 三三两两擦去血迹,臀上的肿已不甚明显。一片透红的血色间,十来道破口参差狰狞。林鄞微敛着眉峰,从腰间掏出只青玉小瓶,抖几下散末到伤处,又用棉巾沾拭均匀。 蓝林苍动动鼻尖,嚯,合血散,止血生肌的不二奇药,南北双侠的看家宝贝,和武当玉露膏一样一瓶难求的稀缺货——他自个以前常带着一瓶合血散,正是从南北双侠里的北侠身上抢来的。 说来这南北双侠,与蓝林苍倒是有些渊源。北侠谢辞镜,南侠柳辞树,两人乃是自幼失散的同胞兄弟,历经周折骨肉团圆,从此形影不离走江湖。两人皆擅使剑,双剑并出无人可挡,谢辞镜更是以一套飞光流瀑剑,稳坐中原第一的交椅整整十年。五年前柳辞树擅自上萧山寻仇,死于蓝林苍之手,三年前十大门派围攻萧山绝恶崖,谢辞镜与蓝林苍恶战,身受重伤下落不明。至此,南北双侠销声匿迹,只存于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话之中。 这合血散到底从何而来,蓝林苍心有一万个好奇,却只能大气不出装哑巴——万一这俩货和林畜生是朋友,自己一不留神说漏嘴,那画面,简直不要太美。 合血散见效甚快,沁凉的感觉压住疼痛,蓝林苍浑身都放松下来。 取来薄布给儿子包扎伤口。一番动作之间,目光扫过儿子腿侧,两条刀疤半尺来长,交叠着并在一起,显得甚是醒目。 林鄞难得地蹙了眉,待到给儿子盖好棉被,脸色仍算不得好。嘴上平淡无奇地一问:“饿了没有。” 蓝林苍扭头向床内,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 蓝林苍确实不怎么饿。这一大段折腾下来,肠胃早给挤到墙角去了,谁还管它饿不饿。 木质的托盘搁上凳子,清粥小菜,外加一小碗红烧肉。 饭菜一直温在蒸笼里,翻腾的白雾卷得满室生香。林鄞端着粥碗,不咸不淡再问一遍:“吃不吃?” 红烧肉杀伤力突破天际,只这香味就足以令人立地毙命,蓝林苍脖子一梗视死如归:“不、吃!” 林鄞也不管他,自顾悠哉着吃了起来。 蓝林苍眼巴巴从被窝里爬过来的时候,小桌上的碗碟,还剩最后块红烧肉。 林鄞用筷子夹了肉,敲下两滴浓稠的酱:“饿了?” 蓝林苍半张着嘴,眼神死死戳肉上,鸡啄米似地点头。 筷子在半空划道弧线,伸向了林鄞自个的嘴。 挑眉勾唇轻轻一笑,林鄞端了托盘起身,带着最后一丝红烧肉的甜香气,逸逸扬扬地飘走了。 --------------------------- 未过多久,林鄞折返回来,手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碗。 尚隔着七八尺远,恶臭如洪水汹涌而至。蓝林苍脸色顿白,猛地从被窝里扑出来,趴床边连连干呕。 呕着呕着,肿红的眼眶灌满了泪,开口便是嘶声哀求:“老爷饶命……” 林鄞侧身坐床边,顺手捏捏儿子的脸:“听说你比较喜欢吃药?” |
<六十二> 一碗消肿止痛的药,咕咚咕咚两口下去,蓝林苍苦得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的呕。 闻见诱人的饭菜香,蓝林苍从干呕中抬个头,透过满眼泪莹莹的光,床边小凳托盘里,碗碟已然摆齐整。 米黄的粥,嫩绿的菜,糖醋排骨红润鲜亮,小碗里堆成尖尖的山。 红烧肉是中午剩的,这一盘,却是晚上的鲜货。 为此林鄞提早下班,全然不顾那内阁衙门,折子草案已堆到了走廊外。 见儿子呕得喘不过气,林鄞执了筷子,挑一小块无骨的肉,伸手掰开儿子下颌,二话不说塞进嘴。 蓝林苍甚至来不及挣扎,就那样服帖地酥软下去。 满脸铁青瞬间融化,润作三月粉红的花。 -------------------------- 蓝林苍接过粥碗,筷子往粥里搅一搅,一口一口小心地啜。 小米粥熬得软糯,米香馥郁沁心醉人。入口有些烫,稍稍吹一吹,便是温热得刚刚好。虽没有红烧肉,糖醋排骨外焦里嫩,倒是格外的酸甜适口。 几块排骨下肚,对于前一刻是怎么个呕法,蓝林苍早忘得一干二净。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林鄞开口自然而然:“小子,帮本堂做个事。” 蓝林苍险给排骨噎着。 “事成之后,自会给你报酬,但凡本堂能给的,你可以尽管开口。” 脆骨嚼得嘎嘣响,蓝林苍冷着白眼不做声。 又过片刻,咽下满嘴的菜和肉,讥嘲似地问:“要你的脑袋给不给?” 林鄞定定一字:“给。” 蓝林苍抬个肿眼过来,往林鄞脸上看了又看。 仍是那如往的雅肃端庄,仍是那若有的莞尔之色。 “此事对你,不过举手之劳。” 权较下筷子顿了顿,片刻又埋头继续吃:“你先说来听听,到底是什么事?” “设法帮本堂查一查,青乌会现任当家‘兰’,究竟是什么人。” “只是查人?不要脑袋?” “只需查人,真实名姓,是男是女,身长高矮,若能查到其武功师承、祖籍何处,自是最好,若不能,待你将他的真实名姓带回来,本堂便付给你报酬。” 昨夜四海居一场乱,蓝林苍于青乌会三个当家都有救命之恩。而今他已有意与青乌会合谋,这事听上去,可真真不过是顺水推舟。 无论青乌会成败与否,无论最后杀不杀得了林畜生,接下这一单,和林畜生表面修好,对他蓝林苍而言,绝对不会是坏事。 一筷子青菜嚼两口,几件往事在脑海里串一串,蓝林苍满背生凉意,旋即有细小的汗珠子,沿着额鬓往外浸。 “你是不是早就有这个打算……所以故意让我和林安之住一起。那封假信,也是你写给林安之,好让他们知道,我是真的和你苦大仇深?” 肚子里有些话,被他以短暂的沉默代过。 既能谋下这样的局,若把我换做别人,岂非更加稳妥可信? 林畜生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当真不怕爷爷捅他一刀?吃准了爷爷成不了事? 蓝林苍的话断断续续,间或夹着嚼肉的吧唧声。 每入耳一句,林鄞脸上的笑,便会加深一寸:“不错。” 他这是由衷的高兴。 天可怜见,我儿子不傻。 ------------------------- 眼见着碗碟全空了,连根菜叶子都不剩。蓝林苍放下碗筷,饱足地打个嗝儿,脑袋靠回枕头上:“这单子我不接。” 林鄞挑眉:“为何?” “哪家孙子打爷爷骗爷爷回头还找爷爷做事的?!” “当真不接?” 蓝林苍一个翻身向内墙:“不接!” “再考虑考虑?” 蓝林苍眼睛一闭鼻子一哼,坐地起价谁怕谁。 林鄞加价:“办事期间,每月一顿红烧肉。” 蓝林苍伸手一张:“五顿。” “一顿。” “三顿。” “啧。”林鄞瞥眼向儿子,笑看那高举的三根手指:“一顿红烧肉,两顿笋炒肉,你看如何?” |
<六十三> 林鄞洗了碗筷,又回到房内陪儿子坐。 沏一盏淡茶,置半碟果脯,新制的杏干酸甜可口,最适合鱼肉过后清理肠胃。蓝林苍歪歪地趴床边,捻块杏干捏来捏去:“你倒是说说,如果……你那封信是真的。娘亲她没有老相好,又到底为什么要走?” 林鄞只是原原本本地答——十六年前金陵围城,本堂留信后前去相救。信中言及半年必归,实则未过四月便回到家中。彼时你娘亲已经离去,只留下被你撕碎的那封信。 说到蓝灵灵,林鄞平静如往,蓝林苍的眼角却悄然浸了泪。时不时避开林鄞的视线,偷偷地擦掉。 对于林鄞的说辞,蓝林苍自然怀疑得多,相信得少。可左想右想,又觉顺理成章,道不出个反驳的理——林鄞府上没有女主人,十六年未曾续弦的传闻,的确不是作假。若那信上所写是真,林鄞和娘亲之间的事,恐怕的确不是林鄞“负心”这么简单。 当然,无论如何,他定然会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想问题。所以眼下,他更想知道的是,林鄞到底做了何事,才让母亲做出那般艰难的决定。 几番思量下,又如此问:“你去金陵之前,和娘亲吵过架?” 林鄞摇头:“我和你母亲相守三年,难免有龃龉之时,从来都是本堂顺着她。那次离家之前,已是有数月未曾红过脸。” “娘她同意你走了?” 林鄞无言沉默,缓缓摇头。 “我娘是楚国人,你是晋国人,你知道她肯定不愿意你去金陵,所以没和娘说清楚就走了,是不是?” 林鄞执着茶碗,碗盖擦在碗沿,发出细小的呲呲声:“此事本堂自认有错,本已打算回家负荆请罪,孰料你娘带着你不辞而别,至死都不愿再见……本堂实在不懂,就这一桩小事,你母亲她……何至于决绝如此。” 蓝林苍瞥个冷眼:“我才不信你没有对不起她,你肯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林鄞摇头:“你恨本堂,要找本堂寻仇,本堂自认理亏在先,不会和你计较。但此中种种,本堂绝无半分虚言,也绝无半点隐瞒——无论你信与不信,本堂所知的前因后果,确实只是如此。你娘留信所言,也可算是明证。” 这话将出口,林鄞竟未忍笑出了声,是自嘲,是可叹。饮进一口热茶,缓缓放下杯碗,那笑仍挂在脸上,眼角几丝细纹,多少难言沧桑。 当年蓝灵灵携幼子离去,他情伤至深,难免煎熬,唯能以天下己任填补心中迷茫。信中那句“你赶紧去娶你的天下苍生”,竟是当真一语成箴。所谓天意弄人,大抵不过如此。 “那,你知不知道娘亲是怎么生病的?她又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 林鄞答:“你娘当年修炼火莲心经,不慎伤及奇经八脉,若不废去武功,保不准何时便会香消玉殒。后来散去内功,身体也早已不堪重负……那时你娘虚弱得很,每天只能躺床上,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多少药吃下去,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本堂便带着你娘,去钟琉山找医圣谷先生看病。 我们在钟琉山住了小半年,你娘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看上去和寻常人已没什么两样。谷老先生说,若只靠服药,你娘最多还有十年可活。好在本堂所练的内功,‘苍山青云绝’,却恰好是这天底下,唯一还能让她延长岁寿的法子……你娘内功尽失,也没法再从头修炼青云绝,只能靠着本堂帮她延续心脉。也所以,本堂就寻思着,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娘留在身边,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本堂向你娘求亲,你娘也答应得爽快。婚礼就在钟琉山上,请了村子里的老人作证,天为父地为母,对着四面的山头拜一拜。你娘那时整天都笑,拈花作步摇,折枝为笄簪。三春的花开遍山谷,没有哪一朵,能比得上你娘好看。” 我娘当然好看了,可惜插在了你这坨牛粪上。 蓝林苍小小地打个呵欠,回到枕头上侧躺着。林鄞替他理好被褥,就着半碗温热的茶,继续平淡无奇的陈述。 “你娘走了以后,萧山周围的山头,少说被本堂挖了三五遍……若非你娘一心要躲,本堂绝不会找不到她……但是本堂又能如何?眼睁睁看着三十万金陵百姓去送死?眼睁睁看着我朝最后这点国土,沦陷在北胡蛮子手里?昔年楚国昏君暴政,晋国灭楚,只不过换个皇帝当家,于楚国百姓未必不是好事。北胡之于我大晋,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如今江北几省,那些没来得及南撤的晋国百姓,已几乎被逼迫到卖儿鬻女的地步。若真有这一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家三口,又怎可能自在逍遥。你娘也是读过书的人,这般浅显的理,她怎就想不明白呢? 本堂一直明白,她并没有什么老相好,当年一走,多半只是闹脾气。可她这脾气,一闹就闹上瘾了。拖着你这个小油瓶,熬到油尽灯枯,到最后都不愿再见本堂一面。 终归是打出来的感情,昔年各在立场上,她身后是她楚国的父老,本堂却要护着晋国的河山,有些伤害,到底在所难免,她又怎可能说放下就放下……这么多年过来,本堂也算死心了。或许一开始,她的心就不在本堂身上。她有自己的坚持,本堂本就不该强求什么。一厢情愿为她好,结果反倒害了她。” 话及此处,终成一声叹息,婉转而悱恻,消淡在风里。 如何能想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妻子,竟会气恨到要儿子来找他报仇。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夜深露寒,残烛将尽。林鄞手捧着茶碗,从银台上移回目光,却发现蓝林苍眼帘深闭,鼻息微沉,睡着了。 毕竟忙了一整日,林鄞也早已是困乏难耐。将将从床边站起,耳后恻恻飘来句:“说到底还不是都怪你。” 收起支窗的叉杆,熄灭摇曳的烛火,道一声好好休息,带上房门,随风而去。 |
<六十四> 三月十二,天高气爽。 阳春的花,清明的草,总是一年中最蓬勃的样子。朝露未晞的初晨,蓝林苍推开屋门,长长地吸上一口气,沉醉在满院花草沁心的香。 厨房里果然留着早饭,清粥小菜煮鸡蛋。林鄞昨夜留过话,今日申时他便会回府,若要进林府,须得准点去敲门。 蓝林苍也确实是要去的,林安之委托他打入林府刺探情报,林鄞又要他进青乌会做事,不管到底要帮哪边,林府大门三尺的槛,他总得想办法先跨过去。 ----------------------- 合血散配上消肿活血的汤药,效果真真不错。吃完饭在院子里走两圈,屁股虽还疼,好歹可以忍,最好莫过于腿不打瘸,除了不能上房揭瓦,几乎看不出什么异常。 回笼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转厨房里下碗面,酱油和醋拌一拌,滴两滴香油色香俱全,凑合着就是顿午饭。吃完饭早早出门,信步闲游到中正街,日头绕过中天,拉出一街的粗矮的影子,距申时已是不远了。 今日这中正街,倒是比寻常热闹些。年轻人三三两两,聚散在林府门前的空地,或白衣长衫,或方巾执扇,看之多有俊彦之才。蓝林苍站远处瞧了瞧,随手拉个人来问。这一问才知,每年三月十二,林相开门收学生。只要通过考试,便算是入了林相的师门,可在旬休时间登门拜访请教学问。考试中夺得魁首者,还可以在府上小住一月,给林相研墨裁纸整理书信。偶得林相指点几句,大可以胜读十年书。 这一月间若能谋得林相中意,未准还能如林安之那般,在林府上常住下来。这便算做了林相的关门弟子——这样的人才,用不了三五年便会出现在皇榜上,庶吉士的名头一挂,翰林院的编修一做,衙门里熬上十年八载,保不准便是入阁拜相,光宗耀祖。 ----------------------- 在过来的一路上,蓝林苍思考了很多问题。 这爹虽然会打人,但是也会做红烧肉。 会做红烧肉的畜生,那一定就是好畜生。他现在对林畜生已经没那么反感,对于认林畜生做爹,也不觉得多么违和。林畜生并未告诉他该怎么进林府,他左右寻思了一遍,低头认爹从正门进,说不定是个好选择。 当然他也是有把握的。他清楚的记得,那天偏居厨房里,林鄞给他剥了一碗的蛋,然后说过这样一句:“吃不完给你爹。” 合着昨晚上一番亲切会晤,林鄞既然认娘亲,那显然也认他这个儿子啊。 捋清楚这层关系,步子里挟上了愉快的风,一个蹦跶跳两步,“嗷——!” 蓝林苍当街揉屁股,腰扭得像古道枯树。有行人侧目过来,窃窃嬉笑里,多少含着同情可怜的颜色。 ------------------------ 林府门外整一整衣襟,叩响门上沉重的铜环。开门的是个中年人,褐色的短衣微偻的躯干,门缝里露张沟壑丛生的脸:“有何贵干?” 蓝林苍理直气壮:“我找我爹,林鄞。” 看门的中年人却不让进。 从门缝里递个簿子出来:“先登个记吧,每天都有人来认爹,老爷忙不过来。” 簿子掂一掂少说半斤重,草草一翻,可真是大开眼界。从西村桥头林老二,到塞北旮旯林不悔。大的年过半百,小的尚未满月,全都是“自幼和林相失散的亲儿子”。不少条目后还附着备注——有的是亲笔信,有的是小罗衫——都是自称可以证明关系的信物。 中年人递只粗笔过来:“有凭信什么的没有啊?没有?那你可没啥机会了。滴血验亲的队伍都排到后年去了,你算哪头葱啊?” 蓝林苍瞪眼如鸡蛋:“哈?” |
<六十五> 从门口的台阶上走下来,蓝林苍习以为常往脖子上摸了摸。 他自小带着的长命锁,此前进号子的时候给收走了,这会也不知在哪里。 脚步定在半空,又给生生收回去。 蓝林苍一拍脑袋,抖掉满头朦胧的雾,抬眼便瞧见一汪湛碧的天。 长命锁算不算信物,根本也不是重点啊。 真是哔了红烧肉,哪来这么多龟孙子求认爹? 转而一口唾沫呸地上,脚尖使了劲来回蹂。不想让爷爷走正门就直说,想钓你爷爷求着做儿子?做梦! 鼻孔喷气扭头要走,却闻见身后一阵骚动,有熟悉的声音远远地唤着:“小苍?” 转头看去,林安之一袭白衣翩翩如雪,扶着细软如丝的风,悠悠荡荡地飘过来了。 ------------------------- 林安之飘来的同时,还拖了一串叽喳不休的书生。 “这不是大公子吗?” “诶是大公子,大公子来了!” 这个伸手拦林安之的路:“大公子,今天林相会出什么题,你那里有个准没有?” 那个跑来揽林安之的肩:“安之安之,最近林相都读什么书,赶紧透露一下嘛!” 还有跟在一侧说闲话的:“明个就要发会试的皇榜了,瞧大公子这气势,可是准备好了去参加殿试呢!” “就是就是。话说你可能不知道,林相当年也该是状元,不想当官才主动让贤。结果世宗皇上硬给赐了金笔,提他做了一甲第三。大公子是林相亲传的学生,去年南直隶府乡试解元,那文章做得可是腾蛟起凤,今年这会试,当然是要高中的!” 原本还散落四处的书生,此刻全都涌了过来,将林安之围得密不透风。 林安之带着合宜的笑,点头作揖一应周全:“安之出门已有三年,今日只是例行前来拜会先生,对考校之事概无所知。今年科考先生避嫌,主考是礼部顾尚书和吏部刘侍郎,安之能否高中,诸位若真有兴趣,也该去隔壁上正街,找顾大人和刘大人问一问。安之和这位蓝公子有事相商,且烦各位让个路出来。” 说着最后这话,拉了蓝林苍的胳膊便往外拖,再不去理顾那些七嘴八舌的提问。诸人本还要穷追不舍,街那头又有人吆喝:“林相大驾来啦!” 这一声荡气回肠,顷刻肃静了整条长街。 诸人纷纷挪了窝,从林安之身边簇拥到林府正门的两侧。上百颗脑袋齐刷刷地探长了脖子张望。寥廓宽广的长街尽头,徐徐而来的旌轩华盖,可不正是当朝帝师太子太保、文定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内阁首辅林鄞的官驾。 |
<六十六> 蓝林苍被拉到街边墙角,眼见数丈之内别无他人,正欲开口说话,却被林安之两手扶了肩:“小苍,听说昨日你被请出来了?可有受伤?” 青乌会近来有活动,前夜四海居的事也还须查证是谁走漏风声,林安之忙乎一整日,直到昨晚上才听见这条消息。虽是一早料到很可能会有这结果,出于朋友道义,怎么也该关心一下。 蓝林苍伸手摸摸屁股,脑海里却蹦着几块糖醋排骨,斜阳照出一脸的光,咧开两排雪白的牙:“还好啦,你看我这不好着么。对了,你猜的没错,林畜生已经知道你是青乌会的人了。”而且还知道你是当家老三呢,蓝林苍吞回去半句话,笑嘻嘻地不再作声。 前日夜里计划行动,林安之曾言,林鄞可能已知道他与青乌会有关系,吩咐蓝林苍若遇到困难,就把这个消息卖出去。一则可以加以确认,二则可以谋个平安。 林安之面色猝冷,左右一番张望,确认没有被旁人听去,凝眉沉吟片刻,缓缓放下双手:“令堂的那封信?” 蓝林苍耸耸肩,满脸遗憾到痛心疾首:“被林畜生收走了。” 光天化日不打诳语,林安之给他的那封信,确是被林畜生收走了。 至于另一封真信,他一个字也没提。 ----------------------- 瞅见那头车马还远,蓝林苍把问题转开:“你这两天不是很忙么,怎么在这?” “安之曾拜先生为干爹,这林府亦算安之半个家,自是随时可以回来的。”这一句说完,林安之眉尖又扬开了明朗的笑:“三月十二先生开门收徒,算是一年中难得的大事,安之理当回来帮先生打点上下,顺便见一见同门学友。” 两人草草聊几句话,马车已停在府门口。 林鄞身着绣锦的官袍,被随侍扶着下了车。整一整衣领,拂一拂袖摆,一步步踏上门前台阶,举手投足间,尽是柱国之臣的端肃雍容。 未得功名的学子,见官得须下跪。功名在身的秀才举子,看见周围已有不少人跪下去,又被六乘大驾的气场一压,如何还能站的安稳?也由此,车马落脚不久,长街当中已没了站着的家伙,低头垂脑连成了片,倒和见皇帝的架势差不多了。 府门豁然洞开,照壁威肃庄严。林鄞将将踏上台阶,便听得身后恭敬的一声:“学生林安之,见过先生。” 门内也有学生迎了出来,齐刷刷在两侧站好,行的是弓腰作揖的见师礼:“见过先生。” 林鄞回头看,林安之躬腰垂脸,目光落在地上,恭谨审慎到无以复加。那后面却站着个混小子,撇嘴呶唇两眼朝天,活像是地痞逛菜场。 “这位是?” 林鄞转过身来,这一问,自是希望林安之作答。 倒是那小子先抢白出来:“哦,小爷蓝林苍,安之兄的朋友,今个路过这中正街,听说你林……相收学生,所以过来凑个热闹。” 这话一出口,台阶下面上百号人,齐刷刷抬脸望过来。 林安之猝然抬脸,恰与林鄞对眼一望,微微摇了摇头,又将脸垂下去。 林鄞满脸寻常的笑:“这位小朋友好意气,不知年方几何,家住何处,从何而来?” 蓝林苍两手一抄:“我和你爷爷一样大,我家就住你府上,你准备往哪儿去,小爷我就打哪儿来!” |
<六十七> 金陵城内妇孺皆知,林相这人,涵养极好。 道上虽言他是阎罗,相交不深的,却都只道他爱笑。 由翰林院编修做到礼部侍郎,又从礼部侍郎做到兵部尚书,在朝当官十四年,从未有人见他红过脸。世宗平治皇帝在位时,首辅秦苏曾在金銮殿上,指着林鄞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溅了林鄞满脸。林鄞也就垂手听着,丝毫不显得恼火。那顿骂到后面,时任礼部侍郎的林鄞,当庭对秦苏下了跪,稽首三拜请求秦苏“勿因下臣之过伤君颜,损国体。” 当年林鄞科考,秦苏是他的主考官,依着官场规矩,亦即是他的座师。林鄞高中探花之后,曾经登门拜访秦苏,三拜九叩以谢师恩。林鄞的跪礼,按理来说,秦苏无论如何都收受得起。然而彼时林鄞已是三品大员,秦苏不过高他半级。同在一朝为臣,且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跪礼三拜,未免就显得过重了。 后来世宗皇帝私下传诏两人,要秦苏给林鄞道歉,林鄞推之不受,谦谦笑言:“秦中堂教训在理,微臣当体其受,谢陛下躬赐圣训,谢秦中堂赐教之恩。” 榆次之辱尚且能忍,对蓝林苍这等小儿把戏,林首辅当然也是笑。 这笑容可谓适得其所。既不轻慢,也不深沉,仿佛是确然欣赏你的才华,也仿佛,只是理当其分的应付。 短暂的打量之后,林鄞终于开口。 “小朋友,你看上去想读书?” 语声平平淡淡,很像邻家大爷拉家常——“小朋友,你吃饭没有啊?” 蓝林苍却两眼一瞠,一瞬间憋得满脸青。 直到这一刻,他才总算反应过来,这特么是个套啊!为何林畜生不让他认爹?为何林畜生让他申时过来?除却要给青乌会做样子看,这不明摆着还要拐骗他参加考试,跟着林畜生读书! 贼着眼睛左顾右盼,前有林畜生,后有林安之,想必都是一根筋要把他往府门里撵。跑定是跑不掉了,蓝林苍连连咽唾沫,半个字堵在喉咙管,比着口型对林鄞——我去你大爷!!! 儿子这反应,简直不要太中人意。 满腹好笑含成一抹莞尔,林鄞客客气气抬手引路:“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期待小朋友一展长才,请。” |
<六十八> 林府堂前空落的庭院,此刻俨然已成治学之所。百余矮桌齐整罗列,其上各置徽墨宣纸。在林鄞门生的指引下,前来应考的学子,各自寻了席位落座。 林相的门生不是谁都能做,这考试,自也不是谁都能考。座位是一早定好的,蓝林苍没有预约,便只能另添席位。 引着蓝林苍进庭院,一直走到首排之前。林鄞寻了个正当太阳晒的地方,招呼门生添置桌案,一面对蓝林苍语重心长:“小朋友,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多晒晒太阳可以驱病除灾。” 三月阳春,气候已见热了起来,今天的太阳又格外骄艳,这太阳晒久了可不会舒服。蓝林苍哽着团空气,呵呵两声干笑。 两个年轻人搬来桌子,置了纸笔砚台。接着有人抱了席垫过来,林鄞挥挥手,示意将垫子还回去,又眼角弯弯对蓝林苍:“方才小朋友眼睛花了,定是什么都没看见。” 可我明明看见了!蓝林苍冷着眼,一个回头就要抢后座的蒲团,却被林鄞随手拦下:“本堂府上勤俭拮据,缺吃少用在所难免。小朋友和本堂爷爷一样大,自然要礼让晚辈嘛。” 君子动手不动口,蓝林苍伸手就要拔剑,余光却瞥见院墙角落,两个粗腰圆膀的大汉,正抱着林府的家法棍子,有说有笑朝着他看。 两颗豆大的汗,就这么活生生地,从蓝林苍额角滚落下来。 手指越过剑柄,极快地转换了目标,扯一扯衣角,拉一拉襟带,蓝林苍笑得咬牙切齿:“您说得贼特么有道理!” -------------------------- 一应学子入席完毕,尚未到申时正点。林鄞的门生穿梭在坐席间,一一分发装着考题的信封。得了题目的认真审题,未得题目的,便趁着这机会瞻仰当朝首辅的尊容。顺便,也把蓝林苍瞻仰一下。 对这口出狂言的无名之辈,在座诸人自是各怀心思。有嘲笑小儿无知的,有不明就里的,然而更多的,却是一本正经的深以为然。 可不得了!方才还那般口出狂言,这会却端端正正跪在前庭,行事如此飘忽难测,上承嵇康广陵绝唱,下比太白贵妃倒酒。林首辅能容着他进来,怕也是知他胸有成竹。这名叫蓝林苍的小子,断断不可小觑! 如此作想的人越来越多,未过多久,便有人跟着正跪起来,有人甚至弃了坐垫,如蓝林苍一样跪石地上。 蓝林苍不坐,乃是上有林鄞欺压,下有屁股作乱,不得已而为之。且毕竟练武之身,跪起来相对不那么累。别的学生,却只图个争名夺利,动机不纯,意志不坚,自然无法持久——跪不了小会,便又陆陆续续坐下去。 -------------------------- 发题之人兜兜转转,终于转到蓝林苍面前。 接过装题的信封,取出黑字白纸,展开一看——“小子,本堂很中意你,今日你出不去了。随便写点心得体会,两刻钟后交上来。” |
<六十九> 考试的时间并不长。酉时准点击罄,收拾桌案答卷,洒扫前庭大院,前来帮忙的门生各自离去,再看西天云霞远,夕阳将尽,夜幕尚浅。 林府后院的春草园,几株寒梅碧叶葳蕤,春兰茶花开正香。 书房早早点了灯,轩窗半合,晚风送凉,玉镇压住翻飞的纸,园中草树声声窸窣,却衬得室内如斯宁静。 林安之将答卷清点完毕,分门别类堆叠齐整,倒退两步与蓝林苍并肩站着。 林鄞坐在圆椅里,拾缀着一页二尺素纸,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翻到头——那是蓝林苍的答卷,事先便被挑了出来,一直捏在他手里。 只从纸背透过的光,林安之便能看得分明,那上面的字迹七扭八拐,简直丑得不堪入目。 未消多久,他家先生的脸色,和那纸上的字,也已是差不多的难看了。 静默的等待,总显得漫长。 终于,林鄞的目光越过纸页,由蓝林苍看向林安之,又徐徐地,移到蓝林苍身上。 唇畔抿出牵强的笑,声音幽冷如冰下涓流:“小子,是谁告诉你我府上今日考试,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来应这个考?” 蓝林苍是站不住的,自进了这房间,便一直左顾右盼,瞅瞅罗列书卷的台架,瞧瞧精雕细琢的玉漏,看看束着窗纱的帷布,数数书桌笔架上悬挂的紫毫。听闻此言,他稍是一怔,甩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过来,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你呀!” 昨晚上你叫我申时过来啊! 也是你“请”我进来考试的嘛! 林安之脸色煞地白了,噗通一声跪到地上。 “先生!让蓝公子来应考是安之的主意,请先生万万不要为难蓝公子!” 遇上比茅坑还坑的队友,也难为林安之忍到此刻才发作。说话间还扭头向蓝林苍,用力拽他的衣袖:“快跪下,跪下!” 给林安之落地这一声吓得,蓝林苍险些就跟着跪下去,可他下午才跪了两三刻钟,腿疼得连走路都打瘸。这会又要他跪,自是一万个不乐意,抽回手向林安之摆口型:你咋呼个什么鸡毛玩意?! 林安之瞥见林鄞的脸色,赶紧又来继续拉蓝林苍的手:“先生生气了!” 蓝林苍不信,抬眼看过去,咦? 生气了? 真生气了? 娘的老子听你的话准点过来,还给你害得跪那么久。你说随便写点心得,老子就牟足了力气给你写。爷爷我陪你演一下午戏,你居然还跟你爷爷生气?! 和林鄞凛冽的目光过上几招,蓝林苍寒声一笑,甩开林安之的手,转身就往门外走。 倏然,一道飞影带起尖锐的风啸,如疾风烈电般袭来。蓝林苍本能地往后一仰,那东西掠过鼻尖,风浪撩起额前碎发,咄的一声钉入门板。 变故忽起惊魂难定,蓝林苍心跳得咚咚作乱,张嘴倒抽凉气,斜过眸子看向门扇——一支竹质的笔,笔杆已完全将门板穿透,只剩笔头曝露在外,散乱如丝的毫毛,犹然微微轻颤。 “难道你当真以为,本堂这林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
<七十> 杀气。 如千里风霜,万年雪冰。 一瞬之间,蓝林苍如坠冰窖。 这支笔杆的速度,已无比濒临他反应的极限,倘若他慢上一厘一毫,便是穿脑而过的下场。 三个月牢中的黑暗景象,如影如梭映现在他脑海。那时他便相信,林鄞虽不会杀他,却极可能真的会把他关那里一辈子。而至此刻,他虽不明白林鄞这突来的变化是为何故,却已隐隐地感觉到,若他再往外一步,纵便不死,也绝不会善了。 透入骨髓的寒意,迫使着他转身,僵硬着双腿,一寸一寸掰下,终于,跪倒在地上。 经过一段繁复的思忖,林安之勉强恢复镇定:“先生,今日蓝公子只是路过府门,无意冒犯先生门第,确是林安之邀他前来……” 林鄞将纸揉作一团,不偏不倚砸向林安之的脸。 纸团滚了两滚,恰好定在林安之膝盖边上。 “念。” ----------------------- 拾起纸团,捻开纸页,缓慢的动作间,林安之瞥了瞥身旁的蓝林苍。 那张犹带着稚气的脸,始终直面着林鄞,分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透光的纸页写得满满当当,字迹如涂鸦般歪瓜裂枣。由右向左粗粗一看,林安之先是忍俊不禁,继而大惊失色,未能看到最后,已是不忍细观地将目光撤走。 放下纸页凝眉踟蹰,又抬脸望向林鄞。真的要念? 林鄞靠上椅背,目光向上抬了抬:“念。” 他先生的话,从未有过说第三遍的道理。 大抵是师命难为,林安之满喉顿涩,发出如同朽门转动的声音:“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炖不下。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翼,适……适合做……” 林鄞手衬着腮,歪着脑袋看他:“可须本堂,再从头教教你如何念书?” 脸上腾地烧开红晕,林安之长长地吸了口气,正欲开口继续,手中的纸却被蓝林苍扯走。紧接着,便听见如云似水的一段:“鹏之翼,适合做烤翅。烤翅不如回锅肉,回锅肉不如糖醋排骨,糖醋排骨不如红烧肉。林老贼叫爷爷写心得,爷爷就随便写点心得……” 念到这份上,蓝林苍随手将纸放下。他写的字连他自己都认不清,反正看也是白看:“爷爷这辈子都没写过这么多字,今下午把脑子涂上去也就写得出这么多……”又觉还是照着念顺溜,于是又把纸页举起来:“金陵有贼名叫林鄞卑鄙无赖下流可耻唔唔……” 林安之伸手捂住蓝林苍的嘴:“住口,快住口!” 蓝林苍扒开林安之的胳膊:“夜半上龙床偷人不害臊……”见林安之又要来抢东西,连忙将纸往身后藏:“你干什么诶,诶?!反正他都看过了你慌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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