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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自古坏人坦荡荡[第3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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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来报何事?蓝林苍深夜发难,林安之与八名侍卫全部负伤。埋伏宅院外二十四影戒,连同首领九卿在内,重伤七人轻伤十一人,蓝林苍成功脱逃,不知下落。 林鄞连夜奔回偏宅,林安之正围着一坛茶花来回踱,左臂裹着白布,洇洇渗开血色。 一眼神交,林安之两步上前:“先生回来了?先生……” 林鄞稍感宽心,幸好伤的不是右手:“伤势还好?” “学生没事,只是蓝公子……” 林鄞摇首示意:“没事”。提身跃上墙头,向着既定的线索寻人。 ----------------------------------------- 整整七天的观察,一份详尽的方案,蓝林苍人生风雨十七年,从未如这次这样谨慎细实地谋划过什么。 白天六名侍卫轮守,夜间八名侍卫值班。通过判断脚步语声,蓝林苍分析了每一个侍卫可能带来的威胁。林安之习惯二更入眠,睡四个时辰,为探查林安之睡眠深浅,蓝林苍从三日前开始,每夜都假装出恭喝水看星星,忍着一屁股伤痛下几次床。借此机会,他还几度摸到宅院四角,附耳贴墙,仔细辨听暗卫所在。几番审度确认,守在宅院的暗卫人数众多,好在,尚不足以拦下他的去路。 伤口开始结痂的第七天,他着上一身宽松的底衣,攥好多日收集的十根牙签,摸到厨房提了把菜刀,行动了。 林鄞不会一直失踪,他的时间不多了。每一轮日出日落,对他而言都是未知的煎熬。在最恰当的时机逃跑,是他唯一的选择。 一场厮杀,夺剑,奔逃。一把投石引走暗卫,追逃的呼声越去越远。 然而,战斗远未结束,未来,不知何方。 激烈的打斗绽裂了未愈的旧伤,甚至比刚挨打更加严重。蓝林苍疼得大汗淋漓,拧着一川深蹙的眉,咬着衣襟上撕下的布,拖着抢来的两尺短剑,一深一浅向前踩。 夜色太深,月色太淡,偏僻的陋巷,连犬吠更鼓都闻不清切。四周空寂如荒坟,偶有风声穿街过,掩去杂乱的呼吸声。未过多久,他虚脱了,眼花到辨不出紫薇的星光。他弃了剑,握紧唯剩的两根牙签,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挪着灌了铅的腿,一步步走着,走着。 他感觉得到,有血顺着臀股流下,温热到冰凉。 生命的温度在消散,再怎样细致的谋划,最后仍免不去生死豪赌。 不要回头,不能回头,就算曝尸荒野喂了野狗,也绝不回头! 不知拐过了多少街角,忽见宅门亮着光,窃窃人语,隐约起伏。 尚未来得及欣喜,矫捷的黑影越墙而出,一品官袍金丝绣边,闪着细碎的流光。 林鄞怔在十步外,与蓝林苍无言相顾。 “小子,你不会是迷路了吧?!” |
<三十四> 蓝林苍,是被林鄞背回屋的。 半昏半醒着,像一块晒干的皮,挂在林鄞身上。 这一路走到底,少说也有三五十步的功夫,换做往常,让他伤敌百人都不在话下。林鄞的命门,离他的手,始终不过半尺之遥。只需再一下,就一下,一下……那个愿望,就可以实现了……然后,娘亲,一定会高兴的…… 他混混浊浊地想着,手中握出的汗,很快便彻底的凉了。 直到进了厢房,到了床边,两根牙签,仍没能有所作为。 徒劳,都是徒劳。他从未对人生如此绝望。从三年前的痛失萧山,再到这三月来的种种,眼前一幕幕过去,竟都是纯粹的挫败。与此比来,十一岁江南论剑会黑马夺魁,十二岁设计弑师夺下宗鬼剑,十三岁与南北双侠一战封鬼邪,都算得了什么…… 他不想动了,这辈子都不想动了。 咸鱼翻了身,也还是咸鱼,好好躺着做咸鱼,和扑腾几下再做咸鱼,有什么区别。 将儿子放床上趴好,林鄞摸走牙签,撇断扔地上,拍拍儿子小脸蛋:“不错不错,本堂等你这么久,给你这么多机会,你都没搞点事情出来,有进步有进步,要好好奖励一下。” 顺手就给他手脚套了镣,加上两把千机锁。 ------------------------------------------- 近侍全都受了伤,深夜不便调派人手,吩咐安之早些休息,林鄞亲自烧了水,给儿子擦洗换药。 臀上的淤黑积得深,一寸寸蔓延到腿弯,洗去成片的血,几处崩裂的口子翻着腥红的生肉。涂酒擦药,蓝林苍疼得直哼哼,时而扯出一声吟,像是朽了多年的老胡琴。 “啧啧,不错不错,还带调的,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是不是这个味?” 蓝林苍咬了唇,忍着一脸的虚汗,不做声。 包扎伤口,掩上薄被,林鄞解了儿子束发的缎带,揉乱他脑顶几撮毛:“傻小子,终于不随便杀人了?” 蓝林苍转脸向林鄞,无力地勾出浅浅的笑。 若还有力气说话,他真的很想,瞪一脸眼红脖子粗,雄赳赳气昂昂地辩解一下。 我真不是故意不杀人。 只是你那些怂包手下,包括那什么林安之。自始至终,都不敢冲上来拼命,没给我杀他的机会。 而且……你爷爷我跑路要紧,哪还顾得上砍人啊! 林鄞收了手,眼角的笑意柔了柔,虽然过程跌宕了些,损失也有点惨重。这样的结果,他还是比较满意的:“看在你立地成佛的份上,这顿打先寄着,床再借你睡两天,后晚上自个滚柴房去,大后天开始干活。” 蓝林苍抬了抬眼皮,眸里一线莹莹的光,模模糊糊应了声:“哼。” 其实他想表达的是——诶你别停啊,再帮人挠挠头行不,挺舒服的。 至于林畜生说了啥,压根就没听清楚。 林鄞守在床侧,整整一宿。 偶从小盹惊醒,摸摸儿子额头,确认暂且无恙,熄了烛灯,续了玉漏,坐回床边,斜斜地靠在床头,合眼一眠,且梦且醒。 再睁眼时回眸看,东窗泛着微白,满月凝在枝头。再次往儿子额上探了探,放下悬了整夜的心,揉几下风池百会,吸一腔带露的晨风,强提了精神,起身离去。 |
<三十五> 二月十五,小雨润如酥,草色近却无。春风拂寒过窗栊,蓝林苍半截肩背露外面,料峭着一抖,鼻子痒得要上天,又怕感冒吃药,捂住口鼻一股脑憋。 傍晚林鄞回了趟家,披蓑衣,戴斗笠,隔院中堂屋脊上,和影戒首领九卿打个照面。 “如何?” “一切正常。” 百尺之外院墙后,桂树遮屋檐,青瓦断雨烟,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平静,且比以往,更平静了。 看守的侍卫减少到四人,影戒也撤了一半,在用人一事上,林鄞向来能省则省。 “鸽子?” “已按您的吩咐,照千殇阁习惯,在翅下、爪尖等处做了记号。大公子并无异常,只说似有主之物,君子不取不义之财,让侍卫给放走。是蓝公子发的话,说想吃鸽子肉,大公子允下了。鸽子炖了汤,大公子一口没沾。” 林鄞平波无澜的脸,漾开寻常的浅笑,正欲再问点什么,远处空巷宅院,一道喷嚏千回百转,惊起满树飞雀,四散叽喳而去。 那浅笑倏然凝固。 见人杀鱼而不忍食的安之,说的竟是……不取不义之财么? 林鄞面色有异,九卿未免忐忑:“主上?” 扶风而笑,林鄞摇了摇头:“本堂还有事,你去找黄大夫,给那小子开剂药。” --------------------------------------- 二月十六,蓝林苍低烧半夜,喝了药发了汗,一场午觉睡过头。醒来已是傍晚,抬眼向窗外,雨后烟景绿,晴天散馀霞。 枕畔厚厚一叠纸,望之有杀气,蓝林苍摸过一瞅,账单。 从自己十几天的饭钱,到卧房床铺租赁费,再到一应侍卫的工钱,应有尽有。此外,标注日期二月十四的账,显得格外突兀。伤二十六人共赔七百八十两,给自己用的伤药玉露膏,一瓶两百两。二月十五,诊费三百两,药钱十两,其后还附了草书的药方。 蓝林苍嗤之以鼻,什么鬼画符。 一页页一行行往下看,末尾一溜潇洒的行书,去零取整八千九百七十二两,方方正正钦肇户部制章,红得煞醒目。 埋眼便瞅见手上镣铐,蓝林苍一声冷哂,纸页揉成团,随手一丢砸中来人,转脸看,林鄞。 “小子,该下床挪窝了。”林鄞抄手倚门边,并没有进来的意思。瞧这一身制式的官服,便知是从衙门里直接过来,并未回过正宅。 你狗姥姥的林畜生,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蓝林苍稍作酝酿,阿嚏两声震耳欲聋,旋即往床上一趴,装死。 欠钱不还天经地义,人不要脸鬼都害怕,你爷爷我就这么无耻,怎么着! “柴房给你收拾好了,安之好心借被褥给你,这是本堂房间,你准备鸠占鹊巢到何时?” |
<三十六> 被林鄞拽着胳膊拖下床,蓝林苍磕疼了膝盖直咧嘴:“诶诶放开放开你爷爷我自己走!” 林鄞一撒手,蓝林苍摔了个狗啃泥,哎哟哎哟直叫唤,挤了眼神看去,林鄞唇角笑意,弯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乃是大凶之兆。 蓝林苍识趣,磨蹭着爬了起来,拍拍脸上衣角尘和土。 不过半柱香后,蓝林苍蹭到房门口。林安之在院中读书,见蓝林苍扶着门框面色苍白,书夹在腋下上前来搀:“先生,蓝公子身上还有伤,这还病着,不若还是去安之房里……” 林鄞仍是那一弯笑:“你若想和他同床共枕,可以陪他睡柴房。” 所以,最终,蓝林苍还是住进了柴房。 环看四墙不过半人高,墙板缝隙长而多,漏着寒风,很是瘆人。角落围了一堆柴,因着方下过一天雨,泥土是潮湿的深褐色。好在,地上垫了草垛,铺了褥毯,卧上去倒不是太难受。蓝林苍缩到墙角里,望见一缕斜阳落柴堆,金灿灿的。他在心里松了口气,柴房顶棚铺的茅草,常漏雨,还好明天是个好天气。 弱弱地叹了两声,蓝林苍合上眼,拢好被子,有点想娘亲了。 还记得九岁那年中秋,他回家和娘亲团聚,带着出任务换来的五十两银子,准备翌日下山给母亲买药。孰料当晚,趁母子二人睡觉,保姆卷了钱银跑了。蓝林苍气得牙齿痒,强忍着不敢在蓝灵灵面前哭。蓝灵灵久病,连出门远走都不能,也只得叹气,拿出一只玉钗,让蓝林苍下山当了换钱。当铺老板见蓝林苍人小,和田玉的钗给了软玉的价,压根不够买粮米和药。正遇上秋雨连绵的天,蓝林苍躲在当铺屋檐下,饮饮噎噎地哭,哭着哭着,忽就想通了,提起长剑杀回当铺,抢钱换了药和米,半道上饼铺里顺了俩月饼,一路飞奔回了家。 淋雨加受伤,蓝林苍烧得七荤八素,娘在他床边,一守就是好几晚。 那几日在床上养病,是他人生唯剩不多,称得上温馨的回忆。 小院墙外生了碳炉,熬上药得个空,蓝灵灵回到床边,就着一本残册给儿子念诗。蓝林苍求娘亲教他读书,蓝灵灵转身翻箱子,却找些山海经、异闻录来,并不给他讲什么道理。所以他虽认字,对什么仁义忠孝,却是八竿子摸不着头脑。 前夜他并未深睡,知道有人陪在床边。时而摸摸他额头,时而给他理被角。他错认是娘亲,还低低唤过几声,中途醒来定睛看,你姥姥怎么是林鄞?!一阵惊悚后,怀疑在做梦,伸手捏自己脸,生疼。 于是他忐忑着望,白月淡辉披人影,林畜生葫芦里卖什么药? 当然,排除一切阴谋诡计的可能,有那么一瞬,他怀疑,林鄞是不是在意他……且,不是出于利用的在意,否则,就算他需要陪护,何不另外叫人来呢? 耍赖和撒娇,都是有条件的,一要脸皮厚,二要别人对你上心,否则不仅徒劳,还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蓝林苍隐隐懂这个理,所以才决定,抓住林鄞让他下床的机会,试上一试……结果,正如现今这样,出师未捷身先死,一败涂地。 人生至此十七年,他耍赖无数,方知唯有两人,真心对他好。一是娘亲,二是吴芷,细探共同特征,不过是坟头生荒草。他很明白,现今世上,他真的是一个人了。 夜入深时,厨房里方生起火。院里打杂的侍卫全都撤了,林安之煮水下面,端一碗到柴房,却见蓝林苍睡得深。怀疑之下伸手探,赶紧往院子里喊:“先生,小苍又发烧了!” |
<三十七> 未过半息,书房那头应来声:“黄大夫说,他这几日可能反复低烧,照旧方熬点药,睡一觉便好。” 可瞧着地上这人儿,脸色都快赶上土豆了,不睡房里怎么行?照这春风吹下去,给吹得发芽了怎么办? 林安之愁了片刻,抱起蓝林苍往卧房走,蓝林苍昏昏地醒来,萎得像脱水的菜叶子,轻弱的语声稍有不屑:“你不怕林畜生找你麻烦。” 听到林畜生三字,林安之的神情,微不可察地凝固了一下。 旋即是爽而朗之的回答:“安之下月赴考,事关师门声誉,先生不会在这时候怪罪安之。过了这几天,估计气也消了。蓝公子你好好休息便是,有什么事,安之替你拦着。” 蓝林苍烧得不厉害,喝了药,吃了小碗的面,沉沉地又睡过去。 一觉无梦,醒来时已退了烧,只觉浑身都轻便了。探着脖子往外看,晨光熹微里,林安之裹着棉被蜷地上,睡得安详。 恍恍然地,蓝林苍浮想起几年前的旧事。 某夜,他和师兄宿客栈,银子不多只要了一间房,床又太小只够一人睡。他大咧咧滚上了床,次晨醒来,却见吴芷裹着披风席地而眠,连个地铺都没有。 蓝林苍叫醒吴芷,奇怪地问他睡得如何。吴芷睁着大肿眼,一本满足说:“还不错”。 在他的记忆里,吴芷少言寡语,难以亲近,却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润物无声自成蹊。 蓝林苍明白,吴芷是个好人。 可惜,这样的好人,总是没有好下场。 蓝林苍小心翼翼下了床,挪腾着感觉手脚能动。于是瘸着腿到院子里,捡了前几日侍从劈好的柴禾,灶膛生火熬了粥,另起小锅煮鸡蛋,一煮就是小半篮,十个。 早饭是给林鄞和林安之的,也有自己的一份,他自小爱吃鸡蛋,然而勿论在萧山门中,还是浪迹江湖,真正能吃到满足的机会,并不太多。 难得有机会自个弄早饭,嘿嘿嘿。 一锅粥熬了两刻钟,蓝林苍掀开锅盖,腾腾热气往房顶上卷,木勺伸锅里搅了搅,手上铁镣叮铃铃地响。掩上锅盖,转眼便瞧见,厨房门口,一幕未开的天色下,林鄞静静立着,难得没有笑。 两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呆了那么一下。 ---------------------------------- 走进厨房,面对一锅煮好的蛋,林鄞面有莞尔:“这么多?” 他曾吩咐过蓝林苍,早饭煮多少米和蛋合适,不必说也知道,儿子在以公谋私。 想到账单上那赤果果欺负人的数,蓝林苍额角生汗,冷冷浮开一丝笑。迟钝地蹲下身,草灰埋了火,留两朵细细的火苗。从碗柜里取了碗勺,盛出两碗粥,又往坛子里夹泡萝卜。 林鄞倒了锅里的水,轻车熟路剥鸡蛋,蛋壳还很烫,他也不怎么在意:“你伤如何了?” 蓝林苍咕哝:“还好。” 昨晚林安之给他看过伤,说已收了口。二百两一瓶的玉露膏,果真不是吃素。 “玉露膏一共就两瓶,本堂的给你用光了,另一瓶在安之身上,你若需要,便去找他。” 蓝林苍撇个冷眼过来,不做声。 有这么好的药,干嘛不一早给人家用? 剥好的鸡蛋光而圆,一粒粒放碗里,蛋壳捧一把扔灶膛,林鄞刻意压低了声音,将好让蓝林苍听得见:“留个鸡蛋给安之,其余你随意,吃不了给你爹。” 最后两字自称,道法自然的顺溜,格外醒耳朵。 |
<三十八> 待林鄞端一碗粥转身出去,蓝林苍往地上一呸。 剥好的鸡蛋热乎在碗里,蒸几缕袅袅的雾。筷子戳起一个蛋,蓝林苍心里犯嘀咕,林畜生的行为,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整一个早饭时间,蓝林苍就着泡萝卜喝着粥,谜一样地思索着。 若非气恨到极处,平日的他,相较常人,反而更冷静些,甚至可算得上冷漠。在萧山门的多少年,他更多的是被当作杀手培养。长期的厮杀磨炼,他自小养成良好的思维习惯,尽可能少想无用之想,少做无用之事,因为任何情绪,都可能是失败的根源,而失败,在他以往的人生里,意味着——死。 可不知为何,在见到林鄞后,那些压藏多年的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却似邪火般冲了出来。 这种被人玩弄股掌的滋味,终归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体会得到。虽也懂得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可他何曾意料到,命中注定的这座五指山,会邪门成这种模样? 想到三月间自己做下的种种蠢事,蓝林苍悔得心头酸,囫囵往嘴里塞鸡蛋,带着狠劲地嚼。陡然一个饱嗝,瞅瞅碗里剩下的四只蛋,留一只给林安之,其余一股脑丢进灶膛。 -------------------------------- 二月十七,旬休,林鄞加了一天班。 回到偏宅已是月明中天,林安之仍在挑灯夜读。此前不久,蓝林苍不顾林安之的劝,搬回柴房里,睡下了。 寥寥寒暄两句,嘱咐林安之早些休息,林鄞绕到柴房后,趴栏杆上看儿子一眼。 素面修隽似玉琢,长睫沉在月影下,如当年睡在怀中的女子,恬静而安然。 啧啧,能屈能伸大丈夫,真乖。 -------------------------------- 是夜三更,层云蔽月,天地漆黑,有妖气。 绳子提了脚镣,悄无声息摸进屋,蓝林苍记得,千机锁钥匙,在林鄞腰带里绑着。 成功摸到钥匙,蓝林苍就地凭触觉撬锁,鼓捣半天满头大汗,也没能把锁打开。 他知林鄞睡得不深,此地危险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说。 尚未出门去,身后鬼声恻恻起阴风:“千机锁一百二十八种锁法,每一种解法都不同,你开不了的。” 蓝林苍愤,弃钥匙出,门外墙角窝到四更,摸到厨房,叼一把菜刀,回到林鄞床边。 还未来得及举刀,手腕被一股怪力攥住,菜刀当啷落下,毫无挣扎余地。 然而林鄞,眼皮都没抬,只是懒懒打个呵欠,收了手转个身,朝墙内睡去:“小子,梦游是病,你该吃药了。” 蓝林苍惊悚,连滚带爬回了柴房。 |
<三十九> 二月十七过后,林鄞每晚都回偏宅歇息。 因为此前的几番照顾,他毕竟对林安之有好感,无意再取林安之性命。不过林畜生,既然开不了锁逃不掉,那就只能…… 此前多番交手,蓝林苍彻悟一理,林鄞此人,宰相肚里好撑船,只要刀子不甩错对象,犯罪成本相当低廉。 既有天时,又有地利,还特么一团人和。接下来的几天,从飞刀飞箭,到放火烧屋,但凡能想到的手段,蓝林苍不厌其烦挨个试。 某次,他方从铺里爬出来,当场被林鄞逮现行:“又要去梦游?” 蓝林苍眼睛一闭往下倒,被林鄞一把接住,抱回柴房塞进铺。 二月廿五夜,天阴无月,三更。削尖的木片飞进林鄞房中,嘚的一声刴进床架。林鄞从房中出,点了火折冲柴房,却见蓝林苍猫一样蜷着,鼻息沉沉。 林鄞无奈,给儿子脖子上套了铁链,栓门柱上。 甫一转身,有呼声凄厉如杀猪:“老老老老老爷我内急!!” 林鄞拎来一木桶,往儿子身边一搁:“明早放你出去,用过了自个洗。” -------------------------------- 翌晨,蓝林苍小狗一样坐柴房门口,脖上套着链子。 林安之早起,入院中晨读,见此情形,眉头皱到天上去,却又不好多问,转身往厨房煮了面,端一碗到柴房给小苍。 旋即离开了蓝林苍的视线——他懂得很,这种时候,装看不见,永远是最好的选择。 蓝林苍捧着面碗,一汪涕泗随风飘零。兄弟你真的是好人,老子真心谢谢你,不含祖宗十八代的谢谢。 --------------------------------- 三月初六,林安之赴考,会考整三日,吃住都在闱馆。林鄞送到院门外,嘱咐惜别字字如金,蓝林苍远远听着,才知林安之自个在金陵有地方住,此一去,便不会再回偏宅了。 这一整天,蓝林苍孤自守宅子,早上有仆役送了生肉生菜,蓝林苍不会弄,啃完一只大萝卜,坐门槛上望天发呆一下午,嘴里淡得生鸟毛。 傍晚,林鄞下班回家,黑灯瞎火,清冷的很。 换一身绸布简衫,林鄞挽起袖子下厨做饭,蓝林苍才发现,林鄞这活干得,比娘亲还麻利。未多久便是两菜一汤,辣炒猪肝,韭菜炒蛋,配一钵小菜汤。因着天气晴好,惯例在屋外吃。摆菜上桌,蓝林苍盛了一碗饭,合一副筷子搁石桌上,拖着叮当声回了厨房,自个端一碗,往坛子里夹了泡姜,将就对付一下。 “出来。” 林鄞在院子里唤。 蓝林苍小小地愣一下,叫我? 于是拖着铁镣当啷到厨房外,茫然把林鄞望着。 目光指了指对面的座,林鄞的声音,平淡如常:“过来。” 蓝林苍在林鄞对面坐,局促地捧着碗,吃饭。 真的是吃饭,只吃饭,白米饭。 林鄞夹块猪肝到他碗里,他彻底愣住,脑子里空白一片。 很久很久,直到夜幕深沉,已快要看不清五官轮廓,才终于反应过来,林鄞是真心叫他一起,而且,不只是吃饭。 |
<四十> 趁林鄞起身,蓝林苍将猪肝丢回盘子。 挑几丝泡椒芹菜盖一盖,嗯,应该看不出来。 林鄞置来银盏,一灯如豆,曳曳昏黄。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林鄞润开温和的笑:“看什么看,菜要凉了。” 饭到中半,见蓝林苍始终不夹菜,林鄞问:“不合胃口?” 蓝林苍傻傻看林鄞,筷子挑起一团米,往嘴里送。 经过几道思索,他心中似若有得。林畜生……应该不知他不吃猪肝,所以这一筷子,似乎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大致只是想表达一下友好?敌人示好,很多时候,应该带着战略目的? 林鄞鲜见地陷入了思考,显然,儿子的反应,不在他意料之内。 蓝林苍还是不怎么夹菜,林鄞又给他一块猪肝。 蓝林苍客气地夹起猪肝,送林鄞碗里:“老爷您饶了小的……” 林鄞转而给蓝林苍夹一块炒蛋。 带韭菜味的蛋,好歹勉强可以接受。于是蓝林苍微蹙了眉头,两口咽下。 林鄞仔细挑开韭菜,又给蓝林苍夹一块炒蛋。 蓝林苍来一块吃一块,一小碟炒蛋加泡姜,下了两大碗饭。吃完饭天已黑了,厨房里点了蜡烛,蓝林苍洗碗收拾,扫了院子,又缩回到柴房里。 一个月,其实还不到一个月,他彻底适应这种生活。 他控制情绪,他保持缄默,他在等待着机会,就算那一刻遥不可及,他愿意一直等下去。 拢了手上的铁链搓成团,望东墙边那颗桂树,一钩瘦瘦的弦月,冷冷地挂在梢头。蓝林苍怅惘地叹口气,又见书房明灯初上,林鄞该是在写信,或是在读书,消遣他难得的闲暇。 到将入睡时,林鄞没来锁他脖上的链子。 他也不会等,缩铺子里,很快就睡了。 翌日天多云,蓝林苍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睡床上,被褥暖得踏实,手脚镣铐也不见了。坐床上空茫一小会,又发现枕畔叠着套素净的衣物。鬼使神差地将绸布的中衣和罩衫比了比,居然挺合身,于是一件件穿上,套了新制的布履,对着铜镜将头发绾了,缎带束成髻。走到院子里晃上几步,发现林鄞也起了,在书房里批阅书信。于是打扫院落,生火烧水,草草洗漱过了,又送热水毛巾到书房里给林鄞。 灶房里温着粥,两颗剥了壳的煮鸡蛋还热着,蓝林苍捧着粥碗坐门槛上,望一天云远青空碧,忽地反应过来,自己出狱一个月了。 吃完饭洗罢碗,灶房后劈出两小堆柴,蓝林苍有了新发现。 院子周围的侍卫,连带那些暗卫……似乎都不见了? 林鄞,似乎也没怎么盯着自己? 好像是可以逃走的? 干完手上的活,坐到桂下石桌旁,双手托着腮,继续发呆。 他相信自己跑不掉,说不定,只是林鄞的又一个圈套罢了。如今的生活,他也没觉得多难过。没心没肺做咸鱼,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
<四十一> 日将上三竿,送菜的仆役叩了门,林鄞从书房出,接下一应什物,进了厨房,洗菜切肉生火做饭。 奇怪的是,并没有叫蓝林苍,任他发着呆。 直到肉香扑得心焦火辣,蓝林苍猝惊而起,奔厨房一看,灶台上煨着一罐汤,铁锅里滚着腾腾的水汽。林鄞从纸包里挑着桂皮八角,一粒粒往锅里扔,末了将锅盖合上,见儿子呆若木鸡的形状:“饿了?” 蓝林苍摇摇头,顶着满头问号,坐到灶膛处,帮林鄞添柴拨火。 不不不,他嗅出锅里煮的是红烧肉,他这是在帮红烧肉,不是帮林鄞。 林鄞揭开汤锅盖,舀一勺尝尝咸淡,惯有是浅笑若云烟:“火掩小点,红烧肉关键在熬,愈是有耐心慢慢熬,肉质愈是肥而不腻。如糖、酱油的多少,香料的千万种搭配,再如何合适衬你的口味,终归,都比不过火候上的心意。” 蓝林苍盖了灰在火头上,抬头问林鄞:“娘亲说君子远庖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为什么你会做饭?” 闻听此言,林鄞微微一怔:“君子?” 蓝林苍笑脸相迎:“对啊对啊。”衣冠楚楚禽兽君子嘛呵呵呵。 林鄞转眼看他,本是善意的笑,却直往人心窝子里剜:“啧啧,你居然不觉得,本堂像畜生多一些?” 这目光实在太过凌厉,蓝林苍招架不住,赶紧撇开视线,咽下两口唾沫:“老爷您说什么笑,您怎可能是,是……小的,是发自真心对您五体投地,您,把小的我,当什么了……” 林鄞轻描淡语:“小畜生嘛。” ----------------------------- 中午,仍在院子里吃饭,煦煦春日下,鸟鸣花香里。 桌上一只大陶碗,而今只剩了一碗底油,孤零零躺着两块红烧肉。蓝林苍吃急了,有点腻,筷子举在半空,眼睛扔勾着碗里,生怕给人抢了。 林鄞端来一钵萝卜炖排骨,还未来得及落座,笑吟吟看着那陶碗:“啧啧,本堂还以为你昨晚上是不好意思动筷子……居然知道给本堂留两块,真是有孝心。” 话未落地,蓝林苍飞速把唯剩的两块红烧肉塞进嘴。 未久,一碗实诚的汤,被摆在蓝林苍面前。油沫被撇干净了,汤色清亮,无论萝卜还是排骨,都是它应有的样子,几颗葱花飘在汤面,油绿如初春的嫩草芽。 涨一肚子肉,纵使再怎么肥而不腻,总归,也还是会腻的。蓝林苍恨不得一口把汤倒肚子里,奈何太烫了,只能一边吹着气,一边细细地啜。 “既吃了这碗红烧肉,作为交换,回答本堂两个问题。” 蓝林苍哼哼,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很讨厌林鄞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可这红烧肉贼特娘好吃,比娘烧的还好吃。为了未来与红烧肉,他决定让林鄞把问题问完,再考虑是给林鄞一个大忽悠,还是一个小忽悠。 “你娘去世前,除却让你来报仇,可还说过……别的什么?” “她,有没有,向你提及过,有关我的,只字片语?” |
<四十二> 十六年。 十六年前,北胡铁骑南下,金陵孤城绝险。三十二日金陵保卫战,林鄞立下旷世奇功,举国鼎礼名震朝野。 敕封镇国公,兵部侍郎,赐正二品金绣麒麟褂,他视钟鼓馔玉为粪土,弃诏策马而去,两天两夜风雨兼程,赶回溪云山别居。 等待他的,一座空院,一纸留书——“我去找我老相好啦,苍儿我也带走了,你赶紧去娶你的天下苍生,最好篡个位夺个权,当个皇帝后宫三千,记得要幸福哦~” 整整十六年。 拜揆为相权倾朝野,开坛授学桃李天下,只为守一江山,寻一故人。 “淑嘉茂质,娴雅温良,是本堂此生所见……最最美丽的女子。”这是他对蓝灵灵心真意诚的评价,却并非蓝灵灵的本来面目。他记忆里的蓝灵灵,也曾鬼谲狡黠,也曾诡计多端,很多时候甚至不择手段。 只是在他面前,总装作一副贤妻良母的温顺模样。 之所以对儿子如此避重就轻,不过因为,在儿子心中,母亲的形象,永远不可玷污。 而且,他所珍藏的,永远是最美的记忆。 林鄞很明白,蓝灵灵有离他而去的胆量,也有如此做的理由。她的故国西楚为晋国所灭,她一身武功因林鄞而失。她本是恨他的,她一次次试图置他于死地,却又一次次被他纵容和原谅,直到最后,她为胜他一次铤而走险动用毒蛊,他不忍看她命丧于此,说,“此蛊入髓,非散功不能解,你不该死在这里……我卸了你的武功,养你一辈子。” 听闻此话,未等林鄞动手,蓝灵灵自断经脉散去内功,倒在林鄞怀里。 她与他,本是生死途上两路人,多少风雨际会,阴差阳错生情愫,终因他此句承诺,执意一生相守。 -------------------------------- 昔年挚友因昏君而死,林鄞曾对天发誓,此生避世隐居,不为晋国献一策一计。 婚后,两人闲居溪云山,料想之中,大抵是举案齐眉至鬓白。 十六年前金陵被围,林鄞闻听情报夙夜难寐,唯怕蓝灵灵气恨阻拦,趁夜静天晚留书一封,只说有急事去救人,半年内必归。其后悄然离家而去。 半年后他如约返家,却得来如此结局。 他机关算尽天下事,唯独算不清,蓝灵灵的离开,到底是恨他不守承诺,怨他曾经对她的伤害,还是真的因为,与那个老相好旧情难却? 十六年孤身苦守,翻遍中原千里黄土,始终等不来半点音讯。 他明白,蓝灵灵在躲他,只要蓝灵灵不愿,他们这辈子,已无再会之期。 四月前与蓝林苍不期而遇,得知妻子死讯,他空怀怅惘望天而笑,你究竟是有多恨多怨,才会决绝如此啊。 我在你心中,当真如此不屑一顾,如此不值一提吗? 曾经如何迫切想要答案,却又何其害怕得到答案。而至今日,他已不再期盼那个答案,甚至不再需要答案。 可又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答案。 四个月辗转反侧。 他终于决定,问出这个问题。 难得地,他没有笑,他很平静,平静地等待。 就如这十六年里,每一轮日出日落,每一朝花谢花开。 |
<四十三> 所谓答案—— 蓝林苍笑嘻嘻道:“没有。” 真的没有,蓝灵灵直到临死前,才告诉蓝林苍,你爹叫林鄞。 祖籍泸州,母林陈氏为鄞地人,故名林鄞。 唯此而已。 两字出口,蓝林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娘好像也没叫我报仇啊,只说林鄞负心,说林鄞是我爹,呃…… 罢了罢了,杀爹大业万载千秋,把爹送下去娘肯定会开心的,管那么多干什么。 看林鄞天涯霜雪霁寒霄的脸,蓝林苍真是太高兴了,笑得阳光灿烂。 石桌那头,只传来一声低婉的轻叹。 果然。 一文不值,仅此而已。 片刻沉默,林鄞执筷取菜,一脸清风淡然。 饭至中半,见蓝林苍怡然自得喝着汤,林鄞忆起何事,挑开了话头:“那年你才三个月,住溪云山别居,你娘产后体虚,还没恢复过来。我每天就给你娘炖汤……她又不怎么喜欢吃肉,所以是你娘喝汤,我吃肉,你吃你娘。” 蓝林苍眼瞠得大大的,刚夹起的排骨还没来得及啃,咚的一声落碗里,溅两朵汤花到身上,赶紧伸手擦一擦。 林鄞暂且将碗放下,眼中是千秋岁月的怀念:“你的母亲,出身湘西天云教,御蛊之术出神入化,短剑鱼肠轻灵秀绝。却又有一副豪气肝胆分毫不弱须眉,是以人称西楚第一侠女,连我晋国百姓都家喻户晓。那时我行走江湖,常接些替人守镖的差事赚银子,你娘却专干劫富济贫的生意,与我先后多次交手……我几次险些栽在他手上,某次下狠心,卸了她的胳膊,她就坐地上哭,啧啧,你娘哭起来,可比你动人多了。” 一块排骨凌空飞过,林鄞侧身一避,饶有兴致睨儿子一眼。蓝林苍嘿嘿地笑:“嘴上滑了,老爷您继续,小的我听着。” “……后来西楚被晋国围,她七次潜入敌营,行刺晋国大帅……” 蓝林苍眼瞪得核桃大,叼一块萝卜等下文。 然而林鄞,含着那丝笑,埋脸挑菜吃饭。 “老爷你继续啊!我娘后来怎么了?”蓝林苍咽下整块的萝卜,捧着一碗汤,要饭似地把林鄞望着。 林鄞往厨房添了两碗饭,回到座位,往蓝林苍面前搁一碗:“后来?后来就有了你咯。” 蓝林苍一口老汤喷地上。 ---------------------------------- 气氛,诡异地凝滞了片刻。 饭局仍在继续。 蓝林苍向来极少求人,娘亲曾教他,好男儿顶天立地,任何东西都应凭自己双手挣来,岂能轻易看人脸色? 可娘亲和畜生的故事,听起来贼特么有意思,而且畜生又没说他娘坏话。就算这可能只是林畜生的逶迤之计,就算从红烧肉到萝卜炖排骨,再到这些好听的故事,满满都是阴谋。温饱淫欲食色性也,作为一条咸鱼,他有咸鱼的自觉。 管不了这么多了,你爷爷丢脸又不是一次两次。 然而刚刚开口——“你——” 林鄞倏然抬头,三尺初春阳光下,一脸不容置喙的笑:“本堂不高兴,不想和你说话,闭、嘴、吃、饭!” ---------------------------------- 半刻钟后,蓝林苍吃得一肚子饱涨,嗝儿里犹还有红烧肉的味道。 除却心头有些欠得发慌,真是好久没这么舒服过了。 收桌子洗碗,出得厨房时,正寻思着怎么向林鄞死皮赖脸求故事,打发这一下午醉人好时节,却发现林鄞收拾了一包细软,倚着南面的照壁,等着与他道别。 蓝林苍奇怪地迎上去,听见墙后马儿扑哧出气声,有仆从搬两只箱子,匆匆出了院门。 一问才知,林鄞的私人物事起居用品,都已收拾在箱子里。 这是真的要走了。 |
<四十四> 林鄞递来青布小包,一张纸,三封信:“这是五十两现银,还有五百两汇联通兑的银票,省吃俭用够你一辈子,娶个媳妇都有多的。这是地契,这房子送你了,上面是你的名字,你若不喜欢这住处,自去把房子卖了便是,这地头虽偏僻,好歹是金陵城,一寸地三寸金,少说也是千八百两的价。还有这三封荐信,你若闲得无聊想找事做,这三个衙门近来缺人,你可去一试。”最后是一张戳着红手印的纸:“这是你的卖身契……” 蓝林苍抽一口凉气伸手捞,却被林鄞迅速收回去,两人风驰电掣过了几掌,蓝林苍右手给打得生疼,只能边揉边吹气,挤着眼睛看向林鄞。 林鄞将卖身契叠得整整齐齐收进怀里,又一指节叩儿子额稍:“放心,本堂知道手印被你搞了假,这卖身契本就做不得数,不过好歹是你的东西,倘若以后真见不着了,好歹有个纪念。” 嘱咐完一应细要,林鄞拍拍儿子肩膀,清风淡月一抹笑:“从此以后,天高海阔任你来去,但愿你能如你娘当年,多做些对得起天地良心的事。要再被本堂逮住偷鸡摸狗草菅人命,刑部大牢那独间,本堂一直给你留着,下次进去,就老老实实在里头呆一辈子。” 车轱辘碾碎满巷空寂,遥遥淡却在窄巷尽头。 幸福来得太突然,蓝林苍有些措手不及。 我自由了? 自由了? 我去你爷爷我就这么自由了? 一屁股坐门槛上,扯开布袋的系绳,果如林鄞所说,银两银票,分文不少。 将三封信一一拆开,什么镇国卫,什么城防司,什么金陵府,一看就是条条框框多到人犯呕的去处。由是冷笑着揉成团,随手扔到门外。 然后,蓝林苍对着地契,大眼瞪小眼。 回想此月种种过往,这宅子风水不好,和老子八字犯冲,卖了赶紧走吧。 可,又该去哪里,该去干啥呢? 林畜生暂时是宰不了了,把当年故事套出来之前,也算个怀着蛋的母鸡,杀了怪可惜的。 黑市的榜单更新得不要太快,宰皇帝的榜不知还在不在。不过就算拿到叁万两银子,就算还能重振萧山基业,就算一统武林天下为尊,可是娘亲已经不在了……我做这一切,已不能让她过得更好一点…… 有什么意义呢? 眼前巷道不过丈余,对门是深闭的宅院,青绿的瓦,灰败的墙。阳光被几朵云遮去,虽是阳春三月,流过指尖的风,仍是凉的。 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失惶,仿佛这一生,除了打败林鄞,再没什么事还值得去做,值得去想。 林鄞…… 想到林鄞…… 蓝林苍望天一笑。 若是四月前,这一笑,多少该有些何须徇节甘风尘的狷介。 然而如今,唯剩月满西楼的怅然。 几月相识下来,他对林鄞,早已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 他一向有自知,骂归骂,耍浑归耍浑。多少次交手下来,对林鄞,他是很服气的。 动这么多杀心,林鄞也就是打了他一顿,若论实在的,杀了他也是天经地义。 更何况,林鄞杀他,实在不要太简单。更更何况,在他自己看来,似他这种注定用不了的人,就该早点杀掉才干净。 他至今不懂林鄞为何留他,却已似明白,这其中,或许并不止于单纯的利用。 身为一个“爹”,林鄞和吴弛,确实是不同的。 至少现在,林鄞并没有派人跟踪着他,也没有继续禁锢着他,不仅给了他自由,还给了他足够安享此生的本钱。 五百两银子,换作以往,多少次出生入死才换得来的巨款。 哪怕每天去金陵城的望鹤楼搞上一顿红烧肉,足够他吃上整整十年。 就算是亲人,十余年未足谋面,该断的情,该绝的义,都该差不多了。 林鄞,本不必给他这么多。 想着想着,他竟隐隐觉得,有些怪不好意思,乃至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霞。 于是,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说到底,纵使再怎么服气,也还是恨啊! 这四个月里身世飘零雨打萍,八辈子的尊严气节都赔进去了,岂是说放得下就放得下?! 大概,他这辈子,是再也不会想要见到这个活畜生了。 哪怕有成山的红烧肉在向他招手,哪怕娘亲当年风华在向他微笑,在能让林畜生痛哭流涕跪下磕头之前,他是真的,绝对,一定,再也不想见到这个活畜生了。 -------------------------------------- 终于,蓝林苍从门槛上站了起来。 钱银收进怀里,宅门落上铜锁。 做了几个月咸鱼,真特奶奶把自己当咸鱼了。 二十不狂枉为人,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走! --------------------------------------- 然而未过五日。 蓝林苍来到中正街十号,叩响林府的大门。 “我找我爹。” “林鄞。” -------------------------------------- 【上卷完】 |
<四十五> 且说上回,蓝林苍落了门锁踏上征程,走大街上仰天一望,万里无云的蓝天飘着几朵白云,今个三月初七,果然是个好日子。 蓝灵灵曾对儿子说,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 和林鄞分别不到半刻钟,蓝林苍便确定了下一个目标。林畜生武功出自苍山七剑,要谈搞倒林畜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去塞北苍山探寻一番必有收获。然而世人周知,塞北不是好地方,日落黄昏风沙大,容易把人吹沧桑。蓝林苍虽心大如斗,毕竟也眷恋红尘。锦绣前程粗粗一算,决定在金陵逗留几日。铁匠铺打一把好剑,云柳阁梦一度春宵,把城中饭馆吃个遍,再动身往塞北走一遭。 蓝林苍过街市,啃串糖葫芦,丢颗碎银给算命先生:“小爷将要远行,仙人给小爷算一算,此去能否成事,到底是凶是吉。” 这摆摊算命的,乃是赫赫有名刘半仙,蓝林苍特地打听过。刘半仙年过半百,专修风水三十年,看宅面相一把好手。他说要离的合不了,他说要死的活不成。 据传平治十三年,刘半仙初入金陵,过时任首辅秦苏府宅,说宅基大凶宜搬迁,被秦府的下人连拖带打轰出。还未月余,便是著名的秦门惨案,秦苏因一纸奏疏犯忌,平治帝勃怒,将秦苏满门抄斩。秦苏素有贤名,为官两袖清风,看上去大好人一个。做这首辅几十年,没做过什么有用的大事,也没犯过什么大错误,一朝间说没就没了,难免为人侧目。有学生给秦苏收了尸,出殡那天六月飞雪,算无遗策刘半仙专程跑去哭丧,扯着嗓门号:“秦大人你死得好冤,没眼的苍天会给你陪葬的,你别走太快啊,没准你俩还可以凑个对,黄泉路上好作伴!” 没眼的苍天,用脚拇指也知说的是谁,当即有小人跑去府衙告黑状,捕快还没来得及提刀子出门,城楼钟鼓一百零八响,飞骑白幡十里长街,诏传九皋声闻四海,皇帝真崩了。 刘半仙一夜成名,找他算命的排队三条街。后却发现,刘半仙专精凶卦。落户金陵开摊十三年,算死两个阁臣三个尚书,侍郎编修鸿胪寺卿,主事员外郎中无数。至于平头老百姓,几个敢去找他触霉气,于是生意日见冷清,只能专做给人面相取名的小生意。 蓝林苍一代鬼邪,自然不会怕晦气,循着门道就找了过来。 对这种卜吉凶的小儿科,刘半仙向来提不起什么大兴致。鼠眼往蓝林苍脸上瞄了瞄,广袖一拂碎银入手,打个哈欠倒回躺椅:“龙跃于渊缺一字,乾坤八卦少一门。” 半仙就是半仙,说话都这么套路,蓝林苍知其中门道,一锭十两往摊上一搁:“请说人话。” 刘半仙睨眼过来,翘起悠哉八字胡:“小子,你八字缺管五行缺爹,出远门也没用,赶早回去洗洗睡吧。” |
<四十六> 铁匠王老五。早卯时揭门开张,晚酉时打烊谢客,百年旺火老锻炉,三代单传的打铁手艺,驰名江南,别无分号。 针线坊买一把细针,又往铁匠铺取两日前订下的剑。蓝林苍惯用剑长二尺五,偏一寸就觉不趁手,是以才在闹鬼的金陵城耽误了整整三天。 踏进店铺的时候,宝剑还待最后一次抛光,五大三粗王老五,一只大脚踩铁砧上,磨石使得嚯嚯生响:“俺那个可怜的老汉呐……” 蓝林苍搬了小凳坐一旁,把玩着新制的剑鞘。不一会,从挂墙上的麻绳里取下一根捆住鞘头,背一背觉着不合衬,又卸了绳子系腰带上。磨蹭掉小半个时辰,王老五丝毫没有完事交货的倾向,一瓢水浇得铁剑精光透亮,抹一把涕泗操起磨石继续打磨,膀子上青筋暴绽,活生生要把这辈子的力气都使唤到一把剑上:“俺是真没想到啊,才不到十天,十天前还好生生的人,就这么说没就没了,老汉这辈子苦啊,放下打锤才几个月啊!俺媳妇也才刚过门,俺还说好好孝顺孝顺俺老汉……” 蓝林苍瞪眼瞅了王老五半天,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扔一锭五十两整银过去,抽了刚洗过水的剑,逃命也似地往外走。 甫一踏出店铺,眼前一道残影过,和人撞个满怀。粗布灰衣年轻人扫视蓝林苍两眼:“年纪轻轻走路不长眼睛。”未待蓝林苍反应,掸掸衣袖匆匆走了。 ---------------------- 蓝林苍,站铁匠铺门口愣了一下。 就这一下,年轻人早已匿迹于穿梭的人流,王老五冲出来店门大手伸向蓝林苍:“小兄弟你急个啥子喃,俺这剑还没磨好喃你诶诶诶小兄弟你回来啊俺不能砸了俺招牌啊——!” 粗犷的嗓门喊透了长街人声,蓝林苍一抹烟溜到街尾,拐进人迹罕至的窄巷口,颇感怪异地端详手中物事。 一枚蜡丸,方才年轻人塞来的。 以他冠绝一方的轻功,竟没能避开年轻人的一撞,且还给塞了个东西在手上,此人不可小觑。 蜡丸径长半寸,内里封着一团纸,展看一看,两行蝇头小字。 “龙跃无门,乾坤有路,上浮茶坊,与君一晤。” 纸页一角绘着印记,似展翅高啼的鸟雀,蓝林苍心头一凛,想起此前在道上听闻的一些传言。 看似歌舞升平金陵城,随时是不为人知的暗潮汹涌。皇帝朝臣之间,内阁六部之内,各个党派明争暗斗从无休止。除此外,另还有妇孺皆知的三大势力,无不虎视眈眈守着这一亩三分地。 其一是皇帝的看门犬镇国卫,十三年前经由秦门一案揽得圣眷,自此掌控金陵城一隅一角,不受刑部、直隶金陵府及大理寺管辖,可直接越权拿人投入私狱。镇国卫可谓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百姓畏之而不敢稍言,官员恶之而无计可施。现任首领指挥使,乃是皇太后的外甥,夏绍。 势力之二昭北盟,二十六年前,晋国举朝南渡长江,北胡铁骑飞踏中原。有江湖豪杰歃血为盟,总坛落户金陵,是为昭北盟。此盟成立之初,除吸纳江湖势力壮大声势外,专做保人平安的镖差。现任盟主段彬上任后始入商界,整合各大商会成立汇联商行,从官府购来盐引涉足盐业,甚至还在镇国卫的眼皮底下开采鼎山的银矿。至五年前汇联票行成立,俨然已有掌控整个南晋经济命脉的势头。树大招风难免惹人眼红,各处票行铺子常有飞鱼服镇国卫上门,俱是来势汹汹绝非善与。好在盟主段彬是个人物,好施钱财广结良缘,十几年下来有惊无险,更赚得盆满钵满,富甲一方。此乃三大势力之二,虽比不得镇国卫威风八面,也是令人望而生畏。 势力之三青乌会,行事诡谲鲜为人知,据传朝中不少大臣身在此会之中,当家之人,乃是朝中某要员大臣。 此会有名号,“青鸟衔环,以报国恩,铲奸除恶,光复大晋。” 青乌会门徽,正乃这纸上的引吭青雀。 要除的奸恶,正是那朝中的首辅,林鄞。 |
感谢不思大大@用户名又不见了赠送的封面!!嗷嗷嗷嗷我要高兴好多好多天!!!!!! |
<四十七> 依着江湖里的习惯,这蜡丸里的纸条,应是一张入伙的请柬。 缩头乌鸡青乌会? 蓝林苍呵呵两声,随手撕碎纸条,直着步伐便往北走。 从北门出城上凤阳府,折道荆州北渡,经河南府出关往塞北。蓝林苍细细盘算着行程,顺道买几份炊饼干粮,向店家讨两页油纸,裹踏实了揣进怀里。一直走到正北门,却望见城门紧闭,廖无人烟。向巡逻的将士一问,近来酉州方向有流寇,出城只能走南门。 ----------------------- 折道行至城南,日头斜倚西山,赶早的店铺收摊,学童们放学回家,出工的歇手擦汗。 隔着上浮街还有小半里,觥筹喧嚣的人声,各色酒肉的香气,已然愈渐分明。 上浮街,金陵南城第一街,由南出城的必经之地。自南吴建都金陵,便是寻常百姓吃喝玩乐的好去处。有茶楼,有酒肆,灯笼幡旗成片的招摇。能在此处生存的,无不是各大菜系的当家好手,苏帮菜馆松鹤楼,一尾松鼠鳜鱼外脆里嫩酸甜适口;齐鲁名店聚德丰,德州扒鸡味透骨髓齿颊生香;川湘酒楼醉八仙,只消一小碟麻婆豆腐,鲜香麻辣的滋味,足以令人终生难忘。 正逢三月春闱的最后一日,赴京赶考的学子经过三日紧张的考试,相约来此小聚放松。布衣方巾的书生三两成群,簇拥着涌向大大小小的门馆。蓝林苍匆匆赶路,叼着半枚炊饼,目不斜视一派淡然,直到四海居的楼下,却是终于忍不住要抬眼看上一看。 楼宇檐廊如重峦叠嶂,灯红酒绿宾朋满座,一楼大堂外排着如龙的长队,门柱上是金漆的对联:笑迎五湖逍遥客,喜迎西海悠闲朋。 百年老店四海居,一盆红烧肉笑傲宇内,号称不入此店枉到金陵。 三天之前蓝林苍还计划着,临走之前定要来此一饱口福。 这次离开金陵,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尝尝了。 会比林畜生做的红烧肉更好吃么? 不过片刻驻足,隔着千千万万嘈杂的声音,长街那头传来清透的呼唤:“小苍,你爹叫你回家吃饭!” ----------------------- 一股寒意由心入脑,蓝林苍冻在原地,眼前飞快掠过这三日间的种种怪事。 八字缺管刘半仙,各种哭爹王老五,还有白日闲逛时街坊邻里的各种亲友相爱。金陵城十万人家缘何一夜间曾子附体?而这青乌会,又为何这般恰到好处的找上了他?要从北门出城,却遇上流寇作乱城门不开。去年江南气候宜人,各地俱是五谷丰登,既非灾荒年岁,又逢宽政减税,哪家野人吃饱了没事干出来做流寇? 蓝林苍往地上唾,狗姥姥的林畜生,这是和老子我玩上瘾了。 幺蛾作乱夜长梦多,这红烧肉吃不得,必须赶快出城。 正待继续赶路,有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蓝林苍回眼一扫,却是个素衣绾发的书生,眉目一如既往的清朗。 “林安之?” “小苍?” ----------------------- 好歹患难之时得人相助,蓝林苍再怎么急,总不好装作不认识。 “小弟我打算今天出城,有朋友等我帮忙,事发突然有些赶时间,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林安之正要拉着蓝林苍进馆子吃肉,蓝林苍甩了林安之的手,两声作别扭头便走。 林安之紧跟着追上来:“小苍你怎这么急,最近流匪多得很大晚上可不好赶路。” 这一声话语未尽,却有无数双硬靴踏着突兀杂乱的脚步,伴着吆喝从身后的远处逼近:“围起来围起来,里头的人全部拿下,一个也不准放过!” |
很多朋友表示有问题,这一段做了修改。 ------------------ <四十八> 这么大的动静,蓝林苍怎么也得回个头。 麒麟锦衣鹅翎圆帽,百十号镇国卫举着火把,密匝匝地将四海居堵成了一团。 吆喝呼喊仍在继续:“镇国卫捉拿青乌会逆贼,楼中所有人等全部带入天牢候审,一个都不准放过!” 林安之收回迈出的脚步,一瞬间额角浸汗,又在一瞬间,恢复了镇定的面容,转头之际,狐疑的眼光划过蓝林苍的脸,不高不低的一声:“蓝公子,朋友有难,恕不相陪……” 他的目光,在蓝林苍身后定了半息,而后便回过头,拨着两侧的行人往那四海居跑去。 蓝林苍定在原地,眼前一幕火光人影,影影绰绰好似戏班子赶台唱大戏。 青乌会?铲奸除恶青乌会?那个扬言林贼不死晋国必亡的青乌会? 咦?若我能成功搞掉林畜生,他们是不是该给我付赏金啊? 约是片息思忖,蓝林苍猛地反应过来,不好,这说不定也是林畜生阻挠我出城的计谋,得赶紧撤。 还没来得及多走几步,却发现执着火把的镇国卫,已将此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越过行人各色冠戴,远方长街尽头,黑沉的城门已在缓缓收拢,门外的山影云天,渐渐收成一条细细的线,再也瞧不见了。 ---------------------- 八角一钱,桂皮一段,甘草半钱。 中正街十号,林府。偷得浮生半日闲,林鄞坐在后院花架下,仔细地拣着香料。 不远处的厨房,正煲着一小罐红烧肉,浓郁的香味伴着热气,沿着盖子上小孔缕缕袅然。这次烧的,乃是原汁原味最最纯正的红烧肉,糖色炒红并着高汤一碗入罐,再添半斤料酒,细火熬煮两个时辰至水干——驰名百年的四海居,卖的便是这一款。 这原酱红烧肉的菜谱,乃是他微服前去四海居内厨偷学的,但凡得了闲空,不管是否在餐点上,他都喜欢煮上这样一锅,无它,但求手熟尔。 云静,天远,夜幕将沉。再如何微小的风动,也瞒不过他的耳朵。 黑衣裹身的暗卫翻过后墙,悄无声息跪在林鄞身侧。 对自家主上的汇报,向来言简意赅。 “蓝公子并没有回来的意图。蓝公子和大公子碰过面。镇国卫围了四海居,大公子从后门强闯。镇国卫如约围堵了四海居,青乌会的人确实在四海居内,两边打起来了。蓝公子也跟进了四海居,助大公子一行突围,现已丢失行踪。” 浓重的夜色里,烛光铺亮了三尺方圆,林鄞墨峰微敛,那一弯弦月的笑,不明深浅的意味中,始终带着几分无奈。 这一局,便是他设给蓝林苍最后的考验。 若过了这关,未准以后便是再会无期。 可惜啊,真是可惜。 ----------------------- 名满中原的四海居,可是有几百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刀光剑影铿锵击鸣,断桌飞凳舞得满地狼藉,镇国卫折了数十号人手,搜捕了近百号平头百姓,而那动刀反抗的青乌会逆贼,全跑了。 四海居门外,火把的光照得满街通明,镇国卫指挥使夏绍接到消息,确认逆贼失踪,恨得怒眼冲冠连连跺脚。 自从年前得到造反证据,青乌会便成了镇国会重点搜捕对象,好不容易得到线报,好不容易抓个正着——“去他马的,这么好的机会,几个混贼兔子都逮不住,你们一个二个都是吃屎长大的煤球!” =============== 就当夏绍踏翻四海居门前青砖的时候,那十来号“混贼兔子”,已经穿过隔街破庙的暗道,躲入某个狭小的院落。 整个过程,林安之大气难喘地把关断后,而蓝林苍,也跟在这群人后面…… 有那么一瞬间,蓝林苍觉得,自己宛如智障。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甚明白,为什么会对林安之的安危上心,为什么会二话不说出手相救,又为什么……就这么跟着这伙“逆贼”走了。 ----------------------- 忙已经帮完,热闹也看够了,青乌会铲奸除恶搞林鄞,他内心一万个支持,奈何林鄞对他伤害太深,他力不从心,实在不想趟这趟浑水。对于林安之为什么会帮青乌会,林安之到底和林畜生是什么关系,他,也并没有太大兴趣。 确认一切已无大碍,趁林安之端着热水走过院子,蓝林苍上去拍拍他肩膀:“后会有期。” 其实,话将出口他便有些后悔。 真特娘混蛋,一天之内不能说两次后会有期,不然肯定还有第三回。 蓝林苍一个耳光扇自己脸上,转身便要翻墙离去。 “这么晚了你去哪?就在这歇着吧。” 蓝林苍脚下微顿。 “小苍……你母亲的仇,到底还报不报?” 蓝林苍回眸,一声冷笑。 “上浮茶馆的邀约,是我派人递给你的。” 蓝林苍继续往前走。 林安之水盆往地上一砸:“你以为你这样就出得了城?如果不是今天这乱子,你一举一动都在林鄞眼睛底下,他要捏死你简直比捏死个跳蚤还简单,你还一股劲闷着往火堆里送,你他妈到底有没有脑子?!” ================ 感谢兰晔妹纸提供小剧场o(* ̄▽ ̄*)ブ 苍苍:我不过是路过打酱油的,好像被莫名卷入什么事情中 安之:通过短暂相处,找了个帮手,不知好不好用 林相:哎,我上要应付乱七八糟的朝政,下要努力调教儿子,中间还有人时不时出着幺蛾子。但是对手智商不高,玩着好没意思 |
<四十九> 见蓝林苍折返回来,暂时消了离去的意思,林安之随手拧了拧透湿的衣角,转身就往厨房里重新打热水。 去年年底,青乌会法场劫囚保下几个因罪判斩的大臣,行动不慎落人把柄,活动据点只能不断变动。临时的据点里并没有多余的衣物,林安之也就只能湿着衣服忙上忙下。 其间几人在房里吵了一架,蓝林苍勉强听明白。这一行人中有青乌会的四当家和五当家,皆因去年的劫囚事件被满城通缉。两人平素隐姓埋名地下活动,三月不识肉味嘴馋得紧,趁着春闱结束上浮街人多口杂,拉着伙伴去四海居饕餮。结果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被镇国卫围了个正着。 若非林安之恰好暗地约了蓝林苍“上浮茶馆,与君一晤”,这情形,简直不堪设想。 安排几人打了地铺睡下,林安之对着老四老五扔一句:“回头去向大当家的请罪,我不保你们。”从房内出来,正瞅见蓝林苍倒挂在檐梁上:“嘿,原来你架子这么大,那你又算老几啊?” 林安之一眼白过来:“老三。” --------------------- 柴房边生了火堆,林安之裹了条罩布,将湿透的衣物脱下来,架在火堆边烤。趁机从衣内取出一封信笺,递给蓝林苍:“这信,本打算今天在茶馆里给你,你且看看。” 蓝林苍搬来小凳,和林安之相对而坐。信封破旧得生了毛边,封面书有“林鄞亲启”的正楷,内里纸页早已裂了边,泛着陈年的枯黄。刚看到纸上字迹,蓝林苍便错愕得张了张嘴,他识字认字尽是娘亲亲授,小时候又时常带着娘亲写的条子下山买东西。娘亲的笔迹他记得万分清楚,定是错不了。再看落款,果是娘亲的闺名。 当年萧山被围临行仓促,娘亲的遗物全都遗落在萧山被烧成了灰,这封信实在太过珍贵,蓝林苍鼻头一热,一汪滚热的泪顷刻冲满了眼眶。待得细细看完头两行字,两手已抖得持不稳纸页,几颗泪珠连连滚落,赶紧侧脸避开,拢起衣袖擦了,继续往下看。 信上字字句句,犹如近在昨夕。抬头那句,问的是林鄞为何不辞而别,此去一切可好。又说自己常年久病,苍儿尚未成年,实在无法远行。若念旧情,可否捎个信来,便是一声问候,也盼得望眼愁肠。信中留有地址,萧山下的小镇,虽不是离家最近的镇子,却也是幼年多番去过的地方, 距那个记忆里的家,只不过数里之遥。 信看过一遍,又看一遍,到第三遍,却怎么也不敢再看下去。蓝林苍哆嗦着手将信折好,收回信封揣进怀里,再将两手捂脸,弓腰缩紧了身子,哭得不成模样。 ----------------------- “先生桃李天下,时常以书信砥砺学问,平素再怎么忙碌,也必是来信即读,回信若无音讯,还会二度去信询问。这信是早已拆了,堆在书房的杂物里,我时常给先生收拾书信,偶然翻到这一封,便留了下来……只是不知,令堂可有收到回信?” |
<五十> 话音未落,林安之猛地倒吸了半口气,一股子诡怪的凉意,生生从脖子后面冒了上来。 这信,恰好是一月前被他寻得,未过几日,林鄞便让他搬去偏宅,说野小子抓回来了,浑身都是刺猬,让他帮忙驯服一下。 如此重要的物件,怎可能被他随处遗落?又为何如此巧合地落到我手里? 深缓的呼吸压下情绪的变化,想要将信讨回来确认一二,一时却无法开口。林安之面色苍白地缄默片刻,一双眼睛盯着蓝林苍衣衽,将将咽下两口唾沫,却见蓝林苍狠厉的目光,森寒如刀地向他逼来:“你,你还叫他先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捡一根柴木拨拨火堆,满院静谧的夜色下,林安之娓娓一言,说得有条不紊:“我本姓秦,秦宁。祖父秦苏本是当朝首辅,虽谈不上什么栋梁砥柱,好歹尽忠尽责操劳一生。十三年前秦门惨案,祖父被先生构陷,满门抄斩连诛九族。好在我从小年弱多病,五岁时就被送到武当学艺,族谱没来得及写上我的名字,才能侥幸躲过一劫。” ----------------------- “十二岁我偷跑下山来到金陵,化名林安之拜入先生门下求学。拜师的时候谎称自幼流落草莽。先生并不十分相信,曾专门派人去武当探查。好在师兄弟都只知道我的道号,玄明。师父清楚我的身世,竭力帮我隐瞒,还写封信给先生,说我是他的远房外甥,家里遭了战乱,只留了我一根独苗。由此,才总算让先生打消疑虑。 刚入先生门下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为家人报仇,然而先生向来慎独,行端止正毫无破绽,我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由此我终日抑郁,饭也吃不好,学也学不进,先生说我有心事,常带我去城南的鸡鸣寺礼佛。此后我渐渐发现,先生学贯古今博闻强识,无论理学杂学,释老之道,都可以堪称一代大家,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如先生这般人物,就算死了也可以青史留名,而我秦门一家,却注定是那个逆臣贼子,留一个轻比鸿毛的名讳,被后世讥诮唾弃。 于是我只能决意潜心读书,逼迫自己静下心来,跟着先生好好的学,只求有朝一日可以在朝中说得上话,为我满门上下沉冤昭雪。” “六年前我学业初成,先生让我参加院试。参加科考要户籍啊,要查祖上三代出身清白。可按照师父编的身份,我家遭了战乱,族籍早已散秩,根本无从可查。先生见我也姓林,便想方设法让我入了他的户籍,为我作保让我参加科考。” “先生满园桃李,我是最愚笨的一个,却也是最得先生垂爱的一个。我初入门时,不过刚受完蒙学,连四书都背不全。先生留我在府上住,说方便随时教我课业,这一住便是五年,一千八百个日夜,一粥一饭知寒知暖。我十四岁时害过一场大病,险些丢了小命,先生为我到处延医求药,还专请了半月的假,日日陪守在我床侧。想来便是父母在世,也未必能这般尽心。可我又时常会想,那终归是我的亲爹娘啊,就算从小不在身边,每一封信,每一句话,都可以承着多少牵念。家中出事的时候我才刚满七岁,勉强能读懂那句‘吾儿秦宁,见信如晤’,却就再也收不到他们的信了……” --------------------- 言及此处,林安之眼角显已有了泪花的荧光,然那话语声,始终如寻常家事的平淡。浅浅几声轻叹,摸一摸晾在另册凳子上的衣物,又道:“我十七岁搬出先生府上,其后虽不日日见先生,也是隔三岔五登门求教。八年躬亲相待,他对我恩同再造,就算隔着山高海深的仇怨,我始终愿意叫他一声先生。但为正道沧桑,为我满族亲人,我必须要他付出代价。便是不能,我也要从他的手里,竭己所能保下无辜之人……” 闻听林安之说话,蓝林苍也渐渐平静,扯着衣摆擦干了泪,又将信封取在手里,几次将信纸抽出来,踟蹰着又放回去。 跨越漫长的停滞,林安之抬起脸,一双浑黑的眸子里,是分毫不容置喙的衷诚:“你可愿意,留下来帮我?” |
<五十一> 林安之并没有得到他料想中的答案。 蓝林苍肿眼里带着讥讽,斜着脖子哂一声过来:“你是林畜生派来的奸细么?” 奸细?这帽子可扣大了,林安之立马正色道:“我现在虽名林安之,但我姓秦。”言闭对天指誓:“刚才所说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我秦宁死无全尸。” “小爷我一天可以发十八个誓,把祖宗当儿子卖,你觉得对我说这种话有用?” 在这样的时刻,一切背景都陷入了夜的沉寂。 唯有火焰,与两人眼里的光,飘忽不定地摇曳。 蓝林苍忽然道:“我若答应帮你,你是要我回林府去找林鄞,给你套情报做线人,是不是?” 这个问题,几乎未曾经过大脑,乃是直接从嘴里蹦出来。说白了就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既不明白林安之为何会看上他,也不明白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 然而冥冥之中,他感觉到林安之有这样的意图,这一问,却是有七八分的把握在。 果然,林安之默认,点头。 蓝林苍又问:“为什么是我?” 让我去做这件事,有什么优势?与你们唯一的不同,不过我是他的儿子。可这层关系能有什么用途呢?爹这种东西……呵。 林安之直面着蓝林苍的逼视:“你,确实是最有机会接近他的人。” 他跟随林鄞八年,未能识辨出林鄞分毫破绽,时至如今,放眼整个天下,也确只有蓝林苍有可能找到林鄞的软肋,而或,干脆地成为林鄞的软肋。 蓝林苍呵呵干笑:“天大的笑话,你爷爷我好不容易才从林畜生的笼子里出来,就为了你,又赶回去自投罗网?” 这个问题,着实不怎么好回答。 无论是给蓝林苍的信,还是今夜四海居的徒然生变,其中蹊跷实在太多。信,显然是林鄞故意遗落给他,由此可以确凿的知道,林鄞希望这封信落到蓝林苍手上。可林鄞又为何要挑拨自己和蓝林苍的关系,而且一定要借他林安之的手来做这件事?今夜围堵四海居,又是否在林鄞的算计之内? 林鄞的目的到底如何,这一切的背后,又到底是什么样的阴谋。 今夜之事,连带这封信,他已确信自己已经暴露……整个金陵青乌会,也随时可能暴露。林鄞对他尚有旧情,他还能有游刃的余地。可这些同伴,却已是危如幕燕。若蓝林苍不愿帮忙,下一步,到底该如何走? 这片刻的思虑之间,林安之始终带着一抹笑,却远不如林鄞那般自然。额角的冷汗也愈见细密,很快便凝成了团,缓缓自鬓颊划下。 蓝林苍脸埋在火光里,指尖摩挲着衣角。微凝的眉目,静定的深思,他甚少如此。 忽地抬起头来,咧开嘴便是一幅明朗的图画:“行,我答应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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