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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自古坏人坦荡荡[第2页]

作者:用户名找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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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一瞬间屏息无声,连蓝林苍都呆了。
林鄞脚下滞了滞,抬手擦去唾沫,自若地走到儿子面前。
将儿子惨淡的脸色打量两眼,抚上儿子渍着一层薄汗的额梢,凉意透进掌心,林鄞敛肃了神情:“你娘叫你来报仇?”
蓝林苍回神,穷途末路地挣扎起来,龇着两颗虎牙凶光毕露,若不是脚上坠着拷,他或许会一脚把林鄞踢飞。
拍拍儿子的小凶脸:“你娘有没有告诉你,她和你爹交手十二次,你爹饶她不死十二次,在那之后,才有了你?”
言下之意,无论在这世上有多少血恨未泯,蓝灵灵最没有资格谈报仇,也没有理由去加害的人,就是林鄞。
哈?
我娘那手无缚鸡之力病秧子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怎还和你交上手了?
你当你爷爷是蠢狗么,我呸!
蓝林苍忍着满身痛,忿忿地别开脸,挤个余光过来:“哼!”
林鄞低缓的宛叹里,有着流水落花的无奈:“你的母亲,淑嘉茂质,娴雅温良,是本堂此生所见……最最美丽的女子。”
蓝林苍再次愣住。
“你母亲那般柔善,怎会生养出你这样的儿子?莫非你那长命锁,是你偷来的?抢来的?”未待蓝林苍反应,林鄞转身对守在一侧的旁人:“若真如此,罢了罢了,本堂已没有耐心,带他回去,让他自生自灭,若是秋后还没死,拖出去砍了吧。”
旋即抬步向外,再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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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的狱医,从年夜饭桌被捉来加班,一肚子的气,全撒在了蓝林苍身上。
蓝林苍给铁链套了手,嘴也给塞死,被三个狱卒死死摁在凳子上。狱医执着各种瓶罐,药似盐巴一样抹,间或洒两把药酒,其中销魂荡魄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药没上到一半,蓝林苍痛晕过去,醒来时已回了牢房。
醒是醒了,仍是浑噩着的,脑子像是灌了铅,沉沉的转不动,手脚四肢也丝毫提不上力,连呼吸都如游丝断续,缥缈而虚弱。
他盯着石墙空茫茫地看了一阵,渐渐意识到,自己这条咸鱼,使尽九牛二虎之力,不仅没能翻身,还特娘的粘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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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然合上眼,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蓝林苍脑子里挥之不去地飘着这样两句——
“你的母亲,淑嘉茂质,娴雅温良,是本堂此生所见……最最美丽的女子。”
“你母亲那般柔善,怎会生养出你这样的儿子?”
在蓝林苍的记忆里,蓝灵灵常年卧病在床,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提不起精神,倒确实对得起娴静这样的评价。
蓝林苍七岁自作主张拜入萧山门下,跟着前任鬼邪学艺,一次又一次的给鬼邪卖命,换取给娘亲救命的药钱。小时候偶尔得空回到家里,娘亲若是醒着,有点气力,收拾家务之余,便会给他做饭。娘亲做的红烧肉,是他童年里最向往的幸福所在,和三十晚上林鄞喂给他吃的红烧肉,味道一模一样。
八岁时蓝林苍第一次出任务杀人,连着几天没睡好觉。回到隐居的小山谷里,忐忑小心地问蓝灵灵,娘,苍儿要做坏人了,娘您会讨厌苍儿吗?
蓝灵灵将从昏睡中醒来,恹恹地坐在床上,手中卷着一本经书,两弯眼影犹沉在眸下,如水似月柔柔的笑:“自古坏人坦荡荡,自古君子常戚戚,这世上哪有什么好坏之分,不管做什么事,苍儿开心就好。”
十二岁那年夏天,蓝林苍手刃他的授业恩师,攫夺宗鬼剑,伪传遗命,成为新任萧山之主。他将娘亲接到萧山门中,寻了江南最好的名医给娘亲治病,然而那时候,蓝灵灵已经积毒入心,常年昏迷,药石罔医。
所以蓝林苍并不知道,她的母亲在生他之前,曾是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鬼见愁,和善良二字生来无缘。他也并不知道,她的母亲,曾经对烧水煮米都束手无策,因为品尝到林鄞亲自烹制的一块红烧肉,从此对林鄞彻底倾心,乃至不惜一切要和林鄞相随天涯。
未知过了多久,蓝林苍总算从迷魇与回忆中清醒,忍着满背油煎火辣的痛,爬起来坐。柔软的毛毯从他肩上滑下,懒懒地围成一圈。抬眼望去,酒肉连着桌子早已不翼而飞,留着一炉火,烧得正旺。炉火旁杵着只眼熟的罐子,蓝林苍记得,里面是鸡汤。
咦?
惊然埋头,蓝林苍这才发现自己穿着衣服,棉布长衫,月牙的白,看上去是新制的。
除却新添了褥子毛毯,手脚上的镣铐也变成了常见的轻巧款,举动间摩擦终归轻了些,不再那么难受。
娘啊林畜生良心发现了?!
蓝林苍往地上一唾,呸!
<十六>
爬到炉子边,陶罐摸上去还是温热的,打开一看,还有大半罐。
罐子旁留着个长柄的木勺,往罐子里搅一搅,舀起来居然有大块的鸡肉,啃光了骨头吐火炉里,激起毕剥两声响。啜上两口鲜美的汤,浑身从胃到皮肤,暖融融的很是舒服。
蓝林苍一边喝着汤,一边转着眸子想问题。
所以林畜生知道我是他儿子。
所以林畜生知道我想杀他报仇。
所以林畜生暂时没有杀我。
林畜生又打了我一顿,然后给我提高待遇,顺便留了灌鸡汤给我。
临走之前还甩下句让我自生自灭,明年秋后拖出去砍头。
你爷爷的这什么狗屁玩意?!
蓝林苍思来想去,愣是没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林畜生到底杀不杀我?啊?到底杀不杀我?既然要杀干毛不早点动手还这么折腾,若是不杀,难道是打算把他爷爷关刑部大牢养蘑菇?
一口恶气梗得心头慌,木勺往罐子里一捅,咣的一声,溅出几大颗漂着油沫的汤水。
娘啊你当年干嘛去招惹这种畜生,世上芳草千千万,貌若天仙如您,为什么唯独看上这有毒还带粪土味的……
蓝林苍暗自骂,骂着骂着,忽就想到了一个问题。
按理来说,林畜生应该是我的亲爹。
嗯,亲爹?亲爹是种什么东西?
在蓝林苍的记忆里,亲爹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年蓝林苍拜在萧山门下,前任门主吴弛见他天资颇高,且……一肚子坏水浑然天成,于是收为亲传弟子。
吴弛还有个儿子,名为吴芷,算是蓝林苍的师兄。
因为种种类似于难产克死他妈、他妈突然背叛、他妈为救他而死,以及老爹十分特别非常望子成龙之类奇怪的原因,吴弛对吴芷相当不待见。蓝林苍经常见到吴芷在堂前石地上,一跪便是整夜整天,无论春夏寒暑,风霜雨雪。有时候刚出过任务回来,吴芷带着一身伤,就因为漏了个活口,或是匀了赃物出去接济可怜人家,或者根本不需要理由,就被吴弛吊在梁上往死里打。直至最后将吴芷活活害死,吴弛才总算掉了两滴眼泪,在吴芷坟前泣不成声一口一句后悔不该,儿子啊爹对你不起。
蓝林苍对“父亲”两字的印象,定格在吴芷死去的那一刻。在他眼里,父亲二字,对等于无情冷血,苛酷残忍。他杀吴弛,除却被不愿继续给吴弛廉价卖命,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便是给吴芷报仇。
吴弛死后,蓝林苍将他的尸身焚在吴芷坟前。“师兄,你虽不记恨你爹,但师弟必须替你了却这段孽债,不然一天到晚气得牙齿打架,肉都吃不安生。”
在江湖中摸爬多年,蓝林苍也曾见多少舐犊深情父爱如山,然而在他宗鬼剑下,向来强者为尊。情义二字,难免沾上多少可叹可笑的意味,终是再难触动他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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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地,在与林鄞狭路相逢,被摧残了两月过后,蓝林苍愈发觉得,爹这种东西,确实不是东西。可又似觉得,林鄞这种东西,比吴弛那种东西,终归有点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暂时还想不透彻。
在不清不楚的往事里逡巡,蓝林苍一勺一勺挖鸡汤喝,偶尔嚼出几块质地坚硬的碎骨,往衣服上抹抹干净,收到袖子里。

话说文文写到这里,你们还不相信这是亲爹乖儿子暖萌大甜文吗……
<十七>
转眼正月十五,元宵节,晚间送来的饭食是一碗汤圆,芝麻陷。
而今三餐都有供应,晨食豆浆油条,中午两素一荤勉强管饱,所以对这碗汤圆,蓝林苍并没有惊喜,愁眉望着送饭来的狱卒:“林相他……”
那狱卒压根不看他,避之不及地走了。
蓝林苍一口一个吃汤圆,心里面颇有些鬼怪。林畜生当真不跟老子玩了?当真打算不管老子了?当真打算明年秋后把他爷爷砍了?
吃完汤圆,他把袖子里藏了多日的鸡骨头掏出来,经过多日的打磨,鸡骨头成了几根细签,打开手脚的镣铐后,蓝林苍对着牢门的锁鼓敲半天,无功而返。
这些天送来的饭食,再没有骨头的影子,林鄞也一直不来探监。蓝林苍在肚子里策划了多少方案,压根没有实现的机会。
年节过后,地牢又热闹起来,各种作奸犯科妖魔鬼怪吟咛叫屈整夜让人不得清静。然而牢房对面的独间始终空着,自从那只替自己去死的猪离开,蓝林苍再无狱友作伴。
狱卒们偶尔巡查过此,皆把蓝林苍当空气,唯有那个年三十曾奉命打过他两扫帚的小伙计偶尔瞅他两眼,而后便耗子见了猫似的,一抹烟走得干净。
在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办法轻易逃离监狱之后,蓝林苍空虚了。
就算每天有吃有喝勉强温饱,可这终归是坐牢啊。一亩三分地,左右不过五步,前后不足十尺,举头望空墙低头思故乡的,可蓝林苍没多少故乡可思,想娘亲又太虐心,总归是各种鳏寡孤独。每天无聊透了,蓝林苍会练几招剑法打两套拳,然而手上没剑,只能是走个把式而已。动多了还出汗,随手往脖子上一抹,大块的汗泥往下掉。蓝林苍三月不洗澡,愈发想念昔年家门口那沟浅溪,花自漂零水自流,这日子啥时是个头……
又是十来日过去,蓝林苍彻底消沉,整日窝在墙角里,不再动弹。
娘的,这是,真的,要,把爷爷我,关这里,一辈子?
万般无奈下,蓝林苍开始新一轮的绝食求关注,哪怕明知是讨打,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中午一顿未吃,无人睬他。然而这晚上,送来一碗酱色透莹肥香浓郁的红烧肉,蓝林苍左思右想,决定吃完这顿,明天再绝食。
第二天中午送来半只剔了骨头的烧鸭,蓝林苍想,奶奶的,明天再绝食!
第三天有上好的烤鸡,蓝林苍对着烧鸡咽了半桶口水,苦笑着对自己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明,明天再绝食吧……
就这样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蓝林苍在绝食与不绝食中徘徊数日,顿悟杀爹大业未半岂能中道而废,于是一脸讨好向着给他送饭的狱卒:“我又想吃红烧肉了。”
时入二月,天气渐暖,跳蚤虱子老鼠蟑螂出洞觅食生儿育女热闹非凡。这天清晨,蓝林苍百无聊赖蜷在褥子里,抱着盖了一月的毛毯,捻着可爱的小跳蚤,一只复一只。脑子里魂萦梦绕是红烧肉,翻来覆去的揣度,昨日那句话,是否有传进林畜生耳朵。
人影遮了火光,蓝林苍转头看,林鄞在牢门外,半脸映在微光,半脸埋在阴影,隽眉如墨压着一钩浅湾,笑得意趣盎然。
<十八>
“想出去了?”
“进了刑部大牢,岂是你想走就能走?罪名都记在簿子上,签字画押一应具在,你自己看。”
“本堂可作担保赎你出去,三千两,看你也付不起,把这卖身契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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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七,蓝林苍出狱。
日照金陵,薄雾将尽,朝阳懒懒地盹在屋顶。刑部大牢门口,蓝林苍回望一眼,那一排青黑的檐瓦,仍是来时的庄穆肃杀。
三个月牢狱之灾,除却空叹个时运不齐,命犯黄历,落水凤凰不如鸡……总归,也还是有点收获。
经过深刻检讨与沉痛反思,蓝林苍提高了道德修养与思想觉悟,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套路最靠谱。除却要师夷长技以制夷,蓝林苍想,就算这辈子打不过林畜生,好在我还年轻。林畜生比我大二十二岁,熬个四五十年必是他先翘辫子,只要努力活下去,笑到最后的总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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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力马车,平板悬挂,蓝林苍一路颠得东倒西歪险些散架。林鄞箕踞倚坐,叼着根狗尾巴草,检点儿子满头鸟窝般邋遢的乱毛:“尾巴好好藏着,否则本堂不高兴,随时把你扔回去。”
蓝林苍跪坐端正,作乖巧状:“您是大爷都听您的。”
林鄞吐掉小草,理了理飘在自个额前的两丝散发:“以你簿子上的案底,砍十次脑袋犹嫌少,本堂怜你年纪小,给你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三千两银子不便宜,你也得好好发挥三千两的价值。本堂宅子里正巧缺个小仆,像洗衣洒扫砍材烧火这种事,以后就交给你了。”
蓝林苍卑谄道:“当然当然,不过要在下干活,戴着家伙总不方便,您先给区区在下,把锁解了?”言毕摇摇手上的铐子,笑容里苦得能挤出药汁。
林鄞带他出牢房,却并不给他卸下镣铐,反在其上添了把不知从哪搞来的千机锁。此锁看似一核桃大的圆球,通体沉黑无缝,唯有一针眼小孔,需以针细的钥匙从中打开。据传此锁出自鲁班后人,乃是用来锁藏传国玉玺的不世之宝,就连江湖赫赫有名的神偷杨跖都望而却步。对此,蓝林苍既感自豪,又无力吐槽。
面对蓝林苍的恳求,林鄞慷慨一笑:“要不,本堂还是把你武功废了,一劳永逸,岂不更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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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左拐右拐,驶向金陵城南角一处偏街,蓝林苍撩开窗帘,看乌砖白瓦人影稀,空巷古道绿苔青,忽然生出诡异的恍惚感,转头问林鄞:“您的宅子,不是在中正街十号?”此前为刺杀林鄞,他曾去中正街探过路,见过那高门朱户御题的匾额,两个大字金光璀璨,是为他记忆中的林府。
林鄞低声叹:“你小子在黑道混这么多年,狡兔三窟都不懂?”
蓝林苍无辜而茫然,林鄞从怀中掏出一张摁着红手印的白纸,审度两眼,在蓝林苍面前抖了抖:“啧啧,想你娘亲当年,也当得上半个才女,你小子居然连名字都不会写……”
蓝林苍笑得纯洁。蠢货才在卖身契上写自个名姓丢娘亲的脸。自然,按下的手印他也做了手脚,随时可以翻脸不认。
“蓝,林苍,祖籍蜀州,幸好你不姓林,否则还得想法子和你撇清关系。”林鄞将契书收回怀里:“既签了这契书,便是我林府的家奴。入我林府大门,你也需懂点规矩,此去虽把你放在偏宅,但也有道上的,知道那是我林某人的宅子,总不能随便给你败了门风。不如这样,待会你先在照壁外跪几个时辰,背背我林府门规,然后赏顿板子给你,帮你长个记性,嗯哼?”
<十九>
这话挑着几分趣味,娓娓道尽时,蓝林苍的脸色,若非蒙着陈旧的泥污,当是新烧石灰的白。
虽然那契书还不如镣铐实在,可毕竟现今在林畜生手里,万一林畜生不给活路,昔日名动四海萧山鬼邪,岂非死得不明不白?
蓝林苍再顾不得自己的脏脸,扑地弯腰拜了下去,掏心掏肺把那些既能体现素质情操、又能表达拳拳衷心的词语从坟堆里挖出来:“林,林相,求您开恩,蓝林苍此生唯林相一人肝脑涂地鞍前马后做牛做马……”
林鄞摇头直叹:“既然这么诚心,你袖子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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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手与高手对峙,不消出手,便是外人望之色变的杀气,就连赶车的“马夫”,都感觉后背寒风森凉,直透进单薄的里衣。
车内冰风狂啸,作摧城覆顶之势。蓝林苍哆嗦着牙,只千钧一发之际,完成了从“老子他娘的今天一定要和林畜生同归于尽”到“计划已败不宜铤而走险、孙子大业才刚刚开始蓝林苍你不能随便牺牲”的思想转变,掏出袖中杀器——扔到面前空地:“这只是留着用来剔牙,您别误会……”
“啧……”拾起地上凶器,看似鸡的腿骨,两端磨出了修狭的尖角,指尖触上锋刃,不算特别锐利,但在蓝林苍手里,也足以置人死地。
随手将鸡骨头捏成两截扔出车窗,林鄞故作无事理着衣角:“以后见本堂,当称呼老爷,懂?”
“是是是,老爷在上受你爷……小的一拜!”蓝林苍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彻底孙子了一回。
林鄞总觉听着割耳朵,蹙眉扶额,拿捏片刻:“别一口一个在下小的,先把你肚子里那些爷爷姥姥管管好,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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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下的地方,乃是深街巷尾,左右尽是废弃的宅院,门漆剥落,草掩阶台。
眼前的宅子,门倒是簇新的棕色,犹散着刺鼻的漆味。院墙刷得粉白,脊瓦也似新铺装的,且用的上等琉瓦,光泽细腻,与周遭邻里相对,显得有些鹤立鸡群。蓝林苍握着手上的锁链,呆望着门额上的牌匾——黝黑的木板,上刻王宅二字,白漆描边,朴实而粗简。
林鄞下了车,打发走驾车的心腹手下,负手站在蓝林苍身旁。仰目瞩视间,唇角浅弯,含着些满意颜色:“大隐隐于市,便是如此。”
蓝林苍偷偷往隔院墙角瞄一眼。只消片息,他已判断出,这周围四家院落,少说有十人伺守各处,皆负上乘武艺,绝非易与之辈。
身在揆席权倾天下,却要在这偏街陋巷里隐居。且瞧这守备的架势,比林府本宅还要严密几分,便是卖毒药也没见这般小心的。蓝林苍埋眼深思,略感所得:所谓大奸若忠,大恶如善,林鄞此人,果不负阎罗二字,实乃大奸大恶之徒。
尚未踏入院门,内里远远唤来声——“爹,您回来了?”
<二十>
前院一主堂,后院三厢房,围成四四方方一小院。院子里有梅竹兰菊,假山小潭,藤蔓如幕爬满院墙,一架羊桃新芽方吐。
绕过主堂,蓝林苍跟着林鄞进了后院。迎面而来的弱冠书生,一身白衣整洁清爽,举手投足洒落得宜,眉目五官亦是极为干净,虽谈不上倾城绝世,也总归让蓝林苍忍不住多看两眼。然而只凭这两眼,蓝林苍就觉着鬼怪。这人虽也生得好看,和林鄞相比,却完全是两种模子出来的,从眉目到鼻梁,没一处形似。就算长相是随着他娘,也未免……有些过了?
对蓝林苍的到来,书生恰到好处的诧异:“爹,这是?”
林鄞无妨地笑:“你在此闭关读书,身边连个打杂的下手都没有。今日过街市,看这小子激灵,买来干点粗活。”言闭又对蓝林苍:“以后,你管这位叫少爷。”
林少爷相较随性些,藏下眉目神色,浮展出疏朗的笑:“我叫林安之,字清平。”
蓝林苍傻愣愣点头,他比林安之矮了小半个脑袋,仰视间气势便已低了两分。然而心中盘算的,却是这林畜生抛妻弃子对我娘不管不问,倒在金陵城又生了个小畜生。杀人计划又多了个目标,这只林小畜生也必须死。
啧,看这小子瘦白的样儿,不像练过武的,杀起来应该比杀林畜生容易多了。
“本堂宅子里一应从简,你没有别的帮手,但做饭,奉茶之类的细活,也不必你来操心。以后你只需随时保证一锅水滚着,保证那水缸里的水满着,每日将屋子里的案几置物擦一遍,此外早晚打扫庭院。切记本堂养的这些花草,不可随意乱动。还有,洗衣这事,也归你了。”在蓝林苍错愕的神色里,林鄞对着角落的伙房抬了抬目光:“先去把你自己收拾干净,待会安之给你送衣服过去。家里没多的空宅,喏,以后你就住那柴房。”
蓝林苍循着林鄞目光看去,那哪算得上“房”啊,就俩面透风一窝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您是老爷都听您的,你爷爷我风里雨里来去惯了,不挑你这些。蓝林苍强颜欢笑的点头:“好。”随后拖着脚上镣铐,丁零当啷的往厨房走。
林安之看向林鄞:“今日旬休,爹您一大早出去也没留个准信,孩儿还是把午饭做好了,您看先用饭还是……”
南晋官制,每月初七、十七、二十七三日乃是旬休,百官不朝。尽管南晋皇帝就没上过朝,内阁六部的职能部门也要运作下去。如今是待战年岁,又是推行改革的关键时期,且今年刚翻过新年,便逢上会考、京察两桩大事。六部上下无一不是热火朝天的忙碌,只恨不能一个人分成三瓣用。身为首辅,林鄞更是忙中之忙,正月间两天旬休,赔得是渣都不剩。
也所以,林安之确实不太确定,林鄞是否会回来用这餐难得的午饭。
听到午饭二字,蓝林苍才似嗅到厨房飘来饭菜香。林鄞温声应答:“先吃饭。”随后林安之脚下生风地跑进厨房,三两下往院里石桌置了饭菜碗筷。两人在桌旁落座,林鄞余光扫向呆在半道的蓝林苍:“当做何事,需要本堂用棍子教?”
<二十一>
那桌子上的两碟菜,蒜苗回锅肉,干煸四季豆,虽是家常小炒,带着十足的诚意,色香俱全。配上两大碗饭,真真是极好的。
蓝林苍眼瞪得笔直,着实想说,我饿了。
话到喉头,咕哝成一声:“哦。”
从厨房后的水井里取水,满两桶倒在铁锅里烧。灶台上木桶蒸熟了饭,揭开桶盖,半桶莹白的米粒饱满动人。可没菜怎么办?蓝林苍没心情和林家大小畜生凑热闹,上下求索间,在灶台下发现老坛一只,揭开盖子酸香扑鼻。粗粗一看,有新泡的嫩姜和萝卜,取了筷子夹出条胭红的泡萝卜,抱着木桶有滋有味地扒饭,三下五除二,便将大半桶饭消得精光。
满腮饭粒的蓝林苍,鼓着肚子林安之打了个照面。林安之端着空碗,两步过来往桶里一瞅,哑然失笑,转身从房门口探个脑袋出去:“爹,小苍把饭吃完了……连晚上饭的都吃完了,孩儿再给您下碗面吧?”
林安之此言未尽,猝觉杀意飞生,斜眼见寒光如月倏闪而至,好家伙,菜刀!
院子里应来一声:“好!”
蓝林苍没打算留林安之活口。
在杀掉林安之后,埋伏在厨房里,等林鄞自投罗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即使戴着镣铐,只要一切顺利,蓝林苍自忖有七分胜算。
林安之极快侧身避开刀锋,脖子上仍被划了道细口,应接之下急声唤:“蓝公子!”
蓝林苍未料林安之反应如此之快,且这身法只一眼便知不落凡俗。镣铐碰击的声响让蓝林苍意识到事情不妙,不屈不挠向林安之继续挥刀。潜意思里不过是死也要拉个人垫背,或是捉来做人质也好。林安之游鱼般往蓝林苍背后一绕,顺带反扭蓝林苍胳膊:“那个,蓝公子……”夺过菜刀握在手里:“蓝公子别激动,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恰在这时,厨房外有细小风动,蓝林苍钻进林安之臂弯,掰起林安之的手,让菜刀架上自己脖子,惊惧惶恐:“少爷饶命,少爷饶命!小人真的只是个奴才,不是老爷的私生子啊~~~”
本是处变自若的林安之,却在这一瞬骇得落了刀,推开蓝林苍倒退两步手足失措。蓝林苍跌坐在地,亦是一脸苍白脸色,五官簇紧成团,痛苦似断了骨头,哎哟哎哟叫唤个不停。
门口响起鼓掌声,林安之转头看,只见林鄞双手抱怀,倚出半框俊挺的剪影。
“不错不错,贼喊捉贼,理直气壮。戏演得也不错,下回找个戏班子串两回场,未准可以赚点细碎银子,总能弥补些损失。安之下次也别这么慌,直接把他砍了便是。他的契书在本……”语声明显断了半拍:“在你爹这,区区三千两,你爹亏得起。”
<二十二>
言罢拍拍双手,理一理衣祍:“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寸金难买寸光阴,面也不必煮了,晚饭早一点便是。”
林安之脖子上的伤,只堪堪破了油皮,看似有流血的趋势。掏出随身的药膏涂上,红痕隐在衣领,并不明显。蓝林苍洗完锅刷好碗,兑了盆热气腾腾的水,和着林鄞扔过来的一包澡豆子,在厨房背后深井旁洗澡。林鄞大发慈悲给他解了铐锁,笑吟吟一句:“瞧瞧,这小跳蚤和你长得像不像。”
蓝林苍一声呸卡在喉咙,果断认怂,谄媚的笑:“像,像,您说像当然像,小的整个人都是跳蚤,嘻嘻。”
这一澡洗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其间林安之给他换来两桶热水。转眸看他时,隔着渺渺的雾气,眸中一汪清潭,含着些令蓝林苍琢磨不透的,似是同情的意味。林鄞则一直守在旁侧,时而斜过冷眼,瞟一瞟他的乖儿子。蓝林苍往木盆子里缩,黑漆漆的眼珠子露在盆沿上。
林鄞融开一个温善的笑,又将目光移转到墙角。
只凭这一眼相望,蓝林苍忽就想起个事。
今日出狱前,林鄞让他对天立誓做下保证,从今而后,不得肆意伤人,否则……
蓝林苍埋下眼,咽了口唾沫。
这是等着秋后算账,还是他压根把这事忘了?
换上粗衣短褐,新制的布鞋,蓝林苍将湿漉的头发捆成一团,又将穿了月余的衣服打水来洗。林鄞给蓝林苍套上镣铐,似是而非看了看他手腕与足踝,确认并没有明显的擦伤。嘱咐他劈材烧水扫院子,随后便回到院子里,指点林安之读书。
书目无外于朱子章句类,翻来覆去是四书五经的册子,南晋科考定死的范围。林安之去年在南直隶省秋闱中举,今年正当赶赴三月春闱一搏功名。他虽从小在武当习武,也熬过十来年暑九寒窗。值此鱼跃龙门、金榜折桂的紧要关头,林鄞将他安排在清静到闹鬼的偏居,从表面上看,当是有让他安心备考,望他能一举功成的意思。
<二十三>
蓝林苍洗完衣服,给厨房的水缸添了水,烧上一茶壶热水待用,而后在厨房的山墙下,劈那堆如山的柴。这柴,竟大都是整条的圆木,且似楠木、铁杉类的材质,硬如金石,砍起来煞是费力。蓝林苍越砍越冒火,一把砍刀带着凌冽的杀气,呼啸着从他手中飞进院中,又从院子里抛回来,咄的一声劈进眼前的木头。
蓝林苍恶狠狠往地上一唾,坐地上发起了呆。
想起方才和林小畜生的交手,蓝林苍忽觉得有些奇怪。这身法,看上去和林鄞不在一个路数……林鄞的剑法,大抵应是昔年苍山七剑的某个分支。可林小畜生,明摆着是武当忘尘宗的身法,和苍山隔了十万八千里。
这二人长相也差得太大,极可能并不是血亲,甚至连堂叔都算不上。林畜生应该也不至于蠢到给人戴了绿帽子,所以,莫不是抱来的养子?
蓝林苍抬眼望天,长空湛碧,万里无云。不知为何,他忽然便有点同情林安之了,是那种,极为难得的,真心诚意的同情。
日薄西山时,橘色的光晕越过西墙,浓了满院盎盎春色。林安之从厨房那边吱声过来:“小苍,过来烧火,煮面。”
这一顿晚饭,三大碗面,淋了浓厚的肉臊浇头。林鄞和林安之在院子里吃得谈笑风生,蓝林苍一个人孤坐厨房,如嚼干柴。期间他走到厨房门口,往院子里望了一眼,正瞧见斜阳余光下,林鄞慈眉善目,从中午剩的半盘子回锅肉里挑出块肥瘦均匀的,夹到林安之碗里。
蓝林苍人生在世十七载,何曾见过这等父慈子孝的奇怪场面,半嘴面条滑回碗里,背过身坐回灶火旁,百思不得其解。
经过一碗面的功夫,他似乎终于开了窍,意识到这样一个问题:不管林安之是从哪冒出来的,林安之是林鄞的儿子,我也是林鄞的儿子,凭什么林安之可以锦衣玉食光鲜照人前程似锦,我却要蹲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当然,神往是少,嫉恨是多。林小畜生必须死,成了他心中又一伟业,在彼一时,甚至超越为娘报仇炖畜生,高居榜魁,光耀前程。
洗罢碗筷,天色渐暗,几抹霞云染透西山。林安之在书房里挑灯夜战,烛光透过窗纸,润了那几盆山茶的叶子,点缀出微浓的夜色。蓝林苍干完了活,坐在厨房门口小槛上发呆,莫名就有了些寂寞空庭的戚戚之感。林鄞自书房出,手握一捆藤条,走到院中空地:“搬根条凳过来。”
<二十四>
蓝林苍好歹是见过世面的。
昔年吴弛打吴芷,向来是让吴芷自己找刑具。他见过吴芷举着藤杖在地上干跪半日,而吴弛,直到日落黄昏,才想起他似乎有这么个儿子。疾风骤雨打上一顿,将昏将死的时候才算住手,让下人给抬回去。
蓝林苍也曾去求饶,换来一头雾水两天禁闭,其后便再不敢插手他师父师兄的家务事。逢上吴芷挨过打,他得空时会去陪在床边。十岁时他便起过助吴芷篡位之意,然而吴芷的态度,令蓝林苍失望得很。那时他不止一次在心中骂,一个无耻,一个无知,真特娘天生一对。
恍惚间,蓝林苍又似看到那时情形,轻笑一声,望向桂树梢头那弯初冷的月。
你爷爷顶天立地宁死不屈,就算逃不掉也要抗争到底。有本事来拽你爷爷过去,要你爷爷自己送死,门都没有。
然而不过片息,蓝林苍拖来一条长凳,麻溜跪院子里了。除却背有些驼,腿叉得开了点,两肩像滑坡的山,表情似在被人追讨十几辈的烂债。其余地方,大抵,基本,都是像模像样的。
如此奇景,只因一句:“看样子,还是刑部大牢更适合你。”
蓝林苍信得很。如今的他,就算再掉两层皮,也不想再回大牢和耗子老鼠呆哪怕半个晚上。
林鄞从藤条里抽了小指粗的一根,其余顺手扔地上:“今天为什么对安之出手。”
蓝林苍往地上粗粗一数,大概是十根,拿这么多出来做什么?
不祥的预感骚动起来,蓝林苍咽了口唾沫,不做声。
“他和你有仇?有怨?”藤尖往儿子脸上碰了碰:“抬头。”
缓缓将脸抬起,蓝林苍壮志生豪胆,大义凛然和林鄞四目相对。唇角轻撇,扬起不屑的冷笑:“只有死人,才不会碍人眼烦。”
林鄞额头青筋跳:“今日带你出来前,约法三章绝不再伤人性命,你是逼本堂废你武功?”
蓝林苍的笑,显是更加冷了。在他的意识里,林鄞留他一命,不过是因为他还有用,仅此而已。林鄞若要废他武功,早就该动手了,岂还会等到今天?
三月前初逢的那晚,幽深的巷道之中,蓝林苍跪坐在地吁吁气喘,而林鄞,将剑柄压在他肩上,阻绝着他乱动的可能。寥寥几句口舌厮磨,林鄞曾有此言:“仁义忠恕太虚了,讲点实在的……本堂怜你年幼,不和你翻草莽堆里的烂账。今日你随本堂回去,跟着本堂读书修业,既不收你束脩,也不逼你磕头。待你勉强读出个样儿,知道点善恶是非,真心悔过之后,任你远走高飞,本堂绝不强留……”
在彼之时,蓝林苍压根懒得听林鄞啰嗦着什么,眼观八方耳听六路只为瞅住林鄞破绽所在,终于图穷匕见抽出袖中短刃,和林鄞且奔且逃地又战了几个回合。结果,蓝林苍连巷子都没跑出去,而林鄞,彻底失去了和蓝林苍讲道理的耐心。
那时蓝林苍心中所想,不过是林鄞这等老狐狸,要用人还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废话。而今的蓝林苍,依旧抱着这种想法,所以他自然不信,林鄞当真舍得废了他武功,白瞎了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
空气里漫开诡谲的缄默,十来息对峙间恶潮暗涌。倏然,林鄞抽出随身短剑,冷光一闪挑向蓝林苍手肘。蓝林苍往后一跳,纵然锁着脚链,也是极轻盈地落在五步开外。林鄞冷笑着步步逼来:“五,四,三……”
右臂肘内骤生凉意,埋头一看,皮肉虽未受伤,袖管却被划尺余豁口。
蓝林苍脸色顿白双膝砸落:“别,别,老爷,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不敢了,您开个恩,再给次机会……”
<二十五>
林鄞向来好说话,要机会就给机会。
藤条点在条凳上:“你找本堂寻仇,本堂可以容你忍你,但是滥杀无辜之罪,依我大晋律法,必须以命抵命。今日你动手前,可是想好了后果?”
蓝林苍怂不过三秒,顿悟到林鄞方才那剑,若是当真铁了心要挑自己手筋,岂会留给自己反应的时机。于是斗起一副熊胆,冷哼着别开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小的错了您看着办。”
“我林府的下人,向来循规蹈矩,身世干净,即便落户出门,也绝不会败坏我林某人的名声。平素若犯大错,一律是梨木杖请在诫堂受训,挨打时不可抗命求饶,否则,打断双腿,扫地出门,生死不论。以你今日行为,本堂打死你也是活该,但念你初入府上,还没来得及好生调教,所以留你一命。”林鄞说话时,眼光镇定如斯,压在蓝林苍脸上。口中一条条倒出来的,冷似千年玄冰,毫无转圜余地:“五十下,若是绑着打,本堂下十成力。只要你受得下去,今日暗藏凶器、蓄意谋杀,还有下午丢那斧头……一笔勾销。若不绑,本堂只下七分力,但你若敢乱动乱叫,即刻重来。”
蓝林苍听得头皮些麻,决定再奋力抢救一下自己:“鸡骨头不是凶器!谋杀未遂不算谋杀!斧头真的是手滑,自己灰粗去的!”
林鄞抄起双手:“五十太少了,一百吧。”
蓝林苍干笑:“不,不,五十够了,求老爷……”
林鄞挑眉:“要不那就两百?”
威压下是死一般的沉寂,蓝林苍憋着半口闷气,再也辩解不开了。
林鄞提醒道:“绑还是不绑,你自己挑。”
迎上林鄞晦暗的脸,蓝林苍有些欲哭无泪:“小的好歹值个三千两,您可悠着点,万一打坏了,修起来……浪费钱……”
终于的终于,蓝林苍趴上了条凳,做鱼肉状,等死。
眼前是铺着昏光的地,镂空的窗格投下狭长的影。双手抱着凳腿,脸贴在凳子上,渗进皮肤,是彻心的凉意。
狂风骤雨前的平静,蓝林苍反思今日遭遇,又有了新的感悟。
真是太冲动了。鸡骨头本来藏的上好,非在错误的时间露了杀机。若是留到后来,一骨头解决了林小畜生,然后藏身在厨房……
深谋尚未过半,一道破空声呼啸着落下。
惨叫声惊层云,蓝林苍带翻了条凳,在地上滚了足足两圈方才作罢。呻吟,抽搐,挪腾间似想护住伤处,奈何,铁链太短,终是徒劳。
你狗姥姥沾了盐水的鞭子也没这疼法啊啊啊啊啊!!!!
<二十六>
痛意持续了十来息,总算兜兜转转地散了。蓝林苍止住呻吟,艰难地抬起眼皮,却见林鄞松松散散地站着,把玩那根稍有些弯了的藤条,面无神情。
蓝林苍翻覆着磨叽,作痛苦状,林鄞放下藤条,点上凳子:“数到十,再不起来,后、果、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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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论扬麾沙场,勿论高坐端揆,世人众所周知,林鄞的耐心,向来极好。
十六年前,北胡十万铁骑挥师南渡,直捣金陵,举朝上下,乃至苍发耆耋的平治皇帝,莫不衷于一是,曰,“降”!
林鄞千里飞骑入城,携一纸上书叩至奉天门下。金陵是大晋最后基业,死守尚有生机,投降惟覆亡一途,不能降,断不能降!
三日舌战,十日筑防,林鄞携七万将士死守城门。一月之后,储粮已绝,绝望的阴云笼罩十里金陵,一封又一封诏书摧折着铁血的坚守,一起又一起暴乱压迫着最后的极限。然而林鄞,倚坐沧波城楼,笑看烽烟起灭,作一诗曰,“千古光阴一霎,十万金陵人家,山水朝来笑问,清风浊酒闲茶。”
喝完酒半醉间,就地倚墙和衣一眠,次晨人未醒,已是满城传捷。
人问当年,你怎知北胡会退兵北撤,要知再过一日,便极可能城破人亡,尸首无存!林鄞碧波一笑,答曰:左右不过,就是一个拖字。金陵夏天这么热,胡兵连日围城,战甲不卸,痱子长多了,也是会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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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始终挨不过三下就往地上掉的儿子,林鄞的耐心,终于被磨破了。
“再掉下去,翻倍绑了打。”
你狗姥姥坐地起价趁火打劫无情无义无耻之徒!
蓝林苍一面在心里骂,一面连声央求绑就绑别翻倍。麻溜跑井边,取绳子。
拾起绳子过后,蓝林苍却不急着回头,反是转身去摸墙角的柴刀。无意中瞥见两只黑影,如削如剑立在墙尖。抬头望去,冷月清辉之下,四颗闪着精光的眸子,空荡荡悬在半空,慑人得很。
蓝林苍干笑,你爷爷真是倒了你八辈子的活血霉,这地方少了几只小耗子,却多了两只狗畜生,还有这一大票长着尖牙的狗腿子。若不是白天有个太阳当空照,晚上有个月亮挂树梢,和刑部大牢到底有毛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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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蹭着回到原点,晚幕已浓到极致。
眼睁睁看着林鄞,将自己的双手捆上凳腿。蓝林苍仰天一望五味陈杂,终于合上眼帘,唉。
真可谓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小苍不哭小苍乖,娘在天上看着你呢。
藤条蹭上底裤,半天没个动静,蓝林苍满背倒寒地往回瞪。林鄞撇着一抹莞尔,慢条斯理道:“可能会很疼,但是本堂下手,一向很有分寸,你不必担心自己会有生命危险。”
蓝林苍被堵了嘴,懒得说话也说不了话,愤然将脑袋偏开,瞪向那一园子的草木山水。谢老爷不杀之恩——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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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是时隔多年,蓝林苍仍是不愿回想,当初这顿打,他到底是怎么挨过去的。
那种仿佛随时都在被千刀万剐的痛,那种只消一下便可以魂断今生唯求死的痛,任凭何人都绝不会想要经历第二次。他的骄傲,他的尊严,他所有的执念和坚持,可以在这种痛苦下,如此轻易被挫骨扬灰。
他当然不知,此前三个月混在牢房,刑房里对他动手的家伙,大抵都瞧着林鄞的态度,哪个敢当真下重手?他也当然不知道,他的老爹当年初入官场,便是从刑部衙门的主事做起,除却精察微毫,目光如炬,更是深谙如何用最小的伤害,换给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是所以半盏茶后,当蓝林苍终于费尽努力吐出麻布,开口便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别,别打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爹啊——!!!!”
<二十七>
爹?
知道喊爹了?
有那么极细小的一瞬,那只握着藤条的手,颤了一下。
可惜,他是林鄞,不是别人。
林鄞笑了笑,松开按在儿子腰上的左手,弯腰拾起麻布,揉成一团往儿子嘴里塞。
“才二十几下就叫爹,等挨完这一百,你是想叫本堂老祖宗,还是太爷爷?本堂可受不起,你赶紧省省,老实受着。”
蓝林苍叼过麻布吐开,连人带凳地翻下去:“老爷求您,求您,蓝林苍真的错了,小的真的错了,您饶了小的,饶了小的这次!!”
仓皇的声音黏着涕泗,嗡嗡地有些模糊不清。早知道喊爹没用,蓝林苍真是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
娘的这是真畜生啊,和吴弛一样的真畜生,你爷爷我这辈子命犯畜生,真的要栽死在畜生手里了啊!
林鄞换了根藤条,拽起蓝林苍的胳膊,连着凳子一齐,毫不费力掰回原样。
“若是道歉就可以弥补过失,若是认错就可以破镜重圆,还要法律做什么?”
那藤条再次落下,如风疾峡谷,如雷掣云霄。疼痛像山一样压上脑海,迫使着蓝林苍呜咽,反呕。本能的挣扎下,麻绳在手腕上勒出深红的印痕,滚逝的泪覆满的颊面,然而再怎样都是徒劳,都是徒劳!
好想有人能帮帮自己,哪怕只是争取片刻的喘息。可惜现在,蓝林苍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即便是死,也绝不会有人给他同情。林安之不会,林鄞更不可能会,这世上都是恨他的人,怎可能有人因他的泪生出半点恻隐?
五十来下,藤条又断了一根,蓝林苍已然没有了挣扎,只余下满身的汗,满面的泪,还有断续的呜咽,如雁阵惊寒,如哀鸿泣血。
底裤上洇开了深褐颜色,在暗光下并不明显。
林鄞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重拾了一根修直的藤条,继续。
他到底是收了几分力,落藤如击在水面上,噼啪的响声稍显轻脆。单薄的底裤凌乱地破了裂口,时而有血花飞溅,堙没在斑驳的青苔草痕。疼痛,孤独,恐惧,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连泪水都渐渐被剧烈的疼痛压榨干净。
忽是嘭的一声,蓝林苍头磕上凳子,却换来一记锐烈的责打,恰到好处地刺到经脉,痛比利刃穿心。于是,死鱼般挣了两下,再次安稳下去。
沉重的黑暗遮蔽了光,呼吸与心跳经历了剧烈的奔腾翻山越岭,弱了,淡了。蓝林苍眼前耳畔,懵懂的是那些刀光剑影,那些历烈的哀嚎,那些血溅三尺死不瞑目的亡魂。他信了,一报还一报,林鄞要打死他,用这种最惨烈的痛,审判他的罪,将他投下无边的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怎还敢相信那句,不会伤你性命。他怀疑着,极度的怀疑,自己到底会不会死,自己到底还能活多久。可他又有了那么些渴望,快点昏过去,或者快点死掉,然后,就解脱了。
而林鄞,端着碗沁寒的水,拍到他脸上。
“喂喂,昏过去的话,回头要重来的。”
<二十八>
彻心的凉意激醒了昏花,却激不起反抗的气力。蓝林苍迷蒙着抬起眼帘,戚戚地看林鄞一眼。喉结微动了动,避开林鄞冷漠的目光,唔了一声。
这一声,好像是,“知道了”。
实际上,不过是,“算你狠”……
耳畔再度响起风声,伴之而来的疼痛,如山倒海倾。
臀腿上早没了好肉,能破的,能烂的,都已差不多了,然而肿得却并不厉害,只沿着伤口浅浅地浮开一圈,不足指高。血也流得不多,蜿蜿蜒蜒的几根,甚至未浸透底裤。若是细较下去,不过就是皮肉之苦,比之什么棍棒刑杖,差了万里不止。
蓝林苍终于懂了,什么是真正的痛,什么是真正的折磨,一根小小的藤条,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他已经不会骂了,连肚子里的骂都消灭殆尽。畜生好歹是活的,是东西,可林鄞不是东西,是妖怪,是魔鬼!
他只想唤他的娘,求求您,下辈子别再招惹这种妖孽,哪怕这世上不会有苍儿,也千万不要了。
真的,已经分不清了。在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娘亲柔婉的笑,将自己拥进怀里,触来的,却是地狱的冰凉:“苍儿,别整天在外面跑了,娘亲这病,治不好的,多活一年,少活一年,有什么区别。多陪陪你娘,好吗……”
娘,苍儿这就来陪您,苍儿对不起您,您别怪苍儿……
娘啊,您别走,别走……
您走了,苍儿就真的是孤儿了,您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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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间,静了。
那些嚎叫,那些哀鸣,那些密密匝匝的风吹雨打,统统静了。
“先生,先生您别打了,小苍是您亲骨肉,您这样打,他会没命的啊!”
林安之?
可……
会有用么……
杀了我……求求你,快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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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性善,荀子说性恶,非到绝路之时,孰能知本心如何?但若临于绝路,再论善恶是非,岂非悔矣晚矣?纵观两汉仲舒以下,治国之策,外尊孔孟,内效商鞅,其中缘由,你我心知肚明。
……
今日之事,正所谓不破不立,不废不塑,置之死地,唯谋后生。先以利斧斫掉恶习,让他知道这世上凡事,不能一意孤行。其后,才谈得上格物致知,意诚心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过,对他的期望不能这么高,不求他多大诚意,不求他齐什么家,能把这双动不动就手滑的爪子管好,少做点引火烧身的蠢事,本堂就该谢谢他这小祖宗了……”
清更玉漏,烛光微黯,薄露草香里,犹存着几丝药苦,几缕茶淡。
林鄞和林安之对座床侧,寥寥一番浅谈,已是月落西窗。
<二十九>
几语嘱咐落罢,林鄞浅笑如旧。林安之挪挲着双手,语声刻意压低了,显得不那么自信:“下月春闱,学生自当全力以赴,不负先生五年教诲,只是,这功名一事,到底有听天由命的意思,万一,万一……”
“功名二字,有之如何,没有,又如何。有人莼鲈之思,有人弃笔从戎,便是考上了,做不做官,还当三思而行。”林鄞坐在床沿,转脸看向深睡的儿子。摸摸儿子额头,一层薄薄的虚汗,浸出湿冷的温度。还好,烧得不算厉害:“你下月赴考,本不该留这些琐事让你分心,但除你之外,本堂实在寻不到放心之人。还望你体谅本堂无奈之举。”
林安之诚惶诚恐几声言重,又听林鄞道:“他这两日怕是醒不来了,有劳你,好生陪着他。”
言语间林鄞提衣站起,转身准备离去。林安之从凳子上起身,尾着林鄞走到门口,语声稍有迟疑:“先生,学生斗胆,还想请教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林鄞停下脚步,半侧身子:“说。”
“您对蓝公子如此……苛厉,且至今不与他言明旧事,难道当真,不愿认下公子了?”
其实,这话里的苛厉二字,林安之深觉换成无情更合适。除却这些铁链锁铐,昨日串词看场的时候,他可真没想过,林鄞这一顿会将蓝林苍打成这种模样。
不过,话虽这样说,却并没有太多的同情。他林安之险被一刀抹了脖子,怎么着也有对此事不管不问的理由。而且,从表面上看,他也确实不像有胆违抗师命的壮士。是所以一个时辰前,听着门外那些几可谓令人胆寒的声音,他在门后踟蹰许久,终是没有扰乱计划,提前冲出去求情。
至于为什么明明满腹疑虑,却问出这么个早已被告知答案的问题。只因并不是所有的话,都敢轻易对恩师出口。譬如您十六年幽居深宅,至今未有家室,就不怕落个无后不孝的骂名?再譬如,您始终避不纳娶,膝下又无子嗣,虽是不曾沾过柳巷楚馆,这名声,总归是……
当然,林安之能够理解林鄞的选择。当年之事究竟孰对孰错,站在林鄞的角度上,没有任何疑问——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且林鄞仁至义尽到何种程度,不仅众所公认,也足以问心无愧。再加之如今蓝林苍业已成年,依照南晋律法,男子十七以后当自立家业,父母并无继续抚养的义务。无论从道义孝悌,还是三纲五常,林鄞确实都有充分的理由,拒绝承认蓝林苍的身份。
可若如此下去,等自己通过科考,入了六部衙门,必是免不了天天听人掩口交耳说自己师门无后的闲话。无论是哪家的学生,但凡脑子正常点的,都不会希望此等情况发生。是以林安之这一问,自也带着些,盼望恩师能改变主意的心思。
而且他分明察觉得到,林鄞对蓝林苍,应还是有那么一点在意。否则这十六年的孤守,又到底守的是个什么?
一段沉重的缄默,林鄞合了合眼,挂出惯有的笑,抬步往门外走:“这几日少有闲空,晚上不一定回来,你若困了,去本堂房中休息。”
<三十>
但凡人,此一生中,都会有三个疑问。
我是谁,我在哪,我怎么了?
从睡梦中转醒时,蓝林苍脑子里飘忽着的,也是这三个问题。
尚未有力气睁眼,蓝林苍便觉着,自己好像,确实嗝屁了。
既然嗝屁了,那就,不要动了,死人是不会动的,嗯……
然而口干舌燥、然而头痛欲裂、然而四肢酸软。一会是火烧油滚,一会是如坠冰窖,怎么死了还这么难受,剧本不对啊。
过得颇久,他轻轻吟出一字:“水……”
他想喝水,唯一还想说的,还想求的,还想要的。地狱十八层供水不,不供水老子不蹲了,投胎去了啊。
脖颈被人抬起,温热的水润湿了唇,似醍醐甘泉令人愉悦。蓝林苍无力地拨了拨眼皮,饮下半杯水,又枕回床上。
呃,枕头?床?
我不是还住牢房里?
不对,我,我,我这是嗝屁了……所以这是……天堂?
老子居然上天堂了?老子我居然上天堂了?!……天上的朋友地上的朋友,水里的朋友树上的朋友,厕所里的朋友号子里的朋友,我萧山鬼邪上天堂了~~喜大普奔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哈哈哈哈……
睡梦里咧开几声嘿嘿的笑,嘴角滑下的口水,顷刻湿了半片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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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眠,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梦,师父教的追星剑,萧山绝恶崖烽火硝烟的混战,三年隐迹江湖赌场里骗的骰子钱。
时而有小桥流水,时而有血海尸山,然而蓝林苍只是远远地看。没有伤春悲秋,没有凭栏吊怀,浮生一场大梦,死到头来,心中唯想着那碗红烧肉。于是又梦到幽谷深处,又梦到母亲纤瘦的身影。一碗红烧肉搁桌上,蓝林苍爬上凳子,流着哈喇子凑碗边,却嗅着药的苦臭味。
惊觉之下睁开眼,一勺黑漆漆的汤水,临在面前。
两眼一花鸡血上脑,一个抬手将药勺打飞,随后趴床沿上一阵呕。呕出来全是酸苦的水,淅沥沥蔓了一滩。自从蹲牢房时被灌了药,他和黑色的水,苦参的味,喜结不解之缘。这种一见药水就犯呕的毛病,行内人都清楚,轻则三五月,重则好几年,反正总归是没那么容易好了。
这一动,身后掀起翻天的痛,蓝林苍连连抽着凉气,蠕回到枕头上,才发现手上的镣铐不见了,穿着是宽松的绸布长衫,身后盖着的,也是上好的绒被,很是温暖。
并不分明的视线边缘,半窗天光,一帘疏影。林鄞站在床边,端着青花瓷碗,似笑非笑。
<三十一>
只一瞬相见,蓝林苍就被辣了眼,头往枕头下一缩,伸了双手抱住脑袋,牙咬得咯咯响。
林鄞未忍笑开了,今日朝会时,内阁几个老头惹他一肚子气,索性撂了挑子回趟家,正碰上儿子醒过来,看这反应,情况还不算糟糕,他确实有理由愉悦一下。
“不错不错,看来还没报废,三千多两保住了。来来来,用这碗大补汤庆祝庆祝。”
“下次还手滑,剁了爪子来炖汤,总归是不亏的。”
“啧啧生什么气,自己做的死,笑着也要吃下去,赶紧赶紧吃药了。”
一团恶气冲脑门,枕头都顶不住了,顺手捞了被子罩过来。闷着鼻孔吸着气,蓝林苍脑子里浑噩片刻,娘啊这货想干什么,打了人不是该摔门而去几日几夜不理睬?留这就为灌人喝药寻乐子?无耻都没这么丧病啊!
有风轻草树沙沙声,有莺语交啼相婉转。窗外春色相映好,窗内……呃,气氛有点尴尬。
林安之换来新汤匙,搬条圆凳到床边。
他有留下的目的,也有留下的理由,然而对于恩师的家务事,他不好表现得太过上心,于是转到书桌旁,拾点早先临摹的两叠馆阁小楷。
林鄞搅了搅药汤,看几道涟漪荡成了圈,舀起一勺浅抿一口,恰到好处的温热。垂下目光看儿子,敛了一脸神情,不咸不淡道:“数到十不出来,休怪本堂动强了。一,二……”
绒绒的丘窿缩了缩,往床里挪了半寸,未待林鄞数到十,终是移回到床边上。被窝里探出的一张脸,润玉无瑕灵秀剔透,顶两只肿红的眼,挂一幅欠钱的笑:“我喝,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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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林苍捧着药碗,感觉自己要完。
他是拒绝被人喂药的,自打三岁开始他就不要娘亲喂,四岁过后就成了他喂娘亲吃药。萧山鬼邪顶天立地气吞洪宇怎么可能让仇家看扁?
斗眼看碗里,松散的头发半遮了脸,烈士暮年的落魄。咽了两口唾沫,猝然间肠胃一紧,扑床边呕得昏天暗地。
好在他反应快,药碗被搁到凳子上,砰地一声,只溅了小半碗。
若是溅多了,这碗定是不作数了,蓝林苍不蠢。
眉峰间蹙出两道小浅沟,林鄞转头向林安之:“这一剂煎了几碗?”
“三碗。”
“一剂药多久能煎好?”
从字帖里抬起头,林安之面有愕然:“呃,半个时辰。”
“药喝得多病好得快,把另两碗都端来,本堂帮他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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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林鄞动手前,蓝林苍总算识了趣,捏着鼻子灌下两碗,捂着嘴犯呕到流泪,愣是一滴没敢再洒出来。
捧着第三碗药,他想暂时歇一歇,闭着眼,静静地,不说话。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喝药吃饭小菜一碟,脑补喷香喷香红烧肉,干了这碗又是一条好汉,怂什么怂!
不不不,还是再等等,娘的肚子装不下了……
风声定了,鸟啼歇了,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林鄞的唇,抿成一条直直的线,默然注视着他的乖儿子。
散乱着披下的发,消瘦得略有些过了的脸,犹还显得稚嫩的肩,乃至右手小臂三寸刀疤,十指尖头磨的老茧,还有右手小指上,那弯紫黑色的甲缝。
指甲缝里曾藏的毒,被下在了年夜饭的酒里,回想当时那幕,林鄞仍免不了齿关生寒。
若非出于谨慎的一试……呵……
好在他向来生死看淡,死在儿子手上,也没什么好痛恨的。多不过,就是遗憾罢了。
“本堂还有事。”
某件糟心的案子窜上脑海,林鄞开口催了催。
奇怪,为什么要想这么多?横竖不过是一死,到底怕什么怕?
打上个又苦又饱的嗝儿,蓝林苍摇了摇头,捧起药碗仰脖子咕咚咕咚几口灌下,砰地搁碗趴床边,双手抠着床沿,强耐着肠胃的抽搐,呕过了,苦过了,又缩回被窝里。
疼痛浮在皮肉上,经这几下翻动,已生得极为难捱。冷汗浸满额梢,未消多久,便将几缕散发贴紧了。蓝林苍抓着绣花的枕角,头皮阵阵发着麻,忍着没哼出声。
临走前,林鄞递来纸笺,上书白纸黑字,戳着户部衙门醒目的红章:“喏,五根藤条五两银子,这是新欠的账,今个开始计息,账单过个目。有问题?你那一百下没挨完,本堂念你身子弱价格高,打坏了可惜,不急着和你算账。等下次再犯错,并着一齐打便是。”轻描淡写说完话,林鄞抖了抖纸笺,严肃得不着分毫颜色。待儿子顶着满头青烟,哆嗦着手接下账单,又道:“打碎的勺子先赊着,你现在欠本堂三千一百八十七两又七钱银子。你做一日工,本堂付你一钱银子,啥时候还了这笔账,你就自由了。”
<三十二>
扔下满脸懵逼蓝林苍,林鄞甩袖而去,衣角带起尘风,流风回雪的飘逸。
林安之也走了,蓝林苍独守空室生苍凉。单薄的脸贴着枕,涣散的目光划过两行字,手中纸页风飞去,落到屋内空地,白得刺目而无力。
他合上眼,浅浅地叹了一声。
潸然泪落成两行,胡乱扯着被角擦,擦着擦着,鼻子像被塞住了,趴床边往地上一擤,就着被单揩了手,咧开一个坚强的笑。
我还活着……
我竟然还活着……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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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的几日,林鄞再未回过偏宅。
侍卫们暂替了蓝林苍的工作,每日清扫砍柴生火烧水,甚至还煎药,甚至还做饭,甚至还洗碗。只不过,他们鲜少踏入蓝林苍的房门。一应贴身起居,俱是由林安之负责。擦洗换药送饭送水,其余时间,林安之或守在窗侧读书,或临在桌案练字。对于蓝林苍无事找事的叫唤,他向来不急不躁:“蓝公子再忍忍,安之马上就好。”
一晾便往往是半个时辰,蓝林苍憋得尿了两次床,拆换被褥时,被林安之折腾得哎哟哎哟的叫,其后……自然便学乖了。
名师出高徒,畜生种的桃子,自也带着畜生味。蓝林苍收获新感悟,小畜生非善茬,没事须少惹。
林安之素来安静,若非必要,甚少说话——这大概和他的性格有关,也大抵,与他做的事,脱不了关系。
如今临近赴考,每日精读的书目,回到了北宋年间朱子集注的几本经典。手中换来换去,左不过孔孟四书,右不过诸子集注,俯仰之间,多少还是有些乏味。是所以,有的时候,对于蓝林苍无病呻吟的提问,他也会爱理不理的答应两句。
“你好像是武当的?”
“是。”
“真巧真巧,当年十大门派围攻萧山绝恶崖,武当也来凑了一脚,我当时也在那,怎就没见过你?”
林安之眸光微动,揭过一页书册,从头字字读下:“闭门读书,不问俗事。”
“青玄老儿还是掌门么?他是你什么人?”
“家师。”
“你师父三年前被我……瞧见给人一剑削了半把胡子,这会胡子长好没啊?”
林安之削来一道冷眼。蓝林苍头挂大冷汗,笑吟吟道:“你别误会,我就随便问问,想必尊师老人家一切都好,一切都好。话说老爷是你什么人?看上去不像你亲爹?那他到底是你爹,还是你先生?”
午后的暖阳透窗的光,笼了林安之灵秀的脸,片许娴定的酝酿后,一个明朗纯善的笑:“恩人。”
救命恩人,授业恩师。毋论蓝林苍怎么问,话止于此,紧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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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无风雨,天气好得出妖怪。
蓝林苍的养伤生活,无聊得浑身发霉。当中唯一的趣事,莫不过这日上午,房檐上落了只鸽子下来。还是白羽的信鸽,体肥脖子粗的。
浓眉细眼的小侍卫,揪着鸽脖子进了屋:“少爷,这鸽子是放回去还是?”
门口扑飞漫天白毛,林安之面生微惊,上前接过鸽子,第一时间瞟向腋下,又往脖子
、鸟爪等处,翻覆着看了又看。
半晌,凝着浅蹙的眉,踌躇着还给侍卫:“当是有主的,放了吧。”
他仍没有十全的把握,就概率来说,这是最佳选择……迟疑太久,定露破绽,他在刀尖上行了这么多年,显露声色至此,已是极限。
蓝林苍正喝着药,趁林安之摆弄鸽子,奇怪地瞅着那侍卫,怎么看怎么眼熟。
这家伙,不是一月前,还在刑部地牢的时候,打过老子两扫帚的那个狱卒么?
恍似解开了什么疑惑,埋头继续咕咚着喝药,一听要放鸽子走,搁下药碗大声嚷:“别别别,宰了炖汤多好,你不吃我吃。”
林安之手上一松,鸽子又扑了一把白毛,咕咕地叫唤:“君子不取不义之财……不过,蓝公子养伤须进补,这鸽子,终归是不可多得的好物……拿去炖了吧。若是有人上门来寻,照价赔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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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让乖儿子卧床大修,林鄞终于得了闲空,整日窝在内阁里,加班。
困了就在躺椅里囫囵一觉,饿了有专供的简餐,俾夜作昼连日不休。林鄞早就习惯了,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中正街十号的林宅,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客栈而已。
今年公务特别多,身为内阁首辅,六部要务均摆在他的案头。面对堂室里堆得举步维艰的折子,林鄞再也按捺不住,借着皇帝的名头拟了诏:以后各地各部呈奏,一律不得超过两千字,否则打回重写!
戳上奉天承运的章,黄皮卷轴奔赴各地。窗外月明星稀,案上烛灯将尽。环目空堂对只影,林鄞长吁了口气,和衣倒在躺椅里,就着薄毯裹一裹。一觉未至三更,有部下来报,家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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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4: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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