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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碧血红叶醉秋风(古风 父子 师徒)[第3页]

作者:_方温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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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飞龙在天(下)
乾宁十二年,初夏。
乾宁帝李曦病笃,不治,圣驾崩时,唯思王世子李毓林一人在侧。
猗兰殿的芍药开得正好,姹紫嫣红韶华明媚的时候,殿门却是紧紧阖着的,阳光透过浅碧色的窗纱,洒在殿内的青砖之上,被雕花窗棂切割的支离破碎,偏生有人踏在了光影斑驳之上,任裙摆扫乱了一地琉璃梦影。
“本宫,果然不曾看错了你。”素指丹蔻将一朵素绢芙蓉簪于发上,镜中的淑妃,哪怕丧服未妆,也是同样的风姿婉约,妩媚动人。
她从面前的铜镜中望着毓林,那个如今已然权倾天下,一语可定他们母子生死的人。她在宫中心机用尽,盘算多年,自问已是这后宫繁花锦簇中的第一人,然而她终究不过是个女人,天下这一局中,从来没有她的位置。
“娘娘的恩情,毓林从不曾忘,自然不敢有负娘娘所托。”
记得那一日也曾这般彼此心领神会,淑妃方才觉得,那么多年看着他立在眼前,他都是那般微微敛着眸子,额发影翳之下,只能瞧见他嘴角淡淡的笑意,温然恭谨,现下方才知道,彼时认为的那些少年青涩,不过是他赖以生存的凭依。一旦如今日这般拨开云雾,望见的,便是他眸中刺目的光华,如刃锋利。
哪怕是隔着一道铜镜,也仍是刺得她有些恍惚,所以她干脆收回了目光,转身侧坐着,以一贯雍容的姿态,半倚着妆台,指尖拈着一支玲珑剔透的玉簪,轻娑着其上雕镂精细的芙蓉并蒂。
“你初来的时候,也就……这么高,”她比量了一下,并不曾望他,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大约是像你娘吧,生得本就白净,又伤了一身,脸色白得叫人心疼。呵…其实呐,我本是不乐意要你的,北宫那个地方,哪个院儿里没有闲话,谁知道收了来,会不会惹了一身晦气,可是见着你,就改了主意。你和那几个小子都不一样,那股子灵气儿,是打心里透出来的,我就知道,这么好的物件儿,只要摆对了位子,一定能添出不少彩儿来……”
“几经周折着出来,到这里的时候,毓林也担心过,怕使了那么多力气,到头来陷进更深的坑里,好在那一年娘娘有了建梁,毓林也跟着沾了福气。”
“谁说不是呢,若说相貌性情,年轻的时候本宫也是冠绝群芳的,可人总有老了的时候,更何况他的心老早就许给了旁人,再美的花儿,也有看厌了的时候,有了建梁,便什么都不同了。”
似乎是因为想起了李建梁,淑妃挑起的凤眸里,越发柔和了许多:“其实太子也是个聪明的,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李曦那个人呐,位子来得不正,所以心虚着呢,对谁都是不能放心的,更何况,他又不止一个亲儿子。不过他是真的疼建梁,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也跟常人没什么区别,不论其他如何,这幺子,总也是他的骨血。自然,也是你的功劳,建梁他恪纯至孝,又勤勉好学,是你教得好。”
“建梁随娘娘多些,本就天资敏慧,四个皇子中,除却年纪尚小,若论品行,必是建梁可承大事。”
“可惜他仍是不及你的,林儿的心窍玲珑,本宫也竟未看透三分,何况其他……”淑妃顺着他的话头接口,终是在此等当口回转了身子,凤眸睇着他,彼时未看透,此刻却已然看透了,有些事她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哪怕希望渺茫。
“及与不及,不过一时,娘娘为人母之慈心,毓林倒十分羡慕建梁。”
“不过一时……是呢,李曦当初未斩草除根,怕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他那样一个人……罢了,死都死了,还提他做什么。”淑妃忽然就再没了兴致,淡淡倦意染上眉梢,眸子又重新凝在玉簪上,那是聘礼之中,她唯一收做贴身的东西,如今物是人非,却也只有物件儿才能实实在在触手可及。同样的错误,毓林大概是不会再重蹈李曦的覆辙,她这样想着,便轻呵淡叹,落在殿里,听来有些哀婉。
“时候不早,朝臣们,大约还等着毓林去宣先帝遗诏,便不能再陪娘娘了,只是这还有一桩事,需要娘娘做主。”
她又自思量中抬眸,带着些许诧异,示意他说。
“古时汉武帝欲立幼子弗陵为储,然,子稚母少,或有吕后乱政之忧,后来……毓林书读得不好,敢问淑妃娘娘,后来如何了?”
“你…你是说?!”有那么一瞬,淑妃的面上惊喜交织,然而也不过一瞬,经历了那所有的宫闱之争,这一切她早已惯常,于是她终究恢复了恬宁神色,仿佛还露出了几分嫣然笑意,来回挲暖了玉簪,重又回首镜前。
“你去吧,莫叫臣工们久等,本宫也是时候歇着了。”
“娘娘好生歇着,毓林告退。”
或许是窗外的芍药开得太盛,那艳红的色泽就这么映到了窗内,一抹一抹染在她一身素锦之上,仿佛又见她一身华服嫁予王侯时的模样,那支芙蓉并蒂的玉簪插在人胸口,玉洁冰清,却不知定的是谁和谁的情。
乾宁十二年四月,皇帝驾崩,思王世子李毓林传先帝口谕,立皇四子建梁为帝,改元宣和。其母淑妃贞烈随驾,追封为后,与帝同葬。新帝年幼,李毓林擢封齐王,临朝摄政。
这一场尘埃落定,到底名正言顺,又有大权在握,虽明摆着挟天子以令诸侯,却已然堵了攸攸之口,李朝江山,便已计为宣和。
圣驾发丧同即位大殿,样样皆马虎不得,毓林以摄政王之尊,难免事必躬亲,索性也并未搬去宫外那已经收拾妥帖的王府,而是留宿宫中。只是他毫不忌讳地仍旧住在北宫,却是令许多人都有些讶异。
夜半之时,仍有许多折册待复,灯火摇曳间,门外有人声由远及近,夏日暑热,毓林并未合门,便见到建梁一路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神色慌张的随侍。摆手挥退了闲杂,他将建梁抱坐榻上,看着人泪眼婆娑,终是温和了眉眼。
“难过,就哭吧,只是,哭过了这一回,明日,便是皇帝了。身为九五之尊,整个天下都在看着,无论怎样难过,也不能再掉眼泪的,记下了?”
“嗯……”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便又想起了离亲之痛,哭得嚎啕可怜,毓林就只是任他埋在怀里,直到哭累了沉沉睡去,方才重新埋首于繁杂事务之中。
翌日清晨,他亲自为建梁理好了一身朝服衣冠,牵着建梁的手,一路将人引上大殿宝座,或许在所有人的眼中,那个位子,都本该由他来坐。
大典结束之后,毓林屏退了随侍,独自一人登上宫城最高的阁楼,彼时日正西斜,云朵染霞泼洒了一天一地,那是他第一次看尽山河,无声一笑。
而初五却在此时走了上来,将那个所有人都疑惑的问题询问出口:“为何,不是你?”
“帝位,需要顺应天命,名正言顺这四个字,太重要,既然拿不稳,不如从长计议。”他说的云淡风轻,仿佛已经说过很多次一样随意。
“这是你给天下人的理由,却并不是真正的理由。”而他却不信。
“知道了,也不需要说出来的,你啊……对了,初五,你说过,会为我做一切我要你做的事,这话,还算数么?”
“我的命,是你的。”
“那么,答应我,从今往后,效忠这片江山,不是我,不是任何人,是这江山社稷,为我守护他,就像你这么多年来守护我一样。”
“好。”不是是,是好,是约定,是承诺,是守此一生。
宣和元年,常侍初五调任御前,领内侍务。
三十、执念(上)
朝议林林总总,因了新帝初立,诸事繁杂,日过正午方才总算告一段落,其间到底是有多少当真的为民请命,又有多少刻意刁难,总也不过藏在眸色淡然清凝之中。
交代了人好生伺候已经昏昏欲睡的小主子回寝宫,李毓林方才朝了宫外而去,看着候在宫门之前的傲霆,一瞬诧异,只闻了他近前低声一语,瞬眸掩了心惊,径自上了车驾,一路车轮晃动之中默然沉吟,落了的车帘之内,嘴角兀自带起一丝苦笑。
方才思及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前后三月之内,收到的那三封从山里而来的传书,每一封之上的笔墨都少于前一封,却终究只是被自己焚于烛火之上,自己已然下定的决心,自然不会更改分毫,彼时任由自己将一切后果顾虑径自扔出脑外,却不得不在听到傲霆说到那人此刻已到了王府之时,回头思量后果。
皇宫至王府的路并不长,车驾骤停,无声浅叹一声,拂襟下车,却摆手并未叫人跟着,一路绕过前院入了后堂,不出所料的看到了那一袭熟悉的身影立在堂前院中,腰侧悬三尺青锋,周身只一袭青衫博带的寻常文士打扮,颀身长立,负手望月。
“先生一切安好,不知是何要事劳动先生亲至京师,毓林未能亲迎,请先生恕罪。”
垂眸见礼,可先生却只孑然独立,全然置若罔闻……夜幕深重,万籁俱寂,自己的声音落地清晰非常,先生又怎会听不到,但却半分理会的意思也没有,身形未动,自然也瞧不见他神色分毫,一时间虽有凉风过耳,不禁只觉得四下压抑非常……
毓林抬眸瞧了瞧,似乎是想要确认福祸几何,未果之后总也生出了几分彼时烧了那些书信的决绝断然,收了礼数却拂襟跪在青砖之上,以无言对无语,便成了无声的抗拒。
这一方庭院空落里,本自凉风疏淡,墨问本还打算听他三两言语解释,岂料紧接着便是长久的默然,待到眼前月轮由庭中树冠移至树梢之时,此间含义早已不问自明,瞬时,他心头激起一腔愠怒,亏得平日里那一番养气功夫,人虽未动,揶揄却掩不住,一字字冷冷滑向一方这皓月澄空:“我为何前来,几时动身,行程几何,费时多少,哪天进的京城,今日往你这王府来走的是内城哪个门,摄政王还需要动问于我么?”
明知道此前平静不过是因为面前之人早已满心怒火,只是那认错的话语在心头轮转一番便不知又被抛去了何处,长久宁默之后的字字诛心都让毓林呼吸一滞。
如若换做朝堂,言辞应对如何圆滑如何滴水不漏早已成为习惯易如反掌,或者只有面对身前之人才会忽而就激起了那早已沉至最底的少年心性,扬起的眸子或许不过是为了掩饰只有对着那人才会生出的惧意。
“毓林没有监视先生行踪,亦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举,先生此言过重,毓林不敢生受。”
“你起来吧。”先生信手一挥,便也做了打断人言之举,因了月色下枝影沉阑,墨问脸上蒙着的那一层寒霜在此间并不显得怎么突兀,只是单毓林这么短短两句话,并不能真正消释他心头所执之事,他抽回目光,缓缓转身落在了这身着缂丝金龙朝服之人的身上,更深的鄙夷在他深幽的目色中渐渐激漾开来,此后不阴不晴的言语,又是以一声冷哼开场:“‘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你倒是将这‘养士’之风发扬光大了。摄政王如今权倾天下,凡事都自有主张,尽操乾纲独断,又何必在我这山野匹夫面前遁词巧辩?”
毓林偏眸打眼瞧了人脸上不减反增的霜寒凝冰,自然不会幼稚到以为这样就什么都了了,心头重又长叹,话说从头也断不能当真惹得先生清理门户,故而那一声声的摄政王无疑便是最大的讽刺,一时意气被磋磨掉几分之后,眸色轻转自然要盘算着如何摆脱这困窘境地,所幸终于有了开口作答的余地,到底摆出了些老实神色认真道:“傲霆统领兰台内卫,专为查察天下督管百官,一则幼主继位四野动荡,二则毓林权臣问政,少不得要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不过毓林权宜之计,再如何大胆也不敢用到先生处,先生恼毓林,也不必说些诛心之言——”话锋一转,忙又求恳道,“或是要毓林自戕以证心意么?”
他前时这一番解释倒也尚可,只是后头这话不说方好,一说听在先生耳里,反教觉着一副浑不知错的傲态,墨问自来便见不得这副顶针的样子,更全无耐性听他剖辩,前头方散了两分怒气,这会子倒又激出一声冷笑来,眉间锋棱乍现,顺手解下腰间佩剑,掷于人面前,于他本就失望,而今金石骤然相撞,冰冷清越的铿锵音色,愈发将苦涩的心境拱得寂寥更甚,不由冷冷丢下一句,“只怕我当日告诫你的话,早尽数忘了个干净吧。你动的什么手段,逞的什么心思,我一概不想知道,至于证不证心,由你自便!”
见他再未看自己一眼,拂袖转身进屋,毓林张了张口,那声先生却也终究未唤出口,剑鞘落地撞出一声尖锐震撼,或许只不过是因为一句责难重于千斤,进退两难也不过只犹豫了一时片刻,思量着如果真就放任进屋那人的怒气不理,最后倒霉的何止自己,自找的结果怨天尤人也没用,趋吉避凶的本能也败给了两字诚服。
弯身将长剑拾起,捧着进了房门,回身将门合起的片刻心下自嘲着这算不算是自己将自己困锁其中,行了几步挨到人身前,重新又端正跪好了,低垂了眸子正经摆出了一副认错的模样,却也机敏避开了那些一触即发的话头。
“是毓林惹恼了先生,毓林错了,先生教训便是,莫当真动怒伤了身子。”
墨问端正坐于堂上,脸色寡淡深沉,满目是与那剑脊光影一般的寒彻,掩着他内里的痛心疾首,抿刻着的唇线已然昭示着深深的失望与轻鄙,毓林知道,若非他那句认错的话牵动多年的师生情分,否则依足了先生素日厌弃于世人追逐名利的清傲性子,便再不会有这强扯出一点情绪来问他。
“当日南山竹舍一别,我告诫过你什么?近月五次三番的寄信与你,又说的什么?”
“先生所言,毓林字字铭记于心,只是毓林身在局中,既不能闲云于外,便只有兵行险招,先生来信,毓林罔顾不尊已是大错,而今还要劳动先生亲来问罪,都是毓林的不是。”
不分辨的一口应承,状似恭顺的认错赔罪,内里所含的所有执念孤傲都如芒刺透体而出,既然旁的都没有必要解释也没有办法解释,数月交锋之下的命悬一线和生死相搏,最终的一线之差今日之果,到底都是自己的选择,对错解释对自己来说都并无任何意义,然而面对眼前唯存至亲的质问,毓林仍旧是有些许委屈惶恐掩在执拗外表之下。
因着这样的情绪,他略略停顿后续的一句,声音便自然小了几分:“毓林不敢求先生宽宥,只是,这数月之事,毓林……无话可说。”
看着他这样固执己念,百折不挠,墨问真正是被他激出一腔无可名状的愤怒,师生多年,在门下更少有抗拒违逆,而今却教这‘权位’二字迷了心智,愈生疏离,在略略一瞬未可置信的惊怔之后,转而便是心火溃堤之后的悲凉。
“好一个无话可说,好,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你一个无德无行之人,今日倒要与我庭辩来了……”
也许是他那貌似恭顺的外表,再一次触动了自己愤怒的神经,墨问怒而抚案起身,面上仅存的一丝温情体谅都已彻底不见,蕴着一片青光铁色的眸光,正犀利地扫视着眼前人:“我记得告诉过你,我授你毕生所学,教你权谋术数,驾驭人心,是允你父王所请,教你安身立命之道;这些年助你在朝中翻云覆雨,清君侧、废皇储,更是为了还你父王当年的人情,以证世道公允,必有所偿。但这一切,都不是为了让你当这个摄政王的!你胆敢背负师命,逞一己私心欲念,恋栈权位?”
言下语锋更见疾厉,墨问怒意之中也不察身侧的山水卷幅上所系竹制青条究竟为何物,扬手揭下来对着人肩就是一抽,语中无可违逆的强横霸道,就此宣布于外:“以你今日的权位,要想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也容易的很。”
三十一、执念(下)
“先生……”
分辨或是解释的话都在身上的抽痛片刻尽数吞了回去,竹条破风的声音带着厉声斥责落在耳畔,一瞬也分不清是责罚还是质问让心头越发难过,自幼机敏灵活,做了错事在人前受罚总是用尽百般小心思能逃躲一些便是一些,而今想来果也是幼时无忧,今下明明有些事情应当至少为自己做个解释,却也因了所处之境况而无可辩驳。
心下自嘲了一句先生力道不减当年,咬牙忍痛之下缓溢出口的只字片语连自己听来也是多了些火上添油的意味:“如今木已成舟,摄政王之位……毓林舍不得。”
墨问闻言,手下霎时顿住,触目之下,一道浅浅的绯红色也自其夏日衣衫上浮起,若隐若现,只是映衬在这样的话语下,看着分外有些刺眼。
夜幕宁谧中,滴漏可闻,眼前依稀有些多年前的光影离合,自他幼时受教门下,与他从来苛责严厉,动行责罚,然确也是他天资聪颖,除却人情纷纭困苦,他以年少领受不得之外,亦算是倾己毕生所学相授,原谓他少年坎坷,更能以父祖兄伯为诫,岂知今日亦蹈于覆辙……
一时目中有些怅惘,方留意到手中澄青之物,竟生得与南山幽篁一般色泽,规制长短与自己向日所用戒他二人的责竹尺无二,不禁百味杂陈,意兴阑珊。
良久,缓缓将手中之物搁了桌上,板着脸扫了仍跪地不语之人一眼,叹了声:“你我师生情分已尽,日后,你且好自为之罢。”
“所以先生眼中,这些年师生恩义竟比不得俗世人言可畏,毓林不过想拼尽全力守心中所重,举棋落子便无可回头,而今步步为营至了今时今日,虽未得全胜,亦无后路言败,此中种种,先生一直看在眼里……”
哪怕是方才责难亦,也未起丝毫涟漪的心绪,只因了那句断语,已然轻红了眼眶,偏头任额发荡下遮了,只出口言辞微闷,终究听来已是示弱,直白讨饶之词越是紧要之处越难出口,而好自为之又怎会听之任之,抬手拉了下目光垂落望去仅可触及的那人衣袖,再出口的话已然带了少时的浅淡依赖。
“父亲以那人为重,毓林自只能尽力回护自己保四下周全,他们皆舍得离毓林而去,先生如今,也不要毓林了么?”
将行的步履为他那揪心之言所羁绊,竟然再肆意不得,这却是大违本性的,因家国故事自小萦染身历,墨问寻山间隐逸而自诩以诸事不动心念,岂料为他一破再破,心下怅惘有时,又是无奈又是唏嘘,心中固然起了怜惜之念,脸上却并无宽宥之意,背身对其,言中尽是往日肃正刚健。
“我若不要你,尽可以挡了你封王拜相之路,何必多此一举。”再一停,语气中略有微不可察的一份沉滞:“是你自绝于师训,毁诺背亲。”
“毓林没有……”
话音伊始便下意识地在思量究竟何处当说何处不当说,然而意识方起便已懂了症结所在,天下之大,这帝都权势巅峰之地,如履薄冰只因为凡所见之人,莫不是有其一己之私,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然而面前的这个人,已是如今唯一不该也不想揣度试探之人,毓林极力想要分辨的言辞收在他侧影端肃语落的责备之下,循了那几乎不可察觉的一丝迟疑怜惜,终是抛却了杂念只任师徒情谊趋使而行。
“先生,毓林绝不会以一己之私毁社稷、葬黎民,先生相信毓林,可好?”
挪了身子转至人身侧,扬眸望了他有意不看过来的神色视线,瞬眸迟疑了一瞬复续道:“毓林不该一心决绝烧了先生书信,亦不该直到先生亲来逼问才与先生解释,还有先时顶撞先生,都是毓林的错,求先生原谅。”
在他首句落音之时,墨问已为那几字对于家国天下抚育黎民的忠诚信诺所触动,固然还不曾到要推翻执念于心多年认知的地步,却也对眼前人有了一丝宽恕的松动念头。
正是由于这样的心念触及,足下稍动,侧转身来平视于那漆墨双眸,也在先时愤怒之下早已察查到的矜伐执念之外,隐然看到了一点襟怀磊落的光明,那其中,也是对自己有着孺慕之亲的敬意。
一席言语静静听罢,墨问眉间沟壑复起复舒,唇角稍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弧度,信手抄起身边的竹条,一言未发地抽向他腰际,待又想到他那烧信引自己前来的动意之时,脾性就陡然仿如被挑拨起灯芯的烛焰,手下蓦然加了劲力,寸寸往下,尺尺相碾,破空之音逐一而起。
毓林的眸子就这般扬着,直望着他神色终究舒展,心头大石方才落地,那欣喜在他抽手重新扬起竹条时亦未散去,蓦然而起的抽痛之下重新垂敛了眸子,比起恩断义绝逐出师门,这顿责罚倒已仿佛是自己求来的解脱。
然而责罚终究是责罚,知道他恼在何处手下力道一下更甚了一下,不敢求饶造次只得低头苦忍,生生将牙关咬得酸麻也只能尽数咽下疼痛吐落几声凌乱呼吸,衣衫单薄声声脆响回绕屋内,不知几何已不记数,耐力极限之时松了下唇齿低低闷哼了一声。
墨问直抽了四五十下方才将力道卸去,许是因了那一声痛吟,才大略留意到他隐忍痛苦的脸色,怜宥之下也随之消减了大半胸腔中充溢的冷戾,随手将竹条扔在他眼前,所言字字深沉坚定:“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日后你但敢有一件因私害国乱政之事,我必不饶你!”
从其手中折过剑柄系回腰间,稍理正了青衫玉带,冷眼望了他一眼,留下句话便开门离去了
“三月之后的中秋夜,你回南山见我。“
“......记下了。”
毓林缓然应声,只因了身上力气早已失了大半,总也算得上自作孽,便是待人停手离去方才舒了口气,缓了片刻扶着一旁案椅起身,额前皆是冷汗大抵面色也不会有多好,然而望着逐渐消失在门前的身影,眸色轻瞬却多了几分轻松意味,好歹总也算是过了这关。
悠悠天下史书工笔自己断然不会在意,却只在意这一两人的想法,虽然,所欲行的路,不会轻松,好在现下可以肯定,有人愿意看着自己前行。
取了绢巾净脸,便挨着榻上歇了,心下思量着这伤势不知会否耽误明日朝议,昏沉间便已入眠,仿佛是做了个梦,却不知梦到了何时何景。
三十二、宫廷秘药
“陛下是一国之君,摄政王怎么能如此有损龙体,真是太过分了!”
小安子是李建梁刚一落生就拨在身边儿的太监,跟了建梁这许多年,并非不知道李毓林的脾气,也不是不知道李毓林同今上的关系,只是时过境迁,而今李建梁贵为九五,连带着下人一道鸡犬升天,他的摇杆儿也能多挺一挺,对于这种伤害他主子的大逆不道行为,他自然得尽一个忠仆的责任,至少要替主子抱怨几句。
“就是就是……朕才是皇帝,该朕打他的!毓林哥哥……不对,摄政王那个坏蛋,坏蛋!哎呦,你轻点儿!”
李建梁盯着那只被打得红肿一片的手,满心委屈都放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再像从前那般哭哭啼啼。
“小安子,你去想个法子对付摄政王,灭灭他的威风,替朕报仇!”他手上疼得分明,自然恨得咬牙切齿。
作为奴才,听到这话自然也只有领命的份儿,伺候好小主子歇下,方才开始嘀咕这法子要从哪儿去想,摄政王又岂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想得头疼,索性就拢了一屋子一起从淑妃殿里长出来的内侍一起琢磨,七嘴八舌的,总也没讨论出结果。
散朝后,毓林照例会在御书房,一则督促李建梁念书,一则批阅奏折料理朝政,前日里刚因玩闹教训过小皇帝,这会儿人便安分了许多,御书房内,唯有小皇帝背书的音韵,和博山炉里袅袅腾起的沉水轻烟。
内侍轻手轻脚地捧了茶盏进来,不敢搅扰了其中任何一位,只奉到两人各自的案上,然后静静退了出去。
彼时毓林正思量着今年入冬的驻军换防,思及那些一道出生入死的将士同大漠的烽火狼烟,总有些心境渺远,于是搁了手中的笔,执了茶盏在手里。
掀起盏盖时,腾起一片淡淡的水雾,茗香氤氲,茶色澄澈,不知是否因了那一点水气缭绕,毓林眼中光影一动,眸光自上手御案之后那少年皇帝身上扫过,继而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而后又仿佛什么都未曾有过一般,重敛了眸子,啜饮一口,微微苦涩染过唇齿,入喉回甘。
御书房的宁静,是被茶盏落地的铿然碎裂之声打破的,摔得是毓林手中的那一盏。几滴茶汤溅在毓林的朝服之上,将一抹殷红化开成片。
“快去传御医。”在阖殿惊慌失措之中首先发话的,是恰至时辰轮值,方至殿门前的初五。
李毓林被初五扶上软榻的时候,脸色苍白中泛着异样的红晕,指甲里浮现出诡异的蓝,任谁都瞧得出,他是中了毒。初五自怀中摸出了药丸给毓林服下,才将那不断从喉咙里呛咳出的鲜血止住,直到御医急急忙忙赶来,诊过脉施过针,才总算稳定了情势。
“好在及时服下了解毒的药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微臣这就去配药,虽说毒已解了,可这药性猛烈,还需好生调养,以免留下隐患。”
御医回禀之后告退而离,留下仍然惊慌失措的小皇帝,而方才殿中服侍的所有内侍,已经不知何时被遣进来的侍卫尽数带走,连同殿前的值守一并换了个遍,当然,除了初五。
毓林昏迷了整整一日,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略略恢复了几分精神,小皇帝来瞧他时,他正倚坐在榻上,听着傲霆回禀着一些事情,见到小皇帝进来,傲霆俯身行礼,动作干脆利索,然后便像往常一样,告退请离,作为内卫统领,小皇帝同摄政王有话说,他自是不能在旁听着的。
然而毓林却意外地没有应他,只是因为不能起身见礼,象征性地同小皇帝告了个罪,而后旁若无人一般地令道:“图谋不轨,弑君谋逆,所有牵扯到的,一个不留。”
“毓…毓林哥哥,能不能,能不能别杀他们?害你的大概是其中的某一个吧,剩下的人都是无辜的……”
被抓起来的内侍里有他最贴心的小安子,何况寝宫御书房里里外外近身的宫人那么多,都要杀……这样的画面对于才只有十二岁的李建梁来说,还是太过残酷了,何况,这事,或许是那一日他无心的一句话造成的,他在心虚,李毓林知道。
“陛下……”毓林的身体尤未复原,眉心微蹙时觉得气血有些不顺,便复深呼吸了一回,方才续道:“陛下宅心仁厚,只是这毒下在御书房内,今日是臣,明日便有可能是君,臣绝对不能允许有这种事情发生,下毒行刺,若是有番邦细作蒙混进宫,岂非要威胁社稷,动摇国本?此事就交由微臣处置,陛下尽可放心。”
说话间,毓林已然摆手示意傲霆退下,谕令一旦出口便不容回转。
李建梁身边的亲信因了这一遭,竟是一瞬间被洗了干净,小皇帝自是因此闹了好一阵,可是瞧见毓林脸色,终也是无言以对的。
毓林将养了半月,却仍是多半待在御书房内,朝政并未耽搁多少,难得朔日旬沐,憋屈了小皇帝好几日,也借着由头叫人看着他去好好散散心。
夏日湖边凉风习习,荷花映日开得正好,毓林立在石舫头里,隔着湖远远瞧着几个宫人围着假山与建梁嬉闹,细细想来,他也已有些时候,不曾这般清闲了。
初五不知何时近前,于他身后将一件细锦斗篷予他披上,一如既往的静默冷淡,一丝不苟。
“身份虽变了,却还不至于这么娇贵,大漠的风沙暴雪都不怕,哪儿就这么仔细了?”毓林倒是一脸的无所谓,环着手臂回头看着初五那一张冰山面孔,眉眼微弯的样子倒仿佛了那一年自西南而归时的少年张扬。
“弈少本不必如此以身犯险。”四下无人,他说的直截了当。
毓林大概是怕他下一句就得提起先生,本就心有余悸,自然直接截了他的话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反正旁人不清楚,这味药虽诡秘,解药我却恰好是有的,拿来好好治治那些人,顺便给建梁提个醒儿,没什么坏处。”
“可那药……”
“诶好了好了,我不是没事儿,你可不能偷偷往南山告我状去,老头儿的性子你可是知道,叫他听到,我没被立马毒死可得被他打死的。”
他话已如此,初五自也只得无可奈何淡然摇头,便复听到他又道:“如此,建梁心里大约也是真记恨我了,他也到了懂事的年纪,十二岁时,我已然跟在李曦身边儿了……”
湖对岸的情状,叫他难免想起当年,一时淡了话音,微微眯了眸子,片刻后自袖中摸出了个瓷瓶递给了初五,倒像是早准备下的。
“这药大约是李曦琢磨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时备下的,来路太稀罕,现下宫里大约没人再知道了,除去给我用掉的那些,这已经是最后所剩,你收着。”
初五凝眸看着他,大有询问之意,却也仍是探手接了,仔细收在怀中。
“毒药的用法有很多种,可以害人,也可以救人,用得好了,兴许也能有翻天覆地的效用……初五,你答应了我的,可莫忘记。”
他回身拍了拍初五的肩,扬眸笑了笑,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一般,拢着披风离开。初五也一样什么都未曾回答,只是敛了衣襟,绕到对岸去看着小皇帝玩闹。
三十三、一波未平
仔细算来,小皇帝登基已有三个月,经过上次之事,朝堂上终究表面上看来,似水无波。
某日朝议之后,照例与几位重臣议些攸关之事,不知谁有意无意提及了前朝余孽,激起了毓林心下一瞬思量,然而这看似可有可无的话,倒仿佛点醒了有心人。接下来几日,虽仍是看似无伤大雅,各处呈递的折子里,却多少混杂了些祸乱隐忧的呈报。
李朝开国三代,便是有前朝遗存,亦不奇怪,然而如今政局已固,天下归心,即便有人揭竿打了前朝的旗号,也未必能再得多少顺应天命的噱头。既无利可图,而洽此时提起,便是有旁的算计了。
天气正是暑热最盛之时,毓林夜里睡得并不安稳,晨起有些昏沉,不是叫大起的日子,便只着人去宫里知会了一声,索性轻衫缓带歪在软榻上随手翻阅着牒报折册,明里暗里的消息林林总总堆叠在面前,倏尔翻到一张薄笺,其上的消息似乎提起了某种兴致。
前朝,这两个字难免叫他想起南山,先生的过往随不曾细询,只这出将入相运筹帷幄的本事,怕也不是普通人家里出来的。李朝打下江山,虽是对皇族使了铁腕,那些士族大家,却是格外施了恩典,大约留至今日,或是仍居官宦,或有贞烈守志的归隐山林。
那些傲骨文士,无从追究,大抵不会招来是非,然而现下所提及的余孽,却颇有几分,耐人寻味……微微勾了嘴角,毓林唤人将傲霆寻来。
傲霆是昔年李昊东宫旧部的子弟,许是当年太小并不起眼儿,也不曾跟着那一路贬谪召回的辗转,留在京里,却因着父辈故旧而忠心不改,先时的宫中消息,里应外合,多多少少,都有他的功劳在,待得大局已定,他自是被毓林放在了紧要的位子上。兰台那些内卫暗线,是李曦当年日夜担心位子坐不安稳想出来的法子,大抵他也不曾算到,这支帝王近卫,会成了毓林左膀右臂。
大约是一早出去办事,人进门的时候,仍是一头大汗风尘,侍从递了巾子叫他擦了脸,方才瞧他近前见礼:“主子。”
毓林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神色微倦便也没有与他多聊其他的意思,独独抽了那张薄纸在手里,既没有看也没有递给他看,侧身支额轻缓道:“忙了一早的事儿里头,可有前朝皇孙的这一件?知道的牵扯都说来听听。”
“有,据说是有人寻到了前朝太子的血脉,似乎当年战乱时有个侍妾逃了出去,带着遗腹子,如今大约也过了三代,其他并无甚要紧,只是现下各方查到的这个血脉,人在……南山。”
“不错,本事倒是见长了,南山一脉也能摸到,我该厚赏兰台。”毓林在几近午时的夏日光影里,带着倦意微眯着眸子,手指梳理着腕上砗磲提珠水墨色的流苏,似是因了他的话音陷入了某种思量,又或者不过是在出神,喜怒莫辨之下一语落罢既没要他反应也似乎并未有要续之言,只是那一下下拨弄提珠的声音落在静谧的室内听来透着几分玄奥,半晌再落的音韵,与先前竟是半点关系也无:“傲霆跟着本王多久了?”
榻前的人仍旧是站得端正的,论年纪,他还长过毓林七八岁,毓林初至北宫时,便已因缘际会同他遇上,尔后虽只有偶尔的互通消息,这相识,也算十余载。只是真正算跟随左右,缺是不多时日的事。
“回主子的话,近卫随侍,有小半年了。”
“所以这小半年的时间,到底还是没有叫你明白的知道,怎么做好我手中的刀。”
拨弄提珠的动作戛然而止,毓林侧首睇了他一眼,便支额合了眼,仿佛是终究懒得理会他,气息如沉水淡香般恬宁,轻吐了一句不容质疑的命令:“出去院子里站着,想清楚怎么回话了再进来。”
傲霆似乎仍欲说些什么,终究在人闭上双眸的同时吞回肚中,仿佛置气般铿锵答道:“是,主子。”说完便转身大步踏了出去。
七月近午,仍是烈日炎炎,他自小习武,自不把这点晕晒放入眼中,当真立在庭院正中,握紧腰上玄青佩剑,大约是没有猜透主子的心思,眉宇间微微蹙着,似是有些懊恼黯然。
毓林却是于他出门的瞬间蓦然启眸,清凝光芒凉如寒冰,伸手抽了书案底层压着的几封密函,逐字逐句看罢,抖手揉碎成齑粉,方自榻上撑身而起,抬手揉了因为歪靠在榻上的姿势而略有些压着的肩膀,复理了搭在身上的薄衫,才踱至门前环手望着院子里微垂着头人。
“想不明白是么?看起来统领这些日子过得太过安逸,把什么本分都忘得干净了,来人,取一缸井水来叫你们统领大人好生清醒清醒。”
王府里虽已添了些杂役侍从,然而这院子里能被毓林如此使唤的,仍是真正隶属兰台的影卫。毓林就这么立在阶上,环手望着影卫丝毫不敢多问地依照命令取了水兜头泼了人一身。
井水取自地下,沁凉刺骨,直叫人浑身湿透,发上水流成股,连带遮挡了视线,傲霆这才发现,那个傲然而立的身影,早已同彼时那个十一岁的孩童相差天地,位高权重,一人之下,这天下在他指掌之间,也能翻覆自如。
这一瞬他方才清明起来,掀袍跪地:“属下知错,是傲霆僭越。”
“本王想要的,是一柄趁手的刀,太过锋利便易折断,而刀若太钝,又如何能替本王,披荆斩棘?”毓林随着话音踱前了几步,软靴踏过他面前湿透的青砖直停在他身前咫尺,微微倾身任寒凉音韵在他头顶不远处响起:“傲霆难道还需要本王来给你磨刀么?”
“属下知错,自领二十鞭,请主子恕罪。”
并未置可否,便已等于默许了他自己的量刑,毓林抖手间那张薄纸飘落在他面前,落出的吩咐便好像方才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宁定平常:“挑几个可靠的人手,替本王把这件事解决了,不必太急,但要确保万无一失,还有,此事中秋之前务必料理干净,若有任何风声走漏……”
后续话音止在两指轻划的姿势上,然后拂袖转身,任身后蝉鸣声声,有些纷乱聒噪。
三十四、游船画舫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海晏河清,歌舞升平,都凝在帝都外城烟雨河上的游船画舫里。
艳冠京城的花魁娘子正玉手拨弦,软语哼唱着金缕衣,丝毫不理会岸上有多少风流少年骑马顾盼,试图瞧一眼薄纱珠帘后,是怎样的妩媚婉转,眉目多情。她的顾盼生辉,一腔轻愁,都许给了画舫座上的那个人。
偏生也只有那个人,生得那般俊俏出众,却无论何时何景,都是那般浅笑悠然,懒散随性,任她撩拨试探,亦不肯再多施舍半分恩情,当真是个薄情公子。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琴声到这里戛然而止,她柔然启了唇齿,清丽的声音合着皎然容颜,纵是千金愿换一笑的佳人,这般幽幽怨怨,闻者心动。
“这曲儿,可只唱给公子一人听喏。”
呐,你可明白了没有啊俏郎君,再不趁这芳华正好,可就要叫他人攀折了去呢。
他仍是笑饮杯中清冽美酒,眉眼皆是温然风流,却半点不见一丝醉意染进那清凝的眸子里,这般无情又多情的公子哥儿,遇上了,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可真说不清了。
“哎……”她兰气轻呵,似是叹息,又不似叹息,绵软得仿佛只是轻舒了口气,就将方才所有的哀怨都抛在了十里碧波中,然后仍旧巧笑嫣然,一身诉尽春色的娇羞。
“缠头随手掷,却不过换一曲清歌一杯酒,奴家这身价儿叫王爷抬得,旁人都上不得这画舫来了呢。”
“谁不知花魁娘子规矩大,三关小试阻了多少风流雅士,锦凉可莫拿了我做挡箭牌。”
才子佳人,红颜知己,他装作不知,她也不戳破,本就是一场风波浪里的偶然相识,彼此皆阅尽百转千回,自有坚持的人,便也不稀罕将这缘打成结,生生痴缠到牵绊。
这厢话音未尽,那厢已起了人声,船离着岸边最近的时候,那年轻公子的身影同时引了两个人的目光望去,花魁娘子抬袖掩唇,笑得泠泠缱绻。
“喏,倒不若这不经人事的小郎君,呆愣是呆愣了些,却瞧着就是个真心实意的人儿……”笑音之后仿佛也染了淡淡轻倦,她倾过身子就着他的手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就扯落了厢帘,连正经儿的送客也算不得:“摄政王的时辰奴家可不敢耽搁,快些上岸去吧,赶明儿得了新曲儿,再邀王爷同游。”
毓林就这么上了岸,看着画舫摇曳在河面上渐行渐远,水面上的风有些大,却自始至终不曾将那些轻薄的帘幔扬出缝隙,里面的佳人便也只有一道朦胧的影子若隐若现,也难怪会叫那些少年风流迷醉于这十里莺红。
他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轻转了手中的折扇叩在方才锦凉拿来揶揄的少年公子肩头,然后偏头看着他猛转回身惊得退了两步,险些就要跌进那万顷碧波里头。
“师…师兄!毓林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难道不是该我问你,怎么在这儿?”伸手拎了人一把,待人立稳了方才环手瞧着他,一脸的好整以暇:“也不曾听先生提起着你下山,怎么到了京城,也不来知会一声?”
“我……那个……师兄……”依梓宸那淳然性子,自然是连编个谎来也是困难,支支吾吾手足无措的模样儿,一时又引了岸边儿三两伶姬掩口轻笑。
看着他因了周遭的笑音连头也埋了下去,毓林抬手搁折扇敲了敲人脑袋,领着人朝着人声儿渐少的地方走。
“什么你你你我我我的,偷溜出来也不怕先生挂心,还逛到这十里秦淮来了,你这小子,倒是没瞧出来……”
撇了他一眼,揶揄的话音儿还没落下,就见人扯了袖子央道:“前回同先生下山,遇上个说得上话的,就约了再叙,不想他竟把我哄到这地方来了,是瞒着先生的,却不是我要来这……这种地方,师兄可帮帮我……”
“帮你?帮你瞒着先生?就先生那精明劲儿我可瞒不过,回头知道了,收拾我可比收拾你下得去手,不行不行。”
“师兄……”
毓林本也只是想逗逗他,瞧见他哀求可怜的样子也不过只是装模作样责了他几句,听着他叠声唤着,便随口应了下来:“好了好了,答应你就是,正好中秋时要回南山,到时候就同先生说是寻我来了的,一直住在我府里,总可以了?只我这几日事忙,怕顾不上你,京郊那儿有所别院,我遣人接你去那儿住下,便当做散散心,待我安抚了先生,再送你回去。”
“好,多谢师兄!”
比起毓林自幼坎坷,梓宸自幼便一直长于南山,那一派纯澈少年心性,于心机事故之上从不曾多想,故而满心欢喜地道了谢,浑然不曾察觉毓林差来接他的人并非寻常,也不曾看到毓林同兰台内卫所交换的一瞬眼色。
从这章开始不停地在拖了某位老狐狸一起修修改改,然后被挑出各种语病错字……然后还如同被催功课一般从白天念叨到晚上,其间还因为负隅顽抗怒了两回,说起来一把辛酸泪……
不过这章整体来说大部分都糖分很高,之所以高是因为这预示着……反正看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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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中秋之约(上)
晃眼又是一旬,正逢中秋佳节,又是新帝登基初年,照理来说宫内自是要宴饮一番小做庆贺,然而前次既应了先生所嘱,毓林到底不敢再造次违逆,早早以国丧之由推了大宴等等,早起朝贺一毕,便快马离京,只带了近随一路扬尘入了深山尽处。
待到了地方,已经是月上中天,匿于幽静山麓的竹篱茅舍前,银光如泻,正应了王维当日的诗景,所谓“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正是此间胜意的写照,一泓醴泉被溪水畔的水车所汲引,落落清音敲在苍青的磐石表面伶仃做响,与幽篁深处的沙沙叶动相和。
踏了月华流光一路行入幽静别院,只见竹下人影依稀,一袭白衣大氅随意披在那人身上,深刻的目光专注于棋枰黑白两势之间,一手拈着一枚白子,若有所思。
毓林径自解了玄色披风,只着了一袭青淡薄衫踱进院中,缓步近前净手提壶,巡杯淋盏冲了香茗两杯,奉了其一至人面前。
“要先生久候,毓林给先生赔罪。”
墨问微微抬起眼睑,举手接过,只见杯中澄澈明亮,清香袅袅,一望而知是素日常用的白毫银针,也没多话,凑近唇边浅呷了一口,也不曾看毓林,只是道:“一路车马风尘,先去后面沐浴更衣吧。”
他擎子之手举棋不定,正当时手臂往后一滞,恰起一阵清风,卷了几片梧桐叶落在毡垫上,遂略抬起头平望了前头,又淡淡吩咐于人:“梓宸前两日下山去置办酒馔食点,也不知是又上哪儿贪玩去了,一时怕也回不来,你等会收拾妥当,过来陪我手谈一局。”
“是。”
毓林颔首应了,径自循了再熟悉不过之处入了内堂,舍后自己的那间独室尤在,倒仿佛是自己离山之前一般无二,沐浴更衣之后甩了甩被略略打湿的额发,眸色就这么清晰的暴露于外,不知是否因了月光澄澈的缘故,一点清凝明亮远不是朝堂那般阴晦,重又至了人前落座。
棋枰之上大抵是他自弈出的残局,索性就了它而续,捻子而落,黑白二蛟厮杀胶着,冲关飞镇之下黑子连连占优,枰上已显胜势,却在恍惚之间,仿佛念起旧事,也是在许多年前初次如这般相对,便是他指点自己如何在迷雾之中寻找落点,而后覆雨翻云纵横捭阖,想着想着就出了神,捻子的手停在当中,半晌未动。
见人久做思量,墨问边自行将已被他圈死的无气白子提出枰外,露出一片空白敞阔,迟迟不见毓林动作,不经心地抬眼望去,那副容颜在月光下格外清隽,正显出与他父祖源出一脉身为李氏帝胄的高贵血胤。
看出他神色当中的不自然,墨问如常的目色中只一点疑惑:“怎么了?”
“嗯?”
心游天外,毓林猛地回神,眸光扫过棋枰收回了停在半下里的手,毓林抬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话音启时重又提壶给他杯中续水。
“方才想起了些别的事情,细算一下,毓林拜在先生门下,已逾二十年,毓林对弈策论,皆是先生亲自提点,初次和先生这般相对而坐,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墨问手中方拈起一子,听了这话,复又平静搁下,想来这一席话不禁也牵动了他回忆的情绪,一时山间林风过耳,锐意凉薄,他收手回来置于膝上,缓缓启言,却成一叹:“二十年于国,兴亡继绝、顺逆之势尽可斗转星移,就于一人一身,亦足可以经历人事风雨,而今你我心境,恐怕都与当年大相径庭了。”
继而眸光稍斜,径自扫过一目残局,微起笑意,或是感喟:“单看这弈棋之术,你已远胜于我了。佛曰世间诸法,皆由因果,各生报偿,所言诚不虚也……”
“时移世易,毓林自知多少身不由己,只是在努力保持初心未改,先生教毓林落子无悔,毓林自问,至今都能够做到。”
听着他徐徐如林的言谈寥落,毓林抬了抬眸子接而言语,直到那句远胜于我,心头难免漾起欣喜,能得先生一语肯定,倒仿佛比之所有都更弥足珍贵,瞬眸之下比起开头的言辞灼灼,倒平生了些不好意思。
“先生断言毓林执子弈天,毓林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术数远不及人心,毓林怎比得了先生立于山巅畅怀辽远心境,如今朝堂诸事纷纭,毓林不敢扰先生清宁,却大胆求先生指点迷津。”
墨问目光轻转而上,将毓林的那一番心性尽数收在眼中,比之前次相见的曲意试探,他这一番用心直白的问教,到底多了许多宽容。
只是因了那番视其如亲子为师为父的心情,对其行径终于默许,却从来并不曾有半点赞同之意,前事不忘,后世之师,一俟想及他重又投身泥淖,执意要站在这天下权势之巅的刀锋上舞蹈,墨问便心有叹息。
唤了他表字,眉间略略蹙起,一副肃雍的神情,言中已含薄责:“天弈,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并非我有多大俯察世情的本事,而是你执意非要入此彀中。我如今也不拦你,只你既是落子无悔,此间艰险繁难就该身历,如何又管我问教来了?”
毓林自来对于人情世故便已超出常人年龄的敏感,察言观色早已是生存本能,更何况自由随人起居问学,但瞧了先生那眉心蹙起的微痕,已知道肆无忌惮的言辞引了那日未尽恼意,手指捻着枚棋子下意识地反复摩挲,扬起的眸子于他责备之间低缓垂下,静默听着人教训不发一言,只是唯有南山一脉才会唤起的表字,敲在心上总是有些难以言说的味道,沉默良久方才低喃出声,闷在低垂着头的姿势之下仿佛自言自语。
“先生还是觉得,都是毓林任性妄为的错。”
于他这自失之语,墨问未置可否,眼下望着毓林那一派恭顺行态,更放缓了些口气,只是言语随了秉性犀利,听上去并不如此间态度一般的圆和:“我替你换个说法吧,有时候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若当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我再要强逼你功臣身退,这就算逆天了。可是追根溯源,我倒有些后悔教你这些个致世之学……想来李曦最后肯如此待你,总还是有些亲伦善念存心的,纵然你只是一个寻常无奇的思王世子,料也不会太过为难为你。再说,当年要将你留在我身边,抑或自燕山大漠里带了你回来,也不致于有今日之事,始作俑者,非你在我。”
“先生——”
毓林倏尔抬眸望向他,那字句如锋销蚀着自己心头那一点傲气,只是这样的言辞竟比教训更叫人难过,磋磨之下心头执念胶着相抗搅得人心下烦乱,抖手丢了棋子,旋身离座而起,抽了搁在门前石案之上的随身佩剑,一剑光寒出鞘凌轹,翻转腾挪长剑游龙,满腔心绪无处发泄,却因了这山野空阔俱是亲近而终究激了发而于外,这般放肆举止,却是初时自己都不曾料到的。
毓林一身六艺所精,皆是墨问所授,他自问也是自诩洒脱磊落、昂然不拘之人,许是年岁渐长越发珍惜起这人月两圆之境,竟不知因何在凭白生出这般怀颓畏葸的气息,望着毓林骤然藉山林之气肆意宣泄着心中块垒,胸臆洞开之时,不但无一丝一毫的责备之心,反由怜悯之情复生出几分嘉赞之意,随之也离座而起。
寒光几番翻覆,在这山林之间也舞出如登高山的雷霆乍惊,如临深渊般的江海是宁,默然望着他日益精进的剑术,为其所激扬的意气所至,墨问不禁张口缓缓吟诵起侠客行半阙:“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到此不由言间一涩,正逢他剑气转寰之间,临风低昂,又微露意气萧瑟,吟诵便也适时止在了那触及心扉之处,生生将后句隐在了喉间,是了,何能令一个血气贲张英伟少年,如自己一般匿在这林泉之下,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几重心绪叠在了一处,却终究说不出太过温和体谅的话。
待到人止剑息,四下竹枝莫不叶散冰离,逶迤扫地,墨问才令一声轻唤出口:“天弈。”
剑光随了先生的吟哦似是染了月色霜华光耀九州,毓林那些无法宣诸于口的寂寥心事,在此相合之下似是得到了最大的理解认同,心绪翻转间随着他语音戛然而止收束剑势。
他清楚地知道先生其后未明的那些字句,其中含了多少体谅多少期寄不言而喻,那一瞬似乎在心底落下了一个印记,未及触碰已然深埋,然而却足以绵延一生。
回身静气听到那一声轻唤,毓林心中的坚强壁垒骤然砯裂,弃剑上前跪在墨问膝边,将额心抵在他掌缘,早已习惯了情绪深埋便至了此处也无法纵泪宣泄,只静默合了眼帘,任涛涛思绪凭恃着这一点接触传递而出,良久,方才重新出声,已复了平静清越。
“先生纵容毓林一回,答允毓林一个请求可好? ”
三十六、中秋之约(下)
任他将额首深深埋在自己身侧,墨问虽未能看见毓林此刻是何种目光,但明晰地感受到他那素日宣示于人前清傲肩躯的微微颤抖,掌心就势阖在他面颊上,温暖渐渐化开,亦丝丝体味着他此刻身心内外的寒凉与孤苦。
远目放空于已然染上了墨色的山林,墨问头一次觉得此间山野清泠,亦不啻于另一道笼槛,锁住了他的心怀,亦简慢了天地万物的朝气锐意。
待到那身前的韶华清音再起,墨问思绪方才匆匆拉回,不免应得有些缓怠迟疑:“嗯?”
“毓林之身得于父王,毓林之路得于先生,而今父王已然不在,于毓林而言,先生恩同再造……”
毓林娓娓而言,合着月色清风听来隽永安和,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且小心翼翼,所有神色无不昭示着现下口中所求对自己而言,是何等重要。
“毓林自知性格莽撞,又因了过往执念,不能轻易自拔,今后若有任何错漏,皆不敢求先生宽宥饶恕,先生尽管教训责罚,毓林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只求先生——莫离毓林而去。”
这样的衷情悲备诉,饶是墨问向以疏冷深隽、洞察人心的自矜,通脱洒落、交游四方的作为,此刻鼻尖也有了一丝细微的酸忍,眼中亦泛起一丝同样的晦涩,手掌稍在毓林的发髻上摩挲了一下,随即便将他扶起,微微摇了摇头,淡淡和煦落言:“傻孩子。”
倏尔亦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划过他如履薄冰一般敬慎畏戒的面容,不觉莞尔,内中关爱之情溢于言表:“你倒是会讨巧,记吃不记打。”
“毓林倒想一直是个孩子,能得块糖吃已是满足,不必去想那些令人头疼之事。”
月出晴明,映照南山,光华似水之下净扫阴霾,起身望见人眼底笑意怜惜,终究挥散了过往种种,知道人心情甚佳的时候,便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模样,毓林轻勾了嘴角就着人扶的姿势反手轻挽人手臂,扶了人重归落座,偏头言出的便已是不羁的玩笑。凑在人跟前絮絮而语了两句,装出的几分带了笑意的冤枉委屈神色,到底是将这数月的疏离惊恐丢了干净。
“毓林哪里敢不记着,先生责罚,哪一次都不留半分情面的。”
眼前人神貌孺企瞻望,话语诚服卑微,墨问知道这不过因了他惮念授业恩重,是时由己一言而转作了而今笑靥,自然乐见,探出手去拂平襟裳,亦望了蜷身于旁的毓林一句玩笑:“我看适才剑招顿挫有致,制敌倒是刚猛,唯独隽逸尚欠,你还是少在我跟前呆着,看了生气。”
听着先生明显不带半分认真的训斥,毓林吐了吐舌头,转身端了自己那杯半凉的茶盏一口一口啜着,摇了摇头堆出一脸苦相。
“先生举着板子叫毓林回来,毓林紧赶慢赶连赐宴都省了,原想着能在先生这儿好歹讨半儿拉月饼吃,谁料先生就这么嫌弃毓林了……”
无赖刁滑的模样带着晴明笑意染在眉眼上,毓林边絮叨说着边自顾退在了安全距离,打量着不至于叫人抬手就抽过来便笑续了句。
“先生赶我我也是不走的。”
有这副无赖样子在前,巧言令色在后,墨问作势就当真要动手,待看了人那副邀乖买好,且说且退的笑模样,就算依着往日不苟言笑的脾气,现如今不禁只得莞尔,既动不了手,又生不起气,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眼见月上中天,倒还未见着梓宸回来,墨问一时想起,隐约也能猜到那个向来乖巧安稳的,如何能耗着这么些时日,不由问道:“前次梓宸随我进京,自己逛着似乎是结交了些什么人,这事儿你知道么?”
毓林每见先生莞尔无奈,自是有些得意,正环手把玩着茶盏,乍听到人问,兀自思量了一瞬答了这个问题会不会有什么不妥,眸色轻轮接口道:“自然是知道的,先生来后那两日毓林…咳,没太走动,但兰台耳目灵敏,在街上见着过他,来同毓林说起,梓宸生性纯良,不过正是贪玩的年纪,毓林想着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先生,何故问起?”
“梓宸那日回来之后就不大收心,有些结交总也是好事,但江湖险恶,他到底入世未深……”墨问说着说着忽觉出不妥处来,又听他这一番含糊言辞,自是了然,侧首瞪了他一眼:“梓宸生性贪玩我知道,你替他打马虎眼我也知道,着人送他早些回来,该不算是劳烦了你的那些属下?”
“替先生办事,怎么敢说劳烦。”
毓林连连应声便指望着这话先揭过去,断然不肯因了这点小事将好容易哄好的心情给硬掰了回去,说话间便又蹭过去斟茶递水献了殷勤。
“先生,若无事,常来京里走走吧?”
墨问眉间淡淡锁了些愁绪,目光亦有一瞬暗沉下来,只是思及梓宸身世,即便如眼前人这般亲厚的身份,终是不愿透露半点,遂欲言又止。
心中有事,自然情绪略有烦杂,意念也不甚集中,待转过眼来,正是眼前人的一半殷勤奉孝,墨问摇头微微置笑,接了茶盏在掌中缓缓摩挲,却并无饮下的意思,他想着是否应该动用些消息网络,抑或似毓林所言,真有必要出门一趟……
正想着,忽听到那声诚请,遂一面应允了他,一面随口打趣道:“只怕我真去了,你又该觉得不自在了。”
“哪里会,先生就只记得毓林任性胡为,把毓林搁在眼皮底下,先生可不就安心了。”
先生那些迟疑神色、情绪转折,毓林不知是当真没瞧见还是并未在意,总不过是依旧的玩笑胡闹模样,听着他打趣便自顾接了,继而仍旧续了玩笑将所有遮掩含混都岔了开去散无痕迹。
“不过,毓林得先回去将先生趁手的都收收干净才好。”
世事纷纭,总都是惟愿他二人安乐一生,此身既担了这样的责任,便也只得尽力保护,如是想定,墨问也就释散了容颜,含笑望了凭他胡闹着,好整以暇地将茶盏送至唇边,末了淡淡一句揶揄:“借你往日一句‘吉言’——真要打你,躲的了么?”
“想躲自然躲的了……”毓林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却忙抬眸瞧了他面上神色呵呵一笑话音陡转:“不过毓林是万万不敢躲的。”
那夜中秋月圆,南山之上师徒二人品茶论道,趣谈声声,将数月阴霾驱散了干净。月色微凉,却不及人心温暖,丝丝点点润物无声。
中秋圆月已然尽落,黎明之前总是格外静谧,毓林策马行于林间,刻意拉缓了速度任马蹄踏踏走着,近随跟在身后,宁然良久,忽而开口,声音寒冷彻骨,竟将夏末秋初暑热之气凝落成冰,仿佛间山里言笑晏晏还未散去,陡转之下透出的决绝凉薄,不足为外人道。
“傲霆,一切按计划进行,除了执行命令之人,任何人不许对此事有所接触,南山这里保持常态,万万不可有何闪失,另外……”沉吟之下似在思量还有何疏漏之处,字句轻缓便有如自言自语:“消息至十里秦淮而止,将风声打乱随意引向几位遗老那里,越是模糊不清越好,既然是他们扯出来的,总要最后掐死在他们那里。”
“此次参与之人都是影卫死士,都是绝对可信之人。还有一事望主子莫怪,属下并未撤了南山监视,不过已改让他们远远窥看,定不会被发现,日日传讯南山一切正常。其他琐事属下定仔细处理,必定不留一丝马脚。”
“留神些,先生的洞察力,绝不是朝中那些鼠辈可以比拟。”
生死风浪经过无数,并没有哪一次似这般毫无把握,或者不过是因为今次的对手是那个人,虽然早已在心里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却也难免有些紧张,或者说,兴奋。
胜败之数早已不是重点,因为即便败了,也不会对自己的心思有任何改变,江山恩义,早已不能两全,那些不能不舍弃的东西,虽很难抉择,却也终必须抉择,思及于此,毓林扬手一鞭加快了速度,策马扬尘一路离了南山。
三十七、拷问(上)
宣和元年八月廿三日,追查了月余的前朝遗孤案告结,意图东山再起的前朝余孽被连根拔起,太子遗孤入狱。
宣和元年九月初一日,一应叛党当街斩首示众,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位前朝太子遗孤——杨梓宸。
自中秋过后,梓宸一去不返更再未有片点踪影消息,墨问不禁由放任转至忧虑,再而生出浓浓不祥的预感。
毓林走后十日,终捱不住身在林下的焦急思虑,不得已出山寻访,更启了多年封尘未动的消息网络,近来迭报频传,然而却并没有什么确凿的消息,只是有些共同的疑虑指向某一处,却又绝非他所愿深想的,将每一封仅止片语的飞鸽传书捏在手里,都令此心愈沉渊谷,日现寒凉。
月初,当最后一封寄信以一纸官府布告辗转而至时,墨问惊得摔了茶盏,当即策马出山,待星夜兼程赶到京师之日,却到底还是晚了……
云开雾散之日,正是秋风旷荡之时,恩薄义寡,萧瑟深重,当他再一次踏入这座王府,依旧是一袭青衫仗剑沉缓而来,只外披的墨色大氅上,平添了几许风尘之警。
墨问旁若无人地径直入了后院书斋,定然而立,目光沉毅地盯着案前之人,堂上一时冷寂无声,院外秋风骤起,自是一番风雨如晦,满目枯朽凋零。
毓林早已做了完全准备,也包括其后不出预料的与人相对,然而瞧见先生面色的那一瞬,仍旧心头猛得一阵瑟缩,面上却终究仍是一片有意遮掩的淡然,抑或更为冷漠疏离
“先生。”
与之四目相接,墨问的目光有如渊冰,这一番恭敬有礼落在他眼中,此刻便显得有些多余:他有些看不清楚眼前这个视若子侄的门生,究竟存心良善还是恶虐,或是惯常爱用那一爿额发轻柔,来熟稔地遮掩起下面一副虚伪的面目。
墨问径步在堂上主位上坐下,危襟正视,冷定地看着毓林,有那么一刹,目光灼灼似要刺透肺腑,却又在转瞬间,换做了波澜不兴:“把你的兰台统领叫来。”
这是一句无可置疑的命令,终究也有那么一些情绪,无所遁逃。
敏锐察觉到那不同寻常的气氛,毓林于人落座启音的片刻诧异抬了抬眸子,正对上那一片寒冰彻骨,惊得心绪一乱复宁,勉力止了想要退步的欲望,重新垂了眸子浅淡回答:“傲霆有事在身,一时片刻无法召回,先生若有事吩咐,自管差遣毓林就是。”
影卫宣召不至,这不啻是个笑话,这拙劣的藉口倒是没能激起多少颜色的变化,墨问一样是淡淡的反问:“你这话,是要我亲自去请了?”
“先生!”
事到临头总比想象更叫人心惊,毓林蓦然呵止了这一声,抬头时方才意识到这般语气是有不对,已然失却了再去胡乱搪塞的想法,却也不可能直接将真话道出,顶风而上是下下之选,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择,咬了咬下唇,顿了片刻方才轻语续道:“请恕毓林,不能应先生之意”
望了他这般破釜沉舟的决绝,方寸大乱的昭然,闻言也不再相迫,墨问唇角不过撩起一丝轻微的哂笑,连眼睑都未再稍抬一分。
“兰台的人不成,初五,你进来。”
一语令出方才发现,初五不知何时已至了门外,大约本是来取折册,瞧见这般情状,只好候着。然而他是幼时一同在南山待过的人,自然亦不敢违逆了座上之人,见他默然走进,复又回首座上,眸光中只有真假参半的疑问。
墨问的眸色中是一道冷凝的寒意,有着追捕猎物一般危险而敏捷的气息,顺着毓林适才的目光,他足以敏锐地察觉到初五此刻的局促与复杂,而他肃穆的脸色,将此前分明对峙的情绪,也明白无误地传达到了初五的身上。
“梓宸在哪?”
“毓林不知。”
墨问目光从初五身上移开,复又骤然转回眼前人低垂的眼睑上,唇角透出丝殷殷冷意,稍一掀动,只是两字成命:“跪下。”
厅内偶有微风入窗,却显得冷凝窒闷,透着危险的气息,毓林听到那两字干脆,丝毫没有迟疑地双膝落地,正堂之内并未铺锦毯,这样迅猛地近乎自虐的动作,带出一声轻响,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让声音一如的平稳落出,半点涟漪也无,正如那落在他脚前地面上的目光,由始至终都未再改变。
淡淡将其动作收入眼中,换作从前,墨问也许会将此认作是他的骨气而心生怜悯,然在如今看来,无异于又一次将中秋敦睦重现眼前,乍一牵动,便将那夜毓林的任一言行都视作了毕生羞辱,有的只是憎恶揎弃,唇缘上只稍现了丝嘲讽,透着此刻一二心绪。
“你二人主仆情深,我不至拿初五胁迫你什么,找他来,不过帮我办件事。”说罢,只是嫌恶的将目光偏转,毫无惜念地对初五吩咐一声,半分不肯多余:“去找根藤条来,就跟这儿打。”
那一声冰冷甚至含了几分厌弃的命令落在毓林心上,说不出的难过,却只咬了咬唇,缓低下了头,什么都没有说。
身后片刻都没有动静,自然是知道这样的命令对于初五来说意味着什么,毓林偏了下眸子望了初五一眼,无声对他轻摇了摇头。
前因后果他既心知肚明,毓林的打算初五也都十分清楚,于是再多心下挣扎,初五仍然还是依了那人命令,脚步沉重地去而复返。
毓林下意识地抬眸望了望座上早已不想理会自己的人,即便已做了许久准备,在看到那人目光中的失望鄙弃时,仍旧揪住了整颗心,自暴自弃般重新垂落了眸子。
以初五之力自然无法抗争太久,衣袂一动时,毓林咬了下唇任他将藤条挥落,只是初五到底是心内冰火煎熬的,几下落在身上,都不过只痛得浅薄。
座上墨问由始至终都一直冷眼看着,并不作声,行刑的迟疑,挨打的木讷,明知这是自己硬逼就的一副艰难酷忍,也不曾有半分的体恤松口,眼见初五几下略显怠慢的动作,只是在适时,往这已然沉闷窒息的静室内,陡然添进了一柄刺骨的冰刃:“不想要你主子的性命,只管放水。”
即便初五不忍下手,藤条的尖锐还是在数下之后逐渐渗入皮肤之内,然而这般动作定然不能令先生满意,毓林的身体随着那一句冰冷不自觉地一颤,抬头不自觉地将他眼中冷然收了分明,偏回头去重新望了一眼初五,复又正了下跪的姿势,那意思不言而明。
藤条破风之声再起,早已有了准备却也不得不紧咬了下唇方才不至于发出任何声响,袖中手指紧握,关节逐渐因了动作显出几分青白的颜色,背上的疼痛越发尖锐起来,不断加剧和扩散的痛感折磨着神经,不得不将所有的精神都用来抵御疼痛,也终究在落痕重合的时候开始涣散,呼吸一旦控制不住便瞬时混乱不堪,额角的冷汗和已然可以察觉地轻颤无不昭示着这是一番怎样的忍耐。
放任了半晌那凌乱的声绪混合着藤条的清脆之音,沉默良久,在眼里始落下他狼狈形容之时,墨问心里只坐实了四字“死不悔改”,当深锐的目光再度压上初五动作渐缓的那一刻,他不为所动的铁石心肠也有那么一瞬为之自省,只说不清是因逐渐积聚起的怒意,还是眼前蓦然浮现的梓宸稚嫩身影,又令那目光再度沉凝了下去。
“再打。”话音初停,那窒息的味道,便显得愈发漫长,而无休无止。
哽在喉咙中的声音随着那声无情命令加诸于身的痛楚,逐渐粗重凌乱了呼吸。并非耐不过,只是心里偏偏就生出些旁的情绪,毓林开口时,不免带了些许别样意味。
“先生……责罚毓林,是因为……他?”
听他呼吸散乱,齿间隐忍,支离残破的言辞,确将墨问本已冰封的内心蓦地被狠狠撞击得生疼,然而怜惜之念还未起,接踵而来的断续几字,便令他又再度下了此子卑劣可笑的断论。
刹那间,前尘往事有如潮汐般汹涌而至,再一次挑动着墨问的敏感神经,触犯着他强自按捺下去的疾愤,一句捎带着轻鄙鼻音的应声出口:“明知故问。还肯叫我先生,我只当你是将门下规矩都忘了个干净。”音色毫无波澜,前句方似是自语,后句却已然是责难了。
“毓林……不敢……”
或许是受了先生出口音韵中骤然腾起怒气的影响,初五不自觉地恍惚了一瞬手下落处顿时失了分寸,一道血痕因了数下重叠而透出衣衫,染在淡青薄衫之上分外醒目,话音也因为吞下了闷哼戛然而止。
毓林晃动了一下身形以手撑了下地又立刻直起,不知道这场煎熬还要持续多久,明知道他在逼自己受不住,却也因为这场宛如刑讯的责罚而愈发显出了几分执念,只是心思百转终也需抗衡身上所受折磨。
饶是初五意识到情况不敢留手,小心施刑却仍旧因为数目的增长,而无可选择地覆盖蔓延,嫣红色泽逐渐星点显露在衣衫之上。
闷哼之声努力杂在呼吸之下偶尔落出几分已是无可逆转之势,毓林下意识地想先生是否真的存了取自己性命的念头,一瞬只觉得绝望之感席卷而过,轻红了眼眶却又不愿显露在人前,咬牙苦忍仍是敌不过疼痛激发地冲动蓦然张口
黎民社稷都要毓林背负,事关重大……先生若要毓林的命,毓林不敢违逆……呃……唯有先生想问之事,毓林……
“所以这一次,你还是无话可说?”
听他痛极之下短短一语也难成连续,终究与之十余年的恩养之情还是将一分的不忍平铺在了眼底,然而那句冲动之下的桀骜心声,还是事与愿违地再度挑起了墨问的火气。
不过,许是林泉的优游之境太久不曾令他找回少年时的风雷凌厉,又许是转瞬间毓林那含了水色的轻红眼眶终是令他狠狠心疼了一下,墨问竟然忍了张口训斥于人的冲动,抬手止了初五的动作,只是望向他的目光犹自警醒深厉,将心内的一番起伏,掩藏得毫无踪迹。
“先生……”
忽而停下的笞责给毓林留了喘息的机会,然而连绵的疼痛也因着停顿翻涌而来。
毓林松了唇齿借着喘息缓了一下意识,身子却因为骤然的放松软伏了下去,手撑在地上努力维持着姿势却也再无法端正。
唤出的那一声总能带起千万悲喜情绪,然而迟疑之后唯有的一丝清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毓林,决不能功亏一篑,既无法求得原谅,亦无法坦白实情的焦灼比之伤痛更加折磨,似乎完全看不到出路希望,铺天盖地的悲凉就这么席卷而至,一瞬哑口无言,只合了下眸子猛摇了摇头。
“你以为,以你今日摄政王之尊,我便动不得你么?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一问一答,泠泠如许,却已然能从初五骤然失落于地的藤条中看出震慑几何,墨问只淡淡看了一眼初五,继续对毓林道:“梓宸的身份,想来你已知道。我今日必要知道他的下落,你可以同我硬抗,那便等到你肯说为止。”
初五不得已再度执起藤杖,手竟抖得明显,一为家主,一为深恩,他见证着二人间十数载亲恩孺慕,到而今各持执念,一遭相背,竟是至斯的凄冷凉薄。
三十八、拷问(下)
刑伤再度加身,连同心下煎熬一并折磨到彻骨疼痛,将掌缘抵在唇齿之上,将声响压了回去。而先生声音依旧冰冷落地,直将心念一并被这无情地责罚摧折蹂躏,断碎在心头累累成伤。
“我受人之托则必忠人之事,既然答应看顾他一世安乐无忧,允诺在前,生死不辞。如若没有这事,我尚不知你狼子野心,你死之前,允你选两条路,要么就此说出梓宸下落,要么与你有关的所有人一概陪葬。我有言在先,若是梓宸为你而害……而今西南西北戎狄猖獗,我自有手段令你李氏王朝覆没。”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梓宸身世,先生能护佑他几载?如若为有心人知晓……社稷涂炭,黎民水火,千古帝位、李氏王朝……于先生不过鸿毛……那这天下兴安呢?”
毓林从来不会怀疑先生一语断言之后所成的结果,所以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从出离北宫的那一刻起,自己便离身后声明越行越远。
他年史书工笔落墨,权臣幼帝,挟天子以令诸侯,抑或蓄意谋反都顺理成章,然而时隔多年,当立于权利顶峰的时候,早已经不知此前所谋究竟为何,执念依旧,想要这双手握紧自己所在意的人事,起先一家一人,此后一国安乐,若当真有所不及,到底还是无法断情绝义。
他自幼受业南山,如今天下至亲至近不过先生与梓宸,而今却要如此相对,说到底是自作自受,怪不得旁人,心下最后一点力气蓄成所言,而后只复了一句,仿佛便以抛却了最后的心念。
“先生教我安抚社稷,亦教我忠孝仁义,而今二者皆不能至诚,是毓林无能……任凭先生……处置……”
痛呼在话音尽处脱口而出,毓林抬手紧咬了,将声响压回唇齿间。
“管当今皇帝是李曦还是李昊,那个位置上坐的是你李氏也好,别家也好,生死荣辱权力征伐又与天下生民何干!”
未知是自己这些话语将情绪撩拨至于某点之上,还是听任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地说出了那些往日受业之德,墨问经久压抑在平静表情下的炽烈怒火,蓦地在这一刻全数爆发出来,目光深邃,并不掩饰的杀机点点遽现。
“李氏建国方三代之君,立朝不过四十余载,就敢说根基已稳?还是你有这样的自信,除去梓宸与我,你就可以安然垂拱而治天下了。满口诡辩!”
冷冷提声,一句断语将还依稀缠绵在二人间微妙的情分撕离了个干净。
墨问看不到阶下之人此刻是怎样的一种神情颜色,唯独只能看见听见他竭力压抑的痛苦,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不知疲倦地对那些在自己看来近乎是无谓执念的一味追逐,只是没有了与之恩情的牵扯,听来仿佛平日里授业指点于人矜持自傲的话语,亦由之而换上了一种应对挑衅的情绪,零落冷淡。
“你知道我从来不是这等拘泥之人,什么忠君节孝不过是愚弄天下人手段,文效忠,武效死,义无旋踵。社稷在何,兴安在何?黔首庶民,盖是这天下亿兆之心。”
“毓林没有…没有想要忤逆先生,也没有想……!”
摇头夹杂在呻吟之中轻吼出的一句,也为那藤条摧折打断,或许是绽出的殷红惊到了初五,又或者是那一声哀鸣听来折磨,直接令初五再无法挥动手中的藤条。
毓林听到身后初五跪地的声音,知道于他而言早已是极限,自顾不暇却仍旧生出些愧疚,或者也是在身心焦灼之下累弱了精神,本能地开始抗拒现下所处的逆境。
身后温热淋漓,不知是汗还是血,嫣红痕迹早已连成一片,皮下三分都裹着深邃的撕疼,冷汗染了眉眼滴落在地上,除却唇边咬出的血色之外,尽已是一片苍白。
初五的动作停了,他的话音却并没有停下,喘息和脱力让声音听来虚弱喑哑,比起之前的波澜暗沉却多了几分怨诉。
“毓林生就是废太子之子,幼时无辜就已被囚北宫……父母亲眷苟活于李曦之下,父皇都未能不怨,毓林只是想求个不必屈于旁人,难道错了吗?……而今主弱臣强,四方虎视眈眈,李朝帝业先生不在乎……毓林又何曾看在眼里!……先生,为何旁人都有所安所护,连他李建梁我都不得不辅弼,唯我不能纵心任性,难道毓林……生来便是错吗?!”
墨问望了眼前这往日亲厚视若亲子之人的进退狼狈困苦哀伤,难免起了两分动容,然而听了这竭自于心底的愤懑嗟怨,却一腔尽是与旁人怨尤的话,适才蹙起的怜悯心念一时又沉寂了下去,一挥手,算是赦了噤若寒蝉跪在当地,却并不合时宜的初五。
“你委曲,旁人就合该为你摆布操纵?梓宸自幼父母双亡流离战火,乱世乖蹇,蒙尘失命,南山十年避居,也不过养成副世事不觉天真烂漫的样子,他便让你屈就于旁人了么?!你是为你父祖所累,少年忧历坎坷,然到底还是天道酬勤,得偿一夕夙愿。同是天潢贵胄,你尚能自负所学纵横胸臆,梓宸何辜?”
仿佛有了疲累,墨问再不肯多言一字,沉默了片刻,沉冷的目光带着疾然语锋,复又挑上了他额首:“梓宸现在何处?”
“梓宸……”
句句反问直戳在心上,似有许多话梗在喉间却不知从何说起,功亏一篑和永世难赎,任何一个决定都重于千钧,撕扯着心头身上的伤痛如刀割,一句话出口便是万劫不复,明明知道还必须去说的时候,反而恨不能直接就这般被打死在当场也是种解脱。
“……他已经死了。”
寥寥的几字音韵入耳,墨问缓缓而沉痛地合上双目,这话他并不信,有的只是满心为其抵触忤逆的伤痛,亦有人心疏离渐远的忧伤,唇角撩起一个疑问音韵,却仿如一声叹。
“你还是不肯说?”
“梓宸,已经死了。”
是越发笃定地字句,无论起因无论结果,落子无悔,似乎平生秉持的信念便是如此,故而无可更改,哪怕明知道他话音中的转变意味着什么,哪怕明知道再坚持下去的后果会是什么,仿佛出口的一瞬间一切便都已经不重要了。
毓林垂首合了眸子,绝望还是无可奈何,都不过是再无退路而已。
墨问原先绝然不信这样的言辞,然而现时反因了他写满脸上一副任打任杀的表情而对这样笃定的想法起了两分犹疑,疑问之下,声线愈发寒凝,沿着他的话音责问出口,仿若真信了一般。
自座上站起身来,紧紧拧着眉心,墨问俯视着眼前人,深沉幽暗的眸光渐渐冰冷下来,再也没有了多余探究的情绪,只是俄而又笼罩上一层彷徨的光芒,渐渐的,扼杀了当间所有的生气。
剑锋利芒出鞘,那道凛然冰寒,沿着精钢剑脊上的直线直抵人眉心,与他鬓额上沾染的一滴冷汗,犹如战阵对峙。一室静寂冷窒之中,蓦地哐当一声是剑锋落地,唇齿动音,因了中秋之诺而凉薄更甚。
“我不杀你。此前答应过你什么,我不会食言,既然落于你彀中,想来也就不必再与你说些什么恩断义绝的废话了。墨问,自此不出南山一步。”
剑锋直指眉心的刹那,毓林当真就以为今生到此为止,那一瞬间不是恐惧不是悲伤,竟仿佛有一瞬的解脱,然而逼先生抽剑出鞘是怎样的大逆不道,连想都不敢去想,仿佛连呼吸都停滞在当场,手指几度握紧,才抑制住了心底的某种冲动。
长剑落地的脆响,宣告着某种无可逆转的结局,其后先生究竟说了什么,虽近犹远,连同那身影都模糊在视线之外,毓林再无法说出一字,最后的力气随着叩首于地的动作消失散尽。
墨问方踏出一步,便驻足定在他身侧,目光远放于外,仿若被阻隔在木格门外的暮秋萧瑟,以阴霾乍然洞开,本是为眼前人无耻张狂愤懑,却不知因何骤然生出一问,音韵悠远而空洞。
“如今看来,月前你对我所言种种,包括南山一行,皆是惺惺作态,蓄意为之吧……”
毓林很想回答不是,很想回答那时字字句句都是本心所想,那夜月光如水,换成此刻冷凝如霜,此时才知道有一种痛会痛到无以言表,既不能说,便只能沉默,有时候沉默便是答案。
以掌做拳骤然拍在楠木案上,这乃是于加于己身羞辱践踏最为直接的宣泄,震颤之音尚还嗡嗡,人已经出得堂下,只留得一室颓唐。
三十九、 一片伤心画不成
待人扔下一片狼藉决绝而离,怔忡半晌,方才听到初五的声音,毓林止了他欲遣人寻御医的打算,只任他扶着挨上软榻,先时硬撑着精神此刻放松下来,身上被汹涌而来的撕扯淹没,不多时冷汗又浸了一身,却仍旧习惯一般强自忍耐,吸了几口气偏头瞧了一眼初五。
“方才难为你了。”
“奕少……”
难得看到一贯冷淡的人面色陡转变幻,毓林硬生生扯出了一抹看来甚苦的笑意,彼此那些事都心知肚明,安抚的话音也便不曾出口。
“要你陪着一起,又是我欠你的。”
终究不愿意再挪动分毫,毓林伏在榻上浅合了眸子:“不要叫旁人进来,替我上药吧。”
初五仍是迟疑了片刻,复而无声一叹。服侍人的活本也无人比他更熟练,小心的宽了外衣,取了剪子将他与血肉粘结的内衫剪去。
毓林觉出他的手抖了一下,忍着伤痛折磨已是极限,便也分不出多少力气再去宽慰他,只是岔开了话题,不叫他多想亦不让自己再去深想。
“恐怕须得缓几天,宫里朝堂你自安排一下,此事,不要传扬出去。”
“奕少放心。”
听到他应,毓林自然便不再多想,任由他擦洗伤口,原本放松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再度不自觉地绷紧,将眸光偏了开来勉力分散着精神,手却瞬时紧握成拳,一声闷哼尤未出口已然散了干净,察觉他的惊怔便复于加重了的呼吸中启音:“不碍的,你自管动手就是,方才都忍下了,我还没那么娇气。”
饶是他的动作已然小心轻缓,却仍免不了将方才的酷刑重新翻捣出来体味一遍,毓林自顾张口续语些旁的,也免不了在其中掺杂了一些低吟:“初五,你在宫里日子也不短了……嘶……你觉得,陛下如何?呃……”
偏头一边说着一边偶尔打眼瞧着已被他剪成碎片的里衣,其上血迹鲜明,只是看着便已能知道伤势情状,心下忽而有些自嘲这般自作自受到底是否值当,苦笑随着其后的剧痛传来散去无痕,为了掩去痛呼便又道:“……有很多人都会奇怪,我为何当时不直接自己坐了那个位子,如今大抵会是另一种情状,你觉得呢?
大抵是知道越是拖沓越是叫人受罪,初五的手脚利索了许多,往常做惯了这些差事,应对之间也是滴水不漏,蓦然听到这两句话,竟然止不住的身上一颤,复而低头认真仔细地将伤药撒在那微觉狰狞的伤处后,才低眉顺目地望了毓林一眼,手上新一轮蘸药的动作也没停下,小心回着道:“陛下仍年幼,王爷的心思,初五不敢妄加猜测。那位子,王爷那时没要,现下亦不想要,至于以后……”
他的话没有说完,上药的手指在伤口上放停了一瞬,方才继续了动作,连同话音,也似乎带着些肯定的论断。
“先生今日,误会弈少了。”
“建梁还是个孩子……”
毓林随着他的话音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般喟然成叹,或者不过是在他上药的当口舒一口气缓一缓浑身痛到不能自抑地轻颤。
听着他对自己的看法,站在最近的距离,或是出于恩义,他的评价都不一定是最清楚的,然而在这个时刻听到这样的话音,总也是让心头翻覆起一丝杂了太多悲凉的欣喜,着落在他最后一句时苦笑终于再次染上唇角,略略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个更安稳的姿势方顺着他话音续道:“先生没有误会,若是误会,便不会那般恼怒却终究纵了我,而今有命在这里同你说话,是先生他其实……什么都看得分明。”
外伤惊惧带起的热度逐渐染上额心,从起初被疼痛撕扯得辗转难安开始觉了几分昏沉,毓林轻合了眸子淡淡道出一句话,并未带什么明显的情绪,却也因为没有什么情绪而显得意味悠长。
“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约略恢复了些精神的时候,毓林召了傲霆回来,伏在榻上翻看着他呈递回来的各方消息,尔后眸中那点悲凉逐渐深渊宁默,不起涟漪。
“随便放写铒食出来,这些困兽便已耐不住寂寞,既然不知安分,自然要斩草除根。更何况……”
毓林微微阖了下眸子,然后抽出那叠纸页的最后一张,凝着其上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半晌,方才续道:“权利之争,却已归于黄土的前朝为柄,葬送社稷之辈,一概不留。”
“主子,那他……”
傲霆看着毓林手中纸上,清晰的杨梓宸三个字,连同查出来的过往身世,他是前朝皇孙并没有错,只是辗转江湖,看起来,仿佛本人也是并不知道这些隐秘的,其余相干之人早已送上了断头台,傲霆却不知道毓林对于他,想如何处置。
知道傲霆所指是何人,毓林仿佛陷入了某种思量,又或者不过是因为身上伤痛有些不舒服,神色黯淡了片刻,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将其他那些字迹尽数丢入了炭火之中,连同那张写了梓宸身世的一起,火焰将所有隐秘倾轧都舔舐了干净,只是不知道有些印痕,是否也一并消散成了烟云。
“梓宸他听到这些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不似想象中强烈,起先是质疑,之后,就沉默了,这几日都未说什么话。”
“后续之事料理干净,这个世上再没有什么前朝余孽,也没有杨梓宸,待一切平定,送他回去。”
“主子,……是。”
傲霆本想说的是,只有当真将人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可是他想起了之前的提醒,还有面前之人一身本就不值如此的伤痕。于是他只是领命而去,该做的事,他不会有任何马虎。
入冬时的第一场雪,落得纷纷扬扬,毓林披着狐裘在窗下提笔,本也不过是想随性写画,却望着窗外怔怔立了半晌。
入目的这一片皓然,让他忆起的全是南山风物,有些景色植根在心里,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深种,然而想要画出来,却也不知为何,笔触难融。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先生说,他是个温柔和蔼的人,可是哪儿哪儿都看不出来不是么?所以得让先生看起来有那么一丁点儿温柔和蔼【大雾……
那一年毓林还是个熊孩子,墨问老头儿长得还有点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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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南山
对于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南山深处实在是有太多有趣的东西值得探究,即便许多时候先生并不理会,也能寻到飞禽走兽拿来解闷儿。
前日里父王遣了人来絮絮说了许多话,被父王送来南山的时候还未曾记得太多事,现下过去了三载,比起那个连模样轮廓已不甚清晰的父王,南山的一切都要更亲近些,故而并不曾放在心上多少,只零星记得些什么京城什么王爷之类,直到那人走了也未曾在意。
又去山后逛了半晌,回来时没有见到先生,扒着竹舍的门探头探脑地往里头张望,就瞧见那一袭轻衫立在那儿,闲闲侍弄着一株白兰。
墨问一面给白兰根茎处稍稍敷上一层薄土,就听见门外响动,手下轻拾了枚石子蕴劲弹出竹棱窗格,正落于稚子足下,清隽声线便就响起:“毓林么,进来吧。”
小孩子被脚下的响动吓了一跳,连退了两步,直到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才抿唇笑了一下,跨过门槛进去,几步跳到人跟前仰头望着,额前薄汗满满昭示着其后话音的先斩后奏:“先生,棋经十三篇抄好了,毓林去后山走了走。”
彼时的墨问面上还未印刻多少岁月风霜,然而一双眸里因着世事过往,已然镌刻下了志睿渊深。眉目疏朗间是对稚童的宠溺,淡然一笑,抬手从案上拾了汗巾,顺手在人额前一抹,继而塞到人怀中,复又拾起剪子认真修建起那狭窄披尖的枝叶来。
“那给我说说,又寻到了些什么新鲜玩意儿?”
“看到了几只山鸡,可是抓不住诶!”
荡在怀里的汗巾净白带着些许浅淡的味道,像是人手边修剪的白兰又仿佛不像,毓林抓在手里重新又抹了抹颈子,歪头瞧着他的动作一脸遗憾。
“山鸡?”墨问手上动作突兀而至,继而目光落到眼前的一堆小溪石上,发出一声了然:“哦……那明日就让老仆去集市给你买两只来玩玩,要什么样的自己跟他去说。”
“集市上的山鸡没有谷里面的漂亮啊,而且,他们可以飞上树诶,市集上从来没有看到过可以飞那么高的鸡。”
毓林音韵清脆地说着,时不时抬手比划,仿佛方才看到的东西又重现在眼前一般。
“那你做什么非要把它们抓回来?自由自在的,不是挺好么?”
“自由自在……”毓林重新又嘟囔了一遍那四个字,似乎在脑海里引发了某些思考,沉吟半晌点了点头,却不知道是懂了什么还是无意识的动作。
而后这思量便被别的什么打断,转而盯着人手上专注的动作,眨了眨眼睛问:“这株花已经很好看了,先生为什么还要修剪它?”
墨问因了他的话暂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含着两份浅淡的笑意,轻轻拨弄了一下挺拔的枝叶,也不论他这年纪究竟能听懂与否,温和的话语,娓娓而出:“这世间万物啊,皆不能恣意生长。”
到底是更加不能领会深意的,毓林只是抬手摸了摸刚被剪过细叶的枝干,上面还兀自带着些许湿润触感:“先生,这样剪,花会痛吗?”
他的话不经意地在墨问心底激起一丝涟漪,垂髫受业于父祖,习的自是以儒学王道为始,再而今醉心于黄老,仿佛已是前生。
望了幼童稚气的面容,墨问只是无声一笑,搁下剪子抬抚上人小脑袋:“先生也不知道花儿痛不痛。你看它眼下枝叶挺拔,若是随了你的法子每日就浇水施肥,放任不管,这株兰草也就长的脱形,根茎歪折了。”
“所以为了它能好好长大,就一定要剪啦!”
似乎很受用这样的安抚,随着他的动作咧嘴笑了笑,然后偏了偏头抬手轻轻摸了摸花叶,对着花自言自语道:“痛的话也要忍一下,等到长大开花,就好看啦!”然后回头对着人眨了眨眼睛:“对吧,先生。”
墨问笑看人一番纯真动作,轻摇了摇头,待到那一泓清澈带着询问望向自己时,目光中已轻含了赞许首肯,又被他纯然无邪的笑容所牵引,便牵起他的小手,缓步出了屋子,竹林在日光辉洒下,格外清气宜人,将身边小人含笑端详了一番:“毓林长高了。长大了想做些什么呢?”
“长大了啊……不知道诶——”
被人干燥温暖的掌心握着,一步一步走出竹舍,毓林眯着眸子抬头看了看从竹林中星点投下的日光,听到人问,似乎颇费了些思量,皱了皱鼻子似乎寻到了一点方向,扯了扯人的手道:“毓林长大了,要像先生一样!”
掀开长袍坐在了庭院正中的石凳上,墨问将小人儿又牵近了几分,一手扶在他肩上,望着与他父亲神似的稚嫩脸庞,不禁有一瞬的迟疑,沉默一瞬,终是笑了:“看你可不与那井底之蛙是一样的?毓林大了总有一日要离开先生的,哪里能变成第二个先生呢。”
“为什么不能?南山一切都好,毓林不要离开先生!”
毓林就着人的姿势挨过去蹭了蹭,不大的年纪却也经历过些许旁的孩子不曾经历过的离乱,对于离别这个词,本能的是抗拒的。
由了他这般依恋的情态,墨问将他抱入怀中坐了膝上,早已将他视作亲子,一时便也止了这些话头:“先生为你取个字吧。”
他目光在这一派宁和清悦中逡巡,不经意地落在石桌上半布的一番黑白残局之上,不由心念一动,眸色低转之间,缓默自语:“循其祖德,与天为弈,辩其顺逆……”再回目看了人,“就叫做天弈如何?将来,顺逆之势在你一心,自取决断。”
“循、其、祖、德,与、天、为、弈,辩、其、顺、逆……天、弈……”
随着他的话音一字一字念出来,如同一贯的教学相长,毓林抿唇扬眸展了笑靥,单纯的只是期待来自于先生的赞许目光,丝毫意识不到这几个字背后藏着怎样的今后,拉了先生手掌摊平,在他掌心将大致听懂了的两个字描画出来。
“这样写吗?比毓林两个字要好看诶!”
笔顺转折间还是稚童一笔一划的端正楷书,眸子里清亮的喜悦直白通透,只是那几句话,也随着这样的写划不只落在指尖掌心,更写入了心底深处,再消磨不去。
孩子的孺慕企望之深,亦在墨问心底落下了永无磨灭的记忆,然而那一刻只是略笑了笑,惊讶于孩童聪慧的天赋,复又赞许地点了点头:“写的对。天弈是阳,毓林是阴,都是好听的,你看这棋局,就像黑白分明,却又交融为一体,正是张驰之道啊。”
忽然发现说的深了,墨问方摆手笑笑:“天弈不懂没关系,先生改日教你弈棋?”
那一点赞许就让毓林开心不已,呵呵一笑听着那越发难懂的话嘟了嘴巴,虽然不懂却还是凝眸听着,直到先生说教什么的时候,习惯一般地猛然点了点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棋盘上错落的黑白。
仿佛是在那一瞬开启了一扇门,从此落入其中再难自拔,也似乎随之引向了不能言悔的某条道路,不复回头地蹒跚前行。
四十、 九五之尊
宣和元年冬,摄政王抱恙,半月不曾入宫,机要之务皆是送至王府处置,朝政上不致延怠,却无法避免宫里的那位小主子,按捺不住心性,终是闹得惊动了毓林。
毓林清早入宫,并不是叫大起的日子,也不愿华服锦衣累赘着磋磨自个儿本就还没大好的身子,轻袍常服只随意冠了头发,一身淡漠比之平时看上去倒和缓了许多,或者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有人能意识到自己方及冠不久,本也是个飞扬恣意的少年。
只是待走在宫道上听着初五只言片语却清晰明确的时候,眉心微蹙之下,便多了几份凌厉之色,一路径直入了陛下寝殿也未有宫人敢阻拦分毫,内侍自觉地迅速退了干净将殿门合起,大殿之内光影离合之中,眸光扫过座上少年,拂襟丝毫没有迟疑地行了大礼。
除却问安的话,他旁的一句未说,而这样的恭谨姿态,看在小皇帝眼中,已知是怎样的不同寻常。
摄政王告病,他这个并未掌政的小皇帝自然是十分得空儿,按捺不住被拘了好几个月的心性儿,带着贴身的小太监躲开宫人耳目,竟悄悄溜出宫去玩闹了一趟。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并未有什么差池安安稳稳地回来了,大概也无谓叫摄政王知道,可偏偏天不从人愿,行至郊野时脚下没留神,在河边儿一脚踩滑了泥苔,整个人跌落在清溪里,跟着的慌忙将人拉起倒也无甚大碍,只是这么一闹,总有人心有余悸,自是不会再替他遮掩。
于是李建梁的愤愤不平,虽心有不甘,见到毓林这样却也是有些仓皇失措。
“毓林哥哥……不、不必行此大礼……赐坐……”
毓林起身时也仿佛压根儿没瞧见迎至面前的人,依礼坐定,顺手拿了案上的卷册一页一页翻得仔细,殿里立时安静地落针可闻,李建梁就这么被晾在那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撩着眸子偷偷瞧着毓林的脸色,憋得面色微红。
到底还是初五有些眼色,奉了茶盏近前,算是打破了这般僵持,自那回行刺事件之后,但凡毓林和小皇帝饮用的茶点,皆得过了初五的手,而或许也是因为初五的善体人心,小皇帝意外地也十分赏识这位原本的摄政王心腹,对这位近身,竟也有几分亲厚。
小皇帝频频给初五使眼色,初五自然心领神会,茶盏落在毓林手边儿的时候,淡淡开口:“早膳已备下,想必王爷也未用过?”
“嗯,先服侍陛下用膳。”
毓林扫了人一眼,好歹算是开了口,李建梁略略松了口气,却也知道大抵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心里七上八下,早膳用得也不甚安稳,待撤下去时,眼睛也没离开面色仍旧不善的毓林。
“陛下可有话要跟臣说?”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这么问自然是给拉不下脸的小皇帝一个台阶。
李建梁见状知道躲是躲不过的,索性直白认错,倒也干脆:“是朕鲁莽了……”
“若臣未记错,前日太傅所讲应是贞观政要,陛下且说说,何为为君之道?”毓林也未接他的话,只是拢着茶盏淡然而问,一如往日考校人功课时的模样。
“太宗曰,为君之道,先存百姓,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如割肉以喂腹,腹饱而身.若要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没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越是往后越没有底气,李建梁心思明慧非常,哪里还能不动毓林的意思,踟蹰半晌终是低了头:“毓林哥哥,朕不君而当责……”
“陛下悟性越于常人,重任在肩责无旁贷,非是臣苛求于陛下,过往经历,想陛下比臣更懂得何为身不由己。”
毓林的话音点到即止,并没有多少起伏,对着他少年心性,仿佛能瞧见另一个自己,然而一念所及天差地别,自己这般教导安抚之情究竟出于身份还是真心连自己都分不清明。
执板论教之时,毓林有一瞬的恍惚,如何立身处世,也是那人眉目冷肃间,一字一句教于他听,而今换做他说予人听,方觉出个中分量,重于千斤。
只是这些心思辗转,他并未叫人瞧见,他知道在小皇帝心里,早就生出了许多怨愤,这些怨愤总有一日酿成仇恨,便再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亲近,不过这都不会影响他的决定,从他将小皇帝引至龙座上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大约也同样是受了先生影响,毓林责罚李建梁时亦从不曾手软,戒尺落在人身上,印痕明晰,声声惊心。
年幼些的时候,李建梁生受不过还会哭闹,而今大约也碍了九五之尊的身份,不想叫奴才看了笑话,忍得辛苦也只是哀哀低泣,一面轻声认错,一面大约是希望毓林能稍有原宥。
四十尺打在人臀腿上,已不算少,尔后几位重臣在御书房论政,毓林也有意叫小皇帝坐在御案后听着,肿痕抵在椅上,虽有软垫也折磨得难受,直到论政结束,这一趟责罚才算是了结。
初五依着毓林出宫时的吩咐给小皇帝上药,红肿虽新,过两日也就能消去,见多了毓林所受,初五早已惯常,小皇帝却总归是存了满腹委屈,絮絮间同初五抱怨许多,初五也只是听着。
“等朕长大了,看朕怎么报今日之仇!”
这样的话早已不是第一回听到,多半是小皇帝童稚之语也算不得数,初五给小皇帝整理衣衫的手只是略略停了一瞬,便继续将人衣上褶皱抻平,大约是想安抚小皇帝几句,初五难得多了些话。
“陛下尚年幼,摄政王却已渐长,来日方长,陛下不必心急。”
“知道知道,你说过的朕记着,那些笨法子朕不会再用了。对了,毓林哥哥近来身子仿佛不大好,你可得替朕多瞧瞧。”
“诺。”
四十一、立雪(上)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将摄政王王染疾地消息随意地漏出去,很快便能瞧见四方明里安稳如常暗里蠢蠢欲动之势,先了对手一步将梓宸的身份挑出水面,其后的封锁消息斩草除根戏演得皆是十足十。
这其中自然包括自己的这一场折磨,故而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心头泛起的百味陈杂是委屈,是愧疚,也是彷徨。总之南山的那一片青青翠竹,是自己割舍不得的地方。
失神之时思绪翻涌,再回转神思时,案上细宣落墨成行,那十二个字自初会吟诵便已入心透骨,而今想来那时一语成谶,换得如今苍茫。
不知念念几何百转,暮色四合时,毓林出府登车。梓宸早已送回南山多日,毓林也便踟蹰了多日,初五说的没错,自己的心底还是存着那一丝希冀,盼着云开月明,然而这个决定,却比以往的任何一个都下得艰难长久。
一心笃定便不言悔,所以终是踏上了难上的石阶,已是冬初,万物肃杀,夜风微冷吹得披风烈烈,一路入了山麓,立在竹舍门前却忽而不敢再往前半步。
灯火阑珊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投映在窗上,耳边就忽然响起了那日决绝地厉声喝问,不知是冷还是怕,毓林的手自袖中微微一颤,深吸了一口气拂襟就跪在了门前,亦未曾想过,屋内的人会否根本就看不到自己。
正如那日掷地有声的一句决绝,墨问再未踏出南山一步,纵然如此,此后四方的消息亦纷纭迭至。
初归山林那两日间的忧怀愤懑,永夜无眠,一道随了梓宸归家的欣喜安然而渐渐褪去,只是心胸的洒落器局却因了这一番变故坚成执念,怅惘失落,渐渐萎顿坠于人世七苦,爱憎会,恨别离,求不得……
梧桐落叶,竹衣覆雪,晃眼日复一日,已是秋去冬来。屋内生了炭火,不时发出几声燃烬断裂的哔啵之音,环围于门前窗下的厚重棉帘,将冷暖两情,天地人心都尽皆隔除在了内外两端,互无音讯。
冬日里的南山是一贯的凛冽肃杀,寒风肆意于外,居于竹舍内却浑然未觉,案上的天青笔洗泛着幽冷的光采,咚地一声所执狼毫骤然坠落其间,挥开了清水中的一圈圈墨晕涟漪,紧跟着的,便是梓宸略带急促的声音,墨问沉静的目光抬起,却只是点了点头。
“知道了,你也回屋去吧。”
仿佛并未瞧见他欲言又止与黯然的神情,只是用一个未可违背的动作,也将他隔绝在了这狭窄的人情之外。
山中凄冷,入夜之下宁谧的只有北风呼啸,门前石阶冷硬,一点一滴渗入膝头,毓林却仿佛未觉一般跪立如石,那一场刑责加之几个月的殚精竭虑,使得身形都单薄了几分,平日冷凝屹立朝堂时浑然不觉,投在这深山幽谷中,却是如斯渺小寂寞。
放任思绪沉在过往回忆之中,或苦或甜,竟有一多半与此处相关,细想之下,心底最初的自由无虑,亦是南山这片密林旷野,分散了的精神格外的恍惚,面色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苍白亦无所觉。
墨问并非不知道院外是何等情形,只是脸色由始至终都秉持着一派冷肃,半部金刚经文在手下以瘦金体写就,然而那字体所携锋刃的锐气,却激得神思在屋内坐卧不宁。
细看之下,笔意失了沉稳,索性掌中一合,就耕耘了数日的半叠纸卷尽数投在了炭火之中,炭火宁静的气息骤然窜出一缕红蓝焰苗,炽烈的火舌一分一分地舔舐着经卷,渐渐将那卷素白转作了焦灼,终成灰烬,墨问起身负手凝视了一时,终在一片纸灰扬尘覆于眼前之时,拂袖将屋内的灯火熄灭,永夜静寂。
毓林抬眸时正望见窗前人影依稀瞬间落成黑暗,夜已深沉,猜想着先生大抵是该歇息了。
冬日寒风早已透过衣衫冻了通透,膝上僵冷早已无限蔓延开来,伸手捏了捏就快失去知觉的腿根,略略挪动便带起一片刺痛,皱眉咬了咬嘴唇,仍旧坚持着把姿势调整了端正,只觉得连呵出来的气息都是冰凉的。
知道在这样下去一定会有问题,亦知道依了先生性子这般坚持也未必会有任何结果,然而说到底的执念深沉,最深处便是这一片苍翠中的那一点薄暖,这一点念想便是心火,即便已冷得不住瑟缩,亦不能湮灭分毫。
早已不知过了多久,也已分不清眼前朦胧是因为恍惚还是其他。这般严寒侵体,终是蚕食尽了毓林最后一点神志。
山中其实未有一人成眠,梓宸坐卧不安地一直瞧着窗外动静,直看到师兄身形一歪倒在雪地里,慌忙出去将人扶进了屋内,一应照顾一应思量是否该去叫醒屋内的先生,看着窗内早已熄灭的灯火,又没了主意,只得好生照看着,直到天明。
带着沉重的心事,墨问就这般半醒半眠的睡了一宿,虽无杂乱的梦境,晨起之时还是颇觉心境沉郁滞结,方见着屋檐下透进来的一点山中晨光,便披衣而起,缓步踱到了门外。
果不其然见到了正欲前来回禀的梓宸,略略听了几句絮语,便稍拧了眉心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只一句凉薄吩咐:“草药热汤这些,你自去照应他,其他你也不必管,待缓过来,送他出山。”
不容人质疑的语调,点点落在冬日晨曦里,当间用手拢了拢玄色的鹤羽大氅,仿佛是在抵御黎明之中的寒意,却又亲手扼断了这冰释的机缘,转身进屋,在天幕光影明暗交融之间,留下一个清矍的背影。
是什么时候晕了过去的,毓林已然记不清楚,只知道梦魇之中心如刀绞,仿佛看到先生冷厉决绝亦仿佛看到他背影渺远,醒转之时却只看到梓宸满目担忧。
递给他一个安心的淡笑却没有意识到笑容之中的苍白憔悴,起身片刻才发觉冬日山风透骨,究竟是有多大的威力,膝上传来的湿冷刺痛几乎让自己怀疑是否就这般废了双腿。
握着他递过来的药汤,碗盏温热也无法阻止浑身轻颤,不知是冷还是热的冰火相煎,是风寒侵体的征兆,正要张口询问,便听到梓宸犹豫着说了先生传话。
毓林黯然垂了眸子,并未再说一个字,推开了搭在身上的锦衾,拖着仿佛不是自己一般的双腿,勉强行至堂前便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正望见门里那抹熟悉衣袂,咬牙仍旧撑身跪起。
经过一晚的折腾,再让双膝贴紧地面,不啻于是近似酷刑的折磨,却任凭梓宸如何劝说都恍若未闻。
竹门半开阖着,渐渐侵入的冬日寒气,非但早已将那张大案的质地触感变成了冷硬,足以让人清醒明神。
墨问背对于外在堂上修饰着几本兰草松针盆景,外头忽然而至的熙攘之音,一瞬令手下失了分寸,不曾当心,剪子一晃之下跟着就是一根半长的松枝卷带着几缕针叶簌簌落下,散在了脚边。
听到一个散乱的步子踏上竹阶,压迫松木的咯吱一声,墨问不禁蹙起了眉头,身形一丝未动,只是在人出声之前,用宛如天际苍青一般淡漠的话语,阻断了所有行将开口的委婉呈情:“请摄政王移驾。”
回应他的,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声称谓,又含了十分的为难与不甘,或许这亦是堂前人的心声,却益发拱出自己心头的不悦。
“要跪就跪,随他自便。”
听到内里传出的声音恍如隔世,毓林一时间怔愣良久,只觉得四下抽痛分不清究竟是心里还是身外,咬牙吞了一下如梗在喉的难言悲凉,饶是身形不稳也依旧这般跪萎于地,此刻心头唯一所觉便是若能求得一丝谅解,便是就此了却一生也无所谓。
张了张口才发现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然而入骨风寒带起肺腑之间一阵难过,猛烈呛咳溢出却不愿如此,抬手以袖掩口仍有不断咳声撕心裂肺传出,却趁着这份嘶哑发出了一声长唤,祈求之意含于其中,仿佛是溺水之后最后的挣扎和祈望。
“先生……”
一直都觉得每个人定义的甜和虐都不太一样,比如我的,比如先生的,比如你们的,这几章应该是虐,所以先预个警,另外,预计四十六章结文,接下来的我会一起全发出来。
先说声感谢支持,然后,求评。
四十二、立雪(下)
“先生……”
那一声哀鸣异常清晰而犀利地刺破了那道隔绝的屏障,墨问抿刻着唇线,沉沉闭合了一下双目,鼻腔中也随之重重地呼出了一口长气,是深重的无奈,是痛苦的决绝,眉心隐隐一蹙,掷下手中物什,转身缓缓步至门口,静静望了那萎顿蜷缩成萧瑟落叶般的身影,心中猛然一揪,然而唇线只略开了一瞬,却终又合上,寂寂然没有只言片语。
终究看到那一袭衣袍移入视线之内,毓林俯身叩首于地,身形因着情绪起伏呼吸凌乱而颤抖着,连同那已然喑哑几乎无法出声的嗓音,硬逼出口的字句,是旁人无可想见的卑微哀求。
“先生,要怎样处置毓林,都可以,求先生……原谅毓林……”
“你不必如此。”
这样的卑微羸弱,是墨问也不曾想见的,那一声苦求带来的伤痛折辱,非只是对于他,也深深地渗入了自己的表里肌肤,心头震颤着,却并非只因了怜悯,更为深重的彷徨与无力,如巨大的激流滚石一般冲坍袭来。
一抬眼风,示意梓宸将他扶起,先生的声音平实而稳健,却再不复往日恩情、激赏甚至是责难,一如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说法,客气而疏离:“梓宸既已回来,我便信了你的本性良善,若非如此,早将你立毙剑下。至于原谅与否,并没有这样的说法,我避居山间,不愿再动什么心情,你回去吧,更不必以此为念。”
“先生……山中数载教养,恩义如山,此生执念所在,万般皆可抛却,只求先生一字原宥,毓林……”
梓宸自是遵命上前搀扶,毓林却抖手甩脱,哽咽已在喉间,却生生忍着吐落一字一句,没有往日的心思百转,也没有执拗在心的出言抗辩,不去分哪句应当哪句本分,思绪所及,尽数而落,仿佛此时再不说,今生便已失却。
“毓林自知罪孽深重,本就再无颜面见先生,只是……只是……先生是毓林如今唯存至亲,先生可以不要毓林,毓林,却不能不要先生……毓林再不敢擅作主张,再不敢忤逆先生,毓林不该以己身为注同先生相搏,千错万错皆是毓林心怀不轨,毓林再不敢了……求先生……不要赶毓林走……”
这些在哽咽中撕扯心肺的字句袭来,终于让墨问心中压抑许久的冷漠壁垒,在这一刻全部冰裂,仿佛自己的刻厉薄情,有悖于这世间人伦,不忍再一次违背了自己坚持的心意,眉间紧锁,但却挽留不住那不由自主的深沉关切,因了这样的心意对垒,出口却有了一丝迟疑转折。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那一句默含关切的询问仿佛隔世幻觉,毓林倏尔抬眸不可置信地望了他眉目之间隐隐现出的那一丝情绪,确认的瞬间脑中轰然炸响,一瞬空白之后迷蒙了双眼,因了自幼所受堂训亦因了满心愧疚,蓦然低了头将那一瞬间的潸然零落在地,抬手握紧了拳头咬在口中,所有的伤痛难过终于寻到了宣泄的口子,阵阵波澜带着全身不停地颤抖,却半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纵然心中有着千百遍的拒绝与冷漠,墨问却终究不曾想见他的苦痛落到眼前时,会有怎样的震撼,这一句问出口,便已然明了了答案。
然而长久积郁在心的怅惘失意,令紧蹙的眉心即便在这一刻也依旧无法舒展开来,只是眼前人莫大的隐忍看在眼里,又将心中本能的怜惜与关切再度唤醒,脸上的寒冰有了一丝丝消融,却好似因了这庭中的北风肆意,而执意却又无力地坚持着它起先的形状和温度。
蓦然刺心,只得掩饰着看了看他身边的梓宸,两三句寻常吩咐,听来好像只是说给他一人:“别在这吹风了,弄点热汤饭食吃了,好生歇会儿,晚间再说。”
“先生……”
郁结于内风感于外,毓林本就是强撑着的身子随着心境波澜动荡,此刻一语舒展泻了心力,便再也撑不起,略一抬头方唤出口,声音渐弱不觉,直至失了声响,眼前人景瞬时为黑暗所取代。
风寒借势发了出来,风热而起带了无穷梦魇萦绕,即便被挪在榻上也并不安稳,眉心紧蹙印出一道深痕,然而即便如斯失了神识,亦紧咬了唇齿,连睡梦之中亦不恣意。
墨问早已不记得那场慌乱中自己是以怎样的本能来面对自己真实的心境,此刻坐在他榻前,深深忧虑担心的紧紧凝视在他昏睡着绝少安稳的脸上,恍然无觉又是新的一轮旭日缓缓爬上了苍岚天际。
昨日为他把脉施针之后,墨问看着梓宸服侍着灌了点汤药下去,便草草打发了他去休息,只独自一人陪伴着他。
烛火摇曳,茕影孑孑。二十余年欢笑忧愁,喜怒哀乐,皆作了浮光暗影在眼前重重叠叠,被毓林在梦魇中零星的呓语所打断,然而待听清楚那些字句时,便恍如一击闷锤砸在心间,连呻吟都再难发出一声。
天光渐明,墨问伸手在他额上稍拭了拭温度,见高热稍退,方才略略安心下来,目光变得柔和了些许,却始终不曾挪转开来。
南山涯顶高耸入云,四野空寂之中望不见来路去向,毓林想要叫人却发不出任何声响,绝望和无助环绕之下只觉得四下一片黑暗,倏尔浮上眉心的浅凉让神识一瞬清明,光亮入眼,灯火暖黄的颜色让人恍惚不觉此时何年,怔忡半晌方察觉近前望着自己的目光究竟来自何人,启唇便想说些什么溢出口的却只有一串呛咳,却仍是杂在其中落了零星几字。
“咳咳咳咳……先生……咳咳,毓林不是有意……咳咳咳……”
只因那点点嘶哑之音,隔着锦袱,墨问就不自觉地抬手去握住了他的臂膀,似一个回应给予他关怀的力量,又似一个本能起自于宽恕与原谅。
“不要再说话了,你要说的,我都明白……”声线沉稳有力,目光亦是灼灼,说罢这些,轻轻叹了口气:“你身子不好,又受了风寒,不要再乱动心念,安心睡吧。我……”
仿佛被他那茫然昏沉的目光一蛰,墨问喉间亦有了星点喑哑梗阻,停顿了一下才有了絮絮平稳:“就在这儿看着你。”
毓林不知道自己究竟昏沉了多久,只觉得浑身因了风热无力,听到先生柔声安抚的语气,仿佛尤在梦中。
彼时少不更事,跟在人身侧左右被视如亲子,总有如此温暖相扶,仿佛也是自此般目光中习得安身立命,为人治世之道,所以才会那么在意眼前之人的目光,才会在他的怒火中失却所有的信心和安全感。
而今失而复得,惊慌失措无一言可表,却都忽而宁定在坐卧相对之中,自锦衾中探出手来,拉住了人垂落榻旁的衣袖,仿佛儿时这般牵着喁喁前行,便再陡峭山路亦不觉险。
直直望着他的眸子逐渐因尤未退却的风热缓缓合起,再度陷入迷梦时,眉心却已然不觉舒展开来,唯独那只手依旧微微握着,仿佛深渊沉浮中仅仅抓住的那一点珍视。
就此被人握着,彼此目光交汇之中,已然能尽悉此刻的所思所想,墨问一时回应予他一个似幼时赞许的目光,支撑起他此刻疲惫无助的心,直守着他再度安眠,才将他的臂膀慢慢放回锦衾之中。
天光渐明,侧身吹熄了烛火,心念亦在那一刻不知触发了什么而怦然一动,墨问再转过眼来,又是一刻不曾挪转凝视了他半日,却仿若守护了一生之久……
待到暮色四合之时,看罢人渐渐褪去的热度,平缓的呼吸,俊朗的面容,起身拢了拢还是前一日未曾换下的披风,缓缓出了竹舍,随手将屋门合上,看到闻声而来的梓宸,轻摆了摆手。
“与天为弈,乐彼其中,我此去远游,替你瞧瞧这江山治平,不必记挂。”
手抚着先生佩剑,那一日临别之言仍历历在目。
薄雾依山起,环睹一萧然。
先生离开时的背影孤高萧肃,不知那些年每每离开南山,先生是否都如自己这般,极目远眺,直到那抹颜色消失于山野雾霭之间。
四十三、 秋收
宣和六年,秋。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比起吟哦在文人之间的萧条酸涩,宣和六年的秋天,极目远望,正是一派大好年景下的海晏河清。
正值秋高气爽,齐王李毓林同已然身量渐成的少年皇帝一道,领了内卫羽林,策马至了京郊围猎。
难得的闲适纵性,毓林也由着卫士护佐着少年皇帝猎个尽兴,自个儿却只收了缰绳,踢踢踏踏闲散地沿着清溪随性走了走,便自转回营帐。
下马时,远远望见傲霆正在行辕之外同个女子说话,时不时地挠头浅笑,那般局促的神色平日里却是从不曾见的。
毓林也未上前打扰,只是打量着那个女子,倒仿佛是见过几面,似乎是京郊猎户家的女儿,兰台卫为了避人耳目,时常驻于京郊别院,偶尔会向邻近村落猎户收些粮食野味,傲霆大约便是那时,遇上了那个姑娘。
她瞧起来容貌并不出众,举止形容也不似富户教养得温柔端庄,却难得大方飒爽,与傲霆这般的武士立在一处,竟是那般相谐融洽。
傍晚的夕阳洒落下来,映得那一双人沾染着温暖的颜色,毓林这般望着,微微有些动容。
“主子。”大约是看到了毓林,傲霆又同那姑娘说了句什么,待姑娘转身离开,方才近前了同毓林行礼。
毓林只是点了点头:“陛下过会儿才能折返,陪我走走。”
傲霆应了句是,便跟在毓林身后走着,夕辉绚烂,洒了一天一地,明日大约又是个好天气。
“难得出来散心,主子也善弓马,怎么不曾游猎一番?”见人格外安静,傲霆便寻了些话头儿来说。
毓林闻声只是笑了笑,顺手撸了根草叶儿在手里拈着,颇有些闲适随性,倒有些仿佛年少时在塞北大漠的模样。
“我已经不再探寻猎物,便不曾带了弓箭出来。”
话里有话,却未尽言,毓林只是略略一顿,偏转过头时已然带了促狭的笑意:“方才同你说话的姑娘眼熟得很,这么久竟也不曾跟我说说。”
“没……主子……”支吾之间,七尺男儿也显露了几分羞涩,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大抵如是。
毓林被他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傲霆挠了挠头看着人难得畅怀的模样,也随着一同笑了。
“找个好日子,把事儿办了吧,你还长我几岁,老大不小了,莫耽误了人家。”
“诶!”傲霆生怕人又拿来揶揄,忙应了,待细思量,又觉出了几分不妥:“先前总是觉着,兰台事多,刀头舔血的日子,不安稳,怕她跟着一并揪心,回了她好几次,谁知道她比我还死心眼儿,真是……”
“你啊,身在福中——”毓林回手拍了拍人肩膀,然后眯眸望了远处,显出几分渺远神色:“鸟尽弓藏的道理,我懂,你也懂。我知道你也不恋权位,兰台卫我收了来,原也是为了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儿,现下四海承平,留着久了也是事端,早就想替你们寻个出路,现下有人盼着你,不是正好。”
“是,可是……”
傲霆还待说什么,毓林却抢先摆手截了他的话音:“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若非有所打算,我怎会同你说这些,傲霆,你何时见我做过没有准备的事?”
“主子……傲霆,谢主子成全。”
那一个大礼之中包含了多少至忠之情,自不必说,虽是一介武夫,可出生入死这许多年,看过了毓林的拼尽全力运筹帷幄,直至今日亦能替他们打算周全,这个人,如何能不令人敬服。
毓林方扶了人起来,就听到方才被自己揶揄的人,此时又反回头来拿自己打趣:“说起来,京里那么些姑娘都惦记着主子,主子啥时候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儿?”
“我孑然一身反而自在,何必害人家一生……”
仿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毓林就这么轻止了话音,指尖的草叶儿拈得柔韧,径自挨在唇边儿,悠悠扬扬起了个曲子,那是他还在大漠随军时学来的,胡笳羌笛的曲子,听起来总是别样的壮阔苍凉。
许多年后傲霆辗转到了关外,方才知道,那首曲子,名叫哀郢。
夕阳不知何时已然落尽,毓林同傲霆信步走着,一直到了半山腰处,山崖之侧无所遮拦,举目可见夜幕微垂,一弯冷月遥挂天际。
浓墨之下,一条星河绵延至远方,那是人世,万家灯火。
“这里能将所有收入眼底,却难免,高处不胜寒。”毓林忽而启了话音,无声夜里,轻轻浅浅,仿佛自言自语。
傲霆想了很久不知该如何接话,便只是望着他的背影,一袭轻裘,倒仿佛如月皎洁,立在风里,傲然孤高。
他不知道那时毓林在想,那些灯火虽然渺小,却每一点都是殷殷盼归的暖,若得安享其中一盏,何似在人间。
秋猎尽兴而归,少年皇帝意气风发,策马行在一队浩浩荡荡之前,沿路的那些田里,稻谷丰硕,看得人喜不自禁。
毓林上前邀了李建梁下马同行,将人马甩在身后,单独穿行于田间地头,正遇上许多农家三两成群,为了一年收成,辛苦忙碌。
“陛下,于社稷最重要的,便全在这里了。”
而今早已不似以往,对于摄政王的管教约束,少年皇帝早已有了自己心中的一番论断,抵触从心头泛于表面,继而藏进彼此的所有交流行事里,已成了习惯。听到毓林的说辞,李建梁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未有太多表示。
然而再抬头时,正望见一农家自稻谷间直起了腰,所有辛苦都凝在他满身汗雨满脸沧桑之中,神情却是十分满足的,他不过是直起腰来喘口气,田边的孩子忙捧了陶碗来给他,一碗薄粥,亦能叫父子二人笑语欢颜。
并未理会他的出神,毓林只是自顾续了一句:“载舟覆舟的道理,有时不过只是这简单的一个笑脸。黎民百姓,其实很懂得知足。”
“朕知道了。”李建梁难得的和缓,方才那些话,便是听了进去。
少年天子已然长成,万里河山四海升平,这一日的天朗气清,多年之后,被已是而立之年的宣和帝描绘在一副秋收图中,仍是历历在目,栩栩如生。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附录:《哀郢》——屈原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跖。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凌阳侯之汜滥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尧舜之抗行兮,了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四十四、 亢龙有悔
宣和七年,初夏。
宣和帝十八岁了,毓林记得,他自己十八岁的那一年春日里,接了那道圣旨,执天子剑,入西南平乱。那一年的杏花开得极好,也是那一年,他望见了一马平川的自由辽阔,心中生起了些许企盼。
所以他知道,如今的天子,早已满心不甘,这几年的筹谋,是在等一个时机。
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一日朝堂之上,如同往日的争辩论政,平日里这些争吵,或许皆会停在摄政王一语定论之下,然而那日毓林还未说话,已先出了一串呛咳。
春寒未尽,他又染了风寒,来势汹汹,便就这般病倒了。皇帝以他要安心养病,未免国事操劳为由,明里暗里,终是从他手中夺了大权,着他回府休养。
少年天子在朝堂上宣出一道道旨意的时候,毓林第一次并未有任何异议,他安静地领旨谢恩,然后避朝回府,这病一养就是数月,数月之间朝上的所有动作,他都置若罔闻。
夏秋之交时,天气凉爽了些,毓林的精神也不错,在府里侍弄花草烦闷了,索性领了三两近随一道出府。
他本就不过而立之年,一袭儒衫一把折扇,端的是俊朗风流似少年,在十里秦淮岸,亦是引来多少女子频侧目笑嫣然。
秦淮风尘才子佳人,偶尔会有雅集诗会,熙熙攘攘的热闹,正叫毓林赶上,游船画舫停在一处,丝竹舞袖赏心悦目。
花魁娘子色艺双绝,即便过了这许多年,仍旧芳名不俗一枝独秀,千金难换美人笑,却不知美人笑靥待何人。锦凉仍旧坐在半卷帘后,慢拢琵琶檀唇轻启,唱得还是那阙金缕衣,幽幽婉转,诉着心事缱绻无人知。
临船是一众少年郎,今秋恩科取士,四方才俊汇集京师,只等着一朝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从诗词到文赋,从野传到朝堂,少年人初生牛犊,什么都敢说敢谈,何况这把酒言欢之地,也无人会将戏言当真听了去。
人声鼎沸时,毓林瞧见原本似乎不太合群,安稳坐在一旁听着的少年,仿佛忽而起了兴致,随着人声开口,字字清晰,音韵清越,傲然风骨染在眉睫,颇有些少年意气。
他说如今朝堂主少臣强,却未必是大权独揽有损社稷,他说摄政王功高盖主,却未必是存了不臣之心,他说摄政王才华横溢胸有城府,却在决断上犯了糊涂……他说了很多听来狂妄放肆,不着边际的话,周围的人都笑他见识浅薄胡言乱语,他也不恼,说过算过,并不需要谁来认同。
他不曾料到,有人竟也认同了他这番论调,还浅笑执酒,邀他过船一叙,他坦然应邀,就这么同那人相对而坐,敛幔后的琵琶声婉转回荡,勾人心弦。
邀他的人他也曾细细打量,那人年长许多,眉眼间却仍懒散似少年,一身儒雅,却仿佛藏了些刀霜剑雨的锋利,乍看柔和温然,却敛了一身光华于内,越看,越觉得怎样都看不透,看不清。
他好奇,却并没有问他身份,一场萍水相逢,这烟花之地的结交,他本也不放在心上。那人只是又问了些问题,关于大道,关于时局,关于那个人人提及都会带了些敬畏的摄政王。无论他说什么,那人都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听着,那样的神色不似轻视,不似认同,更仿佛像是隔了薄雾看一场镜花水月,带着些倦倦,也有些怀念。
话音尽处,那人朗声而笑,只说了个“好”字。然后回首问那帘中女子要一壶大约是藏了许多年的酒,他终于知道那个女子名唤锦凉,竟是个不染风尘的名字。
“也罢……明日我便要走了,这壶忘醉本就是你的,今日尽兴也好。”
“去哪儿?”
“等了这许多年也不曾等到我想要的归人,我等累了,自然是找个远到能让我忘了这儿的地方,再去寻个能让我忘了你的人。”
“一路顺风。”
“你啊,总不知该说你是多情,还是无情呢……”
那人后来只是举杯淡笑,似乎于那女子的问题,自己也得不出答案。
他们一言一语间,看得出多少心意流转,却又仿佛都化在彼此的浅淡笑意里,默默无痕。红颜知己,一双璧人,却不知为何,看起来叫人只想叹息,他有些尴尬,作为一个局外人,似乎无意间见证了一场别离,然而他们却并不介意,仿佛也想这世上有个人,能就这般坐在一旁听着,听他们三言两语就说尽了这一世的过往。
那壶忘醉他喝了一杯,酒香醇厚绵延悠远,真的仿佛能叫人忘却三生只图一醉,大约也是这杯酒太美,叫他怎样也忘不了那一日的所有,包括那个名为锦凉的姑娘,最后唱的那一曲。
那曲子是那个人当日挥笔写就,名为少年游,唱尽了少年风流,也唱尽了春秋。
忆我少年游,白马银锭千杯酒。
江湖夜雨时,也曾仗剑随波流。
兴起白骨渡流沙,酒酣闹市斩敌头。
也曾落魄无计使妙手,也曾千金买醉入青楼。
也曾打马垂杨踏前路,也曾簪花画眉佳人首。
风云聚散终须去,故人作别黄鹤楼。
别是方恨相知短,执臂才觉青衫寒。
折不完灞桥长亭三春柳,
道不尽西出阳关故人一杯酒。
时人才知江湖意,却也已是红颜变白首。
唉!罢!罢!罢!
谈不完江湖事,道不完仁者愁
纵使重来簪花画眉头,
却也不是
少年游。
临别时,那人祝他金榜题名,言辞间的笃定并不似旁人的随意恭维,尔后问起他姓名,那人笑答了,他记得,他姓李,字天弈。
与天对弈,这是何等狂妄的宏愿。
后来他真的金榜题名,做了宣和七年的探花郎,翰林院里修纂当朝史册之时,忽而写到这个名字,李毓林,字天弈。
他再度忆起那个人,是怎样的一身风华,冠绝了那个时代,却只在史书里留下了那样一行不尽不实的权佞论断,只是他知道,那人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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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游》摘自《网游之名动江湖》
四十五、国士无双
南山一别即是六载年寒暑,彼时那一场劫难而今回首却也透着轻薄的暖意,只是那人选择了山河,而自己选择了社稷,殊途甚远,隐隐却也盼归。
宣和七年的冬天甚是寒冷,一连下了十日的大雪,冰封了千里河川,毓林推窗望去皆是一片白雪皑皑,掩去了帝都风波诡谲不知多少暗潮汹涌,膝上彻骨的冷意带起丝丝隐痛,却仍旧掀了毯子披着大氅踱在窗边,或者只想看看飞雪漫天的不可方物。
那一年的南山石阶终究还是留下了些许痕迹,此后身子倒是不好了许多,一则因了湿寒侵体,一则,却是不可为外人道。
然而那场病愈之后傲霆小意地提醒,却只是一笑置之,那一张药方至今仍旧存在自己的书案匣中,又有谁能比自己更清楚所谓的药效病理,神思渺远时傲霆已至了身侧,眉心轻锁大抵是因了自己在窗下吹风被他逮了正着,歉意一笑回到了书案之后,将那张薄纸药方取了出来,随手丢进炭盆之中,半点眸光也未落在其上。
尔后只是吩咐了他备车入宫,随身只带了告病在家近三个月中,字字亲落的一份折册,三个月,足够那些人做很多事情,来自兰台各方传来的消息也未曾叫自己失望,六年前还是那般青涩的少年,如今也可以挥手间天地变色,金鳞本非池中物,此时风云际会,当是天生龙腾,直上九天。
内监撑着伞径直将自己送至御书房门前,轻轻拂落了氅衣上沾染的雪片,对着近随和引路的内监摆了摆手。
“都下去吧,我自进去和陛下说说话。”
然后便踱步入了内,殿门开合引得内里光影瞬变,却掩不住端坐在御案之前的那个少年英朗,多了许多的威严端肃。
毓林并没有依礼而行,而是走到了一旁,将手中折册轻轻搁在手边矮几上,解了御风大氅,只露出了其下淡缓衣衫,并不是入宫觐见的朝服,水墨纹路晕染而下,透着几许书卷气,微微露出了一抹淡笑,音韵因了大殿空阔,而显得清越悠悠。
“数月不见,陛下一切安好 。”
“尚可,倒是摄政王,天气严寒,本不必亲自入宫请安。”
案上累累卷牍,皆是李建梁夜来所阅,如今虽未明言,少年皇帝却已单独理政,社稷江山,他早已一肩担扛。
初五去阖了那扇开来给李建梁醒神的窗扇,然后径自带了所有宫人退至殿外。
就剩彼此二人,李建梁扫了一眼他放在手边的折册,本以为他赶在早朝之前觐见,是打了还朝的主意,现下看来,仿佛并不是。
“数年之前落下的寒症,如今已是陈疾,虽不喜见风,却也仍然惦念陛下,总想着有一些话,当面和陛下说说,才好。”
毓林望着案上他夙夜成果,便知道如今那个闲来躲懒贪玩的孩子已长成了怎样光景,高处不胜寒,总想着能在他身边瞧着也是好的。
只是不经意间,少年皇帝的目光已然从敬畏转至了审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却记不清了。自古功高震主者无人能得善终,这却也并非自己所求的,回首之时满身风雨,却也论不上值得不值得。
仿佛安抚一般拎了一旁温着的茶壶,毓林至了御案一侧将茶盏续满,出言的淡淡温度,倒是近年来甚少有过的:“陛下年纪尚轻,朝务自是重要,却也要好生珍重身子,社稷之重,全系陛下一肩……”蓦然收了话音,抬眸直望了他,或许是因为身子并不爽利,比之平时少了许多凌厉之色,淡笑之下倒多了许多温和内敛,“许多话,臣都说过,陛下想必,早已听得不耐烦了吧 。”
“朕几次去王府拜会,摄政王可都是再三推脱将朕拒之门外。”隐约有些尴尬,大抵是许久未见摄政王的缘故,李建梁推开那一摞奏折浅道:“大可直言不讳,朕一向谨遵摄政王教诲。”
“不见陛下,只不过是因为陛下其实也并不想见到微臣,或者说,是有许多人,都不想陛下见臣,陛下,早已到了立身处世的年纪了。”
温然出口的话音,直白的道出了如今彼此相对的境地,丝毫不加掩饰,或者说根本就觉得没有掩饰的必要,他听得出皇帝说出口的话仍旧是带着某种明明不愿的尊敬,强扭之意从少时的叛逆终究成长为势不可违的绝对权力,甚至,已然从阳奉阴违转向了某种自然而然的终局。
浅咳压在喉间淡去无声,毓林重又近了御案几步,从折册之下抽出了一卷册页,或许是因为有些年头的关系,微微泛黄,然而抽出之后,却并没有往上面多看一眼,而是径直抛入了炭盆,火苗迅速将其吞噬干净,徒余灰烬。
“有许多东西,陛下都不再需要,比如朝堂上的提点,比如这本拿来给陛下做参考的论策,也比如……只不过,陛下是个念旧的人,这些东西搁久了,虽已无用,陛下也仍旧舍不得丢弃,那么,微臣替陛下解决了他们也好。”
“朕,朕竟不知摄政王还记得……施政需审慎非常,朕从不敢有丝毫马虎。”李建梁忽而觉得百感交集于一时,是敬畏,是忌惮以至于……感激。
“这些策论,当初不过是想告诉陛下,走上这一条路,便是再无回头,无论领路的引子究竟是什么,其后所有,都是陛下自己的,无论江山万里,还是星寒千重……咳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叠纸册焚成灰烬带起的青烟,让压抑了片刻的轻咳终究溢出唇边,毓林抬手轻掩着咳了几声,话音气息却并未因此而带了多少波动,反而因为这个动作面上带出了分血色,光影之间显得笑意更加温缓了不少,眸色却不复阴翳诡谲,而是映着窗边投射的天光而略显出几分晴明,略略偏过头时,神色之间多了些许回忆的悠远。
“臣曾许先帝一个承诺,而今虽未能完满,也不致背信,大抵,微臣也可以自傲了。”
至于究竟是何承诺,那日九重高台幕帘之后究竟说了些什么,此刻倒也不再重要,毓林轻缓收回的目光终究停留在他面上,将他所有的探究执拗落在眼底,却终究只是一笑。
“微臣今日来,只是想问陛下,是否,也能应微臣一诺?”
“自朕登基以来,有赖摄政王竭力辅弼数载,始得这江山治平,朕深悉齐王求勤治理之意,亦必孜孜不缀。然天下事总是人言可畏,以齐王之坦然,朕以为,有些东西既是拿得起,便就放的下。”
皇帝推过了一盏茶到毓林面前,毓林却只是笑笑,并不曾取。
“我本不曾拿起什么,便也谈不上放下,而今说与陛下听的,也不过是我心所想,陛下的一诺,亦不是要承诺给微臣。”
话音起落之间毓林仿佛又想起了昔日,包括那时他仍天真自己仍年少,或许曾有过许多足以回想半生的欢乐,即便如今回味,亦觉绵长,偶尔念及如若当时并不曾选中了他,子落终盘会否局势斗转,只世上并无如若一说,当下之境,又何尝不是一路所选,思及念及话音已然出口。
“治世江山,我应予先帝,陛下不若从此时开始思量,他年仰俯天地间,一诺应予谁。”
蓦然收了话音,毓林回首窗外,天光云影舒卷飘逸,却仍有宫墙相隔,不得尽兴,仿佛是说了太久的话,终究生了些倦意,取了袖中锦帕掩口,将又一串咳音盖了去,并未回身,便续了话音:“微臣自知陛下心有所虑,却仍有一个不情之请,臣,请辞归南山。”
“摄政王,朕……”
斟酌后的迟疑,连李建梁自己也不知是在迟疑什么,天无二主,卧榻之旁,早已容不下眼前这个人,也曾至亲,终至至疏,怨恨了数载,现下却已都算不得什么了。
片刻宁静被窗外风雪搅扰,李建梁终于重整了心绪,然后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应答的似每一个天之骄子,九五至尊。
“朕准奏。”
“谢陛下,唯愿陛下,长乐安康。”
毓林俯身行了一礼,算不得大礼,却也非平常得郑重,知道他言辞未尽处着落的那些不忍和牵绊,那些抉择是逼对方还是逼自己,已然分不清明,眸光重落在先前搁于案上的那本折册之上,话音轻浅的仿佛自言自语,细听来却字字沉重。
“建梁,此后一切,放手去做便是。”
那如同禁忌的称呼随着此句念出,究竟意味如何,尽数埋藏在那本著录着朝堂名录记述的折册之上,所谓后路,既然并不曾留给自己,自然也不会留给那些依附于自己的人,天地新变,尽付他手,亦算得上此生于他亏欠的一点补偿。
收手之时,毓林先前捏在指间的锦帕一并落在案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只是没有拾起,言罢转身离去,再没有回转过头,唯有殿门开合片刻带入的风霜,将案上锦帕吹得一扬,露出其间一片猩红血迹,若是细看,方能瞧见其中凝如冰晶的一点幽蓝色泽。
李建梁就这么看着人离开,看着大殿的门开启又合上,辗转间眉宇舒展,徒余一声叹息。那一声毓林哥哥,同那一方锦帕一起,跌落在炭火之中,焚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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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2:5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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