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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碧血红叶醉秋风(古风 父子 师徒)[第2页] |
作者:_方温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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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亲疏(下) “莫哭了,本带了玩意儿回来,好生把书背了便送你。” 正说着,便听到外间宫人通传声高扬,竟是建梁的母妃,淑妃娘娘驾到,微整了衣襟迎至门前,恭谨见了礼,同淑妃之间,虽有抚养之恩,却自因了身份,藏着几分疏离。 近看淑妃一身燕服宫装,一领石榴红破绣长裾外罩件织金半臂,应着毓林的礼数略一颔首,高髻上的珍珠步摇倏然而动,正映着她眉目间一派秀婉端持,在这后宫里虽不如何明媚鲜妍,却无人能小觑了她的分量。 淑妃抬眼瞧了瞧屋内动静,已然明了几分,却并未进去,只轻一抬手屏退了随侍的宫婢,明眸中的波光自起了些闪烁不定,自顾走了廊下尽处。“殿下觉得梁儿如何?” 摆手示意建梁安坐待着,毓林自是随步停在人身后,隐约瞧见些人眼中神色,略有了然。继而便闻了人淡音轻启:“毓林觉得梁儿如何?” “殿下幼冲之龄,多有些玩闹不定,但四殿下自幼聪敏,若教引得当,他日必成大器。” “毓林才学机敏,宫中人有目共睹,本宫亦看在眼里,梁儿自来聪慧,有你管束,本宫自然没什么不放心处。”轻应一声,缓缓侧过身来,一眼瞥上眼前肃手而立之人,正经打量一回,循又一笑:“日前与陛下同游,倒是说起前朝士林才俊,陛下爱才,在翰林馆学里破格取了几人,在文华殿经筵进讲,旬日不堕,受益匪浅,事后与本宫讲起,一则赞你才学不输这起馆阁之士,二来也赞这些人进退有度,并无恃才僭越之处……” “陛下常斥毓林性子生得不安稳,学问小有所成,却并不扎实,如何敢与翰林相比。”听她话里有话,也不似对像与旁人那般针锋相对,反而和缓地微敛了眸子:“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毓林成不了宝剑,自甘为磨刀石,也应不负娘娘的一番栽培。” “林儿来的时候,也就比梁儿现在差不多高,论乖巧懂事,那几个小子皆比不上你。你自幼无人照拂,本宫早已将你视如半子,对你,自也是有所期冀,想来,林儿也不致叫本宫失望,是么?” 转瞬便换了称呼,毓林也只当无觉,听得人柔声问话,复又欠身:“毓林必克勤克谨,不负娘娘厚望。” 回眸时望见庭上橘树枝茎繁盛,已然坐果,甚是喜人,便又重启话音:“那树是陛下吩咐移种的,瞧来越长越好,今年这果子必是不错,毓林也能沾沾口福了。” 并不甚清楚他忽转的话音有何用意,淑妃缓拢臂纱侧眸睇他一眼,唇齿间淡应了一声,知道他仍有未尽之言。 “橘增贵气,毓林记得,东宫亦有几株,各处宫人用心不同,方圆之间水土亦有别,便不知东宫那几株,是否能结出果子了。” “时候尚早,总也得等等才知道,果子总是金贵的,风啊雨啊的,谁知道哪天有不测风云呢。秋里懒怠,只说了这会子话儿便乏了,林儿进去再盯他把书念过,晚些一并来本宫殿里用膳,这大半年在外头周折,瞧着轻减得人心疼。” 虚抚了下掌背,当说的话便也说了,这点不知真假的关切映在一双凤眸里,倒是温柔如水,也难怪皇帝会待她格外不同,这般将善解人意皆融进骨子里的女子,总是染着别样的馥郁醉人。 敢将废太子骨血养在身边,淑妃的心思毓林早已明晰非常,更何况她从来不会在毓林面前掩饰她的野心,后宫争斗,非生即死,她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为了建梁,她大概什么都做得出。而借了毓林这柄利剑,是她费得最多的思量。 说白了,他们之间不过是一笔不能直言的交易,无论从何种角度上看,毓林都不得不帮她,如若有朝一日建梁能坐上那个位子,毓林才有一线希望可以摆脱北宫那个无形的枷锁。 毓林恭送了那一袭华服迤逦行去,回身望着殿里那个小小身影,那一脉天真还未能看懂这些机巧心思,他还只是单纯地依赖着自己的母妃,信服着他的毓林哥哥。 她算得不错,建梁比建枫玲珑,比建栾敏慧,唯一挡在他面前的只有那个看似稳如磐石的太子建桭,而太子,早已将圣宠优渥的毓林视作眼中钉。 天家无兄弟,这把火,早晚是要烧起来的。 |
十六、锋芒 乾宁七年十月,望日旬沐。 李朝马上得天下,后虽有意诗礼安邦,却仍民风尚武。马球击鞠,更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皆十分推崇的嬉游。李曦更是有意常以射猎击鞠,考较一应贵族子弟,从中拔擢可造之材。 今年入秋,皇帝便染了风寒,虽无大碍,却也缠绵多日,便听了太医进言,将秋猎免了,击鞠相较,却仍照常进行。 大臣们暗里自是早已议论纷纷,现下太子与毓林对立之势已成,与有宁王襄助,身份尊贵得太子相比,毓林身份尴尬势单力孤,怎么看也不是对手,偏生皇帝的心意叫人猜不透,这一两年处处重用偏宠,倒似有意将毓林设为众矢之的。 而今年这场对较,正处在毓林甫立大功,扬眉吐气之时,太子早就心下不服,只等着寻个机会给毓林难堪。 于是一场盛会,倒隐隐有些鸿门宴的味道。 马蹄穿梭在场上尘土尽数扬起,画杖憧憧交错,往复挥成片片虚影。比至兴时,喝彩声此起彼伏,倒正应和了古人诗云:玉勒千金马,雕文七宝球。鞚飞惊电掣,伏奋觉星流。炎页过成三捷,欢传第一筹。庆云随逸足,缭绕殿东头。 皇帝不动声色地坐在高台案后,看着场上建桭和毓林各自排兵布阵,战况正酣。 太子不想输,毓林不能输,纵马相驰一并朝彩鞠而去,如此,便是正面对上了。马踏如风,额带飞扬,四目相对之时,毓林清楚地看到太子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继而便觉脑后生凉。毓林下意识地侧身闪躲,正瞧见杖杆明晃晃地擦着脸颊划过,劲风刚猛虽是躲过致命,却也生生在眼下抹出一道极细得口子,立时滑落一丝殷红。 根本未及理会,这一下方躲过,下一杆又奔着致命要害杵了来,毓林运气旋身,自马腹下溜过,不待风至已足踏马蹬一跃而起,飞身两脚将夹击而来的杆子踢远,回首望见太子已夺了球去,复勾缰绳落回马上,猛一策马,直追而上,杖头一挑一拨,已从人杆下将球夺了回来。 这般错身二人已相距甚近,画杖倏忽探出几乎便欲触人颈间却也只是一闪而过,往日隐在额发下常带笑意的眸子,此时凝着太子满目寒凉,加之颊上那一抹殷红血色,竟仿佛带了修罗戾气,杀意逼人。太子建桭被这一瞬煞气惊得一怔,不自觉地向后倾身,却忘了自己尤在马上,一个重心不稳跌落马下,好在四周沙土松软,又并无人马靠近,不过约略只有些擦伤,并无大碍。 而待他回神,那彩鞠早已中的,这场击鞠相较,毓林同他所带子弟,大获全胜。他看到毓林因了四周喝彩而面露笑意,仍是如往常一般明和矜持,仿佛刚才那一个刹那皆是错觉。他甚至没有觉察到自己将手里的球杆,几乎攥出了裂痕。 “臣一时失察,险些令太子殿下遇险,请陛下降罪。” 一应子弟至皇帝面前谢赏时,毓林越众而出,跪在丹樨之下,不是请赏,反是请罪,而他颊上血痕尤新,方才那一幕,明眼人皆瞧得出各种乾坤,却也都只是不说话,静待皇上裁夺。 李曦静默地看了看太子,又将目光垂落到毓林面上,手指轻轻叩着椅臂,半晌方道:“击鞠较技,难免冲撞,更何况是建桭技不如人,怪不得你,起来罢。” 见他随性一语带过,毓林拂襟起身,似是觉了颊上微疼,抬袖去拭。 这般动作正被太子瞧见,眸色一瞬,隐隐有些不甘,孰料便就此时,阶上话音又启:“平常冲撞自是无妨,只是击鞠之技,最见平时功底品行,何况蓄意加害,罪不可恕。” 太子还来不及反应,那两个亲信已在皇帝一声令下,被禁军拖下,眼见便被处置。他自是大意,更没料到父皇会下此狠手,愤愤之色溢于面上,却在宁王不着痕迹地摇头中,压伏回去。再多的不甘也只有忍着,今日叫毓林先得一筹,这笔账,迟早叫他尽数还回! 由始至终,毓林都未再抬眸,只是静立在一旁不发一语,直到皇帝起驾时走过他身侧,似是瞧了一眼他的伤口,嘱咐了近随叫太医给他看伤,便径自摆驾回宫。 太子也只留下一个愤恨的眼神,便转身离开。 众人渐渐散去,毓林方才抬手拂了下被汗打湿的额发,嘴角的温和逐渐透凉,仿佛染了这深秋寒意,凛冽非常。 |
十七、朝议 腊月初九日,大雪。 北风呼啸不止,夜里便已开始落雪,待到鸡鸣,天地间已茫茫一片,便连皇宫殿阁之上琉璃瓦,也尽数染成冰霜素净。 寒风刺骨的天儿,人本就容易困顿,朝议大殿里搁了数个熏笼,总叫有些阴翳的殿里蒙着一层晦涩。 李曦高坐龙椅上,抬手轻压额角,近身宫人甚有眼色,便欲宣了无事退朝,却偏偏有人没点儿眼力见儿,又戳了出来,举着本章有奏。便只好叫人递了上来,奉在皇帝眼前儿。 那奉奏的官员上前一步,朗声禀奏,竟是因封地属官恃强凌弱一事,建议削藩。 立朝之初,因着一些战功,太祖皇帝曾分封各路诸王,而后自也少不了鸟尽弓藏,何况历经储位更迭,藩王现存已然不多,即便有也所辖甚微,不足为患,而这奏议,便是直指了如今树大根深的一人而已。 宁王姓萧名朔,异姓封王,手中握有军政之权,又与太子结党,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只是因了他手中实权,并没有人当真敢在皇帝心思不明之时,惹这一身麻烦。 这并未有所前兆便挑明到朝议上来说的事,此刻堂上所有人都在揣测,究竟是陛下授意,还是有谁动了心思,想要试探轻重。 皇帝未置可否,堂下也一片默然,只有宁王冷哼了一声,倒也并未出言辩驳。 良久,仍是李曦先启了话音:“诸位爱卿对此,有何看法?” 堂上太子宁王一党,自是看着宁王脸色行事,宁王不语,便保持沉默。而当真属意撤番的,因着事态不明,亦是跟着事不关己的其他人一道,沉默是金。 “臣附议。”静得落针可闻得朝堂上,忽然响出了一句话,惊得四下皆举目望去,目光交汇处,正是如今官阶并不高,却已入了政事堂,可以名正言顺参议朝政的李毓林。 两方明里暗里交锋已是常事,但撤藩二字,等同于正面宣战,众人皆自惊慌于,以李毓林目下势力,拿什么同宁王抗衡。谁又知道这以卵击石的作法,是不是圣上授意。 “理由。”皇帝的话近乎命令,叫朝堂上气压瞬时又低了许多。 “属臣自恃,戕害黎民,百姓碍于权贵,不敢诉求,即便上告官府,府衙亦无辖权处置,多半不了了之,如此以往,既失民心,又损天威。何况历朝两代,功勋荫子,子多无功,朝廷若想政通人和,自该嘉其过往功绩,而束其今后规程。削藩之举,于朝廷百利而无一害,故而,臣附议。” 一番陈奏言辞灼灼,未待皇帝有所置评,早已有宁王部属忍不住立出回驳,例陈开国之事,太祖之约,字字句句含沙射影,恨不能将毓林生吞活剥才算了事,何况毓林孤立无援,而宁王派系牵扯甚广,一来二往已是毓林一句,回过十句的局面。 这般纷吵终是惹了李曦不悦,沉哼一声摆手止了所有人话音:“削藩一事,所涉甚多,还需从长计议,今日便到这里。” 皇帝既已露了暂且留中的意思,其他朝臣自然也不会再去淌这浑水,然而偏偏有人不依不饶,似乎要纠缠到底,而这个人,竟还是李毓林。 “陛下,此事宜早不宜迟,难道要待变乱生起,七王旧事重演,陛下再做处置么?” 啧啧之言虽仍在理,说在此时难免便有触忤圣意之嫌,更何况七王之乱中亲族相残,篡夺帝位的些许由头,总叫李曦不自觉地有所联想,瞬而沉肃了面色,冷冷扔下两个字。 “放肆!” 而后拂袖退朝,没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 谁都知道皇帝最后那两个字分量有多重,自然噤若寒蝉,互相交互了眼色便都避过两位当事人退出朝堂,而宁王同李毓林皆慢了几步,落在最后互望了一眼,毓林清楚地知道宁王眼里嘲讽的意味,也知道此事皆在人所料之内,并不会对现下局势造成任何影响。只是他也什么都没有再说,平淡回望了一眼,同宁王朝了不同方向离开。 毓林自然不是回寝宫,早有宫人凑上前来,说陛下传他,他也知道会是如此,脚步未停,径直往御书房走去。 |
略略有点虐,所以友情提醒一下。 ----------------------------------------------------------------------------------------------------------- 十八、刑责(上) 御书房里,宫帘金线上浮起的光采,也一如殿外那幕纷扬雪色的惨淡,皇帝背南而坐,本就阴沉的天色,在他脸上更添出几许幽暗,盯着眼前行礼如仪的人,略带些玩味地等人解释。 “再放任宁王做大,后果必不堪设想,有些话,旁人说不得不敢说,自是只有毓林来说。” “这朕倒不明白了,怎么昨天还退避三舍不敢撄其锋芒,今天就敢这么明目张胆当朝谏诤?”皇帝一声轻哂,含目渐深。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句话说得不似以往收敛,亦仿佛未有所觉,稍顿补了句:“陛下留中,是仍要顾念旧情,却未必能叫人人都感念圣恩。” 听人坦坦而言,那一点子晦涩的旧影,却在心底似殿头浓阴愈聚愈重,突教那一个‘未必’,直戳中皇帝心怀,竟刺得眉心一跳,忽尔那些刚冷的峰壑散开,唇角淡淡扯开一个讽刺的笑容。 “说的是,这在是为你父王鸣冤呢。”看一眼侍立在殿角噤若寒蝉的中官:“去把思王传来,有这样的事,便叫他来看看,也不必错过了。” 听到思王两个字,心头猛得一紧,有多久不曾见过了?记忆里仍是那一日冷绝的背影……这境况传他来,到底还是说过了一句话么? “陛下有话自管教训毓林便是,何必叫他来,毓林…毓林不想见他。” 眸色一瞬错步挡了那领旨欲出的中官,这般无礼的动作也只能点到即止,便又回身拂襟跪在阶下,扬起的眸子里明明白白的失了往日恭顺。 也有一瞬被他这违逆的举动所怔,抬眼将人重又上下打量了一遍,继而面上浮起一层寡淡的笑意,并未呵斥拦阻,只照旧对那着无所适从的内侍冷冷吩咐道:“朕的话没听到么。” 内侍自是无胆抗旨,虽不明白就里,仍旧慌忙应声而退,殿门开合时有冷风钻了进来,外间风雪如晦,压得殿里也阴恻非常。静默相持间只闻滴漏声声,光影尽数凝滞不动,直到殿外再起人声,那人便已被“请”了来,带着一身风雪,满目萧瑟。昂起的头瞬时低垂下去,不知道是压根儿不想看他,还是不想叫他看到眸里那一瞬浮起的浅薄恨意。 李昊甫一欠身迈进这御书房,蓦然抬起的目光与上首之人一碰,满目的惊惧忧急皆化作了仓皇凄恻,他陡然站住,这四顾熟稔的人物,竟叫那随后的步履生生迟缓了半晌,还是被身后随来内侍的动静所惊,才近前半步,便跪在了亲子身后,低低黯然:“陛下……这是何故?” 皇帝已有数年未见他,眼前人样貌虽浮于日夜,真待见时,竟也有这许多不同,或有一瞬皇帝有些迟疑,若非这因头,是否不知该要如何见他……他跪的远,正如今时今日彼此的身份境地,益发没了手足相亲的一日。固然如此,那声音却听得分明, 静默一阵,俄而皇帝一个淡笑,打破了这满殿的沉沦:“你儿子说要撤藩,谓之不撤便要生七国之乱,不成想朕对藩王们顾念旧情,倒还错了。你是朕的头一个宗亲近藩,你倒说说,朕,错了么?” 皇帝的尾音越发缓重,满殿的威压更甚,李昊却蓦地抬起头来,未知是教这些话里的旧事引动衷肠,还是因忐忑惊惧,身子竟微抖了起来,他不肯与皇帝相对,旋即避开了那灼灼森冷的目光,微微压了下身子:“臣……总是陛下宅心仁厚,臣一介罪身,岂能不知感恩……是臣教子无方。” 继而冲身前那记忆中还是稚子的身影低喝道:“混账!还不快与陛下请罪。” “我没错。” 那一来一往的意有所指终究将多年北宫里乱内里屈辱摊到台面上来,还得强颜欢笑谢恩承情,这样的事不是做不来,在李曦近前这么多年,乖巧懂事决绝北宫早已经做得信手拈来,只是这时候忽然就不想顺了人意。 宁王尚且知道一争,他却只有跪在这里逼迫亲子做个懦夫,看不起他又怜悯他,想将人彻底无视却又单纯因他一句呵斥心潮翻涌,只恨为何偏偏与他骨血相连。 相隔多年,偶有只言片语能传到北宫,却也难以拼凑出完整形状,李昊这怕是第一次眼见了自己的儿子浑身棱角锋刃,只看一眼都割得他心里生疼。 “你——”张口的呵斥生生噎在了嗓子眼,然而气愤心疼之余,深深恐惧自额心炸开,片刻便化作彻骨的冰冷沁得满身满背都是,双手死死地按在当地,也不能平抑此刻的颤动,生怕他再说出什么逾矩的话来,生怕这些年隐忍只为回护的人就此折戟。 正要开口,却听见上首皇帝悠悠出口,打断了他的话:“你也不必为他求情,年少气盛,皆是如此,朕不治他的妄言害政之罪。”皇帝言下一顿,淡淡瞥了一眼尤自桀骜的毓林,终将那逼迫的目光落在了提膝欲行的思王身上,话锋陡转:“来人,传杖。” 偌大殿阁里的剑拔弩张早已吓得一应宫侍惴惴不安,此时听到皇帝一声令下,竟都一瞬怔愣,而后屏气敛声地在皇帝慑人的目光里将廷杖刑凳抬入殿里来,在皇帝没有下一步的命令之前,谁都没敢轻举妄动,除了毓林。 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场,唯一不曾料到的便是跪在身后只知道求情什么都做不了的人,终究还是棋差一着,白白叫李曦看了笑话。输便输了,总要付出代价,不想再有一丝一毫的情绪被那个人影响, 只怕再多说几句,会叫李曦听去更多的意味深长,不如痛快一点,再不纠缠。 起身,将一袭朝服衣冠解了交在宫侍手里,轻薄中衣素锦如雪,在晦暗殿里竟有些格格不入。 径自伏于刑案之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来多坎坷困苦,却也是头一遭体味到何为刑责,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屈辱,无关对错,只有强弱。 这副顺从的样子放在旁人眼中,与无声抗辩一般无二,李昊的脑海里忽然就有了什么画面重合于此情此景,那一日他从一人之下跌落谷底,再无翻身之机。 然而他并没有更多回忆的时间,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直叫他五内俱焚。 “他是你儿子,不孝之过,这也合该你来教训。” 急峻之际,李昊酸忍的双目险些跌下泪来,国朝宫制,笞杖做教刑之法,纵比汉制重杖有稍改之处,然地方决杖之下,也多有致人死命伤残者,眼前皇帝的话,令他在昏蒙之际更拿捏不准,忐忑不安,他只知道,此子是他这些年来全部苦心血脉所系,又怎忍让他又一丝一毫的损伤。李昊缓缓站起身来,他不知道皇帝是否能饶得毓林一命,只是焦灼地用近乎哀恳的目光望向皇帝,折毁一切尊严,只想换得那一丝的希冀…… 皇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人的举动,一言不曾开,侍立在侧的殿前侍卫便按部就班地将刑杖呈于李昊眼前,另已有两人一头一尾地压伏住毓林,这厢李昊犹自颤然地接过那粗重的刑杖,目中所有的情绪,终于在中官上前揭下眼前那一袭中衣的一刻化作了绝望,出口一声高唤,许是他这些年来唯一忤违皇帝之处:“陛下!毓林之过……可允臣相代么?” “禀思王殿下,这原是宫中规矩,不致令世子为碎衣而刑伤过重……” 面对这突兀的失礼,那名中官侍候年久,最知皇帝心意,手疾眼快地搀住了李昊,轻提了一句,继而退了下去,徒留李昊一人艰难地杵在当下。 |
十九、刑责(下) 中官近前褪下中衣时,身体有一瞬的紧绷,那些内宦个个都极有经验,只觉得肩头脚腕上压扣的手立时又紧了几分,心下暗自嘲笑,都已是这般境地,自己难道当真有办法抗刑不成。 即便说服了自己,臀腿裸露在众人面前仍旧是难堪的,那人却仍旧呆立在旁没挪动半分,恨不得开口催促他,偏了下头眸色一黯。 “陛下要责罚毓林,毓林无话可说,只是……孝与不孝,干他何事,毓林不服!” 寥寥一句话,在皇帝与思王心中惊起迥异的思虑,却都不约而同地在这一刻望向刑凳上的人。 皇帝深锐的目光在他身上一停,却释去了不少森冷锋芒:“就这句话,这顿刑杖赏你也不冤。” 李昊初听见这话,心头自是有如刀割,然皇帝后头所言,却教他心头松了一口气,复杂地看了一眼儿子,就这么在一腔悲愤哀凉里,一咬牙狠心,擎起那红漆大杖,重重砸了下去。 “呃……”刑杖厚重超出了自己的认知,本因了他二人反应松下的那口气,骤然就被拍散在喉咙里,牙齿直咬在唇上,才将所有声响都硬生生吞了回去。 痛楚仿佛刀斧劈入,砸碎骨肉得猛烈,三五下后便已控制不了气息,身体随着刑杖起落不自觉地微颤,便觉宫侍的手又用了些力。 忍着不叫气息便越发凌乱,眸光落在眼前地砖之上,随着那一下一下力道晃出片片虚影,折磨无休无止却无可逃避,心下尤来不及为自己觉得悲哀,全部精神都只得用来对抗这越发难耐的厉痛,不多时已觉口中一片腥甜,而一旁中官方才报出二十之数。 李昊至此已然气喘,这洇透了人伦惨变的刑杖早已重逾千钧,再挥不下手去,眼中亲子的每一下轻颤,都似利刃在心上狠狠一阵削割,亦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生生忍住了将眼眶中行将坠落的泫然抑在了冰冷的面目之下。 先前的恼怒怨愤,早在两三杖之间消失殆尽,这会儿直教他陡然错乱的气息激地手下一僵,亦不由掌不稳那力道从旁滑去,不及细看,只余一片刺目的血红浮在眼前。 李昊再擎不住手里的份量,拄杖立在当下,目光带了一丝求恳望向皇帝,却只换来皇帝面无表情的一句,凌逼至极处,还分明是嫌轻了。 “打他这几下杖子,还要不了性命,你若心疼他,也不必打给朕看。只他若不诚心服错,你今日这番用狠,也无济于事。” 早就知道这场戏若不做足了,座上之人如何肯善罢甘休,这般轻一下重一下沉浮起落得缓慢折磨越发难忍,于他停手时得了喘息,却清楚还相去甚远。 大约已有杖痕绽裂,一身冷汗淋漓相蛰,微挪了挪早已失力的腿,又因了皇帝一语叫人死死按住,抬起得眸子里怨愤十足,看到那人时却又禁不住闪过一丝悲哀可怜,一番辗转到底是谁在折磨谁,真真分不清楚。 一副倔强执拗总要坚持到底,可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得瑟瑟颤抖,埋首臂间掩去将要泛起得示弱,将一声冷哼从唇齿间挤出来,因着姿势,些微闷沉,却清晰可闻。 在与皇帝的交锋中,李昊失意地垂下目光,他心中早已疼得一片昏黑,却无力去拯救他的爱子,甚至,是他自己。那声倔强的冷哼入耳,惊看向那声源来处,气急地恼恨起儿子的不识时务,挪开一步,还来不及训斥,便又再次被触目的景象所惊,毓林白皙修长的臀腿上满布青紫斑驳,更因自己不着章法的杖责,几处格外淤肿发亮,丝丝渗血。 李昊不敢再看,不得不在皇帝别有深意的威迫下再次举起了刑杖,他一介天潢贵胄,何曾做过这等刑刽之夫,那木杖压得手臂酸软,落下的力道便格外勉强木讷,直令后头的起落愈发沉重,李昊哀恸之中,一壁盼着就此能敷衍过皇帝,一壁更盼着儿子能快些在这场角逐里认输……只是这此后数下再无落处,尽管他小心避过了伤重最甚之处,却依然拖出了一大片血色,几滴殷红不经意地沾上毓林腰间素净的中衣,孰料至此便一发而不可收拾,迅速渍红了那叠堆雪似的衣衫。 这片刻缓歇竟是雪上加霜,泼天得疼痛翻卷重来如受凌迟,木杖落在身上,每一下都不自觉地一搐,耳边轰鸣声逐渐增大,一时竟已分不清自己所处何地身旁何人,连仅剩的那一丝微薄气力已带起几许不自觉地挣扎亦不自知。一声声沉闷杖声透骨而来,仿佛砸碎了于这殿阁里最后所能感觉到的一点薄暖。 黑暗袭来时,除却唇上被牙齿折磨出得一片鲜红,已是满面苍白汗如水泼。就这么失去了意识,未曾知晓那人惨惨哀泣是如何痛彻心扉。 李昊怔在当地,那明白昭示着李氏皇族血脉的峻眉倏忽紧紧拧在了一处,随着内侍小声提醒的一句‘陛下’,李昊蓦地掷下了手中的刑杖,提衣跪在了儿子身侧,重重叩首,说得刻缓而坚定:“臣一身罪孽,万死难赎……只求陛下能念在昔日之情,饶过臣子毓林一命,臣——” 他心痛莫名,更无法想象,倘若毓林因他带累,终殒命在这倾轧诡谲的禁宫中,他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他也更不知道,带着不堪重负也从未尽过责的丈夫、父亲名分,该如何在地下去见他的妻儿。他忽然想着,那座上人肯赐他一死也好,那便不必再在这复杂刻骨却又难以言说的感情中日夜难熬,也不必再因自己一身的罪孽而带累他至亲至近之人。 皇帝眼风一侧,自有中官上前将伤势验看清楚再行回禀,静静听了,方才居高临下地扫向思王,盯着他久久一刻,方才拂袖淡淡吩咐了句:“今日便罢了,送思王回去。”旋即负手离了书房而去。 行在外头,风雪盈面,皇帝远远地屏退了随从数丈之远。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场刑责,终究不过是借了个因头与那人的一番较劲,然而这结果,却并不能让他有丝毫快意之处,一路渐行渐远,心头也似头顶这云霾拢聚,愈发沉重,压得教人喘不过气来。 |
二十、山一程 那一场刑责的另一个作用,便是叫满朝上下都知道了皇帝对于削藩一事的态度,再无人敢出言置喙。那日朝堂上呈递奏折的人直接被罢了官职流放南疆,烟瘴之地,多半又去无回。而毓林,除了一顿廷杖,还有便是直接被从政事堂贬了出来。 正值年末换防之时,一道圣旨,着毓林虽西北驻军出关职守,爵奉未变,职司却一路从参政文官贬为武职校尉,一百个小兵的兵头儿,还是西北战事胶着之地,在宁王看来,这大概也是皇帝能给予他的最大安抚了。 军务不得耽搁,毓林出关的时候,身上伤尤未愈,只是勉强能走动,一路往西北荒芜,车马颠簸各种辛苦自不必说。 同行的将官是照例回京轮值,此番重又回边关的,京中发生的那些事,多少总有耳闻。一路上看着毓林待人温和内敛,却并不似贵族子弟骄矜,饶是任谁都看得出他身上有伤,也并未要求什么特殊照料,甚至于行至山间路况不佳之处,一样同众人离车下马,蹒跚而行。 除却因了伤痛面上带出的些许倦疲,闲时一行人聚拢一处谈笑,他也一样能洒脱不羁,性情上竟与一班武士相合非常。 武将向来不拘小节,京畿一路出关路途遥远周折,如此相处下来,一众将官对这位宫里送出来的世子,尽皆有了些许认可和亲厚,私下里也能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然而至了关外驻军之中,便是军令如山,毓林领了校尉职,自有其从属,便与一众兄弟道了谢,归于自己的职司部属之中。 他的身份特殊,却也只有统帅领将那几人知道,其下士卒,只以为不过又是哪家氏族子弟,送来军里沾沾功绩,好他日回京扬眉吐气。于这样的金贵士子,武士们总是带了些鄙夷,何况毓林那一身书卷气,连带些微苍白病弱的脸色,打眼望上去就觉得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行军打仗不拖人后腿已是万幸,指不定那天还能白白占了谁的功劳去,这般想来,望着毓林的眼神便尽数都是些不屑和嫌恶。 毓林却仿佛浑不在意般,同起居相对的这一营挨个打了招呼,彬彬有礼,不卑不亢。 彼时仍处在换防操练的时候,军士们日出后需巡防、轮值、而后定例演武操阵,入夜后仍需轮班值夜,西北气候恶劣,仲冬之时寒风凛冽,辛苦都是实打实的。 同营的几个小子日日总是盯着毓林,军中度日枯燥,难得有这么个新人调进来,又长得一副眉清目秀的金贵模样儿,自是瞅着空子就想寻他短长。然而日子稍稍久了些,他们越发有些吃惊,这军中辛苦一般人都叫苦不迭,他一个贵族子弟竟也能一声不吭地该如何便是如何,碍着面子一两日不算什么,十日八日之后,一月之后,非但没瞧见他有任何撑不住的示弱,反而是将营中大小事务都摸了个清楚明白。 更有甚者,几次在校场演武,大伙儿都有意无意刁难他,起先仍能见他偶尔凝眉思索,或深敛眸光摇头认输,没过多久,这样的神情就几乎消失无踪。在他将枪戟舞得虎虎生风,以一敌五越阵而出的时候,军士们才恍然发现,这个年轻人,根本就不似表面上看来那般文弱,反而如这大漠之上的沙柳,刚韧挺拔,狂风不折。 而让所有人都对毓林彻底改观的,是某一夜大伙儿围拢在一堆烤火,玩笑之间说起某次交兵时的布阵,大约又是有意难为毓林,众人说得含糊闪烁,但凡毓林插言,便总有一人反驳,毓林亦不似刚入营时那般内敛,听出人话里漏洞便复驳回去,句句都正中要害,将那人说得哑口无言。 或许是因为适才饮下那一杯暖胃的酒终究是西北烈酒,难免容易激了人情绪,那人恼羞成怒起来,二话没说便抄了一截未经劈分的圆木砸了过来,木桩粗重,因了那兵士蛮力速度极快,四下之人都未及反应,只听到铿然一声响,铮裂之音如同霹雳,木屑飞散之间,圆木已散成数段落在火丛沙堆之中。 待众人凝目望去,毓林正自持剑而立,火光映在眸中剑上,光彩灼人,那姿势傲然宁定,一如方才所出那一剑,泰然自若,那不过是他情急之下从身旁军士腰间抽出的一柄普通利剑,此时握在他手中却隐隐发出一丝轻吟。众人此时方才明白,这少年早已蕴了一身凛冽风华,只是正如宝剑入鞘,敛而不发罢了,或许校场上看到的那些,还未及人此身之万一。 在人瞠目结舌间,毓林已淡淡一笑收剑还鞘,尤不忘对身旁军士道了声谢,然后只是走过去拍了拍那始作俑者的肩膀,温然提点了一句:“军中私下武斗是大忌,都是兄弟,所有的仇恨,都该对着关外那些狼子。方才得罪之处,兄弟别放在心上,先干为敬。” 而后猛一仰头,将人面前一杯烈酒一饮而尽,倾杯之时一滴不剩,竟是武家男儿的豪气干云。 众人一声喝彩,将过往种种尽数抿去无痕,而这一幕,多年之后在西北军中,仍是有人会偶尔提及,彼时的毓林,却早已不是那个笑起来温和内敛的弱冠少年。 |
二十一、夜深千帐灯 乾宁九年,深秋。 年初,北狄老汗王病逝,由其年仅十四岁的幼子继承汗位。蛮夷王制有别于我朝,少了许多长幼嫡庶的礼教限制,通常这样的王位更迭,少不得是各个部族衡量利益之后的结果。 四五月间,北狄部众逐渐不安分起来,李朝同北狄西北交锋多年,和和战战胶着良久,这时节的故意挑衅却十分少见。 那个小王子根基太弱,他必须以战功来彰显汗王的威慑力,以便获取更多部族的信任和支持,看起来,北狄王庭并不安生。 当所部第三次逐退北狄小股来犯时,毓林得出了些结论。而其后各路探马传回的消息,也先后证实了他的猜测。 就这么一来二去地相持,待到木叶打了霜,千里草原裸露于北风呼啸之下,河里逐渐起了浮冰之时,战况终于转至激烈。 北狄大举进犯河西,这架势,大有挥军入关之意。 定襄城陷的消息传回大帐之时,毓林正与一众将领在中军大帐同大将军排演布阵。 仔细算来,毓林已至军中将近两载,他自幼所学本就因了有心无意,偏重于王道策论,兵法将苑更是如同启蒙之学,早早随着嬉耍玩闹一般的八宫戏一道,深深植入他心海。宫中几度周折,再至边关天地辽阔,毓林的许多才华已尽数展露在外,沙场阵前,亦能挥洒自如。 武将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往往更不计较得失过往,更何况毓林阵前身先士卒,骁勇无双的劲头,即便从军多年带兵无数的老将,也心生敬佩。于是在某次上启军功之时,大将军暗自将毓林的名字略有一提,京中那些支末他也十分清楚,自是在可以掌控的范围内,尽可能的为毓林做了一番争取。自校尉而升长史,职奉虽然不甚起眼,毓林也终于可以在中军大帐里有一席之地,同一众将官阔论韬略,排兵布阵,献计献策。 闻了斥候所报,大帐里一瞬静默,愁云微笼,众将皆深锁了眉头,各自思量各种利害,抑或解困之法。 静默之中偶有一两人言语,皆不算切中要害,踟蹰之状,也可见所有人对此回两军交兵的重视程度,定襄一失,若处置不当,叫北狄士气一起,临近重镇便危在旦夕,一进一退,若危及守关门户,那整个天下,便都岌岌危矣。 “将军。”毓林凝着侧立的地形图沉吟半晌,蓦然抬眸启了话音,得到将军颔首允准,方才朗然轻续:“北狄此来,兵锋正锐,绝不可正面硬阻。想去岁漠西草场半数封冻,牛羊冻饿无数,怕也是那苏勒进兵之因,一俟入关,则我千里膏腴必为其等劫掠殆尽,故此灵州一带隘口当坚壁清野,民人悉数内迁,各城关皆以烽烟示警,将那苏勒暂时阻截在河西一带。那苏勒遇阻,照那汗王的性子,必亲自兴师前来,漠西腹地空虚,则正有大将军可为之处。 这是冒险的法子,却也是十分可行,兵行险招,往往能得到绝佳的效果。众将闻言仍自思量,毓林稍顿,复于地形图上点画几处,补了句:“恶阳岭在定襄城南,与定襄互成犄角之势以为呼应,我军若能出其不意一举拿下恶阳岭,一来可解我西线之围,二来则那苏勒势必来援,如此但能迁延个两三日,就能再想法子引得汗王前来定襄合围,那时大将军率主力出西口,过阴岭白河,绕至敌后,便可一举端了北狄的中军牙帐,我料北狄此来定无多少存粮可继,定襄之围必解。” “将军,此计可行。” 毓林话音方落,已有将领随声附和,武将之间的彼此信任,是在一同刀头舔血的情况下培养出来的,更加坚不可摧,也更加坦率直白。 大将军亦表示赞许,军情刻不容缓,各项事宜商定得极快,毓林所率一众部属趁夜色出发,临行时皆已知晓厉害,莫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行动整齐,训练有素。 还未至恶阳岭下,毓林却骤然止了行军步伐,趁着些许天光,四下凝望了半晌,眉心缓蹙一瞬复又松开,隐隐透了些许深沉。 不知是否经过什么变乱,一路地形与图上略有出入,恶阳岭于定襄距离,并不适宜潜行牵制,若仍依前言,恐怕未必能达到效果。而此时再从长计议,亦为时太晚,思忖片刻,毓林的眸光复凝了几分夜色冰寒。 先前夺城一战互有损伤,眼下后续补给未至,驻守城中的敌军已现疲态,强攻,也并非毫无胜算。然而强攻,亦需有所契机…… 于是一瞬军令陡变,由先时偷袭恶阳岭牵制定襄,改为伺机夺城,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大军那头造成最大的影响,好创造最有利的局面。 刃戈轻划一声令下,所有将士于此静候,而毓林则径自换了套文士常服,孤身一人上前扣响了城门。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虽不过只是个说法,对于那苏勒来说,他不过是好奇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夜半扣响城门,是有何打算。 瞧着毓林手无缚鸡之力,说话之间唯唯诺诺的模样,那苏勒倒有些信了他那套受上所迫前来劝和示诚的说辞。反正他不过是要开城拓土,至于和对面朝廷谈条件还是继续打,那都不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一顿嘲讽将人喷了个狗血淋头,然后挥手便欲叫人打发出城去。 毓林一面仍旧絮絮同赶他出城的北狄兵士念叨着含糊不清的客套,一边将城门四下驻防瞧了分明,就在城门开阖的片刻,一声长哨响起,埋伏在四下的军士骤然而至,杀了个措手不及。 城门前的北狄兵士还未反应过来这变乱是因为什么,就已经转瞬成了刀下亡魂,待到号角声起惊醒城中留守,城门已经被破,毓林率军一路冲杀,几乎是踏着血肉泥泞步步为营,荡尽城中敌寇,如同战神临世,威不可挡。 而那苏勒忽经此种变革,一时竟不知道是否上天绝他前路,前一刻还是个白脸书生,后一刻那锋利长刃就这么直直插进了自己亲卫胸口,这样的狠戾果决,若非经历过血海生死,是绝不会有的。 无论如何,都要先杀了他!那苏勒的心头只剩了这一句凝固了满腔怨愤的话,逃遁的脚步就这么止住,而后回手张弓,一支利箭带着尖戾的呼啸直朝毓林胸口而去。 困兽裹挟着最后一丝战意的锋利迎面而来,毓林的战戈还未曾从被他捅死的北狄兵卒身上拔出来,他只是本能地觉察到杀意逼近,而后微微错身,那支箭就这么在他胸口擦出一道清晰地血痕尤未停止,径直穿透了毓林身后的兵士,将其立毙当场。 而毓林也并未再给那苏勒任何喘息之机,抖手将战戈掷出,将其钉死在城墙之上,那双眼睛兀自大睁着,多少仇恨和不甘亦都无济于事。 |
二十二、故园无此声(上) 定襄城一举夺回,事情却远没有结束,消息自是有意散放出去,迅速传回北狄王庭,虽同先前约定不同,然而结果却正如所料,那小可汗并不能允许这样的失误,北狄大军浩浩拔营,直扑定襄而来。 这当口,早已恭候多时的李朝大军直插敌后,切断了北狄军队与王庭的联系,大军腹背受敌,损失惨重,瞬时便失了士气军心,显然那新可汗还未曾拥有足够的威望,经此挫折,许多北狄从属部族立时后撤,再不愿给予援手,致使北狄陷入孤立之境,再无锐气可言。 大捷在前,未及庆贺,毓林立于阵前便已修书建言大将军,不若乘胜追击,令一支轻骑兼程倍道,直插漠西王庭。 他自是仍想亲自上阵,效古人封狼居胥,也不枉为男儿,然而这般军功也势必太过惹眼,他的敌人并不只有眼前北狄而已。 想到此节,他笔下后句便未落,只是令传信斥候将建信带回中军帐去,而后起身,吩咐手下兵士点查定襄一役折损,并部属留守与撤回事宜。 正自忙碌得尤未得片刻歇息,忽而便闻了营前守军来报,说有人来访,递来的一枚竹叶之上,南山二字清晰可辨。 还来不及放任一瞬欣喜若狂,打眼看到一身血污还不曾换下,眸色一轮扯了披风大氅拢了,方才迎出门去,亦不避忌四下军士,扬眸时浅浅笑音唤了句:“先生!” 墨问立于辕门之下,打眼已将营中建制瞧了个分明,观其安营章法,军卒巡守模样,便知这不过就是一个上府人数,统共在寥寥千人上下,与所知消息一对,来龙去脉便想见于眼前,先头还暗赞这如虹士气,至此神色已然微敛。 恰是毓林来迎,当众也不愿失礼有损他声威,故径上前去,于人前驻步躬身一揖而下:“出游至此,只因想念将军了,故而冒昧来谒,恭贺将军克服定襄,威震北戎。”一句虚言客套,出口即罢,扬手侧身一让,与人联袂进了中军大帐。 叫人动作言辞一瞬不习惯地竟不知如何应答,毓林眼里凝冰凌厉尽数融成温软,复又吩咐了军士,方才引了人一路进了营帐,甫一开口的欣喜,已掩不住跃然而出:“西北各城时有变乱,先生此来是?” “近月在北地游访,至凉州听闻北狄大举进犯,担心你在军前不知是何景况,一路寻来,不想你已夺了定襄——”抬眼将人一身打量,数年未见,虽仍是一派清润风姿,却隐隐有了威肃坚毅之象,再许是这因了西北苦寒之地,原本秀弱的面庞也刻上几分沧桑粗粝,原本也是有些心疼,正欲入座,却不经意瞧见他只拢着披风不肯松手,矜持拘束的可疑,全然不似往日,便不禁蹙了蹙眉:“你怎么了?” “劳先生冒险前来,毓林……”被他一问断了话音,例来在人面前总叫人一眼便看得透彻,情急之下的遮掩压根儿没想好怎么解释,迟疑片刻也只能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什么来:“没……没事……” 越发存疑,目光转瞬挪到帐内大架支起的舆图上,近前两步,盯着那一线兵力部署,或多或少地平推着为将之人的心意,稍事思索一阵,眉心愈发蹙地更深,两指点在舆图上的恶阳岭,侧首问及:“你们大将军才予你千余兵力,便要你强攻定襄?为何不先下恶阳岭,如此轻兵冒进,你竟也不谏?定襄一役虽赢,你等却是险胜,这倒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你与我说说。” “那是……是……” 立在人身侧看着人神情随着片刻沉思越发肃然,心下已在琢磨说辞,待人一句句发问,总觉得到嘴边的解释被堵的说不出来,临时所决是何等样的风险自不必说,何况还有那更加不能说的以身犯险…… “嗯?”释手下来,沉凝严冷的目光锁在了他身上,联想种种,面色已然愈加不善。 “先生……初时,是欲攻恶阳岭诱敌,后来…后来……”被人目光拢着几句话也顺不下去,不自觉地向后挪了半步,抬眸时已笑得牵强,带着些畏惧讨好:“毓林,是冒了些风险……先生……” 仅这半步的腾挪动作,风氅内的乾坤便不合时宜地有了一星流露,墨问瞧的奇怪,也不见他一侧所悬甲胄有何残损,缘何前胸处一片血红? 那分明是护心镜所在...看他一味不尽不实,也懒的再说,径直逼到他跟前,一把扯下那风氅的遮掩,竟是一道横贯前胸的利口赫然入目,极险的位置,若是再深得两分,或是偏得一寸,后果不堪设想。 墨问初是一惊,继而见那伤口也不甚重,连同其余几处都不过皮肉之伤,方是少许放下心来,旋即眉棱深深拧起,目光中锐利遽然刻上人赧颜。 “是什么样的行险,做得这样一场豪赌,要教你弃甲临阵,以身命做注?!”伴着一句冷厉严斥出口,手中那团猩红披领也被灌了力道,信自重重砸在他肩头。 内里所掩伤痕暴露于人前,第一次见人怒意万钧迎面而来,一声喝问惊得毓林浑身一颤垂眸又复缩了缩,肩头受力震得趔趄一步。 “先生……先生息怒,并,并没有大碍……” 见他犹自称辩,半晌问不出一句,委实气不打一处来,冲着人抬腿就踹了上去,眼见得他照直撞上桌角,也再不与他多言一句,目光四下环顾了一圈,终落在了兵器架上的一杆长棍上。 --------------------------------------------------------------------------------------- 没错我是故意卡拍的。 |
先生说,今天可以不更文。 |
二十三、故园无此声(下) 毓林腿上猛然着力,站立不稳倒退了几步撞上了案角,一阵生疼险些屈膝栽倒,慌忙扶了下桌案,回头正看到先生已在架上寻了长棍抄在手里,瞬时吓然,眼见先生就要动手,这火意深沉来者不善,自是心虚除了讨饶不知还能如何:“毓林…毓林知道鲁莽了,先生别……别……” 盯着先生动作只想往后退,身后却只有桌案无路可逃,又总不能叫帐外从属瞧见,挨在那儿进退不得,哪里还有沙场上豪气干云的半分影子,就只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脸委屈混了倔强和畏惧不安。 墨问尽管不知他率这区区千人如何拿下定襄,也堪堪大略猜的着是怎么个情形,无非是虚实相济,找准时机一击必中,一路北行而来,各处动向消息也多少知道些,想来倘若不是城中那苏勒小觑了他,只怕他死无葬身之地。 想与他自幼开蒙,授学第一篇便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每每遇事,也都屡屡告诫,只因着他帝胄的身份,也为之寄望甚深,皆无非是教他懂得一个分寸进退,知己自重,而今想来竟也有些自悔,千失一虑,偏浑忘了好生磨一磨他这性子。 他既不想说,便也懒得再问,然一俟想及他这命悬一线的以身犯险,满心怒火瞬时冲到顶点,手中的长棍就势朝其兜头盖脸地打去,那棍子掂在手中,便知是与长枪源出一木,皆是用上好的白蜡杆劈成,坚而不硬,柔韧十足,是以手上额外加了力道,落得又疾又重,也不分下处,大半都抽在他肩背骨骼上,直敲得人弯了脊背。 扶着桌案一下下受得难耐,脊背上皮肉单薄,像是直抽在骨头上一般火辣辣得疼,毓林没忍住抬手去挡,还没摸到伤处,便又是一棍落在手背上,立时疼得抽回了手,望见手上紫痕便知道背上惨状,嘶嘶吸气片刻未觉先生怒气有减,方觉早年山中受教捶楚,总是先生未有真怒留了力气,身子不自觉地晃动,受不住地怯怯低唤:“先生……” 先生气性未消,更是一意有心教训,自来便见惯他撒痴卖好,听着毓林这声求恳,理也不理,只一味教那长杆棍棍着肉,力透三分,况本隔着一层薄衫,也压根瞧不见他伤势,自然不肯收手,惟是后头连着一声声闷响,又见他当真忍的艰难,才略一心软,转手抽了他臀上去,然这次却不曾轻饶过他,清脆声响中叠着几下疾重力道,袴衫也径自向内凹陷得分明。 痛楚终于离了脊背转落在臀上,这下浑身疼在一处,更觉臀上力道一棍就砸软了脚,闷哼声咽也咽不回去,索性吐落出口,盼着叫人听见了好歹能心疼饶过。痛得稳不住身形,却又哪里敢当真躲闪相抗,生受不住便也没了出口的分寸,哀哀话音被棍子抽得断断续续:“形势…嗯……形势紧迫,一时心在急,才不、不得已…呃……知错了…先生……” 墨问门下束教,自来严苛,错便是错了,断不许另择因由,况世间事从来只论成败生死,又何曾容人从头来过? 他自幼将毓林带在身边,警心省身之德早成严教,孰料今日却听见这等强辩理由,原本消散得两分怒气,如今重又集聚,心头动得真火,借着那杆子韧劲,下手便愈发狠疾,丝毫不予人喘息,又是绵连十余下,见其衣衫隙处已不复先才起伏,内里必是肿胀得狠了,方才停手,冷冷道:“你要作死,我也不拦你,敢做便要敢当,既忍得刀枪箭矢,倒受不住这几棍子么!” 话音尽处,手腕里蕴着暗劲,在人身上一下便将那杆子劈成两截,随手掷向座上,一节断木斜飞出去正砸中榻前陶壶,引得一片狼藉。 哀鸣之声已然出口便再难克制,只能强忍着压低声音,以免传出帐外。毓林只觉身后疼痛绵延越发沉重,随着一下下入肉浑身颤动,想前挪蹭复又因冷汗淋漓失了力气微微自案上滑脱,指尖猛地扒着案台勉力维持着身形不坠,哪里敢露出半分闪躲之意,瑟瑟间只觉那日廷杖亦未及今日痛楚难忍。 甫得稍停,那声声呵斥厉音下只闻连连认错,哪里还敢浑说些其他,骤然却听身后风起,倏尔便复乍然脆响,一时错觉仿佛骨断筋折,眼前闪过一片光影,倒吸一口气,痛呼声哀戚正叠在陶壶碎裂的砰然之下,瞬时身形一晃跌落下来,气息凌乱地瑟缩在地上,几点水痕砸在地板上亦分不清是汗还是泪,还未待一口气缓过,这般声响已然惊动了外头军士,帐外出声询问,忙强自稳了声音开口,好在帐帘相隔,浓重喑哑并未叫外头的人在意。 “无妨,失手打碎了壶,不必进来。” 听到人应声退开,方才放下心来,身后伤痛再次席卷而来,一阵阵晕眩,到底已是极限,先生却仿佛仍在气头之上,叫这一遭狠戾唬得不敢出声讨饶亦无法起身,只得跪伏在地上不动,一时帐内安静非常,只闻点点哽咽混在粗重喘息声里,便知已是何等难挨。 就这么一立一跪僵持半晌,终也稍稍匀缓了声息,战战兢兢抬头看人面色,磨蹭着欲要起身又扯了痛处跌绊回去,到底仍是先开了口 “毓林,该打……先生,别,别气坏了身子……” 墨问目光一瞬凝止在人身上:“那日便不应再放你出山,我竟不知你是这样好大喜功之人,今日随我回去,便教世人只做思王世子北疆一战殉国了。” “没有……先生!” 先生一语定论竟仿佛是再难回还,还不及想到究竟有多少未尽之事多少未了恩怨,只是言下的决绝否定已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转身朝人深深叩俯下去,额头直抵在地上,音韵惨然已是哀求。 微不可查地一声轻叹罢,话音徐徐沉沉,自缓了两分,听之却倍为深重:“我原先谓你能成就一番社稷功业,也费尽平生心血教授,养成你这般心性,总是一番不可说的心思,黑白弈棋之道,可推在方寸之下,亦能演在这江山天地之间。到而今,岂料你如此任意妄为... 原是我的过错,今日亦不该打你,日后赋你山水林泉一世之乐,全得性命终老,也算不曾辜人所托。” “毓林,也想悠游山野,可是……” 一句断去的是多少身不由己自不需要言说,微微抬起的眸子里清光闪烁,一滴泪又这么生生砸了下来,仿佛仍是叫打得有些惊惧着,慌忙抬手拭了。 “那人还被困锁在北宫里不见天日,京中还有诸多变乱一触即发,毓林此时若不拼取一线生机,即便苟且偷生,又何能安享一世太平……先生,毓林不是为了军功……在这沙场阵前,毓林与一众将士,自也无所区别……” 一时又怕这些出口的解释听来如同诡辩,犹疑着说了,音仍微颤:“先生若还是…还是恼毓林,就…就再责罚毓林吧……是毓林不好,叫先生……失望了……” 蓦然教那一滴泪烫的心头生疼,一席肺腑之言听来,更是几度动容,欠身托住他胳膊将人扶起,重重吁了口气:“罢。” --------------------------------------------------------------------------------------------- 最近略忙,会更得比较慢。 |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半夜能发个甜的。 |
二十四、封狼居胥 自那位儒士样的人前来,旁人自当是李毓林大约不知自何处招揽了位幕僚,而左近将官皆看得出他对那位先生的尊崇。 对于在收官之战军功之前,总是往往退后一步,任由别人独占鳌头这件事,部属们早已习以为常。 记功之时,并不曾因此而少予他们半分,自然不会有人有所怨怼,只是单论军功,于李毓林,明眼人都瞧得出是有所欠奉的。部属近随已是日日在一起出生入死,聪明些的,自也渐渐能参透些内里玄机。 一鼓作气马踏漠西王庭,逐北狄后撤千里,毓林的提议自是和大将军一拍即合,然而西进的大军里,却没有李毓林。 这回李毓林用的借口似乎有些太过随意,于军中这两载有余,毓林第一回以抱恙为由安营休养,不管外人是否存疑,毓林倒是当真“病”了。 行军布阵一举破关本已勉强,加之一顿教训,上过药后便伏榻昏睡,入夜后大抵因了伤痛疲乏,微微泛起些许风热,至天明亦未消下,而先生便也不曾稍离,看着他直到热度退去。 灌了两日汤药总算是好了一些,只是伤尤未愈,整个人都虚软着,索性就赖在榻上不起来,撩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得瞅着,偶尔轮着眸子瞧一眼因了放心不下,守在一旁的人。 墨问正跽案旁,并不曾留意到榻上人的小动作,只一手搁在案上,一手仔细地研磨起墨锭来,伴着暖砚中的墨色渐渐沉郁化开,一股淡淡的松香氤氲而出。 心思根本就不在书上,不知道人在写什么,探头探脑地瞧了半天也没瞧见,索性爬起来扯了件外衫披了,一瘸一拐地挪到跟前儿,扒着桌边儿半跪着,瞧见那一行熟悉的瘦金棱角分明。 这样相对的姿势自有些仿佛当年幼时南山,轻瞬了眸子一边想着一边也抽了支笔在手里,仿着人的模样轻顿笔锋,写出来却全然不是那般模样,微微拧了眉毛晃悠着笔杆儿,一惯腹诽的话不知道为何就喃喃出了口:“赵佶得是多矫情,才能写出这么秀气的字儿来。” 说完挑眸看到那同样写了一手漂亮字迹的人骤然停了笔,才反应过来这话说得仿佛是有问题的。 笔尖的聿聿皇皇霎时而收,悬腕侧首,墨问眼风扫上那副冥顽不灵,顺手一篇六一诗话就甩在了他脑袋上:“这是你打心里头鄙夷了多年的话?” “哎……没有没有。”慌忙摇了摇头,借着去捡那册书的动作向后挪了半尺,仿佛是怕人顺手再甩过来什么东西,一副可怜相偏着头看人。 “‘笔法追劲,意度天成,非可以陈迹求也。’——他皇帝当得实在不好,不过字写得是真好看。” 摇晃着脑袋如同背书般拖长了音韵,讨好一般地换了种语气,眸子一轮便又往前蹭了回去:“陈迹难求,先生给毓林写几个字吧。” “这字是清秀的很,早年法的是钟王,于这赵氏笔意我原看不上,只不过后来么……倒也品出些味道,好比大俗大雅之间本无一定之数,细看起来,这些个锋锐棱角,藏于内而敏于外,反合我脾性。”言下一停,看他一派顽童模样,墨问唇角也摒不住那一丝笑意流露,“你要写什么?” “嗯……”似乎是颇费了些思量,毓林撑案爬起来翻找了半晌,自匣中取了把檀骨的扇子铺在人眼前,眉眼一弯满脸期待:“先生给毓林写句话,毓林也好随身带着。 “倒亏你想的出来,这时节写扇面?”虽嗔怪着,却也并不严拒,指骨抹开那柄绫子扇面,提起毫锋在墨砚边一舔,援笔而就一副闲逸萧散的“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复又挑剔端详一阵,见无差错,方取出一方随身小印钤了,又正是‘荏苒在衣’四字小篆。 “如何?” “多谢先生!”欣喜之色丝毫不加掩饰,毓林捧着那扇子如获至宝,端详了许久,直待墨迹干了,方才小心收好。 正有的没的闲扯着,帐前有军士来报,西进大军一往无前,大捷。这一场大胜等了数年,如此,西北当可得一段长久安宁,运筹帷幄,却仍是少年志扬之时,这是头一回得此嘉绩,即便知道先生看不得自满得意,也仍掩不住眸中清光熠熠。 ---------------------------------------------------------------- (本章未完) |
(续上段) 驱逐敌寇,难免要仿效先人封禅祭礼,虽是推辞了表功,却也还是忍不住想去亲眼看一看这毕生难遇的光耀。 身子算不上大好,走路尚不顺畅,裹着披风央了先生一道去,刻意没与军士一起,只是信步沿了小路往一侧山腰上走了,行至崎岖处扯着身后难耐,装模作样地哼了两声,伸手扯了人衣袖。 “总不见先生可怜可怜毓林的…” “嗯?”衣袂教人攥在手里,一时不禁停下了步子。本不惯他如此亲昵耍滑,然想及他这多年不在身边,自然心疼他所历诸般坎坷,又看他如今一副忍疼憔悴模样,张了张嘴便也只是无话,无奈摇了摇头:“这话是怎么说?” “见着先生发火的样子,不知道的人一定觉得先生和毓林有仇。” “这两日身上好些了么?”墨问也不接他话头,只侧首关切问了这一句。一路上知他颇不便利,便刻意放缓了步子,恰行见陡峭险处,复又伸手扯了他一把,彼时有些尴尬,向来碍着师道尊严,不肯说一两句疼惜之言,只是这次未免责罚过重了些,却又不肯搁下面子与他安慰一遭。 “嗯……好了一点。”瞬眸浅笑,话里有话说给人听,自己却先不好意思起来,便微微转了眸子往别处瞧着,只是自觉安享着这难得的疼惜,牵扯着缓缓前行,喃喃音韵多半是瞧着心绪好的随意胡扯,烽火狼烟散尽后的边关辽阔,一如南山旷野,总是能忘了京城囚笼里的困锁阴云,平生出几分明朗。 一道同登山顶,这一目燕山大漠,疏落苍黄,自是大别于那碧嶂遥天的故园,墨问似乎也可以想见那漠西深处的旌尾猎猎,礼乐雍肃,不可谓没有憧憬,只是旋即却被更深的故国追念所取代。 上灵眷命兮膺会昌,盛德殷荐叶辰良。景福降兮圣德远。玄化穆兮天历长。 礼赞歌颂之音于风中送往时远时近,毓林觉得这往复于天地之间的蛩响恍惚了思绪,睥睨天地,浩然辽远,究竟此身立于何处方是归途? “待一切承平,便回南山。” “嗯。” 非是命令,只是一语中的替他说出了心事,先生仿佛从来都能洞悉他所有彷徨,于他最无助徘徊时,给予他最需要的提点。而他也应得宁定干脆,待一切承平,他不再有遗憾时,自然是要回南山的,那里的一花一叶,都在等他。 |
二十五、决胜千里 乾宁十二年,惊蛰。 春雷惊醒万物,本是天地复苏万象更新的时候。让帝都朝野始料不及的是,皇帝病了。 李曦的病来得突然,许是因为年纪渐长,原本不过一场风寒,却忽然沉重地令太医们措手不及,直使出了浑身解数,方才约略有了些起色,然而朝政,却等不得皇帝自病榻上爬起来。 太子临朝主政,大印握得理所当然。只是谁都瞧得出来,宁王萧朔当朝奏议的事情越来越多,原本暗地里使得那些手段,如今竟也能毫无顾忌地摆到台面上来。而在所有人弄明白皇帝病况如何之前,自也无人敢撄其锋芒,搞不好一朝变天,那此时谁先强出头,谁便是垫脚石。 倒也有人大着胆子想要试着探探皇帝病情,只可惜未至寝宫便被御林军拦了回来,御林军守门,这本就是异常,皇帝大约撑不过这个清明,许多人都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只是不知道,接下来的天下,究竟仍是姓李,还是会改姓萧。 朝臣惶惶不知所措,时局动荡不安,帝都的百姓也觉出了春日里不知何处而来得阴霾,郁郁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彼时,正值西北开垦春耕,没有了战况胶着,与民生息,便是如今驻军的要务。 毓林作为长史参将,自然也需要帮一把手,比如,替那些只懂行军布阵的将领们,勾画堪舆,标注水脉预设河渠灌溉,偶尔也需要盘算出入账目,粮草军饷调度。 比起这如同账房先生的文书公务,毓林更喜欢去田间地头和那些粗犷的兵士们角力。只是大约是发现了自己的弟子叫大漠长河落日放野了心境,每每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墨问总是端坐在侧案后,陪着毓林对着厚厚的卷册消磨时光。大好天气,毓林却也难得浮生半日闲。 正自偷偷哀叹,窗前忽然响起了几声并不算大的咕噜声,那是一种禽鸟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毓林知道,它在找他,于是装作随意地打眼儿瞧了瞧先生是否在注意,见人仍专注于手中书卷,便复朝窗外张望了一瞬。如此来回,心思早已不知道去了何处,笔下疏忽便出了错,不能更改,便只好揉了这张重写。 这么折腾又如何能躲过先生眼光,倒也未见人抬眼,只闻了一句淡然询问:“让你坐着写两个字便这么难?” “不难。”生怕紧接着便要说出些其他什么来,毓林摇了摇头重新埋首书案之中。 好容易将那叠卷册理罢,毓林方才去掀了账帘将落在盘旋在外头的鸟儿放了进来,那是他到边关一年之后从山崖上救下的,如今数年过去,雏鸟长成,伶俐非常。 将白隼脚环上的传信解下,展开细望,毓林的目光中的那些春光明媚忽然就散了去,西北刀锋剑雨打磨出的森寒杀意凝在眸子里,化成唇角一点凉薄的似笑非笑。 “先生,大约是时候,回京城了。” ----------------------------------------------------------- 没人想我,不开心。 |
大风吹得幡旗来回打转,只是,原本应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帝都长街,此刻却空无一人,街旁店铺尽皆紧阖着门板,本是春日却仿佛秋来肃杀。 李建桭已经做了十二年太子,他已经等不及了,李曦病重,终于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从此登顶九五的机会,为了这个机会,他不惜同宁王联手。反正他知道,例来帝位最讲求名正言顺,而他宁王姓萧,异姓为王已是极限,所以这皇帝的位子,只能是他李建桭的。 他本不需要这么心急,他是东宫的主人,帝国的储君,这皇位早晚都是要送到他手里的,这一切本来都顺理成章,可惜,可惜不知自何时起,李曦的身侧多了一个少年,而那个少年,也姓李。李建桭逐渐觉得担忧害怕,他怕父皇年迈之后一个心软糊涂,忘记了他年轻时的狠辣手段,用这万里江山去补偿他自以为是的亏欠。 好在,也是他父皇,亲自教会了他,怎样的无情无义,才能成就千古帝业。就比如,这一日的逼宫。 李曦卧病在床,被困在寝宫已近两个月,而京畿戒严,守备军关起城门,隔断往来,等于,将皇宫合围当中。 这般形势之下,仍颇有几个风骨之臣严辞谏令,皆被宁王拿来杀鸡儆猴,祭了战旗。 朝政已在李建桭手中掌控,京师守备严守京师,外围还有宁王部属驻扎,一切看上去,都已成定局。 李建桭沉浸在这触手可及的胜利喜悦之中,完全不曾注意到宁王在那一瞬流露出来的阴森神色,待到反应过来时,他已莫名被软禁于御书房内,直到这时,李建桭的脑海里才闪过一阵恍惚,他似乎,做了一个最为错误的决定,然而此时,早已经为时晚矣。 萧朔本就是承祖上荫蔽的异姓王,若仍这般甘为人下,这番功夫岂非白费,朝政稳固之日,便是削藩之时,他一早就打定了必反的准备,而就在那时,年轻的太子敌手林立,正需要有人雪中送炭,萧朔又怎会放过这天赐良机。 利用皇帝对李毓林的宠信来刺激太子,再利用太子的地位来笼络人心逼退李毓林,这些都是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环节,而现在,天真的太子建桭按照他的部属一步一步完成了他该做之事,而这最后一步,便是携天子以令诸侯,然后再找个最合适的机会,彻底将皇位拿到手。 然而,还来不及让他沾沾自喜,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去悄悄坐一坐那把梦寐以求的龙椅,满目的鲜血已泼至他面前。 京师守备军统领本是他提拔的亲信,却忽然为副将所杀,而那副将手持李曦亲笔谕旨,直接统帅守备军临阵倒戈,于城墙上万箭直扫宁王属军,守备军毕竟是少数,驻军反应过来立刻攻城,若陷入僵持,守备军也未必能占得上峰,而真正让形势逆转的,是一路战力强悍的大军。 当乱军之中血雨腥风之中,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时,宁王便知道,自己败了。他败得很彻底,因为从始至终,他都低估了一个人的野心和能力,那个人在他生命走到尽头时,就立在皇宫甬道的廊桥上,不远不近地眯眸看着他,眼中无喜无悲,仿佛在看一场完全不相干的游戏,冷静而淡漠。 而后他看到他轻轻挥了一下手,他身侧那最后几名苟延残喘的近随霎时被乱刀斩成肉泥,而那些刀光并没有丝毫迟疑,就这么直直转向他而来,他死不瞑目,却连怨恨与不甘也未来得及表达。 宁王叛乱被以迅雷之势镇压,一应部众尽数斩杀,太子以谋逆罪直接被下了天牢。 毓林仍是以西北驻军参将的身份去向李曦交旨的,这一场暴风雨,说到底不过是一场请君入瓮的好戏,只是像这般谋算亲父逼反亲子的丧灭伦常,大约,也只有在这天家,才能如此习以为常。 一切都如最初的打算是一致的,除了,倚靠在榻上听他回禀的人,眸色是真的暗淡无光,李曦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突然,难怪他甚至不惜动用他本就不放心的李毓林。 对于毓林的禀奏,李曦不知是因为精神真的不济还是别的什么心思沉闷,一直都未曾有太多表态,唯有在问及太子的处置之时,李曦略蹙了眉,说了两个字:“不杀。” 李曦老了,他在顾念父子之情,即便是如此触他忌讳的事,竟也不致让他拿出当年的狠绝。毓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领了旨意,告退而出。 在皇帝寝宫门前,毓林遇到了已经身为中常侍的初五,许是因为同样经历了常人所不曾经历的风雨,初五比之数年前更加静淡沉默,只是对他行礼如仪,继而自身后宫侍捧着的托盘里拿起一件叠得匀整的披风,亲手将他身上丝丝洇染了血迹的那件换下。 “陛下龙体违和,需伺候得格外小心。”任他服侍,毓林只是吩咐了一句。 “诺。”他轻应了一声,淡然如常。 |
正文没更出来,番外先凑个数 --------------------------------------------------------------------------------- 番外·撒豆成兵 “将军怎么才回来,寻你好久了!” “寻我做什么?” 刚刚溜马回来,毓林正和一帮兄弟说笑,方到辕门就迎面撞上自个儿营里的郎官,看起来他大约心急火燎地等了许久,叫毓林一阵纳闷儿,这数个月太太平平无甚大事,多久不曾见人这副模样了。 “快回帐去,墨问先生在你那儿坐了半晌了,叫你呢。” 郎官一面说着一面就将人往前推,这拉扯模样大约也就只得在此间才甚为常见,往日里毓林本就对于封赏官职能避则避,即便为将也仍是和一班下属称兄道弟打成一片,这没大没小的样子也自不在意。 “先生?他……” “瞧着面色不善,快去瞧瞧吧!” “等下等下……” 听到面色不善四个字,毓林瞬时停了脚步,这是哪儿又惹着那老头儿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事儿啊? 先生什么身份什么脾气这一年多里里外外大致都知道,大将军见面也会尊一声先生,身边这些弟兄更是敬服皆有,本来跟在身后闹哄哄的一堆人听到这儿,凑上来将毓林的马就这么牵了过去,然后个个儿脸上都写上了兄弟保重四个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晚上弟兄们喝酒可就不叫你了!” “去去去!就你们惟恐天下不乱,该干嘛干嘛去!” 嬉闹着哄跑了那群家伙,毓林远远望着营帐发呆,思前想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只听郎官说的也知道指定有事儿,权衡了一下是先开溜还是硬着头皮上这个问题,在回忆里没找到开溜成功的例子,于是只好认命地朝营帐里去。 “先生可有事……找毓林……” 进门一打眼儿心下便咯噔一跳,后半截话也立刻虚了下去,脚步就停在门边儿上一步都不想再朝里走。 先生手边儿的桌上,零零星星撒着几颗红红绿绿的豆子,旁人自是不会在意这寻常谷物,只这些却不是随便撒着的。 毓林幼时于南山开蒙,因着身世来历,除却经史子集,研习最多的往往是一般孩童接触不到的东西,比如王道策论,比如兵法奇门。其中如游戏一般学来的,便是这几颗豆子之间的玄妙。进退取舍,排布全局,儿时的撒豆成兵,现今当真已然不再是游戏的沙盘排演,而是一场场亲历的苦战。 先前瞧见这豆子,忽然想起了这玩意儿,随手便在案上排了,刚落了阵型还不及细推敲,就被一众兄弟叫出去跑马,这一桌子自然就这么被抛在了脑后。 怎么就这么巧先生这时候找了来,这么巧就瞧见了,这么巧……那随手摆的阵法,似乎,不太对…… “嗯。” 似乎是坐了许久,先生手中握着的一把赤豆,直到毓林进门才窸窸窣窣地落在了案上,抬首望了眼来人又垂目于案,仿佛也不曾在意人的忐忑:“这是你布下的? 过来推演一遍我看。” 虽然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这阵法推演自有套路,何况这卡在不一不二,根本机巧不回正经路子上的随手失误。 这个时候靠近先生手边的桌子,绝非什么好事情,但是似乎八九岁的时候也有过这样偷懒被先生抓个正着的时候,拔腿就跑的下场……一定不好。 大概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地上前,拨弄着那几颗豆子来来回回,已经不是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布阵,而是在不过脑子地哀叹今日定然是又没看黄历,大约诸事不宜。 先生不动声色地看人熟练地将一道长蛇摆做锋矢冲阵,片刻又在东西红绿交错之际,或化作八门金锁,或化作九字连环,变幻穷奇,而原本充作防御的鹤翼阵,也在此后推演中不出所料地变作车悬递进,分次阻截,这恰印证了先才入帐时对他用意的猜测。 静静观望了一刻,便在人动作放缓,指端延滞之际,随意放眼扫了圈周遭,当下里反是激出一声哂笑:“你这收拾的倒是干净。” “还好吧,只是觉得都收起来,宽敞……”大概这种时候还能装傻的,也只有毓林而已,虽然面上的笑意,早已明显僵了几分。 |
(接上) ----------------------------------------------------------------------------------------- ”继续。”朝那一案豆子微微扬了扬下颌,待他重又思虑起该如何攻防之际,先生已然不知何时从他身上抄出了那柄折扇在手,扇面上自还是前时所书的俯仰风流,可陡然被那檀骨扇柄敲上指尖,却任是如何冲澹之人,也绝然难举重若轻的了,几粒豆子洒下来,零零散散地砸在阵形中,这已然是怪他错的离谱了。 轻嘶了一声,将手收回袖里攥了攥,十指连心哪里经得住敲打,何况那柄扇子骨出上好沉檀,握在手里边掂得出分量,这么冷不丁地敲上来直疼得毓林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这盘摆得急,不是有心的……” “既知有错,那便攻守易位,解了这阵来我看。”先生分明不依不饶。 迟疑了一瞬伸手将豆子扫在一旁重新又排了方才阵势,指尖上的红痕清晰无比,而造成那红痕的凶器就在眼前。不知是许久不曾在人这般目光凝着的情况下做这般功课,又或者不过是越紧张越容易出错。总之,那攻守相易的阵法又来回推了数重而止,这一回陷入思量的地方,仿佛还不如刚才。 还不待想出什么妥善的法子,“啪”地一声,扇柄又是一下甩来,正正敲在指骨上,愣教那疼痛硬提着精神不敢偏了分毫。 “车悬阵递进交攻,倒是个易守为攻的法子,只他原不利在丘岭间施展,况且你这一上府兵力,领的两千人俱是骑甲,平谷上固然可如江河直下,摧枯拉朽,可惜到了这燕山余脉里,只怕连三分威力也难发挥,也就算是个龙困浅滩了罢。” 话听到这里自顾放下了在唇边磨蹭了两下试图缓解疼痛的手,将豆子一粒粒换回到初始之处,明显叫那两下敲得,动作也迟缓了几分,嘴上却仍是一贯嘀咕:“早年也没叫依势而行,怎么就对着燕山了……” “《李卫公问对》攻守一篇,背来我听。” 这一声浅显的嘟囔自然听在先生耳里,扇骨却并未就敲了上去,只是抵在先生掌心,淡淡望了人一眼。 “太宗曰:‘攻守二事,其实一法欤?’《孙子》言:‘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即不言敌来攻我,我亦攻之;我若自守,敌亦守之。攻守两齐,其术奈何?……” 背书自是再不会有什么差错,却留了些心眼儿地一边念着一边收了手缩在案下揉着,直到背完也不曾再把手搁回人眼皮底下。 “重演。”言简意赅的两字,恰始于人背诵那篇攻守战策的末尾。 毓林很想拿出昔年宫学里挑战太傅大人的架势,奈何面前之人不是那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子,只看着人微抬眼帘手就随着微微一抖,心头哀叹一声,犹豫了一下仍是抬了那指节已然红肿的手出来。 一番攻攻守守地背下来,多少总算是想起了幼时那一双灵活双手在眼前将寻常豆子排布得秩序井然之状,拨弄时念着他提及的山脉地势之分,比之方才顺畅许多,倒也寻回了儿时的乐在其中,自以为便无虞了。 孰料又是一下清脆声响炸在指骨边缘,这一回先生倒是不曾再说什么,打眼瞧去,却是深皱着眉头,自来操练这排兵演阵之法,但有疏失,也都得靠他自己去悟,可眼下,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着了。 进退两难,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点着一颗豆子前后移了一回,瞧着那扇影一动还没待如何,就下意识地手往回一缩,方摆出的局面立时被衣袖扫成一片凌乱,眨眼瞧了一瞬,抿了抿唇期期艾艾讨饶:“先生,能不能……换一处……” 前时责他孟浪,一番捶楚之下倒也不见他如此,而今这副模样却当真头一遭,墨问不禁心底暗自好笑,指腹抚在扇骨油润坚硬的质地上,略抬起眼睑,玩味地扫了一眼他的瑟缩,偏生不肯轻纵了他去:“换哪一处?” 指节红肿之下弯曲也成困难,偏生又叫人将了一军无言以对,羞赧仍是无法避免的,手却大无畏地伸了出去,关节着实受不得这般折磨,便只好换了手掌代之,功课没做好这种事,似乎上回也是好些年前。 无奈摇头一笑,顺手将那柄折扇纳入人掌心:“好了,自个儿收着!为将之道,尤其当善战慎战,知虚实更易,晓奇正变通,方能制人而不制于人。” 复又看了人一眼,暗里思度了一瞬,遂择了个不甚繁钜的数目:“然这道理我看你也并不通,回头将先头所背的正楷抄录十篇,好生长长记性。” “是……”这种情况,大概除了应下,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 微肿的手指控着狼毫,毓林清楚的记得,直到手臂酸麻手指不听使唤,那十遍文章,大约抄了两日。 |
这章更得比较痛苦,我觉得你们能理解…… ----------------------------------------------------------------------------------------- 二十六、骨肉 天牢之内不见天日,即便阳春三月也依旧透着阴森寒意。 倒也并非如想象般会有人声混乱,却更显得压抑阴沉,经过的牢门里,偶尔会有一两双眼睛无神地望出来,仿佛不含生气。无论是谁,沦落到这般田地,所剩的便只有绝望。比死更难过的事情,是等死。 李建桭关押在里进一间单独的牢房内,比起其他地方,这里也至少经人打扫过,并没有直面那场血肉横飞,至少,此刻的李建桭,还不算太过狼狈。只是任谁都看得出,他苍白的面容上,满是颓废。他没有机会再翻身了,十余载帝胄生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头来都是一场镜花水月,而且皆是他一手造成,怨不得旁人。 不过他还是怨恨的,当一个人失去了方向,那么只有怨恨,才能在孤寂中维持那一点心气儿。怨恨谁呢?李建桭的脑海里慢慢清晰了一个人的身影,而那个身影,此刻就立在他的面前,如梦魇中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中满是淡漠。 随着那缩在壁角里的面庞缓缓抬起,映在这份淡漠中的,却是李建桭一双血红的眸子,那是被几昼夜不眠不歇打熬出来的——刻骨敌意。 “你来干什么?” 一室枯槁,他脸上的苍白还未褪尽,这几字却是从齿根处迸出来的。 “来看看,毕竟,你也仍是我堂兄。” 仔细想想,从第一次正面相遇,毓林便从未对李建桭有过半分善意,那一身锋芒内敛,唯有对李建桭,从未有任何掩藏,仿佛是天生的敌手,不死不休。 “哼”轻嗤了声,李建桭旋即扯开一缕讥讽的哂笑,他扶膝缓缓站起身来,在满是褶皱的缎地蔽膝上随手掸了两下,一步步走到毓林跟前,忽而猛地揪住他前襟,望向人时,那原本藏着深邃仇恨的目光里陡然透出两分轻蔑,一字一顿道:“一介罪庶之子,你有什么资格叫本宫一声堂兄。” “成王败寇,资格?呵……” 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困兽之斗,毓林呵出一声淡笑拨开了他的手,而后似乎也并不嫌恶这牢中的环境,随意寻了个地方撩襟坐了。 “太子殿下都忘了自己还姓李,去和贼子狼狈为奸,也确实当不得堂兄这个称呼。” “若不是你狼子野心,本宫何至于此!“ 李建桭初教这话惊怔了一下,继而足下不禁一步踉跄,待醒过味儿来,切齿的激愤便随着那袖手一甩,直直地指向了那安坐之人。 “看呐,这便是你在人前装模作样的忠孝仁义,平日里那些个谦恭静退、守德自牧都在哪儿呢,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么?父皇真是昏聩!竟将我李朝天下,拱手让与你这条白眼狼……” 他自顾叱骂着,此刻彼此都撕了那层谦和虚伪的外衣,他自认绝然做不到面前人那副虚伪的形容,然而到最后将那隐忍了近乎十年的话吼出来,却竟是被满心的苦涩阻塞得欲哭无泪。 “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狼子,可是你不要忘了,究竟是谁将我变成了狼子。” 挑眸觑了他一眼,眸中的凉薄恨意同样清晰彻骨,然而面色却仍是淡然的,不同于李建桭的激烈,毓林早已习惯了与生俱来的四面楚歌,连带那些恨意也渗透进骨血里,一片森寒燃不起半分炽烈。 “虎毒尚不食子,将你置于死地的人是李曦。” “你……”似乎是因了他这一句话,终究反应过来一些事情,天牢重地若无圣旨,该是不能似他这般随意进出的,所以他是奉了旨意而来?来……做什么?仅仅只是为了来嘲讽他享受胜利的快感么?他李毓林机关算尽,又怎会是如此无聊之人。 “是父皇派你来的?父皇说什么?他是要见我了么?!”李建桭一面说着一面重新逼至毓林面前,比起对于李毓林对于萧朔的恨,他现在最为期盼的是得到父皇的谅解,他是错了,可是那都是萧朔利用他,才叫他误入歧途,他是无辜的。 “见你?呵……太子殿下,不,李建桭,皇上说,身为人子妄图弑父杀亲,身为太子妄图忤逆谋反,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他,不想再见。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皇上顾念父子之情,格外开恩,留你全尸。毓林不忍折辱于堂兄,便只将谕旨传到,堂兄,自便。” 说罢,轻一击掌,自有人将早已备好的东西捧了进来,搁在李建桭面前。 “不,不……不会——”李建桭被这陡然的转折骇得倒退了两步,他一面喃喃自语地不断否定着,一面摇着头猛看向眼前人,嘶声道:“李毓林,你矫诏!” 他此刻已然气短,固然绝然不肯相信他的父皇会如此对待他的储君,心底却是半信半疑地满是惊恐,这一瞬的错觉,让他想见到髫龄时所亲历的父祖杀伐,也不是不曾见到自己的父亲,俟后是磋磨折辱北宫的那一位。 愈想,他便浑身抖得厉害,猛抬首时,已然濒临在崩溃的边缘,他定定看向李毓林身后的牢门。 “滚开,我要见父皇!”话音未落,便已是夺步欲出。 伸手将人拦下,一纸手谕烙着红印字字清晰,毓林抖手丢在人面前,转身便出了牢门,命人下了锁,负手立在门外,望着李建桭满目起伏陡转的愤恨与绝望,拔下了他心中最后的一根稻草。 “李曦真正宠爱的儿子,从来不是你。” 李毓林走了,就这么扔下了早已崩溃的李建桭离开,连看都未再看他一眼。他知道李建桭一定会做出选择,而且,是他要的选择。如若换做别人,或许并不会完全相信,可那个人是李曦,而没有人比李建桭更了解李曦的绝情。他的眼中,从来就只有帝王霸业,没有亲情伦常。 虎毒不食子……是啊,虎尚且不食亲子,他李建桭算什么?从建梁降生的那一日起,他不过是立在东宫的箭靶,或者,连宁王的利用,也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了……这都是他父皇会做出来的事,他早该明白的。 那纸手谕只有寥寥几个字,却没有半点犹豫,半点怜惜,就像那杯毒酒,冷如寒潭,能瞬间冻结人的所有希望,所有爱恨。 李建桭就这么死了,死在天牢中,畏罪自尽,这是所有人最后看到的结果,没有人知道有人将一杯毒酒送到他手边,也没有人见过他最后看到的那纸手谕,或者,知道的人见到的人,都随着李建桭一起,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李曦没有想到他的太子会如此决绝,那毕竟是他的长子,噩耗传来之时,他正在用药,听到内侍的回禀并不曾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深深蹙紧了眉心,然后淡应了一声,吩咐仍以皇子之礼入葬。 隔日,李曦未愈的沉疾再度复发,太医侍奉御前,再不敢稍离片刻。 |
二十七、葛生 不论外头是如何的斗转星移,山河变换,这里依旧是北宫,沉如死水,冷愈寒天。李昊侧坐在案前,木然地想着心事,俄而手下不经意一下痉挛,令那原本冷了温度的茶汤,在暗色木几上泼出一片褐色的陈迹。 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那指尖上的痉挛,愈发拱进了心里,被那冰冷的抽搐引得一阵阵心悸不止。似乎听见门前的脚步声,他就这样抬起头来,却随之惊怔住了。 “……,毓林? “嗯。“ 不知该如何唤他,那声父王,已远去多年,就这么应了一声,立在门口望了一眼内里的阴沉晦暗,那是废了多少心思才逃离的地方,仍是不想走进去。 “那……外头的事,是不是你做的?”李昊猛地丢开那茶盏站起身来,脱口欲出的话,竟生生硬做了个转寰。他虽困于北宫,可于这宫中剧变,多少也从宫人们零散的言语里知道些许,然而,他终究无法将这一笔乾坤翻覆的想象,着落在眼前的儿子身上。 “是,是我做的。” 毓林直直地望着他,字字清晰,疏离地仿佛不曾看到人的惊诧惶惑,仿佛,还有点不可言说的嫌恶,生于那些纠缠不清的怨恨。 “你就只想问这个?如果没有其他的话说,那我走了。” “你给我站住!” 李昊高喝一声,疾步便行了人前,盯着那双眸子,竟头一次看清内里的颜色,只还来不及分辨出是心痛抑或苦涩的滋味,便又急问道:“那太子呢?还有……还有皇上呢?!” “李建桭死了,至于李曦,大概也离死不远了。” 毓林眯了眯眸子看着他眼中的急切折磨,统统,都不是为了自己。他心里,果然只有那个人,所以才甘受凌辱折磨,甚至不惜带累妻儿。算了,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实,又何必多做纠缠。 “只有李曦死了,你才能走出北宫。” 这寥寥两句,不啻凌顶霹雳,一瞬震悚得他心似渊沉,焦愤如焚,带着艰深目光里的难以置信,李昊抬手一个耳光,就劈在了毓林的侧颊上。 “你混账!我李昊,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贼害君亲的枭獍乱臣!” 被打得偏过去的头半晌亦未抬起,就这么低垂在一边,凝着面前浮灰散漫的青砖。良久,方才传出一声淡笑冰冷:“是,你本就不该生下我,若未出于世,就不必知道何为……” “何为什么?”同样冰冷的话,响在他耳畔,竟不似这十余年间的李昊。 “……何为人伦泯没,何为棠棣相亲!” 骤然抬头直盯上人近在咫尺的咄咄相逼,他的那一点未成死灰的星火,从来都不会燃成烈焰去焦灼仇者,只会如这般明明灭灭,偶尔迸溅出微不足道的火花,却是对着自己的亲生骨肉。或者,自己才是他满腔恨意的寄托。时时都能映照出他的苍白无能,他的忍辱丧志。 “你!”遽然扬起的掌风,就这么高高地凝在人眼前,和这只手的主人一样,进退无措,颤得厉害。 “你走,我没有这样阴毒的儿子……” 李昊终究没能打下去,他转过身去,不断重复着。这一遭急怒攻心,肝火郁结,已然教他发不出一声来,待到一步步将这副颓唐的残躯踉跄挪进里间,他方猛地死死捂住胸口,唇缘狠狠打着哆嗦,面容苍蜡如纸。他做梦也不曾想到,盼了整整十二年的骨肉相逢,竟是这般终局。 “儿子?……呵……” 看着他背影苍老衰颓,微微勾着唇角,仿佛是想笑,却终究只是淡淡几声音韵,微微苦涩,也终至无痕。 这是他们第二次背向而行,如同陌路,一世父子,若当真无半点亲眷心念,又如何会生出那许多尖利芒刺,将彼此都伤得透彻,以致再无转圜。 毓林回身行了几步,在踏出北宫大门之前,忽然停了下来,抬头,正望见儿时相伴玩耍的那株香樟,如今依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它已粗得环臂不及,他也已无须再费力便可攀上枝叉,半倚在枝头望着北宫那道宫墙,他又看到李曦走了进来,如今他病体孱弱,早已连下床都是困难,却也仍还是来了,到底,他们谁都放不下谁,谁都饶不过谁。 毓林就这么看着他走了进去,门扉开合,如昔年一样。而他独自待在枝头,望着那一方湛蓝天空,回想起那些过往,清晰如昨,却已远隔天涯。 那一年的明争暗斗中,太子李昊败于魏王李曦之手,以罪遭谪,太子之位被废,贬为颍川侯,举家迁往封地。 彼时他只有三岁,完全不知道为何一夕之间天地换了模样,只知道一路车马未到封地,母妃便已身染沉疴。他也不知道,在母妃薨逝之后,有多少暗地里的波涛汹涌,以至于李昊不得不将独子远远送离,交托于山中隐士,以求避过那场场生死浩劫。他只知道,无论他怎样耍赖哀求,他都被送上了马车,身旁再也无亲母怜爱,无亲父护佑。 而也是在那一年,他知道有一个地方,名为南山,有一个人,称为先生。 南山的一切都是好的,是他流离无助的幼小心灵,忽而寻得的荫蔽慰藉,虽然先生为人肃淡,授教严苛,然而那点滴照拂,都如清泉暖风,自成一片盎然气象,叫他懂得了天地与立,自是该不负此生。 虽然,那一段无忧岁月,只有短短数载,毓林十一岁时,李曦继位,改元乾宁,将李昊封为思王,着迁回帝都,那道旨意里,有意无意地,提及了世子,李毓林。少年仍不识愁苦,却已经历两度离别变迁,只是同无知稚童之时比,离开南山的那一回,他十分安静乖巧,甚至还拍了拍梓宸的头,嘱咐他要乖乖听先生的话,不要贪玩走迷了山路。 八年寒暑,没有人知道有什么东西深种进了毓林心里,只有毓林知道,那或许是李昊此生唯一替他做的正确选择,让他在此后的风波诡谲中,安身立命。 思绪不知流转了多久,终是随着李曦的离开而收了回来,看他脚步,似乎,已虚浮得快要离魂,只是神色却是舒展的,仿佛多年心结一朝开解,大约,他们终于在命途走至尽头时,寻得了彼此的那一点真心,不必再将恩怨纠缠至黄泉,来世也不得安宁。 毓林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其后三日,思王李昊猝然长逝,毓林得闻时,微垂了眼帘,却连一滴眼泪也未曾流下,人道他薄情寡恩,他也这么认为,薄情寡恩,至少,不会难过。 “……葛生蒙棘,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那是谁唱起的歌谣,凄凉哀婉,又是在悼念着谁,许下诺言? |
二十八、飞龙在天(上) 寝宫廊前的灯火阴翳之中,似有人影一闪即逝,毓林抬手接过那纸薄笺,复而摆手将那抹黑影挥退,腕上金丝砗磲随着动作缓而一荡,被灯火拉长的流苏投影摇晃在屏风之上,静谧夜里添了些鬼魅颜色。 内里忽而起了一阵响动,想来是太医那一贴安神静心的汤药逐渐失了作用。 毓林蓦然弯了下嘴角,展了手中纸笺细细看了,然后置于灯火之上焚了干净,转过屏风自取了炉上温着的瓷壶,斟了一盏暖汤捧到榻前,轻唤出声:“陛下。” 李曦陷在软榻里,沉沉昏睡中看见了许多可怖之事,有十多年前为王的隐忍,有兄弟手足相残的痛苦,有与先皇骨肉横绝的冷漠,更有为帝为君以来,昼夜不宁的孤寂……这些景象呈现在眼前,反反复复,纷纷扰扰,令他头疼欲裂,胸口也像压着巨石一般喘不上气来。李曦急促地咳了许久,直至胸肺震痛地几乎窒息,才渐渐停歇下来,他稍微动了动了手,好像有了几分绵薄的力气,将将能推开那并不甚厚重明黄锦被,勉强呼吸一番夜晚的清气,便在这目光朦胧里,有一个清瘦身影在床边忽影忽现,待看清来人,才费劲地吐出一句应答:“是毓林么……” “是,陛下饮口热汤吧。” 毓林听着那一声沙哑言词,早已不复往日沉稳,苍老中透着几分无力,然而却依旧威严,仿佛无论何种情状都无法磋磨他骨子里帝王的根本,天之骄子,或许便是如此——这是为何父亲终此一生都无法逃离他所设下的牢笼,也是为何直到现下这般相对,自己也依旧无法把他当做手下败将来看的缘由。 这一场,胜得太过侥幸,或者,自己根本就没有胜利。 毓林轻撩衣襟蹲跪在榻前,伸手将人搀起扶坐,将暖盏端起,一应动作到底当真不过是晚辈服侍长辈该有的分寸,毫无窒碍。只是忽而觉了什么,又将那暖盏搁下。 “略有些烫,稍候再喝也不迟。陛下可要传太医再来瞧瞧?” 李曦微微摇了摇头,承着人扶的力道缓缓靠在榻首坐定,他缠绵病榻日久,颓唐的容颜上泛起蜡黄,在灯影下反而略显苍白,瘦削下去的颊骨旁也挣扎出几簇髭须,承应着那鬓边的几缕灰白。他目光略显迟钝地移到人脸上,已再不复往日犀利的神采,这一刻又仿佛自嘲一笑,垂暮将死之人,怎比得他风华意气。 “不必了……朕的病,自己知道。你……一个人?” “陛下此刻,调养心绪为佳。” 听着他一声轻叹,毓林微敛了敛眸子缓道了一句,听来似是劝谏,却隐隐透着一些难名意味,顺手将暖盏搁在榻旁,重又将人扶坐了一个更为省力的姿势,垫好软枕理过锦被,方才重新蹲跪于侧,顺着矮下来的姿势,便复又扬眸望了他,忽而因了这样的角度忆起许多年前也是在此处得他召见,彼时立在他身前抬头,勉强自己撑起的那许多勇气和笃定,似乎那不过是昨日之事,却已远隔许多日月。 “陛下浅眠,内侍提心吊胆生怕搅扰,索性叫他们到殿外候着了,陛下有吩咐,便说给毓林就好。” 这话说来温缓而和睦,然而此刻也并不能藉此消减分毫李曦周身的寒意,病躯沉重,药石无灵,纵然被这一袭锦被温软地裹藏着,却始终只能一点一滴地体察着这天子庶民行将就木前并无二致的艰涩。眸色轮转,这是李曦与眼前人再一次摒弃身份的四目相对,都只是沉静地看着,并无言语,也有那么一瞬,李曦忽而想起来当年那个仰首企盼的少年,青涩稚嫩,却充满了狡黠智慧,那是承袭了李氏王族高贵与智慧的正统血膺……然而不幸的是,他的身体已经很难支撑起像当年那样去洞察人事的精力和欲望,不一瞬,便再度颓唐了下去,李曦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腕上——那是一串莹洁如玉,闪烁着金丝纹理的砗磲念珠。 李曦望了那串提珠良久,深邃眸色中亦不知掩去了多少情绪,末了出口的,却只是一句淡到极处的平常叙说:“你终究还是让太子……哦不,是建桭,蹈了你父王的覆辙。” 他的目光始终宁淡,这是他身居九重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种在逆境之间,对自己尚能勉强维持、掌控住局势的安然与自信。 静默良久,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所及,毓林自怀中摸出了北宫那人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念想,是同他腕上相仿的提珠,他这一串是母妃留下的,而另一串,一直带在那人腕上,直到日前下葬,才叫毓林单独收了起来。 就这么递过去,然后才续道:“他本没有错,就如太子一样,他们不过是时运不好,毓林没有逆天改命的能力,所以只是顺应人心,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 带着一丝丝诧异,李曦就这样伸出手去,不可遏制地略微有了颤抖,指尖触及那贝白的一瞬间,竟不可遏制地有了一瞬轻颤。也许在这一刻,对他而言,那珠光亦如佛光,醍醐灌顶,解人世七苦,终得涅盘——这些年来他二人间的争斗磋磨,竟不过只是一个同命相生罢了,尊贵如自己高居九重,低贱如他幽居北宫半生,终了亦只不过幻梦一场,殊途同归。 掌中将那珠串握紧,李曦徒然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已带了前所未有的沧桑疲倦,长长叹了口气,凝视在床沿之上:“但愿你能秉国之钧,四方是维,也算……遂了你父王当年的心愿……” 将他的所有神色忽变都瞧在眼里,毓林本以为此刻会嘲笑他的追悔莫及,然而待当真见到他眼底的哀恸复转平凉的时候,毓林才发现欣慰遗憾更多于其他。 随着那神思恍惚却被他一句话唤回,惊怔半晌,方了然了那话中所有,一句万里江山,此刻方觉是那般沉重,凝眸望了他片刻,拂襟起身,浅退了两步端正跪在人前,俯首一拜已是大礼。 “陛下所言,毓林铭记于心。” 似乎有了这笃定的答复,李曦仿佛对于身前身后事,也都一一了然,安然与宁和掺杂着倦意再度涌上了他苍白的面颊,彼此皆是在权力颠峰上踏着刀尖舞蹈的人,又何须赘言其他?他强撑起臂膀,平视着毓林,唇角方显露出欣慰一笑:“朕说过……你,你与你父王究竟不同……朕,朕不曾看错——”断断续续地道出这最后一句,还未尽言,李曦忽地猛然弓起腰身,剧烈咳嗽起来,间杂着急喘不止,片片浓郁猩红夹杂着暗褐,洒落在明黄锦缎上,又是一阵急促的气喘,直令他彻底脱力地伏在榻上无法起身。 “陛下……”断续言辞连同那一声声刺耳咳喘,忽而刺得心内生疼,更不毓林待再唤出一声,前头李曦那一句分不清是感喟抑或寄托的话,终成遗命,俄而淡淡的血腥气息穿透了满殿浓郁的药香,而他面颊上所剩的安详,也在残余无几的清醒意志中,最后留下了对于天家残酷的注解。 望着皇帝探出的手蓦然垂下,毓林只是默然跪着,望着床榻之上的人吐尽最后一口生息再无声音,再拜一尽为人臣为人子的最后一片心意,复直起身,启了启唇,淡凉声音唯自己听得分明。 “伯父,此后便只看着毓林治下的万里河山。” 音韵毫无起伏的笃定决绝,而后起身出门,大氅被夜风扬起,幽深夜色中,背影看来挺拔孤傲,脚步沉稳迈入夜色中,再未回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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