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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城曲深藏此布衣[第2页] |
作者:砚雪笑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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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活该。”但我还是走了过去,李湛说的不错,脚肿成这样,里面骨头很可能也损了,他毕竟是沉岑尧心腹,断了一只脚回头找我不是。 从御花园回到太医院没多久,就有后宫的太监传召,在此之前,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医官都被叫走了,去时脚步匆匆,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听下人议论,原来都是被突然出现的游蜂给蛰了,笑死我。坏的是,太医院因此只有我一人得空,没办法,我只得收拾东西出诊。 然而来请人的太监似乎对我很不信任:“你?能给皇太妃看诊?” |
我放下药箱:“沈某不才,公公另寻高明吧。” “罢了罢了。”太监挥挥手,“有别人洒家还会寻你?跟洒家走。” 这位皇太妃姓肖,据说是岑尧的养母,她的沁芳殿穷尽奢华,殿内云顶檀木作梁,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太监将我领到宫殿里面,对帐中绰绰的人影行礼:“太妃,沈太医到了。” “嗯。”一只带了玉镯子的手撩开半边纱帐,“让他过来。” 我提着药箱走过去,拱了下手:“太妃哪里不适?” 肖太妃的把手翻过来:“近日宫中游蜂突袭,哀家手上也多了几个疙瘩,你给瞧瞧。” 我往她腕上一扫,偏头问太监:“太妃可是神志不清?” “什么?”太监有点愣。 肖太妃扯开帘子,露出一张妆容精致带着薄怒的脸:“沈太医这是何意?” 我收拾东西准备走人:“蚊子咬两口也要大惊小怪,让下人拿盐水糊点唾沫就行。下官午睡去了,告辞。” 肖太妃漂亮的脸都歪了:“放肆!给哀家站住。” 她转向太监,很生气道:“赵公公,这就是你给哀家找来的人?是不是哀家老了,连个像样的医官都请不到了?” “太妃息怒!”赵公公忙不迭跪下来,“实在是太医院没了人手,奴才才出此下策!” 肖太妃道:“这沈太医面生的很,从前似乎未曾见过?” 赵公公撅着屁股趴在地上道:“回太妃,沈太医是跟小王爷一起进宫的。” “小王爷?”肖太妃眼里露出回忆,“来请过安,哀家有点印象。舜儿是个谦逊识礼数的孩子,去让人请他过来。” “是。”赵公公弓着身子出去了。 肖太妃把珍珠帘子挂起来,捉了一把团扇缓缓的摇,没过多久,门外传来报告,说章世喻到了,一起来的还有皇帝岑尧。 |
【7】 我在门内,他二人在门外,肩并肩走进来的时候,看起来还挺和谐。岑尧首先向肖太妃行礼:“见过母妃。” 章世喻投我一眼,低头:“见过太妃。” “皇上也来了,真是难得呀。”肖太妃似乎高兴不少,“都坐吧。” 岑尧点了下头,依言在肖太妃身边坐下来:“母妃要见舜儿,可是有什么事情?” 肖太妃笑了笑:“瞧你把弟弟宝贝的,哀家喜欢舜儿,找他聊聊也不行么?” 岑尧淡笑道:“母妃有话就直说吧是不是谁惹您不快了?” “哪有什么快不快的,我跟随先帝二十多年,难道还要和一个下人计较不成。”肖太妃摇着扇子,然而头发丝都没有吹起一根,“然而皇宫重地,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胡来的。舜儿是个乖巧的孩子,他带来的人若是没规没距,岂不落了小王爷的身份。” 这话说的多么冠冕堂皇,我嘲道:“太妃不用含沙射影的骂人,直接说我沈阶不恭敬就行。能不恭敬吗,多大点事到处折腾,怎么的就你金贵,蚊子蛰不得话也说不得,矫情!” 岑尧看了我一眼。 章世喻掩面,不忍直视。 “听听!”肖太妃抖着手,“皇上,哀家虽然不是你生母,可也辛苦劳累养过你十数年,皇上就任由一个外人侮辱欺负哀家吗?” 岑尧给肖太妃递了一盏茶:“母妃息怒,此事朕会为您做主,您且宽心。” 肖太妃抿了口水消火:“希望皇上金口玉言,不要糊弄哀家才好。哀家老了,也陪不了皇上多少日子了。” 岑尧道:“母妃多虑了。” 肖太妃哀怨道:“皇上也不会说几句好话来哄哄哀家,罢了罢了,有这份心就好。” 说好的要找章世喻,岑尧一来就变成了他母子两个的叙旧,我坐在门口胳膊支着脑脑袋听的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拉我衣袖。 抬头一看,章世喻小声示意我:“走了。” |
“噢。”我提起药箱转身往外走,章世喻还回头向肖太妃拱了下手,才随我离开,岑尧走在章世喻身边,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到了岔路口,我和章世喻打了声招呼就要往太医院方向走,岑尧忽然开口:“去王府。” “叫我?”我停下来指了指自己。 岑尧斜我一眼,脚步不停地负手往前走,章世喻赶紧拽上我胳膊跟着:“皇兄。” 几天不见,他皇兄叫的还挺麻溜,适应的很快啊。 “皇兄,沈阶在青山城张扬惯了,您别怪他。”章世喻踌躇道。 岑尧平视前方:“朕不怪,不代表此事可以揭页而过。” 章世喻抿了下唇,一时也不知如何接口,岑尧又道:“沈阶,朕问你几句话。” 我道:“皇上请说。” 岑尧道:“宫里出现的毒蜂,是你弄的吧?” 我道:“什么叫草民弄的?它本来就在宫里长着,风一吹自己也会跑。” 岑尧道:“李湛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我哼道:“皇上为何不去问李湛,有句话叫自作孽不可活。” 岑尧嘴边突然出现一丝笑容,但那笑容极浅极快,一闪即逝,再看他还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舜儿时常和朕提起你,他说你心高气傲,但是聪明异常,你们在青山城衙门,有不少案子都是你出的主意。” 我道:“一般打个巴掌后都要发甜枣,皇上这是先给草民发枣?” 岑尧道:“这么想也可。” 说话间,章世喻的府邸也到了,下人把我们几个迎进去,门一关,其余无干人等退下,岑尧拂衣在花厅的主位上坐下来。 “你们也听见了,”岑尧取了一盏茶倒上,声音淡淡,“朕金口玉言,势必要给太妃一个交代。” 我道:“皇上想教训草民,直说就是,不必借着太妃的由头。” “太妃是朕养母,劳苦功高十数年,她一名女子,难免敏感多思,你与她说话的态度确实不该。”岑尧道,“在深宫中,处处都要谨小慎微,这里不是青山城,舜儿也保不了你一辈子。” 他语气平静,并不是生气发怒的样子,只是很平淡的叙述。我与他争辩也是无益:“那皇上待如何?” |
“你既是舜儿莫逆之交,王府那些对下人用的惩戒也不必考虑。”岑尧抬眼,“舜儿,把墙上的戒尺拿来。” “皇兄?!”章世喻长长的睫毛一抬,笔直跪到地上,“请皇兄高抬贵手,沈阶身上还有鞭伤。” 岑尧道:“我自然知道他身上有伤,否则就让人送大杖进来了。” 章世喻默,然而依旧跪在原地不动。 岑尧轻叩着桌面道:“舜儿,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当初你将沈阶带进宫中,就要对他的言行负责到底。如若此事都做不了,你如何做好大楚的小王爷。” 章世喻沉默半晌,还是站起来走到墙边取下戒尺。戒尺是泛黄的实木,两指宽,并不厚重,章世喻把他拿在手里,低头看着上面雕刻的纹路。 岑尧淡淡道:“去罢,打他四十尺。” 章世喻走回我跟前,每一步都很慢,我看的好笑,挨揍的又不是他,用得着这么苦大仇深,好像奔赴刑场一样。 我瞅着章世喻,等着瞧他怎么揍我,章世喻却不敢瞅我,就这点胆子,我真怀疑一会他自己会不会吓晕过去。我想起章世喻在青山城当县令那会,他是很少对犯人刑讯逼供的,要不是本少爷大半夜的去牢狱“探视”,人家哪能乖乖画押。 章世喻伸手捏住我手腕,向前一带,我就顺势伏在了茶案上,他硬着头皮把手扬起来,极轻的说了声:“沈阶,对不起。”然后戒尺就挟着风声下来了。 啪。 说实话,并不疼,章世喻那斯斯文文的鸟样也用不出多大劲,只是我沈阶活了快二十年,还没有被人用戒尺抽过屁股。那不是教书先生用来责罚小孩子的么? 我把“章世喻”三个字在唇齿间咬了一遍,手掌撑着桌面正欲直身,坐在旁边的岑尧指风一弹,一道劲风恰如其分击在我肘弯处。 都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虽是轻飘飘的一指,却可以看出岑尧极高的武功。他明晃晃的身份又摆在那里,傻子才和他硬碰硬,我把心头的不爽压下去,转而把手扣在桌沿上。 啪啪啪。啪啪。啪。 |
章世喻一如既往的磨叽,不过四十戒尺,太阳都快落山了他才打完一半。岑尧倒是不着急,慢慢地品茶观赏,观赏我沈阶被他弟弟打屁股,操。 到最后三下的时候,一直坐着不动的岑尧突然站了起来。章世喻下意识停了手,抬眼去看他,岑尧负手走到我身边,从章世喻手上拿过戒尺,我心中立刻升起一个不妙的念头,下一刻,就是比之前都要沉闷很多快很多的连着三声抽打。 这个时候,真正的疼痛才在身后轰然炸开,与此相比章世喻的那三十七下根本就是闹着玩。岑尧下手重,又牵动着鞭伤,我冷汗登时就下来了,扶着茶案连站稳都有些困难,他这三下加了内力,伤筋动骨,恐怕接下来好几天我都走不了了。 “皇兄,”章世喻看出些不寻常,“沈阶…………” 岑尧搁下戒尺:“多躺几天,就能养好。” 章世喻有些怔愣。 我勉力转了个身,虚靠在桌沿上:“皇上这是在给太妃交代,怕我受了罚还是活蹦乱跳的说不过去,皇上要不要送草民去太妃那验伤?” 岑尧看我一眼:“你想去就去,朕不拦你。” 我看着岑尧,岑尧却不看我了:“沈阶这几日就不要回太医院了,舜儿,你让他在王府住下罢。” 章世喻抿唇:“是。” |
【8】 我趴在床上,章世喻坐在床边,垂着眼睛一副小媳妇的样子。 “我说章世喻,”我不耐烦,“你这都坐了半个时辰了,想干什么呢?” 章世喻看我一眼,伸手来掀我身上的薄被:“我还是给你上点药吧。” “别!”我赶紧拦住他,“拿开你的猪蹄子,滚一边去。” 章世喻乖乖缩手,低头:“那你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我想了想:“来碗燕窝溜鸡丝燕窝要稠鸡丝要嫩,一份攒丝鸽蛋不要葱姜蒜,加个红烧鲤鱼不要辣,以及现蒸苜蓿糕要松软去吧。” 章世喻呆呆的看着我。 我道:“怎么,堂堂小王爷…………” 章世喻:“我去叫人做。”他起来,原地顿了一顿,然后转身向外走。 门关上,我哼了一声,翻身从床上盘腿坐起来,双手掐了个凝神的诀,忍痛缓缓调息。岑尧这个王八蛋,他娘的真狠,眼睛也不眨就给我来个内伤,少爷记下了。 汗水很快就湿了额发,我长吐一口浊气,拿过架上的帕子抹了把脸,刚要躺下去房门忽然“轰”地一声被人撞开。 “舜哥哥!” 冲进来的是个肉球,我仔细辨认了半天才发现这是一个小姑娘,从来没见过这么胖的姑娘,看周身打扮,金凤钗,金线衣,她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公主殿下,这么冒冒失失闯进来可不好吧?”我把被子往身上一拉,偏眼瞅她。 “你是谁?怎么在舜哥哥房里?”岑禹愣了一下,很快了悟,“我知道了,你是舜哥哥从青山城带来的沈阶,我听说过你。” 她咯咯笑起来,浑身肉都在颤抖:“听说你捅了宫里的毒蜂,弄断了李湛的腿,还狠狠气了母妃一把,你好坏啊!”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不明白她什么时候和章世喻如此熟络,不对是章世喻和她如此熟络。我道:“小王爷在膳房里,可是要派下人去找他?” 岑禹挥了下粗壮的手臂:“不用,我就过来转转,既然舜哥哥不在,那就你陪我说话吧。” |
道:“公主哪来这么多闲情逸致,有这点功夫不如练练耍枪射箭。” 岑禹道:“别人都让我学针线女工,怎么你却让我舞刀弄枪。” 我把双手枕到脑袋后面:“别的公主都细纤纤,怎么你圆滚滚的。” 岑禹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凳子不堪重负“咯吱”一声:“皇兄说能吃是福,富态是大相,我觉得皇兄说的很有道理。” 我露出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岑尧和岑禹什么仇什么怨,好好一个女孩子给荼毒成了这样。我调整了一个姿势靠着,郑重道:“公主,不要听你皇兄胡言乱语,你这样会嫁不出去的。” “嫁不出去?”岑尧半信半疑,“不会吧。皇兄说等时候到了,就给我指一个如意小郎君。” “那不都是你皇兄的一面之词。”我斜她一眼,漫声道,“据史料记载,大楚元年的张贵妃因为发胖被皇帝打入冷宫,她诞下的公主也因体型被驸马冷落;大楚十四年,元丞相的小女儿因为太重在睡觉时压死了相公从此无人敢娶;大楚二十二年,礼部侍郎的孙女在出嫁时满身横肉卡住花轿不得不劈斧解救,夫家无颜见人当晚跳河自尽;如今是大楚三十一年,公主难道想续写历史,再留一段千古奇闻?” 岑禹道:“真的假的?” 我道:“自然是真的。” 岑禹转了转眼珠:“但是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哦,你一定偷去过御书房对不对?” 我笑笑不说话。 岑禹道:“放心啦,我不会告诉皇兄的!其实我也经常跑去那,看见墙上那副画没?据说是皇兄和舜哥哥小时候在一起玩时让画师画的,皇兄留了十几年呢。” 我道:“这倒未曾留意。” 岑禹哈哈一笑:“看!不打自招!老实交代吧,你是不是还去过温泉池偷看侍女洗澡!” 我无语:“公主快走吧,再晚些射箭场就要关门了,记得不要骑马小心压死人家。” “嘿嘿。”岑禹露出一口大白牙,“本公主心宽体胖,不和你计较,以后瘦了可就不一定咯!” |
她挤着门出去就不见了,没过一会章世喻回来,身后跟着一溜下人,低着头,相继把手里的盘子整齐摆到我床边,然后又陆续离开。 章世喻坐下来:“公主来过了?” 我哼了一声:“可不是,你回来的还真是时候。” 章世喻道:“我并不是故意避着她,只是这些你爱吃的让公主瞧见了,就没你的份了…………” 我:“…………” 章世喻微微低头,替我把筷子拣出来,把米饭搁到我面前:“吃吧。” |
【9】 在章世喻府邸呆了有六七天,几翻调息之下,伤势已经大好,不过岑尧恐怕并不这么认为,将我调回太医院的指令迟迟没有下来。 章世喻出门去了,做小王爷也不容易,整天要拜访这个请安那个。我比他清闲多了,初夏时分,近来天气一直不错,还是应该出去走走,我出了王府开始在宫里溜达。 走了大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就经过了御花园,来到了后宫。不远处正是肖太妃华丽的沁芳殿,在阳光下光芒四射,我当然不想看见那个老女人,于是转了个弯避开,选了一条小径往里面走。 曲径通幽,初时并无异处。耐着性子走了有半盏茶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佳木葱茏,奇花炳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足下石路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转过假山上门廊,却见廊柱朱漆斑驳,屋檐蛛网攀附,门上铜锁锈迹斑斑,此楼已荒废多年。 我抬手覆在门板上,暗暗调息,正要发力震开,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风声,我收手转身,就见李湛一身广袖长衫,像只大鸟一样从天边落到我面前。 “沈贱!”李湛一抬下巴,“你怎么在这儿?这可是从前云贵妃的宫殿,封了十几年了。快回去,皇上找你呢。” “干什么?”我跟着他往外走。 “公主在射箭的时候不慎将箭扎小王爷身上了,没有医官敢取,小王爷想让你来。”李湛道。 我一拳头砸在手心里:“操,章世喻这头猪。” 李湛道:“你说公主好端端的练什么射箭呢,这下好了。” 我们快步赶到岑尧的宫殿里,里面围了一大群御医,地上有不少来不及清理的血迹,章世喻正焉焉地躺在床上,单手捂着胸口的箭矢,脸色苍白的望着屋顶。岑尧站在他身边,面沉如水,不愧是帝王,明明心里急的发疯面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听见声音,章世喻转过脸来,看见我露出个笑容:“沈阶。” |
“闭嘴。”我拂袖在床边坐下,观察了一下箭头插入的地方,极其靠近心脏,难怪那群胆小鬼一个个木头似的杵着,“皇上麻烦站远一点草民不好动手。” 岑尧看我一眼,一声不吭往边上踱了几步。 “刀。”我朝后面的老御医伸出手。 刀子呈上。 我拿过去,二话不说转手就往章世喻身上划,只见寒光一闪,章世喻闷哼一声,血淋淋的箭矢眨眼就分离血肉,来到我的手里。 我把取出的箭体往地上一扔,拍拍手站起来,回头道:“还愣着干什么?感紧止血上药包扎。” “哦是,是!”几个老御医幡然醒悟,一拥而上,开始有条不紊地折腾晕过去的章世喻。 李湛不能理解的瞅着我:“为什么连麻沸散都不用?” 我斜他一眼道:“习惯了,谁剖尸的时候用那玩意。” 李湛:“…………” 我转向岑尧:“皇上,要没草民什么事,草民就先回去了。” 岑尧盯了我一会儿,又看了章世喻一眼似是确认无恙,转手负手向外走:“跟朕过来。” |
岑尧走出寝宫,从回廊里绕过去,来到另一座华丽宫殿前,我跟着他踏上白玉铺就的台阶,抬眼看到门口挂着金漆匾额,上书“御书房”三个大字。 走进去,岑尧摒退了侍卫关上门,我一面四处打量,一面道:“皇上把草民单独叫过来,想做什么?” 岑尧道:“你让禹儿去射箭的?” 我瞥了岑尧一眼:“她那么胖,应该多锻炼。” 说起来,虽然是这么多年第一次进入御书房,但我总觉得里面缺了些什么。门口描金绣龙的屏风,檐下半身高的青瓷花瓶,架上熠熠生辉的明珠,还有屋角香炉烟气袅袅,墙上青峰寒意森森…………墙上,是墙上,岑禹曾说过墙上挂了一副十几年前的画,但我看遍四周分明什么也没有。 耳边传来岑尧的声音:“手伸出来。”我脑子里盘旋着疑问,想也不想就把手往前一伸。明明没有的东西,岑禹为什么要说的煞有介事,她在试探我?调查我的身份? 警惕顿生,这个岑禹恐怕不似表面那么简单。我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回答,好在并无漏洞,心中稍定,紧接着屋里一声脆响,我掌心火辣辣痛起来。 低头一看,岑尧手里执了把大理石镇尺。未及我说什么,第二下又甩到我手上,下手一如既往的重,掌心里很快泛起青紫色。 我道:“皇上就知道打人吗?” 岑尧伸出两根手指在我腕间脉上点了一下,我整条手臂立刻就不能动了,他拿着镇尺在我手心里游走:“禹儿并不是生来就这样。” 我嗤道:“谁生来就这么胖?还不是皇上一句多吃是福,让公主奉为圭臬,长残了。” 啪。 我咬了下嘴唇,把脑袋扭过去。岑尧打人仿佛有技巧一般,疼痛直钻到骨肉里,这样的人才就应该在青山城做个狱吏,否则还真是可惜。 “你也不用在心里骂朕。”岑尧声音淡淡,有一搭没一搭的往我手上敲,“禹儿小时候得了一种怪病,身体才日益发胖,她需要的是休息和滋补。你不明就里,三言两句还陷舜儿于危机之中,朕打你并不冤。” “怪病?”我倒没想着冤不冤,如今岑禹神秘感突现,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一作试探,重点肯定还是身为小王爷的章世喻,那么这次射箭场的事故就有待考究了。 我眼珠一转:“皇上不早说,草民学过一些针灸,或许能治好公主” |
【10】 岑尧手一顿,目露思索,似是在考虑我此话的可行性,我循循善诱:“章世喻的箭不还是草民取的,关键时刻那群老家伙总指望不上。” 岑尧把镇尺收起来,伸手在我腕上拂过,我手臂一轻,又能动了。 “朕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岑尧道,“若是没什么效果…………” “是不是还要挨打?”我吹了吹发痛的手心,娘的,全紫了。 岑尧看我一眼:“知道就好。” 我推开案上的文书,清出一块地坐上去:“皇上还讲不讲道理了,真无耻。” 岑尧道:“嗯。” 操,居然不要脸的承认了。 岑尧又道:“舜儿受了伤,你还是在王府多住几日,替朕好好照顾他。” 当晚章世喻醒了过来,一顶轿子将他抬回了王府,下人们早已收拾了床铺,将他仔仔细细安顿好。 我奉岑尧之命照顾他,自当“尽心尽力”,前几日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事事顺我,现在风水轮流转,当然还是得事事顺我,我让他吃鸡就不许想鱼,让他喝汤就不许夹菜,然而章世喻伤势毕竟不轻,挪动起来还有些费劲,那些侍女笨手笨脚,少不得本少爷亲力亲为,真是个麻烦精。 膳房刚刚将熬好的药送来,我端在手里,用调羹舀了一勺移过去:“起来,吃药。” 章世喻白着脸艰难的撑坐起来,视线却落在我手上一动不动,我不耐烦一调羹塞他嘴里,章世喻立刻“咳咳咳”呛到。 “干什么吃的!”我捡了块帕子投到他脑袋上,章世喻费好大劲扒拉下来抹了把脸,声音有些虚弱道:“沈阶,你的手怎么了?” “被畜生拱了。”我没好气地把碗往床头柜上一搁,“行了你自己喝,喝完!” 章世喻没有动碗,他叹了口气:“沈阶,在青山城的时候我们有福同享,苦难同当。如今我在享乐,你却在受苦,我对不住你,沈阶,不如我们离开皇宫吧。” |
“你说的什么屁话!”我冷笑一声,“你是堂堂大楚的小王爷,天涯海角,你想走到哪里去?” 章世喻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不喜欢这里。”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哼了一声,“什么时候我沈阶要你来操心了,我若是不愿意,当初就不会跟着你。” 看得出章世喻并不相信,他爱信不信。但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端起碗开始喝药。 岑尧给的药都是宫中极品,章世喻恢复的极快,过了两天,已经能自如下床活动了。我的两只手倒依然整片乌紫着,什么也不做都会一阵阵的发疼,章世喻看不了我拿着筷子手还发抖的样子,被我照顾了两天,忍不住反过来伺候我。我坐在那儿梳头,梳着梳着手里的篦子就被章世喻拿走了,他脑袋蠢手倒是巧,头发在他手里水蛇一样灵活,不一会就成了高高一束,从脑后直垂下来。 我站起来,披了一件外衣,提起药箱往外走:“说好了给公主看诊,半个月期限已经过去两天,你好好呆着别动,我去去就回。” 章世喻有些担忧:“你手伤成这样,下针还能稳吗?” 我哼了一声:“小看我。” 章世喻道:“实在不行晚些去罢,也不差这几天,皇兄若是追究起来我同他说,相信他不会太苛刻。” “省省吧。”我摆手,“岑尧那个王八蛋认死理,他就是根愚木梆子,这要能好说话,铁树都能开花。” “说的不错。”头一抬,岑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院子门口,这家伙脚步轻的鬼一样,稍不留心就听岔了,“快去罢,施坏了针,朕打你板子。” 操。 我抱着药箱来到岑禹殿里,她正趴在窗口望风景,太显眼了肉嘟嘟一大坨,把整个窗户都堵死了。 “沈阶!”看见我岑禹显得很高兴,冲我直摇手,“你怎么来了!” 我笑了笑,示意了下手里的箱子:“草民懂些针灸之术,皇上命草民给公主做些调理。” “是吗?”岑禹从窗口跳下来,“要怎样做?” |
我一拂袖,一排银针自桌上展开:“公主先坐。” “哦!”岑禹“轰隆”一声压到床板上,“是不是还要脱衣服?” 我微微眯眼:“是啊。” 岑禹咯咯笑起来:“你爹娘没有教过你,脱了姑娘的衣服是要负责的吗?” 我把针一根根取出来:“公主醒醒,草民从前剖了那么多女尸,难道要娶一群鬼妻吗?” 岑禹道:“哎呀我说笑的啦,针灸我也听说过,厉害的人能隔衣而诊。你拿出舜哥哥身体里的箭,水平应该不差,我去一件外衣就行了嘛!” 她虽然胖,但把腰带一抽,外衣还是很快就散下来了,我尖着眼睛,一眼就看到岑尧贴着脖颈挂了一块玉佩,长条鱼形。 我佯作未见,岑禹仰面躺下来,我甩手便开始施针,岑禹瞅着我的手:“沈阶,你的手怎么了?” 我随口道:“练铁砂掌,劈砖劈的。” |
岑禹笑得合不拢嘴:“骗人,我才不相信。” 我斜她一眼:“不信还问,岂不多此一举。还有公主最好不要动,草民可不敢保证针会落在哪里。” 岑禹道:“行我不动。不过你这人实在太坏了,心眼小,嘴巴毒,就算我嫁不出去,你也半斤八两。” 回到章世喻王府,我关起房间门,取出藏于怀中的玉佩,此玉佩正是从青山城出现的那些刺客身上搜得,细细观之,与岑禹颈上的竟有九成相似。 难道岑禹就是幕后操控的黑手,她要取章世喻的性命,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是小王爷?岑禹不希望小王爷回到皇宫?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恩怨纠葛? 我将玉佩收起,无论如何只是一件让人怀疑的死物,并不能完全证明什么,日久见人心,此事加以留意防备即可。 【11】 一连半个月,我每天都去岑禹那里给她施针,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晚上,怎么空怎么来我说了算。我一面瞧病一面也在不着痕迹的观察她,岑禹怎么看都是一个乐观开朗的女孩子,似乎无法与招揽刺客对亲哥哥痛下杀手的人联系在一起,然而人不可貌相,现在下结论依旧过早。 岑禹很明显的消瘦了一圈,原来的腰带都系不了了,衣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第十五天我过去的时候,她早早的躺在床上,脸颊削尖了,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水汪汪的:“沈阶,我感觉这几天少了好多肉,走路轻飘飘的,很不踏实。” 我道:“公主去膳房切五十斤猪肉挂腿上吧,这样就踏实了。” “讨厌。”岑禹瞪我一眼,突然笑起来,“当初我说过什么,心宽体胖,现在你再取笑我我就拉你出去打板子。” “你们宫里的人就会这招。”我轻蔑道,“还不如青山城一个小小衙门。” 岑禹道:“不过屡试不爽,要不要试试?”她冲我挤眼睛。 我打开药箱:“草民福薄。这是草民最后一次为公主施针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公主一切恩惠草民都无福消受。” |
“别说的这么绝嘛!”岑禹笑嘻嘻,“你看,你帮了我大忙,我肯定要好好感谢你啦!这韵绣宫有什么看的上眼的,随便你挑!” “是么?”我一扬眉,视线落在岑禹脖颈上,“我要公主的玉佩。” 岑禹低头看了一眼,有些为难:“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遗物,本来准备给驸马爷的…………” 我不客气道:“公主可是说了随便草民挑的,驸马爷谁爱当谁当。” “好吧好吧!”岑禹下定决心一般把玉佩摘下来,拍到我手里,“给你给你免的你说我言而无信。” 这么轻易?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我揣着两枚相似的玉佩往回走,图个路近,抄小道往王府的后门走。来到后门口,发现门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暗灰色马车,不知是什么情况,我从马车旁进过,帘子忽然掀开,露出章世喻半张脸。 “沈阶,快上来。”他给我一个示意的眼神。 “你干什么?”我隐约看到他身边放了两个收拾好的包袱,这个蠢货不会是想一定是的。 果然,章世喻道:“我们离开皇宫,我已经写信给了青山城的师爷,他会为我们安排。” |
“胡闹!”我一巴掌拍的他头上,“下来,回去。” “沈阶,”章世喻顺势拉住我,“走吧。这皇宫看着人声鼎沸,却比青山城无情的多,这小王爷不做也罢。” 我冷笑一声:“你既知道皇宫无情,还想离开王府,你可知这一走会害了多少人?” 章世喻默默无语,我继续道:“你本意为我,此举却会陷我于不义,你要还有点脑子,就赶紧收拾回府。” 章世喻微怔:“不会的,此事我一人承担。” “天真!”我嘲讽道,“你是有身份小王爷,是岑尧的亲弟弟,怎会轻易定上罪名?你想远走高飞更是做梦,岑尧找了你十三年,还怕这一时半会?” 章世喻又默,然而依然坐着不动,我抱臂:“章世喻我问你,你对岑尧可有半分兄弟之情?” 章世喻道:“他待我很好…………” “那就是有。”我打断他,“你其实不必离开,我早说过,我沈阶用不着别人来操心。” 章世喻默默地瞅着我,我甩下帘子,绕过车轿从后门走进去。 进了王府还是发现了异常,下人奴仆都不见了,路上有些空空荡荡,我暗料事情不妙,一路走到花厅,果然岑尧在那里正襟危坐,所有人都环绕着他,战战兢兢的。 “皇上这是什么架势,兴师问罪吗?”我迈入门槛。 岑尧道:“舜儿呢?” 显然他已经将此事摸的一清二楚,我弄虚作假也是无益:“在门外。皇上不必担心,一会他自己也会回来。” 岑尧长眉稍舒,然而神情依然冷峻,他端起茶盏缓缓抿了一口,淡淡道:“来人,沈阶教唆小王爷私自离宫,杖六十。” 够狠。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六十杖足够去掉半条命了,就连岑尧身边的李湛都忍不住开口:“皇上…………” “还不动手。” |
李湛无法,偏头示意了一下身旁的侍卫,侍卫得到命令,行礼出去,不过一会就取来了木杖,暗红色,有半人那么高。 侍卫将我押跪到地上,没有任何前戏,木杖“噼里啪啦”就往背上落了,我往前冲了一下,以手撑地,抬眼去看岑尧,他低眼品茶,不言不语。 其实要说痛还及不上当初岑尧用戒尺抽我那三下,毕竟他是用了暗劲,只是木杖沉重,砸在身上牵动五脏六腑,不出一会也会有内伤,十几杖过去,我明显感觉到气血上涌,鲜血不可遏制的从嘴角淌下来。 我暗暗运起内力护体,木杖落在身上的伤害登时减轻许多,为了不让岑尧看出端倪,我咬破舌尖,把一大口血呕到地上。 “沈阶!” 我一转头,章世喻直挺挺的站在花厅口,接着双膝一屈,朝岑尧“咚”的一声跪下:“皇兄,离宫事是臣弟的主意,以沈阶毫无干系,皇兄要罚就罚臣弟!” 岑尧搁下杯子,声音冷峻道:“堂堂小王爷怎会有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势必是受人蛊惑。朕已经处死了青山城的师爷,谅在沈阶取你断箭,治好公主宿疾,从轻处罚,此事了了,不许再提。” “皇兄!”章世喻望着岑尧,“你明明知道…………” “你要记住,”岑尧打断他,“你是朕的左臂右膀,不是其他人能比拟的,舜儿。” 章世喻垂眸,掩去眼中五味杂陈:“皇兄,您已经取了师爷性命,求您放过沈阶吧,他身体一直不好,从前落了水还留了病根,疼的时候整夜整夜不能入睡…………” 岑尧抬了下眼睛,似是忽然来了兴趣:“何时落的水?” 章世喻道:“十…………” “咳咳咳!”我猛的咳嗽起来,这章世喻也是,他不是晕血么,怎么还没睡过去? 章世喻说到一半,见我惨惨戚戚,话也不说了,起身奔过来往我身后一挡,只听闷闷的“砰”的一声,章世喻一口血喷出来,洒的我衣襟上都是。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前不久还要死要活中了一箭,受不住一杖非常正常,我忍住骂他的冲动把他从后面拎过来,章世喻身子软软的,终于没知觉了。 岑尧依旧波澜不惊,似早在意料之中,他也不是真的要打满我六十杖,只是给章世喻一个教训,如此顺水推舟,下令各自散场。 |
【12】 下人们手忙脚乱,把章世喻送进房间里去了,岑尧自然同去,闹哄哄一番过后,花厅里面的人所剩无几。 我撑着地站起来,把沾了血迹的外衣脱下,随手找了个桶就要出门打水。李湛原本跟着岑尧往外走,看我一眼还是回过身来,伸手把我的桶拿走了:“你挺能啊装的没事人一样,不疼?” 我道:“那我应该装成什么样?也像章世喻一样晕过吗?怕是到天黑还躺在这里。” 李湛笑起来:“行了沈贱,你这是赌气吧,皇上眼里只有小王爷,这是既定的事实,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我似笑非笑:“李湛我问你,你想当小王爷吗?在勾心斗角的宫墙里,三岁丧母,父皇猜忌,一兄一妹锦衣玉食,他却平白受两年毒打,纵有如今这片刻欢愉,你可会贪恋?” 李湛道:“小王爷也是命苦,好在他并不记得前尘往事,否则对皇上的芥蒂恐怕难以消除。” “是啊,”我淡淡道,“怎么可能消除。” 李湛道:“也不一定,小王爷不像你,他性子温顺,不是个会记仇的人。” 我瞥他一眼,李湛道:“我说错了吗?并没有,我现在脚还没完全恢复呢。” 我道:“你不用急着解释,我没有反驳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你拿了我的桶却又不接水,是在装废话吗?” 李湛终于往外走:“等着。” 他提了满满一桶热水到我房里,我正坐着给自己捣药,王府里面好的药材很多,柜子里随便翻翻就是一大把,清苦的药汁溅开来,香气沾了我满身。 李湛坐下瞅着我道:“对了沈贱,你这医术都是跟谁学的?” 我道:“自学成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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