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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长安某(古风 兄弟)[第4页]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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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细细咬噬,但到最后我还是没翻开那本书。李承熙当晚便回府去了,我在明月楼睡了一宿,第二天醒来正在喝粥,碰见陆珏急匆匆地来找我。他说:“陛下听说你昨晚和太子大打出手,十分震怒,才叫传了你和太子即刻进宫。”
我心中虽然不快,但也不敢违逆圣旨,收拾了一下就匆匆入宫。李承祁已经跪在紫宸殿外,他如常穿着朝服,完全看不出手臂上的伤,我拣了个比他后一点的位置跪下去。
这日是初一,百官不朝,陛下也没有什么政事要忙,但他就是晾着不肯宣见我和李承祁。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总算知道李承祁这些整人的法子都是同谁所学了,地上又冰又湿,还积着昨夜未化完的雪,我膝盖疼得不行,李承祁却是微微低着头,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过了足有半个时辰,我两条腿都已经没什么知觉了,陛下方从殿里缓缓走出来。
陛下道:“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昨儿是什么时节,竟然在东宫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李承祁道:“儿臣知错。”
陛下踱着步子背过身去,我道:“这京中连王法都没了,还谈什么体统。”
李承祁猛用袖子笼住我的手,在底下紧箍住我手腕,我觉得痛,咬住牙根不再吭声。陛下回过头道:“你倒教训起朕来了。”
李承祁替我道:“觉明不敢的。”
陛下道:“你二人谁先动的手?”
李承祁道:“是儿臣。”
陛下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平白无故,为何要动手打人?”
李承祁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垂头讲明了原委,陛下没提及将玉言怎样,也没有容我回禀,只说李承祁情有可原,说我轻薄女婢,罚我在三清殿里跪省思过。
陛下的话当真是圣旨,说了以后谁都不敢不遵,我被关进三清殿,但没人告诉我要关多久,守殿的太监直接就从外面锁上了殿门。
三清殿是用来祭拜道教三尊的,这寒冬腊月,殿里却连一个火盆子也没有。我并没有遵旨跪省,就抱膝坐在蒲团上,却仍旧冷得瑟瑟发抖。我仰头去看那些神尊,道教的神仙长得都有些可怖,红脸长眉,凶神恶煞,小时候师父也吓唬过我,说我再要胡闹,就罚我去守一整夜的殿,他总把这话挂在嘴边,却从来没舍得真罚过我。
我想陛下可能真的与我不亲近,他大约也不怎么喜欢我,所以正月初一,即使是李承祁先动的手,他也不愿意细审,就发落我在这里跪着反省。
我心里很乱,空荡荡的大殿,使我越发感到凄惶。
我将李承熙给我的那本书重新从怀里掏出来。
之前我没看,是不想让我和李承祁的关系被人挑拨得更坏,但现在想来,我在长安无依无靠,我很孤独,我的处境实在已经坏到头了。又何妨更坏一点。
我惴惴不安地将书翻开,只见写道:
长安某生偶猎郊野,夜涉一兰若,内寂无人,眠榻上,不觉沉睡。恍见一披发娘子,容光绝美,然服色瑰怪,言貌殊异。生以为梦境,奇而问之。娘子言:“余自西来,非中国人也。”生曰:“来此何故?”娘子折花笑曰:“从父命,嫁东海龙君,途遇相公,岂非夙缘?”遗花地上,颦笑自去。生痴,趋入丛花乱树,遂与燕好。
天明,惊坐起曰:“真怪梦也。”俄而门隙率率有声,娘子入,央浼与生窃奔。生大骇,长跽曰:“吾父庭训最严,不敢失大伦。”女曰:“宁死,好无情也。”泫然陨涕,以被韬面。生无法,许之,偕女翳行私逃。
於是两人欢同鱼水,情好益笃。一夜正嘤嘤腻语,忽闻风声隆隆,嗥鸣雷动。娘子扶窗下观之,大惧。生起而问,娘子张皇顾曰:“龙君也。”生战栗无色,娘子曰:“大祸不远,速逃。”生曰:“岂得弃娘子而苟活?”遽拥之。
俄顷,疾雷破窗,生立仆,遂毙。龙君曰:“何与小子作贼妇!幡然改悔,可恕汝。”娘子仰面泣曰:“相公为我而死,我何生矣。”亦拔簪自戕。
这个本子写得着实一般,又没什么新意,我反复读了好几遍也没看出其中的特别之处。我一时又无聊起来,就开始数大殿里供着的神仙,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玉皇大帝,后土娘娘,南极仙翁,魁斗星君,嫦娥娘娘......这些神仙一个个都是宝相庄严,他们这么厉害,怎么不救我于苦海呢......我把三个蒲团拼成一列,仰头躺在上面,过了一会肚子又饿了,好生难捱。
我想趁着安静睡一觉,结果一闭上眼,脑海中又浮起方才书中的画面。书生垂头坐在血泊里,一个女子弃簪散发地搂着他,那女子不停地哭,不停地哭,让我也无缘无故地难受起来。我真是后悔死了读这本书,揉着头发坐立不安。正在这时殿门被打开了,我一抬头,看见李承祁站在外面。
“你就是这样跪省的?”
我没好气,也不想搭理,李承祁跨步走进来说:“父皇宴请朝臣,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你的事叫我看着办。”
我满不在乎:“你也看着了,要怎么办?”
李承祁肯定原指望能听两句软话,如今却碰了钉子,他看了我良久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然后就气冲冲地走了。
我见殿门大敞,又没人在外守着,干脆也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这一整个春节我都过得郁郁寡欢,窝在房中哪也没去,到了正月十四,盈盈托人给我带了封信,央我明日带她上街去玩。
盈盈一向和我很亲近,她父亲是已故的瑜亲王,母亲卫氏是卫见仁的小妹,难得月姑姑也开始劝我出去走动走动,到了元宵那日,我就特地登门去接她。但她是家中独女,她母亲一开始不愿她出门,我笑说:“难得今儿过节,婶子放心,我只带她在城南转一转,亥时前必定就回来了。”
她母亲这才允准,盈盈一出了府门,暗地里捶着我说:“好容易出来一次,我才不要那么早回去。”
我不紧不慢地向她传授经验:“说是这样说,反正你如今出了门,谁还管得着呢。”
盈盈这才高兴了,一路上都挽着我的手,一会要去看花灯,一会又要去听戏,我反正也是兴致寥寥,就随着她一路游走。长安繁华,街边的铺子皆是琳琅满目:估衣的、卖糕点的、织毡帽的、打金银首饰的.......盈盈停在一个小摊前,弯下腰,仔细挑选起面具来。
这也是元宵节的习俗,闺阁小姐三五作伴,纷纷戴上面具,一起去桥边放花灯。其实就是借个名头幽会情郎。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闷闷不乐了,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去年这个时节我第一次见到柳衍,如今又逢佳节,这样热闹非凡的长安,她却再见不到了。我心下凄楚,盈盈却在一旁扯了扯我的袖子,她将一个面具从中分开,一半戴在我脸上,一半她自己戴上。盈盈笑着说:“你看,这个面具竟是一双的,好新鲜,咱们两个戴着不正好?”
我还没开口,那卖面具的小贩已对我说:“您贵人这样恩爱,一看就是有福的,快给您家娘子买一副吧。”
盈盈将那面具摘下来,脆生生笑道:“您好没眼色,什么恩不恩爱,这是我堂兄。”
那小贩一时尴尬,又赔笑道:“眼拙眼拙,万请贵人赎罪。”
盈盈道:“这有什么。”她随手去挑其他的东西,那小贩托着下巴望着我俩,又摇摇头说:“却不是我眼拙,您两个这面貌长相,通身气派,竟不像堂亲,竟活脱脱像是一对亲兄妹了。”
盈盈将我拉过去,仔仔细细打量着我,惊奇地说:“是像,真是像,从前怎么竟没发觉呢。”
我指尖已是凉透了,那半边面具从手中一滑而落。
盈盈望着我道:“九哥?”
我掷下一定银子,抓起她的手腕便走:“我送你回去。”
盈盈连连说:“为什么,这时辰还早呢......诶九哥,九哥!”
我没有理会,匆匆忙忙将她送回了府上,她母亲卫氏迎出来,向我道:“王爷进里坐一坐罢。”
我抬头望了眼「瑜王府」的门匾,那朱红色的镶边竟像是要溢出血来。卫氏关切道:“王爷可还好么?”
我亦没有说话,心中只是一阵阵发紧,我在怕什么,怕什么......我回东宫牵出枣仁,翻身上马,匆匆朝城外奔去。
我一径来到直相寺,直奔了为瑜亲王私建的那个佛堂,推开木门时“吱呀”一响,月光顺着门隙透进来,落下昏昏黄黄的一道光影。我踏着落在地板上的清细的尘埃,一步步走进去,残留的檀香味几乎微不可闻,只见零星的几盏佛灯仍亮着,火苗随着轻风,微微地动。
我望着供在高台上的那一盘舍利。
舍利原是梵文,意指人的尸体或身骨。这瑜亲王是因谋逆获罪,死状惨烈,未得全尸,因他生前信佛,他的家眷便才叫人将一小截指骨做成舍利,供在这里。
我无法安定,诸多念想一时都涌上心头。我奋力一撑攀上高台,将那舍利的底座捣碎,强取了下来,摘下玻璃罩,只见明黄色的绸布里躺着一小段骸骨。
前人的《洗冤集录》曾讲:“某甲是父或母,有骸骨在,试令某乙就身刺一两点血,滴骸骨上,是亲生,则血沁入骨内,否则不入。”
我暗咽着口水,狠心割破了手指,将一滴血滴进去。血珠几乎立刻就浸进骸骨消失不见,只在表面留下一点深红的印子。我从头到脚骤然僵冷下来,抬手又试了两滴,无一不是极快地沁入骨内。我咬着嘴唇坐下去,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胸口似有什么要生生崩裂了一样......叫了几年的父皇,却竟不是我的生父么?我觉得荒唐到了极处,这世上究竟还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根本不是什么九王爷啊,我该是瑜亲王的骨血,李承祁也并非是我同父同母的皇长兄。我一丁点也不愿相信这些,绵软无力地坐在地上,闭上眼,却又不得不信。
难怪陛下从来视我如无物,难怪我一出生就要被遣送出宫,难怪在堂堂京城,却会柳衍来刺杀我,难怪李承熙要给我看那莫名其妙的话本子。
想要杀我的人是陛下,李承祁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从未将真相告诉我。他只叫我遵守宫矩,叫我对陛下恭敬顺从,叫我将一个杀父仇人当作亲生父亲,这三年,这一切,何其荒唐。
夜风寒冷彻骨,远处忽然传来禅院的钟声,一下一下,如人呜咽。
我枯坐在佛堂里,觉得从未有过像这般孤独的时候。我曾以为的和李承祁挥斩不断的血脉亲情,如今也荡然无存了,我双亲俱亡,长安城中却又密伏杀机,哪里才有我的安生之处呢。
我回到东宫,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时分,李承祁因我整宿不知去向又生了好大的脾气,我跪着听他数落教训,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回嘴。李承祁缓了缓语气,又说:“你昨晚又做什么去了,这样垂头丧气的。”
我毫无精神,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李承祁细望着我说:“回话。”
我说:“我看柳衍去了。”
我本以为李承祁更会大发雷霆,但他只是长叹了口气,沉默许久,方说:“你就这样放不下她......”他的声音轻柔极了,却更让我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我垂着头流起泪来,李承祁轻拍了拍我肩膀,俯下身对我说:“慢慢都会好的。”
我满眼泪光地看着他,这个人陌生又熟悉,他是我的兄长,他父亲却是我的杀父仇人,甚至几乎也要了我的性命。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已经伸手推开了李承祁,他探着我的额头说:“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不舒服?”
我说:“你杀了柳衍,始作俑者,如今又何苦这样惺惺作态?”
李承祁手尚没有收回去,目光却一寸寸地冷下来,他从不曾像这样端详着我,甚至有一两分难察的无措从眼底掠过,转瞬即逝,又被慑人的寒意所掩盖。他淡淡站起身,不再看我,我想我和他的情分也约莫要完了,本就是留不住的东西,不如早早斩断。
李承祁走后,我叫来陆珏,向他仔细说了前后的事情。陆珏比我想象中要镇定许多,我说:“要请你帮个忙。”
“师兄是想知道,瑜亲王之死究竟是怎样的?”他皱起眉说:“事情已过去多年了,再想打探,只怕不太容易。”
我说:“可我一定要知道,那是我父亲。”
陆珏面上有些为难,但仍旧对我言听计从:“既然是师兄的心愿,我尽力一试。”
我知道此事办起来大为不易,二十年过去了,宫中旧人老的老死的死,留下来的一问不知,偶有一两个听说过的,也多不过是口耳相传,并不曾真正见过。
我从正传史书中知道瑜亲王曾经平定西域,威名赫赫,先帝将他奉为天策上将,位凌亲王、三公之上。先帝驾崩以后,陛下即位,瑜亲王因屡次语出冒犯而被惩处,后谋反,再后被伏诛。而我母妃是突厥的公主,昔年突厥不敌中原的兵戎铁骑,送上公主来议和。公主一来长安就嫁给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陛下临朝后不久,母妃生下李承祁,又过了五年,生下我。由头至尾我没看出瑜亲王和我母妃有半点瓜葛,但他确在我出生后不久起兵谋反,然后被杀,母妃也跟着香消玉殒。
史书对瑜亲王早年的功绩倒不吝赞美,只是二十多年过去,坊间也渐少再有人提起。那些前尘往事,就像一个从记忆更远处缓缓走来的舞女,身姿中宛然有旧时风貌,而我始终无法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
李承祁已经许久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了,平时遇见,也只当我是空气。有一天太后将我叫到兴庆宫,我如常走进殿中,却没想到陛下也在。我当时就僵住了,殿里每一寸空气都好像凝固了一样,太后的大儿子杀死了小儿子,我不晓得他们怎还能这样如寻常母子般坐在一处,慢慢悠闲地饮茶。
我跪下去,半天才从牙缝里吐出字来:“觉明见过皇祖母,见过......陛下。”
太后叫我起来,又叹道:“这孩子真是不与你亲近。”陛下饮茶不语,芳姑姑笑道:“向来抱孙不抱子,小王爷敬畏陛下,也是有的。”
太后叫人给我搬来凳子,然后我才听明白,太后此番是想将我的婚事定下来。她说:“觉明和卫家的亲事一直还悬着......觉明也老大不小,早该自建府牙了,皇帝不能总留着他,总叫他住在东宫,也不成样子。”
陛下这才抬起头,他望着我,眼中分明又像在望着另外的人。曾经我无法理解的那几分情感,现在想来也该是恨意,陛下道:“你愿意娶卫家的女儿?”
我站起身,没有再抗拒:“但凭皇祖母做主。”
陛下微微一笑,不再望我,低头拨着茶水的细沫道:“他都已经这样说了,朕焉能不成全,就听母亲的吧。”
陛下封我为宁王,赏赐了一座不大府宅,与东宫的规模是差之千里,但我从此可以真的离开李承祁了。临行前我去向他磕头,李承祁正在写字,他头也未抬地说:“不必了,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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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十分失落:“皇兄。”
李承祁的目光仍在书上,他执停着笔,淡淡道:“你也得偿所愿了。”
我摇头:“我并没有得偿所愿。”
李承祁抬头看向我,眼中带着探究:“你还想要什么?”
我笑:“我还想要什么......”
我有时候真的想,李承祁对我,即使有我对他的一半也足够好了。回到长安这三年,头两年的疏忽冷漠一应不提,只说王皇后被废以后,李承祁对我也绝不算好。每次他动手打我,事后从来不会温言宽解。他善于忖度人心,也知道用小恩小惠安抚我,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明白,只是他从来不像一个真正的兄长,他不过是比我年长的东宫太子而已。
我什么话也没再说,转身就走了。经过明德门时我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远处是东宫的层层殿宇,高不可攀,南面那个不起眼的小别院,是我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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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宁王府中安顿下来,长日无事。天气渐渐和暖,到了每年春蒐之期,陛下邀众人前去西山狩猎,实际上是为了给李承祁庆生。这种热闹场面总要勾起我的烦恼,我想起去年春日与李承祁在直相寺的情景,我和他也不是没有过好的时候。可如今一切已经不同了。李承祁与承熙亲近,言谈时眼中总带着笑意,即是见到我之后微微一顿,再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挪开,那笑意也不会减退分毫。
李承祁疏远我,我也无意再去找旁人攀谈,就一直懒懒地歇在一棵槐树下面。时有风过,上面飘飘荡荡落下几片槐花,我拿嘴衔了,无聊地在口中嚼来嚼去。起初有一阵香甜,渐渐就变得苦涩,我皱眉吐了那槐花,睁开眼,却发现卫见仁远远地在看着我。
他曾屡次替我解围,且又算是我未来的岳父,我少不得拢了拢衣襟站起来,他亦端着袖子朝我走来。
我道:“卫大人。”
他向我行礼:“微臣见过宁王。”
这朝中愿意向我行礼的人着实不多,且以他的官位,更算不上“微臣”,我搞不懂卫见仁这样客气做什么,忽闻远处雷鸣般地一阵喝彩,不由循声望去。
卫见仁道:“众人都在那边射鹄子,怎么王爷没兴趣?”
我本来有兴趣,我连李承祁去年送我把牛角弓都带着,但一见他总和承熙说话总对他笑,我就懒得去凑热闹了。
这时是承熙在试箭,李承祁站在后面轻扶住他臂肘,另一只手指点着远处靶心,又对他絮絮说着什么。承熙不时点头,十分专注的模样,我觉得又可气又可笑,他多大的人了,竟连区区一柄弓也端不稳么,还要李承祁手把手地来教他。
我亦拿起牛角弓走过去,这时诸位皇子都已射过了,众人都等着李承祁。陛下在一旁饮着酒,冯公公笑道:“陛下有旨,射中靶心者赏赤县。”
众人都谢了恩,待看李承祁“嗖”一声将箭射出去,喝彩声如雷动。随扈的太监正要跑去将靶牌取过来,我走上前道:“陛下。”
我顿了顿道:“不知儿臣可否一试。”
李承祁转过身,一看见我就不由皱起眉头,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将弓扔给侍卫,自去了一处树荫下站着。
陛下饮尽了那一杯酒,方才道:“自无不可。给他拿箭。”
无数目光落在我身前身后,我望着远处那极小一点的红心,只觉得痛快。又听“嗖”一声响,箭矢离弦,我许久不曾拉弓引箭,这时才感到那牛角桦皮弓当真是极上等的东西。
太监不多时便将靶牌端回来,近处的人先看见了,一片哗然,一时间全变了脸色。
李承祁一直在旁边看戏一样地看着我,到了此刻方才懒懒站起来,缓步走去看那靶牌。太监一时跪了下去,原来那红心上嵌着两支箭,一支是李承祁所射,另一支是我射的,我的箭头劈开了李承祁的箭尾,完全从中间镶插进去。我一时也愣住,完全没想到会这样,我只是想叫李承祁知道我并非一无所长,我的箭术一点不比李承熙差,他也不是样样都能强过我。
我茫然无措,我知道赤县其实是陛下有意赏给李承祁的,我又没想抢他的东西。
陛下坐在高处,沉吟不语,忽而挥了挥手,冯公公走来把我的那柄牛角弓呈了上去。陛下仔细端详着,忽又微微笑了一笑,抬眼对李承祁道:“真是柄好弓。”
李承祁紧抿着唇,脸色好生难看,我不由唤了他一声“皇兄”,他瞧也没瞧我一眼。
这时陛下又道:“箭法也是好箭法。”他向后倚着扶手,不动声色望着我与李承祁,李承祁跪下道:“我是兄长,自然没有与弟弟相争的道理,父皇一言九鼎,就将赤县赏赐与宁王吧。”
陛下眼中浮出更浓的探究之意,一味望着李承祁,手里轻轻转着玉佛珠。又过半晌,当真允准了李承祁的话。
我简直莫名其妙,我和所有人一样想不到怎么赤县最后就赏到了我头上,可再接着就有人来向我道喜了。射鹄子之后还有好些娱戏,我通通都没去,我一直在找李承祁,最后是在马道边找到他。他和李承熙赛完马,有些出汗,随从递上汗巾来,他却没有接,转而狠狠一鞭子抽在地上,惊得那马一阵嘶鸣。
我本来有满腹的话,可一见李承熙在旁边,就又不好开口。李承熙坐在马背上闲看着我,心知肚明地朝我微笑。我舔了舔嘴唇,好声好气地对李承祁道:“皇兄,我有话对你说。”
他已然迈步朝远处走去,“我与你没什么可说。”
我跟在后面又急又气,禁不住喊道:“你难道看不出李承熙的把戏?他哪是真心与你好?他不过看重你的权你的势,他背地里怎样说你,你一点都不知道!”
李承祁立住脚,回转过身看着我,“你还有脸与我说承熙的不好?”他仿佛听到什么极可笑的事,最后真的笑出来:“觉明,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以为你很聪明是不是?”
三皇四御六宸尊在上,我连那个赤县究竟在哪都不知道,我还想做什么?我想他别把我当空气,还和从前一样与我玩笑说几句话罢了,我能想要做什么?我憋了一肚子话,连眼眶都憋红了,到最后我却是笑着说:“皇兄这话问得好,好的东西,谁不想要?”
李承祁低头想了一会,轻笑道:“我不管你听说了什么,或者自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不是你的东西终不是你的。”他轻轻敲着我的肩膀,抬眼仔细地望着我:“我对你仁至义尽了,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那天真是诸事不顺,我被李承祁骂的狗血淋头,接着又听到一件更闹心的事。卫见仁的家丁来报,说是直相寺里供着舍利的玻璃罩被人敲碎,里面的舍利也叫人偷走了,瑜王妃也就是卫见仁的妹妹昨儿去上香时才看见的,又不敢声张,只得叫人来告诉卫见仁。
当晚圣驾回銮,卫见仁找了个借口就告辞了,我心下不安,是以暗自跟着他,他并没有回府,而是偷偷地去了直相寺。
我在窗户纸上戳了个小洞,一直在外看着他,只见卫见仁整整三拜,跪在蒲团上又叩了个头,再便一直跪着,也没有起来。他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忽然道:“九殿下新封了宁王,不过府宅极小,也没有封地,陛下心里还是忌惮着小王爷,屡寻杀机,只不得手。小王爷得太后庇佑,微臣终日却莫不诚惶诚恐,王爷去前,臣立誓当佐佑小王爷,如今一切看来遥遥无期。”
他停顿半晌,又长长叹了口气:“臣每想起陈年往事,陛下之不信不义,心如火灼,然而小王爷单纯善良,又似无有这份心思,臣不敢贸然相告,只是终日殚精竭虑,深感有负于王爷临终之托。当年陛下尽信谗言,虐杀手足,王爷枉死,以至于如今壮志功名皆成云烟,一番筹谋,全为贼人作嫁衣裳,臣苟且偷生至今日,安得不是痛心疾首!”
我听到“虐杀”二字已不能自持,手心里津津的全是冷汗,不妨那佛堂的门“吱呀”一声却开了,我与卫见仁一里一外,一暗一明,面面相觑。
二三十年前,我朝初立,突厥人虎视眈眈雄踞在边境,先帝的旨诏是诸皇子中,平定北方者可袭国祚,如史料所载真正平定突厥、娶回公主的是我父王,但未及他班师回朝,先帝就已经驾崩在太极宫。陛下登基,从此做了李家江山的主人,做了突厥公主的夫君,几年以后他又杀死弟弟,于是天下再没有平定西北的功臣,再没有什么天策大将军,国泰民安都成了他的功劳,谁还记得几十年就已因罪被诛的瑜亲王?
倘若一切如卫见仁所说,倘若父王与母妃相爱在先,倘若陛下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甚至性命......倘若这些都是真的,为什么整整三年,李承祁半个字都没对我提起?
我喃喃地说:“可当年在西山遇刺,是皇兄救了我的命。”
卫见仁说:“那是假的。当年皇后派出的刺客早已被何信在外围擒杀,那些人都是太子的心腹,下手极有分寸,只会重伤却不及性命,如此方才能引得百官哗然,才能使陛下严惩皇后。”
我向后退了一步,背倚着案台,我想起那天晚上陛下独自到东宫来责惩了李承祁,我想起陛下说的那些话,就仿佛被人当头一棒。
我仍然摇头:“不会的。”
“王爷。”卫见仁急急趋前一步:“何将军曾经亦是太子的心腹至交,怎奈太子近年疏远亲属,谁也不信,当年之事王爷倘若不信微臣,尽可以去问何将军。”
我心中漫出一种绝望来,我和李承祁,我对他的一切依赖信任都源于他曾在那样万险的时候以身护我,假如连那都是假的,假如连那都是他精心布局,那我和他之间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我扶住案台喘不过气,卫见仁却后退一步,在我面前整袖跪了下去:“臣一心不侍二主,昔年忠于瑜亲王,今时亦当忠于殿下。殿下但有所需,臣必为殿下马首是瞻。”
但有所需......可我能需要他做什么?谋逆吗?为我父王平反吗?然后再和李承祁互相残杀?可他是我的兄长啊......我一句话也说不来,起身“哐”地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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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去找过李承祁几次,他均不见,替我传话的侍从有些过意不去,便说:“王爷有什么话,若是方便,也可叫小的禀呈与太子。”
我当即愣了一下,心想,我竟有什么话是能对李承祁说的......我该问他当年为何要接我来长安,还是问他可否知晓,陛下正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抬头望向东宫朱红气派的门楣,终归摇了摇头,“他不想见就算了。”
我又一次来到明月楼,这里排了新的歌舞,换了新的头牌,仍旧是夜夜笙箫歌舞升平。我才迈进一条腿,便仰头唤道:“阿母!”那老鸨急急忙忙扶着楼梯走下来,满头珠玉都在作响,她今番认得我了,极殷勤地把我搀扶进去:“哎呀,王爷可有阵子没来啦,听闻王爷封爵受赏,前阵子又得了赤县,真是恭喜王爷......”
我撩衣翘腿坐在长凳上,“如今的头牌是谁?”
老鸨喜滋滋地将脸一扬:“快,快去请秋棠姑娘下来。”
有小丫头应声去了,我一边喝酒一边等,不过半晌,又见那小丫头极为难地回来:“姑娘还在梳妆,说是......请客人稍待......”
老鸨急啐了一口,按着手中的绢帕道:“这会使什么性子,也不看看来的是什么人!再去催催。”
我心知那秋棠的把戏,无非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左右也无旁事可做,我便安心等着,独自吃酒。渐渐地混身燥热起来,我也有些醉了,恍惚中见一女子款款从楼梯上走下来,那腰肢纤软,身姿衣裙,莫不与旧日柳衍相似。
我不喜看到旁人扮作柳衍,故而心中生出一股无名火,秋棠姑娘拖拽着长裙在我面前站定:“王爷。”
我抬眼望她,“你叫秋棠?”
她脸上覆着一层青纱,但眼中透出笑意,想象青纱之下的唇角也应是轻轻弯起。我站起身,忽而用力捏住她下巴,她先是一挣,紧接着却舒展眉心笑起来。
我醉醺醺地望她,过了许久,道:“你叫本王久等了。”
她欲擒故纵,往后微微一退,嗔怪道:“王爷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是么?”我的指尖顺着她锁骨一寸寸游移下去,她没有拒绝,我拉住她手腕往前一扯,她惊叫了一声,衣衫跟着松敞下来,一时好像是我非礼了她,她却跌跌撞撞地倒进我怀里。
我道:“你想要这样?”
她流光婉转地笑道:“王爷想要怎样?”
我的酒劲上来了,狠狠地将她按趴在案上,抬手撕开她外裳,她这才真真地惊叫起来。一时许多人来要将我们拉开,我借着酒劲越发泼皮,又拉又扯,酒也洒了头发也散了,那些烦事像一团火一样窝在心里,此刻再不能克制了,忽然身后有人厉喝:“放肆,拿下!”
两双更有力气的手将我掰开,我大喘着粗气,抬起头,我接着笑道:“这明月楼莫不是你东宫开的?回回上赶着来......”
李承祁远远看着我,“你这般衣冠不整酗酒闹事,成何体统!”
我道:“我衣冠不整......我酗酒闹事......这岂不正好......没有个不成器的九王......怎么能显得太子德行修明......”
李承祁像是不想同我吵架,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只转身吩咐道:“带回去。”
我被人反扭着架回王府,回到我自己的厅堂,李承祁却堂而皇之坐在上面。底下仆从莫不是战战兢兢地不敢吭声,我一身酒气,双脚就像踩在沙子里一样直往下滑,李承祁长吁了口气道:“给他醒酒。”
不多时有人端来醒酒汤,我闻见那气味就恶心,偏过头去,李承祁又一挥手,他身边跟着的心腹侍卫就向我走过来:“王爷,得罪了。”他将那汤药端起来,硬往我口中灌,我一边喝一边咳,内里更加恶心,等我将那一碗药都咽干净了,李承祁道:“清醒些了,怎么又去明月楼闹事?”
我垂头跪坐在地上,喉中作呕连个字都吐不出来,李承祁忽站起身,极不耐烦地道:“不想说算了,我也懒得听。”
他拂袖正往外走,我双手撑着膝盖道:“那个女的,不识好歹,我跟她说了,跟了本王那是吃穿不愁,光宗耀祖,结果呢,还是不肯。”我扭头望向李承祁,眯着眼笑道:“皇兄你......你评评理,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纡尊降贵看上她,她倒还不肯......给脸不要脸!”
李承祁半转过身道:“你发什么酒疯,男女之事,哪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我笑得更厉害,我说:“皇兄这时知道牛不喝水强按头了,怎么这个道理皇兄明白,陛下却不明白?”
李承祁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望着我道:“你想说什么?”
我眼盯着地上,咬牙切齿地道:“恶心。”我浑身发抖,怔怔沉默了半晌,目光从李承祁的衣摆一直逡巡上去,我说:“你以为你能瞒着我,你以为你能一直瞒着我,咱们同有一个母亲,身上却流着不同的血,陛下他阴毒狡诈连自己的亲弟都杀,他还想要杀了我。”
我从地上爬起来,望着李承祁冷冷发笑:“怎么,你们以为那些脏事,过上十几二十年,没人记得了,没人知道了,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你穿这一身太子常服,让我向那个狗皇帝磕头,让我亲口叫他父皇,你就不觉得恶心?”
李承祁扬手一耳光扇在我脸上,继而揪起我衣领,他说:“李觉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放肆。”
他额上青筋隐隐可见,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暴怒,那些陈年往事仿佛从未淡去,此刻又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我被他这一巴掌打得左耳嗡嗡作响,嘴角不为控制得微微抖动,我看着李承祁,却又无动于衷地笑了一下。
李承祁的声音响在我耳旁,轻得只剩气息,却丝毫不能掩盖其中夹杂的怒火。
“从前是我看错了你,”他说:“你和你父亲真是一个德性。”
他将我松开,我跌撞着往后退了一步,看见他眼中从未有过的鄙夷的寒光,和那背影一去不返。我心中像是被人狠狠划了一刀,迟钝地痛着,我慢慢走出厅堂,天上幻紫流金的晚霞一缕一缕漂浮着,让我想起青城山,想起李承祁曾经抬手作礼对我师父说:“觉明本是皇室血脉,自小养在深山,已为不妥,今时还望道长莫要拦阻。”
师父一开始不同意我离开,他说:“殿下明知,长安是何等虎狼之地。”
李承祁却信誓旦旦:“觉明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回到京城,我自然会好好待他。”
我跪在旁侧眼巴巴地望着师父,师父揽袖提笔,写了许久的字,末了才将我扶起来:“亦是天潢贵胄,从今不必再跪我了。”
我于是离开青城山,离开那个红尘不到的清净之所,只以为从此再也不用诵经打醮,却不知一步错,步步错,同室操戈古来皆有,长安又何曾长安过?
我觉得李承祁这个人真是坏透了,我本来就是散漫惯了的人,受不了规矩的约束,自由自在过一辈子也就罢了,若非他当年将我拖进泥沼,我可能一辈子都不必知晓这些陈年旧账。
一切因他而起。
我摩挲着挂在腰间的那枚铜板,从前李承祁将它如信物一般交给我,他说他相信我,我也要试着相信他。我一直都相信他,所以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我将那铜板扯下来,“噗通”一声抛进河里,铜板顷刻沉没入水中,只剩那一根绸线顺着水流飘飘沉沉,亦不见了。
我不再对李承祁抱有任何期待,反而前所未见地冷静下来。我披了一件斗篷,趁着月色独自骑马来到卫府,卫见仁很快迎出来,恭恭敬敬向我道:“愿为王爷揽辔。”然后亲自接过我手里的缰绳。
“王爷这边请。”他将我引至后院,转进月洞门,远远可见堂中灯火通明。卫见仁道:“府上有客来访,正可以引与王爷一见。”我还在纳罕是谁,抬头却已见那所谓的客人从堂内迈步出来——竟是何信。曾经我以为最忠心耿耿的人,居然也就这样背叛了李承祁。
之前寒食节祭祖,李承祁的马无端受惊,最终也没查出真凶是谁,东宫的一大批羽林卫却因此受到牵连。
何信家世显赫,李承祁表面上并没有苛责他,只是不久后将他调去太仆寺当差。太仆寺司掌宫中舆马畜牧之事,让堂堂羽林卫首领去西苑喂马,看上去不降反升,实际却是疏远的意思。
据何信说,太子这两年离心离德,弄得羽林卫人心离散,思得明主,他原是心中不甚得意,这才来找卫见仁喝酒。他二人这晚相谈甚欢,卫见仁虽是文官,却极有威望,这些年主持科举,朝中各部几乎都有他的学生。何信亦有投诚之意,一时之间我便有了一文一武两位辅助,加之赤县作为基业,俨然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
其实打记事起我的运气就很差,突然间这样顺风顺水了,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辞别卫见仁之后打道回府,月明星稀的,我并没有骑马,牵着缰绳同何信一起走了段路。
我跟何信相识很早,这几年我与李承祁的事,他都看在眼中,我说:“半年前我还一无所有,如今轻而易举,宅邸,封地,还有官爵,样样都有一些,甚至连何将军都愿意投诚麾下,真有这么好的事?”
“古人云,天命有归,不可以智力争也。”何信回答的极为谦虚。
我停下脚步,何信也跟着我停了下来,我丢开缰绳朝他走过去,忽然伸手抓起他衣领,兜脸就是一拳。何信不由往旁边栽了一步,手扶着墙,这才没有摔下去。我走近他道:“古人可有说过,一臣不事二主?”
何信嘴角流了一点血,忍痛道:“良禽......择木而栖。”
我道:“你觉得我就是好木?”
何信抬起头看着我,眼中透出疑惑不解:“何信不明白。”
我道:“为什么背叛我哥哥?”
何信顿了顿道:“人心难测,殿下不亦背叛了太子。”
我道:“那是他对不起我。他有哪一点对不起你?”
何信似乎无言以对,我亦更加心烦意乱,我伸手将他拉起来,何信擦了下嘴角道:“多谢殿下。”
转眼过了端午,中秋,再便是重阳。今年的重阳节是个大日子,五年一度外藩来朝,陛下的寿辰亦在这个时候。诸位皇子都准备了节目,好在筵席上为陛下贺寿,我不能推辞,也叫家伎准备了一支歌舞。
这是陛下的五十大寿,筵席在太极宫举行,因陛下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操办筵席之事就都被交给了李承祁。
排演的这一天,宫里角角落落都挂着大小花灯,五彩炫耀,虽不能一一叫出名目,却各有各的奇妙之处。众人各有节目,每个节目的品类样式都依次记在一本折子上,再交由李承祁过目。成王仿《簪花仕女图》排了一支胡姬舞,李承熙准备的是一场梨园戏,我叫家伎班排的是一首子夜歌。二十年前王师远征突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这首子夜歌亦是长安家家户户人尽能唱的曲子。
轮到我的家伎班试演,十二个舞女皆戴面具,身穿青衣布裙,我自在一旁轻敲着渔鼓,一切按部就班。只听舞女清唱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我想象着一个深秋的夜晚,将士们踏着月色向西向北,旌旗被秋风吹得呼呼作响,整个行军的队伍却没有一丝杂音。铁蹄铮铮,车轮辘辘,我的父王也在其列,他率领王师铁骑踏平祁连山脉,他是那般雄姿英发......倘若他还活着,他会教我骑马,教我射箭,他必然不会让我十几年活在山林,也不会让我受人欺负......我心下凄楚,只听“咔哒”一声,我手里的琴箭忽然从中折断,一个舞女受了惊,长剑脱手而出,反旋着飞插进殿里的圆柱。一时歌舞骤断,众人哗然,十二个舞女全都吓得跪了一地。
早有内侍监小跑过去,将剑从柱上拔下来。宫规森严,除羽林卫以外,这种尖锐利器是不许被带进大内的,在府中排演她们所用的都是木剑,不知今次是为何。
内侍将剑送去李承祁跟前,李承祁还未施令,殿外已进来了好几个羽林卫,正要把那舞女拖下去。
“慢着。”李承祁将人叫住,缓缓问道:“为何不用木剑?”
那舞女伏跪在地上汗如出浆,抖得如筛糠一样,结结巴巴亦说不出话,李承祁挥了挥手,羽林卫方才将她松开。李承祁又道:“谁排的歌舞,谁受罚。”
我站起身道:“太子殿下,歌是我选的,舞是我排的。”
李承祁仿佛这时注意到我:“那么,罚你。”
他的声音微微上挑,倒还带了几分商榷的语气,我道:“歌舞娱情,我同她们交代过,只许用木剑。”
李承祁道:“你过来。”
我依言走过去,走到李承祁跟前,我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因而此刻感到十分逼促。李承祁将剑柄握在手中,我下意识向后微退,那剑锋却紧逼而来,轻轻划过我脖颈,发出那种利刃划过皮肉的哧哧声。我不敢稍动,呼吸声亦短促起来,李承祁将剑轻轻一挑,从我领口一路割划下去,最后猛一收手,剑刃在我掌心拉出一道极深的血口。
五指连心,我痛得倒吸了口气,李承祁却淡淡道:“这也是木剑?”
我捂着掌心用力将伤口压住,勉强道:“这不是。”
李承祁重新将剑放回去,就好像方才举动当真只是为了试剑一样。
“那你是明知故犯。”他对我道:“杖二十。”
我道:“这事与我无关,我问心无愧,此刻众人皆在,究竟是谁明知故犯殿下一查便知。”
李承祁对我笑道:“可我不想查,我认定是你。”
我气得说不出话,那血就直往脑上翻涌,我咬牙道:“我若真有这个心,直接带到寿宴上去岂不好?”
李承祁道:“这若是在父皇寿宴上,你以为你焉有命在。”
我冷笑道:“我既有此物,焉有命在的可不见得是我。”
李承祁望着我亦笑了笑,他道:“内侍监,九王有违宫规,杖二十,出言无状,再杖二十。”
李承祁的命令,在场无人胆敢违抗,只见羽林卫一左一右地来到我身边,我厌恶道:“别碰我,我自己走。”他们于是为我让开条路,我在众目睽睽下离开太极殿,被带到掖庭。
掖庭宫在整个大内的西侧,极为荒凉,侍卫从一排堆放杂物的黑屋子里搬出长凳和漆杖,然后便有些为难地望着我。我一点也不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但我望着那红墙绿瓦,天空四分五裂,我知道纵然胁下生翼,我也永不可能越过这高墙去。
我俯身趴去长凳上,一个侍卫拿着麻绳道:“殿下,小人要将您手脚绑起来。”我亦没有挣扎,我只是在想,我和李承祁究竟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发现三言两语道不尽,真的发生太多事了。
啪。
极沉的一杖落下来,我痛得忍不住低吟,难怪宫女太监皆对这杖刑闻之变色。
啪,啪。
我手抱着长凳极重地喘息起来。
啪,啪。
我身子狠狠一抖,却完全无法挣动,我感到背心早已汗透了,手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打了二十来下之后侍卫停下动作,我勉强抬眼,发现原来是李承祁来了。我转过头不再看他,李承祁道:“继续。”
啪,啪,啪。
我的手腕上已浮起一圈淤紫来,汗顺着额角滑下去,我又疼又委屈,禁不住咬着嘴唇连声呼痛。四十杖最终打完了,我仍如被置于油锅上,我没有睁眼,却感到眼前一暗。
李承祁的声音近在咫尺,他道:“疼吗?”
“不疼。”
李承祁倏忽又站起来,“内侍监,你们听见了,你们是如何掌的刑?”
内侍监的人一时不知所措,李承祁道:“再杖二十。”
我被牢牢绑缚在长凳上,实是五内俱焚,却又眼睁睁望着那内侍举着板子走过来,啪,啪,啪。我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埋头极低地啜泣,李承祁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这二十下打完,我身后血渍浸透衣衫,丝毫力气也没有了。李承祁冷眼看着我,随口吩咐:“去把天竺进贡的活血膏拿给他用。”
他再次走来我身前,我耷拉着眼皮,一声也不吭。李承祁亲自给我松绑,望着我手中的剑伤淡淡道:“觉明,再好的东西,我赏赐给你才是你的,我不给,你不能抢。”
这句话,无论如何都太过分了,我觉得李承祁又可悲又可笑,差一点就要反唇相讥,但我还是忍住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我在他面前从无尊严可言,我也不在乎。
我被人半搀半抬弄回王府,默默趴在床上,四儿拿剪子将我衣衫一径铰开,替我清理身后的伤。用过的手帕扔进水盆子里,便见一缕一缕的血丝慢慢染开。我着实是累极了,趴在软枕上昏昏睡去,我做了一个很浅的梦......我看见幽深的山谷,看见从山间淙淙淌下的小溪,看见水中澄明的月亮......哎,青城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人穿着华贵的衣裳,束着华贵的头冠,笑起来懒懒散散没个正形,众人不知为何却都很敬畏他。
我不喜欢他,因为他成天拉着我问东问西,实在太爱说话了,我第一次在青城山见到比我还要聒噪的人。我擦香炉的时候他问:“你有什么爱吃?”我擦桌角的时候他问:“你有什么爱玩的?”我擦柜格的时候他问:“你读过什么书?平时都练谁的字?”我拧抹布的时候他问:“你莫不是个聋子吧?”
我啪一声甩了抹布,他才笑道:“你听得见嘛,原来你是个傻子。”
我冲他嚷嚷:“你才是傻子,你们全家都是傻子!”
他不仅不以为忤,反而捏起我的鼻子哈哈大笑:“那你可更是个小傻子了。”
他名叫李承祁,自称是我的兄长,还总问我要不要随他一起回长安。我说不要,他说为什么不呢,长安可是很好的。
“长安再好又怎样啊,在那里我谁都不认识,人生地不熟的,我才不要去。”
“你认识我啊,你放心,你是我的亲弟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对你好的。”
他身上有一种气质,说起话来就很叫人信服,不过我也不是好糊弄的,我说:“你既然是我亲哥哥,那这十几年你都上哪去了?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你?”
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下头,他拉起我的手说:“觉明......”
他的那种语气让我感到难过,我猛向下一沉,再便醒了过来。
夜深人静的,只剩陆珏守在床边。
我抬眼望着窗外的月亮,整个人失魂落魄。我想起和李承祁一起在西山狩猎,他被人刺伤,那时我真的很怕他死,我哆嗦着连话都说不清楚,他却还在笑我,他说别哭啊,我死了,叫父皇封你做小太子......他说的都是玩笑话吧,他知道我曾经吓得手足无措吗?
想到这里我又很生李承祁的气,他其实并没有在青城山时那么爱说话,也没那么爱笑,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总是对别人很好,对我却蛮不讲理。
我臀上热如火炙,无论怎样趴着都觉得痛,索性支着胳膊半坐起来。
陆珏闻声睁开眼睛,“师兄伤得重,多躺躺吧。”
我一味抓着衾被,不一时额上又生出汗来,陆珏道:“师兄疼的厉害,再吃一副药罢。”
我只是望着床帐默默出神。过了半晌,我兀自说道:“李承祁以为,剑可以杀人,其实若真要杀人,用什么不行。”
陆珏道:“师兄的话我听不懂。”
我道:“我想在重阳寿宴上杀了陛下,为我父王报仇。”
“无论成功与否,我都必不能全身而退,李承祁不会杀月姑姑,也不会杀四儿,唯与我相关的就是盈盈和她母亲,不过我的身世是一桩丑闻,想必他们也不会再将瑜王府的旧事牵扯出来。”我眼望着陆珏笑了一笑:“提前告诉你,是希望你早做准备,到时也好置身事外。倘若你能平安离开京城,我想你替我去一趟西北,看一看祁连山。”
“塞外的风光,师兄可以亲自去看。”陆珏轻轻摇头,不可置信般:“我以为师兄说的是一时气话。”
我道:“不是气话。”
陛下已然年高,倘若错过这个机会,不知再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和李承祁之间的恩恩怨怨总要有个了结,我想要的其实从来不是那把龙椅,我只想为我父王报仇。
我养伤这几日,陆珏替我去查了木剑一事,他说:“那舞女的父亲前阵子重病,是恭王为她指派了医师。”
我点了点头,将那舞女叫到跟前亲自询问,一开始她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肯说,我趴在床边轻声叹道:“太子殿下怜香惜玉,本王可不懂得怜香惜玉,你若是不说,早先替你受下的这六十杖,本王加倍还与你。”
那舞女胆子小,很快就招认了是恭王指使,我一时间真是心绪难平。这件事承熙做得如此粗糙,我觉得李承祁根本也是心知肚明,只不过他一向纵容承熙,不愿意追究罢了。
我将那舞女拘在王府,等伤渐渐好了,我便代替了她亲自上阵。反正舞剑时众人都戴着面具,真真假假,并不易分辨。我近来夜里多梦,总是想起以前的事,开心的,不开心的,梦醒时分都令我好生疲倦。我觉得长安并不是一个好地方,等了结了此事,下辈子托生,千万要生在一个和睦平凡的好人家。
满城风雨近重阳,这些日子总下雨,太极宫的菊花都有了败相。等到寿宴的这一天天却放晴了,乌云散去,湛蓝色的高天一眼望不到边际。
我屏退了所有的人,只留下陆珏在内室替我更衣,我将舞剑时所穿的青色布衣贴身穿在里面,再一层一层套上皇子应着的章服。这是今秋尚衣局新制的礼服,我第一次穿它,估计却也是最后一次。我从铜镜中打量着自己,那铜镜顶端盘着一条金蟒,蟒的尾巴上挂着我今晚将用的面具。
陆珏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我:“今天是师兄的大日子,我以茶代酒,希望师兄能得偿所愿。”
我微微一笑,将那杯茶一饮而尽,陆珏由始至终凝视着我,却并没去喝他杯中的茶。我心下一惊,立刻觉察不对来,陆珏道:“我不能让师兄白白送命,如果师兄定要行刺陛下,我替师兄去。”
我道:“不行。”
陆珏伸手将那面具取了下来,他正要出去,我一把拉住他,我说:“不行,这是我的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准去。”
“师兄的事就是我的事。”陆珏垂眼看着我握住他袖口的手,“师兄可能并不知道,我自小出生在掖庭,我母亲是师兄的乳母,倘若不是为与师兄作伴,我根本不能活下来。既然师兄觉得这事非做不可,那么我替师兄去做。”
我手心里汗津津的,浑身上下全无力气,只能任由陆珏的袖口一点点从我掌中脱离。陆珏道:“药效会一直持续到午夜,师兄记得在席中少饮些酒。师兄放心,我不会出差错,我早有准备,也不会将王府牵连进来。”
他走得干脆,只留给我一个清绝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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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1: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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