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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长安某(古风 兄弟)[第5页]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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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乘马车来到大内,一路上都像在做梦,四儿搀扶我下来,又伸手替我擦了额上的虚汗,悄悄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我尚未开口,旁边已有个人影扑了过来,盈盈摇着我的袖子道:“九哥,自你受封以后,我可许久没有见到你了。”她左顾右盼地张望了一会,又问:“咦,你那位姓陆的公子怎么不见?”
“什么姓陆的公子?”我明知故问。
“就是那个白白瘦瘦,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九哥从前不是上哪都要带着他,今次怎么不见?”
我望她笑道:“你一个姑娘家,倒打起我身边人的主意了。”
盈盈嗔红了脸道:“你......你都已经定了亲,说起话还这样没正行,难怪四哥要打你!”
我心里藏着事情,笑意渐渐也就淡了,盈盈还以为是她这话惹恼了我,将我胳膊一搂,小声道:“我就这么一说,九哥可别往心里去了。”
我心思不定,也没有精力去应付盈盈,随口道:“你快进殿去吧,陛下的寿宴,别迟了。”
“九哥呢?”
“我还有事。”
我仰头望向天上四散的流云,这样的大好年华,大好光景,陆珏再也不会有了。他凭什么要因我的私仇而送去性命?我快步奔去后庭,却已经见不到陆珏的人影,正殿上筵席已经开始了,我突然间就像被人掐住喉咙,想哭又哭不出来。我一点也不想报仇了,我只想要陆珏活着,整个寿宴都是李承祁负责的,到了这时候,我只能去找他。
太极宫极为宏大,内里数不清的殿宇阁楼,叫人头晕眼花。陆珏给我下的迷药的药效越来越明显,我缓步爬上一级级台阶,累得扶着廊柱不住地喘气。隐约听见转角处有脚步声,一抬起头,终于见到了李承祁。我就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磕磕绊绊跑过去,李承祁被冲撞得几乎往后一跌,未等他发火,我已经跪了下去:“皇兄,我的家伎班今夜不能献舞,求你把他们撤下来。”
李承祁愣了一下,道:“这像什么话,你以为这是什么场合,哪有说撤就撤的。”
他有些不满地打量我:“你不去正殿入席,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心急如焚,根本无意答话,只一味说着:“皇兄,求你了,你去把他们撤下来......”
李承祁不耐烦地将我甩开:“你又胡闹些什么!”
我全身浑无力气,被他这样一甩,后脑勺猛然磕在石墙上,狠狠地疼了一下。李承祁本来要离开,这时又不得不返还回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道:“你究竟怎么回事?”
我头重脚轻的,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李承祁似有些不知所措了,这才伸手将我拉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我头疼得厉害,脑中真如刀挖针挑一般,才被李承祁那样用力一拉,更加头晕目眩。我手捂着额头不说话,李承祁被我闹得没办法,只得说:“你就在这偏殿里歇着,别去入席了,父皇若问起来我替你推辞。”正起身时,我一把抓住他袖子,李承祁知道我还在记挂献舞之事。他想了想道:“撤下你的家伎班也不是不行,但这没头没脑的,你总该给我个理由。”
我一时哪想得出搪塞的理由,只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
李承祁道:“那我也不能撤。”
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对他说:“若是承熙这样求你呢?”
李承祁的目光微微闪烁,继而转头望向别处,我也说不清是彻底失望还是我真的累了,最终低叹了口气道:“皇兄,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说过你会对我好的......”
李承祁目光沉沉,听了这话并不言语,只抬手招来两个小太监将我搀进偏殿,再便独自离开了。
我以为回天无力,小师弟这次是必死无疑,就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殿里。其实自从得知了身世以后,我未有一日真正舒心畅快,那些旧时的恩怨究竟有多重要呢?父王早已亡故,即便今夜我当真一剑了结了陛下,他也不可能再起死回生。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如此囿于夙愿又有什么意义?我后悔没有早想明白这个道理。
秋风寒凉,我裹紧了衣裳坐在玉阶上,总以为下一刻就会听见前殿方寸大乱,谁知由始至终笙歌不断,并没见任何异常之处。殿外传来子夜的更声,隐隐又听见车马停驾。原来寿宴结束,陛下亦回东内去了。
我惊讶不已,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满心想着要去感谢李承祁,一路问了好些宫人,却都说并没看见太子。我慢慢寻至前殿,转过一条游廊时遇见了何信,他站在宫灯照不见的暗角上,我差点都没注意到他。我叫了声何将军,又问:“你可知道皇兄在哪?”
何信神色微有些不自在,我心生疑窦,便朝他走过去。原来何信是守在一间偏殿的侧门外,那殿里黑咕隆咚的,我又仔细一瞧,才发现李承祁正坐在里面。他好像喝醉了,身上带着很大的酒气,垂着头,额角抵在描金画龙的庭柱上。我走到他身边,轻轻道:“皇兄。”
他抬起眼皮,只略略朝我望了一下,很快又耷拉下去。他哑着嗓子道:“觉明,你知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我说:“两九相重,日月并阳,今天是重阳节。”
李承祁摇头,我道:“今天是陛下的寿辰。”
他还是摇了摇头,然后缓缓坐起来:“今儿是母亲的忌日。”他眼眸中闪着微弱的光:“也是瑜亲王的忌日。”
我心中轰然一响,登时说不出话了,李承祁拾起手边的酒壶,摇摇晃晃往外走,何信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犹豫着跟了过去。
李承祁从东阁门出去,绕过钟楼,一路爬到承天门上。他击掌叫来侍卫,让把城墙上挂着的大红宫灯全都盖灭,转眼四合漆黑一片,天地间只剩了这一片好月色。
李承祁挥一挥手:“你们都下去。”
蜿蜒不见尽头的城墙上就剩下我和他两人。
李承祁好像是偏爱这个地方,一有心事就总来这里。他俯望着下方的长安城,一句话也不说,只闻得夜风将他衣袍吹得呼呼作响。
我终于忍不住了,转脸看向他道:“你从前跟我说,母妃是受皇后毒害,生下我之后失血而亡。”
“那是骗你的。”李承祁的声音没有半点生气,“还记得那枚双面通宝的铜板吧。”
“记得。”我点头。
“十几年前,这一天,父皇以寿宴为名召瑜亲王回京,背着众人赐下两杯毒酒。一杯毒杀了瑜亲王,另一杯是给母妃。我那时......七岁,我去求父皇宽恕母妃,父皇交给我这枚铜板,他说正面,是杀,反面,是赦。我抛了一次,是正面,又抛了一次,还是正面,无论我抛多少次落下的都是正面,父皇俯下身来对我说,你看,你的母妃该死,因为她生下了别人的骨血,使整个皇室脸面蒙羞。”李承祁背靠着城墙,却转过头来看向我,分外地仔细看着我,“那个骨血就是你。”
我不可置信地摇头,半晌方道:“可你跟我说......那枚铜板......那是母妃特意找人为你做的。”
李承祁道:“那也是骗你的,母妃从没有在意过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问什么,分明满心满腹的话,此刻却一句也掏不出来。李承祁就那样看着我,眼中说不尽的苍凉,他慢慢坐了下去,坐在城墙冰凉的青砖地上,仰头又喝了一口酒,望见天上的星子闪烁飘摇。过了良久,他的声音却是轻柔的,他对我说:“觉明,我是真的累了。”





这大殿除我以外一个人也没有,太无聊了,我只能眼巴巴看着日头升起又落下,扳着指头数日子。
一天傍晚,有人在外“嗒嗒”扣着窗棂,我忙凑过去问:“是谁?”
“师兄。”
我听见是陆珏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会是李承祁。
“太子殿下为何将你关在这里?”我没吭声,陆珏道:“都怪我行事不周。”
我说:“不与你相干,是他看见了我穿的衣裳。”
陆珏沉默了一会:“师兄,我救你出来。”
我靠墙坐下,仰着头道:“不必了。”
陆珏一时也无话说,我们又沉默了好一会,我问:“你还在吗?”
陆珏道:“师兄。”
“陪我说说话吧。”
“好。”
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你跟盈盈什么时候好上的?”
陆珏一时支吾起来:“师兄......何出此言......”
我笑了笑道:“那是我的亲妹妹,你要是喜欢她,可不许辜负她。”
陆珏隔着墙再度沉默,我本来还想打趣他几句,却又听见殿前隐有人声。
“有人来了,你快走吧。”
陆珏道:“那我改日再来。”
我道:“别再来了。”
李承祁将我软禁了一个多月,天气越来越冷,这偏殿里也没有火盆,我夜里常常冻得睡不着觉,只听那北方如吼,竟带着摧枯拉朽之势。一日清早,迷朦中睁开眼,见窗子上异常明亮。我想着既是个晴天,总算应该暖和些了,披衣起来去揭起窗屉,才见整个庭院都铺着厚厚的白雪。晌午时宫人来给我送饭,我将食盒打开,里面热腾腾的冒着香气,竟是一碗肉馄炖。
我问:“今天怎么有这个?”
那人道:“禀殿下,今儿是冬至。”
我道:“是皇兄叫你们送的?”
那人道:“是兰姑姑悄悄叮嘱咱们的。”
兰姑姑是太后身边的女官,我吃了几口也就放下了。算算日子,冬至以后,小寒,大寒,马上又要过年了,时间过的可真快。
过小年的时候我被放了出来,并不是因为李承祁终于息怒,而是因为太后病倒了。我被人带到兴庆宫,皇子皇孙以及后宫的妃嫔们都跪候在殿外,隔着一道轻透的帘子,隐隐可见内里灯火摇曳。
我听见太后问:“怎么不见觉明?”李承祁便从里面出来,一径走到我面前,他连一句话也懒得说,只冲我抬了抬下巴。
我独自进到内闱,太后比之前苍老了许多,她背靠着金丝软枕半躺在床上,对我说:“来,到皇祖母跟前来。”
我眼中一酸,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太后拉着我的手笑道:“怎么了,是最近受委屈了?”
我默默摇头,太后叹道:“皇祖母老了,不中用,你们的这些事啊,皇祖母纵然想管也不能够了。你哥哥这些年不容易,你也不容易,你们都是好孩子,是大人们做错了事情,却都报应在你们身上。”
我哽咽难言,一直都低着头,太后眼中也有了泪光,她拍了拍我手背说:“答应皇祖母,要照顾好自己,实在不行,就不要呆在京中了。”
我记得我刚来长安的时候,李承祁总是嫌我胡言乱语,叽叽喳喳没个安生。我从前分明很爱说话的,现在不知是为什么,只觉得心酸,话倒是少了。皇祖母长长吁了两口气,又扶着床沿咳嗽起来,我正要上前去替她捶背,她却摇了摇头。兰姑姑轻声对我道:“小王爷,请随我来。”
我不解地看向太后,她却也说:“去罢,去罢......”
兰姑姑将我带到屏风后面,交给我一套侍卫的衣服,一个块腰牌。她要我即刻换了衣服,然后又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锦囊,“这里面是太后的一点积蓄,王爷拿上,即刻就走吧。”
我说:“走到哪去?”
兰姑姑说:“天高任鸟飞,哪里都要比皇宫好。”
我从角门出去,一路离开了兴庆宫,天上又下起雪,雪片无声无息地落着,只是绵绵不绝。我还没有走出两仪门,就听见内侍省云板连叩四下,内宫里传来一片哀声,皇祖母薨了。
我鼻子一酸,猝不及防地淌下泪来。唯一疼爱我的皇祖母也走了,放眼这偌大的皇宫,真是再无一人一物值得我多加留恋。
我没回王府,却也没遵照兰姑姑的话离开京城,我不甘心就这样不辞而别,可究竟还在期许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大雪搓绵扯絮般下着,仿佛自那天起就再没有停过。不多日宫中又传出消息,说陛下在服丧时哀思过度,也病倒了。想想人这一生,生老病死,即便贵为人皇也逃不过去。我父王早二十年就丧命在他手上,如今始作俑者也病得奄奄一息,我说不清是快意还是其他,总忍不住要进宫去再看一眼。
我于是换上了侍卫的衣裳,拿着内宫腰牌,夜里黑漆漆的,我轻而易举就混了进去。
陛下歇息在甘露殿,我跟在守夜侍卫的队尾一路摸索过去,偷偷溜进月华门,才一转身,却撞上一个拿拂尘的公公。我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那公公尖着嗓子训斥道:“怎么才来?快去把火炉子里的炭换了,再出什么差池,仔细我一顿板子打死你算完。”
我结结巴巴地答应了,赶忙低头缩脑走进去。这甘露殿极大,陛下大约需要静养,殿里正真侍候的仆婢并没有几个。我找了个角落藏身,又听见殿内深处有人说话。
“......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得了疫症,你怕朕不给他医治,就跟他一起同吃同住。你跟着生了那一场病,病好以后还知道顺水推舟,向朕请旨,搬出来又是太后又是司天台,说什么命格相冲,无非是要朕把他送到离京城远远的。你以为这些朕都不知,朕是想,难为你一个孩子,倒能想出这样周全的主意。”
李承祁侍立在榻前并不做声,陛下叹了口气道:“朕也明白,你母亲将他托付给你,你从小就在意这个兄弟,但你在意他,你知道他可在意过你?”
李承祁低垂着头,叫了一声:“父皇。”
陛下的声音陡然严厉:“你一命保他,几次三番与朕作对,这些朕都可以视而不见,可你连他谋逆之罪都敢包庇,朕只问你,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可还把李家的江山放在眼里?”
李承祁屈膝跪下:“儿臣知错,儿臣以后再不敢了。”
陛下却是淡淡望着他:“不是你不敢,是要他不敢。”
李承祁似是想到了什么,猛抬起头:“父皇......”
陛下道:“你是朕的皇太子,切莫犯了妇人之仁。”
李承祁僵直着身子一言不发,陛下缓缓道:“你从小就不让朕失望,朕要你亲手了结了他。”
我心中一惊,顿生冷汗,李承祁背对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微微慌乱地说:“父皇......觉明对往事所知太少,他本性不坏,是受了奸人挑拨才会一时糊涂。”
“你以为他单纯善良,”陛下冷笑了声,闭上眼道:“他可比谁都要精明。传何信进来。”
不一时何信从殿外进来,陛下仍阖着眼睛:“你说给他听。”
何信于是对李承祁道:“禀殿下,前天傍晚,卫大人请属下在其府上小聚,言谈间说起宁王正与之密谋,要在殿下的饮食之中动手脚,以为瑜亲王报仇。”
李承祁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何信拱一拱手:“殿下容禀。”说着轻轻击掌,殿外另有侍从怀抱着一只小猫和一个食盆走进来。那侍从将猫和盆子都搁在地上,小猫咪咪叫着,探着鼻子围在盆边嗅了半天,方才伸出舌头,轻轻舔食盆里的食物。突然之间,小猫浑身痉挛地嘶叫起来,爪子在身上到处抓挠,直挠出一道道骇人的血痕。何信使了个眼色,侍从俯身将猫抱了出去,何信指着那食盆道:“这是属下在卫府搜到的,无色无味,但毒性极强,属下尚未敢声张,具体如何,还要请殿下定夺。”
李承祁的面颊毫无血色,陛下微一抬手,何信也退了出去。陛下睁开眼对李承祁说:“你都听见了,难为你事事为他开脱,替他着想,可他呢,他何曾将你视作兄长?”
李承祁喃喃:“我不信......儿臣不信。”
陛下道:“信与不信,你自己心中有数。”
李承祁上身猝然一晃,终是跪坐在了地上,陛下从大迎枕下拿出匕首,淡淡凝视着道:“这把匕首跟了朕一辈子,赐给你弟弟,也不算辱没了他。”
见李承祁无动于衷,陛下道:“来人。”
冯公公从角落上走了过来,陛下道:“把这个赐给宁王,即刻就去。”冯公公躬身接过匕首,李承祁却终于慌了阵脚,他一把将匕首抢在手中,极力镇静地道:“父皇......纵然觉明有非分之想,可他无权无势,也成不了气候,儿臣可以继续将他关在东宫,儿臣会派人盯着他。”
“糊涂!”陛下叱道:“他既然起了贼心,就该死。”
殿中一时安静极了,只闻更漏嘀嗒——嘀嗒——好像白云观的木鱼声一样。李承祁紧紧握着匕首,一言不发,又过了良久,方才磕下头道:“父皇,请恕孩儿无能......觉明与儿臣一母同胞,儿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伤他性命。”





我心中焦急,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李承祁现在只怕还以为我要害他,我即使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又如何肯信?
冯公公告退出去,甘露殿又变得空空荡荡,陛下仿佛昏睡了过去,我轻手轻脚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我从没这样近地端详过陛下,一直以来他的面容都隐在冕旒之后,高高在上,那般威严而不可亲近。我凑近了才发觉他原来这样苍老,两鬓虚白,手背上亦有深深浅浅的斑痕。我的心境很是奇怪,几乎每一个皇帝都做过长生不老的梦,几乎每一个朝代都曾以为可以万世不朽,可人终还是会老,会死,每一个朝代都会消亡。陛下贵为人皇,病中却是一样的憔悴狼狈,他这副模样让我戚戚,又感觉天下至尊也没有那么值得庆幸。
陛下的手指忽动了动,他睁开眼,看见了我,惊得微微一颤。我反倒甚是平静,心中丝毫波澜也没有。陛下瞳仁猛地一缩,眼底透出恐惧,他无力地抬起胳膊,好像是想抓住我的袖子,但我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
陛下吐词不清,断断续续道:“景玄......景......玄......”
景玄是我父王的名讳,我道:“陛下,景玄早已不在了,二十年前,是你杀了他。”
陛下猝然一动,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终没有力气,又沉沉地倒了下去。我凝望许久,他的胸膛再没有起伏了。
我匆匆离宫,并没有去找李承祁,而是回到了宁王府。月姑姑她们都急坏了,不停问我这些日子去了哪儿,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进到内室,从柜格里搬出一个木匣子,匣子里装着一些字画,珠宝和地契,我将它们分成四堆搁在案上。陆珏这时走了进来,他不安地看着我道:“师兄。”
我“嗯”了一声,抬起头对他说:“你来的正好,这些东西你替我收着......这一份给四儿,这份给月姑姑,这份给你,这一份你也收着,将来若是需要,就替我给盈盈。”
陆珏的脸色极差,我笑了笑道:“你别这样,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这些东西我原用不着,总归是要分给你们的。”
我放眼朝窗外望去,见两株腊梅花开得极好,轻轻一嗅,已是冷香扑鼻。我不禁道:“就快开春了吧。”
陆珏颔首:“嗯,就快开春了。”
我道:“开春好,等到了春天,园子里的花就更好了。”
我许久没吃上一顿安生饭了,月姑姑亲自给我做了生羊脍和杏仁饧粥,四儿伺候我沐浴更衣,又替我重新梳了头上的辫子。她身上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我望着镜子问她:“你今年十七了吧。”四儿微微点头,她用牙篦将我的头发一点点篦开,动作很是轻柔。
我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宫中来人,传召我前去赴宴。
我问:“陛下圣躬如何了?”
宫里来的人道:“已有起色,因今年除夕宴办得草率,陛下方才想着,再请诸位王爷进宫一聚。”
我听他这样说,已猜到宫里是预备秘不发丧,无论那边现是什么形势,只怕我此去都凶多吉少。可我不能不去。李承祁不知陛下改了遗旨,也不知道酒里有毒,倘若李承熙得势,他必然容不下他。
我于是驱车进宫,发现果不其然,所谓的“诸位王爷”也不过是我、承熙还有李承祁三人。我去的最晚,在殿外正好碰上上酒的侍女,我接过她手里的银盘道:“本王顺路,正好替你送进去。”
那侍女似乎并不知情,稍微犹豫了一下,便道:“多谢王爷。”
我端着酒水慢步走进去,李承祁闻声抬起头,颇有些意外:“还以为你不会来。”
我望他笑道:“皇兄盛情,我焉能不来。”
李承祁坐在上首,承熙坐在左边,我坐右边。银盘中一共盛着三杯酒,按照宫人上酒的顺序,中间那杯应该是给承熙,那么其余两盏都下了毒。
我也来不及想什么计划,只得见机行事,将承熙与我的酒换了过来,他二人因对这事一无所知,到了此刻,还如往常一样地侃侃而谈。李承祁面色平淡,承熙眼里却是难掩喜气,想必心里正揣着龙袍加身千秋万代的的好梦在。我兀自低头笑了笑,端起酒杯道:“承熙,我早该敬你。”
承熙“哦”了一声,轻问道:“怎么说?”
我道:“这数月来你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无以为谢,就借这一杯酒,聊表心意。”
承熙不自在地微微一咳,转头瞟向李承祁,见他并无反应,方才又看向我。我将酒盏一抬,率先饮了半口,承熙便也拿起酒杯仰头一饮。我心中狠狠一沉,犹自忐忑地将酒杯搁下,承熙一时之间并无反应,我坐立不安,指尖不停扣在小案的边沿上。
李承祁自在吃菜,承熙又端起酒杯欲去敬他,因说了老长一段吉祥话,李承祁放下玉箸,含笑道:“罢了,我喝就是。”
我倏然叫了一声:“皇兄!”
李承祁手拿酒杯,不解地望向我,我一时噎住,也只得支支吾吾地看着他。正在此时,对面承熙虚晃了一下,接着“哐啷”一响,整个人扑倒在桌案上。
李承祁迟疑道:“承熙?”
近处的宫人已拥簇上去,轻声唤道:“恭王殿下......”未有回应,只得伸出手去轻扒开他肩膀,谁知竟唬得惊叫起来——只见李承熙口中流出黑血,身体犹在无意识地微微抽动,李承祁猛站起来,急走过去:“承熙,承熙?”又高声喝道:“传御医来!”
一时殿里所有人都乱了手脚,四处奔走,外面披甲持刀的羽林卫也都鱼贯而入。我慢慢站了起来,脑中生出趁乱而走的想法,四下一扫,却发现李承祁正盯凝着我。我有一种无名的天塌地陷的感觉,因他分明是在怀疑我,我还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已听他喝命:“把九王拿下。”
两个羽林卫从背后将我押得半跪下去,这时御医也来了,宫人于是拉开一架屏风,将李承熙挡在后面。
李承祁眉心不展,又反复交代了御医几句,方才朝我走来。我感到害怕,不禁向后微微缩去,李承祁却不再看我一眼,只命道:“验酒。”
宫人拿着银针上前来,先探进我的酒中,道:“这杯无毒。”再探进李承祁杯中,面色一变,伏跪下道:“禀殿下,这杯有毒。”
李承祁怒极反笑,抬手将毒酒尽洒在地上,狠狠掼下酒杯。所有人都不敢吭气,李承祁走上前来,羽林卫便将我松开。我以为他会打我耳光,忙抬起胳膊将脸挡住,谁知他抬起一脚踹在我手肘上,我向后一栽,额角“砰”地磕在案沿上。我甚至来不及动一下,李承祁已从我腰间抽下一根绑带,把我双手紧紧扎住,我连喘着气道:“皇兄,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李承祁不信,猛夺过羽林卫手中的剑,我以为下一秒那剑锋就会把我刺穿,但钻心的疼袭在腿上,李承祁拿剑鞘狠狠抽在我臀腿上。
我痛得眼前一阵发黑,始知从前再狠的责打都留有余地,李承祁扬手连抽了五下,我已经完全跪不住了,指节发白,整个人跪伏在案前不住地发抖。我哭道:“不是我......”李承祁“唰”地抽在我背上,剑鞘的末端划过桌案,直接带下一整块朱漆。
没有人敢替我求情,我只觉得疼痛铺天盖地,连哭都哭不顺畅。
我本能地挣扎躲闪,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走过来:“殿下。”李承祁亦喘着气,暂停了手,来人是何信,他见到了这样的情形,一时抿着嘴低垂下头。他既不吭声,李承祁抬手又抽了我一下,我蜷跪着低声哀叫,何信只得道:“殿下......恭王殿下怕是不行了。”
肩上即刻又挨了一记,我痛得只在啜泣,李承祁却半俯下身,将我下巴强扳过去。
他看着我说:“你听见了。”
我本已是泪痕满面,此刻与他四目相视,生生又淌下泪来。
李承祁一字一字地说:“承熙是我从小看大的弟弟,你要了他的命,你是不是也想要我的命?”
我的嗓子已经哑了,但我却是歇斯底里:“他是你弟弟......难道我不是你弟弟?”
李承祁甚至都不冲我吼了,他只是说:“李觉明,我给过你多少机会,是你一次又一次地作践了。”
我不自觉地摇头,满身是伤,痛到极处,我根本没有力气再解释了,只能低低地说:“真的不是我......我怎么会要害你......”
“我只相信我的眼睛。”李承祁将我松开,站了起来:“来人,把九王拿下,囚禁宗正寺,具名其罪,再作审夺。”
我如傀儡一般被人摆布,拖出殿外,仰头见到流云散落的天空。原来众口铄金是真的。我知道李承祁可以轻而易举地取我性命,我一直知道,但我心里不信。我以为他对我会有所不同,这一错误认识足足耗费了五年,记忆中的长安已经不复存在。
【尾声】
这一年的二月二十九,新皇登基,普天同庆,我总算不再发烧了,日子也变得好过一些。
我穿着赭色的囚衣,朝夕不见天日,有个词叫成王败寇,我如今就是那个败寇的寇。
刚被关进这里的时候我发了高烧,烧得神智不清,皮肤焦痛,整日整夜地蜷在一堆草垛上,一时冷,又一时热。我梦到小师弟,梦到师父,甚至还梦到了李承祁。他掌着一盏烛灯来看我,寺里黑漆漆的,那灯的火苗只有豆大一点,堪堪照亮他的一小半脸颊。他的掌心是冰凉的,也可能因为我额头太烫了,总之他伸手抚过我眼角的时候,那种感觉太舒服了。
可惜我只做过一次那样的梦。
明明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纵然我每天清醒的时候都想着李承祁,我再也没做过那样的梦。我于是问这寺里的掌案:“皇兄果真没来过吗?”
掌案道:“陛下万金之躯,哪里会来这种地方。”
我仍有些不信,喃喃道:“这可好生奇怪,皇兄分明还对我说了话的。”
掌案仿佛很可怜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位掌案人很好,不曾为了快些结案而对我动私刑,他甚至偷偷给我煎过两副药,如果没有他的药,我这次可能真熬不过去了。
掌案知晓很多事,他对我说,进了宗正寺就没有活着出去的,要么被赐死,要么被终生囚禁,直到死。我能看出他并不是在吓唬我,王室的争斗本来就这样残忍。这里原是前朝所建的一处宫殿,渐渐废置,因又划给了宗正寺,就专门用来关押死囚。
壁砖摸上去是湿漉漉的,又冰又滑,仿佛还渗着丝丝寒气。掌案坐在远处唯一一扇窗屉前,窗外的阳光遥不可及。
我对掌案说:“我从没害过皇兄,真正下毒的人是陛下,你相信么?”
掌案摇头:“陛下何以会对自己下毒。”
我险些忘记新皇已经登基了,笑了笑说:“是我说错了,不是陛下,是先帝,先帝下毒想要杀了陛下,你相信么?”
掌案说:“卑职不敢信。”
我愣了一下,方才恍然大悟:“您是明白人,原来是我糊涂了。”
过去的这两个月,承熙丧命,皇后发疯,卫见仁在府中畏罪自尽,一切关系来不及厘清就已随着皇位更迭而石沉大海,李承祁相信也罢,不信也罢,又或许他根本都不想去查。承熙已经死了,往事如何,真相究竟是什么,要他掘地三尺再去查明他的生父差点就要杀了他么?若我是他,大约我也不肯去查。
欺人亦是自欺。酒的确是我递给承熙的,我也明知那里面有毒,其实就是我杀了他。这段时日于我而言不啻梦魇,于李承祁又何尝不是?假如我认罪,父皇于他还是父皇,承熙仍旧是他从小看大的弟弟,他不曾因误会而苛待过我,他既是新君,也是一位仁君。
我忽然问掌案:“倘若我伏罪,会是什么下场?”
掌案说:“卑职不敢揣测圣意。”
我说:“倘若我被赐死,皇兄可会来见我最后一面?”
掌案说:“卑职无法向王爷许诺。”
我想起初次见到李承祁的模样,他穿着绛衣博袍,鲜冠组缨,英挺的眉目衬得仪表堂堂。他习惯了对别人发号施令,也习惯了别人对他恭恭敬敬,他很会做太子,可是作为兄长,他就远没那么游刃有余了。
他打了人,心里明明想问还疼不疼,事实上却懒洋洋地背着手说,你怎么不吃饭呢?他知道青城山不安全,所以千里迢迢地把我接回京城,他知道柳衍的底细,所有凶巴巴叫我不准再来往,一直以来肆无忌惮的是我,战战兢兢的却是他,倘若我能早知道这些,我也不会和他吵那么多架了。
我叹了口气说:“我认罪,我只想再见皇兄一面。”
掌案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王爷可要三思。”
我说:“我认罪,我想见他。”
掌案说:“卑职尽力而为。”
今晚一定更文,**

可我终究还是没能见到李承祁。
那天之后,宗正寺掌案将写好的奏折呈递上去,太极殿里群臣哗然,我的罪名也一桩接一桩地冒出来。从前几番藐视宫规,桀骜不驯,不过这些都是小罪,真正严重的还是下毒谋害了恭王。李承祁极为震怒,他在中书省的衙门与几位重臣议事,谈得不怎么投机,一气之下连芴板都摔了。李承祁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杀我则无以正法纪,几位老臣却认为先帝大丧之期未过,不应再使皇嗣凋零。
这些都是盈盈告诉我的,她在甘露殿前跪了许久,一心想要见我一面,李承祁从前很宠爱盈盈,可是这次他也丝毫未有动容。
他究竟觉得我的罪过有多么不可原谅?我也不是怨怼,只是感到心酸。盈盈伏在我肩上不停地哭,把我的心都哭乱了,我只得轻声说:“怎么,是嫌我变得难看了?”
盈盈紧搂着我的脖子,胸口哭喘得一起一伏,我拍了拍她背心说:“别搂着了,我身上脏。”
盈盈从不知道,她其实是我的亲妹妹。她还那样小,以后何时出嫁,会找一个怎样的夫家,我在长安唯一担心的就是她,可惜这些我通通不能亲眼看见了。盈盈走后不久,何信就带着圣旨来到宗正寺,他说陛下仁慈,顾念手足之情免去了我的死罪,赐黥刑,发配甘州。
“甘州......”我兀自念道。
“从前天策大将军领兵与突厥决一死战,就是在甘州。”何信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九殿下,接旨吧。”
我不禁摇头,黥刑是要在人脸上刺字,所留下的疤痕终身无法洗掉,我不想死,可也不想遭受这样残忍的刑罚。我始终以为我的命数不会是这样,直到被人按坐着绑住手脚,衙役在火堆上烧红了烙铁,正要行刑,何信收起圣旨说:“我来吧。”
我额角上青筋暴起,猛烈地挣扎,那烧红的烙铁仍往下扑扑落着火星子,凑得近了,一股灼热的焦痛直逼进皮肤里。何信道:“殿下请勿动。”我猛然偏过脸颊,颤抖着道:“不要......不要......”我急生出汗,何信却断然伸手向下一按,烙铁几不可能地避开我皮肤按在了我颈后的刑凳上,烧得铁椅呲呲直响。衙役们一时之间面面相觑,却又不敢作声。
何信道:“陛下有一句话,让微臣问殿下。殿下招供得如此爽快,想必是一心求死,殿下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何还怕在额上刺字?”
我极怒道:“我要是能好好活着,我怎么会想死?”
何信将烙铁放回水缸里,只听“哧”的一声,水面腾起一阵子白雾。“那么请殿下好好活下去。”他抬头再看我一眼,将圣旨轻搁在我身旁:“黥刑毕,微臣告退。”
我久久震惊,犹在这句话里回不过味来,分明是李承祁把我逼到这步田地,他却要我好好活下去?我怎么好好活下去?
我终于离开皇宫,是在一个晴朗的傍晚,手腕上的枷锁一环套着一环,太过沉重,走路的时候总是哐啷乱响。何信与两个侍卫押着我离开宗正寺的监牢,一路穿过红墙绿瓦的长长的甬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打量早已熟悉的宫闱。刚转过永安门,远远看见两个宫女捧了提炉,其后点缀着两面翠盖,八个太监抬着一乘步辇慢慢行来。何信与那两个侍卫皆立于宫墙之下静候回避,我听见抬着步辇的太监整齐的步伐声渐渐走近,不敢抬头。
一切已经不一样了,他不再是东宫的太子,不再是储君,他的名字何其尊贵,普天之下人人皆要避讳。
步辇在我身前忽然停住,我亦随众人双膝跪下去。
他就坐在步辇上,只能想象,他是微微倾着身子,沉默地低头打量着我。
我想起很多事,想起他背着手与我站在青城山的山崖边,看着底下绵延起伏的郁郁葱葱的山林树木,他感叹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原来是这样一幅景象。
想起车马行过潼关,他撩起珠帘,指着远处隐隐高耸的城墙对我说,你看,那里就是长安。
想起在东宫住下的第一天,他和我仰躺在同一张床榻上,他笑着说,今儿太晚了,你就和我睡,明天再给你找住的地方。
想起他将我安置在一个偏院,亲自盯着下人将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敞亮。他隔着纱窗打量外面的院子,淡淡说,这里虽然小些,但十分清净,我回头再叫人往西边角上栽几株梅花,冬天下雪的时候,就更好了。
我眼眶止不住地发酸,眼泪分明滴在地上,可能我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为什么答应过的事情,他一件也没做到?
栽完那些梅树以后,我说,这些树干还这么细,要到何时才能开花呢?李承祁说,好景都是要等的。他说的这话并不错,今年初春,那几株梅树终于开花了,他朝夕之间君临天下,应也算是求仁得仁。我亲眼看他在这一路上奔波劳苦,那些被丢下的天真热忱,信任与承诺,可能相比起锦绣江山并不算什么。我不甘心,忍不住抬起头,李承祁却已经收回目光朝前平望。晚霞疏疏落在他眉间,他缓慢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只轻轻转着拇指上的绿玉扳指。总领太监将拂尘微微一抖,道:“陛下起驾......”
我脱口喊道:“皇兄......”
只见步辇稳稳地抬起,十几个宫人簇拥着御驾上的赭黄龙袍,一路迤逦而去,我终是追不上的。
这可能真是最后一眼了,我双肩微微抽动,终于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何信搀我起来,催促我早些起程。
西城门外,暮色沉沉,此时已近清明,三春之景自此绚烂到极致,只是自古盈虚有数,再不多日,又会由盛转衰。我听见蝉鸣细细,大片的桐花随风坠落。何信交给我一串钥匙,说我不必前去甘州,离开京城以后随便去哪。
可是我哪也不想去,天下之大,哪里都不再是我的家。
我不知道李承祁是怎么想,他究竟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还是他仍旧是在误会我,何信劝慰道:“王爷何须这般自苦,此去天高地阔,总会有王爷的容身之处。”可恨人心就是这样,我偏偏是这样想不开。若要从此分道扬镳,各不相干,这话我只能嘴上说一说,我做不到。
我始终记得性命关头他替我挡下那一刀,他还和我赌马,玩笑,他曾经喝醉了酒,红着眼睛对我说,我的亲弟弟,如今还被养在千里之外,不知道他如今已长成什么模样,可欢心,可康健,可能在他的印象里,从小到大,根本都没我这个人存在过。
他分明存在过,我好不容认了他,接受了他,我将他当作真正的亲哥哥,可他却又不认我了。
我对何信说:“我会去甘州,倘若皇兄有一天改变心意,就到那里去找我。”
何信嘴唇动了动,我道:“老死在甘州也无妨,等一辈子也无妨。”
这一年我十九岁,从长安到甘州,要行两千里的路,经过无数城池村落,翻过荒山,穿过四野无人的戈壁和大漠,我用双脚丈量父辈曾经征伐过的每一寸黄土,这一路上餐风宿水,卧雪眠霜。我在玉门关卸下腕上的枷锁,服了两年军役,因一位娘娘为陛下诞育了皇子,大赦之诏从长安而来,我也重获自由。但我依然没有离开甘州。
离开长安的第一年,我水土不服,又生过很多回病。
第二年略略适应了气候,却又思乡得厉害。
第三年第四年,我看惯了祁连山的日出日落,草原和雪山。
到了第五年,我已经难再记清故人的容貌。
六七年之后,我也渐渐地不再想起长安。
(全文完)
今天在敦煌鸣沙山玩,刮大风,突然有了新的脑洞,有点想写长安某第二部了(番外还是有的!


贴两篇文评给李承祁洗洗白
【1】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多少人想往长安去,多少人在长安城里醉生梦死经年浮沉。多少人的梦里是繁华街巷,玉壶光转鱼龙舞。而多少人置身繁华之中,却厌倦了迷离的声色与柔腻的脂膏,一心只想逃离。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道离别。
这里是长安城。长安长安,歌谣里唱不尽的颜色,画卷里铺不完的声响。这是青城山望不见的地方。在青城山里的时候,觉明一定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与自己骨血相融的人,还有牵挂在遥远的长安城。从未想过,有一天,有那样一个温柔的兄长会寻来,不动声色却软磨硬泡地执意带他走,去重山之外的长安,去宫殿林立的皇城,从此改变他一生的命轨。
是什么时候呢。是什么时候起,兄长不再是初初见时那般温情的样子,而他久居宫闱,也渐渐觉察出天家贵胄看似亲和堂皇的的表面下淡漠阴狠的人心来。他本不该来经历这些,他若是做个云游山间的小道士,或许能规避了这些凄风冷雨。从青城山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并不仅仅是来到了长安的,他是将自己的一辈子,作赌一般完完全全地交给了未曾久处的兄长,以期长长久久的安宁。
然而年光的疾驰又何曾给了李承祁喘息的机会呢。他还那么小的时候,已经学着周全打点一切,在各种势力之间辗转周旋。天家的血脉淡薄,他得到的亲情也委实太少。觉明在青城山里无忧无虑的朝朝暮暮,是他多少殚精竭虑换来的。从东宫到龙椅,何其曲折,何其艰难,是日日的举步维艰、蛰伏算计,又何曾有过一点点的欢愉。这一条路上容不得丝毫的行差踏错,凌厉的手腕与深沉的格局,都是一个上位者所必须有的东西。纵然他心里那样在意觉明,展露于面的也只能是苛责与推拒。就好似他想尽力保全他的幼弟,故而尽全力想将他推出风波中心,却又要放在目光可及之处,放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可是后来啊。没有人能强大到掌控命轮前进的方向。长安长安。这里没能给予觉明长安,却也不是李承祁的长安之所。所以在风云暂歇时,他将觉明又一次从身边推开。第一次要保他性命,这一次便是要他自由。离开长安,从此山长水远,总有栖身之处,总好过一辈子折在了这里,总好过一辈子不快意。
他的觉明,他最珍视佑护的弟弟,合该去仗剑天涯、云游江湖,真性真意,去做一个十九岁的少年郎该做的所有事。
叙别梦、扬州一觉。云澹星疏楚山晓。听啼乌,立河桥,话未了。觉明终是去了远放的甘州。在此后的年岁里,独自品尝孤身边陲的辛酸寂寥。午夜梦回,或许他会小心翼翼地拉住兄长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抬头端详他除去玉冠冕旒后熟悉却也陌生的面容,再在泪水盈眶时垂下眼睑,小心翼翼地嗫嚅一声说不清因由的对不起,而后鼓起勇气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很久很久,鼻尖只有淡淡的熏香气息萦绕。这便是他所求的长安。
向长安,对秋灯,几人老。
举目见日,但见星河宛转,流云浅淡,山峦延亘,屋宇连绵。
只是不见长安。不见故人到此,无处话思乡。
【2】



哎这个番外就是俩人怎么尽释前嫌,写着没意思,而且感觉有点破坏结尾的意境,还是写李承祁那个吧,今晚更。

【当时明月在】
【番外·李承祁】
他有的时候会想起他,他大概是去了南方,有可能是扬州,也有可能是苏杭。
—————————————
昨儿刚过了重阳节,暑热褪尽,宫人已纷纷地换了秋衣。他在延英殿前跪了有一个钟头,膝盖微微发痛,不由侧过头问:“父皇还没有下朝?”跟着他来的太监道:“今日确是晚了些,小的听闻扬州闹了水患,大臣们正为赈灾之策争论不休。”他遂点头道:“那我再等等。”
他生在永徽二年,六月初一,因那天夜里月如三五,光照四方,陛下以为是件奇事,便给他起了“月奴”的乳名。宫里年长的嬷嬷都唤他阿奴,陛下初为人父,对他更是百般宠爱,亲自教他诗书骑射,就连寻常出游狩猎,亦要带在身边。他是孩子心性,成日里爬树,斗草,猜拳,还捉弄那些宫女和太监,直是无乐不作。连他母亲都常责备他:“没大没小的,怎么这样不知身份。”陛下却总是一笑置之,说:“阿奴还小,免不了要淘气些。”
其实下月便要过六岁的生辰,他已然不小了,也懂得很多同龄稚子不懂的东西。譬如陛下宠爱他,因他不仅是皇长子,而且还是嫡出,将来十有八九会被封为太子,继承大统。大统便是天下,他常常对这个两个字感到惶惑不安,却又有种油然的自豪。他的父皇勤勉政事,忧心生民,无人不称之是圣主明君,可真要做到像父皇那样,却是太难太难了。
他喟然叹了口气,秋风簌起,惊着远处宫殿屋脊上栖着的宿鸟,扑扑地朝天际飞去。
他忽然想起去年春狩,众人使出浑身解数,都想拔得头筹,可终究谁也没能比过何大将军。众人前去道贺,称赞何将军如何英武,陛下由始至终却都是淡淡的,仿佛对这围场的热闹并不上心。倒是看见树桠上歇着两只鹂鸟,笑问他喜不喜欢。
那一对鸟儿当真是好看,通身雪白,眼珠子漆黑乌亮,爪子和短喙却又是赤红之色。
他玩心大起,忍不住便要扑过去捉,陛下将他拦住,只从马鞍上抽下半段牛筋,又叫他随地捡来一块石子。只听“啪”的一响,那一对鸟儿双双跌在地上,拼命扑棱着翅膀,却飞不起来。他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将鸟儿抱在怀里,轻轻抚摸那头顶处细软的绒毛,蹭在颈下微微发痒。陛下便是含笑远远地望着他,眼中透了一丝恍惚,似乎恰是喜欢这他不知天地的样子。
陛下一向严正恪勤,对内官臣下更是不假辞色,可是自他记事起,陛下从没对他发过火,永远都是耐心温和。
昨天却是不同。
昨天是重阳节,原本是个大日子,但扬州闹了水患,陛下并没兴致,宫中也只是草草操办。傍晚时在立政殿摆了酒席,他母亲执着玉箸替陛下布菜,他一面逗着鸟儿,一面念着太傅新教的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他母亲唤道:“阿奴,去净了手便来吃饭。”
他蹦蹦跳跳地去了,等再回到桌前,陛下已经搁了筷子。他母亲略略不安地道:“妾身这膳食做的不和陛下口味。”陛下负手走到窗边,声音平淡:“你莫多心了,朕是想着扬州的灾民,灾情未解,朕总是食不知味。”停顿半晌,忽又说道:“昭仪临盆的日子似乎快到了。”
他母亲点一点头道:“妾身昨儿才去看过,御医说一切无恙。”陛下道:“那便好。”眼中浮出一丝笑意,转过身来对他道:“倘若再添个弟弟,便一道上书骑马,也能与阿奴作伴了。”
他一粒粒扒着碗里的饭,却是闷闷不乐地说:“可儿臣想要玉娘娘生个妹妹。”
他母亲责备道:“阿奴。”陛下却只当他童言无忌,问道:“为什么想要妹妹?”
他直言道:“太傅说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这些事例自古皆有,所以儿臣想要妹妹,不想要玉娘娘生弟弟。”
陛下一言不发,只轻轻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这是他遇事不决方才会有的动作,朝中人人惧怕,皆因天子之怒,伏尸百里。他今次说错了话,他母亲面色惶然,早已跪下身道:“阿奴年幼无知,还请陛下宽恕。”殿里仆从亦跪了一地,陛下目光黯淡,面上却无半分喜怒之色,只是沉默地拂袖而去。
听闻陛下整宿未眠,独自登上承天门,饮了许多酒。
他这一夜也没睡好,心中惴惴不安,故而一早便来请罪。
偏这日下朝下得晚,陛下本就是强撑着,此刻一散,精神更加不济。因揉着眉心走下丹陛,宋安在前低声道:“陛下仔细台阶。”
出了含元殿,外面空气清爽不少,他沉默地坐上步辇,因觉着那日头格外晃眼,便拿手遮住眼帘。步辇轻摇慢晃,他头痛更甚,又听见宋安小心唤道:“陛下。”他轻“嗯”了一声,并没睁眼。宋安的声音愈加恭敬:“禀陛下,小殿下今儿一早来,已在延英殿前跪了一个多时辰,说是要向陛下请罪。”
他听过以后并不言语,仿佛是沉思,又如假寐,到底长叹了一口气。因从辇上下来,拾阶缓缓朝内殿行去,靴底悄然无声地踏在地上。
月奴浑然未觉,直待陛下走到身边,方才扭转过头,一时怔忡了一下,有些怯怯地道:“父皇。”
他将后襟一抬,坐在他身前的石阶上,“跪了这么久,是要向朕请什么罪?”
月奴只垂着脑袋,“儿臣昨天说错话,惹得父皇生气了。”
“哦,”他声音仍旧温和:“说错了什么话?”
“儿臣说......不想让玉娘娘生弟弟,是因古来同室操戈......骨肉相残之事不胜枚举......”
他恍然失神,只是坐在那石阶上,心中却想着昨日念诵的诗。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果然少去那一人,从此诗不成诗,景不成景,一切皆不成样子。
他想起那一年,何信拘来冯昌元,一字一句供出真正下毒的乃是他父皇。原来最狠毒的是人心,最易变的是人心,最不可思议的也是人心。父皇为了杀他,觉明却为救他。他震惊,震怒,最后却是心灰意冷。一切逝如川水,散如云烟,使他真成了孤家寡人,何其可笑。
枯坐到夜阑人静时,他才去了宗正寺。见他蜷卧在一方草垛上,浑身滚烫,早不省人事。他将他衣裳轻轻揭开,背后交叠的伤痕触目惊心,他轻轻抚摸他的面颊,却见他嘴唇颤动,眼角滑下大颗泪珠。他将身子低伏下去,听他喃喃说道:“放......我走......”
他心如刀绞,握着他的手沉声道:“想去哪呢?”
他无意识地摇头,只是一遍遍说:“放我走......”
他眼中一酸,原以为释怀的都耿耿于怀,早已忘却的却历历在目。再上层楼,再饮烈酒,终究还是无济于事。
他伸手轻抚月奴的头颈,望着他,就好似觉明也还那样小。在青城山,白云观,穿着浅蓝的薄衫,在暖阳下肆意奔跑,发辫一跳一跳的,身后跟着叫不出名字的啁啾鸟雀......一切未历时光。
他兀自长长叹了一声,那十足苦闷和无奈的感觉,小孩子终不能懂。他却也无需他懂,只望着那稚子童颜,一切烦恼倒都减淡了。
他道:“同室操戈,自古皆有,你这话并没有错,朕不曾生你的气。”
月奴仰起头道:“可是昨天......”
“昨儿的事,朕已经忘了。”
月奴这才粲然一笑:“父皇既忘了,那儿臣也忘了。”
说着便要站起来,不想膝盖痛得厉害,摇摇晃晃朝前一扑。他忍俊不禁,干脆站起来将月奴抱在身上,转而进了延英殿。
“在朕这里吃了午膳再回去。”
月奴被他搁在一张黄檀案几上,嬉笑着点头,两条腿在空中荡来荡去。
后来他将弟弟的一切交给何信,再不过问,也再不提起。他怕他的不舍会害了弟弟,他怕再有一念之差,便要强迫觉明如从前般留下。他盼他过得舒心,所以龙归沧海,虎入深山,他将自由还给他。
但他并没有忘记。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完)
这就是最终的番外,没有相见欢,如果我写第二部的话相见欢就直接放在正文里,如果没有第二部,这就是最终的结局了,希望大家喜欢《长安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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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1:1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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