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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长安某(古风 兄弟)[第3页] |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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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李承祁都这样问了,我也不由得反问自己。明明我才应该是理直气壮的那个,可我此时却如此不安,究竟是因为什么? 可能因为李承祁是兄长,可能因为他是储君,可能因为我说的话,他愿意相信则再好不过,他若不愿相信,我也毫无办法。甚至等到有朝一日,他终于成为这天底下的万乘之尊,漫说怀疑逼问,就算是贬谪赐死,我也只有磕头谢恩的份。其余皇子尚且各有母家,再不济些的,也至少还有封爵授赏。而这些我都没有,我唯一能够倚仗的,就只有这个几年前仓促相认的兄长。 李承祁按了按我的肩膀,我下意识就觉得反感,但是我并没有吭声。李承祁道:“事已至此,你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就是真凶......”他停顿了半晌,问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办?” 我道:“臣弟不知。” 李承祁的声音微微不悦:“一口一个臣弟,既然说得这样口是心非,还不如不说。” 我心里更加不痛快了,干脆不再多言。 我们这样又沉默了好半天,李承祁似乎被我弄得有点无计可施,低头摸了摸袖兜,然后竟从里面掏出一枚铜板来。 他托在掌心里抛了抛,忽然轻巧地往上空一旋,只听“叮”一声响,那枚铜板便被反扣在手背上。 我愣了半天,完全搞不懂李承祁在干嘛,可他本人却是一副胸有成足的表情:“猜猜看。” “猜什么?” “铜币正面刻的是‘通宝’,反面刻的是月纹。倘若掷出来是正面,我便相信你与此事毫无干系,倘若是反面......” 我皱起眉:“倘若是反面你要怎样?” 李承祁说:“先猜吧。” “我为什么要猜?反正规则也是你定的,你宁肯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也不行信我,我凭什么要猜?” 我越说越生气,气得一把揭开他右手,一看,居然是正面。嘿!这下我可更加理直气壮了:“你看吧!” 李承祁却说着就要把手收回去:“你说的对,再换一个别的方法吧,反正这也是怪力乱神之说,兴许根本不能证明你的清白。” 我急了,一手把那铜板抢过来:“什么怪力乱神之说,你这人还讲不讲道理?天意都是如此说的,你居然还不相信......”我声音忽然小下去,又抬头看了李承祁一眼,满是疑惑。原来这个铜板并不是一正一反,而是两个都是正面。我更加迟疑不解了,翻来覆去又检查了一遍,发现的的确确是双面都刻着“通宝”字样。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摸了摸脖子,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李承祁缓缓把铜板从我手心里拿回去。 我道:“怎么会有两个正面……” 李承祁道:“你说呢,为什么明明是铜板,却会有两个正面?” “我怎么知道啊!”我被他问得有些窘迫了,微微提高音量,抬头却见李承祁面不改色,只拿袖口仔仔细细把那枚铜板擦拭了一遍。他漫不经心地道:“我原来很小的时候,总是害怕父皇叫我去他的寝殿,每回去了就是问我的功课,稍微有一点懈怠,或是哪里背诵得不够流畅,都要受好一顿责罚。” 他轻轻吹了吹那枚铜板,继续道:“不过那时候母妃还在,她也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每次在我去勤政殿之前,她就同我掷一回铜板。母妃说,倘若掷得的是反面,则说明我的课业还要再抓紧,倘若是正面,则我此去勤政殿,就一定会受到父皇的称赞。后来直到母妃去了,我才得知这枚铜板是她特意去太府寺找人做的,无论怎样掷,最后投出来的都是正面。” 李承祁抬起头看向我:“这世上的大部分事情,的确都有正有反,有真有假,但总也有那一两个例外。”他托起我腰间常佩的那块玉玦,把那枚铜板也系在上面,他说:“我相信你,你也要试着相信我才行啊。” |
我甘愿相信他说这些话都是出于真心,因人眼中的情绪往往做不了假,此刻他看着我,目光就好像几年前第一次见面那样,明亮而温和。 我紧紧握住那枚铜板,垂下头,这时何信又从外面进来了,他单膝跪下,询问李承祁:“殿下,今日随扈的亲兵当怎样处置?” 李承祁淡淡道:“各杖四十,撵去充军。” 何信十分愕然,跪在那里没有应“是”,反而不自觉地皱起眉道:“殿下......” 李承祁抬眼看他:“怎么?” 何信道:“殿下......侍卫们一时疏漏,诚该受罚,但请殿下念其往日忠心耿耿,到底留着他们吧。” 李承祁眼中浮出笑意,道:“东宫从不留无用之人,今有一时疏漏,焉知来日就不会再犯?近来羽林卫屡生事端,终究也是你御下不严,我不曾问你的罪,你倒还有胆子替这些人开脱起来?” 何信一听李承祁变了口吻,立刻改换双膝跪在地上,他沉默了一会,垂眼道:“是属下管教无妨,属下自去领罚。” 李承祁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道:“去吧。” 宫中打人很有讲究,最轻的是用篾片,要么责臀要么责腿,最重的则是用廷杖杖脊,有的短命鬼挨不出十下就已经一命呜呼。不知何信“自罚”给自己罚的是哪一种,但反正挺狠的,我最后见他都无法行走,几乎是被两个人一路搀回去的。 按理说,何信家中有世袭官爵,和李承祁更是打小的情分,这两个人怎么如今却隔膜起来? 这件事一直到回京之后我也没弄明白,我唯一搞明白的是,卫见仁亲耕时为什么会帮我。原来太后给我定的亲事就是卫家,我将来要娶的是卫见仁的幺女,年纪才不过十四岁。 简直就是强霸幼女啊。 我一想起这事就头皮发麻,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四儿替我放下床帐时,十分不解地说:“殿下到了年纪,订婚娶亲不都是常事?奴婢看好些王爷都已经成家了,平时纳妾还来不及呢,怎么到殿下这儿却成刀山火海一样的事了。” 我正拿指尖搓着头发,倚在枕上看着她说:“你这妮子,想必就盼着我早些成家,你也正能去寻一个相好的。” 四儿羞得两颊绯红,轻声啐了一口,撂下帘子就跑了。 我躺在床上又翻覆许久,心想哪有“牛不吃水强按头”的道理。我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兴庆宫,扶侍皇祖母起床,又一道吃了早膳。我见皇祖母心情正好,好赖说了自己主意,皇祖母一向最疼爱我,没想到听完后却也生起气来:“胡说,王公子弟哪有一个是不娶妻的?这件事已经定了,再起什么歪心思,仔细哀家叫你哥哥打你。” 我气的将胳膊一甩,皇祖母笑了笑,又将我揽去怀里,只转头对芳姑姑道:“这些个小辈里,哀家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九儿,生下来就没了亲娘,纵然有个哥哥,只怕也不能十分照应。要不早将这些事物定下来,哪一天突然撒了手,到了那头这心都还是悬着的。” 我知道动摇太后是不可能了,那我还能怎么办,只能想法子去令卫家主动退亲。 我把计划跟陆珏讲了一遍,他一开始不肯帮我,我扬言要揍他,到最后他还是屈服了。 陆珏从城南的市集上给我搜罗了一大堆春宫淫书,用块大布裹着扛了回来,颇为感慨地对我说:“所谓「术业专攻」,果然不假,单单是男女房事这一项,竟也有如此多人著书立说,可见我从前竟是井底之蛙。” 我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师父倘若知晓我将他的小徒弟带坏成了如今这样......不敢想,真是不敢想。 |
我怀着一种对知识的敬畏去翻阅那些春宫,很快自得其乐。但古人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我的计划是去明月楼喝喝小酒,牵牵小手,再做一些风流倜傥放浪形骸的事。 那卫见仁是个出了名的清流言官,家教极严,肯定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纨绔膏粱吧。 我想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一个人要想沾花惹草,不着实砸一些银子是不可能的。我于是叫四儿去把我这几年的份例都找出来,四儿便从她妆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兜着往桌上一倒,仅有几个金锭子“咕噜”滚了出来。 老实讲我有些失望,我堂堂一个王爷,三四年攒下来的私房钱居然只有这么一点。我悻悻地把它们全揣进袖子,有些底气不足。为了撑场面,我这回也没有换百姓的衣服,外袍上绣着麒麟、祥云和海水江牙,腰坠白玉,大摇大摆地来到明月楼。那里的老鸨最会识人,一看我此番衣着不凡,远远地就攥着桃红色的绢子迎了过来。 “哎哟,这不是......哎呀贵客贵客,快请进来......” 我被那股香料味熏得有点懵,陆珏站在我身后说:“这是九王爷。” 那老鸨的声音立刻又往上拔了一调,掩嘴高声笑道:“哎哟我说呢,难怪没认出来,原来是九王爷!王爷这神仙一般的品貌,难怪我这凡俗眼力认不出来......” 我僵僵地陪了回笑,紧接着又被另一群穿红戴绿的姑娘给围上了。她们衣着打扮倒比老鸨好上许多,个个青春貌美,有的摇着团扇,有的指尖缠着丝带,有的伸手上来勾我的腰封......唯一不好的是她们每个人都在说话,我应了这个就又误了那个,最后晕头转向,反而一句话也没说清楚。 我从没被这么多女子围拢过,有点慌乱,东倒西歪地从袖中摸出一块金锭子,举到高处摇了摇。那些姑娘更加嗔闹起来,我被吵得捂起耳朵,背靠着楼梯说:“哎......我是来找柳姑娘的,请问柳姑娘在吗......” “柳姑娘?嘁,又一个来找柳姑娘的......” 她们的兴致立刻小了许多,纷纷将我放开,有点自往别处去了,有的还在叽叽咕咕地掩嘴耳语。我这才得以立正,又抬起袖子揩了揩汗,余光里一个人扶着楼梯缓缓走下来,我抬起头,见柳衍已站在了我面前。 |
她出现得毫无防备,上一次见面时,她还手握着金簪似非要杀了我不可。我站在原地有些愕然,柳衍却安静地望着我,眼底仿佛空无一物。 她道:“听说王爷要见我。” 我还没有开口,那老鸨已又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将柳衍的肩膀往回微微一揽:“王爷真是好眼力,我们柳衍可是众位姑娘里最拔尖儿的......” 我知道她这样说其实就是想要钱,便轻轻一抬,将手里的金锭递到老鸨手心里。老鸨喜上眉梢,弯着腰连连笑道:“王爷楼上请。”她将我二人送到了楼上的一个雅间,退出去时,还不停向柳衍使眼色:“好好招呼,万不可怠慢了......”说着将门带上,房间里就只剩下了我与柳衍。 我四处打量了一番,这正是我上次差点丧命的地方,处处挂着珠帘纱绸,半遮半掩,朦朦胧胧,好像是别有洞天,又好像是精心密布地欲盖弥彰。 那柳衍仍是一脸淡漠,我故作轻松地与她攀谈:“旧地重游,你就不问问我是来做什么的?” 柳衍道:“来杀我?” 我道:“君子人既往不咎,非也。” 柳衍笑道:“王爷不必惺惺作态。性命攸关,谁又能真的既往不咎?” 我亦笑了笑:“怎么你一个女儿家,每天所想的不是杀掉别人,就是别人会来把你杀掉?” 柳衍抿唇看了我一眼,不再理会我这句话,径自坐去妆台前,拿篦子轻轻梳理起头发:“王爷若不是来寻仇的,那又是来做什么?不如明示。” 我缓步走过去,坐在床沿边翘起腿,望着柳衍近在咫尺的侧脸:“我是个男人,你是个歌姬,我在你身上花了钱,你说我是来做什么的?” 柳衍耳畔的发丝被我微微吹动,她转过头向我道:“原来王爷是来寻乐的。” 我笑道:“不错,我正是来寻乐的。” 柳衍凝视了我片刻,不说话,忽然伸手拉开了绑在胸前的丝带,缓缓站起来。原本披着的大袖衫随之落到地上,她又褪了丝履,赤脚从那一堆衣衫里走出来。 我无比惊愕,更有一些无所适从,她此刻露着雪白的肩膀,只穿一件齐胸红裙,裙子有长长的拖尾,拖拽在地板上悄无声息。 柳衍微弯下身,发丝扫过我口鼻,带来一阵战栗的酥痒。她俯身靠得越来越近,我如坐针毡起来,她轻轻低伏在我耳畔,忽然笑道:“王爷闭着眼睛做什么,不敢看么?” 我虽然在春宫图上了解了一点片面知识,但我着实是清白的,从没有真正见过哪个女子裸身的模样。我其实慌张得冷汗直流,手笼在袖子里攥起床单,却咬牙道:“不敢看?我会不敢看?我有什么可不敢看的啊呀呀姑娘快把衣裳穿上吧罪过罪过罪过......”我猛一睁眼,岂料会看见柳衍将裙子也解了,尽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我就像坐在一篓火炭上一样立刻弹站了起来。 柳衍轻挑着柳眉,却不依不饶,半讥半讽地笑道:“王爷不是出了钱,专程要找我来寻乐子,怎么这时候却又打退堂鼓了?” 我耳根都发烫了,咽下口水恶狠狠道:“谁说寻乐一定要脱衣裳呢!” 柳衍眼中浮出一点笑,半仰起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的头发几乎垂到了床上,半侧着脸望向我:“那还请王爷明示,想要如何与奴家寻乐子?” 我搬了把椅子远远坐下,定了定神,方才道:“我们来讲故事。” 柳衍道:“......讲故事?” “是,讲故事,你先把衣服披上......”我一边揩着脖子里的汗一边说道:“仔、仔细着凉。” |
柳衍的目光十分莫测,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感觉主动权慢慢回来了一些,便清清嗓子:“很久很久以前,庄子在往楚国去的路上看见一个骷髅......” 柳衍见我真的开始讲故事,更加茫惑,微微蹙眉望着我。我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更加镇定下来:“那骷髅看起来又干又枯,庄子用马鞭在上面敲了敲,俯身问道:「先生,你是因为生前贪生怕死、行为不法才被人斩杀的吗?还是因为国家灭亡而惨遭连累?是你生前行为不检,怕连累父母妻子名誉而自杀的吗?还是因为你穷困潦倒,最后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柳衍笑了一笑,说:“这个「庄子」好生啰嗦。” 我怀着兴致继续讲道:“庄子说完这段话,就把那骷髅拾了起来,准备拿回去当枕头。谁知到了半夜,那骷髅却开口说话了,它在梦中对庄子说:「听了您先前所讲的那一番话,可知您是个极有辩才的人,但您所说的那一番话啊,全都是活人才有的拘累,死后就没有了。你想听听人死后是怎样的光景吗?」” 柳衍一手支颐,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下面的话是我通读《南华》最喜欢的一句,我不由自主背诵起来:“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柳衍轻啐了一口,闷闷地道:“好没意思,在我面前掉什么书袋,听得人云里雾里......” 我忙笑着解释:“这句话是说,人死之后,上没有国君,下没有臣仆,也没有四季的操劳耕作,从容安逸,遂把天地的长久看作自己的年岁,即使是南面为王的成就,也不能超越这种自由自在的快乐。” 柳衍听得入神,歪着身子在剪灯芯,那绰绰的灯影就落在她肩上:“这种说法倒是新奇......” 我心中忽然浮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具体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咚咚咚——” 我以为是陆珏,便扬声道:“什么事?” “觉明。” 我愣了一愣,紧接着又听门外那人沉沉地说道:“你给我滚出来。” 原来是李承祁。 我心中一震连带着身子也一震,立刻站了起来,连向柳衍道别都没有顾上,随即缩着脖子走出去。李承祁的脸色极差,扬手就要打我,但最后也并没有打,而是一路拎着耳朵把我给拽回了东宫。他把我一直拽进寝殿方才松手,我站在那直揉耳朵,李承祁怒气冲冲地坐下,“嘭”一拍桌子:“跪下!” 我整个人又是一抖,但那纯粹是生理反应,我在心里其实并不怕他,自从李承祁与我开诚布公后,我就都不怎么怕他了。 我默默跪下去,李承祁厉声道:“我说没说过不准再和柳衍混在一起?” “没说过啊......哦哦说过,说过......” “说过还犯!你把我的话当什么?” 我在心里回了句“耳旁风”,但并没有说出来,李承祁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踱步,最后指着我说:“屡教不改,真是欠揍!” 我有些不满地说:“皇兄,咱们顶多是半斤八两,我也屡次和你说了我喜欢柳衍,不想娶亲,你不是从来也没听进去过吗......今时反倒骂我......” 我这句话说的不好,火上浇油,彻彻底底把李承祁给激怒了,他抬声向外道:“来人,传板子。” 我一骨碌爬起来,扯着李承祁的袖子赔笑道:“别别别,别生气......哥,饶了我这一回吧......” 李承祁冷冷地将袖子一甩:“饶了你?饶了你我就不姓李!” 我白兜了一脸的风,眼看那些宫人抬着板子和凳子走进来,我才意识到是要来真的。我在原地不停地走,哆哆嗦嗦地说:“姑姑,姑姑......皇兄又要打我......”但月姑姑根本不在这,李承祁只消一个眼色,更没有人敢去替我通风报信。我很快就被抓着按去长凳上,又有宫人弯腰问道:“请问殿下,打多少?” 李承祁把后襟一抬坐了下去:“把他嘴给我堵上,先打四十。” “是。” |
殿里有宫人甲乙丙丁,甲乙分别按着我的肩膀脚踝,丙手里拿着篾片,丁则捧上一块锦帕,半跪下来向我道:“九王爷,请您咬着。” 我伸出脖子道:“呸!拿走!我看你们谁敢打唔——嗯......嗯!” 李承祁扳开我下巴,直接把那帕子硬塞进我嘴里,又骂左右:“没用的东西。打!” 宫人丙应了一声,抬起篾片啪啪打了十来下,我微微扭动身子,却碍于不能开口而白白挨着。李承祁霍然站起来,夺了丙手里的篾片道:“东宫是短了你的钱还是少了你的饭,平日你也是这样掌板的?” 丙一哆嗦就跪了下去,李承祁啪啪在我身后打了两下,我双腿立时一蹬,咬着帕子哀叫起来。 啪,啪。 仍是李承祁在打,我痛得仰起头,极大幅度地挣扎起来,宫人甲乙不得不更加使力才把我按住,这时锦帕的效用也就体现出来了,我想骂李承祁也骂不得,想开口求饶也求不得,就连喊一声痛也喊不出声。 李承祁停顿了一会,等我自己把那股痛劲挨过去了才继续动手。 啪,啪,啪,啪。 如此再无停顿,任我怎样挣扎都再无停顿。篾片抽打在皮肉上清脆而响亮,我又是抖又是躲,却一点也没有挣扎开。我最后抱着凳子哭起来,李承祁仍不心软,一开始时还有人在计数,后来数足了四十,计数的人也就闭嘴不提。 不知道打了多少,李承祁才扔了板子,叫人把我咬着的帕子取出来。我伏在长凳上死咬着唇,李承祁问我:“知错了没有?” 我看都没看他一眼,过了很久才说:“我不娶,你有本事就打死我。” 李承祁气得指着我说:“好,好,我今日就打死你这小孽障!” 他走去柜子里取藤条,宫人甲乙丙丁眼看着不祥,通通跪了下去:“殿下息怒,王爷只是一时口不择言......” 我扯着嗓子说:“狗屁口不择言!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不喜欢,天仙送给我我也不要!” 李承祁“嗖”一藤条抽下来,我身后立刻皮开肉绽,血浸着裤子往外流,宫人们都傻眼了,跪在旁边丝毫不敢吭气。有两个商量着要去叫人,被李承祁一声断喝:“我看谁敢去!”接着又是狠狠一藤条。我疼得把凳沿上的红漆都扣了下来,又挨了三四下,直接从长凳上摔了下去。李承祁一脚将凳子踹开:“你有胆子说那些话,今时又躲个什么。” 我半跪在地上不肯服软,李承祁扬手又打了五六下,我哭着惨叫起来。我终于知道李承祁不是只猫而是只老虎,惹怒了他,并不只是会被挠一下那么简单。他要和你好就和你好,他要想翻脸不认人,就可以翻脸不认人。我疼得动弹不得,底下白色的小衣印痕交错,全是血渍。李承祁见我痛成这样,才弯腰缓下口气说:“知道错了吗?” 我望着他说:“你是太子啊,天下有几个人敢违逆你的话?从前说我与你命格相克,我就要被送出宫,如今你要拉拢卫见仁,就非逼着我去娶他的女儿。你说怎样就怎样,何需要管我知不知错?” 李承祁怒极反笑,在我面前半蹲了下来,一手拄着藤条,一手抬起我的下巴:“你再去找柳衍,我就杀了她。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看到了,但凡与我作对都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承熙的母妃就是前车之鉴,你是不是也想和废后王氏一样?” 我一时呆住了,根本不敢吭气,李承祁冷笑了一声站起来,“明德门下面跪着去。” 我被两个宫人半扶半搀地弄过去,没跪多久就晕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在太后宫里。 |
太后大骂李承祁,她的声音隔着帘幕从外面传来:“......觉明不懂事?我看是你!你之前怎么欺负你弟弟的,你打量着那些荒唐事都是在宫外头,就以为我老太婆不知道?以为你如今开府建牙了,就再也没人管得了你了!” 殿中安静了好一会,然后才是李承祁的声音:“孙儿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昨儿若不是那些宫女太监慌了神,偷偷跑来告诉我,你原预备着怎么样?觉明再不听话,你便想活活将他打死不成!” 如今陛下对李承祁说一句重话,都还要顾虑整个东宫詹事府的颜面,举国上下,估计也就只有太后还敢像这样指名道姓地训斥他了。我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忽然感觉有人从帘幕外进来:“王爷可醒了?” 听那声音有些熟悉,我睁眼一看,见是一个穿着淡青色宫衣的丫鬟,朝我微微一福:“奴婢玉言,王爷既醒了,请先用些糜粥吧。”说话间已端来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粳米粥,和两碟小菜。我想起玉言是四儿的亲姊姊,不由抬头多看了几眼。她只是太后跟前一个寻常的丫鬟,穿戴上一概没有那些珠玉宝石,只见一捧长发润而乌黑,款款地垂至腰际,俯下身时,那眉眼柔和,颦蹙间更显得一双眼睛清亮如水。 她轻轻端起粥碗,目光还在不断地往帘外探去,李承祁不知又说了什么,惹得太后将桌案一拍:“你不要叫我皇祖母!我看你心里,压根就没我这个皇祖母!” 玉言的手跟着微微一抖,那碗我尚没端稳,她却已经松了力气,不妨“哐”地砸了下去,里面的粥粘粘糯糯全泼在了我衣袖上。玉言吓得“哎哟”一声,赶忙抽出袖里的绢子,凑过来一面擦着一面赔罪:“奴婢该死,王爷可烫着了不曾?” 我摇了摇头,见她手腕上却红了一圈,不由说:“你仔细烫着了,要不要紧?” 她一时窘迫,忙将手收了回去,只拿袖子微微笼着。 李承祁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脸色极差,却又不敢冲我发火,看见玉言垂手立在床边,随即拉着她的手把她护于身后,对我道:“你做什么?” 我愣了一愣,道:“我做什么?这话该问你才对吧。” 玉言既是伺候太后的丫鬟,就算比我们长了一辈,按规矩应该叫姑姑,有的年轻的也要叫一声姐姐,哪有像李承祁这样青天白日就去拉手的?亏他还好意思说我没有规矩。 玉言脸也红了,微微一挣,将手从李承祁手中抽了出来。李承祁右手空握着,回头看了她片刻,才又淡淡地说:“你下去吧。” 玉言抱着托盘恭身一福,无声地退了出去。 李承祁走来床边坐下,我立马把头转向里侧,过了一会听见他说:“觉明......” 我没有理会,李承祁又说:“是我下手重了,你别同我赌气了......我瞧瞧你的伤。” 我挥手将他推开:“别碰我!” 我说:“皇祖母叫你来看我,我知道你不情不愿,不过这样刚好,反正我也不稀罕。” 李承祁在我背后轻声道:“我知道你身上难受,心里也不痛快,但我总不过是为你好的。要不是你口无遮拦,又说些浑话,我岂会像那样打你呢?我下手是重了,你的性子也太娇惯了。” 我身后本就疼得厉害,此刻更咬牙道:“我从小就是这样,殿下要是不喜欢,趁早打发了我去。自然有百依百顺的来讨你的好,我也不用再回什么东宫,等我的伤好了,就分道扬镳,从此岂不干净?” 李承祁沉默了一会,道:“也好,那你就在这呆着吧。” 说完就站了起来,等我转过身向外看时,他早已经走了,只剩下垂着的珠帘还在微微抖动。 |
而后我一直住在太后宫里,连四儿也从东宫搬了过来。在这再没人敢欺负我,起先也着实畅快了几日,可谁知入了秋,日子变得更短,我渐渐地静中又生出许多烦恼。 我其实就是太闷了,在这没人和我拌嘴,我又不能经常出宫,李承祁倒是常来向太后请安,但我不理他,他也不爱理我。有一回下雨,我就在游廊里慢慢地散步,转角时看见那滴水檐下挂着一个鎏金的鸟笼,笼子里正歇了只雪白的鸟儿。我吹着口哨凑过去,在它身边兜了阵风,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起来,结果撞到笼子,才又咕咕两声歇了下去。 我隔着栏杆将手伸进去,轻轻抚摸它的小头,叹息道:“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是谁将你捉来的?” 那鸟拿赤红色的短喙轻捉了我两下,旁边又有个正弯腰舀水的小太监,随口答道:“这是玉言姐姐养的鸟儿。” 我心中怔了一怔,随即却又豁然开朗,这只鸟可不正是在直相寺时被李承祁捉来的么,今时却被这玉言姑娘养起来了......我不由想起前儿刚醒时,那两个人执手相望的样子——哈,有鬼有鬼,果然有鬼!李承祁简直就是个花心大萝卜啊,正室未定,侧室有双,如今居然连太后跟前的人也打起了主意! 我因抓住了李承祁这一个把柄,仿佛得了个天大的轶闻,沾沾自喜地笑起来,直至回到寝殿,四儿又对我说:“王爷可回来了,太后那边叫吃晚饭呢。” 我问:“平时不都是分开吃的,今日怎么要过去?” 四儿道:“听说是新得了几篓阳澄湖的大闸蟹,王爷别耽搁了,换了衣服就赶快去吧。” 四儿低头替我系着腰带,她的辫子时不时扫过我手背,怪痒的,又无端令我想起柳衍那一挽及腰的长发来。我说:“那你晚上也别多吃,等我完了带几只螃蟹回来,咱们夜里一块吃。” 四儿笑了笑说:“什么好东西。” 她围着我前前后后看了一圈,见都穿戴妥当了,又催促我早些去。我跟着太后那边传吃晚饭的人一道去了,却被引到一座水榭边上,我不由说:“太后不能吹风的,现在天气又凉,怎么能摆在这里用膳?” 那宫人道:“回王爷,太后说她吃不下这些东西,这儿也是特意为王爷准备的。” “为我准备?”我半信半疑,缓步往水榭上走去,刚一转过屏风就看见不远处摆了极丰盛的一桌饭菜,桌边只坐着李承祁一人。 我拔腿就要往回走,却被他叫住:“等等。” 我心想自己乃是个大度的居士,这一转眼也过去一个多月了,倘若李承祁有意修好,我也并非不能与他握手也和。 我于是停下步子,待听他接下来怎么说。 只听李承祁慢悠悠道:“别急着走啊,过来。” 我转过身望向他,李承祁执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对我道:“来,过来。” 我本以为他是要向我赔礼,这才沉默地走过去,没想到李承祁却一仰头,自将那杯酒饮干净了,又拾起一双筷子对我说:“这儿没有下人伺候,你来帮我剥两只螃蟹。” “......”我气得不知该怎么发脾气,直勾勾看了李承祁老半天,愣是没看出他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我于是说:“你没有手吗?凭什么叫我来伺候你?” 李承祁慢条斯理地说:“凭我是兄长,是太子,凭我年龄比你大,位份比你高......” 我猛地在他旁边坐下去,说:“你这样颐指气使,哪有半点储君的风范?朝中六个太傅也没把你教导好,可见你真是无可救药。” “四十板子不也没教会你好好说话么。”李承祁懒懒地又倒了杯酒,目光却移向我的座椅上:“养了一个多月了吧,终于能挨着椅子坐了?要不要叫人来给你加个软垫子......” |
我气得牙根痒痒,干坐了许久却想不出对策,就将手里的蟹钳子剥得咔嚓作响。桌上摆着专门的蟹八件,但我用得并不熟练,最后大大小小的碎壳散了一满盘,剥出来的蟹肉却没什么看相。李承祁极嫌弃地说:“你也真是不开窍。” 我说:“那你别吃啊。” 我一面就着澡豆洗了手,见李承祁将蟹肉拌在蟹黄里,又浇了些醋,专心吃得好不痛快。我料想他这小肚鸡肠的人定然是不会向我道歉了,就将手巾扔在桌上,站起来说:“皇兄吃好了吗?吃好了我可先走了。” 李承祁说:“也不能白吃了你的东西,来人。” 一个宫人应声从屏风后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个漆盒,然后轻轻搁在了桌面上。我有些迟疑,看了看那盒子,又看了看李承祁:“又到我生日了?我怎么记得还要再过些日子......” “下个月我要去苏州,怕是赶不上了,提前送给你。” 我心里犯起嘀咕,李承祁这种人,他能送我什么好东西?搞不好是一把又宽又长的竹戒尺呢......李承祁饮了杯清水漱口,颇有兴致地对我说:“不打开看看?” 我把那漆盒拖到面前,隐隐地闻到一股暗香,那盒子虽然是木制的,抹上去却光滑得仿佛绸缎一样。我将那漆盒缓缓抽开,见里面装着的是一柄雕弓,我拿在手里翻覆地看了看,李承祁问:“喜欢吗?” 我说:“不喜欢。” 李承祁说:“这是牛角桦皮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你识不识货啊......” 我说:“东西是好东西,我不喜欢送东西的人罢了。” 李承祁冷哼一声,又慢慢地说:“先时承熙要了几回我也没给,你若不喜欢,我送与他好了。别糟蹋了这好弓。” 我三两下把弓装了回去,怀抱着盒子说:“你既然送给我了,那这就是我的东西,哪有再让你拿去给别人作礼的道理?” 李承祁看着我,又慢悠悠地笑了一声:“假清高。” 我着实不喜欢他那种自鸣得意的笑容。 李承祁酒足饭饱了,缓缓站起来,从落地的衣架上取来披风,信步往外走去:“随我来。” |
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跟了上去,李承祁屏退左右,带着我一路出了兴庆宫,来到内城的城墙脚下。那儿当值的侍卫本都要下钥了,看见李承祁来,才又把铁门重新推开。我们爬上城墙,一直往西走,仿佛走了很久很久,再回头时,那关口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已变成了隐隐闪烁的两个小点。 我是第一次登上这城楼,手扶着栏杆举目望去,望着那些鳞次栉比的屋宇楼阁,隐隐可见万家灯火。本朝虽然开国未久,但陛下勤勉于政,又治国有方,尝与西域诸国往来通商,坊市渐兴,不行宵禁的时候,即使是在夜晚也常常灯亮如昼。我望着长安城的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却不禁替李承祁感到忧虑,这万里江山,这样沉重的负担,倘使我和他异位而处,我只怕一分一秒也扛托不住。 久站无趣,我挑起话头说:“你下月要去苏州,去做什么呢?” “父皇派我下江南,去查点近几年的课役和租税。”李承祁不知在想什么,忽而指向东边,对我说:“你看,那就是恭王府,你应当也去过。” 恭王府就是李承熙的府邸,我点头说:“是去过。” 李承祁问道:“恭王府好不好?” 我顿了顿说:“为什么这样问?” “父皇有十三个儿子,十二个都已各有田宅封地。我知道,自你回京这几年,加冠封爵之事父皇也未曾提起,但你自己难道就不为将来筹划一二?” 我半天没有吭声,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我也知道李承祁是好意,但陛下不喜欢我,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父皇的心思并非我能左右,我若是在乎,那尺寸得失都是天大的事情,可我若不在乎,即使没有王爵封地又有什么关系?” 李承祁背起一只手,望向远处的一片富庶之乡:“这本就是你的东西,你应该在乎。” 此地静谧,秋蝉无声,那些富庶景象虽然尽在眼底,衬着夜色,却又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苍凉。我说:“哥,你是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吗?” 李承祁喃喃道:“我有什么话......”他笑了一笑,又道:“我不过是希望你好好的,这宫墙内闱,看似风光,里头的艰难谁又知道。” 他轻声道:“我往后不在京城,你若有什么事,就去找皇祖母说。” 我问道:“我会有什么事?” 李承祁却没有回答,彼时夜风渐起,将我和他的衣袍都吹得呼呼作响。 我总是记得那个夜晚,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隔着薄薄的一层窗纸,我却怎样也无法触碰。 三天之后,李承祁离开京城。 又过了三天,我摸黑骑马来到明月楼柳衍的窗子下面。这并不是说我赖皮好色要去反复勾搭人家姑娘,而是人家姑娘好色,反复来勾搭我。我想这绮玉年华,干柴烈火,不应就此白白辜负了,更何况李承祁远在他乡,更何况柳衍如此貌美。 |
我仰头吹了声口哨,过了半晌,才见柳衍伸手推开二楼的窗屉。 我将马鞭在空中一甩,高声道:“走了!” 柳衍倚着窗子莞尔笑道:“等我换件衣裳。” 我握着缰绳在明月楼下等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连我的枣仁都不耐烦地跺起蹄子,柳衍才穿着一身红裙翩翩而来。 我抖擞精神道:“会骑马吗?” 柳衍摇了摇头,我可没心思再等了,直接揽着腰将她抱到马背上。柳衍惊叫了一声,我说:“不会摔了你的。”柳衍回过头说:“我才不怕呢。”我便将手轻轻一抬,双腿夹起马腹,枣仁稳稳当当地朝前奔去,柳衍却因为惯性向后一倒,正靠在我身上。 夜风扑面,马蹄笃笃,我又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叮当作响,低头望去,见是柳衍脚踝上的那两串铃铛。我心中不由一荡,生出一种奇妙的感想。 我带着柳衍来到西山,因这座山林深处有一口隐蔽的温泉。要不是去年李承祁带我来这狩猎,我都不知道长安城外还有这么好的去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这里平时鲜有人至,只见皓月空明,枯黄满地,一情一景竟也与去年并无二致。 我去一旁拴马,柳衍则早早来到了泉水边。她弯腰探了探水温,随即褪下丝履挂在一旁的树枝上,赤脚坐下去,时不时拍起一阵水珠来。我不近不远地站在她身后,又有些窘迫,见她伸手掬了满满一捧水,却忽而往上空一洒,我避闪不及,前襟袖口全被浇了个透。 只听她笑道:“忒没用了,你要偷偷瞧到什么时候啊。” 我分辨道:“怎么是我没用,孔圣人曾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柳衍露出金凤花染的两个指甲,勾住我的腰带将我拉去面前。我借着月光,俯身望着她唇上香艳的胭脂,柳衍轻轻地道:“你这样假清高的人最可厌,既然时时想着圣人古训,又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耳根热辣辣地烧起来,望着她的眉心说:“我可不是假清高。” 我倾身吻下去,柳衍的眼睛瞬间睁大了,我和她的唇浅浅地挨着,有些踟蹰,却又不敢更进一步。柳衍眼底忽然涌出笑意,直接伸手搂住我的脖子,我往水中趔趄了一步,不料那底下的卵石却极滑,“噗通”一声就栽了下去。我和柳衍全身都湿透了,夜风一吹,冷得直哆嗦。 身上冷,骨子里却撺掇着一股极不安分的燥热,我欲罢不能,却又涌出一种更深的愧疚来,急急打住,与她分开。 “你可想好了?”我望着她往下一滴一滴渗着水珠的发梢。 柳衍两颊透红,瞧着我默不吭声,我狠狠喘了两口气说:“我之前......我之前只是为了掩人口舌,我并不是真心的......” 柳衍眨了眨眼说:“那现在呢?” “现在是真的。” “那就够了。”她嫣然一笑,凑近我说:“我这一生的福分,都在今夜了。” 然后天雷勾地火,衣裳如累赘。 夜空上一团一团的青灰色的云,将月亮整个吞没,寂寂无声的夜晚,暧昧的,纠缠的,不可告人的......直到秋风不解意,将那浮云缓缓地吹散,又把月亮吐露出来。 我衣衫凌乱地坐在水边,并不觉得圆满,却是无端自悔起来。 我心想这下完蛋,怎么就把假戏作真了,简直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啊,这事要是让李承祁知道,他非打死我不可......我正垂头丧气,忽然间却瞧见一根簪子的倒影映在水里,我是那一次在明月楼给弄怕了,瞬间汗毛倒竖,猛转过身,却发现只是柳衍半侧着脸在挽头发。 她有些不解地瞧着我说:“怎么了?” 我淡淡地说:“没怎么。” 我望着柳衍,她鼻尖残留着未干的水珠,随人中滑至唇角,溜过下巴,最后沿着脖子落进了锁骨,仍是晶莹剔透。她着实是很美的。 我弯腰拾起地上的衣服:“不早了,我们回去吧。”然后匆忙回城。 我大大地扫了兴致,一个人回到东宫,翻来覆去却睡不着觉。我望着顶上的殿梁,我想,她总不会是还想要杀我吧,她或者真的只是在挽头发呢?我都已经既往不咎了,我连她之前差点要了我的性命都既往不咎,她难道竟不感动吗?她说过,她这一生的福分都在今夜,她应该也像我喜欢她一样喜欢我。 |
那天之后,我和柳衍的风流事不知怎么就在京中流传开了,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王五传给明月楼的一个老秀才,秀才听去以后灵感大盛,随即提笔写了个新话本,名叫《长安鬼话·九神君梦入蒲柳乡》。 讲的是东海龙王一共九个儿子,一日最小的九神君代父前往瑶池赴宴,回行之时,躲进一间破庙暂避急雨,却在后院的柳树边遇见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娇娘。两人一见钟情,几番云雨,颠鸾倒凤直到天色渐晓。九神君一觉醒来,意犹未尽,却发现昨夜的美娇娘早已无影无踪,自己衣衫褪尽,反被一簇簇柳枝胡乱捆住,怀中紧抱着一堆骷髅。 这话本写得天马行空,文辞香艳露骨,一时在京中人人议论。陆珏特地买来一本与我看,我看完后气得反手就把书摔在地上。 陆珏说:“师兄息怒。” 我说:“息怒息怒,你也不看看那书里第三页的插图,竟把本王相貌画得如此平平,简直岂有此理!” 陆珏:“......” 我为这件事生了大气,陛下也生了大气,李承祁也生了大气,但我们生气的原因各不相同。李承祁从苏州甫一回来就被召进宣政殿,陛下屏退左右关了殿门,将他足足骂了一个时辰,总不过就是他身为兄长却没把我管好云云。李承祁从殿里出来,我觉得他眼底都溅着火星子,我也不敢多说什么,诺诺从地上爬起来和他一道回了东宫。本以为要挨一顿好打,谁知也并没有,李承祁的一腔怒火并不是冲着我,反而是冲着明月楼。他以清肃风气为由将明月楼整个查封了起来,里面稍微有头有脸的,全被押着关进了京兆府的羁押班房。 这原也算替我出了口气,可问题是我本人并没那么想出这口气,如此牵连,反而将柳衍也一并关进了牢里,我就更加牵肠挂肚了。我不敢触李承祁的霉头,有次吃饭的时候就旁敲侧击问了一句,问他打算何时将那些人放出来,结果李承祁立刻大发雷霆:“你再说这种话,你也给我一并滚到京兆府去!” 我捧着碗再不敢吭气,一颗一颗扒着里面的米粒吃。 我很是忐忑不安,但我又想,那些人毕竟也没犯什么国法,李承祁不过是仗势欺人关他们一关,警醒一番也就是了。 这样又过数日,京兆府终于传来要放人的消息。我心中大喜,本来想着许久未见,就去衙门外候一候柳衍,但其余所有的人都一个接一个地出来了,未独不见她人影。 我望着天上月明星稀,夜空疏朗,心中却觉得不祥。所有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在了那天晚上。 |
我先是找来当值的小吏,问他:“明月楼的柳姑娘怎么不见?”他捧着一本名簿对我说:“九王爷,咱们这衙门里都是有规矩的,一向是放一个人画一个押,不信您亲自瞧瞧......” 我看了名簿,但我仍不相信小吏所说的话,抬腿就要往里闯,小吏在我身前跪下道:“王爷恕罪,小人不能放您进去。”如此一来我更起了疑心,心急火燎地要往里去,那小吏紧紧抱住我的裤腿说什么都不撒手,一时却见何信从后堂出来了,小吏大松了口气说:“何将军,何将军......” 何信朝我拱了拱手,我望着他道:“你怎么在这?” 何信只是沉默地望着我,过了半晌,微微退步将路让了出来:“王爷请便。” 小吏抬头惊叫了一声:“将军!” 我未来得及细想,拔腿就往里去,穿过后堂就是衙门用来临时羁留囚犯的班房,那里门竟也没锁,我快步走了进去,果然看见了柳衍。她独自靠着墙角,仰头望着上面仅有的高窗。我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缓缓转过头来,惊讶地道:“王爷......” 我好歹松下口气,笑了笑道:“你没事吧。” 我正往里走时,却见柳衍摇了摇头,她无力地靠住墙,整个人就像是被挂上去一样。我抢着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说:“他们欺负你了?” 柳衍却伏在我怀里一阵痉挛,整个人痛苦地往下坠,我扶着她一道蹲了下去,这时才真的慌了神了:“你怎么了?” 柳衍额上渗出许多细汗,她说不出话,却哆嗦着伸手向内,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来。她将手帕胡乱塞进我的怀里,而后手臂就蓦地垂了下去,我被这情形惊得说不出话,柳衍似哽咽了几声,接着她的眼角和口鼻都流出血来。 我这才急叫起来:“柳衍......柳衍,你怎么样?” 她唇边发出一点断续的声音,就仿佛嗓子里卡了把碎玻璃一样:“殿下......要......当心......” 我手脚冰凉,紧紧搂住她说:“是谁对你......谁对你下的毒?” 柳衍却奋力地摇一摇头:“太子......太子他......” 她仰面流下几滴痛泪,越来越多的血从口中涌出来,濒死,反而透出一种衰弱而凄绝的美。她放弃了挣扎,目光渐渐从容起来,闭阖上眼,终于轻不可闻地道:“王爷可不要忘了......忘了我......” 我身上沾满了柳衍的血,她就那样躺在我怀里,却不再说话了。我浑身颤抖得不能自抑,是我害了她吗?不是,不是,我缓缓将右手抽了出来,仿佛瞬间失尽了所有力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东宫的,只记得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事竟是真的吗......不可能,怎么会......天上下了小雨,我一级一级爬上李承祁寝殿的台阶,最后止步在殿檐下。我鬓边的碎发湿答答地贴着额角,靴子上沾了水,在那干净的地板上留下几个水印子。李承祁闻声抬眼,望见我身上的雨水血渍,微微皱起眉头。 |
殿外的风时不时吹进来,将两侧的帘帐轻轻掀起,我感觉很冷,身上未干的水珠还在一滴滴往下沥。李承祁见我半天没有开口,就又低下头去,漫不经心地翻了页书。我走上前将他的书抢了过来,狠狠摔在地上。我想冲他大吼大叫,可我却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烛光落在我的掌心袖口,将那上面斑斑血迹照得更加可怖。我哑着声道:“皇兄......柳衍死了......” 李承祁的面容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平时受人搅扰时,那微微的一皱眉也没有。我哆嗦着道:“这事......不与你有关吧......柳衍她......” “是我杀的。” 我停顿了一下,就像突然间被人扼住喉咙。李承祁缓缓倒了杯茶,红浓明亮的普洱茶,看起来就像是人的血:“你不猜疑了,柳衍是我命人杀的。” 我终于忍不住了,捂着嘴连连干呕起来,李承祁这时才又皱了眉头,抬起手比了个手势,示意宫人进来将我搀走。我将那些人一把甩开,低吼道:“你为什么杀她?” 李承祁却淡淡看着我:“为什么杀她你不知道?觉明,我警告过你的。” 我无法理解他怎能将一条人命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只是怒从心起,见壁上悬着一把佩剑,霍地拔出来。李承祁微微变色,却并不起身,反而饶有兴致地望着我。旁边早有宫人要来抢剑,被我一脚踹开,李承祁眼中更流露出一种惊讶,他望着我说:“为了那样一个女人,你要与我动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说:“我在做什么,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李承祁并不畏惧架在颈边的剑,仍是望着我说:“从没有人敢这样放肆。” 我笑说:“皇兄还未做君王,怎么却有这样的底气,以为天下谁人的生死都是由你予夺?” 李承祁蓦地将上身一仰,左手猛击上我右手腕,那剑应声脱出去,本来要反插在地上,但我旋身一抄,又用鞋尖将它挑了起来。我回到长安这么久,从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会武功的,李承祁原本不屑一顾,到了此刻却不由一怔。他太过轻敌了,袖口骤然削裂,被我逼得跌坐下去,锋利的剑尖直抵心口,在他衣襟上陷下去一个小小的窝。 李承祁此刻方有些动怒,他一向游刃有余,更少像这样受制于人。我手持着剑对他说:“皇兄或不知晓,白云观虽为道宫,但弟子逾千,人人能武。我虽不是其中头筹翘楚,但骑马射箭,样样亦不曾输于人后。” 我知道此事一旦声张出去必不能善终,可我只是觉得好生烦躁,真的。只要剑再往下一寸,那里汩汩地涌出血来,就算是替柳衍报仇了。 我望着李承祁,他眼中却仍没有惧色。 他知道我不可能杀他。 没有人觉得我会真杀了李承祁,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觉得无趣,将剑“哐”一声掷在地上,我对李承祁说:“若真是你杀了柳衍,我绝不饶你。”李承祁无所谓地笑了笑,自将地上的剑拾起来,送回剑鞘里。 |
我回到自己的院子,却是满腔怒火无处发,四儿被我身上的血迹唬了一跳,忙问缘由,我摸索着将腰上的玉坠子扯下来,狠命朝墙角摔去。那原是太后赏赐的玉玦,我和李承祁各有一块,月姑姑连忙去捡,一面说:“才一会的功夫,又结了什么梁子,这样又是何苦呢?” 我不愿与她们说话,连四儿也一并推将出去,猛栓上门。那天晚上我又做了梦,梦见自己独行在一片山林中,雾霭弥漫,隐隐之间似有人在轻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那曲调当真熟悉极了,仿佛是一只灵巧的青鸟飞越蓬山,渺渺而来,不远千里万里也要与人相会。我急切想要一窥吟唱之人的容貌,寻寻觅觅转过山石,却只见一条清溪自上游淙淙而下,深褐色的捣衣砧被仓促留弃在水边,杳无人迹。 连歌声也跟着戛然而止。 我急转过身,四处探寻,可放眼只见茫茫林霭,哪还寻得着半个人影。我忽然有些悲怆,仰起头道:“柳衍,是你么......” 林间便似有人浅浅叹息:“王爷不必寻了,奴家福薄,阳寿已尽,此间便要往生去了。心中不舍,故才来此地别你一别。” 我问:“究竟是谁杀了你?” 四周又萦绕起一声叹息:“他们叫奴杀了王爷,如今王爷活着,奴家自然就不能活了。” 我追问:“「他们」是谁?” “身死之人,不敢妄言天机。”那声音渐渐地远了:“奴只有一言奉与王爷。” 我忙道:“是何言?” “「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王爷身陷囹圄却不自省,须知富贵功名不过是过眼云烟,荣衰更迭,天理循环,早早脱身去了,方才是永保无虞之道。” 她言罢,眼前的雾霭一寸寸散开,只见山林空旷,皓月当空,我心中大恸,却又挽留不住,月姑姑将我唤醒时我还在连连呓语,手脚和额头全是冰凉的。他们连夜宣来太医,叫看了,说不过是惊悸之症,可断断续续治了小半个月也未见好。李承祁一次也没来探问过,倒是太后总遣芳姑姑来看我,芳姑姑说:“太后亦知道了全情,太后虽然伤感,却也劝王爷要善自珍重,将事情看得长远些。这天底下的好姑娘就像花儿一样,王爷还年轻,王爷这样的身份体面,要什么是不能的?” 我并不得安慰,仍旧缠绵病榻,又足过了半月有余,渐渐入冬。 一日陆珏来看我,他低头舀着碗里的粥,又说道:“师兄此番病得可真有些厉害,这么久了还不见好。” 我想也瞒不过他,就将那晚梦到柳衍的事告诉了陆珏,陆珏笑道:“我说呢,原来心病。”他将粥递给我,又道:“一个梦罢了,竟叫师兄记挂了这么久。「托梦」之说不过是怪力乱神,师兄又何必自苦。” 我道:“你这话说得很是。「托梦」之说虽不足信,那里面有一句话却叫我心惊。” 我轻搁下粥碗:“柳衍曾说,是有人叫她来杀我,如今我还活着,她自然就不能活了。” 陆珏神色一敛:“师兄的意思,柳姑娘之死,实则是有人杀人灭口?” 我道:“李承祁几次三番地说了,叫我不许再靠近柳衍,倘若他本就知道柳衍的身份......” 陆珏道:“那太子殿下杀了柳衍,着实是为师兄着想的。” 我道:“他若真是为我着想,就该保全柳衍的性命,再设法审出幕后的真正主使。可他却如此着急地除去了柳衍。” 我望着陆珏,陆珏也在望着我,他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情,随即又道:“太子殿下不会陷师兄于不利,许是师兄多心了。” 我无奈笑道:“只盼是我多心了。” |
这一年似乎是个暖冬,一直到除夕都未曾下雪,太后因为身子的缘故推辞了家宴,所以我先去兴庆宫磕头,然后才去东内。 李承祁亦没有和我同行,我在宫外下马,又交了缰绳,脱了外衣才进去见太后。太后十分欢喜,未等我跪下即将我揽了起来,笑吟吟道:“你哥哥才走,你便来了。” 太后问我身上可好,又另有一些年节的赏赐,我磕了头预备往东内去,走过游廊时,忽听见山石后面传来一阵子窸窣声。我透过窗子巴望过去,未见人影,只隐隐约约地听着声音:“今儿过节,你们这必有好吃的,也拿给我尝尝。”“太后素日礼佛,我们这今儿也吃斋,殿下可也要尝?”“你这促狭的丫头,如今也学坏了。”只听一阵轻碎的笑语,女子道:“殿下快去吧,可不要误了晚宴的时辰。”李承祁道:“我才来,你便要赶我。”“殿下是万乘之尊,奴婢岂敢久留殿下。”李承祁朗声而笑,又道:“我等开年了就回明皇祖母,要了你来,看到那时你还留我不留。”女子低低道:“奴婢可不敢......” 我早知李承祁和玉言有一段事故,如今听来了也不奇怪,只是烦恼更甚。他们那样好,我到了如今却是形只影单,他并非不知道情之所钟,处置柳衍,却那般心狠手辣。我望着脚下的大理石砖,上面的冰纹真如人心,不敲自裂。 |
晚上的家宴是在麟德殿,只筵请皇亲国戚,但陛下子嗣众多,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也有乌泱泱许多人,我本不想去,月姑姑却说这晚宴万不可推辞。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可推辞的,左右我坐在很后面,我去与不去也不会有甚区别,风头都是李承祁的。 陛下说起先时的苏州之行,又夸奖他差事办得很好,陛下道:“这些地方官员,最会眼睛看着上面,耳朵听着下面,不好对付。” 李承祁道:“父皇曾教导儿臣,明月虽好,不共天下有,皇恩浩荡,有时却不能惠及小民。儿臣谨记巡游所到,除了检看当地的账目收支,更要关注桥梁道路,游船驿站,如此方是为生民立命。” 陛下抚掌而笑,说太子成器,实是李家的福份,右边一个妃子却盈盈道:“今儿原是家宴,陛下与太子说这许多,好归好,臣妾却有些听不明白。” 陛下道:“爱妃说得是,今儿既是家宴,便不谈国事了。” 觥筹交错,又逢新年,自然不胜热闹。我看见承熙与李承祁在席间攀谈起来,李承祁说起在苏州的见闻,李承熙道:“听说皇兄新得了一座绣屏,一面是缂丝牡丹,一面却是泥金彩漆,好大的名声,却总无缘见一见。” 李承祁温和笑道:“再好也不过是件玩物,你这样喜欢,等回去了就叫人送与你吧。” 李承熙亦不推辞,只是斟了杯酒道:“如此来,我可又要欠皇兄一个人情了。” 李承祁笑道:“你我兄弟,何必说这样生分的话。” 我想李承熙也并非真着意于那一座绣屏,他只是回心转意了,欲与李承祁重归于好,才自然地摆了这一个台阶。我觉得十分可笑,去年约莫这个时节,李承熙是怎样与他决裂的,如今竟连母家王氏之仇也可以轻易放下。 我又想起李承祁送我的把柄牛角弓,收下的时候那般心喜,终归还是怪我没见识。李承祁有数不清的好东西,随便拿出一样都是顶好的,笼络了多少人,又安抚了多少人,我不过恰是其中之一罢了。我总以为他对我会有所不同,其实却没有。 |
我知道自己酒饮多了,眼睛一阵阵发胀,脑仁亦疼起来。我踉跄着悄悄出去了,经那夜风一吹,又是一身的冷汗。 我背靠着假山,身后连绵不绝的丝竹声灌入耳中,让我觉得格格不入,好生难过。我自语道:“寻常百姓之家,尚且可以凭自身之力奋发读书,我偏生在宫廷,富贵也到头了,却不知这一年年度日有什么意趣......有什么意趣......” 我差点就要跌倒,却被人搀扶了一把:“殿下小心。” 我有些醉了,抬起头,只见是一位清秀女子,却想不起来究竟是谁。那人道:“殿下叫奴婢来,不知有何吩咐?” 我指指她,又指指自己,有些好笑地说:“我叫你来......你是谁?我何曾叫了你来......” 那人道:“奴婢玉言,奉太后的旨来这里取些东西......殿下——” 我抓起她的胳膊,那般纤细修长,我醉熏熏道:“你是,玉言,你就是皇兄喜欢的那个......宫女。” 玉言急道:“殿下醉了......殿下请放尊重些......” 我哈哈笑道:“你也知道我是醉了。”我一起身,反将她按在假山上,我见着她怯怯的容貌,忽然间却怒从中来:“凭什么......我喜欢的人没有了......你们却还能在这花前月下,把酒言欢......凭什么?”我心中涌出一股无法按捺的燥热,我与她近在咫尺,她短而急促的气息喷在我耳畔,更令我无法自持。 这种感觉似曾有过,我终于警醒起来,想自己莫不是又被下了药,隐约觉得不对头,又像是踏进了某一个圈套。 玉言在我怀下急流出泪,她这样被我轻薄,咬牙道:“殿下自重......” 我觉得好笑,又生出诡异的满足感,好像欺负她就是在报复李承祁一样。我仰头望了望天,酒劲还在不断往上翻涌,我浑身燥热却不得解脱,简直恨不得一头扎进那池塘里算了。我狠狠一拳捶在假山上,钻心的痛,然后血顺着我指缝流下来。 我粗声喘气,却极轻地道:“你快走。” 玉言眼带着残泪望着我,我松开一只胳膊,无力道:“走。” 她如惊弓之鸟,急匆匆地拭了泪,赶忙跑开了,我背靠着假山坐下去,只觉得昏昏沉沉,天旋地转。 那天晚宴之后各自回宫,已过了三更,四儿原在给我手背上药,李承祁却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入。我听见“砰”一声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抬起头,见李承祁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杀气。他走来狠狠攫住我下巴,我感到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他又用力一甩,我朝床柱磕过去。 他屏气道:“是不是你?” 我笑道:“是我,若不是她跑得快,只怕皇兄如今追悔也来不及。” 李承祁恨不得直接打我一耳光,却生生忍住了,他将一把剑“哐”扔在我面前:“你不是会打么?来,起来。” 月姑姑自李承祁进来就没敢做声,到如今终于反应过来,她一跪,所有的下人都跟着跪下去:“殿下息怒。” 我却把那柄剑拾起来,我望着李承祁道:“你自信能赢?你以为我事事不如你么?” |
李承祁冷笑:“我竟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我扔下剑鞘,月姑姑急道:“王爷......王爷您怎能与太子动手......”我将剑尖一点,旋即朝李承祁横扫过去,李承祁侧身避开,一手抓住我手腕,另一手趁势向我肋下劈去。我受痛弯下腰,见他不备,倏地挥剑刺出,虽没有伤到要害,却在他手臂上划了很长一道口子。我看着那血极快地浸出来,有些怔忪,李承祁紧抿着唇,却抬腿一绊,将我狠狠摔在地上。 四儿捂着嘴道:“王爷......” 我勉强撑起来,李承祁却一肘横压在我颈上,我脑后一阵阵剧痛,瞬间窒息,目力所及都渐渐模糊起来。李承祁用了十足的劲,他手臂上的伤口更加崩裂,血顺着他手背滑下来,最后一滴滴落在我脸上。 我双手原本紧抓着他手腕,渐渐也没了力气,就在我以为觉得下一刻就要昏过去的时候他却松了手,空气重新涌入胸肺,我猛翻了个身,蜷卧在地上连连咳嗽。 余光里李承祁的整条右臂都是血迹,他亦喘着粗气,怔怔望着我。我只恨不能发泄,随手抄起一个兽耳花瓶猛朝他砸去,他不知在想什么,竟躲也未躲,整个瓶身直接砸在他肩上,“哐啷”碎掉。 殿里所有的人都吓呆了,我只觉得荒唐,所谓手足之情啊真是经不起推敲,究竟为了什么,我和他两厢撕打成这样,他甚至恨不能扼死我。 我淌下眼泪,踉跄地站起来望向镜子,只见颈中横着一道触目的青紫色。 李承祁仓促挽留道:“觉明......”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慢慢朝外走去。 外面刮着风,可真冷,满天的云压得极低,月光隐没,连星子也不见半点。我浑身都似要散架了一样,每走一步都很疼,我忽然感觉颈间一凉,抬起头,原来是下雪了。 无数的雪花,从暗沉沉的夜幕上一片片撒下来,扑天盖地,仿佛将眼前的万物都裹挟其中。风渐渐小下去了,只剩下绵绵密密的雪花,东一片,西一片......我迈出东宫,终于忍不住了,抱着膝盖慢慢深蹲下去。雪花无声落在我的肩上臂上,忽然却又停了。我勉强抬起头,见承熙撑着一柄紫竹伞站在雪中,淡淡对我说:“九哥。” |
李承熙请我去他的恭王府,我不愿意,最后还是就近去了明月楼。 李承熙要了一个雅间,又叫下人送来药膏,而后捧着灯烛坐到我旁边,轻轻替我上药。他十分专注,忽又笑道:“九哥做什么总望着我。” 我闻着那药膏中淡淡的红花气味,感到颈间冰冰凉凉的,又痛又舒服。 我说:“你的那些把戏,你不会以为我全然不知吧。” 他波澜不惊:“九哥说什么。” “在我酒里动手脚,以我的名义叫来玉言,还有什么是我漏掉了的?”我随手托起那花卉草虫的纱帐:“承熙,你恨我是不是?恨李承祁待我好,恨我取代了你的位置。” 他手中捧着药膏盒子,只望着我说:“九哥这般无端臆想,可拿得出实证么?” 我笑:“我自然没有实证,否则我还会替你受这些皮肉苦。” 承熙亦笑道:“这些事,是我做的怎样,不是我做的又怎样,九哥当看清楚的是太子的嘴脸。无关痛痒时尚可与你称兄道弟,稍微拂逆了他的心意,便是赶尽杀绝也毫不留情。” 我有些心惊,皱起眉道:“你这样......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岂是君子所为?” 承熙不改笑意,只是眸色渐渐化作罕见的凶光:“君子?君子不夺人所好,君子有成人之美,可笑当朝太子名誉天下,他却有哪一点能得称「君子」?” 我没有吭声,承熙又道:“九哥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事关柳姑娘之死,想必九哥是有兴趣的。”他从怀中掏出极薄的一本书,微笑着递给我:“那晚在京兆府,原是父皇赐下一杯毒酒,要杀的乃是在明月楼写书的老秀才。不料后来被四哥派人偷梁换柱,反而逼死了柳姑娘。” 我一听事及柳衍,心中已是方寸大乱,勉强正色道:“我已知你居心不良,为何还要看你给的东西?” 承熙仍旧侃侃而笑:“九哥素日疑惑之事全在这本书里,九哥看过便知道了。某人之居心不良,承熙乃是望尘莫及。” 他本生得俊美文秀,此刻穿着一身玉色大衣,看去也只觉得温和无害。我接过那本书,并没有翻开:“你就不怕我把这个交给李承祁?” 承熙以一种极轻快的口吻道:“今夜以后,你不会说,他也不会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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