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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前生如烬(父子兄弟,虐)[第12页]

作者:歧路伯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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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六、
白露将花荣阁发生之事,一一尽数说给秦江海听了,终是无奈垂首领罪道:“未将大公子带回来,白露该死。”
秦江海不言,他皱起眉头来,心中算了算,问道:“你说,待你撤出时,见到的黑衣人与来夜鹰的黑衣人是一同拨人?”
白露点点头,道:“是,我还未质问,为首那人却坦荡认了,应该是他们无误。”
秦江海抚着秦安的后背,默默叹气道:“那是贺清观的人,秦尽有救了……总算不至于真的死在楚凌波手里……”
白露想了想,不明白其中缘由,疑道:“贺清观在夜鹰大肆杀掠,却为何能救秦尽……”
秦江海不愿再谈,睁开轻合的双眸,冷声道:“这不该是你了解的事。你该退下了。”
白露一凛,低头拱手道:“是。”
白露的脚步声远去,秦安总算哭得缓回来一口气,从秦江海怀里脱出,拿衣袖擦干了眼泪,却止不住的抽泣道:“秦尽,真的会没事吗?”
秦江海眉头仍是紧锁,他喃喃道:“贺清观老谋深算,一定能将他救出来的。但是……”
秦安急道:“但是什么?”
但是这半世凉薄的秦氏父子缘分将尽,贺清观为他生父,他救下秦尽,无论如何也没有再让秦尽回秦府的道理。秦尽……就要变成贺千钧了。
秦江海不知道这话该同秦安从何说起,只好暂时压下,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
贺清观同北方一再强调要快要快,北方领命,立刻往金陵方向去了。
北方走后,贺清观也翻身上马,将秦尽背在身上,飞速往济生药庐去。他仅凭双腿夹住马腹,一手握住秦尽交叠在他身前的双手,一手扬鞭抽挞骏马,一路风尘扬起,贺清观眉头愈皱愈深。
“吁——”
贺清观掷了马鞭,猛拉缰绳,在济生药庐前翻身下马,打横抱了秦尽就往里疾步快走。
“爹?”贺千里正在替人诊脉,见他爹走路生风,怀里又抱着个染血的人,心中大惊,腾得就站起来了。
贺清观眉目冷冽,他同四周候诊的人,几乎是下命令的语气冷声道:“今日济生药庐不便,请各位另请高明吧!”
“爹……”贺千里面露不满,看看贺清观又看看周遭面面相觑的病人,实在有些为难。
贺清观知晓贺千里定会搬出什么“众生平等,先来后到”的道理同他纠结,他却没那个耐心再打机锋了,他只好抱着秦尽走到贺千里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救这个人要紧。”
贺千里低头一看,他再熟悉不过的这张脸,已如死灰,大惊失色:“这这这……”
“不要这了,快清场吧。”贺清观冷声提醒道,说罢,便抱着秦尽往里屋走去。
“这……唉,”贺千里摇头,今日的生意是做不成了,他只好同众人抱歉道:“对不住大家,今日济生药庐打烊了。”
众人唉声叹气,三三两两,念念叨叨地散了。
贺千里心中慌乱,赶紧关了门,也往里屋去。
*
秦尽被贺清观放在床上。秦尽吐了几回血,虽然已将口鼻处的血迹擦去,却仍然在皮肤上留下了淡红色的印记。青丝早已凌乱不堪,鬓发沾了冷汗,在面颊两侧贴成了几缕。胸前的皮肉被一刀划开,前襟已浸在血水里。胸膛起起伏伏,呼吸时急时缓,气息完全紊乱。若非体内那股寒邪之气逼得他时不时地颤一颤,他双眸紧闭,脸色灰白,一动不动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个活着的人了。
贺千里入内来,快步走近了秦尽,他仔细看了看他的面孔,确认自己方才的确没有眼花,惊得倒跌了几步。他实在无法想象,从被自己将秦尽赶出济生药庐,到现在,只不过过去了短短三个时辰,秦尽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而秦尽,又怎么会是爹带回来的?
贺千里弄不明白,只是无来由得觉得心慌,他咬了咬微微颤抖的唇,话都说不利索起来:“他……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爹……你是怎么……”
“先救他再说。”贺清观皱眉道。
“不……不行,我说过,我不会再救秦尽,他死了,我也不会再管了。”贺千里扭过头去,哀叹一声,不忍再看。
“你!”贺清观有些急了,他思忖片刻,又叹息道:“是因为丁零?”
被说中伤心处,贺千里垂头不言,只是点了点头。
丁零的死讯是贺清观亲口告诉他的。贺清观告诉他,丁零死在了秦府的人手下,至于谁是凶手,贺清观不肯说。贺千里想那日早上秦尽曾满身杀意地来药庐问丁零所在,便预料,丁零之死即便不是秦尽亲手所为,也绝和秦尽脱不了干系。他本不愿意相信,可那时,丁零与秦尽,他一个也找不到,彷徨与惊恐之下,这个推断在心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固,直到无懈可击,再无法被自己主观意愿驳倒。往日惺惺相惜,何以一朝刀剑相向?贺千里不明白,也想不通,只剩下满腔的愤然。
“你不救是吧?”贺清观拿出了威胁的语气。
“不救。”贺千里躲了躲,眼神不敢落在秦尽身上。
“好,好,你不要后悔,去拿一只碗来。”贺清观压住自己即将不耐烦的脾气,冷下声音道。
“碗?要做什么?”贺千里惊恐不已。
“滴血认亲!”贺清观冷声道。
“啥!”贺千里忍不住惊叫起来,完全会错意,“爹爹爹,我就算不救秦尽,你也不用质疑我的身份吧?”
感天动地,今天我终于不用发截图了!
一零七、
贺清观翻了个惊世骇俗的白眼,看着贺千里的惊恐模样,懒得和他解释,只是道:“你快去拿碗!”
贺千里心中千回百转,委屈万分,别无他法,只能嘟嘟囔囔地拿来一个碗递给贺清观。
贺清观接过碗,放在一旁,然后拔出了随身带着的匕首。他伸出一根手指来,匕首寒光一闪,手指上便多了道口子。他轻轻皱了皱眉,便将手指顺势下垂,一滴鲜血落入碗中。
贺千里叹了口气,任命地将手伸过去。
贺清观头也没抬,淡淡叹道:“我要你的血做什么?你这个脑子,也不知道怎么学完我那些医书的。”
“……”贺千里竟无言以对,暗暗咦了一声,将手缩了回来。
贺清观轻轻拾起了秦尽的手,心中疼惜,喃喃道了句:“抱歉。”
匕首又是一道寒光,秦尽的手指上便也多了一条浅浅的小口子。
血滴入碗。
贺清观和贺千里都凑在碗前,瞪大了眼睛看着,气氛跌至冰点,两人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眼见两滴血液在碗底一触碰,便从边缘开始由缓及快,一点一点融合了!不消片刻,两滴血,便已融为一体!
“这……这……”巨大的意外惊讶之下,贺千里险些站不住,他奇道:“难道秦尽……就是……”
“是贺千钧,是你的大哥贺千钧。”贺清观的声音一如往常云淡风轻,手却已然开始止不住的颤。
十八年,他找了将近十八年。
当秦江海将贺千钧当做筹码提出来的时候,他只当秦江海在骗他,甚至在他努力在楚凌波面前救下秦尽时,他仍在思索,这是不是秦江海利用他救人的一个圈套。直到这一刻,直到两滴血融为一体的这一刻,所有的怀疑,所有的顾虑都烟消云散。贺清观想,无论秦江海想利用秦尽的身份做什么文章,无论秦江海将秦尽推给自己是要打什么如意算盘,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贺千钧还活着,重要的是,他们父子已然相见。权谋算计,可以转圜,失而复得,千金难换。
“你现在还救不救他?”贺清观问道。
“……我还是不明白,秦尽怎么就是千钧哥哥了呢?”贺千里挠头不解。
“其中缘由,日后再谈不迟。”贺清观拂了拂手。
贺清观从怀中掏出楚凌波扔给他的鼻烟,丢给贺千里,道:“验毒。”
贺千里接过,想了想,将一块湿布接了股鼻烟中透出的气体,又拿银针扎入这块湿布,见银针未黑,他便道:“无毒。”
贺清观点点头,将鼻烟探入秦尽鼻下。
两股轻烟吸入,秦尽眼皮动了动。首先感知到的是头痛欲裂,然后便是来着四肢百骸的外伤痛楚,他轻轻闷哼了声,试图再动内力抵御痛楚,却只觉浑身筋脉竟仿佛处处皆断,又仿佛处处阻塞,无一处是通途。秦尽再挣扎,试图用内力冲破阻塞,谁知这一用力,体内便有一股陌生的寒邪之气一拥而上,打乱了所有的调息。他所暗暗发出的内力,被完全反噬回来,内伤更深一分。
秦尽身形一震,双眼猛睁,半坐起了身子,听得“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地面。
“秦尽!”贺清观与贺千里皆急急唤道。
秦尽吐干净,再难提出一口气来,便只好瘫软地伏在床沿上。他凝神聚气,双手紧紧扣住床沿,抬不起头来,却拿哑得不忍听的嗓音冷声道:“楚凌波……我看……你这丹丸……也不过如此……”
贺清观急急将秦尽揽入怀中,用胸膛支撑他坐直身子。
贺千里又急又气,心乱如麻,嗔怒道:“都这样了!还不过如此呢!秦尽你睁开眼睛看看,是我!贺千里!这里是济生药庐!”
“贺……贺……”秦尽迷离的双眼看不真切,只当是自己在梦中,颤巍巍地将手举起来,想要残忍戳破贺千里存在的幻影,他喃喃道,“又是梦……又是梦……”
贺千里一把捉住秦尽的手,大声道:“不是梦!不是梦!你被救了,被救了你知道吗!”
秦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手上传来的触感,他的手被真实的握住。贺千里太过用力,自己也太过虚弱,竟然被握得动都动不了。他心绪一动,浑身血脉贲张,眼见一股热流在肺腑之间窜动,似又要吐血出来。
这时,在秦尽身后托住他的贺清观,突然将他脱手。又瞬间汇力于指尖,只听得突突几声,贺清观双手飞速出招,封住秦尽肺腑间几处大穴。如此运作完毕,秦尽的身子又瘫软地跌下来,正落在贺清观的臂弯里。
秦尽肺腑的腥甜竟被压下,他眨了眨眼睛,沙哑的嗓音里头尽是惊喜与感激,他道:“多谢……前辈相助。”
一声前辈,听得贺清观微微一笑。
贺清观柔声同秦尽道:“你内伤严重,又服了楚凌波的毒物,在解毒之前,万万不可再强动内力。”
秦尽思忖着,微微点了点头。
贺清观又吩咐贺千里道:“秦尽的外伤交给你了。”
贺千里压下了积在眼眶中的泪水,用力点点头,然后问道:“那内伤呢?”
贺清观微皱眉头,思忖道:“要治内伤,需先解毒。解药之事么,就交给我。”
108





一零九、
秦尽还是头一次看见贺千里说出这样正经的一句话来,心中猜不透,便无奈道:“好吧,那便有劳。”
贺千里勉强勾了勾嘴角,又叹了口气。
他是真弄不明白自己现在该是个什么心情,明明为了丁零气得吃不下睡不着,气得赌咒发誓此生此世再不见秦尽。可一眨眼,秦尽就从天而降掉到了他的病床上。从天而降,带着一身伤半死不活的从天而降,带着亲哥哥的身份半死不活的从天而降。喜也不是,悲也不是,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七荤八素的情绪一拥而上,冲得他脑仁子都痛。
贺千里踌躇片刻,声音终于柔和下来,安慰道:“别乱想了,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养伤。”
秦尽目光闪烁,似有千言,却终究还是按下了。他知道贺千里说得对。他如今走了狗屎运,被贺千里他爹救了回来,又有贺千里妙手回春,命算是保住了。此刻脑内纵是有万千想法,也再逞不得强了,总不能辜负了全力施救之人的好意。
外头的药壶咕嘟嘟的响了,贺千里快步出去,熄了炉火,将药壶端了进来。他将褐色的药汁倒在碗里,又吹了吹,才递给秦尽,道:“趁热喝了。”
“这是什么?”秦尽面前欠起半个身子。
“草乌散。你身上……”秦尽身上衣衫已是褴褛,血迹斑斑,今日将衣衫揭开,还不知要见到多少条伤痕,贺千里无奈道:“今日你怕是不好过,喝了吧,止痛的。喝下后,你睡一觉,醒来时,一切便都好了。”
秦尽望着这碗褐色的药汁儿,苦味已热腾腾地冲进鼻腔里头,他微微皱了皱眉,却同贺千里扬了扬嘴角道:“我信你。”
秦尽说罢,又做了片刻的心理建设,终于将碗接过来,仰面一饮而尽。
贺千里看得只咋舌,惊道:“哎呦我的天,你慢点啊,不烫么!”
秦尽不理他,直咽下了最后一口,才抬起头。一张脸苦巴巴地皱在一起,缓了一会儿,才微微张了张嘴,咬着舌头,蹦了个字:“苦。”
贺千里忍俊不禁,脸终于绷不住了,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哼道:“特地为你多加了黄连。”
“……这是公报私仇。”秦尽苦得直吞口水,无奈道。
“你打我啊!”贺千里翻了个白眼。
秦尽看着贺千里这模样,终于也笑了声,将空碗递给贺千里,自己仰面又躺下了。虽然药是真的苦,平躺着也能感受到苦味从胃里向上不停地翻涌着,可药也是真的管用,不消多时,秦尽便感觉自己的眼皮开始重了,连日来一分也未曾停歇的痛楚竟然也缓缓散去。他眼皮耷拉下来,跌进了温柔乡。
贺千里守在他身侧,试着唤了几声秦尽,秦尽也未曾回应他。他便同自己鼓气,喃喃道:“好了,贺千里,准备开始吧。”
秦尽一陷入昏睡,便省去了许多别扭的事情,比如……脱衣服。贺千里一想到往日里秦尽那副坚守贞操的模样,就觉得头大,今日可好,不用哄骗劝了,直接为所欲为。
贺千里先将他外衣脱了,白色的中衣便整个展露在他面前。这实在不能算是一件“白”衣了,前襟和整个右臂几乎已被血浸透了,被血濡湿的布料此刻全都皱巴巴地粘在皮肤上,脱不下来。贺千里只好如方才一般,拿热毛巾润湿了,再一点点的扯下来。
胸口那道约莫四寸长的伤口,是最新的一道。贺千里方才已擦拭过血迹,此刻他又取了医用的针线来,纤手翻飞,将外翻的皮肉拉拢到一处来,又赶紧敷上止血的草药,拿白纱用力裹好。
贺千里又去看他的右臂。右臂衣衫上得血迹深红得几乎发黑,并非今日之伤,算来该是至少两三日……两三日,他都没有对伤口做任何的处理吗?贺千里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一点一点擦净秦尽整条手臂的血污,擦到右上臂时,终于发现了伤处:紧挨着的,两处,小指粗细的凹陷的血洞。
“这……”贺千里一面绕着伤口擦拭着,一面思忖。臂上这两处的血洞,边缘皆是磨损养,不像是被飞速而来的暗器快速切割所致……那么是如何造成的呢?贺千里不解,心中记下此事,想着要等秦尽醒来,好好问问。
贺千里配了些盐水,替他清理了伤口。伤口竟然也有小指长度的深,血水一滴一滴落下,似是无穷尽。贺千里心中苦叹,今日得亏秦尽是服了麻药,不然可如何是好。眼见伤口过深,血流不止,他心一横,手指一点,往伤口上抹了些烈性止血药膏。他屏住呼吸,看了看秦尽沉睡的面孔,见秦尽毫无反应,知晓这麻药下得到位,这才长舒出一口气来。再低头看伤口,血算是彻底止住了。
就这样吧!写不动了!
今明不更
一一零、
将这两处大伤处理好,贺千里才总算长舒出一口气来,触目惊心的伤口被干净的白纱暂且掩饰住,看起来令人安心了许多。
双肩与腕骨处有严重的水肿,皮肤涨得将嶙峋关节都包圆了。两边手肘处皮肤磨损严重,皮肤开裂,血水外渗。双肋,腰背上更有一些秦尽身上常见的青紫块。这些与方才处理的两大伤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足为奇。贺千里一面暗自生疑,一面心痛不已,又只好任劳任怨地擦净又上药。
贺千里有些踌躇地替秦尽上身最后一道伤口擦了些药,然后不自觉地望向……嗯,下半身。
其实贺千里早就注意到,秦尽下半身染血的程度,并没有比上半身好多少。脱去外衣便可看见,白裤上斑驳血迹从腰臀到两股,点点不绝。只是这……平日里秦尽别扭,自己也未曾强求,臀腿处的伤一向是秦尽取了药,他自己折腾一番便就罢了。今日境况非比寻常,这伤非治不可,这裤子非脱不可。这事儿到了眼前,多少有些尴尬。
贺千里拂手暗道,罢了罢了,医者父母心,管不了那么许多了。他伸手扶上秦尽的腰间,面颊却还是不合时宜地一红,他暗暗同自己鼓气道:秦尽啊秦尽,我这可是为了你好,你我同时男儿身,又是那阴差阳错的同胞兄弟,你醒了可别瞎生气啊!
贺千里揽着秦尽翻了个身,将他伏在床上。下衣褪去,腰臀两股,目光所及,皆是皮开肉绽,青红一片。
“这……”贺千里又不禁惊呼出声。
新伤下面叠着深褐色的旧伤,竟无一块完全未受创的好肉。秦尽浑身皮肤皆是白皙细嫩,唯独这里藏匿得最深的皮肉,竟是最为粗糙,不知伤了又好,好了又伤多少次。
见臀上高肿,红肉裂开,贺千里有些下不去手。他暗自咋舌,内伤,外伤,刀划伤,锥刺伤,磨损伤,捶打伤……秦尽,今日你到底要我见多少种伤?
心中或疑或痛,却又别无他法。贺千里依法揉开淤血,挑去伤口杂污,将秦尽惯用的上好的药敷上,替他体面将下衣穿好,再将他揽了,让他好生仰面躺着。
贺千里本以为今日秦尽这大工程已该结束,正准备收工,目光一掠,竟又见着遗漏之处。
贺千里本以为秦尽下衣上的血迹,皆是因为臀腿受创,谁知这双膝上还有伤处。双膝竟然亦是血肉模糊。仔细观去,那伤也是磨损伤,这擦痕方向也同手肘处一致。
“嗯?”贺千里又重新矮下身去,仔细摩挲着秦尽的双膝。那伤口中滚着细小砂石,破损的皮肤混在血迹里,已然生出些微发黄的脓液来。
贺千里无言,眉头却越蹙越深。
*
前后折腾了两个时辰,除了腰臀处的捶打伤之外,其他大小伤处都被贺千里用白纱裹得精致。秦尽无言躺着,十足的重病号。
贺千里将自己的器具收拾完毕,又折过身来,坐在秦尽床前,望着秦尽发呆。
你从药庐问过丁零去向后,匆匆离开,这几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尽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或者说,一直以来,秦尽你都在遭遇什么?
贺千里忘不了方才在想秦尽臀上看见的那些深沉的旧伤,那些经年累月的伤痕有深有浅,绝非一次可形成。——所以从前你告诉我,你同人搏斗,受了些拳脚,问我讨淤青药和止血膏,都是用在此处么?
贺千里心中一酸,又陡然想起前阵子一件事来。那时秦家二公子来济生药庐买药,听闻是秦尽受了重伤。后来,他便同丁零商量,要他偷偷潜入秦府探视。丁零回来后是如何说的?丁零说,秦尽身上的是鞭痕。——所以那一次,你被打得连秦府都出不了了是么?
眼前这个人,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曾以卓越之姿潇洒救下自己。自己提及报恩时,他却说以替他治伤为报。——这是你为自己留下的一条无奈的后路吗?
贺千里想到,自己每每提出质疑,秦尽又绝不肯言,以报恩的规矩作为筹码,不准自己再问。他从来都将自己的故事讳莫如深,从来不肯谈及身上伤痕的来由。
秦尽,你努力隐藏的,是十分不堪的故事吗?
这一次奇怪的磨损伤和锥刺伤,背后又是什么呢?是同样不堪的故事吗?
贺千里不敢再想,他只觉得头脑要裂开,胸闷气短。
贺千里算了算,他今日草乌散的伎俩下得重了些,秦尽大约还要一个时辰才醒的过来。屋内静得令人心慌,他坐不住了。
贺千里在屋内踱了两圈,终是推门而去,往临江楼方向快步走去。
一一一、
济生药庐暂且打烊,后院的门也锁上,贺千里留秦尽一人在屋内好生睡一觉,免受任何打扰。当他离开后,屋内安宁无声,只剩秦尽细微的鼻鼾。
他已太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此刻的他舒展了身子,陷在温软的床中,又在草乌散的作用下远离一切痛楚,忘却尘世诸般,忘却任何警备,没有梦境,只是酣睡。俊朗的五官不再被各种情绪支配,他竟然散发出与这天底下最寻常的少年别无二致的纯良气息来——没有人会将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少年同那些狼狈的、血腥的黑夜联系在一起。
忽地他正上方的屋梁上,发出了一声不算轻的响动。若是平日的秦尽,那便一定会瞪眼惊醒,翻身坐起,进入应战状态。当然,今日沉睡的他丝毫没有察觉,呼吸声都沉稳得没有一丝变化。
瓦片盖的屋顶,被揭走了一小片儿。温热的阳光从那一小块儿地方透进来,直直映射在秦尽的身上。
阳光灿烂的午后,安宁沉睡的人,仿佛静止的时间。
屋顶上那人,伏在外头,小心翼翼地将瓦片捏在手中,然后探头过来,从揭开的那一小块儿往里头张望着,一双清水眸子将屋内扫了扫,便将目光定格在秦尽的身上。
一人揽尽刀剑寒,尝罢苦胆,可来馨甘?
屋顶那人一动不动,将秦尽身上的白纱一处一处遥遥望去,仿佛如此探视便可帮忙分摊一些秦尽的痛楚一般。
那人凝视了许久,心中暗生波澜,眉头蹙起,终是摇了摇头,低叹一声。他正准备将捏在手中的瓦片放回去,却听得秦尽闷哼一声。他急急再低头看去,却见本该沉睡的秦尽竟然有了动静。
*
秦尽本是在无知无觉的沉睡中,忽地四肢百骸又被聚拢了拉回人世。而将他拉回来,逼迫他苏醒过来的力量,正是体内那股寒邪之气。
一股陌生的痛楚在经脉中游走肆虐,将他清明灵台搅和得一片混着。他急促呼吸几声,瞬时出了一身冷汗,然后猛地瞪开了眼睛。神志还未回归头脑,一股无法言喻的闷痛便直冲而上。上至头顶颅骨盖,下至双脚涌泉穴,奇经八脉,大小七十二穴位竟然齐齐作痛。身体中仿佛有千军作战,四面擂鼓,又仿佛有万千虫蚁,啃啮筋骨。
“千里……”秦尽不安地低唤一声,周遭无人应答。
秦尽常常受伤,皮肉外伤对他来说不是稀罕事,但今日这由内而外的痛楚,真正是平身头一次。他瞪大了眼睛,感受着这股寒邪之气在体内游走,所行之处,痛楚便加深一分。浑身被裹了厚重白纱,不得随意动弹,寒邪之气在体内乱窜,像是要将他撑裂开来一般。
“呃……”
鬓发被冷汗濡湿,唇也被咬得鲜血淋漓,秦尽终是忍不住轻呼出声。
之前同楚凌波对峙,他轻易吞下药丸,未将此放在眼中。如今看来,他实在是低估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厉害。
半盏茶时间过去,这寒邪之气竟还未有平息的迹象。秦尽被这无穷无尽的绵延痛楚折磨得想发火,暗暗聚了力气,想用内力抵抗分毫,却又想起贺清观临走前告诫自己,毒解之前万不可再动内力,便只好无奈作罢,生生硬抗着。
“呜……”
又过半盏茶时间,痛楚不减反增,喉中压抑之声也变得更为哀苦起来。秦尽再顾不得自己的胡乱动弹,会不会挣裂外伤,便迫不及待的辗转蜷缩起来,窝成一团,仿佛这样能稍微好受些。他抱着自己,一副骨架子瑟瑟发抖起来。
忽地肺腑身处内伤再动,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腥甜黏腻的液体,不好……秦尽知道自己又要呕血,便急急坐起身来,双腿垂到地上,准备用力站起身来。
只他双脚触地的那一瞬,他登时觉眼前一片混沌,耳中也莫名响起轰隆之声,看不真切,听不真切……他站不住,身子一倾就向前跪去。秦尽大失方寸,心中恐慌不已,伸手想要扶住什么稳住自己,却奈何眼前一片朦胧,什么也抓不住。
他闭了眼睛,正准备听一声自己砸在地上的巨响,却只听得窗户一声被推开的响动,外头竟有人急冲进来,双手抄向他的腋下,一把架住了他。
“噗——”秦尽全然跌向那人的怀中,内伤翻腾,一口鲜血喷吐而出。
那人惊得轻呵一声,然后紧紧扶住了秦尽的肩头,任凭秦尽在他怀里抖了几抖,然后轻轻抚了抚他的背,将他扶到床沿坐好。
秦尽无力倚墙而坐,连口鼻鲜血都来不及擦净,连来者何人都来不及问,便急急将双手举到自己眼前。
看不见了么?看不见了么?怎么会看不见?
他朝自己的双手瞪着眼睛,他用力地注视着。一口气缓回来,方才在他眼前遮住视线的混沌云翳竟然又丝丝缕缕地散开了,一双手十个手指头,他终于得以看清楚。耳畔清风拂过,方才的轰隆耳鸣竟也缓缓散去。
那人在屋内周转几圈,寻了块毛巾来,伸手来将秦尽的口鼻擦净了。
秦尽无力躲避,只是任凭他去做。
惊魂甫定,他这才收了涣散的眼神去打量来人。那人穿黑衣,还带了黑色的面纱,将自己浑身上下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
秦尽将他上下打量一眼,淡然地眨了眨眼睛,心中有了定数,却仍开口问道:“你是谁?”
一一二、
那黑衣人望着秦尽,眼波流转,又急急将目光避开,并不言语。
秦尽冷笑了声,无力喃喃道:“不说话,不说话是怕被我识破吗?”
那黑衣人只当是没有听见,若有似无地低叹了声。又低回思忖片刻,猛地伸手将秦尽的身子扳正了。
秦尽皱眉道:“你做什么?”
那人抬手聚力,指尖带起疾风,在秦尽后背再封三道穴。
只霎时,秦尽便觉肺腑稳定下来,被寒邪之气激荡而起的狂澜终于缓缓平复,腥甜的血气也不再涌上。四肢百骸无处不在的诡谲痛楚虽然没有什么退却,但至少不会活生生将自己的血吐干。免受吐血之惊,秦尽已觉得好受许多。
秦尽叹道:“你们贺家的人,是不是都会这一门?”
黑衣人目光一滞,仍不做回答,见秦尽已稳住了心神,便垂下了眸子,退开几步,又折身推窗,腾跃而出。他行事利索,快得像道影子。
秦尽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暗暗道了声:“我真是不懂你。”
秦尽无力倚在床边。
他感受着草乌散带来的止痛效果一点一点散去,他感受着外伤一点一点清晰明了地作用在自己身上,他感受着毒物带来的寒邪之气在体内翻滚激荡。他满额的冷汗,拼尽了全部的意志在抵抗。可即便如此,脑中仍有空余,他在想着许多未竟之事。
秦安应当已然被白露接回秦府,他说的要两位公子一同回去是什么意思?当真是爹的命令么?
楚凌波带着自己亡命奔逃,喂自己吃下毒药后又用了软骨散,自己本已做好了被折磨至死的准备,可又如何被救了?救自己的竟然是贺清观?碾压夜鹰,对峙秦府的贺清观为何要救自己呢?
还有方才那位黑衣人,裹得只剩两个眼睛,就以为我认不出来了么?丁零明明还活着,又为何要骗贺千里呢?
秦尽不解,自己明明只昏过去了几个时辰,却好似有许多事情都看不懂了。他心中一急,便又无力咳嗽了几声。
若以一个杀手的目光去看待,所有的问题的都可不解,唯独一个问题必须要解决。那就是楚凌波。自己被楚凌波下毒,若此毒无解,那也则罢了,横竖一死,自己虽然不舍,却也别无他法。若此毒有解,楚凌波必定是要以解药做出要挟。他想要换什么呢?他最想要的不就是我秦尽的命么?除了我的命,他还想要什么?
……秦府么?
若真有这样的衡量,秦尽不认为,秦江海会为了他的命而舍弃秦府。
他不必思考,也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并无什么好伤心,这是事实。
秦尽这样想着,眸中却仍是黯淡下去。
人生头二十年来,太多事情将秦尽与秦安划得泾渭分明。秦尽就算再擅长自欺欺人,也骗不过自己的理智。秦安是他的宝贝儿子,夜鹰是他的坚强后盾,江南市场是他的王牌底气,冬至是他的至亲好友。自己是什么呢?儿子么,还是只是一个功夫还不错,执行任务很多次都没有死掉,这次又背上吃里扒外嫌疑的夜鹰杀手?
他真害怕看见这样的衡量。
在秦江海面前,他能赢得过谁呢?
当他看见楚凌波拿自己的命和秦安的命给秦江海出难题的时候,他是真的害怕,他不敢去听秦江海的答案,尽管他早就能猜到。他害怕自己的猜测完全应验,他害怕听见秦江海满怀歉意地一声“秦尽,对不起”,然后就要求他孤身赴死。所以为了这最后一丝丝尊严,最后一丝丝自欺欺人的宽慰,他才故意做出自己愿意的模样,急急而走。这样到了下面,阎罗王问起来,便可说自己是自甘赴死,总比被至亲之人当做筹码遗弃而死要好听一些。
如今死里逃生,若日后楚凌波再拿自己的解药与秦府做文章,岂非又要陷入如此境地?
秦尽暗自摇头,既无胜算,不如同归于尽。
不管楚凌波意欲何为,只要他不死,那么必然后患无穷。
秦尽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得。如今连站也站不稳,谈何提刀杀人呢?不得不暂且按下了。
他合眸,习惯性地扶上腰间匕首,他在身上摸索了一番,空无一物,又惊得猛睁了眼睛。
思忖片刻,才怏怏苦笑了声,在花荣阁,自己已报了死志,在楚凌波面前将那柄宝刀掷得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如今想来,……确有些不舍。
他又茫然枯坐一会儿,冷汗渐渐散去,气息缓缓平稳,他眉头一皱,抬手扶上自己手腕,探了探,疑道:“嗯?”
他竟然觉得好了许多,那股寒邪之气,终于入蛟龙入海,风波暂平。那诡谲痛楚也暂且消退,牙关也不必再紧咬,浑身松下一口气来。
秦尽想了想,距离自己付下毒药,约莫过去四个时辰,这毒,莫非是四个时辰发作一次?方才毒发的模样,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那一粒小小的药丸,竟然有如此可怕的后果。
如今算来,一日要毒发三次。秦尽不知道哪一次毒发会将他彻底击溃,也不知道哪一日他的生命会忽然终结。
秦尽盘算道:看来,还是得速战速决,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最近太忙了 我要放慢更新的脚步了

今天是我连续上班的第八天…明天是第九天…我真的要被这个项目组折磨死了!…所以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之前更那么快了吧…因为预见到了今天啊!你们应该不卡在秦尽半死不活的时候…能卡在父子相认前夕的剧情已经算不错了……

楼主是搞软件测试的,就打这段话的2分钟都是从页面跳转的间隙里挤出来的,我真是有一万句***要讲!
谢谢大噶_(′?`」∠)__
被工作吊打了n个小时的歧路感觉好受多了!
一一三、
贺千里一面思忖着秦尽的伤,一面往临江楼而去。他叩开贺清观所住的那间客房的门时,正是满面愁容。
“秦尽还好么?”贺清观开门让他进来。
贺千里凝神不语,摇了摇头。
贺清观眉头一紧,手掌也猛地攥紧了,急道:“他怎么了?”
“我……我不知从何说起。”贺千里垂眸,闷声道。
“从头至脚,一处一处说!”贺清观声音高了几分。
“爹爹爹,”贺千里挠头,望着贺清观道,“我说了,你可先别发怒啊,我只说我所看见的,至于这背后有什么事,您可得自己想。”
“快说!”贺清观耐着性子,沉着声音喝道。
“胸口新伤一处,刀伤,长三寸,深可见骨。右臂两处锥刺伤,钝搓伤,深约一寸,血涌不止,受伤时间约三五日。手腕处肩胛处关节,发红肿胀。手肘双膝,有同向磨损擦伤,受伤时间也约是三五日。还有……臀部,新伤皮开肉绽,新伤之下,旧伤重叠,无法估量受伤时间和受伤程度。……我说完了。”贺千里将秦尽身上伤处一一叙述,他尽量客观地、不加入个人情感地描述着那些伤口,心里却还是忍不住一阵一阵揪痛不止。他偷偷瞄着贺清观的脸色,果不其然,贺清观的脸色越来越糟糕。
“……”贺清观将一双手攥得骨节分明,发出咯咯地响声来。
“爹……我认得秦尽的时候,就依稀知晓,秦府待他……”贺千里懦懦地低声说着自己的揣测。
贺清观却没在听,他气急攻心,猛出一掌,拍得书案抖了三抖,吓得贺千里立刻闭气噤声。
贺清观自知失态,收敛了怒气,只咬牙低声算道:“他落入楚凌波手中不过几个时辰,三五日之前的伤是如何来的……那旧伤又是如何来的……”
“会不会是秦江海……”贺千里嗫嚅道。
“和他脱不了干系!”贺清观低吼道,再一次握紧了双拳,用力地捶在桌案上。
怒罢,他又扶额合眸长叹,心中生出一股酸楚的内疚来。自己谋篇布局,风生水起,以吞下秦府为己任,以蚕食秦府为快乐,一路高歌猛进,一路从容不迫。以绝对的胜利者之姿徐徐图之,如今看来,自己的高傲的愉悦实在面目可憎。为什么要贪图“蚕食”的快乐呢?为什么不能以雷霆之力速战速决呢?为什么不快一些?为什么不快一点去秦府?若是快一些,哪怕是快几日,他的千钧是不是可以免去那些骇人的痛楚?是不是至少可以早一些回到自己身边?是不是也就不会遇上楚凌波?是不是就不会吞下那颗要命的毒药?
自己的出现为时已太晚,而秦江海呢?秦江海以父亲的身份,离他咫尺之近,却亦仍未能保护他。彼时秦江海以贺千钧行踪为筹码,要挟自己签署那份荒唐的约法三章,难道正是心虚所致?秦江海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对……对我的千钧做了什么……
“我会去弄明白,他若如我们所猜,我……我饶不了他。”贺清观颓然自责双眸中,燃起一点恨意,咬牙切齿道。
贺千里心中不安,哀哀地叹了口气,道:“我倒希望我们都猜错了……”
贺千里真切的希望,他所见秦尽的伤都是来自于外人之手,而非来自于秦江海。他无法想象,被至亲之人一次又一次重伤是什么心碎滋味,他更无法想象,秦尽那样看似孤冷实则温柔的人,面孔上出现卑微隐忍的神色是什么模样。就算不谈秦尽感受,秦江海是秦尽的养父,若他真未曾善待秦尽,爹一定会拍案而起,彼时一场滔天巨浪将会席卷秦尽……生父与养父,他落入两难境地,又该如何呢?可从伤口时间和从前与秦尽接触的经验来看,秦府秦江海怕是当真难逃干系……
贺千里想得脑仁痛,甩了甩头,道:“爹,我喂了秦尽草乌散,算算时间,该是快醒了。您要去看看他么?”
贺清观紧锁的眉头未曾舒展,思忖着点了点头。
贺千里亦点头道:“那走吧。”
正当此时,窗外一声轻微响动,一道黑影落下,瞬间又隐匿了行踪。贺清观余光一扫,眉角轻挑,耳廓忽动,收了脚步,抬了抬眸子同贺千里道:“你先去,我随后来。”
“嗯?”贺千里疑道。
“很快。”贺清观道。
“好吧。”贺千里挠了挠脑袋,不知道他爹又要办什么事,只好先推门出去了。
贺清观听着贺千里脚步走远,才又叹出一口气,望了眼窗户,冷声道:“进来。”
窗户外头那道黑影果真乖乖地露出个头来。
贺清观闷哼了声,又提了声音道:“我叫你进来。”
那道黑影又迟疑片刻,终是推窗翻身而进,他进来稳稳当当落在地上的时候,身后的窗户也应声关好,轻车熟路。
那黑衣人缓步行至贺清观面前,噗通一跪,又伸手摘了面纱。
正是丁零。
有没有霹雳道友啊
新人入坑,看到慕少艾的结局我要哭疯了
虐人者人恒虐之,我也有被虐成狗的一天呜呜呜

一一四、
丁零将脑袋垂得很低,不敢抬头去迎贺清观的目光。
贺清观亦沉默不言,他踱来几步,负手立在丁零面前,也不叫他起身,只冷声问他:“怎么回来了?”
丁零咬了咬唇,低声道:“放不下。”
贺清观又问:“既然知道放不下,当初为什么要走?”
丁零将头垂得更低。
*
那日他没有辜负秦尽所托,将死在自己手下的冬至好生埋葬在西山下。而后,他却并没有如秦尽提议那般,带贺千里离开是非之地,而是飞身前往贺清观下榻的临江楼。他将秦尽所言一字一句说与贺清观。贺清观当然明了,贺秦相争,自己在暗,千里在明,千里自然是头等的风险。贺清观未曾将秦府放在眼中,可对于千里,他终是不舍得叫他受一丝危险。于是那日之后,贺清观命北方等人在济生药庐附近暗中盯梢,以防不测。
而丁零那日所言,却并非只有这些。
那日,他对贺清观言罢,又沉默良久。
丁零带贺家杀手血洗夜鹰,又干脆利落地在秦尽面前斩杀冬至。那时秦尽身负重伤,最趁手的刀也端不稳,眸中杀意与恨意翻涌,最终却又被无尽的哀伤淹没。
秦尽没有杀他,绝非是因为那时他的重伤。
他只是对丁零下不了手。
当秦尽反手收刀跌跪在地上的时候,他眸中的哀伤又变成了一种自责,甚至是一种冰冷的厌恶。他在厌恶丁零,也在厌恶自己。他厌恶自己身为杀手,却又被友情牵绊,还厌恶丁零那副宁和表象下,藏着一颗杀戮无情的心。
丁零不善言辞,眼却如明镜。仅那一瞬,秦尽厌世的神情,直刺入丁零心中。
他知秦尽虽然放过自己,自己却已不可再出现在秦尽面前。贺秦生仇,千里是最无辜的那一个,秦尽与千里的情谊未必会断绝。而自己的存在,则无疑是一次又一次在刺激秦尽回忆仇恨。这只会让隐忍不发的秦尽,越来越痛苦。
这种情形,就算脸皮再厚,也没办法腆着脸再贴上去做朋友吧。
他只有走,走向别处,永远的消失。
那日他也跪在贺清观面前,低声恳请贺清观替他向千里圆谎。
丁零的心思太深,他却不愿说,他只是低声又坚决地说道:“我不想再杀人,请您让我离开吧。”
这样的话,贺清观已听过一次,也已拒绝过一次。可这一回,丁零是铁了心了。
“一定要走?”
“您就当我为自己自私一次吧,我……不想杀人了!”
无法拒绝的理由。
*
可走了之后呢。
丁零离开了贺家。
他在街市上游走。
从天蒙蒙亮一直走到华灯初上,画舫游船,琵琶笙歌,莺莺燕燕,熙熙攘攘。临安的繁华盛景皆入眼中,却皆不在眼中。挤挤挨挨地都在眼前,却又仿佛隔着一层不可断绝的纱。
丁零突然觉得孤单,他只好握紧了腰间的短剑。
十四岁便跟在贺家父子身边,如今四年过去,正直好年华。可他除了一身杀人本领,一无所有,一无所长。他所识之人,除了贺家父子与杀手同僚,更无旁人。
丁零驻足,换了个方向,继续走。
那个方向是济生药庐。
他换了一身夜行衣,跳上济生药庐的屋顶,仗着月黑风高,掀了块瓦片,偷偷地看着贺千里。
贺千里在收拾屋子,闷着不做声,也不哼小曲。
贺千里在收拾丁零的“遗物”。
丁零看着贺千里无声地拾掇着,像个老妈子。丁零看了会儿,便见贺千里似乎是累了,他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然后忽地双手捧住了面孔,开始呜呜地哭。
“秦尽……你怎么能这么对丁零啊……”
丁零勉强听清了这么一句。
丁零把瓦片合上,不敢再看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很对不起贺千里。
不过,长痛不如短痛,这应该算是短痛吧,丁零想。
得知丁零死讯的第二日,贺千里一天哭了十八回。
丁零在屋顶上偷窥得椎心泣血,他知道他想错了,饶是这短痛,也十分的痛。
*
“说话。”贺清观不满地质问道。
“……对不起,我……我任性了。”丁零抿着唇,嘟囔道。
“唉。”贺清观无奈摇了摇头,“千里都快伤心死了。”
“我……我知道,我就在外面,我都看见了。”丁零继续嘟囔,生怕被贺清观一掌打死。
“哦?”贺清观挑了挑眉,“你还看见什么?”
“秦尽重伤,还有……滴血认亲。”丁零也不知道这其中的滴血认亲是怎么一回事,只好照实说了。
“呵,知道得还不少。”贺清观冷声道。
“对了!”丁零眉目一凛,急道,“我来前,秦尽便已醒了!毒物非常厉害……他被痛醒,我替他再封三道穴,才算压下气血。”
丁零的言语一如既往地表达得支离破碎,贺清观心中大急,盘算这毒物竟然能将人生生从草乌散的麻醉中震醒,实在了得,秦尽怕是又受苦了。
贺清观提步便走,急急吩咐道:“北方往金陵去了,你暂且代他接管剩余人马,好生护住济生药庐,暂且不必露面。”
丁零终于又听见命令,只觉心定神归,五脏俱安,赶紧拱手接令道:“是!”
一一五、
贺清观牵马而走,急急快奔,见了正在步行的贺千里,便将他捞了一同往济生药庐而去。
贺千里被迫和贺清观同乘,他挨着贺清观,奇怪道:“爹,怎么突然这么着急了?”
贺清观只快马加鞭,不言不语。若在此刻直接说出秦尽已醒,千里必然要更觉奇怪,若再道破丁零未死之事,又恐千里分心,节外生枝。贺清观只好暂按此事,低声道:“秦尽身中楚家所制的穿筋蚀骨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毒发,毒发时寒气逆行,五感尽失。我担心草乌散未解开,他便已毒发了。”
“这……”贺千里大惊,揣度道,“世间竟然有这样歹毒的毒物?”
耳畔逆风呼啸而过,贺清观眯眸,眸色突然异常狠厉。他暗咬牙关,眼中似见往昔万般。
贺千里心中盘算,终是止不住的好奇,他又问道:“咦,如此歹毒的毒物,医书上都未曾记载过。爹又是如何将他的效用,了解得如此明了的?”
贺清观闷哼一声,不作答,只是淡淡道:“往事不堪回首。”
*
贺家父子二人推门再入济生药庐,贺清观比贺千里更快几步,他急急推门而入,贺千里紧随其后。
秦尽正倚着墙,靠着床沿闭目养神,听闻响动,倒是一惊,猛地睁开眼来,低声道:“前辈,千里,你们回来了。”
贺清观往他身边委身一坐,拉过秦尽的手,伸出两个手指扶脉一探。脉象稳定,虽然暗藏波动,但此时此刻却是平安无虞。
贺千里微微皱眉道:“你当真醒了……”
秦尽点头,淡淡道:“看来,你下的药量还不够。”
贺千里不满道:“这已经是能用的最大剂量了,再多用一分,秦尽就不是秦尽了。”
秦尽奇道:“那是什么?”
贺千里撇嘴道:“那就是秦傻子了。”
秦尽同贺千里的插科打诨落在贺清观耳中,他却笑不出来,他皱着眉头向秦尽问道:“你已毒发过一次了?你感觉如何?”
秦尽有意淡化毒发的惨状,眼神一飘,轻描淡写道:“前辈费心了,我无妨。只是……”
秦尽垂眸凝着自己的前襟,方才毒发难以自持,鲜血又染了衣衫,他叹道:“只是这新换的衣裳又脏了。”
贺清观心中大恸,他轻轻抚着秦尽染血的衣衫,眉头蹙成一团,痛心低声质问道:“无妨……真的是无妨吗……”
秦尽听得真切,却听不明白,他讷讷地问道:“什么?”
贺清观忽地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似乎是过于热切了,便赶紧收回三分,目光扫向秦尽周身。胸口、右臂、双膝都有白纱包裹,厚实的白纱亦难抵挡伤口血迹,红血点点深处,如白雪落梅,看得贺清观悲从中来。
贺清观踌躇良久,终是艰难问道:“秦尽,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些伤,都是从何而来?”
秦尽一愣,摆出个笑来,道:“明明是前辈将我从楚凌波手中救下,答案……显而易见吧。”
贺清观摇头,凝视着秦尽的右臂道:“不,他带走你不超过三个时辰,如何能在你身上造出三五日前的伤来。”
秦尽目光一寒,声音顿沉,道:“这不过是秦尽的私事罢了。”
贺清观凝眉沉吟道:“若贺某一定要好奇呢?”
秦尽又是一愣,他神色已变,冷声道:“前辈您于我有救命之恩,秦尽铭感五内,没齿难忘。日后若有用得上秦尽的地方,秦尽必当竭尽全力。可是……前辈莫要忘了,贺家与秦家,夜鹰之仇已结,此仇不报,秦家上下恨意难平。秦尽作为秦家人,同贺家必有短兵相接之日。这两码事,一码归一码,秦尽会将这笔账算明白。秦尽的私事,是秦家自己的事,恕我无可奉告。”
贺清观听罢,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似水柔情一头撞向冰冷铁壁。而眼下局势,皆是他步步为营,亲手所造,真真是造化弄人。他无奈笑了声,苦涩喃喃道:“好一个一码归一码。”
贺千里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他未曾参与贺秦两家的争斗,他甚至连一丁点儿生意场上得事情都不了解,他听了秦尽的冷言冷语,气的跳脚,他怒道:“我真是越来越觉得秦尽你就是一头白眼狼,亏我和爹刚刚还在为你打抱不平,你这种人怎么会是我……”
……会是我哥哥。
贺千里怒不可遏的一句话,被贺清观暗暗拦下了最后一半。
认亲这种事,要挑准时机才有成效……这时机,看起来似乎绝不是现在。
秦尽不在意,贺千里的话似乎并没有引起他任何的情绪波动,他的眸子只是低垂着,神色黯淡。
他没有勾结贺家,却遭受了秦江海的刑罚。他没有杀丁零,却迎来了贺千里的指责。他不过是想留存自己的尊严,不过是想忠于自家,却又被指作不知感恩的白眼狼。污名扣多了,竟然有种无畏之感。并无甚好解释,他回味着千里的话,喃喃道:“白眼狼,或许吧。”
一一六、
见秦尽伤神,贺清观眉头一皱,低声喝道:“千里,胡闹!”
贺千里撇了撇嘴,闷哼一声,憋着股气转身往济生药庐前院去了。
气氛温度骤降,跌破冰点凝固。贺清观看着贺千里转身离开,心中甚是无奈,却依旧坐在秦尽身边,好声道:“贺千里小孩子脾气,你不要生他的气。”
秦尽摇了摇头,示意他并未放在心上。他心中暗自揣度此番光景,再留在济生药庐也是自讨没趣,便缓缓地将双腿从床榻上挪下来。
贺清观伸手想要扶他,手刚碰到秦尽的右臂,便惹得秦尽眉头一蹙,然后他轻抬左手,将贺清观的手拂开了。
贺清观担忧道:“你要去哪里?”
秦尽弯腰将靴子穿好,仅仅这一处小小的动作,便牵动浑身伤口,当他再抬头时,面色又是一阵惨白,他淡淡道:“去该去之处。”
秦尽往床沿上撑了一把,努力站稳了。
贺清观看得胆战心惊,低声问道:“秦府么?”
秦尽苦笑一声,拱手作礼道:“此番得救,全赖前辈苦心。日后,前辈可以向我提出一件要求,只要我办得到,一定竭尽所能。但秦府与前辈有仇在先,秦尽终归只能忠于秦府,还望不要在这件事上为难与我。此外……刀剑无情,前辈最好要快一些,否则这个人情可是一笔赔本买卖。”
贺清观听得明白,这可不是一句什么吉利话,他沉着脸问道:“你真要走?”
秦尽将贺千里替他备好的干净外衣裹上,松松垮垮地掩住身上多处的裹伤白纱,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是。”
贺清观不快道:“可你身上还有内伤,还有毒,毒患未清,你走不远的。”
秦尽似是下定决心,他轻描淡写道:“此毒能解。”
贺清观疑道:“什么办法,说来我听!”
秦尽无意再同他谈,只是一边推门一边道:“山人妙计,不说也罢。”
贺清观快走几步跟上秦尽,他心中惴惴不安,疑惑不解,却又忽地词穷,只好不紧不慢地跟着。
秦尽皱眉道:“前辈回去吧,我死不了。”
贺清观眉头越皱越紧,低声叹道:“你不就是要回秦府么,我送你。”
秦尽又加急步伐,冷声道:“不必。”
贺清观脚下亦不曾落下,他不再言语,只是紧随其后。
秦尽苦叹一声道:“前辈再往前跟,我可能就还不得你的人情了。”
贺清观望了望远处的秦府,不解问道:“为何?”
本已背了污名,这回再被对家的大老爷护送回家,秦府还怎么饶得过我?
秦尽摇头不语,暗暗担忧,却不再说与贺清观听。
眼见贺清观寸步不离,自己快步而走根本甩不脱他,秦尽暗暗发力,忍痛调动内力,准备轻功而走。不料却听得身侧贺清观一声低沉怒喝,旋即自己的左手就被他死死攥住,一股内力瞬时委顿下去,再提不起来。
贺清观怒声质问道:“不是叫你不准用内力,又想吐血吗?”
“……”秦尽无言,心中异样一动,立刻又猛力将手挣脱而出。他回头望了眼贺清观,思忖片刻,眸子惨淡神光一点,冷笑出声道:“贺老爷,贺前辈,您……真的很奇怪,您到底在打我什么主意呢?”
自打夜鹰出事后,贺家挑衅秦家的局势已足够明显。秦尽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这位贺老爷的模样,想过他严肃冷酷,想过他笑面恶虎,想过他膀大腰圆,想过他油光满面。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与这位贺老爷的交手,是分庭抗礼,或是刀剑浴血,是冷然谈判,又或是暗地刺杀。可他没有猜中贺老爷的模样,更没有猜中与贺老爷的初次相逢。
这位贺老爷常常折扇轻抚,长衫宽袍,文质彬彬,并非自己所想象那般奸猾之相。莫名其妙救下自己后,一言一语中更是透着一种诡谲的……关心?——怎么会这样?秦尽想不明白,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从自己仇家送来的关怀,怎么看都带着一股微妙的感觉。
秦尽推开两步,揉了揉方才被贺清观握住的手腕,冷声道:“秦尽生死有命,不再劳前辈费心了。”
眼见秦尽又要调用内力,想施展轻功,贺清观也忙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便是。你自己走吧,慢慢地走,不要再用内力。”
秦尽听罢,将信将疑,松了内力,将力气全放在腿力上。他往前快走几步,再回头,果真见贺清观仍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秦尽松了一口气,快步往秦府方向踱步而去。
*
眼见秦尽走远,贺清观揉了揉额头,又低低地叹了口气。
这十多年来,千钧长成了他完全不了解的秦尽。这短短半日的相处,贺清观便察觉到了秦尽的不寻常。他的隐忍,绝非常人可堪。他的经历,更非常人可受。秦尽对自己的事情闭口不谈,貌似风轻云淡。可这面上故作轻松的人,藏下的痛楚到底有多深呢?
望着秦尽的背影,贺清观越发担忧,他外伤未愈,内伤毒患未解。他又要去做什么?他说他有法子解毒,又会是什么呢?
贺清观伸手一记响指,旁侧树上便倒挂下来一条人影。
贺清观凝视着秦尽背影即将消失的那一小点儿,同那人影吩咐道:“秦尽不能出任何事,跟着他。”
“是。”那人影点跃而出,快得像一道光。
一一七、
再道秦府。
秦安自打被白露从楚凌波的花荣阁救回,大哭了一场之后,就总是带着秦尽赠与他的那柄刀,时不时地抚一抚,怔怔地像是失了魂魄。他那最喜爱的听风园也不去了,这两日就光贴着秦升转悠。
“升升,还是没有秦尽的消息么?”秦安眉目间已带了苦色,他似是头一次露出这般神色来。
“二公子,没有,老爷一直没有再提过大公子。”秦升叹道。
秦升面色沉着,他一面看着支出收入的账本,一面答着秦安的话。他又何尝不着急呢?他只知道先是秦安遇险,后来又有秦尽以命换命,其中曲折到底如何,自有夜鹰同秦江海商议经办,这事儿非是他能过问,他心里头念着秦尽,却也无能无力。加上这几日府中上下财务入账格外繁多,他竟连向秦江海旁敲侧击探听秦尽之事的时间都没有。
秦安坐在秦升对面,叹息着怏怏随意捻过一本薄帐,瞥了眼。他本是无心之举,无精打采地看了眼那账本中记录的钱财往来,却腾得一下坐直了身子,惊道:“这是……”
秦升瞥了眼,淡淡道:“这是从扬州送来的,我只是记下其中总账最终剩余金额,将其归为秦府私财,至于这本明细账,过一会儿要交给老爷。”
秦升指了指手旁另一本约莫一寸厚的大账本。
秦安瞪大了眼睛,问道:“这几日,你都在做这样的事情?”
秦升点点头,认真道:“这是老爷吩咐我的,这几日,秦府接连不断地收到从江南各地送来的账本。”
秦安急道:“大约收了多少了?”
秦升想了想道:“不下十本吧。”
秦安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呢……”
秦升皱了皱眉,奇怪道:“二公子,怎么了?”
秦安眸中神色慌乱,他一面翻动账本,一面同秦升解释道:“这些都是分散在江南各地,我们秦家扶植起来的茶场,他们依靠秦府从中周转而活,可以算作我们秦府的一部分家产。你看看,这本明细账,最初的日子是五年前……就是他刚刚成立的时候。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一处茶场,正是我头一次跟随我爹学生意出远门时,去过的地方。”
秦升听着,心中思忖,更奇怪道:“那他们本该各自经营,总账年终时拿给老爷便可,为何要在如今不年不节的时候,将明细账本送来呢?”
秦安凝眉道:“这就是问题所在。”
秦升依旧不解,秦安心中却已明白七八分,却依旧眉头不展,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明细账本送到秦府手中,总账剩余金额归入秦府……这分明是在同秦府做了断。而江南十来处下属茶场均如此操作,发生了何事?是爹将这些茶场全都变卖了吗?可秦府也并非急需用钱的时候,为何突然要将这些好端端的茶场都卖与他人呢?
秦安心中思忖疑虑,急急推门而去。
秦升也莫名不安起来,他起身问道:“二公子去哪里?”
秦安头也不回,留下一句:“去找我爹问明白!”
*
秦江海却不在自己书房中。
离秦安回家、秦尽离开已过去了两日,他未曾在秦安以及任何人面前提及过秦尽,却没有一刻脑中不在想秦尽。过去十多年来,对秦尽习以为常的刻意疏远,在这两日似乎尽数失效。他竟始终没有办法忘记,秦尽那张因为痛楚而惨白的面孔。
白露带回消息,贺清观的人已然将秦尽救走,那么按照自己推测,秦尽此时此刻就已该知晓自己的身世……
自打弄清楚秦尽的身世,秦江海就想过有这么一天,迟早有这么一天,秦尽必将离开秦府回到他亲生父亲贺清观的身边。可他未曾设想到,秦尽会以这样狼狈的姿态离开自己,怀着满腹的冤屈,带着满身的伤痕。他也未曾设想到,在秦尽离开后,自己竟然也会这样挂怀于他,空落落地喘不过气来。
秦江海踱步到了东厢,他轻轻推了秦尽卧房的门,门没锁,呀地一声开了。
他跨入屋内。
秦尽从前一直在夜鹰,把秦府当客栈睡。后来有了夜鹰易主之事,他才又搬回来,一直住在这里。可如今看来,他住不住在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他的物品实在少得可怜。
书案上放了几本书,不过是最寻常的四书五经。每一本已被翻得很皱,这些书,说来还是很多年前秦江海给他的。在秦尽七岁之前,秦江海曾教他识字,秦尽认得很快,甚至比秦安还要快些。后来秦江海忙于生意和秦安,再顾不得他,便随意拿了这些书给秦尽——本就是要送去夜鹰当杀手的,也没指望他能学什么,只要别目不识丁给秦家丢人就得了。秦江海怎么会知道,后来,秦尽曾一次又一次地读这些书,逼着自己将书中字句烂熟于心,为的不过是在等一个契机——他等着某一日秦江海能心血来潮地考考他,他便可以为自己赢来一两句夸赞。他等了十多年,书也读了无数遍,他从当年的稚童变成如今的杀手,秦江海从没把赠书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也更不可能有秦尽所等待的那个契机。
书页泛黄发旧,心愿尘封冰冷。秦江海指尖轻抚书页,心中戚戚萧瑟。
床榻一侧是半人高的衣柜,衣柜上头是一处小箱子。秦江海挨得近了,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一问便知都是上好的药,烈得刺鼻。小药箱子旁,是青瓷花瓶。夏日干燥,秦尽不知何时插的花,早已委顿焦黄,娇花不在,仿佛在诉说所有微小的美好,也已然时过境迁。秦尽走了两日,之前又越狱了三日,再往前……那又是在地牢里。他已好多日没有回来,衣橱和药箱上头都已沾了薄灰。
正当秦江海捻着灰尘算日子的时候,门外忽地响起了脚步声。
秦江海心头一跳,猛地推门而去——秦尽么?!——不,不是。
立在自己面前的是秦安。
秦安不似平日跋扈飞扬,却是多了三分愁绪。
秦江海敛眸一掩自己略显失望的情绪,凝眉问道:“安儿,怎么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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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6 23:5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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