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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相见欢(古风)[第3页]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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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卷着袖子要教训他,陈临一把抱住我说:“殿下......殿下,这是韦贵妃的弟弟......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我抬起眼皮又看他一眼,忽就笑道:“我说呢,区区一个中郎将,也有胆子仗势欺人?”
韦姜气得皱起眉来:“你且把话说清楚,我几曾仗势欺人了?”
“你昨天无缘无故地抓我,还说不是仗势欺人?”
“分明是你衣冠不整从平康坊里翻出来,半夜三更还上街游晃......说我抓你,我还没有打你呢!敢是恶人先告状!”
我心里正烦,听他又把昨夜的事情翻出来说,不禁就冷笑:“就你这样唇红齿白,女人似的,还能当上中郎将,想必是倚仗着你姐姐。”
“胡说八道!那你又有什么本事?你于民无惠,于国无功,还不是仗着陛下——陛......”
韦姜偷瞄一眼李承祁,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跪下:“臣失言了,请陛下恕罪。”
李承祁并未理会,仍然专心批着折子,过了半晌才搁下笔,轻轻揉着手腕道:“你们两个,吵完了没有?”
韦姜忙道:“臣不敢同殿下争执。”
我笑道:“嘿,你这个人,吵都吵完了说不敢争执。”
李承祁淡道:“吵完了就出去。”
韦姜抬手行了个礼,却行而退,我也跟着他却行而退。李承祁只顾翻着折子说:“你跪着。”我甚无奈,只得重新在那案前跪下去。
李承祁抬头看我一眼,并未言语,一旁有宫娥奉来凉茶,他便顺手拿起来饮了一口。宋安将已批过的折子搬去一旁,又将一摞新的搬到案上。李承祁轻声叹了口气,打个哈欠,拿起折子继续来看。有的略批几笔,有的不过扫了一眼,便“啪”的一声扔在案前。我料想那些必都是在参我的,因跪着一声不吭。过了快有小半个时辰,膝盖上又刺刺地疼起来。我不自在地伸手去揉,低声叫道:“哥......”李承祁只拿笔尖舔着墨,淡淡应道:“你是继续跪着呢,还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气闷地说:“我昨儿是去了平康坊,可这有什么?京中有几个人是从没往那处去过的?成日里净盯着我说......无非是无旁事可写,囫囵凑数。依我看,谁再敢递这样的折,皇兄就该打他板子,治他一个玩忽职守!”
李承祁听得笑了一声:“参你的人都要挨打,那朕又如何处置你呢?”
“自然是下不为例了。”
“下不为例,”李承祁执笔抬起头来:“你发妻新丧,杖期未满,前脚才来向皇后告假,后脚就往那青楼里钻,衣裳都不知换一件。明知禁夜了还要上街,今在殿前还要闹这一场,朕看你是忘了形,特意要来讨一顿打。”
我心内很不以为意,因为犯夜真的不算什么大事,李承祁这样数落我,无非是觉得这般举止怠慢了卢大人。可我昨天夜里已经够倒楣了,我堂堂的一个王爷,还要几次三番因怠慢了臣子受罪......我低着头忍了半天,淡笑着说:“我自然是屡教不改,冥顽不化,陛下要打便打吧,打我一顿能有什么,万一叫臣子们寒了心,陛下偌大的江山,又还能够指望谁去?”
陈临眼见情势不对,悄悄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没吭声,只不耐烦地将他甩开。
殿中一时很是安静,李承祁已又低头看起折子。这些年他也长进不少,从前要是被我呛白,很容易就气得跳脚,而今我怎么说他都不当回事,只使我更加气急败坏。
“去传杖来。”他眼也不抬,随口命道。
“这、这......殿下......”陈临眼巴巴地望着我,但见那些侍卫一左一右地拿板子进来,早不自觉地躲去了一旁。
这些御前的人都很利落,很快就将我双臂反折起来,并且按住了我的肩膀。李承祁只听着动静,一边写字一边说:“你们听着,九王何时开口说:皇兄,是我错了,我不知好歹,胡作非为,因此特来负荆请罪。我从此以后安分守己,再不做一件混账事。他何时说出这些话,你们何时停手,他但有一字不肯说,你们便打到他肯说为止。”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板子便已落在身上,我下意识地一挣,却被两个侍卫给牢牢按住。殿内的宫娥们微微抬头,也不敢多看,很快便又移开目光。李承祁仍执着笔批折子,对我完全视而不见,我几乎是恼羞成怒,更不能服软,紧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挨了近有一二十下,我疼得不行,又躲闪不开。那些侍卫也真是厉害,下手一点不含糊,一板子接着一板子打,我身后就好像在油锅里滚了一圈,疼得完全不能忍了。我小声地挣扎起来,李承祁听了只是叹道:“自讨苦吃。”
我挺起肩背冲他喊:“你便是想屈打成招,算什么本事!”
李承祁却连头也不抬:“你想挨打,不招便不招吧。”
我气得脑仁都疼了,每次和他一吵架,我就要挨打,我疼成这样,他却连根手指头都不用动,这还有没有天理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想到这里我很伤心,一不小心就哽咽了起来。
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陈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宫娥们也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我好想认错啊,但是嘴巴就像被粘住了一样,怎么样都张不开。我开始生自己的气,为什么非要较劲呢?假如一开始的时候就认错,也不会这么进退两难。
可是既然脸都丢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就更加不能服软。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我打死吗?
“啪!啪!啪!啪!”
板子继续落下来。
我双手紧紧攥着裤膝,屁股上面火烧火燎,实在是疼得忍不住了。我恍然悟到尊严不值得,只得断断续续地哭着说:“皇兄,皇兄......是我错了......”
侍卫一下子没收住,仍一板子挥打下来,我疼得直发抖,但好歹胳膊是被松开了。
我垂着头跪在地上,完全蔫了,心里翻来覆去念着下面的两句话,却又觉得面红耳赤,说不出口。
李承祁甚不耐烦地喝命道:“停什么手?九王认错认全了吗?继续打。”
我跪着就往前爬,躲了两下,张口就说:“我不知好歹......胡作非为......因此特来负荆请罪......我从此以后安分守己......再也、再——啊!我在说了!你们这些聋子,还打什么?”我气急败坏地转头瞪那两个侍卫,半晌才又说:“我从此以后安分守己,再不做什么混账事,行了吧!”
李承祁执笔写着字,并没有应声,但我知道他根本就是在憋笑。等到终于批完折子,好整以暇搁在一边,他才掩嘴咳嗽了一声,避讳着我的目光说:“好了,扶九王进里面去吧,再宣御医来给他瞧瞧。”
为什么你们都不赞我啊,别人随便一更都是七八十个赞!都是好几十条评论!

我勉强扶着陈临的手,一瘸一拐走到偏殿,殿内的宫娥们端茶倒水,全部都是悄无声息。我浑身上下无一处是不疼的,不只因为方才挨打,昨天夜里又与阿穆那般折腾,我实在捱得身心俱疲,骨头都要散架了。
不过一会儿,御医进来要给我看伤,我枕着手臂一声也不吭。宫娥们不敢将御医遣走,还欲劝我,陈临使着眼色一摇头,她们方才退出去了。
我就这般趴在榻上,过了半天,几乎要睡去,稍一翻身又疼醒了,不禁“嘶”地叫了一声。陈临赶忙上来问我,我只觉得好生厌烦,对他说:“你也滚,叫你们谁都不许进来!”
言罢翻身面朝里侧,连梦也没做,一觉便睡到傍晚时分。
窗外的光线暗下去,隐隐尚有秋蝉嘶鸣。我整个人还迷怔着,就听见窗子下面有人言语:“九殿下昨夜去平康坊,回来的时候被韦将军撞见了,但韦将军不认得人,稀里糊涂就把殿下抓去了京兆府......”
“殿下就是为这个才挨的打,可不轻呢,到了这会儿都还在睡......”
“殿下挨打分明是因为顶撞陛下,你别瞎说。”
“你才瞎说!”
“殿下身上还有伤呢,那可不是陛下打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是呀是呀,我也见了,殿下睡着了以后,我们才进去伺候更衣,我看见殿下身上——”
“你这张嘴——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快别讲了!”
我愣愣地听了半天,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幸亏她们没再继续往下说。我后知后觉从榻上下来,身上疼得稍好些了,打着赤脚走到窗边,才见是三个小宫女,抱坐在殿外的石阶上,各摇着拂尘在赶蚊子。她们的旁边坐着杨峤,杨峤左手捧着簿子,右手执笔边听边写。我一见此景,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个杨峤出身名门,年少有为,是长安城中世家子弟的行为楷模。楷模不仅一表人材,颖悟过人,做的文章更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李承祁对他十分爱重,肯叫他做起居郎,长年在宫中记载天子与后妃的一言一行。这种奇怪的官职却是在前朝就有了,沿袭至今,是为记录天子言行,以供子孙后代引戒观瞻。本来我是不在其列,但因为李承祁常常打我,这个杨峤便总要将我因何挨打,如何挨打,从头到尾写明记清,实在是烦人。
我因抬声咳嗽了一声,向他骂道:“田舍郎,你再写,看我几时折了你那笔杆子,三段插在炉灰里,倒省了你的香火钱!”
那杨峤是被我欺负惯了,不会骂人,也不敢回嘴,一听见我的声音,胡乱揣起簿子和笔,起身就跑。那几个小宫女也忙低头作鸟兽散了。
我在宫里又住了些日子,转眼便要到八月十五。
这天傍晚天气好,皇后在太液池边的小凉亭下备了晚膳,人人都在。轻风微凉,星光隐现,教坊的乐声从水面上飘来。皇后说了一番话,大致便解释,中秋节是个大节日,每年都是大办的,但因今年才刚办过千秋节,万国来朝固然壮观,但那银子也如淌水一般花出去。宫中很穷,要开源节流,因此圣上与我商量,决定不再大办中秋节了。
此话一出,嫔妃们自无多言,只是小孩子们哼哼唧唧地不高兴。我拿银叉一口叉着一块甜瓜吃,这甜瓜清脆,又是拿冰镇过,虽然此时天已不热了,但我还是爱吃冰的。忽然我听见李承祁问:“这是突厥新贡的瓜果,你尝着如何?”
我立马就噎了一下,抬起头道:“啊?”
李承祁道:“古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突厥国既以礼相待,我们也不可轻慢人家。既明儿中秋,宫中无宴,你便陪阿史那王子去西市逛逛,也算尽一尽地主之谊。”
我道:“啊?”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阿史那王子就是阿穆。李承祁让我去陪阿穆逛街。
及至中秋这一天,我赶鸭子上架,奉旨陪阿穆去西市夜游。
自从高昌设立安西都护府,越来越多的商贾涌入长安,尤其在西市,随处可见货栈、酒肆,来自波斯、大食的胡商用滑稽的汉语叫卖珠宝,碧眼胡姬穿梭其间,吹歌弄舞,博人一笑。李承祁本意是让阿穆一览上京,无限繁华,然而这个人太过扫兴,望着往来憧憧的游客,毫不理睬,就连那些美貌高挑的西域娘子向他招手,他的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化。如此逛得有何意趣?才不过是华灯初上,我便已经摇着扇子打哈欠。忽见街头拥挤着一大群人,我兴致稍起,漫步走去,原来是个人贩子在卖两个昆仑奴。
昆仑奴是从南边贩来的奴隶,卷发黑身,乖巧能干,但是因为价格极高,京中只有门阀贵族才用得起,并且还总是供不应求。
我踮脚一望,见那两个昆仑奴甚是魁梧,百姓们也很稀奇,围着那摊子议论纷纷。只听摊主人眉飞色舞地说:“您诸位也都知道,昆仑奴的性情温顺,又极聪明,每回一有货进京来,那些个达官显贵想抢都还抢不到!只是呢......”他声音一转,抬手缓缓捋着胡须:“这两个是昨天才到,还不会讲咱汉人的话,只这一点,平日里您花百十两银子都买不了的,今儿就只买二十两!二十两银子,多合算呐,您瞧是不是?”
人群里头议论不断,却始终无人上前买。毕竟寻常百姓之家,二十两银子也不算少了,谁也不愿意买一个听不懂话的奴隶当摆设,说着说着也就散了。
那摊贩子有些来气,就将手里的铁链子一拽,那两个昆仑奴趔趄着向前直扑了几步。我一见他们颈上的铁环,不禁呼吸也跟着一窒,难以控制地打了个冷颤。我转过身想要离开,阿穆漫不经心地看着我,目光却变得玩味起来。他走上前去问摊贩:“这两个人,能不能卖给我?”
那摊贩原都以为没生意了,一见阿穆衣装华美,眼中顿时又泛起了精光,忙笑道:“好说,好说,您看看,这原也是极好的货,就是还没学会说话......”阿穆听着,只是微笑,开口便对那昆仑奴讲起新罗话。
我和摊贩都吃了一惊,因为在京中,会说胡语的人很多,会讲新罗话的人却比凤毛麟角还要少。阿穆一开口,就连昆仑奴也极意外,眨着眼睛抬起头,愣愣地盯着阿穆看,看得眼中都有些湿润了,方才低头小声地回话。
他们说的什么我并不知道,但是那种感觉,我再清楚不过了。
当年落在突厥人手里,我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那种陌生孤独和无助,真像是不会凫水的人,被绑了块巨石沉进海里。当我被抓起来的时候我没哭,甚至他们敲断了我的一条腿,我也没有大声喊叫,但当我在夜里听见阿穆用中原话轻哼着歌,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方才放声大哭起来。
我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那些旧事,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了。
我看着阿穆与昆仑奴说话,他的侧脸很好看,高鼻深目,是胡人相貌。他眼中如有琥珀光,微微一笑时,让人觉得狡黠之中又带着温柔。
他转过身对摊贩说:“我未带银子。”
摊贩说:“这无妨,您住在何处,我也可到尊府去取。”
阿穆从袖中取出一枚玉扳指来:“不必麻烦,我拿这个换他二人。”
摊贩迟疑地接过扳指,我眉头一皱,差点没上去直接把它抢回来。拿这么好的玉抵四十两银子,阿穆简直是没脑子,何况这玉材好则好,真正贵的还是它的雕工,它乃是堂堂常山郡王,也就是我,亲力亲为雕刻成的,千两黄金也难换。
那贩子将锁奴隶的钥匙交给阿穆,只拿着玉,看着看着唏嘘了一声,叹气摸着下巴说:“这扳指嘛......好则好,只是这雕工......”
我走上前:“这雕工?”
摊贩说:“这雕工也太次了些,白糟蹋了这一块好玉。”
我说:“哼!”
眼看着阿穆向前走去,我颇不满,一个人就算再怎么穷,也不能把旁人相赠的礼物随便典当吧?我着急将扳指赎回来,偏生陈临不在身边,我又从不带钱的,来回在身上摸了一遭,只得李承祁不知何时赐给我的一块玉佩。我有数不清的名贵玉佩,逢年过节,但有封赏,李承祁就会赏赐给我。
我当然就典当玉佩,并拿玉佩换回了扳指。
那天之后,阿穆领着新买的奴隶回去驿馆,我也独自回到王府。双儿一面着人更衣,又缠着我问:“殿下逛得可还好?那王子是个怎样的人呢?”我哈欠连天,平伸着手臂懒懒地说:“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还能是怎样的人......”双儿替我解着扣子,嘀咕道:“我不过听闻阿史那王子甚是英俊,殿下不说便不说嘛,火气倒是大的很。”
我望着她张了张嘴,没再说话。双儿出去叫人备水,我在原地踩掉了靴子。两个婢女跪了半天,才将我腰间的暗扣解开,抽下了玉带。忽又问道:“殿下的玉佩怎么少了?”我随口答:“想是在哪儿挤掉了。”她们疑惑着还要再问,我已解了头发向里走去。
我这府邸紧挨着皇宫,平日洗浴用水,也是直接从宫中的浴殿引出来。我抬手将帷帘掀开,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这里面的灯烛更暗,只闻水声哗哗作响。
我摆手叫婢女退下,自褪了衣裳,抬腿踏进浴斛里,热腾腾的水便从三尊石龟的口中吐淌而下。
我感到浑身松泛了许多,闭眼扎进水里,许久才又露出头来。
早在甘州的时候,我被突厥人抓去为奴,夜里就和牛羊之类的牲口关在一起。它们身上气味极重,夜里草原上又都是蚊虫,我被咬得睡不着,并且又被人打断了左腿,稍微一动弹,就会疼得汗如雨下。那时我望着天上的月亮,只想能去洗个澡,再换一身干净的衣裳。我有一点轻生的念头,却没力气去折腾。
我就是在这时听见阿穆唱歌的。那声音很远,但那确是汉人的歌谣。我可能被触动情肠,一开始就只是流泪,渐渐哭得不能自已。我并没有想起谁,只是觉得这样遭际有些难堪,世事变化也太无常了。
我抬手抹了把脸,转头去看窗外的月亮。院墙外隐约传来打更声,又有婢女隔着帷帘轻声问:“殿下,还要再添热水吗?”
我随口敷衍,说不洗了。外面的月光正亮堂,我爬出浴斛扯下衣裳,将那枚白玉扳指取了出来。
那天夜里,阿穆寻着哭声找到我,见我不能动,就叫人把我抬进帐子,见我腿上还在流血,就叫人给我清理了伤。后来我左腿几乎无碍,也全亏了他的照料,他说他乳母也是个汉人,小的时候对他很好,只是不久前生病死了。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母亲照顾哥哥们忙不过来,他的乳母就总唱歌哄他睡觉。那时的阿穆真是温柔,望着月亮讲述心事,而今物是人非,我再也见不到他那样的笑容了。
我垂头丧气地披了寝衣,进到卧室,秋娘替我擦干了头发,又上前去卷起镜袱,拿着梳子为我栉发。
我既无事,低头端详起那枚扳指。突厥人素以狼头为尊,本来我是想雕一个狼头送给阿穆,结果技艺不精湛,反倒雕得像只狐狸。阿穆为这个笑话我,说我不过撞见一次,就被活活吓破了胆,连雕的东西不知不觉都走了样子。
而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年我被流放到甘州,不到两年,大赦之令便从长安传来。我恢复了自由身,天下之大,却无处可去,只好跟着当地的行商往来贩茶。偏巧第一趟运货出去,便在沙漠里走迷了路,太阳渐渐沉下去,夜幕擦黑,我们就遇到了一大群野狼。它们行进悄无声息,成群结队地慢慢聚拢,离得近了,方发出那种低沉地嘶鸣,仿佛随时便会飞扑上来将人咬得血肉模糊。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再想起那个夜晚,还是会感到心有余悸。我自此变得很怕狼,也从不在夜里去没人的地方,但这实在情有可原,怪不上我胆子小。
阿穆深知我这个心病,从前总爱逗弄我,每到夜里就怂恿说:“今儿的月亮可圆了,你要不要出去看呀?”
我从没答应过他出去赏月,只有一回例外,因为那天也是个八月十五日,是中秋。
我在胡地呆得久了,很久没过过汉人的节日,这边的风物习俗大不相同,唯有月亮,是与在长安看到的一样好。
那天阿穆兴致很高,便给我讲他们这里月圆的故事,但我其实有些思乡,心里乱七八糟的,就低着头不说话。
阿穆忽然推我一下,伏在我耳边小声说:“你快看看,你身后面是什么?”
我感到颈后有一阵呼吸,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回头一看,果然见到尖尖的嘴巴,和幽暗地透着绿光的眼。我大叫一声,吓得就从那山坡上滚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我还不忘救人一命,一把抓住了阿穆的袖子,边滚边喊:“快跑啊!有狼!快跑啊!”
阿穆本来好好坐着,被我抓着向下一栽,也是摔得直翻跟头。那山坡甚高,滚了半天我们才双双停下来,阿穆一摘头上的草,气得直骂道:“你个笨蛋,你看清楚——那哪里是狼呢,那是只狐狸!”
我惊魂未定地打着抖,抬头看时,才见真是一只狐狸。阿穆见我狼狈至此,不禁仰头大笑起来,我心中甚怒,掐着脖子将他扭打在地上,仍止不住他的笑声。
我恍然发现,阿穆留给我的许多记忆都有笑颜,昔年的突厥繁荣而强悍,是唯一一个能与我朝分庭抗礼的北方部族,阿穆又是默啜大汗晚来得子,上面两个年长的兄长明争暗斗,却都对他宠爱有加。那时的阿穆明媚活泼,少不知愁,岂能料到后来情况急转直下,他的长兄做了沙场亡魂,父汗病逝,突厥分裂成东西两部,实力大减,以至于不得不向中原俯首称臣。
我微微攥紧掌中的扳指,很是惆怅。
这几年在长安,我又变回了九殿下,每日吃的是美馔珍馐,穿的是绫罗绸缎,哪里像在甘州的时候,受冻挨饿,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我凝望着镜中自己的面容,黯然神伤,想到纵然有再好的情意,终都是往事前尘了。
正在我长吁短叹时,廊外传来一阵低语,我隔着窗户未曾听清,便问道:“是谁在外面?”
双儿抬声应了一下,回禀道:“门外有两个差役来,说是刑部的范大人有几句话要问殿下,我说现在时辰晚了,正打发了他们走呢。”
我收起扳指站起来,几步走到窗边上,秋娘在一旁拉开栓子撑起窗屉,我便问道:“这么晚了,范大人有什么话要问本王?”
一个跟进来的差役向我施礼:“事关王妃故亡一案,大人不敢轻慢,才派小的来请殿下亲至衙门,才好逐一相告。”
双儿因道:“这深更半夜的,大人即算有什么话,不能使人传递,也该亲身前来府上禀告,岂有叫殿下往你们衙门去的道理?”
那差役忙拜:“原该如此,只是今夜衙中事忙,又少人值守,大人着实抽不开身,才命小的来此,叨扰了殿下。”
我只一笑,心想反正今夜的兴致是被阿穆搅了,一时半刻也难安睡,就懒懒地摆手道:“刑部衙门也不甚远,我随你们走一趟吧。”
双儿道:“今儿陈总管不在府里,谁跟着殿下一块儿去呢?”
我道:“他不在,我便不能出门了?叫阿衡备马。”
双儿答应去了,我不过在外面套了件常服,便与阿衡骑马去往刑部衙门。
其时虽晚,却因中秋不设宵禁,街上仍有许多的游人。那两个差役在前引路,一言不发,直到拐进朝廷官署,僻静下来,他们方说是昨天下午,有人在平康坊的排水沟里发现一具尸体,经仵作查验,才知是去年的武状元方云亭。我甚唏嘘地叹了一声,追问道:“此事与王妃有何干系?”
那两个差役便不敢应声,只引着我向前走,直到进了刑部衙门,范侍郎早迎出来,才向我解释前因后果。他一面引我向里头坐,一面说:“殿下容禀,早在一个月前,卢小姐被发现身亡,仵作便查出她身怀有孕。当时为了顾全颜面,官中便没有明查下去,只抓住了近身伺候小姐的丫鬟,一审才知,与之私通的应是武状元方云亭。”
他一招手,便有人搬来交椅请我坐,不一时又下去泡茶。我摆手道:“我人都已在这里了,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范侍郎便向差役使个眼色,只见一人捧着托盘走上来,上面正搁着我大婚当晚被盗走的那柄匕首。
我微皱眉,范侍郎道:“敢问殿下可识得此物?”
我缓缓地执起茶盏:“大人这是要审我呀。”
范侍郎赔了一声笑,见我不肯答,颇是犹豫,半晌方看了一眼边上的仵作,仵作答:“禀殿下,方云亭的尸体虽是昨日才找到,但据臣所验,此人身上有多处殴伤,死因是被利器刺中心脏,时间远在数日之前。”
范侍郎遂又看向我:“臣听闻殿下数日前恰巧出入平康坊,臣斗胆请问,殿下那晚都见过何人,做过何事,或者听见、看见什么异常之处,皆对臣等侦破此案大有裨益。”
我好半天没说话,大约也琢磨出了他的意思。那天韦姜碰见我,正巧是半夜,我身上又带着伤,看上去的确有几分巧合。但我那天碰见阿穆,那样的事怎么能够与人说呢?我沉默着,却觉得范侍郎的目光滴溜溜在我身上打转,我一抬眼,他赶忙就将头低了下去。我笑道:“大人这样劳师动众,深夜里还叫本王走一趟,本以为是已查出了真凶,原来还是要本王替大人来查案?”
范侍郎见我语气重了,只得说道:“臣知道殿下身份尊贵,人品贵重,可先时殿下如何能知王妃身死于荒山,臣便觉得满心疑惑。人命关天,即使臣不细查,卢大人那边也要求说法。臣实在是左右为难,请殿下体谅。”
我反笑道:“大人的意思,是我以为王妃不轨,颜面蒙羞,故而杀了奸夫泄愤?”
我看着他额角冒出细汗,冷冷地说:“只怕连王妃都是死于本王手下,大人可是这个心思?”
范侍郎见我如此逼问,颜面尽扫,也不由地抬起头来,正色道:“此非微臣空口白牙,妄加揣测,殿下既然磊落光明,不妨便将千秋节当夜做过何事说个明白,否则恕臣僭越,明日朝会,便将此事禀明陛下,再做定夺。”
我冷笑一声,拂袖便走,堂下几个差役跪在道前挡住了去路,我愤然道:“卢知节贵为宰相,你们要讨好他也不稀奇,只是他官位再高,毕竟是臣,本王是圣上的手足兄弟,今日即是我不走,范大人敢留我吗?”
那些差役微微瑟缩,范侍郎脸上亦一阵青白,却也只得咬牙道:“给殿下让道。”
差役因散,我怒气冲冲地回到王府。仆婢只以为那些官差冲撞了我,还在劝解,我却叹气,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是在虚张声势,倘若案子究查下去,李承祁并不会顾虑我,纵然他知道我不会是真凶,如若认为有必要,他一样会逼我交代那晚的行踪,无论我究竟愿不愿意,无论我是怎么想。
我一头栽倒在床榻上,心想我命里大约没有姻缘,本来出家之人就该寡欲,我出到半路还了俗,不仅不恪守本分,还要成亲,老天都出来惩罚我。
到第二天,这桩案子果然传得满朝皆知,沸沸扬扬。卢知节官至宰相,年近五十,膝下只得此一个爱女,如今查出竟然还有谋杀之嫌,一下子就病倒了。李承祁亲去卢府探病,又派宫内的御医前去照料,一来二去也无起色。我十分地郁郁寡欢,窝在府里亦不出门,李承祁宣召了好几次,我也未曾入宫去。陈临苦劝无果,这天傍晚,就闻李承祁亲自往我府上来了。我吩咐阿衡说:“我病了,不见人,不许叫他进里面来。”陈临迭声地说不可,但阿衡只听我的话,当真窜出去阻拦圣驾。未过半晌,就听李承祁厉喝道:“放肆!”陈临吓得跪了下去,只白着脸对我说:“我的祖宗哎,一会儿陛下进来了,您可万别顶嘴啊......”
我煨在炉边烤梨子,并不理睬陈临的话,忽然门帘被掀开,冷风一灌,炉内的火苗就飞窜起来。我指尖被烫得一缩,烤得酥软的梨子也掉进了风炉里,我甚不快,抬头看去,室内的仆婢皆跪伏行礼。我慢慢地站起身,将那坐席让了出来,李承祁一撩后襟坐下去,只是冷冷地瞧着我。
我说:“皇兄别费口舌了,我没见过方云亭,那晚我什么也没看见。”
李承祁倒也直截了当:“那你身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我说:“不是皇兄叫人打的吗?”
李承祁说:“朕也叫他们掐了你脖子?”
我低下头没再说话,想了半天,方才开口:“那天遇着一个人发酒疯,上来就冲着我乱嚷嚷,我不耐烦就跟他打了一架,还能有什么......”
我垂着眼不敢看他,因怕他要寻根究底,再问那人是长何模样。没料想李承祁压根信都不信,只板着脸将桌案一拍:“你再给我瞎扯一句试试看!”
如此一来我也恼了,一股无名火从心中窜来。满屋的下人皆不敢抬头,只有陈临颤巍巍把我往后扯:“殿下,殿下......”我只立在原地不动,冷冷笑道:“那天晚上我见过谁,没见过谁,我偏不说!左右这案子与我无关,皇兄就算办了我,也医不好相公的病!”
陈临吓得面白如纸,见李承祁站起来,就忙劝阻:“陛下息怒,殿下是真与此案无关,心里难免有些冤屈......”
我正骂在兴头上,岂能忍下这口气来,横眉怒目地对李承祁说:“我这种人满口胡言,不吃点苦头,就是不肯说实话。皇兄既然如此好奇,干脆就叫刑部来审,反正我说的皆是谎话,受过大刑再交代,兴许才有几分真了。”
李承祁早也憋了一肚子火,三步并两步走过来:“就你嘴上这点毛病,还劳费得刑部来审?”
陈临眼见拉扯不开,愁眉苦脸地躲了起来,我被李承祁反扣住双臂压在案上,立刻就挨了两巴掌。屋内许多下人皆在,我焉能受这等屈辱,猛然一挣,却把额头撞在了书案上,直是磕得“咚”一声响。李承祁也吓了一跳,但见无事,方才来抽我腰上的玉带。我一向也打不过他,挣扎只是徒劳无功,李承祁一手将我牢牢按住,另一只手扬起玉带,“唰”地抽在我屁股上。
这一下便用了十足的劲,我疼得一跳脚,忍着才没有叫出来。李承祁动手要比那些侍卫疼太多了,并且下手又狠又急,我渐渐地不能忍受,喘息之声愈发粗重。
“嗖——啪!啪!”
又是几下,皆抽在我臀峰上,我疼得低声呻吟起来,双腿直抖,却仍被按住趴在案上。李承祁就逼着我问:“还敢不敢顶嘴了?”我不吭声,他便又是一记抽打下来,那声音可怖,众人只听着便是一抖,我亦疼得不得了,伏在案上渐渐低泣。李承祁又打了好几下,衣裤之下不看也知是何光景,我像溺水之人一样重重地喘气,李承祁到底将我松开了,又掷了玉带,恨恨地道:“你这个臭脾气!”
我仍伏着说不出话,身后痛得火烧火燎,李承祁拂袖便走了,众人怯怯地抬起头,方从地上爬起来。
一时阿衡从外面冲了进来,扶我站起,陈临也凑在一旁叹气说:“小祖宗啊......”
我颜面既扫,深皱着眉,忍痛道:“都出去。”
陈临不敢多说话,招呼仆婢退出了屋外,我独自走去榻上趴着,又是疼痛,又不肯上药,只像那样硬捱着。
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这一损虽不止八百,但见李承祁气成那样,我心中也回荡着一种虽死犹生的壮烈情怀。可惜情怀没能留存多久。李承祁在我府上大发雷霆,这事当然也掖不住,第二天一早,我的府邸就被刑部派人围守了起来,严禁出入。一夕之间,王府的气氛变得很是悲惨,下人们自然畏惧这雷霆之怒,唯有本王临危不乱,稳如泰山,司空见惯。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我伴虎了这么多年,也算摸到一点门道。自古以来,喜怒无常就是帝王的通病,只不过昏君对谁都喜怒无常,明君则懂得区分对象。譬如在我被圈禁的同时,卢大人上折请求辞官,说自己痼疾缠身,难以再肩负吏部的重任。同样都是闹脾气,李承祁就没说将他也抓起来打一顿板子,反而亲自登府探病,嘘寒问暖,又说了很多宽慰的话。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众人已然换上了冬衣。想想上一回我被圈禁起来,也是在这严冬时节,却比现在惨多了。我收到柳庄从益州寄来的书信,问我近来安好否,上次的杖刑可已痊愈。我又好笑又无奈,因蜀中道路崎岖难行,难为他还大费周章,托人给我带这封信来。
又过了不久,长安下落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每年初雪宫中都会大摆筵席,宴请百官,我不能去,皇后就命将份例的酒菜给我送来。因见红绡姐姐领着十二个宫人到我府上,打开食盒,逐一看去,里面分别置着单笼金乳酥,曼陀样夹饼,贵妃红,御黄王母饭,金铃炙,光明虾炙,通花软牛肠,生进二十四气馄饨,冷蟾儿羹,唐安餤,水晶龙凤糕,玉露团,长生粥,八方寒食饼,金粟平,凤凰胎,羊皮花丝,乳酿鱼,丁子香淋脍,八仙盘,小天酥,箸头春,以及暖寒花酿。我默默地咽下口水,红绡姐姐一面笑,一面盖上食盒说:“这可是今年赏下的最多的了。娘娘说,陛下身为人君,行为处事最忌偏颇,王妃的案子若不严查,也会伤了外臣的心。殿下既然是手足兄弟,自家人,难免要多受些委屈,只是切莫与陛下生了嫌隙。”
我就笑道:“这是自然,我怎么会生皇兄的气?”
红绡姐姐放了心,又嘱咐了几句天凉的话,我将她送至府门口,并说:“雪天路滑,姐姐要当心脚底下。”她便掀着车帘说:“殿下快进去吧,雪里头冷。”
我仰起头,果然那北风吹得甚紧,府门外看守的差役都冻坏了。我想这案子查了月余,也无下文,八成是不会有结果了,李承祁就是要找个由头把我关起来啊。我裹着衣裳回到院内,忽然就想溜出去逛逛,长安城里一下雪,整个气派都不同了。我换了身常服,嘱咐秋娘:“那碟小天酥留给你,给我留几样下酒的,其余叫他们分着吃了。”我正欲去,秋娘将我拉了一下,我回头说:“怎么了?我从后院走,没人会瞧见的。”
我王府的后院挨着永寿公主府,公主三年前下嫁斐家,那府邸便一直空着。我从南门院墙翻出去,是一条封死的窄巷子,里面储着八个救火用的大水缸,翻过巷子,便是公主府的后花园。我这几年疏于操练,这么矮的一堵墙,我居然都爬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跳了下去,那积雪甚滑,我脚跟还没站稳,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把刀擦着我额角飞插过来,直直将我钉在墙上。
我惊魂未定,转头一看,刀刃刺过我薄薄的衣料,差一寸便会将肩膀刺个窟窿。
我抬手要将刀拔下来,却发现是有刃无柄,难以施力。这时一人分花扶叶,从院中走来,我抬头一看眼都要晕了,居然是阿穆。
他微皱眉道:“怎么是你?”
我有一点不能镇静,心道这话该我问吧,这简直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这这......这又怎么脱身呢?
阿穆穿着一身胡服,款款走到我身边,我还在锲而不舍地拔那刀刃,他淡淡道:“仔细手。”
我迟疑地抬起头,见他此刻心情甚好,估量那夜在明月楼的事也不会再发生了,方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这话该由我问吧。”他两指指腹夹住刀刃,用力一抽,才将刀片拔了出来。我笑着欲站起身,他却将刀向前一送,直抵在我脖子上。我被逼得扬起头才不至被割破喉咙,我怔忡地看着他,忽说道:“那天夜里,也是你吧。”
阿穆道:“哪天?”
“我大婚那天,那个蒙着脸的人。”
阿穆不以为然道:“我见你,何需要蒙着脸?看你惊慌发抖的样子,难道不是更有趣吗?”
我的脸色阴沉下来,不欲与他争辩,想了一想又问:“那卢相之女因何遭难,你想必知道。”
阿穆笑着“嗯”了一声:“我知道。”
他与我相隔甚近,另一只手伸在我腰间摸索流连,我耐不住,稍一动弹,就觉颈间刺得生疼。阿穆凑在我耳边上,忙说道:“当心,别乱动。”我被他闹得很不耐烦,冷冷地说:“你敢在这里放肆么?”阿穆却无赖地说:“天太黑了,我又看不清你是谁,只以为是遇上了盗窃之徒......自保而已。”我衣襟被他扯开半截,夜风一吹,枝桠间的积雪抖落下来,直冰得我一阵发抖。阿穆的手倏忽停住,只在我袖兜上轻轻一握。我知道他是摸着了那枚扳指,更避讳起他的目光。阿穆眼底却很柔和,笑着吻上我额角:“那天晚上我喝醉了,不是有意欺负你的。”
我伸手将他的脸推开:“那你今晚可也醉了?”阿穆低低哼了一声,倒像个孩童般不肯撒手,热乎乎的气从脖颈吹到耳根后面,我背靠着墙,脸上已是一阵烧热,得亏这天黑,瞧不真切。
我勉强将脸侧开,深吸了几口寒气,我是个定性很浅的人,此刻还能保持清醒,完全是因为害怕挨打。李承祁本就厌恶男风,先时柳庄与我不过有些风言风语,都被直接贬到了益州,阿穆是堂堂的突厥王子,若我与他还弄出一星半点风流债来,那皇室的颜面何存,那我焉有命在啊?
我屏着气将他推开:“走开走开,我不喜欢。”阿穆却仍笑:“殿下不喜欢,大半夜里又是要往何处去?”
他这一问倒是使我有了计较,我因握住他的手,淡淡笑道:“我不喜欢这样的,我喜欢由人服侍我。”我感到他指尖明显一僵,自鸣得意地继续道:“看在咱们也好过一场,不如本王带你去逛窑子吧。”
我就势伸手将他一搂,还没把他抱到怀里,就被反扭着按在了墙上。只听我肩胛骨头一阵作响,我疼得吱呀哇啦乱叫起来,连连道:“阿穆......别、别......你别闹了......”
他只从后面将我双腿顶开,我欲哭无泪,叫苦不迭,阿穆虽是伶俐之人,但我的老天爷啊他对这事当真算得一窍不通,十有八九都要搞得两败俱伤。我不停地往前缩,恨不得钻进墙里去,但觉得腰间一阵冰凉,衣带就被解了下来。天知道我花了多久才将他忘掉,如今却像做梦一样,他又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不对,是我身后。我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脑子里也恍恍惚惚的,居然伸手去摸他的脸,而他的脸颊是那般柔软。正当我忘情时,院内却响起脚步声。“殿下......”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咱们现今身在长安,殿下不可任性胡来。”
我乍一下就惊醒过来,简直无地自容,慌慌张张将衣裳一裹,与阿穆分开老远的距离。
本来还以为是谁在叫我,直到那人走得近了,我才认出那是与阿穆随行的突厥大臣梅录啜。阿穆倒肯听他的话,只是默默站在原地,我蒙着脸逃之夭夭,好不容易翻过墙头,脚下一滑,一头就栽进了那大水缸里。
手贱又回去翻长安某的评论,结果发现结文之后骂李承祁的声势简直是排山倒海,但到了相见欢里面大家又都喜欢哥哥了??
由此我就产生了一个疑问??
是不是当初觉得李承祁渣的现在都已经弃文了???

我再伪更一条啊??
如果是真情实感不喜欢李承祁(或者阿穆)为啥还要追这篇相见欢啊
毕竟以我这德性(兄控)
你们还期待着能看到反虐哥哥吗??
(我又不觉得李承祁渣)(我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啊宝贝们我只是困惑!)










自我激励!今天晚上一定更文!超长的那种!

自金光门出城向西十里,山峦起伏,少有农家,到了冬天天气寒冷,一眼望去,就更显得杳无人烟。然而正因地处偏僻,每至月尾,半山腰里便会聚起些许贩子,他们的货大多是从脏路子来,之前被官家抓过几回,便再不敢明目张胆,只等到夜里扯个灯笼,躲在半山腰处卖。因那些贩子总将灯芯捻得极细,山风一吹,只透出一星半点闪烁的光,远看就像坟地里的荧荧鬼火,故这黑市又叫“鬼市”。
鬼市我来过好多趟,与一个名叫朱五的很熟识。病时我曾叫阿衡捎过口信,请他想想法子把我失盗的匕首从刑部里弄出来。那因是我父王的遗物,不好去求李承祁,只得来寻这旁门左道。本来今晚是要来取东西,谁料半道又杀出一个拖油瓶。
马被拴在山脚下的废亭子里,湛儿舔着在西市买的糖葫芦,被我拉着向山里走。他腿只有那么短点,即便小跑也走不快,更何况他对什么都无比兴奋,边走边问:“这是哪儿?”“是西山。”“咱们到这来干嘛呀?”“游山。”“九叔为何不带我去平康坊?”“那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九叔就常常去那里啊......”“九叔不是正经人呗。”
湛儿眼珠眨了两下,咬碎了一颗山楂球,专心致志地吃了一会儿,又起头问:“那九叔还生父皇的气吗?”
“什么气?”
“父皇把你圈禁在府里。”
我笑了笑说:“我不曾生气。”
湛儿说:“可九叔是冤枉的......”
“那也没办法,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百口莫辩,你父皇不过是按律行事。”我将他拉到身前站着,举目望向对面的山岭。估计是已错过了时辰,那山腰里莫说鬼火,就连一丝光亮也不见。我有些懊恼,今日又算白来了一趟,又听见林叶之间细细风声,不禁说:“快点走吧,要下雨了。”
湛儿道:“冬天还会下雨吗?”
我抬头道:“你听。”
湛儿不解:“我什么也没听见啊......”
我轻轻道:“你听——”
湛儿警惕地四下张望,仍不得要领。忽就听得“唰啦”一声,豆大的雨点从天坠落,松软的坡地很快被浇湿,纵横交错的枝叶间,沥沥落下水珠来。湛儿瞪大眼睛怔了半天,说:“你怎么知道会下雨呢?”我说:“因为我根本不是你九叔,我是这黑山老妖怪!”我催促他:“快点走,再不听话小心把你吃掉啊。”湛儿有点结巴起来:“那我阿爹是真龙天子,我......我还怕你不成?”我不禁笑,将他扯过来抱在怀里。
我的披风虽能挡雨,但未料这山雨须臾便下得这样大。小径变得泥泞起来,风也甚紧,刮得那枝叶胡乱作响。湛儿伸手环抱着我,轻轻抓起我的衣领,我笑道:“害怕了?这可是你要来的啊。”他带着点哭腔小声道:“我又没说要来这里......我是想去平康坊的......”
我本来想早些下山,但架不住雨势太大,怀里又还抱着湛儿,万一摔了那我的麻烦可就大了。我踟蹰片刻,只得抽身往回走,在这山后不远处我偷偷弄了个小竹屋,原是谁也不知道的,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往那儿去避一避雨。湛儿紧紧抱着我,一声也不吭,我想他兴许是害怕了,轻轻拍着他背心说:“《幽明录》里有个叫做「刘阮遇仙」的典故,你听说过没有?”
湛儿扒着我摇摇头,我便说:“传说啊有一天,刘晨和阮肇两个人结伴到天台山去采药。天台山上林深草茂,重峦叠嶂,刘、阮二人只顾着采药,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他们腹中饥饿,就沿着山中的小溪向前走,希望能找到一两户人家。渐渐地势开阔起来,他们看见远处的溪边站着两位女子,仪态脱俗,姿容绝妙,好像在那里久等了一样。”
湛儿趴在我耳边问:“这两个女子如此貌美,怎么会住在深山里呢?”
我说:“刘阮二人见到此景,心中也很诧异,他们恭敬地走上前去,便见二女盈盈笑道:「郎君们为何来晚了?」说罢还邀请他们往家去。”
湛儿好奇地问:“她们家是什么样子?”
我说:“她们家中悬着绛罗帐,帐角上挂满了金色的铃铛,不仅有佳肴美酒,还有种满了仙花神草,满目琳琅,不可方物。”
湛儿笑说:“那岂不是和皇宫一样。”
我说:“却比皇宫还要好。刘、阮二人暗暗心惊,都看呆了,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地方。他们在此住了十日,想要告辞,两位仙女苦苦地挽留,刘、阮二人也舍不得离开。又过了半年,子规啼春,刘阮思乡心切,坚持辞行。仙女悲切地将他们送至山口,反复询问:「郎君还会再回来吗?」刘、阮二人各自掩泣,都承诺只要出去安顿了家事,便会返还此地,再与佳人长厢厮守。仙女于是给他们指点了还家的路,刘阮二人依言行去,果然找到了从前的住所。”
我略略一停,湛儿便催着我问:“怎么样呢?后来怎么样?他们二人又回去了吗?”
我轻叹道:“刘、阮回到住所,竟发现一切已经物是人非。原来山中不过半岁,山外却已过了几十年。他们家中的长辈早已辞世,田园荒芜,家业凋零。刘晨非常悲痛,大哭了一场,决定在此重振家业,而与他同行的阮肇却卖掉了所有家财,归于深山不知去向。”
“阮肇又见到仙女了吗?”
我无奈地摇头:“阮郎归去,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有人说他在林中游荡,最后变成了一个疯子,还有人说,阮肇虽然没再遇见神女,但心向往之,最后就乘着一只白鹤飞走了。”
说着说着,终于走到了那小竹屋里,我将湛儿放下来,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才感到两只胳膊都发麻了。
湛儿还在若有所思,很苦闷地对我说:“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我将他抱到窗台上坐着,淡淡地说:“可这世上的故事大多都是这样的。”
湛儿嘟着嘴不说话,我笑说:“好了,别胡想了,我都讲了这么长的故事,现在可该你说了。”
湛儿抬起头:“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要跑出宫来,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湛儿一口否认:“没有谁。”
我轻声问:“是与你父皇闹别扭了?”
湛儿仍旧摇头,低垂着眼,双腿在空中荡来荡去:“师傅说我念书太不刻苦了,像这样下去,阿爹是不会器重我的。可是......我不喜欢念书啊......书里的东西太无趣了,要是每天只读这样的神仙故事就好了。”
我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去。前些日子我被幽禁,李承祁为安抚卢知节的丧女之痛,带着阿奴去了卢府,并叫阿奴拜卢知节为太傅。朝野间就有了闲言,说圣上此举是有意立阿奴为储君,湛儿虽然年纪小,还不懂得这些东西,但多少也体会得到这当中的不同寻常。他有几分泄气地说:“我是比不上哥哥的,念再多书又有什么用呢?”
我望着窗外细细的雨帘,惆怅地说:“你现在还小,但到往后总有一天,你也会懂得这天地辽阔,江山浩渺。倘若此刻不好好读书,到那一日,任人宰割,想与你兄长一争天下的可能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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