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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相见欢(古风)[第2页] |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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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醒,李承祁已不在身边,只见窗外日光明媚,估计他早上朝去了。 我懒懒地打个哈欠,半坐起来,眯着眼往四下一望,发觉这周围一物一器都分外华丽。我细摸了摸身上所盖的金蝉丝被,醒悟过来,大约是昨晚不省人事,就睡在了甘露殿,那么这床榻......哎呀!我的心里微微一骇,想起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稀里糊涂就把龙榻都给睡了,实在是大大的不吉利。 我着急着翻身下床,就没站稳,膝头一痛,屁股正正跌在地上。等到宫人们闻声来将我扶回榻上,我的脸都疼绿了。我的腿上本有旧疾,一碰上阴冷天气就会疼,加之昨日李承祁罚我跪了那么久,只怕数月都要养着,更不要说骑马了。我一思及此就很泄气,忿忿地说:“备车!我要回府!” 为首的宫女却回禀说:“陛下叫王爷不着急回去,且在宫里住几日呢。” 我说:“这凭什么,这里又不是女子香闺,谁稀罕住?” 那宫女脸上微微一红,我也不再为难她了,就说:“那你去叫陈临进来。” “陈大人早在外面候着了。” 宫女扶我/靠坐在榻边,又有人端进茶来伺候漱口,我自取过帕子擦脸,睁开眼时,见陈临已跪在了我面前。 我当然没有立刻说话,故意冷着他,伸手从案上取来茶盏,悠悠闲闲饮了一口,方才说:“陈临,你这个王府总管做得好,本王大婚之夜,贼人都跑进新房里了,你还有脸面在本王跟前献殷勤。” 陈临沾了沾鬓角的汗,说:“王爷......” 我说:“你叫爷爷也没用,你害本王受这一场无妄之灾,可不要怪本王如法炮制。” 陈临急得磕下头说:“王爷明察,此贼从天而降,此事陈临毫不知情,还请王爷宽宏恕罪。” “打的就是你毫不知情!” 我将脸一板,就命传杖,还真有两个宫人答应着下去。陈临吓得满头大汗,又不知再怎样开脱,只是“王爷、王爷”地胡喊乱叫。我坐在榻边看笑话,还没过足瘾,却听见李承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大清早的打什么人?” 他挥了挥手,那些宫人便都告退下去,陈临长舒了一口气,也早混着溜走了。 我很败兴,就嘲讽道:“皇兄这时倒有菩萨心肠了。” 李承祁心情仿佛很好,也根本不同我计较,就在榻边坐了下来,问我道:“伤还疼吗?” 我半趴着“哼”了一声:“昨夜里才挨的打,睡一觉就不疼了,皇兄几时会像这样疼惜我了?” 李承祁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朕素来疼惜你,这十几个兄弟之中,朕最疼惜的就是你了。” 我可听不下他这样扯白,就直问道:“皇兄又要我做什么?” 李承祁道:“突厥派使臣上京来,不日便要召见他们,朕想你从前呆在甘州,必然更知晓他们的脾性。这几日你养着伤,也别回去了,且就住在宫里吧。” “我可不知他们的脾性。”我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裹着被子面向里侧,嘟囔道:“玉门关外就没有好人,皇兄不要跟他们休战,更不要想着跟他们结亲。” 李承祁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你听听你说的话,越发像个小孩子了。” 我不理会他,只默默地蜷起身子,想起往事,那种饥寒交迫的感觉便如潮水涌没全身,我的膝盖又隐隐地痛起来。 |
我不得回府,当晚就住在了清思殿。陈临奉命去追查卢小姐的下落,卢大人一面催促寻人,一面又不许声张,弄得陈临左右为难,追查了数日也不得要领,又进宫来向我抱怨。 我正倚着栏杆在钓鱼,太液池面波澜不惊,只见阳光洒在其上,远处隐隐传来教坊的乐声。我心情正好,就同陈临耐心地说:“她这样一个小娘子,平日在家养尊处优,仆婢成群,如今一人孤身在外,又能跑得多远呢?” 陈临说:“自卢小姐不知所踪,进出城门都要查验身份文牒,按理说她是走不出这长安的,可我带人搜遍了坊中的酒楼客栈,硬是连人影也没寻见。” 我说:“活生生的一个人,总要找地方栖身吧,她一个女子身无长物,除了寻常的酒楼驿馆,何处会愿意收留她?” 陈临怔怔看着我,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王爷是说......妓、妓馆?” 我忍不住笑骂他:“蠢材,尼姑庵呐!” 陈临仔细地一想,拍手道:“殿下说的对,我把各处都找了,唯独漏掉了这些佛寺、道观,我这就叫人一一去查,保管三日内,就替殿下将小娘子寻回来了!” 他兴致冲冲地就要出宫,我咳嗽了一声将他叫住,“你若当真查出下落,不要声张,先来报我,究竟怎么与皇兄交差,到时候看情形再说。” 陈临答应了一声,方才离去,我在太液池边耗了一整个下午,也没钓上来几条鱼。我有点丧气,偏偏又碰上了李承祁,他说我真是得闲出病来,整天就知道游手好闲。我也着实很无奈,谁叫他不肯放我出宫呢?他明知我扶不上墙,也没有替他分忧的本事,却还要把我拴在身边,时时看见,时时给自己找不痛快......我腹诽了好一阵子,却一句话也没说,毕竟他现在是皇帝了,我还是要识点时务,免得自己皮肉受苦。 可能见我闷声不响,很是乖顺,李承祁训完了也没有赶我走,而是叫我一同吃饭。席间我得知突厥的使臣已住进了光禄坊的官府驿站,明日便会入宫觐见。李承祁叫我明日也去,我早知道不能推脱,心中却仍然惴惴不安。 当年在甘州,我与突厥人有过很大的过节,他们的大汗曾经悬赏要生擒我,明日一见,倘若被他们认出来,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睡不着,忽然又起身坐去了菱花镜前。 这几年在长安,吃的是美馔珍馐,穿的是绫罗绸缎,哪像刚到甘州的时候,终日服役,受冻挨饿,整个人都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我望着镜子打量自己,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像这般的云泥之别,莫说那些突厥人,当年连李承祁也差点没有认出我。 我是这样安慰着自己,渐渐睡去,恍惚间却有人拿粗绳捆住了我的脖子,硬拖着我向前走。我被勒得喘不过气,并且眼前一阵阵发黑,黑暗中我又看见了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就那般冷冷地盯着我......我伸手乱抓,忽然失声地叫了出来:“阿穆......阿穆!” 我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双儿握着我的手,我的寝衣皆汗湿了。双儿不断替我打着扇子,鬓角也浸出了一点汗:“殿下梦见什么了?” 我并没有回答她。冷静了一会,我抬起头,只见如水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地上。我再放眼向帐外望去,一物一景,莫不安静,仔细听去,还能听见宫人隐隐的呼吸声。 双儿道:“他们都睡了,殿下要叫人服侍么?” 我摇头,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大婚之夜闯进我房里的那个贼,他紧紧架在我项上的刀刃,和他泛着寒光的一双眼。我想起他一字字地对我说:“我想要你的命。” 会是他吗? 我打了个寒颤,背靠着床,却是再也睡不着了。阿穆的面孔始终浮现在脑海里,令我感到恐惧而凄惶。分明早已回到了长安,可是那种折磨的感觉,仿佛一直浸在骨子里。 |
“皇兄明日究竟要召见哪几个人?”我揉着额头,低声问。 “殿下还记挂着这个呢......”双儿说:“是一个突厥的王子吧,好像是他们可汗的兄弟。听说这次上京来,是想替他们大汗求娶一位公主回去,不知陛下许不许呢......” 双儿已有些捱不住了,一直掩面打哈欠,我便说:“你去睡吧,让我自己坐一会儿。” 双儿将扇子交到我手里,答应着去了。我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倒有一种大病将起的汹涌势头。我想倘若真生病,明日倒正好不用去了,可惜年轻,身体太好,到起床时除了困得睁不开眼,病并没有发起来。 我几乎彻夜未眠,眼下乌青,梳洗过后,宫人们都有点为难,不敢叫我就像这样往延英殿去。双儿默默咬着帕子,忽然说:“不然也给殿下擦些脂粉,好歹能盖一盖......” 我一戳她脑袋说:“尽出什么馊主意!” 我对着镜子照了照,没太在意,换了身衣裳就往延英殿去。 我知道边患一直是李承祁的一大心病,而且突厥新换了可汗,他们的势力不容小觑,今日单独召见,就可见重视。我心里虽不情愿,但又不敢真的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好歹蹭到了殿门口,还是迟了。 我在殿外踟蹰了一阵,招来一个宦官问:“殿里觐见的究竟是谁?” “是突厥的穆王子。” 我在心里打了个突,真的不敢进去了,正想要回去,里面却又有人迎出来。 “殿下请进吧。” 我感觉眼前一阵阵眩晕。 殿中李承祁坐在上首,该谈的似已谈完了,几个胡人正要告退,想来就是突厥的使臣。 我目光一扫,停留在一个胡人身上。我扎扎实实打了个寒噤,腿都软了,一下子就僵在那里,仍听见齿根微微发颤。他是高鼻深目,十分瘦削,穿着打扮比其余几人都要华丽,最瞩目的是他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犀利得如同鹘鹰一样。 可能是我的反应太大,他原都要退出殿去,却恰恰在我身前停住。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结果踩到一个宦官的脚,那宦官倒像个死人,细着嗓子淡淡道:“这位是九王殿下。” 他于是看着我,恭敬地拜下:“见过九王。” 我干笑道:“客气,客气。” 他缓缓直起身来,微眯起眼,仔仔细细打量着我。我背上早生出了一层汗,悻悻地说:“怎么本王很好看吗?叫贵使这样目不转睛。”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赔礼道:“初次见面,殿下的相貌让我想起另一个人,一时恍惚,就忘了礼数,还请殿下不要责怪。” 我“哦”了一声,说:“你们胡人看汉人都觉得是一个样子,这叫脸盲,也常见的很。” 他微微一噎,到底没再说什么,眼中泛起一丝很可笑的神色,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便恭敬地退了出去。我彻底地慌了神,心想他一定是来报复我的,余光瞥见走远了,心里才稍松了口气。这时李承祁也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我身边,看着他已离去的背影说:“那是毗伽可汗的亲兄弟,位尊不说,也没怎样得罪你,做什么夹枪带棒的?” 我擦着汗道:“我这不是......震慑他嘛,让他感受一下大国威仪。” 李承祁笑道:“什么威仪,日上三竿才起床的威仪?” 我心虚地分辩道:“昨儿夜里没睡好嘛......” 李承祁转身打量我,将手覆在了我额头上,忽然说:“怪热的,怎么弄病了?” 我也不知怎么就病了,而且病得一点不凑巧,哪怕再早上一个时辰,我根本就不用和那个疯子打照面了。 我浑身滚烫,又不停咳嗽,李承祁宣召了太医来,但他还有别的事忙,很快就走了。太医说我这症结奇怪,大约是夜里着了风寒,他们哪知我其实是给人吓病的。一副副苦药吃下去,我仍旧失眠,精神愈差,总觉得一闭上眼睛,阿穆的刀就又会比在我脖子上。 我想他一定认出我了。他恨我,他是要来报仇的。 我从甘州回到长安,我已经躲得这么远了,他居然还不肯善罢甘休,实在是很没道理。 我就这样缠绵病榻,过了几日也不见好。我于是央求要回府养病,怕把病气再过给别人,李承祁只得允准了。 这天夜里我吃过药,秋娘就在帐中点了安息香。夏天转眼就过去了,秋风习习,听着让人很是舒心。大约是回到自己的府邸,我终于浅浅地起了点困意。睡了不知多大会儿,朦胧睁眼,便见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坐在榻边。 我吓得差点叫出来,甚至怀疑这又是我做的一个噩梦,而我还被困在梦里,一直没能醒过来。 榻边之人听见我窸窣的动静,才转过头。这次他更加大胆了,甚至连脸都未曾蒙上。 他淡淡地望着我:“殿下病了这么久,不会是因为心虚吧。” 我哆嗦着攥起右手:“阿穆......” 我以为这样称呼会激怒他,但是没有,他居然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如水地看着我。 |
可我实在很怕他,看着他我说不出别的话。我倒真希望他只是个贼,只要给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会走,并且走得远远的。 我声音很涩,微颤着说:“你想要什么?” 他将身子半转过来,与我/靠得更近了。我下意识向后躲闪,他很轻地笑了一下,眼底终于露出凶光。 我曾经摔断过腿,他知道我的旧伤在哪,不动声色地抚按上去,我整个人痛得发抖,他的另一只手却抓住了我的脚踝,使我躺着不得动弹。我已经被挟制了,不想再丧失更多的尊严,紧咬着牙一声不吭。他摩挲着我的膝盖,轻声说:“你就这时候乖。”他的气息轻扑在我脖颈上,我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滚!”我一拳头挥过去,忍无可忍与他厮打起来。 他的功夫很好,我很少能占上风,更何况此刻还病着,浑身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他脸上被我揍了一拳,却没吭声,只是抓紧了我的手腕,轻巧地说:“你的把柄那么多,还是听话一点好。” 我渐渐就泄了气,不再扭打,只是用力将他挣开:“别碰我。” 我挪靠在床榻最里侧,与他拉开最大的距离。他也不再说什么话,只是静静看着我。他的目光使我浑身冷嗖嗖的,不舒服,并且想吐。我偶尔抬头与他对视,他始终都沉默着。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的神情隐没在黑暗里,但也不知为什么,我就觉得他是在笑,并且是在冷冷地笑:“快入秋了。”他说出莫名其妙的话:“这时候,山野里的蛇最毒,倘若是被咬上一口,只怕也就不能活了。” 我听得是一头雾水,不知他在指什么。他也知道我不会懂,只从榻边站起来,闷声不响地就走了。我整个人松下口气,身上却烧得更加厉害,本来病已有些起色,经这样一闹,口干舌燥,越发病得严重了。 |
双儿见我病势反复,忽然一夜又发起高烧,急得更没开交了,一面抱怨那些庸医,一面又要叫人去请月姑姑。我晓得自己病因何起,就不许她小题大做。到了中午,仍旧吃着那些苦药,陈临垂头丧气地从外面回来,回禀说:“陈临实在无用,长安城里每个佛寺、道观都找过了,还是没找见卢小姐。” 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卢小姐是与情郎私奔去了,什么道观、尼姑庵不过是我胡诌的,为调转他们注意而已。 陈临见我不说话,神色不由更加焦急:“已经失踪十几天了,倘若在哪受一点伤,可怎么好......” 他这话倒是叫我微微一怔。 我想起昨儿夜里,阿穆说,此季山中多有毒蛇,难道他是在指卢小姐?卢小姐有危险么?他又为何来告诉我? 这个念头一旦闪过,便是再也挥之不去,我的心中砰砰作乱,匆忙起身罩上衣袍,套着靴子,又叫陈临去把枣仁牵出来。双儿见我这副样子还要出去,连说不可,接着满屋子的人都开始劝我。但我一想起阿穆,还是觉得太过不安,头昏脑胀地就跨在了马背上。 陈临在一旁紧跟着我,提缰问道:“殿下是想上哪儿去?” 我眼望着碧蓝的天,其实也不知道究竟该上哪去找,阿穆只提了一句「山野」,这范围也太广了。我捶着额头,努力回想,记得卢小姐隐约说过,她与情郎是准备往扬州投奔。既去扬州,那他们便该是走的延兴门,我想出城去碰碰运气,因为延兴门外正好有一座野山丘,山上长满了藤蔓野草,几乎分辨不出道路,好在还不算太过陡峭。 我与陈临慢慢骑马向里走,陈临仍是一头雾水:“殿下还病着,究竟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不吭声,他见我四处找寻着什么,便也边走边留心,将身边的草丛扒来扒去。忽然他的马打了个响鼻,扬起前蹄,陈临急忙扯住了缰绳,还来不及抱怨,就也吃惊地叫了一声。 我寻声望去,只见杂草,不知陈临到底看见了什么,却是吓得脸都白了,一股脑将我往旁边撵:“看不得、看不得......殿下万万看不得......” 我忙问:“怎么了?” 陈临从马背上跳下去,拿着藤鞭在野草丛里扒拉了半天。空中偶尔传来鸟鸣,山林幽静,他惊惧的喘气声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大半个月过去了,终于找到了卢大人的女儿,却已经是尸首了。我感觉身子沉沉坠着,整个人像一滩泥,不断地在往下化。 兹事体大,没过多久,大理寺丞就带着一干人等亲自来了。他们脸上都带着惊疑,却没有一个人多说话,很快就将尸体抬走。大理寺丞专门过来与我见礼说:“殿下请节哀。” 我无力地挥了挥手,整个人似犹在梦中。我之前说从没见过卢小姐,那是假话,她的音容笑貌几乎都还浮在眼前,怎么却要叫我节哀呢? |
卢小姐出身名门,她的父亲就是吏部尚书卢知节,负责掌管朝中百官的贬谪升迁。卢知节知人善用,十分惜才,他向李承祁举荐了很多名不见经传却有才干的举子、进士,他的府上常有文会,不论来人的出身门第,凡有才者皆可参加。 在李承祁自作主张为我指婚以后,我也去过一次卢府的文会。不过我不是去作诗行令,而是去偷看一眼将嫁给我的卢小姐。我当时想,倘若她真是貌若天仙,娶回来也没什么,倘若不是,我就要另想办法了。原本按照旧俗,下聘以后,闺阁女儿便要避嫌,不可以再见其他男子,但我毕竟不同,卢府上下的仆人都十分的通情达理,见我悄悄潜去后院,全都装作没看见。 当时才刚入夏,天气微凉,廊下的小丫头还扑着扇子在追赶流萤。我闻见池中淡淡的荷香,风吹竹叶,就在那碧色的纱窗底下,传来一阵很轻的哭声。我虽然不是多有文才,但也听出是女子在低吟一首诗:“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我轻轻地一敲窗子,将碧纱挽起。早在那时我就见到了卢小姐。她很美,就像京中百姓所传颂的那样,但她已有了心上人。 我知道这世上情之一字,是最不可强求的,我当然也不忍心逼她举身赴清池。大婚的那天,我在明月楼多吃了几杯酒,假如我没有行这个方便,或许她这一生都不会在山野遇上毒蛇,并且死于这个荒唐的理由。 我很难过,因为后来大理寺来人告诉我,卢小姐正是死在阿穆到来的那个夜晚,并且她腹中还有个未满双月的小胎儿。 我一病不起,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李承祁隔三差五就要出宫来看我,他知道我胃口差,总要亲眼看着我把晚饭喝完。他也没问起我是如何找到卢小姐的,直到卢家预备扶柩下葬了,他才问我想怎样办。 我说:“既然当日都抬进了王府,就葬在泰陵吧。” 李承祁显然有些犹豫,因为觉得卢小姐命丧突然,以王妃的身份葬入皇陵,怕于我的名声不好。但是我执意如此,他也就允准了。他对我说:“安排好了这些后事,你的心愿也该了了。不要再成日里胡思乱想,再这样病着,我可要打了。” 我浑身发凉,恍然有一种惊诧的错觉,好像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没有与我计较。我心虚地点了点头,不太敢看他,但我的病确实渐渐好了起来。 又一两个月过去,人们也不再指指点点,因为京中另外有件大事,那便是李承祁的生辰,千秋节。 |
李承祁固然算是圣主明君,但他在位才不过几年,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这些疆土大多是祖父辈们打下来的,此番又与往年不相同,陈将军自边陲凯旋而归,突厥乞降,吐蕃、契丹、回鹘、高丽等国皆派使臣前来觐谒。一时之内四海臣服,万国来朝,空前的盛世使得长安城中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衣着各异的商旅、胡姬更将西市堵得水泄不通。 我的病也完全好了,依礼进宫去问安,李承祁却没空见我,我只向皇后磕头行礼。 皇后待我很是亲和,她穿着大袖纱罗衫,髻上簪着金镶玉步摇,嫣然笑时,香风袭人,就如画上的仙子一般。 皇后不仅生得美,而且更是出了名的温柔贤德。先时朝中曾有御史直言顶撞,惹得李承祁大发雷霆,便是皇后软言相劝,才化解了君臣干戈。由此前朝后宫凡是有了不决的事,不敢去求李承祁的,只去求一求皇后便可解了。 我也抱着这个心思,说起亡妻的斋七未过,不便参加大节庆,因此先与皇兄告假,待到千秋节那一天,便不进宫磕头了,等节过了再进宫来请罪问安。 皇后听了自然允准,并且有些怅然地说:“想不到,九弟却是用情至深之人。” 我垂着头勉强一笑,因为我不过是躲着阿穆,实在当不起这「用情至深」。 到了千秋节这一天,我穿着通身纯素的衣裳,早早就叫人备好行装,独自骑马去了京郊的泰陵。 这里因是皇族陵墓,地处僻静,山清水秀。我想象着不知多少年后,我也将死去,并且被人抬着葬在这里,那时林间仍有鸟鸣,山涧仍有淙淙的溪水,而我已逃离了日出日落周而复始,对四时变幻也一无所知。我不会再感到孤独、恐惧,也不会再有任何的烦恼,想想居然还挺期待的。 我在这里一耗就是一整天,到了傍晚才姗姗回城。承天门外似乎又有什么庆典,百姓们争相涌挤过去,朱雀街上全是人。我只得从马上下来,绕了条小路往回走。中间我穿过光禄坊,这坊中原有好几家驿站,专供异国使臣住的,此刻也是空空荡荡,估计都入宫朝见去了。 我想起阿穆此番进京,是替他兄长来求亲的。说来也好笑,他这个兄长性格庸懦,不知怎么就被拥立成了新可汗,一心想与朝中求和,几次三番派人来长安求娶公主,李承祁都没有答应。他兄长于是自贱身份,写信说甘愿与李承祁当儿子,李承祁见他这样不成气候,不足为惧,才将常年戍边的陈将军召回了长安。 我牵着马慢慢走,便走到了平康坊。这里面皆是酒楼、妓馆,是长安城中寻欢作乐最好的地方。我略略地打了个哈欠,觉得腿酸脚软,就走进了明月楼,想顺道再见一眼兰儿。 自从指婚以来,我自顾不暇,也有阵子没见他了。我如往常一样歇在榻上,打帘子进来的却不是兰儿,是阿穆。 我略有一惊,却又觉得不出所料,倒像松了口气似的。有些事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天不来,迟早有天也会来。我看着他走到榻边,笑着捏起我的下巴:“殿下还穿着一身素衣,就到这种地方来鬼混......” 他有一点喝醉了,不似往常那般克制,我不过稍微推了他一把,他便一巴掌甩在我脸上。我当然也没让他好过,变本加厉地打还回去,他扑上来撕我的衣领,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忘恩负义......忘恩负义......”我的后颈被他掐着,死死按进被褥里,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呼吸。我胡乱地划动四肢,好不容易抬起头,连连咳嗽,又翻身一脚踹过去。他目光如刀,就好像饿狼一样扑上来,用力折起我的胳膊,并且整个人跪压在我后背上。我失声叫道:“你这个疯子!”他不理会,接着就去扯我的裤子。 那些噩梦般的记忆在一瞬间涌没全身,我僵冷到了极点,不断发抖,他拿膝盖将我的双腿顶开,我恨透了他,恨得几乎咬碎牙齿,一字一顿冷笑着说:“你阿兄都自认是儿子了,你还不叫我一声九叔么?” 他一手解着自己裤子,另一只手伸来前面抚摸我的眼睛:“你不喜欢吗?你又哭什么?”他的声音尤其嘶哑,粗喘着气,亦在冷笑。 我想这的确没什么可哭的,这又不是头一遭了。我攥起床褥来缓解痛苦,却还是忍不住惨叫了一声,痛得全身都在打颤。倘若可以有选择,我希望当年就死在沙漠里,一了百了,就没有这后面无穷无尽的折磨了。 |
我是被风吹醒的。半夜里,那雕花的窗子大敞着,架上的灯烛都已燃尽。我稍微一动弹,双股间就似撕裂一般的疼,我想起那一场情事,只得慢慢爬到了床边。 阿穆坐在脚踏上,衣衫半敞,漠然看着一地狼藉。他的醉意已褪去,眼底透着幽暗的光,不轻不重地说:“你流血了。” 我简直气煞,流没流血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向四下摸索着,勉强穿上一点衣裳,阿穆说:“外面已经禁夜了。” 我不理会,咬着嘴唇下了床,一步步挪着向外走去。 我才不管禁没禁夜,一秒也不想在这多呆。我外袍被撕得不成样子,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的。秋夜已使人感到寒凉,我微微搓动双臂取暖,疲倦不堪地往回走。 禁夜后的长安静谧之中又透着一丝神秘苍凉,我遥遥便看见承天门,巍峨地映在夜色里。 我又饿又冷又困又疼,勉强爬墙翻出了平康坊,脚还没站稳,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古人常说「否极泰来」,但我完全是否极又否,否之无极,好巧不巧就撞上了沿街巡夜的金吾卫。我仰靠着墙,实在没气力躲藏了,忍不住就想,还有比这更倒楣的情形吗? 有。 这夜负责巡城的是个新调上任的中郎将,不认得我,见我这样衣衫不整,步履蹒跚,判定必然非奸即盗,不是好人,揪住就要抽一顿板子。我气得简直要笑了,连声说:“且慢动手,我家有钱,明日一早便叫家人来赎我,抵了这顿板子吧。” 那中郎将不屑地一哼:“还真是个软骨头。”又向属下一挥手:“先暂押去衙门里。” 我就被人推搡着押进班房。更深露重,值夜的差役只将房门锁了,并没有留人在外看守。真要逃走也不太难,但我浑身都似散架了一般,身下尤其痛得难忍,自暴自弃地瘫坐了下去。我借月光望着墙角垂下的一两根蛛丝,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我和柳庄第一回见面也是在这班房里。不过那时因犯夜禁被关进这里的人是他,因无钱自赎,只能等着挨板子。他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一见狱卒抬来刑杖,吓得在地上抱头痛哭。还是本王我乐善好施,将他从衙里保了出来。但我完全没想到他就是这年的新科状元,并且还在朝中做官。 “做官怎么还会这么穷?”我简直不解。他很委屈地告诉我,因为上朝时仪容不整,被御史弹劾过很多次,月钱早都罚没了,生活简直步履维艰。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接济了他一大笔钱,遂就成了至交好友。 柳庄此人文才极高,不拘小节,并且人长得极是清俊。京中渐渐有了闲言,说我与他有断袖之情,李承祁听得不高兴,就扯了个由头将他贬去益州,并且将卢小姐指婚与我。 我想起来这些事,心头变得更加落寞。不仅我的运气不好,但凡与我相交之人,怎么也都这样多舛? |
我彻夜未眠,坐到天明,未等陈临闻讯赶来,已有差役认出了我。京兆尹一时吓得魂飞魄散,亲自开锁将我从班房里放了出来,并在旁边连声赔罪。我淡淡说:“这没什么,巡城的将士恪尽职守,也说明您御下有方,只是休将此事传说出去。” 京兆尹也连连点头,一边叫人另备车马,送我回府。 我在府里吃过早膳,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双儿唤起来,说是李承祁召我进宫。我知道这世上无不漏风的墙,却也没想到风可以吹得这么快。我整个人困的不行,但是圣意难违,我只得强撑着更衣入宫。缓步行至太和殿,我看见另有一人也候在阶下。走上前去,我不禁冷冷哼了一声,原来正是昨夜抓我的那个中郎将。他见到我也是一愣,过了半晌,才勉勉强强拱手行礼:“臣韦姜见过九王。” 我卷着袖子要教训他,陈临一把抱住我说:“殿下......殿下,这是韦贵妃的弟弟......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我抬起眼皮又看他一眼,忽就笑道:“我说呢,区区一个中郎将,也有胆子仗势欺人。” 那韦姜气得将手一摔:“你且把话说清楚,我几曾仗势欺人了?” “你昨夜无缘无故便抓我,还说不是仗势欺人?” “分明是你衣冠不整从平康坊里翻出来,半夜三更还上街游晃......说我抓你,我还没有打你呢!敢是恶人先告状!” 我很确信李承祁这时笑了一下,但当我转身看向他时,他正执笔批着折子,连头也没抬一下。 我只好继续污蔑韦姜:“就你这样唇红齿白,女人似的,还能当上中郎将,必是倚仗着你姐姐。” “胡说八道!那你又有什么本事?你于民无惠,于国无功,还不是仗着陛——陛......” 他偷瞄一眼李承祁,终于意识到说错话了,忙跪下道:“臣失言了,请陛下恕罪。” 李承祁并未理会,仍然专心批着折子,过了半晌才搁下笔,轻轻揉着手腕道:“你们两个,吵完了没有?” 韦姜忙道:“臣不敢同殿下争执。” 我笑道:“嘿,你这个人,吵都吵完了说不敢争执。” 李承祁淡道:“吵完了便退下吧。” 韦姜敛袖却行而退,我也跟着他却行而退。李承祁将眼皮一抬,我讪讪地立在原地。 虽然逞了一点口舌之快,但我觉得我当下的处境不容乐观。李承祁有时候会纵容我犯一点小错,因为他的生活太无趣了,所有人都是毕恭毕敬,他看着我泼皮耍赖,就像是偶尔的一点调剂。但自古又说君心难测,一旦他看得不耐烦了,我就惨了。譬如当下。 李承祁还没说什么,宋安已捧着板子放在了案边。我不禁地微微发抖,小声说:“哥,我都被关了一整夜了,这是不是可以免了啊......” 李承祁淡淡笑着说:“你这斋七未过,也有许多不便之处,幸而倒不妨碍你寻花问柳。” 我一听汗毛都竖了起来,欲哭无泪地跪下去。昨天我为了躲避阿穆,既没进宫磕头,也没敬寿礼,扯了个由头躲得远远的,千不该万不该,到夜里我又溜去了明月楼。李承祁大概觉得我追欢作乐,连他的寿辰也不去,他哪知道我其实有多惨啊,我恨死那个韦姜了。 |
李承祁拿起板子,点了点桌案,我想早死早超生吧,一顿打而已,并不算是什么大事。桌案是很冰凉的,我硬着头皮趴下去,板子便兜着风声挥打下来。有一瞬间我在想,韦姜要是没走就好了,这样他就会看到本王此刻是如何英勇,毫不畏惧这一顿责打。紧接着疼痛到来,本王我抱着案角叫了起来。 疼死了!昨夜的伤还根本没好,哪经得这样雪上加霜。李承祁的作风不改,不留情面,每一下都是实打实的。我渐渐地捱不住了,很难耐地挪动身子,李承祁一把便按住我的肩膀,那里估计是有块淤青,我痛得一缩,李承祁只当我是不肯就范,狠狠又抽了几板子。我疼得眼眶都湿了,伏在案上微微颤抖,李承祁便看着我说:“这两下就要掉眼泪,你倒是越发打不得了。” 我顿时变得火冒三丈,我又没跑,又没有求饶,我就趴在这里任打任罚,他居然还嫌弃我掉眼泪了?我气得说:“你打人怎么还这么多话,烦死了。” 接着我就受到了教训。 我疼得冷汗直下,身后像在油锅里滚了一圈,双手紧紧抠住案角。李承祁见我跪着不敢吭声了,方才将板子收起来:“好了,别抠了,朕又未下多重的手。” 他又抚了一下我颈上的淤青,淡淡说:“你也不要太玩闹了,堂堂的王爷,弄成这样成何体统?” 我脸上霎时一红,他这言下之意简直让我无地自容。不过随他怎么想,总比真相要好一点。我低着头没有反驳,磕磕绊绊地站起来,李承祁说:“去偏殿里趴着吧,叫他们给你上些药。” 我难得的没有反驳,因为我浑身上下都酸疼不已,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 |
明天要高考了,我过几天也得中考了 紧张啊啊啊!!我们都要超常发挥!!考完了再来更文啊!! |
我回来啦!因为剧情稍有改动我又把前文修改了一下,非常抱歉啊!我会很快赶上进度的!希望这么反复改动之后你们还有耐心继续看下去啊.... |
一觉睡醒,窗外已是日光明媚。我惺忪地打了个哈欠,眯着眼往四下一望,发觉身边的家具器物都分外华丽。我微微发怔,又摸起身上所盖的金蝉丝被,想起大约昨晚不省人事,倒头就睡在了甘露殿,那么这床......我心中一骇,顿时间睡意全无,再不敢腻在这龙榻上了。 我着急着翻身下床,不防备膝头刺痛,差一点就跪在地上。我的腿上本来有旧疾,昨天被罚跪得太久,如今连路也走不成了。 我低头坐在床边上,疼得轻声吸了口气,上药的宫女抬头看我,手上更加小心翼翼。我无名地烦躁,便说:“备车,我要回府。”那宫女却轻声说:“陛下叫殿下不着急回去,且在宫里住几日呢。”我自顾自地套起靴子,说:“这里又不是女子香闺,谁稀罕住。”那宫女脸上微微一红,我想了想说:“那你去叫陈临进来。” 宫女低眉答应了一声,一时又有人端进茶水。我就着茶漱了口,取过帕子擦脸洗手,再睁开眼时,陈临已经跪在了面前。 我当然没有立刻说话,伸手从案上取来新茶,缓缓饮了一口,方说道:“陈临,你这个王府总管做得好啊,本王大婚之夜,贼人都跑进了新房里,你还有脸面在本王跟前献殷勤。” 陈临忙沾了沾鬓角的汗:“王爷......” 我看着他说:“你害本王受这一场无妄之灾,可不要怪本王如法炮制。” 陈临急得磕下头:“王爷明察,此贼从天而降,此事陈临毫不知情,还请王爷宽宏大量......” “嚯,本王打的就是你毫不知情!” 我将脸一板,喝命传杖,随即便有两个侍卫走进来。陈临吓得满头大汗,跪在地上,只是“王爷、王爷”地胡喊乱叫。我坐在床边看笑话,还没过足瘾,却听见李承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大清早的打什么人?” 他挥了挥手,宫人便都告退下去。陈临亦从侍卫手中挣脱出来,蹑着手脚一溜烟就跑了。我很败兴,就讥讽道:“皇兄这时倒有菩萨心肠了。” 李承祁心情仿佛很好,也不同我计较,就在榻边坐了下来,问我说:“伤还疼吗?” 我半趴着“哼”了一声:“昨夜里才挨的打,睡一觉就不疼了,皇兄几时会像这样疼惜我?” 李承祁轻轻抚摸我的肩膀:“这说的是什么话,朕素来疼惜你,这十几个兄弟之中,朕最疼惜的就是你了。” 我听不下他这样扯白,并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翻了个身面向里侧,干巴巴问:“皇兄又要我做什么?” 李承祁说:“突厥派遣使臣来到长安,不日便要召见他们。朕想你从前呆在甘州,必更知晓他们的脾性,左右这几日你养着伤,也别回去,且就住在宫里吧。” 我愣了一下,嘟囔着说:“蛮夷之地岂有好人?皇兄不要跟他们休战,更不要结亲,干脆就别召见他们。” 李承祁不以为意,只是随口笑了一声:“又是说的什么浑话。” |
我在宫中将养数日,皇后特意命人将清思殿打扫了出来,每日照拂无微不至。但宫外面,卢小姐仍然不知所踪。卢大人一面催促寻人,一面又不许声张,陈临被弄得左右为难,追查了数日也不得要领,总跑进宫来向我抱怨。我懒听得这些琐事,干脆就躲去了教坊里。 宫中的教坊养着许多俳优乐妓,整日不外乎排歌演舞,供奉内廷。这本是我最喜欢的去处,但是近来暑夏炎热,舞娘们三三两两地在凉亭下避暑,也颇无聊赖。我独自在太液池钓鱼,听她们说起此番突厥遣使进京之事。 因说原先的大汗病逝,新王即位,为能得到我朝陛下的扶持,特意进贡了许多珍奇珠宝,并遣使进京,希望能求娶一位李氏公主。早年先帝也曾将公主下嫁吐蕃,但说是公主,其实不过是从后宫挑选出的适龄貌美的女孩子。先帝不舍得让亲女远嫁,倘若此番陛下允准,不知又是谁要被远嫁到胡地去了。舞娘们纷纷地议论,既担忧,又好奇,又说起突厥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是否魁伟,是否英俊,是否和西市的胡姬一样有着湛蓝的大眼睛呢?我听着她们说话,这一天过得不知不觉,夕阳洒落在太液池面,泛起一阵金灿灿的微澜。我低头看了一眼空荡的鱼篓,意兴阑珊地收起了鱼竿。 晚膳我是在含凉殿吃的。李承祁叫我过去,说突厥使臣已住进了光禄坊的官府驿站,明日便会入宫觐见,明日我便也同往延英殿去,不可怠慢。 可能因为天气热,我胃口也不好,只吃了几筷子就搁下了。我见李承祁还在与皇后说话,就悄悄地溜出殿外,找小太监们要酒喝。因为盛夏里酷热难耐,宫人便会将一些果酒拿泉水冰镇起来,喝了解暑,也不容易上劲。我坐在凉亭下一杯杯喝酒,不知不觉,两大壶都被我喝空了。 池面吹来凉爽的荷风,我感觉脑袋昏沉沉的,借着点酒劲,混混沌沌走回了清思殿,倒头便睡。恍惚间有人拿粗绳捆住了我的脖子,硬拖着我向前走。我被勒得喘不过气,并且眼前一阵阵发黑,黑暗中我又看见了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就那般冷冷地盯着我......我伸手乱抓,忽然失声地叫了出来:“阿穆......阿穆!” 我猛然惊醒,挣坐起来,只是觉得头晕目眩。我的寝衣皆汗湿了,双儿握着我的手,不断替我打着扇子:“殿下梦见什么了?” 我并没有回答她,微微喘了几口气,抬起头,只见如水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地上。我再放眼向帐外张望,一物一景,莫不安静,仔细听去,还能听见宫人隐隐的呼吸声。 双儿跪坐在床榻边,轻声道:“他们都睡了,殿下要叫人服侍么?” 我摇头,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大婚之夜闯进我房里的那个贼,他紧紧架在我项上的刀刃,和他泛着寒光的一双眼。我想起他一字字地对我说:“我想要你的命。” 会是他吗? 我打了个寒颤,背靠着床,却是再也睡不着了。阿穆的面孔始终浮现在脑海里,令我感到恐惧而凄惶。 我揉着额头低声问:“皇兄明日究竟要召见哪几个人?” “殿下还记挂着这个呢......”双儿说:“是一个突厥的王子吧,好像是他们可汗的兄弟。听说这次上京来,是想替他们大汗求娶一位公主回去,不知陛下许不许......” 双儿已有些捱不住了,一直掩面打哈欠,我便说:“你去睡吧,让我自己坐一会儿。” 双儿将扇子交到我手里,答应着去了。我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倒有一种大病将起的汹涌势头。我辗转到天色渐明,梳洗过后,眼下仍是一片乌青。宫人们都有点为难,不敢叫我就像这样往延英殿去,双儿默默咬着帕子,忽然说:“不然也给殿下擦些脂粉,好歹能盖一盖......”我精神不济,勉强笑说:“尽出什么馊主意。”说罢对着镜子照了照,没太在意,换了身衣裳就往延英殿去。 我知道边患一直是李承祁的一大心病,而突厥的势力更是不容小觑。我心里虽不情愿,但又不敢真的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好歹蹭到了殿门口。我在殿外踟蹰了一阵,招来一个宦官问:“殿里觐见的究竟是谁?” “是突厥的穆王子。” 我在心里打了个突,真正不愿进去了,正想要回去,里面却又有人迎出来。 “殿下请进吧。” 我感觉眼前一阵阵眩晕。 |
殿中李承祁坐在上首,该谈的似已谈完了,几个胡人正要告退,想来就是突厥的使臣。 我目光一扫,停留在其中一人身上。我扎扎实实打了个寒噤,腿都软了,一下子就僵在那里,仍听见齿根微微发颤。他是高鼻深目,十分瘦削,穿着打扮比其余几人都要华丽,最瞩目的是他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犀利得如同鹘鹰一样。 可能是我的反应太大,他原都要退出殿去,却恰恰在我身前停住。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结果踩到一个宦官的脚,那宦官倒像个死人,细着嗓子淡淡道:“这位是九王殿下。” 他于是看着我,恭敬地拜下:“见过九王。” 我干笑道:“客气,客气。” 他缓缓直起身来,微眯起眼,仔仔细细打量着我。我背上早生出了一层汗,悻悻地说:“怎么本王很好看吗?叫贵使这样目不转睛。”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过了半晌,方想起赔礼:“初次见面,殿下的相貌让我想起另一个人,一时恍惚,就忘了礼数,还请殿下勿要责怪。” 我讪笑道:“我们汉人丰神俊朗,大都是长这副模样,你初来乍到,认不清楚也很正常。” 他微微一噎,到底没再说什么,眼中泛起一丝很可笑的神色,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便恭敬地退了出去。我其实早慌了神,犹还望着他的背影,直瞥见他走远了,心里才稍松下口气。这时李承祁也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我身边,伸手一擦我额上的汗,说:“那是毗伽可汗的亲兄弟,位尊不说,也没怎样得罪你,做什么夹枪带棒的?” 我说:“我这不是......震慑他嘛,让他感受一下大国威仪。” 李承祁笑说:“什么威仪,日上三竿才起床的威仪?”忽而又问说:“怎么身上这样烫,昨天夜里又贪凉了?” 我勉强一笑,确实感觉不太好,浑身上下烧得滚烫,又不停地咳嗽起来。李承祁叫人宣召了太医,但他还有别的事忙,很快就走了。太医说我这症结奇怪,大约是夜里着了风寒,一副副苦药吃下去,我仍旧失眠,每况愈下,总觉得一闭上眼睛,阿穆的刀就又会比在我脖子上。 我想他一定认出我了。他恨我,他是要来报仇的。 |
我就这样缠绵病榻,过了数日也不见好。众人见我满腹心事,皆以为我仍记挂着卢家未娶进门的小娘子,皇后时常来看望我,见我这样不思饮食,郁郁寡欢,也忍不住叹慰道:“前后已派了好些人去寻,想来不日就会有消息了,你可将心放宽些。” 我枕着手臂不说话,只顾叹气。本来我也只是心病,这半月来住在宫里,吃喝上面皆不自在,又不让镇冰,又不许饮酒,每日不过清汤寡水,还要咽下那些苦药,熬得人都没劲头了。我转念一想,就央求起皇后要回府修养,免把病气再过给别人。皇后起先不让,但耐不住我拉着她软磨硬泡,又时时咳嗽,最后只得允准了。随即为我备了车,又叫好些人跟着,才浩浩荡荡回到王府。 这一下我病就好了七八分,到傍晚时吃过药,秋娘就在帐中点了安息香。我想起来一桩公案,将下人都遣了出去,独自在床柜下面扒拉了半天,抽出一个乌木盒子。这里面原放着我父王的匕首和一本《蓬州志》,皆是我从甘州带回来的,打开看时,果然都已不翼而飞。我很纳罕地坐在地上。假如当日那小贼真是阿穆,他好歹也是奉王命入京,何至于如此胆大妄为......难道真欺我软弱无能么? 我将盒子放回原处,躺回榻上,大概是那安息香的缘故,很快便又打起哈欠。睡了不知多大会儿,我朦胧睁眼,见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坐在榻边。 我吓得差点叫出来,甚至怀疑这又是我做的一个噩梦,而我还被困在梦里,一直没能醒过来。 榻边之人似也在出神,听见我窸窣的动静,才转过身。这次他更加大胆了,甚至连脸都未曾蒙上。 他淡淡地望着我:“殿下真是痴心之人,为了一个小娘子,卧病在床这么久。” 我哆嗦着坐起来:“阿穆......” 这两个字完全是脱口而出,我还怕会激怒他,但是没有。他只不过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如水地看着我,可我实在是很怕他。像这样四目相对,我连话都不知该怎样说了。我倒真希望他只是个贼,只要给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会走,并且走得远远的。 我勉强咽下一口气,紧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他将上身凑过来,与我/靠得更近了。我下意识向后躲闪,他很轻地笑了一下,眼底终于露出凶光。 我曾经被打断过腿,他知道我的旧伤在哪,不动声色抚摸上去,我整个人痛得发抖,他另一只手却紧紧抓住了我的脚踝。我咬着牙一声不吭,他低下头,轻轻摩挲着我的膝盖:“你就这时候乖。”他的气息轻扑在我脖颈上,我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滚开!”我一拳头打过去,忍无可忍。 他的功夫很好,我很少能占上风,更何况此刻还病着,浑身都是绵软无力。他脸上被我揍了一拳,却没吭声,只是抓紧了我的手腕,轻巧地说:“你的把柄那么多,还是听话一点好。” 我渐渐就泄了气,不再扭打,只是用力将他挣开:“别碰我。” 我背靠在床榻里侧,与他拉开最大的距离。他也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我。他的目光使我浑身冷嗖嗖的,不舒服,并且想吐。我偶尔抬头与他对视,他始终都沉默。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的神情隐没在黑暗里,但也不知为什么,我就觉得他是在笑,并且是在冷冷地笑:“快入秋了。”他说出莫名其妙的话:“这时候,山野里的蛇最毒,倘若是被咬上一口,只怕也就不能活了。” |
我听得是一头雾水,不知他在指什么。他仿佛也知道我不会懂,只从榻边站起来,闷声不响地就走了。 我整个人松下口气,身上却烧得更加厉害,本来病已有些起色,经这样一闹,越发又变得唇焦口燥,难受不已。 双儿见我病势反复,忽然一夜又发起高烧,急得抱怨那些庸医,一面又要叫人去请月姑姑。我晓得自己病因何起,不许她小题大做。到了中午,仍旧吃药。陈临垂头丧气地从外面回来,向我回禀:“陈临实在无用,长安城里挨个角落都快翻遍了,还是没找见卢小姐。” 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卢小姐是与情郎私奔,算着日子,早应该离开长安了。 陈临见我默不吭声,神色不由更加焦急:“已经失踪十几天了,倘若在哪受一点伤,可怎么好......” 他这话倒是叫我微微一怔。 我想起昨天夜里阿穆说,此季山中多有毒蛇,难道他是在指卢小姐?卢小姐有危险么?他又为何来告诉我? 这个念头一旦闪过,便是再也挥之不去,我的心中砰砰作乱,匆忙起身罩上衣袍,套着靴子,又叫陈临去把我的马牵出来。双儿见我这副样子还要出去,连说不可,接着满屋子的人都开始劝我。但我一想起阿穆,还是觉得太过不安,头昏脑胀地就跨在了马背上。 陈临在一旁紧跟着我,提缰问道:“殿下是想上哪儿去?” 我眼望着碧蓝的天,其实也不知道究竟该上哪去找,阿穆只提了一句「山野」,这范围也太广了。我捶着额头,努力回想,记得卢小姐隐约说过,她与情郎是准备往扬州投奔。既去扬州,那他们便该是走延兴门,我想出城去碰碰运气,因为延兴门外正好有一座野山丘,山上长满了藤蔓野草,几乎分辨不出道路,好在还不算太过陡峭。 我与陈临慢慢骑马向里走,陈临仍是一头雾水:“殿下还病着,究竟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不吭声,他见我四处找寻着什么,便也边走边留心,将身边的草丛扒来扒去。忽然他的马打了个响鼻,扬起前蹄,陈临急忙扯住了缰绳,还来不及抱怨,就也吃惊地叫了一声。 我寻声望去,只见杂草,不知陈临到底看见了什么,却是吓得脸都白了,一股脑将我往旁边撵:“看不得、看不得......殿下万万看不得......” 我急问:“怎么了?” 陈临从马背上跳下去,拿着藤鞭在野草丛里扒拉了半天。空中偶尔传来鸟鸣,山林幽静,他惊惧的喘气声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大半个月过去,终于找到了卢大人的女儿。我望着这空山野林,但觉不详。半晌见陈临缓慢地转过身来,面白如纸地望着我,好半天才跪下去,轻颤着说:“殿下万万要节哀......” 我脑子里一阵发白,疾步便要上前去看,陈临一把紧抱住了我,连说“不可”。我感觉身子沉沉坠着,整个人像一滩泥,不断地在往下化,脑海中又浮现出阿穆冷冽的眼。 |
兹事体大,没过多久,大理寺丞就带着一干人等亲自来了。他们脸上都带着惊疑,却没有一个人多说话,很快就将尸体抬走。大理寺丞专门过来与我见礼说:“殿下请节哀。” 我无力地挥了挥手,整个人似犹在梦中。我之前说从没见过卢小姐,那是假话,她的音容笑貌几乎都还浮在眼前,怎么却要叫我节哀呢? 卢小姐出身名门,她的父亲就是吏部尚书卢知节,负责掌管朝中百官的贬谪升迁。卢知节知人善用,十分惜才,他向李承祁举荐了很多名不见经传却有才干的举子、进士,他的府上常有文会,不论来人的出身门第,凡有才者皆可参加。在李承祁自作主张为我指婚以后,我也去过一次卢府的文会。不过我不是去作诗行令,而是去偷看一眼将嫁给我的卢小娘子。我当时想,倘若她真是貌若天仙,娶回来也没什么,倘若不是,我就要另想办法了。 原本按照旧俗,下聘以后,闺阁女儿便要避嫌,不可以再见其他男子,但我毕竟不同,卢府上下的仆人都十分的通情达理,见我悄悄潜去后院,全都装作没看见。 当时才刚入夏,天气微凉,廊下的小丫头还扑着扇子在追赶流萤。我闻见池中淡淡的荷香,风吹竹叶,就在那碧色的纱窗底下,传来一阵很轻的哭声。我虽然不是多有文才,但也听出是女子在低吟一首诗:“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我轻轻地一敲窗子,将碧纱挽起。早在那时我就见到了卢小姐。她很美,就像京中百姓所传颂的那样,但她已有了心上人。 我知道这世上情之一字,是最不可强求的,我当然也不忍心逼她举身赴清池。大婚的那天,我在明月楼多吃了几杯酒,假如我没有行这个方便,或许她这一生都不会在山野遇上毒蛇,并且死于这个荒唐的理由。 我很难过,因为后来大理寺来人告诉我,卢小姐正是死在阿穆到来的那个夜晚,并且她腹中还有个未满双月的小胎儿。 我一病不起,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李承祁隔三差五就要出宫来看我,他知道我胃口差,总要亲眼看着我把晚饭吃完。他也没问起我是如何找到卢小姐的,直到卢家预备扶柩下葬了,他才问我想怎样办。 我说:“既然当日都抬进了王府,就葬在泰陵吧。” 李承祁显然有些犹豫,因为觉得卢小姐命丧突然,以王妃的身份葬入皇陵,怕于我的名声不好。但是我执意如此,他也就允准了。他对我说:“安排好了这些后事,你的心愿也该了了。不要再成日里胡思乱想,再这样病着,我可要打了。” 我浑身发凉,恍然有一种惊诧的错觉,好像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没有与我计较。我心虚地点了点头,不太敢看他,但我的病确实渐渐好了起来。 又一两个月过去,人们也不再指指点点,因为京中另外有件大事,那便是李承祁的生辰,千秋节。 |
李承祁固然算是圣主明君,但他在位才不过几年,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这些疆土大多是祖父辈们打下来的,此番又与往年不相同,陈将军自边陲凯旋而归,突厥乞降,吐蕃、契丹、回鹘、高丽等国皆派使臣前来觐谒。一时之内四海臣服,万国来朝,空前的盛世使得长安城中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衣着各异的商旅、胡姬更将西市堵得水泄不通。 我的病也完全好了,依礼进宫去问安,李承祁却没空见我,我只向皇后磕头行礼。 皇后待我一向很亲和,她穿着大袖纱罗衫,髻上簪着金镶玉步摇,嫣然笑时,香风袭人,就如画上的仙子一般。 皇后不仅生得美,而且更是出了名的温柔贤德。先时朝中曾有御史直言顶撞,惹得李承祁大发雷霆,便是皇后软言相劝,才化解了君臣干戈。由此前朝后宫凡是有了不决的事,不敢去问李承祁,只去求一求皇后便可解了。 我也抱着这个心思,说起亡妻的斋七未过,不便参加大节庆,因此先与皇兄告假,待到千秋节那一天,便不进宫磕头了,等节过了再进宫来请罪问安。 皇后听了自然允准,并且有些怅然地说:“想不到,九弟却是用情至深之人。” 我垂着头勉强一笑,因为我不过是躲着阿穆,实在当不起这「用情至深」。 到了千秋节这一天,我穿着通身纯素的衣裳,早早就叫人备好行装,独自骑马去了京郊的泰陵。 这里因是皇族陵墓,地处僻静,山清水秀。我想象着不知多少年后,我也将死去,并且被人抬着葬在这里,那时林间仍有鸟鸣,山涧仍有淙淙的溪水,而我已逃离了日出日落周而复始,对四时变幻也一无所知。我不会再感到孤独、恐惧,也不会再有任何的烦恼,想想居然还挺期待的。 我在这里一耗就是一整天,到了傍晚才姗姗回城。承天门外似乎又有什么庆典,百姓们争相涌挤过去,朱雀街上全是人。我只得从马上下来,绕了条小路往回走。中间我穿过光禄坊,这坊中原有好几家驿站,专供异国使臣住的,此刻也是空空荡荡,估计都入宫朝见去了。 我想起阿穆此番进京,是替他兄长来求亲的。说来也好笑,他这个兄长性格庸懦,不知怎么就被拥立成了新可汗,一心想与朝中求和,几次三番派人来长安求娶公主,李承祁都没有答应。他兄长于是自贱身份,写信说甘愿与李承祁当儿子,李承祁见他这样不成气候,不足为惧,才将常年戍边的陈将军召回了长安。 我牵着马慢慢走,便走到了平康坊。这里面皆是酒楼、妓馆,是长安城中寻欢作乐最好的地方。我略略地打了个哈欠,觉得腿酸脚软,就走进了明月楼,想顺道再见一眼兰儿。 自从指婚以来,我自顾不暇,也有阵子没见他了。我如往常一样歇在榻上,打帘子进来的却不是兰儿,是阿穆。 我略有一惊,却又觉得不出所料,倒像松了口气似的。有些事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天不来,迟早有天也会来。我看着他走到榻边,笑着捏起我的下巴:“殿下还穿着一身素衣,就到这种地方来鬼混......” 他有一点喝醉了,不似往常那般克制,我不过稍微推了他一把,他便一巴掌甩在我脸上。我被打得有些懵了,都忘记了还手,他已扑将上来撕我的衣领,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忘恩负义......忘恩负义......”我的后颈被他掐着,死死按进被褥里,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呼吸。我胡乱地划动四肢,好不容易抬起头,连连咳嗽,才翻身一脚踹过去。他目光如刀,怒火更甚,就好像饿狼一样扑上来,用力折起我的胳膊,并且整个人跪压在我后背上。我失声叫道:“你这个疯子!”他不理会,接着就去扯我的裤子。 那些噩梦般的记忆在一瞬间涌没全身,我僵冷到了极点,不断发抖,他拿膝盖将我的双腿顶开。 我很难受,眼眶骤然酸起来,他一手解着自己衣裤,另一只手伸来前面抚摸我的脸:“你不喜欢吗?你又哭什么?”他的声音尤其嘶哑,粗喘着气,亦在冷笑。 我想这的确没什么可哭的,这又不是头一遭了。我攥起床褥来缓解痛苦,却还是忍不住惨叫了一声,痛得全身都在打颤。倘若可以有选择,我希望当年就死在沙漠里,一了百了,就没有这后面无穷无尽的折磨了。 |
我是被风吹醒的。半夜里,那雕花的窗子大敞着,架上的灯烛都已燃尽。我稍微一动弹,双股间就似撕裂一般的疼,我想起那一场情事,只得慢慢爬到了床边。 阿穆坐在脚踏上,衣衫半敞,漠然看着一地狼藉。他的醉意已褪去,眼底透着幽暗的光,不轻不重地说:“你流血了。” 我简直气煞,流没流血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向四下摸索着,勉强穿上一点衣裳,阿穆说:“外面已经禁夜了。” 我不理会,咬着嘴唇下了床,一步步挪着向外走去。 我才不管禁没禁夜,一秒也不想在这多呆。我外袍被撕得不成样子,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的。秋夜已使人感到寒凉,我微微搓动双臂取暖,疲倦不堪地往回走。 禁夜后的长安静谧之中又透着一丝神秘苍凉,我遥遥便看见承天门,巍峨地映在夜色里。 我又饿又冷又困又疼,勉强爬墙翻出了平康坊,脚还没站稳,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古人常说「否极泰来」,但我完全是否极又否,否之无极,好巧不巧就撞上了沿街巡夜的金吾卫。我仰靠着墙,实在没气力躲藏了,忍不住就想,还有比这更倒楣的情形吗? 有。 这夜负责巡城的是个新调上任的中郎将,不认得我,见我这样衣衫不整,步履蹒跚,判定必然非奸即盗,不是好人,揪住就要抽一顿板子。我气得简直要笑了,无奈地说:“且慢动手,我家有钱,明日一早便叫家人来赎我,抵了这顿板子吧。” 那中郎将不屑地一哼:“还真是个软骨头。”又向属下一挥手:“先暂押去衙门里。” 我就被人推搡着押进班房。更深露重,值夜的差役只将房门锁了,并没有留人在外看守。真要逃走也不太难,但我浑身都似散架了一般,下身尤其痛得难忍,自暴自弃地瘫坐了下去。我借月光望着墙角垂下的一两根蛛丝,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我与柳庄第一回见面也是在这班房里,不过那时因犯夜禁被关进这里的人是他,因无钱自赎,只能等着挨板子。他长得秀气,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一见狱卒抬来刑杖,就吓得在地上抱头痛哭。还是本王我乐善好施,将他从衙里保了出来。但我完全没想到他就是这年的新科状元,并且还在朝中做官。 我甚不解:“做官怎么还会这么穷?” 他很委屈地告诉我,因上朝时仪容不整,被御史弹劾过很多次,月钱早都罚没了,生活几乎步履维艰。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接济了他一大笔钱,遂就成了至交好友。 柳庄此人文才极高,不拘小节,并且人长得极是俊美。京中渐渐有了闲言,说我与他有断袖之情,李承祁听得不高兴,就扯了个由头将他贬去益州,并且将卢小姐指婚与我。 我想起来这些事,心头变得更加落寞。不仅我的运气不好,但凡与我相交之人,怎么也都这样多舛? 我彻夜未眠,坐到天明,未等陈临闻讯赶来,已有差役认出了我。京兆尹一时吓得魂飞魄散,亲自开锁将我从班房里放了出来,并在旁边连声赔罪。我淡淡说:“这没什么,巡城的将士恪尽职守,也说明您御下有方,只是休将此事传说出去。” 京兆尹也连连点头,一边叫人另备车马,送我回府。 我在府里吃过早膳,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双儿唤起来,说是李承祁召我进宫。我知道这世上无不漏风的墙,却也没想到风可以吹得这么快。我整个人困的不行,但是圣意难违,只得强撑着更衣入宫。缓步行至太和殿,我看见另有一人也候在阶下。走上前去,我不禁冷冷哼了一声,原来正是昨夜抓我的那个中郎将。他见到我也是一愣,过了半晌,才勉勉强强拱手行礼:“臣韦姜,见过九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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