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首页 -> 潇湘溪苑 -> 【原创】湔雪棠前(完结修文) -> 正文阅读 |
[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完结修文)[第4页] |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
首页 上一页[3] 本页[4] 下一页[5] 尾页[6]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第五十四章 夜阑相对梦魂间 这声音似乎是从周围传来的。 陈灵均转过身,以为能对上如那声音一般,或戏谑或诙黠的目光。然而只有数万年间积淀产生的岩石纹理,在夜色中无言回应着他的疑惑。 山风拂过面颊的触感是那么真实,耳边风声清晰如平静湖面上的雨滴,历历可鉴。出于近乎盲人的直觉,陈灵均下意识往左望去。遥远的云山之巅,层层黑浪遮住了皎月,依旧是无人问津的目光。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我连你的存在,都感知不到?” 那声音仿佛飘在云巅,让人寻不到来时的方向:“感知到那才有鬼了。你我的命运打娘胎起就联系起来了,虽然没见过你的模样,但我熟悉你的生辰八字。” 陈灵均错愕地望着云中一片山岫,脸上身上,还有未来得及拭去的血迹。细雨如帘,远处的山景似乎也朦胧了起来。 是在梦里吗,是在梦里吧。他看着那些似乎真实的景物,想着刚才营中的纷乱只是一场梦境,不由松了口气。复又感慨起自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是多心胸狭隘,才会咒刘允杏那酸书生被裹在战旗里,活像个瘦粽子。 “虽然我也于心不忍,想就这样欺瞒你,可是你终究还是要面对。那个刘允杏已经死了,你刚才从军营逃出,伤了四十二个士兵。” 陈灵均随处寻了块山岩,倚在岩石边上剔着指甲:“我和子椋曾经约定过,谁先相信天陵城外那神神叨叨的道婆,谁就要认对方做爷爷。” 他从来不相信什么生死轮回,天道有常,自然也摒弃了那些歪邪之道。 “……就算这样,你不认为,现在的感觉过于真实了吗?”那个声音顿了顿,又说:“其实你身上淋了雨,又受了凉,现在难捱极了不是吗。” 陈灵均忽然不说话了。 身上的伤究竟多难熬,谁受过谁知道。那种骨头散架,肌肉轻微抽动的酸痛,又怎么会骗人。不曾间歇的叫嚣着,仿佛连片刻的梦境也不愿挽留。 都说归去东园花似霰,刘允杏也好,其他人也罢,或许一朝不见,再见时便已分隔阴阳。世间很多事都有转机,唯有溪水不能上流,人死不能复生。 这个道理,陈灵均早在瑛儿出生那年就明白了。 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是在犹豫,过了半晌,终究耐不住对陈灵均说:“其实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你心中还有牵挂,最好现在就去向他们告别。这一去,以后能不能再见,还是个未知数。” “你究竟是谁,来自哪里,又知道些什么,为何你我素未谋面,我却对你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陈灵均心中倦乏,于是提出了一些问题来保持清醒。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告诉他,现在还不能睡去,黑暗中有什么正伺机而动。 “你更需要知道你自己的事情。我曾经拜过师门,当初只惊叹于那个人的才略,现在才发觉原来在暝塔之时,他已经布下了这盘棋局。” 陈灵均有些疑惑:“暝塔?” “暝塔上曾供着螭吻,传说因为被雷电击中,缺了一角,后来人们称之为‘螭玦’,又因史书上的衍文错字,现在通常称为‘璃玦’。只可惜,知道它的人并不多。” 陈灵均忍不住拆台道:“‘璃’和‘螭’连读音都不同。” 那声音的主人被打断了也不恼:“谁说不是呢?后来,那个人用祭品温养璃玦,最后将它寄养在你的身体里。你们姬家的内线是谁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当年之事,你的确是被陷害的。” 陈灵均蓦然抬头,目光却瞬间又黯淡了下去:“你应该知道,今日清晨我失去意识后,主动攻击了许多九郡的士兵。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内线,当初二叔的确是被我弑于剑下的。” 那个声音的主人闻言却恼了:“如果连你都不肯相信自己的清白,那我就算帮你了又有何用?” 陈灵均再次望向笼罩在夜色下的楚渊边境,山峦起伏,河汉暗渡,雾雺中一片危机暗伏。 事情发展到如今,真的还有回旋的余地吗?他伤了自己的同僚,断送了多少人的前程,何况是自己的前程。如今回去,伏于军法,往事都一了百了了。可笑他这些年来一再隐忍,不愿在证明清白前死去,最后换来的不过是一身伤痕,和一道道心中的裂痕。 “就算你所言非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如今我应该回去面对,给那些被连累的同僚一个交代。” 声音明显有些急了:“你要是回去,我可不能保证,你会不会再伤到人。况且你还不能轻易去死,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诞,但九郡大势已去,气数将尽,如果再不做出改变,天陵,凉州,楚渊,清屿,濮阳,云黎,平川,西蜀,都要亡了。” 陈灵均看着夜空中不祥的星宿,心中也不由泛起了波澜:“你是说,如果保持当今的局势,九郡将要不敌盘踞岷山的魔族?逵罗地域偏远,他们打不了持久的战争……” “正因如此,比起九郡,逵罗更有背水一战的决心。你永远也无法想象,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民族。虽然他们与九郡同源,但如同牧民和狼群,为了争夺食物和水源,他们心甘情愿付出一切。” 那个人沉默了一阵,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久久难言。 最后,那个声音又一次说道:“去和你想道别的人,说一声再见吧。前途未卜,总要让你心中没有牵挂。趁着月色回去,等天亮后,我就无法帮你克制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林中亮起灯光,陈灵均走近了看去,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孤身在林间穿梭。 夜里潮湿寒冷,身上怕是沾满了寒意浓重的露水。即使是这样,子椋依旧没有放弃寻找自己。陈灵均心中一股暖流淌过,好像无论他去了哪里,又惹下什么祸事,子椋从来都陪在他的身边,不曾离去。 山岚吹拂,袅雾萦风,掠起了那人的一角衣袂。一盏灯笼随着步履翻飞起伏,让人不免担忧那摇曳的烛火。要是让江子椋知道他相信了神神叨叨的道婆,不知又会如何调侃自己。可是等重逢之后,他还会是陈灵均吗? 江子椋不慎踩入一泓空潭,正瞧见水里自己狼狈的倒影,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似曾相识的歌声。 “山色横侵蘸晕霞,湘川风静吐寒花。 远林屋散尚啼鸦。 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 月明千里照平沙。 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 沈郎多病不胜衣。 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 此情惟有落花知。” 江子椋想循着歌声寻到那人,守了一夜,终是无劳而归。 |
第五十五章 往事迢迢徒入梦 云雾深处,难觅采药僧侣。望断天涯河川,方知这遍野春景,都锁在了残冬的遗恨中。 陈灵均走在细雨笼罩的桥上,任长发垂在腰间,紧贴着被寒气浸湿的甲衣。 村中荒颓景象遍布,全然不胜当年的春和景明,一碧万顷。一盏盏送魂灯高悬,大多数已经熄灭,只剩几盏在风中飘摇不定。 夜色下的雨幕被微弱烛火照亮,下落的雨滴像一只只流萤,没入了火光。 陈灵均的眼中,只剩雨幕下四散的萤火。 这些送魂灯,是为纪念死去的战士而点燃的。战乱时期,普通的百姓隐匿在深山老林中,受毒瘴猛兽的侵迫,竟不忘为远征的亲人送上思念。 雨打湿了衣衫,夜间寒气侵袭,陈灵均不得不在岩洞边取暖。柴火在岩洞中无法点燃,而在岩洞外又会被雨淋湿,惟有堪堪遮雨的洞口,勉强能够栖身。 泥土掺着草籽的气息,和着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与剑鞘上的锈迹一样寻常。不知何时,他已经习惯了漠视生命的消逝。 军营中的尸首,连数目都难以点清。为了防止疫病扩散到水源中,都会搬到远离河水的地方掩埋。这样的情形司空见惯,好像极端荒谬的场景,也变得合理了起来。 直到目睹了战旗裹尸的刘允杏,陈灵均才意识到,这世间滥施暴行的一切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有他当初对战争的抗拒。 一辆马车在官道上辘辘驶过,千里绝尘。有些人会艳羡,那策马驰骋之人的意气风发,有些人则会哀叹,那被木轮碾过的废旧渔蓑的命运。 不同的人,看待同一件事物总会有不同的想法。即使是相同的人,在不同时期,也会对同一件事物有着不同的见解。 有些人喜欢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有些人喜欢在太平盛世楼榭听戏。若是生不逢时,那么纵有千万抱负,又从何施展?对于刘允杏的殁亡,陈灵均的感受不止于惋惜。也许潜意识里,陈灵均认为刘允杏活出了他期望的模样。 不困宥于形骸,不在乎世俗的目光,心中觉得什么是对的,便一以贯之。人贵在有心中的道,道贵在存于人心。然而乱箭阵中,这样令潜意识中的他向往的事物,是那么容易被摧毁。 记得娘亲还在的时候,每逢落花时节,便会将年幼的自己拦在怀中,叹几句韶华易逝,美好的总是难以挽留。娘亲希望他能用那幼小的手,抓住生命中最宝贵的事物,可他终究是辜负了娘亲的期许,辜负了娘亲的遗愿。 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拂晓时你的左眼会感到些许刺痛,但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可遗忘自身的名姓。” “你从未现身,我又如何知道你是谁,从何相信你的话?” 那个声音犹豫了一下,突然笑道:“很久没人记起我了。我叫苏垣,初次相见。” 夜入三更,营前火光仍然未歇。 姬苍昊站在主营中央,身侧是俞济旻和窦奕。这两员大将,都是他身边的亲信,平日里协助他处理军务,立下过汗马功劳。 “将军,陈灵均在军中掀起叛乱,恳请您作出决议下令将其捉拿,生死不论!” “虽然暂时安抚了受牵连的将士,但祸患不除军心不稳,请您三思而行。” 姬苍昊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当年的画面。 那场旧案盖棺定论已久,而这段时日他心中却有了动摇。只是这些动摇,在今日的祸乱面前,显得微不足道,甚至荒谬可笑。 姬苍昊从来都看不透那个孩子的想法,早先还觉得那孩子的想法过于稚拙,现在却又心惊于他乖戾的性情。 四十二个士兵,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折在同营之手。虽然灵均没有伤及那些人的性命,但战场上物资缺乏,很多时候伤势过重,便等于半只脚踏入了冥府。 姬苍昊甚至希望,灵均能够逃过军队的追捕。他不仅在军中引起了祸乱,还伤了这么多同僚,如果按照军法处置,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从前,就算陈灵均离了姬家嫡长子的身份,姬苍昊也能力排众议保住他的性命。而如今,九郡合盟对抗逵罗的侵袭,姬苍昊不能只身一人便为天下决断。 先天灵炁,本是镇压邪祟的象征。然而,五年前灵均弑杀亲族的案件事发,让九郡人都对其彻底改观。这几年来,街坊市井流传着各种传说,其矛头都指向被天陵剥夺郡籍的陈灵均。可以说,当初的事件,甚至闹得九郡人心惶惶。 俞济旻突然单膝跪下:“将军,现如今魔寇正伺机攻陷天陵,万万不能失了军心,让营中的将士们心寒啊!” 姬苍昊目光紧盯着火光,看似岿然不动,无人知晓他袖中的手掌,已微微颤抖。另一边,窦奕双手奉上一叠文书,这个平素里行事沉稳的左将军,一直是姬苍昊的心腹。 “将军,这是前线传来的军报,请您过目。” 楚渊的殊城,殿宇楼阁皆化为废墟,坍塌破损的墙垛上,悬挂着守城将领的头颅。疮痍满目,所及之处皆是炼狱。 苏赫皱了皱眉,这些人变着花样取乐的伎俩,让他有些反感。 父皇麾下的魔将,并不直属于自己的派系。 平日里行军处处掣肘,致使军队的行程被一再拖延。 这十二魔将,能真正为他所用的少之又少。如此拖延下来,自己的部下在沙场上冲锋陷阵,而魔君却在百里之外坐享其成,真是算得一步好棋。无非是怕身为魔帅的儿子掌握太多兵力,威胁到了他的声名权力。 剑刃上一道银光闪过,苏赫下意识地侧过头,望向手中明鉴如镜的剑身。刀刃上映出一个遮住半张脸的獠牙面具,和眼梢如血般锋利的红妆。 这身着逵罗皇族传统装束的人,只不过是他在剑上的倒影。 他这辈子也无法见到,剑中之人生前的容貌。 “你伫立这里已经多时,若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与我听。” 一晃便是数载,春夏依旧变换,这世间仍然是原来的模样。 苏赫将目光从剑刃移开,环抱着剑身倚靠在城池上:“没什么,就是想着如果垣儿还活着,说不定能长得和陈灵均一般大了。 五年前的皇城中,他连苏垣的尸骨都未见到。 魔君有数十个子嗣,皆信奉手足相残的教义,惟有苏垣肯视他如兄长,让苏赫不愿在手足的争夺中,失去本性。 他至今还记得风吹过皇城时,那个孩子忽然转身望向自己,嘴角含着一缕发丝,轻轻地唤着:“哥哥。” 或许他此生就注定和老师一样,穷极一生也看不见光明。 |
第五十六章 山河表里潼关路 树梢上最后一缕雾凇融在了结香的花苞上,在夜色中化为一缕青烟。 如果时光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便不会有事物值得眷念,一如冬夏更替,才会有人念得冬日的玉树琼枝,仲夏的菡萏芙蕖。 陈灵均抬眸向天边望去,云中的困兽冲破了最后一道木栅,在视线处激起了一圈晕影。如果此时有人站在他的身侧,便会发现他左眼的瞳孔,在强光的刺激下也不会收缩。这只毁伤的眼在光的照射下,泛起一圈淡紫的涟漪。 一弹指顷数日过,陈灵均每到夜里难以入睡,而至晨间又不能入睡。入夜后苏垣尚能帮他克制几分,而清晨的日晖一旦照临,他就难以克制体内炁流的紊乱。 楚渊界临岷山,以北是一片荒域,以南是拓海的长峡。 苏垣这家伙不知有什么神通,这座矮山后有几条河,那棵梧桐树下有没有蝉壳,皆是了如指掌,仿佛这偌大的地域全是他家后的庭院。 “拓海的西境,在一个岛屿上有一片碑林。那里毗邻西蜀,毒瘴弥漫,杂草丛生,连西蜀的蛇蝎都不愿意接近。无人知道,那个岛屿之所以那么荒芜,是因为前人下了禁制。” “这些我略有耳闻,毕竟我曾经涉及的古籍里,有许多拓文来自与此。” 陈灵均强压住眉心暗涌的灼热,面上不曾流露出一丝痛苦,而攥紧衣甲一角的指节却微微泛白。 苏垣似乎看出了灵均的忍耐,轻车熟路地指引他道:“巽十尺,有一块岩壁,你可以在那里稍作休憩。” 陈灵均并未言谢,只是深深望了一眼,那个空无一人的方向。 楚渊的边界,霞光将云烧成赤金,广袤的沙漠被夕阳割作两极,蔽天的黄沙间,是曙雀投照在云层的白晕。渺茫天地间,仅有一人踽踽独行。 长影曳在尘沙间,每当清晨或日暮,影子总是颀而长兮。途中遇到绿洲,坐下身来短憩片刻,前路依旧飞沙扬砾。直至听到青涧流水的湍急声,方知越过了渺无边际的大漠。夜幕渐渐与暮色合拢,陈灵均感觉额头上的烧灼感,似乎随着呼吸一点点平息。 白日受尽的零碎折磨,让陈灵均的身体极度渴睡,但如果不趁月色正明时赶路,就算再过半个月也到不了拓海尽头。如今战乱时期,连一个船夫的踪影都难以寻觅,就连渡过浅滩都是个问题,何况是界连杳茫天际的沧流。 “从楚渊边境到长峡的这段路途,你为何如此熟稔于心?” 苏垣似乎露出无奈的神情,虽然这些无从得知:“我当然熟悉啊,如果没有拓海的长峡,那倒流的海水便能灌进沙漠向西境流去,肥沃的良田再也无须抢夺,禾谷的穗粒也能饱满澄黄。” 陈灵均以为他说的是常闹饥荒的西蜀,并未太过留意,只是忆起在他小时候,娘教的那首“黄麦收成年年好”的歌谣,又想起娘喜欢将勾了浓芡的汤汁,浇在米粒晶莹剔透,菰笋璨然生辉的白瓷碗中。 行军虽苦,起码还有干粮果腹,如今连露水都要当瑶池的仙泉供奉起来,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对于将要前去的碑林,陈灵均并不陌生。 他曾经研究过相关的史料,甚至萌生去探一探究竟的想法。只是当他说出这个念头时,一向温和的父亲忽然板起了脸,开始数落起他混迹在市井的种种劣迹,听得他耳朵生茧,只得将这个念头作罢。 休,生,伤,杜,景,死,惊。对于奇门遁甲排列的规律,他一直抱有极大的兴趣。 君子心有逢掖,便不谈鬼祟之事,可他没有。于是他在对着赵彦安的字帖细细观摩后,也会搜罗来奇门遁甲的古籍对比一二。一旦发现二者的相通之处,便会兴奋得辗转难眠,虽然那个时候,就算在最平淡无事的夜晚,他也会盯着床榻前的烛台,久久不能安寝。 就在这时,苏垣突然说:“保持警惕,百尺之内,有人要来了。” 陈灵均将右手按上剑柄,将自己完全隐蔽于夜色。那人脚步声听起来略有些沉重,如果负载着的是武器,那就足以引起人的重视。毕竟身上带着伤,还要保证不伤到人,陈灵均虽然不至于败给那人,但可能会饿晕。 脚步声一点点接近,陈灵均放缓了呼吸的节奏,想将自身的存在降到最低,可惜那人像是有了灵通一般,径直朝他蔽身的地方走来。随后,陈灵均听到了一声耳熟的声音:“别藏了,我不是来追你的,但你身上的炁流太容易辨认,隔了一里地都没用。” 陈灵均将手里的剑柄放下,语气里透露着不敢置信:“先……先生?” 赵彦安将身后背着的书箧放下,将陈灵均捉过来就是一顿揍。陈灵均瞬间被打懵了,又觉得先生的打只能受着,于是便带着一腔委屈等赵彦安停手。 “我去拓海那边替你弄来古碑的拓文,你就知道在这里惹祸?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解释清楚!” 原来先生消失了几个月,竟是出于这种原因。陈灵均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酸楚,自十二岁起,已经很少有人待他这般好过,而赵彦安又是他从小仰慕,可望而不可即的贤长。可是如今他戴罪于身,又如何忍心拖累先生。 “您已经听说了,我现在正被九郡缉捕,如果先生要带走陈……我,我不会反抗,如果您并非为了这个原因找到我,那请不要让我再连累您。” 赵彦安气得又落下巴掌:“我几个月的颠沛流离,就为了听到你这句话?” 陈灵均虽疼,却也不觉得难以忍受,只是面上微露羞赧之色。先生不时的两声训斥,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在私塾里犯事,被先生教训的孩童。 赵彦安终于将他松开,陈灵均并未伸手去揉身后,只是打量着老师背后沉甸甸的书箧。 赵彦安随便抽出一本拓文展开给他看,语气中似乎透露着些许得意:“就算放眼整个九郡,这也算是孤本了。” 陈灵均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苦笑:“现在的我,又如何消受得起?” 赵彦安却摇了摇头:“我这辈子一直希望有个徒弟,能给我去碑林刻下所有碑印的决心。如此算来,我大概是继殷烜后,第一个教出能写出神符的弟子的人了。” 陈灵均刚想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到周围的气息陡然变化,有数目不小的人正向这里接近。赵彦安也明显察觉到了这些,只是嘲弄道:“姬家主真愿意下血本,这么远也能被他找到。” 陈灵均并无半分错愕的神情,只是看着身着天陵衣甲的士兵,将他们二人层层包围。只要先生还在身后,举世讨伐又有何惧? |
第五十七章 潮打空城寂寞回 一道符意横贯于空,凌厉的风势将林间的树枝折断。 陈灵均看先生将这道符施展得炉火纯青,一时间竟失了神。 “不要愣在那里,你的身体状况你自己清楚,如果不速战速决的话,很容易受内伤。” 陈灵均看似点了点头,可是目光仍然不离他拈着符纸的手。赵彦安无奈笑道:“以后有的是时间学,现在先把眼前的应付过去。” 剑刃横在身前,陈灵均在寻找围攻他们之人的空档。一露出破绽便攻破,直到围阵露出的缺口再也无法弥补。 陈灵均控制着手中剑柄的力道,避开了人身体上的要害,微微侧身俯冲间,带起一道银白色的剑光。 幸亏这是夜晚,要是遇上白天,光这剑身上的反光,就能让敌人头晕目眩。 眼看局势大好,再过数息就能脱困,陈灵均忍不住侧目去看先生那边的情况。就在这时,围攻的人突然变换了阵式,四面的防御散开,重新组合成新的列阵。 要是赵彦安再多探听一些消息,就会知晓,由于种种原因,九郡派出的士兵三天后就撤走了。可是他刚才拓海赶回,只对这件事情略有耳闻。 陈灵均如今只有单眼的视力,只能凭借士兵周身的炁流判断方位。虽说这给他带来了诸多不便,但也让他对周遭的环境有了更多的理解。 芥子须弥,一叶一世界。一棵树的树冠,树冠间的叶子和叶身上的脉络。有时,这些要走近才能看清,而有时,只有远离才得以辨明。 于是当他再次感应周身的炁流时,发现其中似乎掺杂着阴冷的气息。波云诡谲,变化无常,让人不得不心生戒防。陈灵均感知不到那人的具体方位,再看看赵彦安,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有何不同,心中一时怀疑是否判断出错。 先生能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让他自愧不如。如此一来,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不远处的峭壁上,一个身着斗笠的人将面上的轻纱掀起,露出神态微怏的面颊,是位身段娇袭的妇人。 “此蛊只有一次效用,一旦起效,便是无解。惟有……” “远在逵罗的那位大人,希望我们这么做便是了。我们不妨先假顺他的意,把这蛊种下,之后的事,就算是那位大人……呵呵。” 姬柔重新将面纱掩上,玉臂轻挼衣袖,麝兰散馥,环佩璆然。 她从雪藕一般的手臂上取下缀满宝石的玉镯,递给对面的人:“小女子这里准备了一点薄意,还请您勉为其难收下。” 那人不露声色地将其收入囊中,待此间谈话结束后,夜色愈发地静了。 陈灵均心中始终有疑惑挥之不去,就在这时,他看见赵彦安的目光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先生,您察觉到了什么吗?” “他们似乎是想将我们引到某个方向,才故意露出这么多破绽。前方很可能有埋伏,而且是针对你的。” 忽然有几个士兵,不再遵循列队的排布,而是径直向陈灵均攻来。令陈灵均诧异的是,这些人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内力,完完全全的是普通人。 陈灵均侧身躲过一人的攻击,看另一边有人挥拳过来,一手将其擒住反扭在地,想用剑柄将其敲晕。 不想一根寸长的银针,从那个士兵的手中脱出,没入了灵均的左手掌心。 赵彦安看到银针末端的眼神偏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这段银针上竟然掺了毒,没想到天底下,真有这般狠心的父亲,竟会对自己的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陈灵均将手中的银针拔出,由于陈灵均背对着他,赵彦安只能看到灵均忽然一剑割破了士兵的喉咙,抚了抚战马的鬓毛,然后扯住缰绳试图驾马离去。 那个士兵尚存一口气,赵彦安在那人脸上,竟找不到一丝临近死亡的恐惧。看陈灵均骑上马背策马而去,赵彦安终于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 就在刚才,陈灵均抵御那些士兵时还会刻意避开要害,现在却像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一剑封喉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军营中,姬苍昊攥着手中的虎符,不自觉地握紧。 忽然,俞济旻掀起军帐的门帘,面露急切之色说道:“将军,陈灵均杀回营中了!将士们百般阻拦也……” 纸上墨汁打翻了的痕迹晕开,一支笔骨碌碌滚了几圈,落在地上拖出一长道墨渍,姬苍昊却无暇顾及。 他骤然转身,掀开帘帐向外望去,只看到城口处围堵了大量的士兵。 姬苍昊骑上一匹栗色的战马,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城台上。 营寨城池高墙之上,万箭临弦,穿过层层人墙,姬苍昊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中,时有兵戈相接的寒光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浴血搏杀,长剑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水,甩到周围的地面上,硬生生围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牢笼。 一个人,一柄剑,这单薄的栅栏与土垣,又如何能够将其拦下。 箭在弦上,只要姬苍昊一声下令,一切殃咎皆得以根除,一切祸乱都将会平息。隔了近百米远,陈灵均却与他在刹那间对上了目光。 那短暂的对视,让姬苍昊心中泛起凉意。那不是灵均的眼神,他看起来如此陌生,即使拥有相同的皮囊,也再难找到第二点相似。 忽然间眼前出现的画面,让姬苍昊的心跳漏了半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竟然会看到手足相残的一幕。陈灵均剑锋指向姬瑛,招招直逼要害。姬瑛躲不过凌厉的攻击,不断闪避间,衣甲上已经被划出了无数道裂口。 “将军,再不做决断,姬家可能就后继无人了!少主尚且年幼,他根本敌不过……” “不要再说了!”姬苍昊罕见地失去了理智,贴身的衣衫被冷汗浸湿,手在石砖上留下一道道凹痕。 然而陈灵均的剑锋,正在一点点逼近瑛儿的侧颈。姬苍昊迫不及待想下去阻拦,却被俞济旻急切地拉住:“将军,您要是现在下去,一切都来不及了!” 就在陈灵均要一剑捅进姬瑛的心口时,姬瑛侧身从马上翻下,整个人磕在身后坚硬的石墙上,险险地逃过一劫。陈灵均从马上下来,一步一步将姬瑛逼到了避无可避的墙角。长剑悬在咽喉,姬瑛终是放弃了最后求生的信念。他只是想不通,为何自己一直信赖的大哥,会忽然对自己刀剑相向。 姬苍昊看着远处陈灵均背对着他,手中依旧悬着剑,这个场面还不让人熟悉吗?五年前,他就是这样提着长剑,将二弟一家四口斩杀于剑下的。 陈灵均将剑刃一寸一寸地往上移,逼得姬瑛不得不缓缓抬起头,去直视令他不愿面对的陌生眼神。这不是他的大哥,他的大哥即使很少对他露出笑容,也总是默默地为他遮风挡雨。每次待在大哥的身边,总是有着莫名的心安,而不是像现在,从里到外只有刻骨的寒意。 姬苍昊看到小儿子被逼到角落中,自己却无能为力。相隔如此遥远的距离,姬苍昊唯一能看到的,只有陈灵均手上的剑一点点逼近瑛儿的咽喉。 璟儿,你为何这般残忍,要让父亲在两个孩子中做出抉择? 耳边传来俞济旻焦急的劝说,身旁的弓箭手早就持着上了弦的弓箭,静候着他下达命令。 瑛儿已经放弃了抵抗,似乎接受了终将面临的命运。 姬苍昊张开口,喉咙却艰涩得发不出声来。 “放箭!” 恍惚间,他听到自己下令的声音。一瞬间,视线被成千上万势不可挡的箭矢淹没,再多的挣扎都变成徒劳。 一念之差,一念之差。 |
第五十八章 十年揽髻悲羸马 多年来的苛责,多年来的隐忍,终究化成了一场空。 纵是多年殊隔也不曾磨灭的父子情谊,却轻易断绝于铁铸的箭簇下。 姬苍昊眼睁睁地看着黑压压的箭矢,就这样朝向自己心里的那个孩子,这样的痛苦,抽筋拔骨又能及上几分? 姬苍昊不愿闭上眼睛,他要亲眼看到箭上的矢锋,是否穿进他的骨肉。 如果那个孩子能够侥幸躲过,他便少受一瞬的煎熬;如果那个孩子不幸横死于箭下,他也要见到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此时的姬苍昊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忘记如果灵均能够闪开,那瑛儿便将万劫不复。这样的情况下,他根本顾不上那么多。 然而到最后,陈灵均也没有往回望上一眼。 有什么从心底蔓延开来,流淌于血脉之间,将世间一切蚕食成空洞。姬苍昊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家族是兴是衰,战争是成是败,与他又有何干? 他只要自己的孩子,只要自己的孩子…… 一切发生得是那么突然,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数息时间。一匹骏马忽然绝尘而来,银白色的鬓毛在盔甲下熠熠生辉。 一面重盾忽然遮挡住了身后的光,陈灵均转过身来,暂时放过了身后的姬瑛。铺天盖地的箭矢忽然出现在视线中,他挥起剑将重盾未能阻挡的箭尽数斩断。 手持着重盾的人,用长矛挑掉周身的铁簇,原先看似僵死的局面,居然就这样被轻易破解了。 那个人用纤细的手臂取下银盔,一瞬间,齐膝的秀发便铺落在了马鞍上。 “你这个混小子,差点就死在箭下了知不知道?”陈云鲤一手拧着表弟的耳朵,一手揽着长矛和重盾。 银甲遮不住腰身的曲线,这个拦下万千箭矢的人,居然是个容貌和灵均三分相似的女子。 陈灵均的母亲陈寻烟,是这样的女子——用大家闺秀来形容她,不免显得过于迂腐;用肤若凝脂来描述她,又显得过于轻薄。 而陈灵均的表姊陈云鲤,更是与世道不相容的女子。自幼习剑不说,还撂倒过体格几倍于她的习武世家弟子,当之无愧不让须眉。 陈云鲤只觉得一阵心悸,要是她再晚来一步,这个从小跟在她身后,咿咿呀呀说着无忌童言的弟弟,就要葬身在万箭阵下了。 思及此处,陈云鲤抬头望向远处高台上身着铁甲的那人,毫不掩饰眼中的怒火。她放下长矛,孤身一人,临着一座城池,将手中的令牌高举:“清屿陈家,前来商议合盟之事,敢问姬家主诚意何在!” 然而不待姬苍昊做出反应,陈灵均便举起了剑,再次指向了角落里勉强扶墙站起的姬瑛。 姬瑛微微颤抖着肩膀,尽力将他的身体贴近墙隈。 与其说是对眼前铁卷冷刃的本能惧怕,不如说是难以接受这样的转变。 爹爹是真的想杀了大哥,如果陈云鲤再晚一步赶到,大哥真的会被无数长箭贯穿,倒在自己身前。而大哥又究竟为何,如此执着于…… 还没等他想完,一阵剧烈的疼痛就让他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是你的弟弟,你在干什么!”陈云鲤想夺过灵均手中的剑,却发现不知何时,这个孩子的力道已经胜过了自己。 姬瑛望着手臂上剑刃划过的痕迹,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原来大哥,竟是这么恨自己吗,这些年来自己还一直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总有一天会赢得大哥的认可。 自己一出生就夺走了大哥的娘亲,刚学会识字时就继承了嫡长子的身份,而这些,原本都是属于大哥的。他其实也不算是生性乐天的人,但总是在大哥面前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日子久了,就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远处的某座烽燧之上,姬柔身着漆黑的斗笠,将自己藏在一片阴影中。 她手执一支饰以流苏的玉萧,凑于唇边轻轻吹奏,乐曲说不上多悦耳,曲调也有些杂乱无章。而这无章的乐曲中,暗藏着有心的杀意。 此蛊已种下,除非经脉寸断,否则无法将其引出。届时假借陈灵均之手除掉姬瑛,陈灵均必然难逃其咎,唯一要担心的,就是逵罗那位大人物,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五年前事发,二哥一家惨死,那未能阖眼的样子,她到现在还记得。 时隔这么多年,那个痴傻的侄女已经不会再说话了。所有的死人都不会再说话了。她只是庆幸,在那个时候躲在墙后,侥幸逃过了一劫。 也正是因为如此,姬遥光才会继续利用自己。那个人做事看似滴水不漏,算无遗策,其实完全随他自己的心意。 忽然变卦之人,不值得成为盟友。这样的道理,她在褪去了少女时期的锋芒后便已熟谙。 陈灵均似乎着了魔一般,几次将姬瑛逼入死角,陈云鲤将重盾横在姬瑛面前,才将其险险阻拦。姬瑛与陈云鲤并不相熟,自然不愿意她受到连累:“大哥的目标是我而不是你,很快就会有人来援助我的,你……” “闭嘴。”陈云鲤已经快持不动手中的盾,她的虎口被一阵阵冲击震裂,心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陈灵均是不可能对姬瑛刀剑相向的,这家伙在清屿,还抱怨过不知怎么照顾弟弟。而灵均眉心的印痕发作时,他依然是有自我意识的,不像现在完全地让人陌生。 究竟是谁下的手,竟然能控制一个人的心神? 陈灵均忽然改变了剑尖所指的方向,一剑将姬瑛身后的城墙开出一道裂口。 姬瑛去躲快要坍塌的墙砖,陈灵均便绕过陈云鲤,三尺青光流转间将姬瑛逼得无处可退。 剑贴着姬瑛的衣袖刺破了他的手臂,姬瑛来不及看自己手上的两道血印,一个侧翻避开大哥的攻势。然而陈灵均将剑在空中一探,眼看就要刺进姬瑛的左肋。 心脉一旦被切断,纵是神医也救不回。大哥是真的想要自己的性命吗,为什么,自己仍然不愿意相信。 姬瑛看着剑上闪过的冷芒,想着娘亲留下了这把剑时,又怎么会预见那个从未见过的骨肉,会在这通体雪白的剑刃下无声消陨。 剑未收势,这么近的距离,就算姬苍昊亲自在场也回天无力。姬瑛闭上眼,他只后悔有些话,到死也没有对大哥说出。 等待了许久的死亡并未降临,姬瑛再抬头时,却发现那柄剑落在了地上,上面沾满了血迹。 大哥静静靠在城墙的一隅,眼神里只有平静。 他毁了自身的经脉,对一个习武之人来说,过往和前程判若云泥;而对一个想救弟弟的哥哥来说,仅此而已。 |
第五十九章 占得人间一味愚 陈灵均靠在墙上,手腕上的血迹顺着墙砖的缝隙流下,汇作一片醒目的红。 强行逆转剑势,结果被身体内的炁流反噬,加之数夜未能安寝,身体的负荷已经达到极限。此时他只觉得一阵阵窒息,意识逐渐淡远,耳旁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余一片冗长的静躁。 姬瑛和姬苍昊似乎都赶到了他的身边,他们在说什么,做出什么样的表情,都隐没在飘浮的云间,被时间所忘却。 万籁收声天地静。 军帐之外,夜色偷呷了营前的火光。陈灵均在军帐中睡了过去,姬苍昊怕将他吵醒,于是便挪身到外面的旷地,和他人一同商议。 伏良从灵均的手掌中取出那只失血衰竭而亡的蛊,和从外赶回的赵彦安一对证,才知道灵均的确是在途中遇到埋伏,被人下了蛊。 赵彦安来不及掸去身上的灰,到驿站处租借了一匹马,给了购置的钱便策马扬鞭赶来。听说灵均在城台下差点被乱箭射死,就差没有把姬苍昊的案台掀了。 “你说天陵派来的追兵,追你们追到拓海的长峡?不可能,派出的追兵三天后就撤了,而且在那段期间,我们没有探听到一点消息。” 之后赵彦安找来伏良和叶言微,向姬苍昊验证灵均的确曾被银针所伤。 伏良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种蛊,心中不由升起不详的预感:“这种蛊毒可能来自外疆,你说你们是在西蜀边境遇到攻击的,但西蜀和天陵同出于九郡,并无理由陷害陈灵均。” 赵彦安心中疑惑:“你是说,可能来自于九郡之外?可冒充天陵身份的士兵,确实是九郡之人啊。” “只怕是……唉,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老夫也不能轻易下结论。” 叶言微在一旁默默地聆听,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只是有了倦意。 那日经脉震断的伤势,终是让灵均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到夜半后开始发起高烧后,温度始终降不下去,而他眉心的印痕又极不稳定,定是彻夜梦魇缠身。 直到第二日,他才有力气在床上喝了些粥,喝完粥后又沉沉睡去。 姬苍昊想着当日灵均用内力震碎经脉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让人无法看透。明明上一刻还完全失去理智,而在剑快要触碰到姬瑛的时候,却生生收住了剑势。 要说灵均会对弟弟做些什么,连他也不相信。曾经自己还怀疑他会记恨瑛儿,可寅河之困,灵均为保护瑛儿失去了左眼的光明,如果灵均真的想对瑛儿下手,那个时候何必拼死将弟弟带出重围? 如果这件事是被陷害,那当年之事,可否会有隐情…… 一切缠绕在他心头,剪不断,理它还乱。 姬苍昊叹了口气,他不顾军队中的反对声将灵均带回,却无法让蜚短流长的声音平息。若灵均醒来,只怕会听到许多恶意中伤的话语。 姬苍昊却没有想过,背后的闲言碎语,已经伴随了灵均无数个日夜。 不知何时,床上的少年已经醒来,在床榻边轻轻唤他:“家主。” “你醒了,”姬苍昊赶紧起身,探了探他的脉搏,复又道,“再休息一会吧,你的身体要紧。” “不必了。”陈灵均侧过头去,不知在想什么。 闻讯赶来的姬瑛,看着榻上哥哥轻阖眼角的模样,眼中氤氲了一层薄雾。 他轻轻跪在床边,虚虚揽着哥哥布满伤痕的手,话里带了哭腔。 “哥,你不是一直恨我吗,为何要为我而伤害自己,生生断了经脉?” 多年以来,他一直仰望着面前的这个人。每感到课业乏累时,他都会想着大哥当年是如何应付这些。他不知道的是,大哥当年从未认真应付过。 看着自己一直仰望的人,为救他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姬瑛觉得天都要塌了。 陈灵均并没有出言安慰,只是抬起无力的手,像安慰一头小兽一般,摸了摸瑛儿的脑袋。 江子椋从前线赶来不久,正心如火燎地候在前营。听到灵均清醒的消息,急忙把手中被勒出指痕的铁盔放下,匆匆地赶到了营帐中。 “灵均,你到底在想什么!这十多年来的努力,换来的只是这不公的待遇。如今你救了姬瑛,你可想过姬家会如何对待你,对待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吗?” 陈灵均将布满伤痕的手臂藏起,不想被子椋瞧见他如今的模样:“你不过是气我当年半夜把你拽起来,逼你与我一同练剑。以后不会了。” “明早我会和云鲤姐一起回清屿,不会留在这里给你们添堵的。你若不急着回前线,就来校场见见我吧。” 江子椋气得说不出话,旁边的姬苍昊沉声道:“我不会让你走的!” 他缓和了声音:“当年的事情,我将尽力查明真相。如果真是冤枉了你,我会给你一个交代。这次你被人陷害,我怀疑是军队中有内鬼暗中作乱。” 陈灵均默然,这么多年来,父亲第一次亲口说出了这句话,可是自己早已无法释怀。当初二叔一家惨死,自己无端遭祸,比起受到的种种苛责,他更介怀父亲的不信任。身上的伤痕愈合都会留疤,何况是人心。 看到儿子骤然冰冷的眼神,姬苍昊在心里叹了口气。 原来,这竟然是一场死局。 无论真相如何,他们父子中都有一个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原谅。 “先安心养伤,不用想太多事情。我就算用尽所有办法,也要将你的伤治好。” 临出门帐时,姬苍昊忽然转身说道:“谢谢你救了瑛儿。” 然后他揽了揽瑛儿尚在颤抖的肩膀,将瑛儿一同带出营帐。 最后一丝门帘掩上,遮住了旷原上云蔚霞起的景色。 原来是这样吗。 肯对他好,不是因为他右手经脉寸断,而是因为救了姬瑛。 再怎么样,瑛儿也是他弟弟。如此生分地待他,只是因为潜意识里,没有将他们视作一家的人。 瑛儿以为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对他抱有怨恨。其实,他只不过是无法面对过去的温情,而那些温情,在看到瑛儿的时候格外清晰。 |
第六十章 回首送春拚一醉 姬苍昊站在帐外,思绪中满是那个孩子,曾经天真烂漫的模样。这样一个孩子,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变得让他无法看透? 五年前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灵均站在他二叔姬晟的身前,将沾满了血迹的剑拔出。血溅到他的脸上和身上,昭示着那个百年前就立下的诅咒。 千百年来,先天灵炁仅出过二人。而姬遥光早在几百年前,就被人钉死在剑下,那些冰冷躯体的伤口上,尚且残留的先天灵炁,只能是灵均所为。 但几日前灵均为蛊术所控,就要一剑砍了姬瑛的时候,却忽然间冲破了束缚,毫不犹豫自毁经脉。那决绝的动作,又何尝没有让自己动摇? 璟儿,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父子一场,我竟是看不透你。 刚才姬苍昊带姬瑛离开的理由,与灵均不愿见姬瑛的原因,竟如出一辙。 他无法面对陈灵均。曾经那个在他心尖的孩子,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他强迫自己对那个孩子百般苛责,只把心痛埋藏在最深处。 他以为是对灵均好,哪怕他恨自己。 可这五年,除了有时性子叛逆些,灵均又做错过什么,值得他受这样的折磨。 多年前,灵均母亲还在的时候,她每晚在睡前温一杯牛乳给那个孩子。他总是在旁边用轻柔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发誓要保护好他一生最爱的两个人。 那时,他还不是姬家的族长,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也不曾在意什么礼数。不然,又怎会违背媒妁之言,去娶自己一生最心爱的女子? 赵彦安正向伏良询问,灵均的伤势究竟如何,一听到灵均醒来的消息,连刚沏好的茶都来不及喝就赶了过来。 看到赵彦安来探望自己,陈灵均终是忍不住挣扎着起身,抱住他浑厚有力的肩膀,毫不克制地伏在他肩上哽咽:“先生,我对不住您……刚有机会与您推敲酌量那些阵法,我便再也拿不稳,您相赠的那支狼毫了……” 江子椋看着平日里怎样也不曾流泪的友人,突然哭得像个孩子,心里突兀地疼。哭声把姬苍昊都惊来了,他有些焦急地问道:“灵均,你怎么了?” “你看过他的字稿,自当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如今他经脉尽毁,再也拿不了笔,这让他一个嗜书法阵术如命的人如何接受?”赵彦安口不择言地质问着,完全不顾失了礼数,而姬苍昊在旁边默然而立,没有半分反驳。 不是因为父亲多年来非人的待遇,不是因为苦练多年的武功一朝散尽,不是因为前途未来一片灰暗,亦不是怪罪命运的不公,只是因为再也写不出一幅狂草的字帖,便哭得让人肝肠寸断? 姬苍昊抬起头,将眼里的泪光隐去。 陈灵均哭了许久,仿佛将多年的怨怼都发泄了出来。古人身临绝境时,覆于涸辙穷途之哭,世人总道是荒唐的。 “灵均,或许我有办法救你。”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姬苍昊突然对面前的孩子说道。 是出于差点将他错杀于箭下的愧疚,或是眼看他经脉尽废,却心余力绌的无力感。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碰那样东西,可是再多冰冷坚硬的伪装,在看到儿子的哭泣时,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听他如此说道,江子椋瞬间惊起:“有办法不早说,作弄别人很好玩吗!” “姬家主的意思是,灵均还有救?”经历过一场大悲大喜,赵彦安情绪复杂地望着姬苍昊。 灵均也有些茫然,他自己下的手,自己还不清楚吗。这经脉纵是神医也接不回了,可父亲却说他还有救。 一切安慰的话语,如同梅林止渴,能起到的作用,惟有徒增当局者的失落。 姬苍昊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句地说:“灵均,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不能再让你步前人的后尘。” 陈灵均点了点头:“姬家曾出过倒戈逵罗的叛徒,和我一样是先天灵炁。”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担心你会变成第二个姬遥光,为祖上蒙尘,为天陵招致祸患。如果不是当年事发,我也不会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 “我曾以为,你和他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直到五年前你杀了姬晟。” 陈灵均保持着缄默,只是用眼神坚决地告诉父亲,自己问心无愧。 “几百年前,姬家的势力比现在还要强盛。姬遥光倒戈魔军,被他长兄亲手钉死在剑下。常人死后,不过一具枯骨,可他却不同,肉身消散后,留下了一块灵魄。这块灵魄被封印起来,成为了姬家的祖训,交由世世代代的族长保管。” “一个鼎盛强者留下的灵魄,有很大的希望修复你损伤的经脉。只是传闻中姬遥光已入魔道,只要心智稍有不坚定,便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姬苍昊顿了顿又说,眼中的神情一片恳切:“我一直难以做下决断,一是怕此物的主人太过邪异,二是觉得你应当有知情的权利。” 姬遥光的事,其实陈灵均也知道大概。只是那个几百年前的人,却与自己有着相似的境遇。说来实在讽刺,似乎越是接近光明的人,越能和魔扯上一些撇不清的关系。 “如今我问你,愿不愿一试。” 陈灵均抬起头直视父亲的目光:“若是失败了,您会怎样对我?” “如果你不幸入魔,我会杀了你;如果只是无法恢复,我将保你后半生无恙。” 方才的涕泪涟洏,终究还是隐没在,一片为人遗忘的潮溯里。 陈灵均笑了笑,这样残忍而露骨的话,终究还是宣诸于口。 他可以没有傲气,但却要有骨气,不然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输了,左不过命运的道行胜他几分,就算全盘皆输,又能比如今寥落几分? “但愿吧,”陈灵均将刚缠于手臂上的纱布,一层一层地轻轻揭开,“如果逃不开入魔的命运,陈某就自我了断。好歹父子一场,不能让你被后人提起时,还背负着如此的骇名。” |
第六十一章 不知谁是解绦人 拭去厚厚的积尘以后,手中的这块灵魄,素净得仿佛是一块天然的琉璃。光漏进去后又投射在手心上,未减损半许。 陈灵均凝视着这一块灵魄。在数百年的荒芜间,过往的旧迹早已无处可寻,这块灵魄,代表着曾经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以肉身灭,神魂散的方式,被这个世间抹去。 传闻中,姬遥光曾经屠戮过九郡和逵罗的军队,天生眼盲却不以白布覆眼,即使是知情的人,也会错认为他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此事关乎姬家的颜面,所以很少外宣。世人早已将那个久病缠身的阴枭之人忘却,只留下这块灵魄,在姬家的祠堂中,尝尽千百年来的寂寞炎凉。 赵彦安就在身侧,陈灵均转头看向先生,发现先生也在望着自己。 要将灵魄融进损毁的经脉中,必然要有精通阵术的人在侧。姬苍昊想留在边上,却被赵彦安以会扰乱心神的理由赶了出去。 直到那个人走远,陈灵均才抬起头望向那个人的背影。如果自己真的逃不开入魔的命运,这大概就是一别永诀了吧。 五年里,他没有称呼过一句“父亲”,即使到最后,也没有将其脱出口。太多的血腥往事来不及洗清,当年的冤案尚未洗雪,草草葬了山外的孤坟,连遗恨都将无人知。 等到陈灵均准备收回目光时,姬苍昊却忽然转身。 视线就这样在空中相撞,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没有任何缘由,仿佛只是再正常不过的默契,无需一句话语,便道尽生死相离。 天边弥散着一片赤色的晚霞,陈灵均拉上了帷帐,对赵彦安说:“先生,开始吧。” 灵魄还不及温泉边的一枚卵石重,握在手中却也沉甸甸的。阵枢已经布好,陈灵均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海中的杂念摒除,却又止不住地回想起从前的画面。 苏垣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别忘了你是谁,过去无法向你解释的,以后也无需向你解释了。这不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却是至关重要的机会。” 陈灵均不再平复自己的心绪,回忆如开闸一般涌来。仲夏时节,娘亲教他如何编织荷灯,他每缠错一根线,就要被一旁的表姐嘲笑一番;八九岁的时候,子椋随其父来天陵姬府,因为被吵得难以入眠,他将一罐墨汁倒进子椋的澡盆中,双臂环抱倚在一边,余火未消。 赵彦安将时间留给他,不忍去打扰这片刻的宁静。陈灵均在阵枢相应的位置坐下,赵彦安则在阵外紧盯着里面的动静。 血一般稠密的汗珠,带着淡淡的红色,从陈灵均的额角,手腕,指尖滑落,陈灵均死死地咬住牙关,将痛呼抑在喉腔里。 欲抽其髓,必先离其骨。陈灵均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忍下来的,他只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放弃,只会落得走火入魔的下场。此中的炁流过于霸道,常人根本无法承受,这也是为什么千百年来,这块灵魄还保存完好。 苏垣似乎在一旁说了些什么,但陈灵均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视野所及之处什么也没有,只有浓重的,不可名状的黑暗。像是天边席卷而来的海浪,浪尖的水花近得仿佛可以触到鼻尖,恍然间如脱了缰绳的野马,却又不同于任何具形的事物。 春去秋来,秋去冬来,刺槐在第二年的春天,开花了。 陈灵均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未识之人的记忆。那是一种复杂感觉糅合起来的记忆,似乎还间杂着喜悦,平静,憎恨,痴妬。可是记忆如掠影浮光,一旦闪过便像蜡间的烛火,被随之而来的风熄灭了。 不知何时,阵枢中的古老晦涩的符文黯淡了下来。摧枯拉朽一般,整个军帐陷入了一片黑暗中。赵彦安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看到陈灵均站起身来,掀开门帘向外走去。 姬苍昊并未走远,陈灵均一出来便看到父亲站在原地,目光始终不移他半步。 看到儿子手臂上的伤痕淡去,姬苍昊悬着的心还未放松,就看到灵均眼中是陌生的目光。 他失控般抓住姬苍昊的衣襟:“姬珩,是你杀了他!他看不见,他看不见啊!” 姬苍昊心中一凉,再看向儿子因为愤怒而蹙起的眉峰,发现他眉骨上的那道枝蔓一般的伤痕,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陈灵均周身的炁流极其紊乱,姬苍昊将他的手反扣在身后,试图平稳他体内的炁流。但陈灵均却挣开身后的桎梏,指尖一撬便顺势握住了腰间剑柄。 所幸陈灵均并未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和动作难以相持。姬苍昊利用他动作间几不可察的迟滞,堪堪锁住了他的手腕。 等把陈灵均捆在地上,姬苍昊身上也折腾得汗津津的。陈灵均仍在不知疲倦地反抗,眉心的金痕黯淡之后又忽然亮起,和他周身经脉中的炁流一般反复无常。 姬苍昊将他整个人拦腰抱起,扔进库房后一个空置的军帐中。 刚才璟儿说的那个人,正是姬遥光的长兄姬珩。姬苍昊紧皱着眉头,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五年前,璟儿在祠堂被他亲手打断了数处腿骨,喊得声音嘶哑几不可闻,从此便损毁了嗓子,声音变得异常沙哑。 而刚才他听到的,分明是璟儿五年前的声音。虽因年龄的变化而有微妙的不同,但再也不似从前的声沙。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陈灵均已经侧身翻起来,在姬苍昊的手臂上咬出了一个血印。姬苍昊吃痛,又不敢将他推开,怕他磕到一旁的物什上。 陈灵均狼狈地被姬苍昊褪了裤子,长发散落在身前,被汗水洇湿得黏腻。 姬苍昊按住他的腰,拿着不远处寻来的长鞭,狠狠一鞭落下。陈灵均白皙的臀肉瞬间浮起一道棱子,然后棱子迅速胀成一片绯红色的肿痕。 陈灵均不顾一切挣扎着,脊背的轮廓若隐若现,裸露的身后泛着点点红痕,像极了一条细沙中搁浅的鲤鱼。 也许是疼痛太过剧烈,恍惚迷离间,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姬苍昊看着儿子臀上十几道重叠交错的鞭痕,还有鞭梢上沾染的点点血迹,已经不忍再落鞭。 如果璟儿仍然无法恢复意识,自己又有什么把握让他清醒?姬苍昊别无他法,他只有等待。 这番折腾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姬苍昊已经没有力气将他再次制服。 由于陈灵均仍在挣扎,姬苍昊只得将其绑在木椅上,紧紧地盯住他,不让他有机会挣脱出去。 暮色逐渐褪去,天边流光已散,夜晚悄然而至。 漫长的黑夜里,只有烛火守着彻夜的寒冷。 就在姬苍昊心中煎熬得快要失去希望时,陈灵均忽然抬起头说了一句:“疼。” |
第六十二章 入梦不愿醒 陈灵均抬起头,被汗水沾湿的长发漫在衣脊上,眼梢微微上翘,眼中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姬苍昊的手心微微出汗,他尽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压低了声音问道:“璟儿,你感觉如何。” “没死。”陈灵均将视线向自己身上移去,看到粗细不一的绳结上,还覆了一层尘土,可想而知刚才这里进行过多激烈的争斗。 他再望向腰间,空无一物。酒壶和剑安静躺在帷帐旁,他想伸手,手臂却缠在了绳间,被勒出了一道道红痕。 姬苍昊连忙站起身来,用匕首将绳子尽数割开:“我探了探你的经脉,虽然现在你的炁流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但大体上已经无碍了。” 陈灵均应了一声,从椅子上跌跌撞撞站起来,却一个没站稳跌倒在了姬苍昊的怀里。姬苍昊并没有立刻将手松开,只是感受着怀中孩子的温度。明明已经长到这么大了,还是瘦得有些硌骨头。 陈灵均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吃饭,醒过来后也只是喝一点清粥。 皮肤下的筋骨腑脏一点点被消磨,身上的伤痛从未停歇,近日身体每况愈下,却无暇顾及。 他将剑从剑鞘中抽出来,因为许久未能清理剑身,剑已经有些钝了。 身后仍然有灼热的刺痛感,似乎是有些破皮了。陈灵均回想起刚才脑海中出现的画面,却又再难以捕捉到那些零碎的片段了。 姬苍昊心中难以拿捏,犹豫片刻后还是问出:“灵均,刚才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陈灵均有些迷茫地低下头,疏而长的睫毛轻颤着扑扇,在深色的眼瞳中投下一片阴影。一缕发丝垂落在脸侧,陈灵均却无闲情将其拢在耳后。 他忽然有些厌恶,不愿再回想那些让他不舒服的场面:“我不知道。” 等待了片刻,陈灵均又说道:“我只能确认一点。那个人,是真的眼盲。” 等江子椋走进营帐,却看到里面寒光闪现。 陈灵均一言不发,用力地来回推着刀身,将铁刃磨得咔咔作响。 江子椋惊叹道:“灵均,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陈灵均猛地转过头,由于动作太过迅速,长发黏在脸上凌乱狼藉。 “子椋,把你的刀给我。” 闻言,江子椋禁不住一哆嗦:“灵均,知不知道你的样子有多吓人。” 陈灵均态度极其恶劣:“别废话,快点!” “好好好,您息怒,”江子椋递上自己的佩刀,“看你挺有精神?” 江子椋感觉到有些不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抑制不住地惊呼道:“灵均,你的嗓子恢复过来了?” 陈灵均不再说话,只是将江子椋的刀置于临时拼凑成的锻台上,将写好的长符贴在刀身上。江子椋望着刀身上褐色的墨迹,心道灵均不知用了多少血来和墨。 他催动了周身的经脉,整个营帐中充斥着丰沛的炁流。血一点点融进刀身,在刀刃旁形成了一道侧纹。 阵枢铸成,陈灵均看着锻台下摇曳不止的火光,心里莫名有些躁意。 灵魄和经脉融合得无可挑剔,左眼也恢复如初,连左肩的断骨都愈合得七七八八。想来背上的鞭伤和杖伤,腿上接骨处不平整的凹痕,也都不同程度地恢复了。 前夜他在姬遥光的记忆里,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将断裂的经脉修复,却不知是福是祸。一种强烈的不安,笼罩在他的心头,久久不曾淡去。 江子椋在一旁拾起佩刀,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啧啧称赞道:“想不到你的符文还有这种用处。” 刀身上笼罩着一层肉眼无法见到的炁流,形成天保护层,能对魔寇的煞阵起到一定抵御作用。这是他前些日子脑中闪过的灵光,可惜那个时候还身在大漠,没有办法付诸实践。 陈灵均隐瞒了此举的意图,他隐约觉得将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如果那时自己不能及时赶到子椋身边,至少也要在未雨时绸缪。 子椋娴熟地将刀拎起来,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后说道:“挺趁手,就是有点烫。” 等江子椋再看向灵均时,却发现灵均如同久病初愈般,周身的气息虚弱异常。他目光来回扫过营帐周围,终于在角落找到一个草褥子。 江子椋把草褥在地上摊开,说:“休息一会吧,刚才可把我吓死了,等了一整天也不见你出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陈灵均打断他滔滔不竭的话语:“这草褥分明是用来裹尸体的,你不如自己洗洗干净躺进去。” 江子椋摊开草褥细细查看了一番,最终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吧,绝对没有人用过。” 陈灵均却犹豫了,他表情复杂地望了望身下的草褥,欲语还休。 江子椋和灵均从小一起摸爬滚打长大,自然明白他心里藏着什么事。思索了许久,子椋憋出一句:“我记得你的洁癖,在五年前就好了啊?” 陈灵均认命地拿过草褥,将上面的积灰随意抖了抖便铺在地上,俯着身躺下。 江子椋终于明白了,敢情姬苍昊又打儿子了。 “非人哉,非人哉,都这样了还打你?” “都这样了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吗。” 陈灵均郁闷地对着一片干草堆翻了个白眼,然而这样的轻松时刻,终究只是眼前的云烟,抓不住又挽不回。 江子椋在边上守着他一点点入眠,想到了很多很多。 初次相见恍若隔世的场面,酒肆巷口的消遣行乐,不愿更改的游子之心。 当年他回到凉州永昭时,连江焕离都惊讶于他的改变。 终日不思进取的儿子忽然啃起了诗书经典,才五更天便一骨碌爬起来,穿上习武用具向演武场跑去,简直跟疯了魔似的。 姬苍昊又何尝不惊讶,一向只跑到装裱字画的店里蹲书圣的儿子,忽然不顾门禁在酒楼赌坊里过夜。 最初的时候,姬苍昊每次都要带上碎银将儿子赎回来,奈何那时候哪舍得打他啊,只得当祖宗好生供着。后来璟儿捎回的银子数量愈发可观,甚至充作了家仆侍卫的月钱。不过由于璟儿用了“陈璟”的化名,这些轶事并不广为人知。 江子椋拉起了门帘,将傍晚最后一束霞光挡在帘外。 这些天遇到了这么多变故,实在是夜夜睡不安省。尤其是听到灵均差点被射死在乱箭阵里,自己慌忙赶过来的途中,连河谷都来不及绕了,直接淌着水驾马过河。灵均似乎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天清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知情者或许会因此难过,而不知情者,连难过的权利都被剥夺,这又何尝不悲哀。江子椋轻微地叹息,望向灵均额头上那道金痕,始觉入夜寒冷。 |
第六十三章 故关杨柳初飞絮 睡梦中点点流光掠过,但且揽取于掌心,又化作青烟半缕。 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在月下嚼徵含宫,泛商流羽,唱的却是亡国之音。 一个身着粗布短麻的老人,背着沾满了油污的竹箧,浑浊的眼仁,被经年寒风吹裂的眼角。他步履蹒跚,一步一曳地走在碎石遍地的街道上,手里拿着点燃了的白纸钱,嘴里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天陵亡了,天陵亡了……” 漫天纸屑逐渐遮挡了视线,祭奠亡士的十里魂幡被毁于一炬,陵园的树木被伐尽,远处乡镇里的酒幌让位于战旗旌旂。 陈灵均在子时惊醒,一旁的子椋就坐在不远处,靠着一侧的帷帐眠宿。 陈灵均望向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时,一个和他眉心相同的印痕,悄然浮现在了手背上。 苏垣的声音再次响起:“终于到了晚上,这两天‘璃玦’没有在你体内作乱,是因为它不满足于现状,想积蓄力量再次侵占你的身体。” “其实那个人早就料到用蛊会被人揭穿,他也并不希望看到你死。之前的事,大概是他手下之人自作主张。” 陈灵均心中将信将疑:“那个人究竟是谁,你又为何知道这些?” 苏垣似乎叹了叹气,语气间竟有了一分寥落:“他是谁,你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至于我,一个被世人所遗忘的人罢了。” 陈灵均听出苏垣似乎不愿启齿,便不再追问。只是他隐隐觉得,他和苏垣的境遇竟有些相似。又或者根本与境遇无关,仅仅是某种生而具有的联系。 苏垣复又问道:“融合了姬遥光的灵魄后,你可感觉到什么变化?” “我的左手手背上,出现了一道印迹,”陈灵均凝视着那道金痕,“和我额头上的印痕相仿。” 周围忽然寂静了下来,就在这时,子椋揉了揉眼睛,在朦胧中下意识地问:“灵均,你在和谁说话?” 陈灵均并不擅说谎,只对子椋说:“我觉得当年那个道婆,说的或许是对的。” 子椋立刻来了兴致:“来来来,叫爷爷。当年我们说好的。” 灵均侧过脸去,心中不免生出些悔意。为什么要提起这茬啊,让子椋平白无故就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他收起草褥,将它叠放在帷帐的一角:“周围似乎有什么动静,我们出去看看。” 江子椋应了一声,伸手接过刚才他披在灵均身上的外衣。 夜晚的军营是不能随意走动的,所幸子椋有通行令牌在身。走到大营前,发现营前有重兵把守,军容整肃不似夜间形制。如果不是事出紧急,通常不会这样兴师动众。 走进营中,在火堆的照耀下,堆积在一旁的武器映射出熠熠光芒。 江子椋吃惊看着营中那人:“许峻霖,你怎么来这里了,又为什么半夜聚了这么多人?” 许峻霖和江子椋因为家族间的利益来往,也算是相识多年,彼此熟悉。此时看到许峻霖衣甲上沾满了血污,眼情中笼罩着一片阴翳,江子椋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听到有人向他们报道:“魔寇绕过天陵,暗中偷袭濮阳,两日之内,便有骑兵攻进了平川。” 之前九郡同盟在楚渊和天陵的交界处设下重重防御,企图拉长战线分散逵罗的兵力,没想到在并不算薄弱的一环上,被逵罗用卑劣的手段突破。 如今濮阳失陷,八个郡失陷者已有三,还有天陵和平川两郡岌岌可危。 魔帅苏赫身边的军师,当初困住自己的列阵,这二者是否有关联,陈灵均不得而知。但魔族军师向来行踪诡秘,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甚至有人认为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即便这样还是为世人所忌惮,也足以说明他策算的缜密无漏。 陈灵均惊叹于布阵之法中蕴含的天算,那种阵法是由奇门遁甲演变过来的,对方能做到这一点,说明他对奇门遁甲已经熟稔于心。 叶言微看到陈灵均平安回来,暗自松了一口气:“濮阳失陷,这样天陵境内的逵罗士兵,就能与濮阳的士兵里应外合。所幸逵罗无法封锁海道,如果清屿此时加入合盟,和神霖一同作为后勤,那局面便还有转机。” 陈云鲤点点头:“清屿的意思是,我们加入九郡合盟可以,但你们要保证,不再落难于灵均,因为他有着清屿陈家的血脉,身上流的是陈家的血。”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天陵素来与外界隔绝,到这几代情况才略有改观。 世人多不知,陈灵均的母亲是陈家家主陈文蕴的幼妹。 当初姬苍昊不顾家族阻拦,与陈寻烟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山上,寻了一处人迹罕稀的村家,一待便是整整三年。 其间陈寻烟诞下一子,翻了许久典籍,最后还是决定以“璟”为儿子的幼名。姬苍昊觉得这个字寓意美好,便随妻子的意愿将其取用。本以为加冠礼时才会以表字替之,不想当年生出了那样的变故。 叶言微早就猜到了这一点,毕竟当初灵均罹难时,曾在清屿养过伤。倒是其他出身天陵的将士,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大都颇为震惊。 陈云鲤在众人面前说出灵均的身世,其实是陈文蕴的意思。当年幼妹被天陵姬家的子弟拐跑,他便极力反对。后来姬苍昊宁愿舍弃姬家嫡长子的身份,换来和心爱之人隐居山林,闲云野鹤的生活,才让当时的陈文蕴松口。 看到表姐这样袒护着自己,陈灵均心中百感交集。自己又有什么样的能耐,能让舅父和兄姊这般关心爱护——终究,是自己欠他们的。 就在这时,苏垣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没想到这世间,竟有人如此真心待你。若你不想辜负那些人的心意,那此地便不宜久留了。” 陈灵均心中不详的预感还未升起,便听苏垣又说:“你应该察觉到了,我们只有在日落后才能够交谈。你手背上出现了第二个印痕,究竟意味着什么,我目前还无法下结论。”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离开身边的人,去碑林寻找解救九郡的方法。二,继续留在营中,但我无法保证你不会伤到其他的人。‘璃玦’本是‘螭吻’的化身,是辟邪降灾的象征,但物极必反,一旦打破了它自身微妙的平衡,阴阳便有可能相易。” “更况且,这区区光明,何时不与幽冥相通。” 陈灵均望着军帐中尚在商议合盟之事的陈云鲤,兄姊舅父如此护他,他更是不能辜负他们的心意。留在这里,只能在逵罗围攻天陵的时候坐以待毙,离开这里,却有可能找到逵罗的弱点。 陈灵均支开子椋,只身一人走出营帐,在校场外寻了一处空地。他用剑柄在泥土里划出一个笔画繁复的字符,是某种古老字体中的“碑”。 整个营中,大概只有先生和言微能够识出。如此一来,自己的去向,便鲜有人能够猜测到。如果到时候他遭遇不测,言微还能寻找其他的方法挽回战局;如果没有,那懂得符术的赵彦安和言微,或许真的能为九郡寻到解困的方法。 天陵不能亡,九郡也不能亡。九郡若是亡了,逵罗人是不会戏六博棋的。 |
第六十四章 缄书有雁寄春前 天陵作为九郡最重要的军事关塞之一,毗邻楚渊、濮阳、西蜀、平川、凉州,乃天下之咽喉。这样优越的地理位置,自然有重兵驻守在边境。 此时有了攻破天陵的大好时机,姬遥光却说下一步需按兵不动。 “老师,我们突破了濮阳的层层关碍,大军势头正猛,如果不趁现在攻城,消耗大量的粮草不说,还会乱了军心。” “逵罗对九郡的渗透还远远不够,如果现在便攻下天陵的城池,那余下的兵力不足以将九郡的版图尽数拿下。逵罗人不善水性,如果他们退走东线,你难道想带领着百万大军远征清屿、神霖。” “如果不抓住这个时机,让九郡有隙可乘夺回濮阳郡,那我们的胜算便会又降低三分。” 不似苏赫微皱着眉头,姬遥光依旧气度从容道:“天陵是定要亡的。我这么说,自然是另有打算。如果姬柔那个丫头足够机灵的话,就会明白能沉住气是多么重要。如果她做不到,我不介意再灭一次口。” 苏赫并不知老师的计划,但也隐隐明白了大概。他看着塞外阴云莫测的天,最终还是决定将命运,在未知的棋局上一搏。 穿越楚渊边境的大漠,直到岷山连绵山脉前的某个关口。 陈灵均身着一袭黑鳞鳞的轻甲,浅灰的阴影投在眉廓间,神情难以看得真切。他将一件鸦青的斗篷罩在身上,在布料遮住的斗篷之下,死死禁锢住左侧的手腕。 陈灵均感觉得到身体里有什么,正在和他争夺着主导的权利。此时已接近傍晚,太阳并不算灼烈,只是体内“璃玦”不安分地躁动着,让他的炁流紊乱异常。 苏垣在日落前无法与他保持联系,白天的路终究要他一个人走。陈灵均看着关口巡逻的士兵,正思索着该如何顺利通过,却感觉到有人在向他靠近。 他将手悄无声息地伸到腰边,握住剑柄,把呼吸的频率尽量降低,然而那个人依旧循到了他所在的方位。 陈灵均正想着莫非是先生来了,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庞。 这是一张该如何形容的脸:平淡无奇的五官,平淡无奇的神情,皮肤不光滑也不粗糙,脸上没有痣或者瘢,见了第一面,也不会认出第二面。 唯一特殊的地方,是这个人的眼睛。没有一丝光采内蕴在眼瞳之中,如同行尸走肉,被剥离了全部的生气。 这个“死人”竟然开口说话了:“我终于见到你的模样了。你的长相和我比起来,也就差那么几分嘛。” 陈灵均心中正疑惑,却听那人又压低声音说:“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见你,你可千万别和人提起我的事情。” 陈灵均愣了愣,忽然脑海中想到一个人:“苏垣?” 那个人站在原地活动着手腕,关节处发出涩涩的声响。陈灵均看到他手腕处有一道裂纹,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一具傀儡。 “苏垣”苦笑道:“不方便出来,只能用这种下下之策了。” 何止是下下之策?陈灵均曾在藏书的阁中,找到过古时操纵傀儡的文献。施术者要将自己一部分的魂魄注入傀儡之中,而且此术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时间一过,那部分魂魄就会随着傀儡的失去控制而消散。 由于代价过大,只有精通阵术的死士才会施展此阵法。 而几十年来没有战乱,九郡调养生息,这种阵法近乎失传。 “……”陈灵均沉默了许久:“你我素不相识,究竟是什么让你甘愿付出这样的代价。” 苏垣忙着将关节中积陈的灰尘抖落,听到这句话,将动作一顿:“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生辰是何年何月?” “惊蛰和春分之间。”每年这个时候,宅院里的桃花都盛开了。 雷雨惊蛰,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而三候则是鹰化为鸠。 陈灵均的母亲喜欢仲夏,不喜太过优柔的春天。而灵均则是对一年四季都感到新鲜,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恶喜厌。 “既然是生日,又何不送你一件见面礼,”苏垣将一个檀木雕琢的匣子递到陈灵均手上,“时机还未到,记得先别急着拆开。” 陈灵均点点头,感觉手中木匣分量并不重,究竟是什么,需要苏垣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亲手交由自己?他思索了片刻,依旧没有任何的头绪。 苏垣笑了笑:“你就当是一个的交易吧,你我都心甘情愿的交易,童叟无欺。” 陈灵均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为何你知道我的生辰?我们以前未曾谋面。” 出乎陈灵均的意料,苏垣用他不太协调的手指比划出了几个数:“这算什么,我连你的生辰八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通常是不会轻易外露的,除了父母和接生的人外,根本无人知晓。而面前的人,居然半分不差地比划出了他的生辰八字,着实令人感到错愕。 “实在抱歉,”苏垣的话语中听不到安抚之意,“我就想吓吓你。” 陈灵均并未言语,只是敛眸看着他,等待他给出最终的答案。此事太过蹊跷,此人是敌是友亦不明,这样的做法终究引起了陈灵均的警惕。 “如果我说,我们的生辰八字相同,你会相信吗?” 陈灵均还未来得及考虑,苏垣说的话究竟可信与否,就注意到傀儡肢体间伸展的幅度越来越小。 “啊,看来术阵的时限已到。这具傀儡穿着逵罗的服饰,你把衣服换上,便能畅通无阻地度过许多道障碍。” “此行不避鐲鏤之厄,前往碑林的途中你多保重。到日落时,我们再见。” 那个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能看到那个傀儡的下巴一张一合,听到它嘴中吐出浑浊不清的落瓮声。 陈灵均拾起傀儡掉落在地上的机枢,上面刻了他从未见过的符文。 从苏垣的话中大致可以判断,他目前并没有人身自由。而从这具傀儡的做工形制上,可以推断出它来自于逵罗。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一切谜团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雾雺中,让人难知其所以。陈灵均低下头,望着手中雕镂着草木珍禽的精致木匣,心中思酌随落日西沉。 |
第六十五章 关河梦断何处 远方传来捷报,逵罗突然撤军,九郡夺回了濮阳的几座关城。 “是为了休整以待后方的支援,还是引诱我们前去追击,在途中设下埋伏……” 叶言微参与这一次战略布局的讨论,手在地形图上不断指点着什么,偶尔抬起头,和同僚将士交换着想法。 忽然间,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将他们的谈话打断。叶言微掀起帘帐走到营外,看到不远处的大帅营正在起火。 姬苍昊作为天陵一方的主帅,少有缺席战略布局上的商讨。若不是灵均突然失踪,分散了他大量的注意力,姬苍昊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缺席。 叶言微刚想去一探究竟,却发现整个大营的外围围了一圈士兵。 他的第一反应是,有谁在营中掀起了叛乱。 彻骨的凉水浇下,把姬苍昊的意识从一阵眩晕中拉回。姬苍昊抬起头,五脏六腑都在绞痛,连视线都是模糊的。能在他的茶水里下毒的人,必定是他身边的亲信。火光连成一片,将兵戈盔甲烧得通红,姬苍昊凭借着焰头的一点光亮,看清了火中那个扭曲的人影。 俞济旻一手将昏迷中的姬瑛提起,拎着他的衣襟半悬到了半空中。 “怎么样,将军。” 火攀上瑛儿的衣摆,俞济旻接过手下士兵递过来的茶盏,尽数泼到了姬瑛的身上。周围皆是炽烈的温度,仅仅是感受到了空气中的热浪,却仿佛置身一座火鼎之中。 “姬家主,将军,大人,把兵符交出来吧,”俞济旻作势要将姬瑛扔进一片火海中,“不然下次的时候,您的儿子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姬苍昊用剑柄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却立刻被身边的人按住了肩膀。 姬瑛其实早就已经醒了,他只是在等待时机挣脱。在俞济旻顾着和姬苍昊说话时,姬瑛一脚踩在俞济旻髌骨的位置上,成功逃脱了他的控制。 “爹爹,您没事吧!” 正当姬瑛想要接近父亲的时候,两个士兵将他拦截在了途中。有一个人拿来绳索,将他的双手牢牢绑在一起。 “你哥哥不在这里,就凭你,也想挽回局面?”俞济旻走出了火场中,身后有人将大火扑灭。烈火被冷水瞬间冷却,周围弥漫着一片蒸腾的白气。 “既然你不肯把兵符交出来,那只能让你这细皮嫩肉的儿子,受一点苦头了。” 俞济旻身为姬苍昊手下的一个将领,手中握有的兵权,分量自然不轻。姬苍昊素来对他信任有加,却不想在大敌临境之时,自己的心腹却背叛了自己。 姬瑛被人推在冰冷的地面,他能感觉得到,身上灼烫的温度在逐渐消却。然而他还未来得及翻起身,便被几个体格精壮的武夫按在地上。 姬瑛勉强抬起头,看到有士兵手拎一块沉重的木板,正向自己走来。不等他惊呼出声,三尺余长的木板便挞落在他的腰间,让他在疼痛之下咬破了下唇。 木板继而落在他的脊背上,臀腿上,姬瑛抓住了衣袖,泪水止不住地流在地面,涕泪糊了满脸。木板砸到没什么肉的后背上,几乎相当于敲在人的骨头上。 姬苍昊看着儿子脏兮兮的脸,目眦欲裂地望向了俞济旻。 “住手!”姬苍昊忍着腑脏中的一阵剧痛:“你在这个时候发动兵变,就不怕逵罗趁天陵内乱时攻破城池吗?” “姬家已经占了天陵的江山六百年了,姬家主不考虑让位么。” 环佩声如同缭绕在云间,一位身姿轻盈的少妇,款款踏着莲步走来。 姬苍昊心惊得说不话来,只是死死盯着六妹手中的令牌。 那枚令牌原本在另一员大将,窦奕的身上。如果没有猜错,窦奕也已经遭遇不测。短时间内,已经没有谁能够来救援了。 “若大哥你把虎符交与我,我自然不会负了大哥的心意,”姬柔微微一笑,“收到虎符之后,我就将瑛儿完完整整地还给你。” “若是不能,那……”姬柔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了衣衫不整的姬瑛身上,“好说也是您的儿子,您舍得吗。” 姬苍昊死死掐住掌肉,手臂上青筋暴露,就在这时,他听到瑛儿的声音:“父亲,如果您将兵符交给他,我们都难逃一死。如果无论如何都要死,您就随了瑛儿的心愿吧!” 俞济旻皱皱眉:“把他的嘴用布堵起来。” 木杖被高高举起,砸到了姬瑛的身后。姬瑛听到木杖挥落时挟起的风声,听到它砸在身上沉重的钝器着物声。 臀肉似乎被撕扯成了碎片,剧烈的痛感像一张纸贴在身上,无法揭去。他疼得无数次模糊了视线,又用衣袖将混着血的涕泪擦去。 姬苍昊已经到了克制的极限,双目布满了血丝地望着姬柔:“你就算把兵符拿去,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逵罗的军队就驻守在楚渊的掠地中,我方一反,便能和他们里应外合。届时从天陵这个要塞突破,灭亡九郡只是时间问题,”姬柔凑在哥哥的耳旁轻轻说道,“九郡一亡,这片难啃的万里沃原,逵罗人会让谁接手呢。” 姬瑛不知何时已挣开了手上的绳结,他扯住了一个武夫的手,将那人的指甲生生撕扯了下来。他的眼中闪过从未有过的神情,支撑着散架的身体,硬生生站了起来。 尽管很快他又被人扑倒,却让一旁的俞济旻心中震惊。 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等待时机反击,并且下手也一点都不手软。如果姬瑛手上有一柄剑,那这个武夫的下场就是一剑封喉。 此子绝不能留。念及此,俞济旻挥了挥手:“把他的手打断。” 木杖被人从地上重新拾起,姬瑛最后用完好无损的手做了一个动作:将口中浸满了鲜血的布取出,掷于地。 沉重的木杖砸在他的手臂上,姬瑛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他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脑海里不知为何忽然闪过了大哥的背影。 大哥当年,究竟如何熬得过这种非人的折磨? 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瞬,姬瑛看到兵马又将四周围了起来,看到领兵而来的窦奕,将他从叛军的手中解救出来。姬柔裹住衣袍,混进人群中悄声地离去。 他看到熊熊烈火再一次燃起,火镞似乎要将这天这地,这世间的一切燃成灰烬。 过了许久许久,他发现自己正俯躺在柔软的席上,身旁是父亲焦急的目光。 “爹,”姬瑛的眼中蕴了泪水,“我现在才知道,骨头被打断是多么的疼。” |
番外二 银鞍白马度春风 眠蝉苏醒的小暑午后,波弄日光翻上梁栋,木樨雕棂上一簇簇光斑,在燥热的空气中更显灵动。一双题金的楹联挂在堂前,一幅巨大的牌匾悬于额枋。 几桌赌客各执骰盅,掷筛声此起彼伏,连声的叫骂中,有一些粗鄙难登大雅之堂的字眼,从被酒熏得黑黄的牙隙间蹦出。 一个车夫赶驴从道上经过,想着曾经败在这儿的二亩良田,不由道一声晦气,心想若不是家里那娘们没啥见识,自个儿早就把赔的本赢了回来。 “买定离手,压大压小——” 吆喝的声音也间杂其间,无非是说店家有上好的陈酿,为客官您续上一壶。 一名方圆十里有名的闲家将衣袖卷起,动作娴熟神闲气定,无章中似乎又有章法,让围观的人纷纷拉长了脖子去探个究竟。 厢房里饱食的马儿,哪像贩夫走卒在炎炎烈日下跑断了腿。达官贵族的老爷喜欢,便被喂得肥肥壮壮。拴在马厩里的马驹,还未被主人允许配种,终日闲得精力过剩,只好到这乌烟瘴气的地儿花几个冤枉钱,解解满腔憋闷气。 一个锦衣少年拽过另一个少年的衣袖,挤着人群混进了这间赌坊。 一阵推搡间,那个眉心有金痕的少年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说的,让我见见世面的地方?你们凉州的人真是无聊。” “那只能说明你们天陵,是不如凉州的破地方,”江子椋用鼻尖打量着四周的灯笼摆饰,“这间赌坊,确实和我们凉州的差远了。” 陈灵均并不理会他,若不是今晨爹爹将他手里的书卷拿走,举到他够不着的地方,他也不会陪这凉州来的地主羔子,去逛深巷中一间破败的赌坊。 即便是那幅唯一值点钱的楹联,字迹也拙劣得不及先生分毫。一想到先生曾拒为天陵最大的酒楼题字,陈灵均就莫名地心生向往。 要是有朝一日能拜在先生门下,亲手为他拾笔研墨,也不枉先生当年赠他一支狼毫的慰勉之意。 两侧屏风上描绘着人间烟火之景,中间一个巨大的“赌”字竖在案前。 江子椋将赌局中的骰蛊指给陈灵均看:“那是用来装骰子的。一个骰蛊里装有三个骰子,只记最上面的点数,然后和庄家猜点数的大小。” “不过若是出现围骰或者全围,就不是一赔一那么简单的事了。” |
江子椋看陈灵均似乎并不感兴趣,便一手揽过他的肩膀,黑衣垂在白色的锦缎上,交糅出淡淡的光华:“还有许多花样呢,走,小爷我带你去瞧瞧。” 看着庄家闲客手持雕了花样的木牌,陈灵均向江子椋问道:“他们靠什么赢?” 江子椋哂了他一声:“那还用说,当然是靠运气咯。” 陈灵均眼神却忽然黯淡了下来,他想到他那亡故了整整三年的娘,也是这么地爱看人博戏,于是爹爹就坐在红漆的六博棋盘前,逗娘亲开心。 “不就是一块木牌,还能变出什么花样,”陈灵均难得将视线移到子椋的身上,“你莫不是还在气我,把墨水浇在你的澡盆里?” “我可不是来整你的,”江子椋坐上其中的一桌,从兜中掏出一块银元作押,“你看看就知道了,这玩意就两个字,刺激。” 陈灵均看着江子椋输了一个又一个银锭子,不禁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刺激,你输得真是一点悬念也没有。” 在江子椋举牌摇色焦头烂额的同时,陈灵均细细观察了各种赌具的构造。再联想到今晨在书上看到的某种阵术,似乎能突破器物的束缚,模糊地感应到事物的变化,不觉有些跃跃欲试。 他将袖中的笔蘸了些茶水,写在随身带的符纸上,然后将纸折好塞进袖口。如此试上一试,便能知道古籍中记载的符术,是否仅仅是在卖弄玄虚。 陈灵均走上前替了江子椋的座位,却殊不知这一步的迈出,无意间改写了两个人的命运。 |
番外三 姬瑛日常 卯时:从床上爬起来,走下阁楼,去演武场同族中子弟一同练剑习武。 辰时:和父亲等长辈一同用过早膳,开始一天的晨课。作为家族的继承人,礼、乐、射、御、书、数皆要通习之。除此之外,还要听老夫子内容经久不变的碎念。 巳时:继续练剑,爹爹若是不在教训哥哥或者不怎么繁忙,就会来指点一二。 午时:和族中长辈、兄弟姐妹等人一同用过午膳,切记注意仪表得体,举止端庄。 未时:修习下午的课程,这个时候若是默写不出课本上的内容,自己身边的伴读可能要被夫子打手板。所幸自己不算太过愚钝,一般都能将书上的内容记住。 申时:剑术或者骑射的课程,等年纪稍大一点,又教了他如何处理郡内洪水旱灾,如何在明争暗斗之中进行周旋,如何肩负起这个庞大家族的重任。 酉时:用过晚膳后,偷偷去大哥所在的庭院偏房中蹲大哥。在远远的地方望着大哥的背影,胡思乱想些什么。后来蹲大哥的时间段有所变化,有时选择在晨练的时候骚扰大哥。 戌时:点燃一盏油灯,在房间里独自温习功课,父亲如果没有在教训大哥或者不怎么繁忙,便会在这个时候来看望,顺便查查他的功课,有时候会送来厨娘为他煲好的羹汤。等他把当天的功课一字不落地复习完,便爬上阁楼熄灯睡觉。 |
第六十六章 寂寂江山摇落处 古书里曾经记载,有一整支军队在出征前,被敌人利用奸佞之计屠灭。而罪魁祸首,就是将士们在出征前用来践行的酒。 此酒原意是用来鼓舞士气,而军中的细作在酒中下了大量的毒药。这数千名将士为致命的毒药所殃祸,还未将忠魂祭奠在沙场上,便成了旷原上的一缕缕野鬼孤魂,被作为警醒后人的殷鉴。 窦奕察觉到俞济旻图谋不轨的心思,为了引出叛军的党羽,又不致使俞济旻起疑,只好先将此事隐瞒下来,想着挑一个合适的时间向姬苍昊上报。 不想俞济旻会这么快发作,还偏偏挑在盟军处于水深火热之时,让他差点赶不上前来救援的时机。 “属下将掺了毒药的酒调包,这种毒发作本来就很迟,所以没有被他察觉。俞济旻过于草率轻敌,没有为他自己留一个退路,事败后立刻被属下擒住。” 姬苍昊想着榻上儿子满身的血迹,不觉将套在护甲中的双拳握紧。 逵罗的军队佯作撤军,实际上却是兵分两路,绕到了兵力较为薄弱的一侧,在暗中设下埋伏。盟军中天陵遭到内乱的侵袭,正逢元气大伤,难以抽出大量的兵力对抗逵罗两边侧翼的夹击。 “我早就料到那丫头会沉不住气,只可惜错过了更好的时机,”姬遥光似乎对于被打破的计划,并未感到惋惜,“不像从前我和那个人下棋时,手中的棋子从来不会违反我的命令。” 记忆中,那个人问他:“遥光,你可知你身在何处。” 他摇了摇头,又听到那个人说:“遥光,你身在命运里。” 苏赫看着地形图中被打了红色记号的地点,那些都是他们已经攻下的城池。 “既然计划有变,那便提前进攻天陵。我已经让手下魔将协调了后勤方面的问题,天陵以南便是富饶之地,如果顺利攻破天陵的要塞,那凉州,平川,云黎,也很快便能收入囊中。” “至于神霖的版图,由于要越过布满毒瘴的沼泽,若要攻取,还需从长计议。” 姬遥光没有再说什么,一切变化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就算姬柔等人提前发动了兵变,没有将天陵内部彻底击垮,他也有无数种补救的方案。如果不出现天大的变数,那天陵迟早要纳入逵罗的版图中。 数日过去,陈灵均一直得不到苏垣的回应。再想起书中曾说过的施术的代价,便猜测苏垣是受到反噬,暂时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以免元神继续流失。 其实想去拓海的长峡,完全可以从楚渊和西蜀的边境经过,但现在楚渊以南驻扎着逵罗的士兵,他只能从楚渊以北的岷山上绕过,然后翻越层层山峦到达拓海。 傍晚时分漫天的云霞在身后,陈灵均站在某座山巅回望,目光所指是天陵的方向。不知为何,近日里他心中总是隐隐地感到不安,好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已经悄然成为定局。 天边的火势逐渐扩散,云已经被烧成了赤金。等一切烧尽,又变成了寡淡无味的皂青色,像被剥落了一层锈斑的冷铁。 苏垣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我似乎睡了挺久,现在是什么时日,可还是九郡的年历?” 陈灵均算了算自己是何日出来的,把当今的日期告诉了他。 “现在的我,真的大不如以前了,”苏垣的话语中带了些嘲意,他略作停顿,然后继续说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对了,你还记得我给你的那个匣子吗?” 陈灵均拿出木匣,他如约定那般没有碰过:“这些天一直带着。你这样整日卖弄玄虚,不会老本行是算命的吧。” 苏垣似乎犹豫了一瞬的时间,但很快又定住了心神:“之前不让你打开,是因为时机还未到,而如今躲在暗处的人已经现身,所以打开的时机已至。” 木匣上雕镂了草木珍禽,雕刻巧夺天工,栩栩如生,看起来似乎出于宫廷名匠之手。木匣上方有一个不易察觉的锁孔,陈灵均却找不到开锁的钥匙。 “这个匣子上的锁早就被破坏了,我在上面设了一道禁制,你将灵炁注入其中就能将禁制解开。” 当今世上符道早已式微,此人却似乎对符道十分精通。 陈灵均将上面的禁制破除,却意外地发现,木匣中放的只是一些泛黄的信札。 “上面有一部分是逵罗的语言,看不懂也是正常的,我从暝塔找到它们的时候,很多页已经残缺了。” 苏垣话未说完,忽然发现陈灵均体内的炁流波动有些异常。 清屿养伤的那三个月里,陈灵均在闲暇之余,找来逵罗的典籍,把上面的字一个个识过去。由于逵罗本来属于九郡,所以它们的文字也属同源,学起来并不算困难。而信札上的这些用字并不怎么生僻,读下来能够理解其中的梗概。 陈灵均愣在原地,似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大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五载茫茫,未雪沉冤。他以为,就要将那些遗恨,埋葬于青山孤冢了。 他从来都未想过,自己找了近六年的真相,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眼前的木匣中,有二叔亲笔的手稿,有确凿的物证,有当年本该焚毁的信纸。 然而一切阴差阳错,这些东西居然被保存了下来。 从信札上拼凑出的内容可以推断,当初姬晟与逵罗暗自串通起来,在他体内埋下了一块黑玉璃玦的碎片。与其说它是什么邪祟之物,不如说它是一种能够承载万物的容器。无论是千百年前的一缕残魂,还是逵罗人生来具有的煞阵,都能完好地封存于其中。 这块璃玦潜伏在他体内,终日被他身上的炁流温养。而当年二叔一家被逵罗灭口后,侥幸逃脱的姬柔竟将所有的罪责,推给了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他们的动机究竟是什么?陈灵均想着儿时柔姨还给自己唱过雪花谣,心仿佛被数九寒冬的冰水彻底浇凉。 当年的真相被揭开,却没有迎来半分的光明。外表的迷雾散开后,只有更深的黑暗蕴藉其中,让人忍不住想要却步。 父亲不信他,这已经是事实。现在他又如何接受,连他的亲人都想要毁他,宁愿和魔族勾结也要置他于死地。 那痴傻的堂妹,胸前被剑穿出一个血窟窿,再也不会说话。 离地四尺五寸处,与人心相比,炼狱又何足为惧?陈灵均忽然觉得,如果当年父亲将他杖杀在那祠堂中,是不是就能免去这么多年来的折磨。 原来这就是千百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里,他苦苦想要找寻到的答案。 眼前有一只染血的白鸟,忽然冲进了陈灵均的视线,飞落的羽毛溅起了尘埃,在山岚之中盘旋飘落。 这是尧鹤养的风隼,他幼时经常坐在上面,俯瞰天陵绵延千里的山川丘陵。 陈灵均还未来得及辨清来人,就看到风隼上有几道箭矢留下的痕迹,伤口处流出了些脓液。陈灵均蹲下来,撕下衣角为其止血,却听到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灵均,你快和我一起回去,”江子椋的脸色有些憔悴,陈灵均很少见过这样的他,“天陵失陷,你弟弟出事了,还有……” “尧鹤大哥……战死了。” |
第六十七章 孤云飘泊复何依 第一滴雨滴在眉骨上,濡湿了眉梢上的一缕碎发。 淅淅沥沥的雨在重山之中,敲打在叶脉的纹理上,又融进了寂寂的尘土里。 林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尖啸声,似乎在嘲笑人世间一切荒唐的痴念。 陈灵均怔怔问他:“你说什么。” “尧鹤他,死得没有痛苦……”江子椋不敢去看灵均的眼睛,“一支箭从眉心穿骨而过,他死的时候,连眼都未来得及闭上。” 陈灵均想起幼时,他,子椋,尧鹤和阮流萤,作为亲密无间的同伴,总是游荡在天陵城的各个城角。他和子椋在城隍庙,县衙和道观里胡作非为,年纪较长的尧鹤总会将二人及时拉住,制止他们的行为。 由于子椋不常在天陵,在当年的事情发生后,只有尧鹤和阮流萤不曾避嫌,依旧照顾着众叛亲离的他。灵均虽然从未叫过尧鹤“大哥”,但心里却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江子椋想着尧鹤被人发现时的模样,白花花的脑浆流出,和身旁战死的士兵身下的血泊搅在一起,让人看得目眩。他强忍胃中翻涌的酸液,颤抖着手指将尧鹤的双目合上。 “天陵,失陷了。”江子椋情不自禁地握紧双拳:“尧鹤大哥他,到死都没有辜负他所坚守的那座城池。西军数千名将士,仅有十几个活口。” 陈灵均站在雨里,从始至终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沉默地取下布料,为风隼继续包扎伤口。风隼抖落脖子上的雨水,叫声带着些闷音,似乎是对主人未能悉心照料感到不满。 “下雨了,去找个地方避雨吧。” 陈灵均的声音中听不到情绪的波动,江子椋心中担忧,他知道尧鹤对灵均来说是多重要的存在,如果灵均走不出这个阴影,很有可能为心魔所惑。 细雨漫湿了山岗,石壁上蔓生的茑萝菟丝,被雨水浸得十分光滑。若是不慎一脚踩空,便会坠到山崖下面,摔得骨头散了架。 两人在山林中找到一处岩洞避雨,拾了些柴火堆在洞中点燃。 陈灵均用尽量温和的炁流,温养着风隼的伤处。他的灵炁对这一类的灵兽来说,是天然的补药。以前尧鹤总是让他帮忙照料刚出生的幼鸟,这些动物也仿佛有灵性一般,总会不由自主地亲近自己。 陈灵均又想到尧鹤此时已不在人世,如果动物真的通灵性,会不会因为它主人的逝去而感到痛苦或是惋惜? 他伸出手顺了顺风隼的羽毛,风隼出奇地温顺,就这样任由他触碰,时不时抖一下光洁丰满的羽翼。江子椋在一旁静静看着,似乎不忍心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子椋,你之前说要我跟你回天陵,”陈灵均将视线抬起,“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天陵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子椋将俞济旻发动叛变的事件始末告诉他,陈灵均一直保持着沉默,等江子椋说完后,陈灵均忽然低低地问:“瑛儿还好吗?” “我没见到他,只听说他的手臂被俞济旻下令打断,性命并无大碍。但既然是伤筋动骨,这些天定是受了不少苦楚。” 陈灵均许久才回道:“我知道。” 气氛又陷入了沉默,两人久久无语,似乎各怀心事。风隼蜷在灵均的膝侧,庞大的身躯占了岩洞几乎所有的空间。陈灵均不得不往子椋身旁挪了挪,好为它腾出舒适的空间来休息。 陈灵均看着子椋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觉得十分违和。也许是世事的催折,让永远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儿郎,眉间也挂上了一丝愁绪。 “等雨一晴,我就跟你回去,”陈灵均露出安慰的笑意,“上次将你支开身边的事情,我还没道歉呢。” 这事不提也就算了,一提起来江子椋心中就止不住地冒火:“你每次都是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就自顾自走,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 “你不是非要说我们有默契吗,连这些都察觉不到,真是见鬼的默契。” 陈灵均掩饰着目光中不确定的因素,将子椋在一旁数落自己的模样,担忧自己的话语,一幕幕,一字字,记在了心里。 等子椋说累的时候,陈灵均指着一旁的风隼,告诉子椋这样的箭伤需要如何消毒。江子椋正准备转身去看,却被陈灵均一记侧刀砸晕过去。 “如果有下次,我会向你告别的。” 陈灵均将苏垣给他的木匣和一张纸条留下,最后帮风隼换了次药,便重新踏上了未知的道路。苏垣说得对,此行不避镯镂之厄,不应将子椋牵扯进来。 他在子椋的身旁留了一道符,若是遇上什么危险,这道符就会变成一道禁制。子椋练剑比自己晚,但他对剑道有自己的见解,仅仅是这半年时间的磨炼,他的剑技就已精进大半。如果连子椋都需要人担心,那九郡的前程也着实令人堪忧了。 “为什么知道了真相后,你还愿意前往碑林。”苏垣突然问道。 “这一去,不知道还能否回来,”陈灵均望向变幻莫测的云天,“尧鹤大哥战死了,我不能让他白白地死。有时候,家主说的话的确有他的道理。如果战争不能取胜,那死去的万千将士只会被永远遗忘,他们的后代只会受尽逵罗人的欺凌。” 在陈灵均看不到的地方,苏垣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他抬起头,万籁俱寂间一切都象于无形,连无尽的黑暗都似乎露出端倪。近乎密闭的空间仅有一处透风口,锒铛的铁链已锈得无法作声。 连半束星光都不愿垂怜,只有寒湿空气中的尘埃与他作陪。 苏垣向他征询道:“看来我们的命运彻底相连了,要不要我为你算上一卦?” 看陈灵均并不作答,苏垣继续说道:“之前你看到的那些信札中都没有署名,你只知道逵罗中有人想要将你置于绝境,却不知这是何人为之。” 陈灵均的心跳忽然如雨点一般骤急。他试着去平复自身的情绪,然而苏垣的下一句话,将他心中所有的不安唤起。 “姬遥光还活着。他等下一个先天灵炁之人出现,等了几百年。” |
第六十八章 君向潇湘我向秦 将勉强黏连的皮肉揭下,敷上捣好的药草汁液,等处理完营中的伤兵,天边的朝阳已经升起。 叶言微起身却难以站稳,而一旁的伏良耐心教导了他整整一宿,却没有从神态上看到一丝疲惫。 想着当年自己弃走师门而去,他只觉难以面对眼前这个,曾悉心照料并指点过他的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却将二者都辜负。 “你的父亲还好吗?” “叶家世代避世隐居,如今战乱也无法波及他们的生活。七年了,弟子还是未能收到一封书信。” 叶言微错开伏良的目光:“弟子已经没有颜面面对老师您,您就当没有我这个学生吧。” “还想挨戒尺吗,”伏良将手上的药钵收起,“学医最忌讳的就是半途中断,不求精益求精,只是学去一点皮毛。你将来,是想把人活生生治死吗?” 叶言微抬起头,又轻轻摇了摇头。伏良分不清他是指不想挨戒尺,还是不想将人活生生治死。 前日里陈灵均在校场留下的字迹,叶言微一眼便将其认出。那是一个古体的“碑”,若要问其来源,可以追溯到在石板上刻字的年代。 他因为前线战乱无法脱身,便让江子椋乘风隼去岷山找陈灵均。 本想等事态稍有传机便去动身碑林,没想到魔寇居然封锁了天陵外的所有退路。他们本来在楚渊僵持,然而数天下来退走百里,最后连天陵的大小城池都难以守住,生生失了大面积的领土。 敌人肯定是早有预谋,只是自己身为军中参谋,却没能够提前察觉这些,让军队里出现大量的伤亡。兵力损失,士风萎靡不振,而城中粮仓被魔寇劫空,只有通过清屿的后援才勉强填补了军需。 九郡是否气数已尽,天陵是否注定要覆亡。叶言微环视着营中一片狼藉的景象,暗中稳定住心神。如果连他都放弃了希望,这些负伤的士兵又该去何处寻得一条活路。大家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场战争上,成败就在一念之差,纵匹夫之轻亦有责。 也许千载后,史书只是潦草地一笔勾勒,可它带来的后果对一个人来说,却永远都无法改写。 岩洞中的火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柴木烧成了焦炭,只是时不时地冒几个火星。江子椋从铺了一层干草的地面惊起,发现身边早就空无一人,只有风隼在一旁整理身上的羽毛。 他从岩洞中跑出寻找那人的踪影,而连绵万里的山川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云岚笼罩在山岫之间,像水墨不慎在广袤画卷上晕开。 江子椋想着自己是用刀上符文找到了灵均,连忙从腰间抽出了被灵均重新煅过的刀身。 刀身一侧的符文上沾了灵均的血,在一定的距离内能与他产生共鸣。 剑上的符文归于一片死寂,说明灵均此时离他的距离,远得连刀上的符文都难以感应到。 江子椋在原地站了许久,第一次觉得,自己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他回到岩洞中,发现灵均在走之前留下了一只雕木的匣子和一张纸笺。他展开信纸,目光随字迹一行行下移,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再拿起那个匣子时,江子椋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抖。 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灵均对他是怎样一种信任,这么重要的证物,居然连问都没有问过一句,就转交到了自己的手上。拿到这样确凿的证据,再加上之前姬柔和俞济旻叛乱的事实,灵均当年的冤情终于能够洗雪。 但随之而来的,是他心中难掩的恐惧。灵均连这样重要的证物都要交由他人,说明他未卜自身的前程,或是已经知道此行凶多吉少,只念与过去做一个了断。 江子椋看着身旁的风隼,它羽毛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那些箭伤只是伤到了表皮,用以活动的筋骨并无大碍。 如果将手中的木匣交到姬苍昊的手中,那多年前的冤案便能昭雪,灵均这些年忍辱负重活着,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洗雪前冤。五载有半,灵均曾数次徘徊在生死的边缘,惟有这件事支撑着他,让他不愿将命留在鬼门关的门槛前。 江子椋深吸了一口气,自古万事何时曾有过两全。他想去找灵均,想让他不要再以身犯险,想一拳将他砸在地上,报他不告而别之仇。 可如果自己去找他,又如何对得起他将这些托付给自己的信任。他这些年见证了太多太多,又怎忍让这些失而不复得的证据流散在外。 雨越下越大,朦胧的山岚弥漫在整片山林间,四处皆是穿林打叶之声。 江子椋忽然感觉到有什么,轻轻触碰着他的手掌,原来是风隼用尖喙啄了啄他的手。 拓海的长峡东西连成一条线,贯穿南北的索桥早在几百年前从中间断裂。在残存的索桥前久立,能够感受到拓海在一片不详的晦暝云雾中,等待着谁去赴蹈。 时不时有长鲸的鸣声从深渊中传出,将天边层鳞斑驳的浊流倒引入海。 赵彦安站在索桥的一端,静静等着陈灵均的到来。 “先生。”陈灵均低声唤他,自从用灵魄修复了身上受损的经脉,少年的声音也恢复了从前的干净明澈。不似从前的低哑,便更容易听出声音里所蕴含的情绪。 就像越干净的水面,越能数清河床上的石子;越清越的歌声,越能分辨出布调收音,起转行腔的音律。 所以从这一声“先生”中,赵彦安听出了很多的东西。 听出那个七八岁的孩童,小心翼翼接过毫翰时,眼中探寻的目光;听出那个外傅之岁的男孩,在书画装裱店前痴魂地张望;听出那个已值舞夕的少年,被自己拒之门外时的黯然神色;听出眼前站着的少年,心中尚存对未知的迷茫,却将信赖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 “走之前,你忘记把这个带上了。” 那些是之前赵彦安从碑林带回的拓文,有些碑石立在极险的山崖上,碑长最高为人的数倍,纵然是赵彦安也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将那些碑文完完整整拓下。 赵彦安将地上的竹箧重新背在身上,帮灵均理了理被雨水弄得湿漉漉的长发:“就不会找点什么挡挡雨。” |
第六十九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楚渊以北的九郡盟军和魔寇相持,直至数日后魔帅苏赫率中军破开最后的防线,楚渊、天陵和濮阳尽数化为逵罗的领地。 仲阳时节气数将尽,人间芳菲燃遍了山野,垂蕤在断戈纵亘的乱葬岗上。 村落方圆十里再无鸡鸣可闻,春浦的渔樵人家紧掩着柴扉,花坞上横了二三无名骨,槲叶下是虱蚁烧焦的躯壳。 陈灵均失踪已有半月,至今仍没有丝毫的音讯。 那晚江子椋在深夜里到达天陵,看到四围战旗插满了山岗,魔寇已经打破了天陵最后的防线,九郡盟军不得不退走凉州。他怀抱着手中木匣穿过锋镝战火,望着一座座正在被烈火焚烧的城池,看着城墙上悬挂着被枭首者的头颅。 等江子椋找到了姬苍昊的时候,他的鞋底已经被沿路的鲜血浸得湿透。 一切真相终于昭明,当年姬晟与魔寇媾和,待姬晟被逵罗灭口,姬柔为了逃避罪责,又将其尽数归咎于当日与堂叔有过争执的灵均。 姬苍昊不愿再记起,当江子椋将当年的证据拿到自己面前时,自己是如何才将这个事实接受的。 他怎么会不认得,这上面的字迹,与二弟的赫然无二。 懂得逵罗语言的人,将信札上的字句逐行辨给他听。他近乎癫狂地打断那个人的话,残留的毒气攻了心脉,喉腔里翻涌着甜腥,咳血咳了一整夜。 这半个月来,灵均始终下落不明。姬苍昊只能勉强从病榻上坐起,昔日威风凛凛的战神,竟落得了如此境地。 九郡域内兵荒马乱,生灵涂炭。姬苍昊身为天陵的主帅,却因遭逵罗细作暗算而无法统领军队,抵御外寇来袭。 他曾以为为了保住这片家族世代守护的土地,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没想到这片世代相传的土地,终究还是失却在了他的手中。他可以为了家族的利益,亲手施与儿子惨无人道的棰楚,让那个孩子生命中最宝贵的五年时光,消磨在无意义的摧残折磨中。 可他得到了什么?战火弥漫在每一寸沃饶的土地上,春天的禾黍再无人播种。天陵的疆土上踏遍了魔寇的铁骑,城墙的角楼上悬挂着逵罗的战旗。 而他亏待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却不给他任何补偿的机会,宁愿赴往未知的凶险,也不愿在这里稍作停留。据江子椋回忆他们最后相见时的画面,可知灵均要越过拓海的长峡,到达拓海对岸的碑林。 然而当他们闯过层层的险阻,终于到达碑林时,却发现在这座布满禁制的岛屿上,早就空无一人的影踪。 姬苍昊在缄默的石碑前久久站立,想着那个孩子幼时曾捉着自己的衣角,蕴着光彩的眼瞳仿佛秋水剪成,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沾满了衣襟。 那个孩子,已经许久没有唤过他一声“爹爹”。 姬家正厅的门槛将外人距于门外,璟儿不是外人,为何却站在门槛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转身离去。他是否曾想过挽留,却又将快脱出的话语生生咽进。 被家族除名后,连生活的开支都成了问题。那个锦衣玉食的孩子,不得不考虑做那些过去曾经不齿的事情,舍开曾挂在嘴边的气节,将字帖卖给酒楼的商贾。而自己却因为他违反了门禁,让人将他按在刑凳上不顾情面地杖责。 往事历历浮现于眼前,蚕食着他仅有的理智。那些触目惊心的过往,如同某种带着倒刺的钝器,一次又一次撞击着他的内心。 他早该想到,灵均是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在灵均为救瑛儿,毁了自身经脉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当年的所谓真相;而在俞济旻和姬柔串通发动叛乱的时候,当年旧案更显得扑朔迷离,让他终日内心惶惶不安。 这一场死局中,注定有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被原谅。 当年的他又怎么会料到,自己才是罪无可赦的那个人。 他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没有什么可以辩驳,可璟儿又有什么错?璟儿这些年受过的那些不公待遇,又能向何人言说? 连他都不愿相信自己的孩子,天下人又怎么会怀疑当年的冤情。每当受人非议时,璟儿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将辩驳的话语压在心中,如骨鲠在喉。 就在姬苍昊处在内心的煎熬时,江子椋将手中的信鸽放走,拿着那张展开的信纸对姬苍昊说:“他们找到灵均的下落了。” 当年神陵的旧址中,楼阁殿宇皆化为残垣断壁。沧海横流,淹没了岷山以北的一片荒域。如今海潮早已褪去,只留下了西神陵的一片遗址,在荒山中等待着岁月悄然流逝。 陈灵均走在江里,没有水,只有沙。 他赤足行于熄了灯盏的长廊,偶尔停在断裂的石阶上,在黑暗中摸索回廊上的阑干。他顺着巨石砌起的廊台,踩着砂砾一步一步走上最高的殿宇。 殿中的台基早就化为碎石,只有那轮明月亘古未变,悬在楼阁的飞檐翘角上,承载着古往今来诗词歌赋中的无限浩叹。 过了许久,有人挑灯上到山上来。陈灵均没有回头,那个人也没有说任何话语。两人站在坍塌颓败的殿宇前,庭前积了昨夜的雨水,天边一轮皎月如洗。 “你已经决定了,对吗。”叶言微忽然开口,打破一切以宁静粉饰的太平。 陈灵均执过叶言微手中的灯盏,将其对着一片月色举起:“区区萤火,可与银月争清辉。” 翌日清晨,姬苍昊在西陵的遗址前久久伫立。他从碑林连夜赶来,只为打听到灵均的一丝下落。而这荒芜的旧址中,连半分人烟都无迹可寻。 还是江子椋在一座废弃的庙宇中,找到了一些卷帙浩繁的文籍。从书页后的款识来看,这些都是书圣赵彦安的藏卷。 二人守着赵彦安回来,几个时辰过去后,终于见到了赵彦安的身影。 姬苍昊刚想向他打探灵均的音信,却看到随后跟进屋中的那个人,正是他一心想要找寻的孩子。少年轻轻弯着眉眼,手里揽着一叠厚厚的书卷。 在陈灵均望向自己的时候,姬苍昊的心都仿佛漏了一拍。 然而他听到那个少年开口问道:“先生,这个人是谁?” |
第七十章 心非草木岂无情 山风忽然拂起了衣袖,林叶窸窸窣窣地作响。 桃红复含着宿雨,山间啼啭莺鸣。少年将书卷置于案前,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他打量着眼前两个陌生的来人,目光征询地望向身旁的先生。 赵彦安也对来人熟视无睹,拿过案上的书卷,稍作寓目后拾起一支云毫,在案前的笔砚上蘸了些墨。 没有裘马清狂,亦无膏粱馔玉,旧日的繁华终究是槐南一梦。 这些年来,偏房渗雨的苔痕处,墙隈惨白的砖瓦旁,总能看到璟儿手执着内容晦涩难懂的书卷,仿佛可以待到时光的尽头。他也未必喜欢这些书中的符号,只是在那个青瓦白墙的牢笼中,只有这些能给他的内心一些抚慰。 潮水无情卷去了往昔,世间万物不堪斗转星移。 姬苍昊可以清晰感觉到,他的喉咙滚了滚,发出某种骨头摩擦的声响。 他艰涩地开口说道,话音里带着细微的颤音:“璟儿,我知道你不想认我,如果你不想见我,我就在外面等到你想见为止。但是你不能……” “他没有骗你。即使到现在,你也不愿意相信眼前所看到的,这样的你,和当年又有什么区别?” 姬苍昊刚想再说什么,可挽回的话还没有脱出口,又听到赵彦安说道:“不说现在灵均不记得你是谁,就算他能够记起你,又怎么会愿意看到你出现在他面前,将他仅有的宁静打破。” “姬家主,你在城前下令放箭的那一刻,就该做好这样的觉悟。” 姬苍昊置若罔闻,只是看着灵均不明所以的目光,就连魂魄都如同被抽离。他只觉得心中绞痛得快要窒息,仿佛这些年难以弥补的亏欠,他们父子间算不清的冤仇血债,只能压沉在他的心底,让他独自一人铭记终生。 陈灵均怔怔看着眼前这人,眼睛似乎是无辜地扑扇着,可唇边又忍不住抿了抿。他再次向赵彦安问道:“先生,他究竟是谁啊,为什么看着好生熟悉。” 江子椋难以按捺住内心的震惊,因为灵均望向他的眼神,是那样令人陌生。 赵彦安将桌案上的书卷尽数揽入怀中,背对着他们说道:“姬家主请止步,至于那个江家的小辈,你若想来,便一同跟来吧。” 姬苍昊停在原地,再也没有挪动过半分。无形之中有道磎壑,将他的骨肉生生扯离他的身边,他却连伸手挽留的勇气,都不再剩下了。 沿着亭廊,走过盘绕山麓的石阶,斗折蛇行的林荫山路。踩在残损的青石板上,还能听到吱呀的声响,一切都那么真实,连石阶下的积水都要提防。 江子椋试探地叫了灵均的名字,然而他听到赵彦安说:“别试了,没有用。” “是我封住了他的记忆,”赵彦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江家的小辈,无论你接受与否,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 赵彦安一生遇到过很多学生,只有寥寥数人能继承他的衣钵。 他本想将灵均作为关门弟子培养,奈何世事难料,他奔波劳累去收集各地的碑文拓本,最终却只能够让灵均以身祭阵。 他们在碑林翻遍古籍拓本,凭借着苏垣对魔族人弱点的了解,叶言微对资料精细的整理,终于找到了能挽回战局的禁术。 赵彦安没想到自己一生的心血,竟埋葬了他本该最得意的学生。 他们来到西神陵的遗址,找到先人留下的祭坛,以期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能发挥出禁术最大的效用。 奈何禁术的阵式太过繁复,其中蕴含的演算如同天机。 每一个阵枢的落成都需要经过大量的计算,这些天陈灵均和叶言微费了大量的心血,才将布阵前所需的一切演算完成。 然而区区肉体凡胎,如何在短短数日内,将这些阵枢的构成牢记在心中。除了阵枢外,符阵中衍余的符文也需要进行大量的运算。他们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后,最后只想到了将灵均记忆暂时封印的方法。 惟有这样,他才能够在短时间内记住这些浩如烟海的资料文献,赶在逵罗将整个九郡占领前,完成这个规模空前的禁术。 江子椋尚未明白赵彦安话中的含义,只知道灵均的记忆还有可能恢复,当下拦住了赵彦安的去路:“赵前辈,既然您能封住他的记忆,自然也能解开他的记忆。” 赵彦安沉默了片刻,忽然二指并起往灵均的太阳穴点去,将灵均脑海中的禁制解除:“让他自己来做决定吧。” 桃华伊始,垂柳如绦不得语。一如这仲春时日,曙雀出于云浴,拂树杪而升,连莺鸟啼鸣间的流水,都兀自脉脉无声。 陈灵均的眼神不再空茫,甚至变得复杂起来,难以辨出悲喜。他似乎是想启齿的,奈何话到嘴边,喉咙却沙哑得不能言语。 “灵均,这些年你一直想寻找当年的真相,但是当年的案情却毫无线索。如今真相终于昭明,你为何还不肯回去……” “子椋,我和先生,言微算了二十九遍,哪怕还有一条生路,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陈灵均终于下定决心,对上江子椋的目光:“我不愿出来见你们的原因,现在,你能够理解了吗。” 他们曾经患难与共,有他人难以企及的默契。如今不需要太多的话语,江子椋便明白了灵均话中隐含的意义。 也正是因为这样,江子椋的心中,忽然感觉到万分的无助:“这件事情,就没有任何的转机了吗……” 陈灵均只是摇了摇头:“你还不懂我的处境。” 这一百三十七个式阵,环环相扣,皆为枢要。只要其中一环出了差池,这恍恍的一生,不过是今后载入史册的笑谈。 以身祭阵,并不意味着能够确保阵术最终的落成。施术者在布阵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不然便会有失败的可能性。 元神的损耗无法收回,若是他无法完成这个术阵,最后的结局,只会是魂魄散尽而无所得。 “你若是不愿和我说,我又如何全部懂得,”江子椋忽然苦笑道,“你要走,我却总是以为你想留。” 叶言微不知何时站在台阶上,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姬家主在下面等你。灵均,如果你真的决定了,至少不要留下遗憾。” 陈灵均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决然:“如今他以为我忘记了一切,从今以后,便让他忘了我的一切吧。” |
首页 上一页[3] 本页[4] 下一页[5] 尾页[6]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潇湘溪苑 最新文章 |
【原创】帝师(师生) |
【原创】师尊徒弟的那些事(古剑奇谭二同人 |
【原创】苏宅记事(琅琊榜同人,苏流,蔺流 |
【原创】一引懂进退,苦乐都跟随(琅琊榜, |
【原创】小黑屋(梅长苏飞流) |
【原创】娶你为妻(攻挨打,小受温柔腹黑) |
【原创】琴殇 新人(处女作)。。。 |
【原创】古风,严重虐身虐心,微SM,后妈来 |
【联合】我家的少爷 |
【原创】父爱不迟 (原贴:不能“惯”着你) |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
|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阅读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