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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完结修文)[第6页]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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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聒碎乡心梦不成
半年时光匆匆而过,陈灵均随着征军收复北荒。
这半年来居无定所,流离转徙,常常食无果腹,夜宿峭崖之上。稍不留神,便沦为猛兽充饥之物,路毙山野,尸骨无人去收。
他们一步步探寻当年的真相,先是解开了逵罗北部山脉的封印,镇压了荒山和西神陵外围的兽潮,然后领着逵罗各部族的青壮年,去开垦北部的荒原。
他们发动当地的民众,一同寻找埋藏在这片瘠薄土地中的矿脉。无奈逵罗的矿产资源极其紧缺,古往今来,无数的争端都由此而起。
所幸素有物资丰盈之名的天陵郡,在与逵罗的使节多次交涉后,表明愿意促成天陵和逵罗的灵矿贸易。这无疑是千百年来,九郡与逵罗关系最重大的一次突破。
无人知道,为了达成这次的合作,背后的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秋去春来,北部荒域终于被平定。苏赫兑现他的诺言,开始进行迁都的筹备。
陈灵均的身体经不起透支般的消耗,在初春时生了一场大病。整日里没有胃口,食不甘味,连随行军医熬的骨汤也难以入喉。
数月没有音信,从家中寄来的信件送不到灵均手中,消息不知怎么地在整个九郡传开,人们都说他在逵罗遭遇不测,已经客死在他乡。
那些日子姬苍昊常常夜不能寐,白日里事务缠身,每至深夜,他便会想起璟儿幼时的模样。那张开的手臂就像两段雪藕,稚嫩的脸颊上尚还沾有奶渍,自己将他揽进怀里,总是能闻到淡淡的奶香。深宵梦醒,始觉泪水沾满了枕巾。
期间赵彦安曾写过一幅字帖,送到姬苍昊的府上。至情流出,不假熨帖之工。姬苍昊看过后,沉默了良久。自此之后他便闭门不出,没有人知道赵彦安究竟写了什么,人们只知道昔日风光的战神,如今已卧病床榻。直至数月后府中收到一封逵罗来的书信,情况才有所改观。
陈灵均久病初愈,便动身去了拓海北部的长峡。这一年来他与苏赫去了太多的地方,九疆,荒山,西陸,最后到达了拓海的北岸。
裂谷由东向西蔓延,东西连成一条狭长的弧线,横亘在南岸的万亩良田之前。
长峡前曾有过贯穿南北的索桥,然而几百年前或是更早,这条索桥便已从中间断裂。如今只有桥墩残存在一片云雾之中,崖底时不时传来长鲸的鸣声,天边的浊流如层鳞斑驳。云雾低如沾了露水的蜓翅,将邈远的海岸与天际缝合。
大海只会以无尽的波澜,回应一个人投来的目光。
只有穹汉能与之比辽阔,惟有死亡能和它比永恒。在任何的力量面前,它都胜之不武。在任何的力量面前,它都萦带为垣,无可登临。
陈灵均站在拓海涯前注视着深渊,他从姬遥光那里,知晓了拓海下面究竟有什么,也知晓了为何拓海会将逵罗的南北分隔。
当初殷烜留下了那座碑林,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拓海的长峡之下,有着前人布下的禁制。这个禁制困住了拓海下的无数渊囚,也将逵罗的南北两端阻断。南方常年水涝成灾,而北方却气候干旱,河道断流。
谁又能想到,这一切竟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苏赫用指腹轻轻在断裂的碑石上摩挲,似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上古的遗迹,便是让逵罗北境变成荒漠的祸源。
“你的老师生前一直在寻找方法,破除这个禁制。他死前托付给我的遗愿,便是让我协助你破开拓海涯下的禁术。他说逵罗这个民族,生来不该戴有桎梏。”
陈色的血迹在石碑上划出一道黑痕,最后在碑面的断裂处戛然而止。苏赫将手从石碑的断面移去,那道血迹仿佛与石碑融于一体,为这里平添了几分肃杀。
为了到达拓海涯的崖底,他们浴血拼杀出一条道路。道路两旁堆积着无尽的骨骸,如果没有猜错,这便是古战场的遗址。先人留下的遗迹早已无可追寻,唯有一座石碑竖于身前,兀自在岁月里缄默着。
陈灵均无言举起了剑,因为连日重复着这个动作,他的手几不可察地有些颤抖。但他的眼神,就如同他手中的剑意一般,无形之中透露着某种决绝。
苏赫也举起了剑,他手中的剑不复往日,那是苏徵留下的,号令魔军的剑。他已经将过去留在了暝塔外的剑冢上,除此之外,再无畏恻。
“你可想清楚了?若不成,石壁便会坍塌,届时,你我就要将性命留在拓海涯之下。”苏赫知道陈灵均与自己不同,他的心中尚还留有牵挂。
陈灵均没有回答,苏赫便知道了回答。直到拓海的长峡被劈出一道裂痕,直到海水涌灌到经年干涸的河床上,古老的遗迹连同碑石化为湮粉,陈灵均和苏赫手中的剑也断裂成了数截。
斩断山崖的是剑意,而非剑锋。
他与苏赫合写的剑意,终于破开了石碑上前人留下的禁制。
陈灵均没有看那些突破了禁制漫上石台的海潮,也没有看崖壁上开始坍塌的碎石。他只是注视着手中断裂的剑柄,眼神中有些惋惜。
这毕竟,是娘亲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
秋阳杲杲,时已临寒露。
古人雁过留声,而这剑冢之下的少年,将魂魄永远镇守在这片山岭中,即使皇都已迁,即使春生夏长,他依然固执地护佑一方,眷恋着自己的故乡。
陈灵均搁了一壶酒,坐在剑冢旁。逵罗的酒着了秋霜,是久负盛名的甘冽,这些话,苏垣常叨念得没个终了。
在拓海上与苏赫合斩的剑意,便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那道符。
海水灌进贫瘠的土地,柔风甘雨洗濯着禾谷上的病苗。来年,这里便会变为一片沃野,秋收时便能麦秀两歧。
不知何时,苏赫走到了他的身旁,剑柄上挂了几只野味。
陈灵均知道,这是这个民族送别的礼节。若是想留,便将野味填入腹中。若是执意要走,就将这些珍味放回山林中。
陈灵均解下了剑袍上的绳结,修长的手指穿梭在流穗中,用动作替代了语言。
得了自由的野鸡撒了欢地跑走,陈灵均拿起搁在一旁的酒,为自己斟上。
“一柄好剑当识友。与你相知,是陈某一生中值得夸耀的事情。”
“虽说在你们这里,比起阳关三叠的古调,还是一杯酒来得实在,”陈灵均向剑冢望去,“一生得一二挚友,写写墓志铭也是好的。”
陈灵均转过身,脸上的神情,苏赫看不真切:“就此别过了,勿念。”
苏赫目送他远去,身后是永寂的山河。
第九十一章 锦帆归去已无家
这一程,路过落日衔山的平原广漠,路过渔樵早市的街巷,路过苕岸弄笛的塘坞。湖风清软催人倦,双鹊相争于嬉戏的池面,像是要持鱼换了盐酪。
芳草西渡,水云溶漾,风日晴和。
陈灵均止步于天陵的城门前。当年遭遇战火的城门,已经修缮一新,他还记得自己当年将姬瑛逼至墙角时,曾用剑在围墙上凿了一个窟窿。
如今破损的墙垛早已重新糊上了烧制的陶土,填补得比损毁前还要平整两分。
陈灵均抬头望了望城墙上的砖瓦,还是如记忆中的那般,一眼望不到边。
一路从逵罗风尘仆仆回到天陵,刚将马栓在城外的驿站,还未找个落脚处歇息片刻,就赶到了城门外。
他身上罩了梨白的外衫,衣襟前系了根缀着流苏的绳结。长长的绳结被风吹起,绕过他的肩侧在风中飘扬。也许是风刮得人脸上生疼,他下意识地想快点走过城门口,去避风挡雨的那一端。
“站住,”城门的守卫立刻拦住了他,“请配合我们验证你的身份。”
陈灵均有些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城门口有这么大的阵势。
那人似乎看懂了他的疑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天下太平了,这里本不该派这么多人手。要不是最近总有城外的大户逃税,上面也不会吩咐我们看得这么紧。”
陈灵均心中暗暗发愁道,我从六年前被剥夺了郡籍时,就再无能够验明身份的凭证。如今你们非要我出示,难道让我凭空给你们变出来?
忽然,陈灵均似乎想到了什么,从装了寥寥几物的行囊里翻找出一封信件:“我可是你们少主在乡下的穷亲戚,看,这上面还有他的印戳。”
“哥,你在干什么啊!”刚刚赶到的姬瑛有些无奈地制止了他,然后向城门的守卫出示了令牌。
“瑛儿,你是不是长高了。”陈灵均看着去年还够不到他肩膀的弟弟,已经和竹笋一样拔了节地长高,禁不住感叹道。
“哥,你也是啊。”姬瑛愣愣地回答他,忽然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我是来劝你先避避风头的。爹爹他办置了六七张刑凳,就摆在门前,盼着你回去时能够派上用场。”
“他能把我怎么样?”陈灵均笑了:“若他有胆量诛我九族,这个时辰正好不用挑。”
这一年他在逵罗与各方势力斡旋,若是还没有什么长进,那也太说不过去了。说来实是讽刺,当年生父苛责也未能摧毁的纯真,却被战争轻易夺了去。
看着身前大哥的背影,姬瑛忽然觉得,有什么已经悄然改变。他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但是大哥给他的感觉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陈灵均幼时常混迹于市井街巷,一路上有不少人将他认出。奈何他一向没有什么好名声,这一年在逵罗待下来,更是坐实了当年他弑杀族亲的传言。
甚至有人怀疑,当年姬家主为他正名只是作假,是为了迎合战争时期的特殊需要。
经过一年半的修整重建,当年被战火烧毁的房屋,近半数恢复了原貌。穿过闹市,赌坊里传来押大押小的喊声。陈灵均不由好奇探去目光,却看到赌桌上的赌客,早已不是当年那一批。木樨雕棂还是当年的模样,掷筛声也仿佛昨日的绕耳余音,可惜,终究是变了。
一只手突然从身边探来,凭借着多年来战斗的本能,陈灵均下意识就想闪开。可看清了来人的面目后,他的动作生生顿住。
坊间的石桥上忽然落下两个人,接着池塘传来一阵落水的声音。人们纷纷侧目,看到池塘有一个粗布麻衣的孩子,正紧紧掐住另一个的脖子。被按在池塘中的人拨开了那个孩子的手,拎小鸡一样将他摔到岸上,然后自己也艰难地爬上了岸。
河滩很浅,陈灵均抱着一个人摔到溪石上,只觉得骨头都要震散架了。
“你为什么要向魔寇趋承,他们害死了这么多人,那年我的哥哥们都去了边戍,结果一个也没能回来!”
虽然素不相识,陈灵均多少能够明白,这个孩子此时的心情。他不动声色将喉腔中的血咽下,右手按住剑柄:“留下一只手,我便不与你计较。”
门后出来一个妇人,拿着扫帚杆就将孩子往家里赶,孩子被揍得嗷嗷直叫,一溜烟钻进了身后的街巷。
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陈灵均撩起被水浸透的衣角:“早知道就穿皂色了。”
“刚才为什么不躲开,”看着大哥水里捞出来的模样,姬瑛不由叹了口气,“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没断两根骨头都算运气。”
“我摔下去都要断两根骨头,他摔下去还得了?我可不想一回来就闹出人命,你哥再不济,骨头也比那小子硬些。”
姬瑛愣在了原地。这好像是第一次,哥哥承认了自己大哥的身份。那么自然,好像天生便该如此。
两人走到一间客栈,陈灵均换下了一身湿漉漉的衣物,澡濯更衣一番折腾后,日已上三竿。
到达姬府起码还需要一个时辰,陈灵均是无所谓,可他身边还跟着姬瑛。好说歹说也是自己的弟弟,总不能饿着他。
陈灵均起身带姬瑛去客栈的后堂,那里是过往旅客打尖的地方。他和子椋以前可没少来这里,大多数地方都混熟了。
只可惜原先的店家,将这间客栈卖给了别人。
掌柜换了,客栈里的布置自然也换了,当初赌桌的位置挪出来,一番扩建后成了厢房。
“客官,您要来点什么?本店有红油素肚丝,爆炒河鲜,赤枣乌鸡汤,蒸新栗粉糕,白芨猪肺汤,还有塘里新捞的秋蟹,您看啊,一到这季节,螃蟹都肥得流膏呢。您要是喜欢吃些清淡的,莼菜羹,山药粥,木樨香露,梅花豆腐,哪个不是任您挑选。”
皮薄馅厚的灌汤包,只轻咬一口,鲜美的汤汁就溢满了唇齿,让人只得吸溜吸溜将滚烫的汤汁吞入腹中。支一口铜锅,用文火慢慢炖着卤料熬制的高汤。有人拿了一柄铁勺,往高汤中斟入料酒,一揭开锅,花酿的香甜便惹人馋煞了眼。
陈灵均点了几个菜,然后要了一盏清水和一壶陈酿。
“好嘞客官,”那人看了姬瑛一眼,瞬间明白了什么,“您还真照顾弟弟。”
等菜上齐,陈灵均将酒壶推到姬瑛面前,姬瑛苦笑道,到底是谁在照顾谁。
“大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亏欠你,是我害你没了娘亲。”姬瑛借着酒意,吐露出心中的真言:“有时候,我也希望我娘还在,这样我就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在做完每日的功课后,喝到娘亲手煲的羹汤。”
“你想多了,娘不会煲汤。”
姬瑛不由得瞪大眼睛,半醉半醒意识混沌间,又听到陈灵均说:“不然我为何要喝这么多年的牛乳?还不是因为温起来容易。”
等姬瑛完全醉过去,陈灵均将他安置在楼上的厢房里,给掌柜了一些银钱后,只身离开这间客栈。
他此前向天陵寄去信笺,明说了归来的日期,这也是为何姬瑛能在城门口遇到自己。等行至姬家宅院的府门前,门口的小厮看到他,果然进了门去通风报信。
陈灵均从未像今日一般,将姬家的大门看得这般仔细。
一排堂柱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上面有青铜的铸件,绘有狮虎螭首。铺首以鎏金漆之,五间三启,每扇门上以金钉点缀,代表着家族的门风,资望与威容。
他看到陆续有人从门前门后进出,搬来了刑凳,还有刑杖规制的木杖。那个方才进门回禀的小厮,跑到他的身前来。
“老爷说了,要想进门,先在门口受二十杖。”
第九十二章 过往心事寄林扃
也许是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陈灵均只是对那个小厮吩咐道:“都叫他们停手吧,搬来搬去的折不折腾。”
然后,像很多年前他爬上屋顶嘹歌那样,陈灵均对院内大喊:“姬家主,陈某已经在逵罗谋好了亲事,姑娘家条件还不错,陈某干脆就入赘他们家,省得扰您老人家清净。这一去陈某再也不回来了,您爱见就见,不见就从此别过吧。”
大门上兽首衔的铁环忽然摇动了几下,又恢复了平静。陈灵均欲再说些什么,然而话未脱出口,一根两尺多长的木条就直直飞出,砸得他一侧手臂有些发麻。
姬苍昊拾起被他拆下的门闩:“想走可以,先让我把你的腿打断!”
陈灵均本以为姬苍昊离得远,他还有时间反应。不想姬苍昊竟就站在门后,看他这架势,今日怕是不能善终了。
其实要放在平时,他不至于连一个人的存在也无法察觉。但就算是他,也做不到像表面上那般平静。很多事情,他都必须回来面对,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内心毫无迷茫。就在说出刚才那番话的同时,他的心中也闪现过无数种可能。
虽然现在看来,果然是他想多了。
姬苍昊手握那条门闩,对着儿子劈头盖脸就抽。十多下之后,他放下门闩环顾了一周,觉得周围的人着实碍事。
“愣在这里干什么,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姬苍昊遣散了围在门外的仆役,然后他将目光转向足足一年多不曾相见的儿子,语气就像在地窖里浸过一样:“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叫做规矩。随我进屋,让我帮你长点记性。”
陈灵均看着缀满金钉的门:“陈某记得呢,您不开侧门,陈某该怎么进去。”
姬苍昊怔在原地,他忽然想起在过去的六年里,璟儿作为一个外姓之人,从来是不被允许进入正门和厅堂的。
唯一逾格的事情,是让他进入姬家的祠堂,在列祖列宗的墓碑前受尽折辱。
“门闩都被拆了,以后姬家的大门,永远也不会拦你了。”
进了庭院中,陈灵均看到堂间枝叶垂蕤的青柏,心中忽然低叹一声。他骗了姬遥光,姬家的庭院中根本就没有能够两人合抱的刺槐。
不知是雷击还是蚁虫筑巢,当初姬遥光栽下的那一排刺槐,早就一棵都不剩了。
进了屋中,陈灵均被姬苍昊一把拽到了桌案上。结结实实两下镇尺后,姬苍昊将厚实的木尺抵在儿子身后。
“出去一年多,果然长本事了。连亲事都找好了,还回来做什么。”
“这一年多来,平原荒漠各处跑的,哪有姑娘看上我啊。”陈灵均知道姬苍昊肯定不会当真,此时拿这件事说事,不过是想找个理由教训自己。
“料你也不敢,”姬苍昊手上的力度加重了几分,“出去了一年多,你以为回来这么容易吗?”
陈灵均只觉得身后的疼痛越过了肤表,直直钻入骨髓里。镇尺先是落在他的臀峰,继而下移到腿根,将身后那点地方照顾了个遍。
虽然陈灵均忍住没有出声,可他的脊背还是因极力忍耐疼痛而起伏。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后背有力的轮廓若隐若现,匀称的身形,一看就是终年习武之人。
姬苍昊想问眼前这个孩子,这一年有好好吃饭吗,为何光长个不长肉,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一句:“知道自己错了,就把衣服褪了,跪到床榻上去。”
等陈灵均去了中衣,看着灵均背上添的那些刀戟剑伤,姬苍昊的心就仿佛被狠狠地揪住一般。
“为什么你身上,会有这么多的……”
这一年里随苏赫征战四方,收复了北荒和九疆,那里猛兽横行,毒瘴丛生,受点伤再正常不过。况且他当年在西神陵布下术阵,身体的损耗不可估量,即便有再丰沛的灵炁,也弥补不了受损的元气。
陈灵均找了件衣服遮住光裸的背脊:“你看错了,那些是今早摔的。”
奈何姬苍昊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再也无法维持原先的镇定:“璟儿,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过去的数个月里,你都没有往家中寄信?”
陈灵均也懒得再编理由,只是望着姬苍昊手中的镇尺:“给个痛快行不行,反正那些伤,也没你打的疼。”
经过刚才那一番棰楚,臀上已经微微有些破皮。比起布满了陈年旧伤的后背,臀上的肉还算细嫩。只不过抡了几十下镇尺,臀上已经布满了二指宽的肿痕。
姬苍昊强压下心中的不忍,抬起手臂狠狠地砸下,只一瞬,陈灵均的臀面上就浮现出一道白痕。
“去俯躺在床榻上,不然一会你撑不住。”
下一尺依旧叠在原先的地方,等镇尺离开,那道肿痕已经有些泛紫。
姬苍昊将他按在床榻上,每次落尺都比上一次重上几分。陈灵均已经失去了支撑的力气,他将身子伏在床榻上,修长的指节紧紧攥住了被衾。
镇尺对准他的身后不断地落下,屋里除了此起彼伏的责打声,只有从齿隙间漏出的丝丝冷气。
“你要是不愿告诉爹爹,爹爹不会再强求你。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好歹也是你娘留给你的东西,你就不懂得去珍惜吗?”
陈灵均却是被这番话语,狠狠戳中了心中的伤处:“我对不起我娘,她留给我的那柄剑,已经断裂成了碎片。”
若说此前挨的镇尺并不算心悦诚服,那他现在却是真真切切有些后悔了。可就在他感到后悔的时候,姬苍昊将镇尺扔在了床榻上。
“你娘将剑留给你,不是为了爱惜剑的。”
他抬起手给儿子的屁股来了一巴掌:“你这小子,从来就不会长点记性。”
说罢,他出屋去找来一些伤药,手上还拎着盏什么东西。
陈灵均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折腾,只得任家主给他上药。
姬苍昊轻轻揉了揉他臀面上淤血的地方,将药粉在掌心匀了匀,然后轻柔地涂抹到灵均身后的伤处。等药上好,陈灵均的身上已经被冷汗浸湿。
随后,他提起刚才一同捎来的茶盏:“你绣姨已经为你温好了,趁热喝吧。”
他知道璟儿爱喝,特意提前备好在这里的。
今早他就派人去百里之外的地方运过来,直到一个时辰前才送到。
不想陈灵均只是将那盏盛了牛乳的茶盏,随手搁在一旁的桌案上。
“我早就不喝了。”
姬苍昊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接下一句。
“璟儿,整整两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能试着原谅爹爹吗?”
他以为儿子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已经选择将过去的事情放下。可他却不曾想过,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璟儿,我知道过去的伤痕难以弥补,也明白这样对你来说不公,但是我还是想问一句,”那句话哽在喉腔中,姬苍昊几番犹豫后,终于将它倾诉出口,“事到如今,你还愿不愿意唤我一声‘爹爹’……”
陈灵均侧过头去,许久,姬苍昊听到他说:“下次吧。”
第九十三章 望断荆门郢树烟
沙沙,沙沙。
就像搁在镇纸下的生宣,被窗牖外那阵微风吹起边角时,纸料间相摩挲的声响。
近时可以看到粗糙树皮上的结节,可以看到曙雀钻过叶隙,投照在绵延起伏的山峦之上。远时,树瘤里剜出的嫩芽早已看不真切,取而代之是万仞峭壁上那片欲滴的翠色。
他坐在那只雪白的风隼上,感受着林叶间如浪潮般起伏的尖啸声,看着漫山遍野一畦畦油绿的秧苗。水旦或是甘侯成片成片铺在田垄上,几缕晨炊在农舍青石板瓦的檐上袅袅升起,转而没入山岱间的烟黛色中。
那是尧鹤在早课时带他出逃,乘风隼游于天陵郡境内的场景。那时他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里最大的烦恼,无外乎哪家酒楼中的珍馐过了时令,哪家赌庄里的赌客有些棘手。
陈灵均挪了挪快要散架的身子,想伸手去够压满了枝梢,味甘而涩的林檎。那种果子虽能止渴,可咬在嘴里怕是要酸掉了牙。他只不过想带回去,让江家那个敢诋毁先生的牲畜,尝尝牙根生疼的滋味。
这番动静惊动了姬瑛:“哥,你要拿什么,让瑛儿来取吧。”
瑛儿脆生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陈灵均忽然惊觉到,如今已是郡历六百七十二年了。去年春天尧鹤大哥就战死在了沙场上,刚才所看到的景象不过是梦境。
知觉又仿佛回到了身上,昨日被镇尺一番棰楚的伤痛提醒着他,如今他正躺在姬家庭院内的某处床榻上。
陈灵均将被褥往臂弯中拢了拢,他想,只差一点就能摘到那颗酸果了。
“大哥,我昨日不是告诉你要避避风头了吗。”
不用想,也知道昨日是怎样一番惨象。那么厚重的木杖砸在身上,光是看着就感到脊背生凉。两年前姬柔掀起军中叛乱的时候,他曾被俞济旻下令打断过双手。那样的痛楚,他只挨了一次,便这辈子也忘不掉。
回想起当年大哥在庭中被父亲杖责时,只几杖便见了血,他却从来不肯吭一声,好像只要痛呼出声,便是在对父亲示弱。当时自己一直不理解大哥为什么这么做,后来才隐隐明白,为何明知这辈子都难以洗雪沉冤,大哥也不肯向父亲妥协半分。
可是现在才明白,已经太晚了。当年他只知道恳求父亲放过大哥,却不知对于大哥来说,这种举动,无异于否定了他对命运最后的抗争。
陈灵均似乎有些渴睡,姬瑛起身去窗户前,将之前卷起的竹帘再次放下。
晌午的时候,姬苍昊拿了药盒来帮他上药。他用尽量轻柔的动作,将儿子身上那层薄薄的中衣褪去。原先隆得一指多高的肿痕,经过一夜的恢复已经淡了许多。只有臀峰尺痕交叠的几处还泛着青紫,微微有些破皮。
为了帮他拍开淤血,姬苍昊又对着他身后扇了十几下巴掌。虽说手劲不大,可还未愈合的伤处本就异常敏感,这些巴掌,足以让他疼得喘不过气来。
姬苍昊疾疾地落了两下巴掌,直打得灵均咬破了唇角:“现在知道疼了,当初离开的时候连头也不回一个。你怎么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阻拦你去逵罗?”
陈灵均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他怔怔地望向自己的父亲,不知道家主这番话到底有什么用意。
“我多多少少能猜到,当初姬遥光逼你立下血誓,是要让你去做什么。再说了,那个时候的我,又有什么立场来阻拦你。”
姬苍昊叹了口气,为人父母的,又怎么斗得过自己的孩子。再怎么斗,先认输的总归都是父母。
然而这样单薄的话语,显然很难说服陈灵均:“如果你真的心无芥蒂,当初又怎么会一年多不曾回信?”
“我只是气你什么事情都不愿与爹爹商量,让爹爹即使想帮你分担一些,都苦于不知道该从何帮起。”
上完药后,姬苍昊看了看儿子身上的伤势:“这么点伤,下床走动还是不成问题的。”
陈灵均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姬苍昊又说:“既然能下床走动,就随我去正厅用午膳。正好今日人都来得齐,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对他们说。”
饭桌边上,陈灵均咬着筷子。
他很专心,很专心地在走神。
就在昨天,姬苍昊和姬瑛彻谈了整夜。他们聊到当年那场姬遥光蓄意谋划的血案,聊到姬瑛和灵均共同的母亲,聊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整场谈话中没有任何的拘束,两人抛开了父子的身份,只是心平气和地交谈了整宿。
姬苍昊想让陈灵均认祖归宗,恢复他嫡长子的身份。他想以此作为这些年对灵均亏欠的补偿,又不想让兄弟两个人的关系为此闹僵。
直到姬苍昊在众人面前宣布了此事,陈灵均才明白为何父亲会突然叫他过来。姬苍昊想让他在明年的冠礼之时,正式祭祖归宗。而这样隆重的仪式,必然是越早筹备越不失稳妥。
陈灵均将筷子轻轻搁在了桌上,脸上并未流露出半分欣忭的神色。也许是在逵罗习惯了与人斡旋,他微微上翘的眼梢,竟有几分摄人的威势。
那时逵罗的朝堂上,各方势力风起云涌。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防他人暗渡陈仓,即便这样还是被人钻了空子,差点将命留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
本以为离开了逵罗的朝堂,他便永远告别了那段与人明争暗斗的生活。没想到,即使回到天陵,他也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作为当事之人,他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天陵姬家的嫡长子究竟意味着什么,家主不会不清楚。
而这么重要的事情,在当事人不予参与的情况下,便草率地做决定。他可以理解姬苍昊想要弥补过去的心情,可他却无法有半分赞同。
“在座的各位,陈某有什么底细,你们再清楚不过。如今陈某早就不是天陵郡的人,更遑论继承天陵姬家嫡长子的身份了。”
“我陈灵均在这里立誓,无论曾经,现在,还是将来,姬家的嫡长子,永远都只有姬瑛一个人。我陈灵均,此生再不入姬家宗堂的门槛。”
姬瑛眼睁睁看着哥哥夺门而出,竟不知该如何挽留。他从未见过大哥的态度如此决然,没有半分让步的可能。
厅堂之中的人们面面相觑,姬苍昊再也顾不得其他,只身追了出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不顾灵均的想法擅自做决定,让本就脆弱的父子关系再添裂痕。
“灵均,再给爹爹一次机会,爹爹只想让你能够名正言顺地待在姬家,爹爹……”
陈灵均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您作为一家之主,从来都是为你的族人考虑,这些陈某都已经认了。可您如今又要半路易辙,您想过这会给姬家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如今陈灵均因为逵罗的关系,已被整个九郡仇视,就算他自己不顾忌外人的目光,也要考虑整件事对家族造成的后果。
姬苍昊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喃喃道:“那些都不重要,璟儿……”
“就算那些都不重要,您有为瑛儿考虑过吗?您没有经历过,自然不会知道一个突然失势的人,究竟会遭受多少的闲话。”
“我已经亏欠瑛儿太多,哪怕恢复这个位置一天,别人又会用怎样的闲言碎语对他?”
第九十四章 身如不系之舟
时光太过久远,久远到让人产生恐惧。
“这个人真的存在过吗。他走过的路,他看过的人和物,他错身而过的时光,他历经过的秋冬变换。这一切曾经发生过吗?”
即使梦中无数次重拾故人的音容,梦醒后也只是见案上积了一层秋霜,白露溥溥。
被户棂剪碎的重重叠影委于青石阶台,与墙隈间的苔痕相依相偎,而后,也不过在史书中留下一句,“身后宗庙醮祀不绝”。
可是时空多么辽阔,而一个人容身只需要尺寸之地。抹煞一个人的存在,又能换来多少留白。他想了很多年才明白,并不是有人去刻意淡忘,只是当一件事情在琐碎的日常中再掀不起波澜时,它便失去了被忆起的价值。
云散风流,好梦不常留。等姬家庭院已是一副秋冬肃杀之景,陈灵均收到一纸捆于鸟身的信笺。他拆开绳结将信纸取下,微带病容的脸上闪过几分光采。
那是少年人独有的光采,再在这世上摸爬滚打数年,便看不得这样的神采。
在当年战乱平息后,姬苍昊便为他收拾出了新的住处,可惜他只身去了逵罗,那些楼宅便空置了出来。这几日府中的仆役用堂前铜缸里的水,浥湿灰尘洒扫了一番,那栋带庭院的阁楼便能住人了。
为了防火与方便汲水,人们通常会在宅院里放一口大缸,并称其为“门海”。陈灵均看着阁楼前烧成古色的青铜水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后的日子还长,姬苍昊生怕逼急了儿子,让他再跑出去个一年半载,只得将原来的念头暂时搁在一旁。这孩子从小便爱顶撞自己,每当他被气得想除了那孩子的衣裤一顿伺候时,都会在心中默念,这孩子的脾气随他。
事到如今,他终于理解了当年老家主的无奈,然而二弟一家惨死,姬柔伏诛自尽,如今他又有什么颜面去老人家的坟上烧一炷香。直到几天前陈灵均说出那一席话,他才明白了这一切恶果的因,竟都是他自己种下的。
当初老家主佯装病重将他召回,二弟就此失势,从而对他这个大哥怀恨在心。
奈何他了悟得实在太晚,晚到亲人的尸骨已寒,他与儿子的父子情分已淡。
姬苍昊踱步进了灵均的院门,看他正在凝望院中央的那一口大缸,便开口问道:“你看出了这口缸有何特别之处吗?”
“储水多,足够扑灭一场大火。其他楼阁前放置的都是圆形的水缸,惟有这里是方形的。”
“在你眼里,爹爹从来都是将家族放在第一位,”姬苍昊用手指点了点儿子的脑袋,“这口缸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爹都舍不得摆在院里,在其他地方当然见不到。”
“好,那我问你,”出乎姬苍昊的意料,陈灵均眼中是他看不透的认真,“我和家族对你来说,究竟哪个重要。”
姬苍昊怔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知道灵均要的不是一个草率的答复,也正是这样,他无法在短时间内给出答复。
陈灵均却是不再等待,他将衣袍下的左手伸出。当初璃玦发作时,他的手背上曾出现过与他额头金痕相仿的印纹,虽然姬遥光最后的灵识消散之后,那些印痕也随之存在的销亡而消散了。
此前在等待姬苍昊答复的时候,他已经在手中捏出了一个指诀。黑玉璃玦顺着他手上的脉络,一点点分离出了他的身体。
“随苏赫收复北荒的时候,我们在岷山内围发现了数道禁制。这些禁制遍布着荒山,九疆,甚至在拓海都有它的踪迹。”
“九郡和逵罗本属同源,当年布下这些禁制的人意欲何为,早已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百年之内战争必然再起。”
陈灵均并没有看姬苍昊,他只是望向姬家后院的脉脉青山:“那些禁制现在就封印在这璃玦之中,当初我融合了姬遥光留下的那块灵魄,现在我将这个还给你们,权当是璧还失物吧。”
一过晌午,饭馆里的生意闲了下来,一些伙计就靠在食肆外的酒幌前打鼾。不知是不是对面酒楼的栀子灯窜入了梦中,明明已值深秋,他们的脸上却浮现出了盎然春意。
陈灵均轻车熟路拐进了某条巷子里,一眼便辨出那家饭馆前的身影。
他们在饭馆中随处择了个位置坐下,引来门口伙计怪异的目光。
全身裹在衣袍中的人率先喊出暗号:“九宫逢甲为直符。”
坐于黑衣人对面的人,不紧不慢答道:“八门值使自分明。”
江子椋将裹在身上的厚厚衣袍取下,煞有其事地对陈灵均说道:“幸会幸会,原来真的是你。”
陈灵均将外衫随意披在椅背上,齐腰的长发漫于衣脊之上,比起江子椋里三层外三层的夸张扮相,他一身的穿着显得清凉许多。
“怎么,一年不见,你还瞎了不成。”
“你都不知道,小爷我费了多大的劲才逃出来。老头子把我软禁在家中,派了十几个侍卫日夜轮班守着我,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出来见个人吗,至于这样大张旗鼓地折腾。”
陈灵均想到早上收到的那一纸信笺,上面的字分明是用炭灰写的,心中不觉有些好笑:“子椋,我前几日的时候,在睡梦中梦到了尧鹤大哥。”
“他带我乘风隼游于天陵境内,俯瞰这一带的河谷山川,路过一棵林檎树时,我本想摘一颗酸果给你尝尝,可是梦到这里就断了,我也不知道后来酸到你没。”
江子椋还未来得及揶揄两句,又听陈灵均说道:“子椋……我们去看看流萤姐吧。”
他们途中更换了马匹,搭乘了木船。最后渔夫撑着一篙小舟,将他们带到了天陵南境的清溪小筑前。
尧鹤死后,阮流萤便一直索居于家中,平素连与人来往的书信都断绝,无论是中秋的赏月还是元宵的庙会,几乎没有人见过她外出。
陈灵均也曾向人打听过一二,只知道昔日的玩伴,如今竟一度想要去寻短见。
在阮家的门外徘徊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终于被门房放了进去。
阮流萤待在闺阁之中,在楼上远远地望着他们。背离着朝光的那面,她的身影就像是宣纸上一团灰扑扑的黑影,浓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渍。时近黄昏,日色已昏沉。阮流萤伸出细得如同骨柴的手,扶着雕有珍禽异草的葛栏,一步一曳地挪下廊梯。
也许是她眼中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无论是陈灵均还是江子椋,都识趣地没有去扶。
阮流萤将手中的木拐轻轻掷于地面,无声抬起头,就这样静止不动地看着他们,好像一座刚烧好出窑的陶俑,又像一个半只脚踏入坟墓的年暮耄老。
撕得并不平整的一段软罗,将她颈上那道深色的勒痕掩去。
她沉默地转过身,带着他们去了小筑旁的一座衣冠冢。
尧鹤的尸骨被带回了家中下葬,这里存放的不过是一些旧时的衣物。
一座竹椅在风中吱呀作响,陈灵均伸手想去抚衣冠冢上的碑刻,手抬到半空中却又戛然止住。
阮流萤并不看他,只是将手臂搭上冰凉的椅背:“人已经走了,可一到仲秋的时节,他乘凉用的竹椅,还是会像这样摇荡。”
竹椅发出的吱呀声响,心中欲说还休的话语,一并淹没在风声中。
陈灵均将额头抵在墓碑前:“尧大哥,以前你总是说我只肯叫流萤姐,不肯叫尧鹤哥。其实在我心里,你们都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不愿弃我而去,真正用心待我的人。”
“如今我想真心唤你一声大哥,尧大哥,你能够听见吗……”陈灵均扳在碑石上的手指,已经微微有些泛白:“是我对不起你和流萤姐,我本有无数的机会为你,为万千在沙场上丧命的士卒报仇,可是我带回天陵的,不是魔军将领的头颅,而是一柄化作废铁的剑。”
阮流萤倚在碑石旁,任泪水漫上了脸颊。后来江子椋才知晓,方才她对灵均说的那一席话语,也是她今生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了姬家的宅院,陈灵均将屋内的一切都收拾妥当。
他向江子椋借来一把剑,砍断了这间阁楼上的房梁。偌大的阁楼应声坍塌,陈灵均收起剑,将一张点着的信纸扔在了废墟之上。
江子椋接过剑柄,有些不忍地问道:“就这样走了,真的好吗?”
在最后,陈灵均忽然期待遇上什么人。
可他终究还是什么人都没有遇上。
第九十五章 侬今葬花人笑痴
满天陵都在追捕的人,此时就站在天陵最高的山峰上,将一壶酒倾倒在面前的石碑前。
“娘,我替你回去看过了,他们都过得很好,再过个三五年,他们就会将我遗忘。眼下,这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江子椋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将一绺绺丝线所串起的纸钱点着,洒在坟冢的四周:“伯母,您放心,有我江子椋在,就是牲畜都给喂肥了。要是您在那边的钱不够用了,尽管托梦让我给您烧。”
漫天的纸屑化为一点点灰烬,深埋坤舆中再无迹可寻。
陈灵均最后回望了一眼故园的山川,秋色漫上了山岭,向极远处眺望,还能看到有一面酒幌,在杳茫的烟色里飘荡。
“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娘亲葬在这么高的山上。现在才懂得,无论天陵是起风还是降雨,她都能够第一个知道。”
江子椋无言,只是轻轻拍了陈灵均的后背。直到落日熔金,直到夕霞铺江,他们搭乘一只小舟,漫无目的地逐着浪花,看夜阑风静縠纹平,将余生和雨声一同寄于江中。
等出了天陵郡,江子椋忽然对身侧的人说道:“灵均,你还记得吗?当初你出发去逵罗的时候,我曾说等你回来了,我有话想要告诉你。”
陈灵均正在摆弄剑柄上的流穗,闻言抬起头来:“难道我送你的另一沓字帖,也被你当炉炭烧了?”
罕见的是,江子椋脸上没有一丝嬉笑的神情。陈灵均感觉有些疑惑,他将修长的手指伸到江子椋面前晃了晃:“怎么了,难道你烧的不是一沓字帖,而是两沓?”
江子椋却没有再接话,他沉默了良久,数次想要开口将一切说明,却又欲语还休。
最后,他只是说道:“当年你在我澡盆中泼墨水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算算看,现在十年的期限是不是早就过了。”
“那怎么行,”陈灵均面上毫无惧意,“像你这种纨绔报仇,一天都嫌晚。”
他们找到了叶言微,得知他已被伏良收入门下,潜心钻研岐黄之术。陈灵均让叶言微和伏良将自己这些年写的字稿,捎给出去游历尚未归来的先生。
陈灵均告诉叶言微,他是自己一生的知己。叶言微只是笑着说,人生如逆旅,你我皆是行人。今日一别,日后定当再聚。
直到数十年后,叶言微才明白,当年灵均是来向他道别的。
当他再回到这个地方,看着灵均曾倚过的门沿,想到当年那个少年眼中的一丝不舍,终于理解了灵均当年是何种心境。
可惜当年的他怎会料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微湿的海风拂过了面颊,曙雀出于汤谷。云光未盛,远海之上是碧波泛舟的惬意。
陈灵均眺望着海面,眼里倒映出波澜壮阔的景色。
他轻柔地拢了拢额前的碎发,哼唱着一支悠扬而残破的古调。
“子椋,就在这里和我告别吧。”少年蓦然起身,伸手触碰舟侧起伏的海浪,而划出的每一道痕迹,都被海潮迅速地抚平。
江子椋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拉回陈灵均:“别站到甲板上,当心海浪把你卷走了。”
陈灵均只是弯了弯眼睛,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甚至还带着孩童般的狡黠。
“我这辈子啊,尝过清晨最新鲜的羹酪,斩过拓海涯下的渊囚,写过一生最得意的那道符,也不枉来世间走一遭了。”
“灵均,你……”江子椋强忍着心中的不安,用颤抖的手替他披上衣衫。
陈灵均被迎面而来的浪花打湿了全身,不由开怀大笑。
“子椋,我终于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希望不会为时过晚,”他望向一片杳茫的天际,“如今,就算葬身于碧海之上,也了无遗憾。”
江子椋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少年瘦弱的身躯,仿佛要挽留住他即将消逝的生命。
然而少年最后的笑意,化作淡金色的晨雾,融入清凉的海沫飞浥间。
他腰间的长剑落入了海水之中,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掩进了青史厚重的尘埃中,永久地成为了过去。
天地间,江子椋一人无助地站在甲板上,海天之隅云卷云舒,仿佛一切如常。
只是那唤作灵均之人的音容笑貌,他此生再难相见。
远处的山岱笼罩于雺晦,目中尽是烟色袅绕,而此情此景,却徒然生出身无所寄的缥缈幽隐。
“我输了,是你重要……”姬苍昊伫立在清冷的薄雾中,轻声呢喃道:“灵均,这天地之间,还有什么比得上你重要?”
三月初三,草长莺飞。
叶言微收到一封家书,上面是潦草的两个字:“回家。”
廿载如一梦。
坐在异域风貌的庭院中,身后是黑魆魆的山脉。曾经停留此处的少年,一颦一笑音容宛在,就这样误了他一生。
江子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逵罗魔族的酒,是久负盛名的甘洌,在寒秋节气着了霜更显清凉。在这里没有凉州的湖光山色,他却甘之如饴,眷恋难离。
魔君苏赫有时也会来,他膝下已是儿女成堂。两人在月下对酌,却是相顾无言,思绪万千。
深庭梨花又白,有什么化作了雨,无形地流淌于血液之中。
门扉忽然轻动,姬苍昊快要阖上的眼,瞬间亮了几许。
“灵均,你回来了吗?”他快步穿过堂前越过厅门,门后却什么也没有。
来的只是一阵秋风。
------------------------全文完-----------------------
番外四 落絮游丝亦有情
犹记得那年阴风阵阵,黄沙漫漫,车队的两旁是十里招魂幡。将士的骨灰铺满了归家的路,人们经过此处,纷纷取下囊中的酿醑,将其倾洒于尘沙中的骨灰上。我听到有同僚在窃窃私议,还未来得及将话听个彻尾,我便翻身上马在数十万大军的潮涌中逆向穿行。
那时,我觉得那浪潮将我衬得像一条鱼。奋力扑闪在浪点,不愿被海浪卷走,仿佛只要再迟疑片刻,我便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所幸的是,不同于以往赌坊里的倒运,这一次我没有赌输。我看着灵均站在那里,一手随意搭于马鞍的鞍桥旁,就这样回望着我,好像刚才在军中掀起滔天大浪的人只是与他同名同姓。
他解下一坛酒。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按醉饱的程度来说,一坛老窖的酒,抵得上三坛女儿红。我喝得囫囵半醉,朦胧中听他指着远处的车马,指着车队中那个白色的骨灰匣说道:“子椋,我不明白,难道那里不该有我的骨灰吗?”
后来我才知道,早在那个时候,灵均就已预料到他自身殒灭的结局。在西神陵上布下的那一百三十七个阵枢,让他身体的损耗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之后我从苏赫那里得知,灵均在逵罗时曾两次被人下毒,在鬼门关前走了两遭。
可惜直到他肉身殒灭,魂魄消散于海浪之间,永不入轮回,我才察觉到他的那些举动,像极了一个生命走到尽头的人,在对尚且留恋的事物辞行。
而当年因为我一时的犹豫,未能说出口的话语,就这样永久地封存在我心里,青苔丛生,藻荇堆塘,再无人捃拾。
后来我在他留下的物什中,寻到一封遗言。那张信笺上,只有半页的笔墨。如果他知道这半页纸上的内容让我背负了一生,会不会为他当年那些恶劣的行径,说一声抱歉?至少也该为在我澡盆里泼墨水的事情,道一声歉。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如他说的那样,走得了无遗憾。他曾帮苏赫血洗逵罗的朝堂,那些主张发动战争之人忌惮他,不敢轻举妄动。他要我隐瞒他已死的消息,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前程。
笔锋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只是停下蘸墨,又似乎是因为无话可说。最后他在上面写道,如果我愿意便记着他,不愿意就烧了这封信,让他好循着这封信来夜半索命。
他以为看到这句话,我便不会那么难过了。
他可曾想过,连魂魄都不复存在的人,又能拿什么来索命?
每当念到那封被岁月揉皱的信纸,我便会自嘲道,他傻,我也傻,我俩般配。
我一生做过许多出格的事,但只身一人来到逵罗,甚过了之前的任何一件事。
临走的那天,我第一次跪在父亲的面前,深深地给他磕了几个头:“孩儿不孝,这一动身,便再也不知归期。”
我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尽力阻拦,没想到他只是背过身去:“确实不孝。”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在逵罗也待了这么多年。阮流萤在我和灵均去看望她的第二年,自缢于天陵的家中。自此以后,当初形影不离的四人,只剩下我一个。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这些往事。前些年忙于九郡和逵罗往来的事务,每至深夜困倦之时,基本沾了枕席便睡。而这两年空暇的时间里,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个少年手握长剑,意气风发的模样——好像只要记得他,我便还是少年的时候。
我拿了些酒,我知道如果灵均还在,他会让我喝上一些的。可是酒杯握在手中就放不下了,一如我这一生,有些人,有些事,一旦记住,就忘不掉了。
借着酒意,我忽然想到当年随我远征的那柄剑,大概已经生锈了。
想来灵均掉进海里的那柄剑,也已经生锈了。
番外五 三春白雪归青冢
竹犀斋制的伞颇负盛名。
搭好一个竹篾拼成的架子,糊上一层桐油漆过的纸,防蛀,装褙,便是个模样。
那种伞在清屿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
连片的乌篷船,在青砖黑瓦的屋檐下辐辏接壤,未着渔蓑,未揽纸伞,也不必在成串的雨珠中狼狈慌张。
我让程伯撑了一篙小船,载我渡过护城河外的桥洞口。姑母,姑父从远处过来省亲,带着他们两岁的小儿子,还未起名,单唤一个璟字。
比如今年轻廿余岁的我,还未见过那个表弟,只知道他刚来到清屿,就把堂兄堂姊对我的回护关爱,抢去了十之七八。
我当时心想,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可姑母在未远嫁天陵前,对我百般疼爱,一想到不时便能见到姑母,我的心情就已纾解了大半。
在我这一个辈分,我本该是老幺。都怪姑母还未和我商量,就给她这个侄女添了个弟弟。我气鼓鼓地跑到姑母身前,将整个身子埋进了她的衣袖中,扯着一手背的眼泪鼻涕,跟有多大委屈似的。
现在想来,当时听到的那一声姊姊,就像隔世的叹息。从一切伊始到终结,我只不过见证了那个说话咿咿呀呀的孩童,究竟是如何数经波折,最后音杳形销,仿佛这个世间他未曾来过——
他被他的父亲托在怀里,我听到他唤了我一声“姊姊”。隔得有些远,那个孩子身上的奶香便显得有些淡。我下意识走近了一步,将伞随意搁在了江面上。我瞪大了眼睛,从他轻轻颤动的睫毛,一直打量到白藕一般的手臂。
“这是弟弟?”
时隔多年,我只恨当初的自己,忘了将心底早已准备好的质问问出口。姑母在这里住了半年,他们启程回去的那天,我解下剑鞘上的流穗,偷偷绑在了弟弟的脚踝上。数年后姑母的丧事上,他将那段流穗系于陪葬的两耳司母辛鼎,我怎么会忘记,那一年,他才六岁。
我已经有多年未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我所知道的只有两件事:
前年有人在市井喝醉了酒,大喊要将陈灵均抄家,以告慰一众死去的弟兄。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毕竟谁人不知陈灵均出身于天陵的姬家。可事情偏偏还就闹大了,这位酒后闹事的流痞,被路过的人当场扑倒在地上。二人扭打成一片,还引来了官府。
未闹出人命,最后这件事便草草收场。按理说,这种无中生有,有中生无的市井陋闻根本不足为道。可后来官府的人一查,方知那个打了酒后闹事者的人,竟然就是天陵姬家的家主。
而原因,只是那个醉汉诋毁了他已被逐出门墙的儿子。
还有一件事情,在陈灵均从逵罗回到天陵的那短短数日里,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天陵的书信。雪白的风隼停在我的庭院内,我拆下它腿间捆着的那封书信,发现信中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面。
那是灵均离开清屿时,父亲亲手交与他的那块,象征着清屿郡的符令。
我身下的这片土地毗邻冰海,数年逢一场雪,其景久负盛名,曰为“映雪红梅”。穿过神道,枝上的红梅着了白凇,背朝着冰封十里的海面。
即使周身冷冽,却依旧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沧海横流,海潮退去,长峡合为一线。拓海的南北河流相交汇,灵均离开的那年以后,清屿再也没有下过雪。
番外六 草木摇落露为霜
直到护城河的水断流,城门重修,坊间依旧流传着这样一段话:如果你路过天陵姬家的大门,会发现无论寒冬暑夏,这里从未插上过门闩,因为老家主怕儿子有朝一日归来时,会进不了家。
露往霜来,自那之后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可姬家后院的那一场大火,时常萦回在我的梦中。
失火庭院中储有的水,足够扑灭一场大火。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只是烧毁了大哥曾栖身的那个庭院。
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冲进被火烧得吱呀作响的房屋中,试图抢救回什么东西。而当我看到那双烧伤的手,捧回的不过一把余烬时,我便冥冥之中有种预感。
大哥这次,是真的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据说房梁上的断面很整齐,就像是被一剑削断的。
大哥似乎是在刻意抹去自身存在过的痕迹,让他生平再无迹可循。
他如愿了,一场大火烧过后,这里连一件他曾穿过的衣裳都未能留下。
父亲在废墟旁伫立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他是座随时光朽去的石俑,又仿佛他只是涧边的青石,看着往事空陈于眼前,无法再添言语。
郡历六百七十九年,逵罗的郡主苏涣自愿来天陵作质,而随行的物品只有一架瑶琴。说来奇怪,她眉眼间的神态,虽寡淡如隔夜的残杯冷炙,却有一种道不清的痴愚意味,让人并不觉得乖戾。
我时常到天陵的后山去眺望,某日,我正踏上山顶的最后一级石阶,忽然看到有人已经先我一步到达了那里。
我将随身携带,用来挡风的罩卦递给了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涣捋顺了被风拂乱的长发,目光望向山岚尽头的薄色:“等一个人。”
我觉得很巧,因为我也在等一个人。
郡历六百八十四年,那时谁又会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一个不归之人?
珠流璧转,时光匆匆过去了数十年,父亲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大哥的踪迹。
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有人在西陸见到过大哥的身影,当下打点了行李,拖着被病痛折磨已久的身体,到那座荒无人烟的山上,住了整整两年。
等后来他回到天陵时,我终于明白古人所述的那句“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究竟是何种模样。
日子过得久了,很多事情都会遗忘。不知何日起,父亲开始反复地叨念着一句话:“瑛儿,父亲老了,什么也记不住了。”
有时他会突然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个哥哥”,接着又问道,“他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家”。
最后,他总是喃喃自语道:“等你哥哥回来,我们一家人吃顿团圆饭……”
不知不觉,又到中秋了。
父亲坐在门前,望着一树梨花。梨花又开了,并不是春日已至,只是秋日气温不降,花儿以为是春天来了,便去争抢着枝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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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楼最近开了一篇新文,讲的是一个人渣弟控和他弟相爱相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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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9:2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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