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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完结修文)[第3页] |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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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天外征鸿寥唳 姬苍昊将手中的藤杖凌空一甩,指了指他的后摆:“褪了。” 陈灵均对上父亲的目光,眼神没有半分的怯懦。 “陈某从未觉得自己有错,这些年顾念往日情谊,也就咬咬牙忍了。可是几月前那场祸事,让陈某多多少少明悟了一个道理,不能再任人鱼肉。这副身体虽然不值一文,却也是娘亲留下的。陈某又怎能看着它被毁伤,而始终无动于衷?我们既已非亲非故,您又有什么理由阻拦我?” 姬苍昊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仿佛有怒火在漆黑的眼眸里燃烧。接着他抬手就是一鞭,藤杖挟着破风的响声,直直落到陈灵均身后。 房间里连火炉的炭灰都喑了声,只剩此起彼落的责打声。 陈灵均觉得身上被火过了一遍,而完全没有停止的兆头。 等他终于松开了攥紧的手,姬苍昊再次命令道:“衣服褪了。” 陈灵均忽然没有了反抗的斗志,甚至感觉有些迷茫。他褪下外衫,将里裤也褪下,然后伏到床上塌腰耸臀。 姬苍昊连甩三下,每一次都打在臀峰上,臀肉被压得陷进去。一道道青紫的棱子浮现出来,未破皮流血都算十分勉强。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士兵抛下妻儿奔赴战场,你知不知道,逵罗的魔寇是怎么对待九郡俘虏的?你在我的手里,只会受些皮肉之苦,可若是被魔寇抓住了把柄,却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陈灵均的声音更显沙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生在九郡,所以我不可能做出背叛九郡的事情。可我难道连难过的权力,也要被你们剥夺吗?” 陈灵均濒临失控的边缘,背后却传来一阵温暖,须臾间安抚着他躁动的情绪。 陈灵均想说的话被戛然止断,只剩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 姬苍昊站在背后,将儿子拢进怀里,仿佛想要感知到他的心跳。父子连心,每当孩子心里感到痛苦,父亲又怎么会好过? 陈灵均试图回应这种羁绊,奈何心里无声地落泪时,眼眶周围却是干涸的。 姬苍昊将藤杖轻放在床榻上:“你才回来没多久,我就又是训斥又是责打。再这样下去,你是不是又要逃到清屿去了。” 陈灵均刚想起身,却被按住了腰,押回待宰的砧板上。 姬苍昊往他身后落巴掌,陈灵均感觉身后一阵酥麻:“我好歹也是你老子,就不能给点面子吗,动不动就忤逆你爹,真以为自己是小祖宗啊!” 陈灵均揉了揉惨不忍睹的屁股,十几道棱子交错在一起,还有巴掌扇过后一片均匀的颜色。他偷偷看了眼姬苍昊的神色,好像是消气了的样子。 但愿逵罗不要来个突袭,不然明日铁骑迎战,那滋味真是销魂…… 几日后,西线传来的战况不容乐观,楚渊郡的几个州被逵罗占领,并着魔帅苏赫出征的消息。 这一步棋,逵罗谋划了很久。进展虽说不是一帆风顺,却完全谈不上败势。 魔帅抬起右手,将狰狞的白鬼面具戴在脸上。因为常年握兵器,那双指节分明,苍劲有力的手上,有着均匀的茧。 直至遇到姬家那个先天灵炁之人,苏赫才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仅仅参与了一次战役,就让魔族在天陵境内的精兵大伤元气。暗探送回的消息里,无一不提到“陈灵均”这个名字。 当初他们在岷山初遇,虽然也曾经交过手,却未想到陈灵均有这般能耐。 这个陈灵均,和自己的老师有极深的渊源。苏赫抚上身旁的剑鞘,脸上的笑容有些玩味。若不是如此,当初就算心生惜才之意,也会毫不犹豫将他抹杀。 翌日,逵罗的军队围攻天陵。姬苍昊指挥着军队与苏赫周旋,却能完全不落下风。 混乱的交战中有一个人单枪匹马冲进了敌阵,瞬间被兵戈淹没。姬苍昊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陈灵均手里拿着一把断刃的剑挡开箭矢,手上还拿着几张晦涩难懂的字符,一股脑全往魔军的方向扔过去。 魔族布下的煞阵瞬间瓦解,苏赫果断地放弃,转而将矛头指向陈灵均。 陈灵均却跳下马,欺身上了另一人的马匹。那个士兵被粗暴地拽下马,顺便被陈灵均夺走了手中的兵器。 不过瞬息间,陈灵均就开始和苏赫交锋。远处九郡的军队想来救援,苏赫却早已料到这些,布置下了一时难破的阵术。 陈灵均手中三尺青光流转,剑势所到之处众军退散。苏赫举起刀身挡住了这一击,却是被卸了暗劲身体一倾。 陈灵均一言不发,只是全神贯注地寻找空门进攻,将苏赫逼得用出了术阵。陈灵均的眼睛连放光彩,聚精会神注视着苏赫施展的手段,一刻也不肯挪开。 忽然,一柄刀的刀刃横空而来,险些划破陈灵均的衣甲。 “偏要在这个时候偷袭,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个时刻已经多久了!” 陈灵均等了好几个月,才得以再见一次苏赫施术的手段,就这样被那个士兵打断了,自然是没给什么好脸色。他一剑划破了那个士兵的左肩,并用剑柄敲晕,使之暂时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苏赫的剑法很狂,这点陈灵均早就见识过了。但是那时陈灵均受了很重的内伤,经脉受损无法发挥自己的实力,而现在的他不仅在清屿痊愈了内伤,还精进了修为,境界也有所提升。 所以当闯进阵中营救的姬苍昊,看到几十个人围攻陈灵均时,却没有看到预想中灵均身负重伤的画面。 其实陈灵均面对逵罗的军队,迟早要寡不敌众,他在赌姬苍昊能否及时赶到,然后能够和自己里应外合,将苏赫带领的精兵一举击溃。 就在陈灵均要使出之前用过的阵术,大幅削弱逵罗军队的时候,姬苍昊策马驰骋而来,拦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两人突围而出,苏赫低估了陈灵均的实力,从而导致兵阵大乱。 但他不愧是个冷静称职的将领,在短暂的休整后立刻下令撤退。 陈灵均与苏赫交战的情形,很多士兵亲眼目睹。在军队里对力量的渴望和崇拜,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陈灵均不能用行为来让别人认同自己,却用了实力来证明自己。况且他单枪匹马应战的魄力,征服了无数热血的灵魂。 如果他们知道,陈灵均只是为了一睹苏赫的阵术,不知会有怎样的精彩表情。 |
第三十四章 韶华不为少年留 这一役,面对着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族元帅,却打了出色的胜仗。 等敌军撤退,陈灵均从马上跳下来,身上仍是未沾半点血迹。 盟军士气随之大振,而陈灵均身为振奋士气的关键人物,依旧没有逃过姬苍昊的责问。姬苍昊刚经历了惊险的一幕,此时看到灵均平安地在自己眼前,不情愿地用眼神征询着自己,只觉得心中怒气蹭蹭地往上窜。 回到住处后,姬苍昊强忍着怒气:“给我跪好了,不然这几天你别想下床。” 陈灵均转过头去,模样似是有些不甘心。 姬苍昊试图平复情绪,不想将怒火转嫁到儿子的身上。可他一想到灵均被逵罗的军队围攻,就觉得一阵后怕。那么多人拿着剑刃对着陈灵均,陈灵均却只是一个个地躲过攻击,只用剑挡掉周围的攻势。 要知道,敌方可是有苏赫这种级别的强者,就算陈灵均再掉以轻心,也不该无视至此。更何况他一点也没有这种意识,迟早有一天要因为这个吃大亏。 “璟儿,为父问你,为什么不杀那些围攻你的人?” 陈灵均的语气染上一抹冷峭:“说了你肯定不信。” “但说无妨,”姬苍昊补充道,“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我都认真地听你说。” “我陈灵均这辈子,手上没有沾过一条人命。若是有半句不属实,天诛地灭形神俱散……” 还未待陈灵均说完,姬苍昊就把他拽到腿上,巴掌挟了内劲直接往臀上招呼。 陈灵均被揍得嗷嗷惨叫了几声,随后咬紧牙关,感觉到身后一凉。 虽然一样是被揍,可像这样被按在腿上揍,还是这辈子第一次…… “家主——”陈灵均有些慌了,“放我下来!” 这一声家主叫得是千回百转,姬苍昊不禁想道,要是换成爹爹该多好。 姬苍昊挥舞着手臂继续教训他:“为什么要一个人闯进敌军的阵中!你知不知道,那是多么危险的举动,如果我再晚一步……” 陈灵均忍痛答道:“就算您再晚一步,陈某也有办法应对,况且陈某在军队里并没有编制,为何要受制于您?” 或许是这段话太过不知好歹,让姬苍昊一瞬间将手臂滞在了半空。 身后的疼痛突然止住了。等陈灵均转身向后看去,却发觉姬苍昊是动了真格的。他在父亲眼中看到了无尽的失望和怒火,不禁瑟缩了一下身子。 这次,是真的惹家主生气了吧…… 姬苍昊将他推到床榻上,然后起身就想走。陈灵均不知哪根筋不对,竟然伸手拽住了姬苍昊的袖口。这一拽,陈灵均自己都后悔了,这分明是找死啊…… 可姬苍昊视若无睹:“放手,我们既无瓜葛,我又何必再去管教你。” 陈灵均低下头去。原来,他永远都做不到有恃无恐。 身后的衣裤被褪了一半,斜斜挂在修长的腿上。陈灵均将头埋在手臂里,任由姬苍昊的身影远去,挽回的话凝在嘴边,欲说还休。 没有人看到,此时他眉心的那道印痕,正映出黯淡的金辉。 陈灵均起身穿上衣物,他所在的军帐是姬苍昊的住处,也就是大帅营。 如今战乱时期,父亲身为天陵最高的决策者,又亲自率军出征讨伐魔寇,戍守边境,百般战务缠身,每日每夜席不暇暖。 陈灵均走出营帐中,此时正逢军营里开伙,炊烟袅袅升入空中,是一片眩目的晚霞。即使腹中甚感饥饿,粥香诱惑难耐,想来也是没有自己的一份。 整个营地空荡荡的,只剩下把守的士兵,还坚守在呼啸的寒风中。陈灵均随地寻了干草堆躺上去,没有篝火也没有帷帐,任由身体的温度一点点散失。 这样自暴自弃了一阵子后,陈灵均突然猛地坐起来,催着内力暖了暖经脉。他扯断了手中的秸秆,想钻木取火然而未遂。最后,他从剑鞘中取出一把剑刃,举过头顶细细端详着。 等姬苍昊找到他时,陈灵均在干草堆上浅眠,怀中还抱着一柄剑身,只差一点就蹭上细嫩的颈肉了。 姬苍昊暗叹了一口气,想将那柄剑抽出来。没想到陈灵均却被惊醒,睡眼朦胧间抱着剑死死不肯松手。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姬苍昊将一床被褥扔到陈灵均身上,带着身边的侍卫走了。 这柄剑是母亲留给他的东西,剑身通体雪白,有着蒸熟的白米饭一般的光泽。陈灵均在心里嘲笑自己,不过是一天没吃饭,就饿成这副模样。 陈灵均盘算着今后该怎么办,要不去投靠子椋,在凉州郡的军队里混个百夫长当当? 等天刚露出鱼肚白,军队里的鼓声就响起来,是召令将士集合的信号。 陈灵均洗漱之后,刚想收拾东西赶紧跑路,却发现几个人朝他围过来。他一时间露出警惕的目光,将右手按上剑鞘。 其中一位将领对他说道:“大帅有令,请你跟随我们去前营。” 陈灵均云里雾里地跟了上去,却发现偌大的空场上,赫然摆着张木制的刑凳。周围黑压压的都是士兵,姬苍昊正在场地中央,凝视着自己负手而立。 “陈灵均,违反军纪,三通鼓毕未至。念在初犯,杖二十!” 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被几个武夫按到了刑凳上,那几个人想褪陈灵均的裤子,被陈灵均瞪得硬是不敢下手。 姬苍昊也没有勉强,转身对执刑的人喊道:“军棍开始执行!” 执刑人举高了刑棍,陈灵均下意识地攥紧了刑凳,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第一下带着风声砸到身后,陈灵均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很久没有挨过这么重的责罚了,一时间承受能力也下降了许多。 可是执刑人却根本不管这些,只管完成手上的数目。陈灵均咬紧了牙关,不肯喊出半点声音来,只是攥着刑凳的手已经指节泛白。 一棍砸在臀峰,陈灵均的后背往上仰了仰,匀称的轮廓清晰可见。他的肩膀不可抑止地颤动着,却透露出莫名的偏执倔强。 军队的刑棍果然厉害,半数就已经见血。 陈灵均没有力气握住刑凳,差点就从上面翻下去。他已经十几个时辰滴水不进了,此时又挨了刑棍,只觉得胃里快要烧起来。 姬苍昊忽然挥了挥手,换他亲自动手。陈灵均冷冷瞥了他一眼,将头埋在手臂里一言不发。最后姬苍昊用不轻不重的力气,迅速打完了剩下的数目。 |
第三十五章 槿花一日自为荣 陈灵均卧在床上,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姬苍昊边喂他喝药边数落道:“编入军伍挨了顿好打,现在你可否满意了?” 陈灵均心中突然明白了,姬苍昊在众人面前责他,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陈灵均向来名声狼藉,来到军队里很多人不服他,却也不敢动他半分。如今姬苍昊责罚的二十军棍,无异于抵灭气焰的杀威棒。 这一举措,意在安抚军队里的其他人,让他们面对陈灵均的时候,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这样,一来他被编入军队,二来也能为将士所接受。 陈灵均突然觉得气愤难平,将被子掀到头上,任谁也不想搭理。 “怎么,你不是嫌我这几日打得太轻了,非要折腾点事出来吗。”姬苍昊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露出了灵均的脑袋。 可陈灵均还是被蹭到了伤处,嘶嘶地倒吸着冷气。 以前挨板子的时候多了去了,只是从来没有家主在身边伺候着;如今家主在身边躬身照顾他,他又无法轻易地释怀过去。 有时醒来,感觉不过是如梦一场,似是而非。真真假假,也仿佛没有尽头,就像冬日的雪花融在手心,化成一滩水渍。 姬苍昊将药碗放在一边:“璟儿,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以身涉险?” 陈灵均上挑的眼角轻敛,再睁开的刹那,却是理直气壮的目光:“陈某想偷学苏赫的阵术好久了,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又被你们三番五次地搅乱。” 姬苍昊揉了揉眉心,顿觉心力憔悴:“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像样的理由。” 陈灵均没有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在姬苍昊眼里甚是憨态:“好了好了,要是你答应我以后不这么莽撞,我就告知你一个好消息。” 陈灵均头也懒得抬,浑身无力地敷衍了一句:“什么好消息。” 姬苍昊耐心地继续说道:“书圣赵彦安看过你的字帖后,说要来亲自教导你,现在大概已经快到了。” 闻言,陈灵均不顾身上的伤,唰地一下起身问父亲:“这是真的吗!” 姬苍昊看着儿子目光炽热,不禁摸了摸他的脑袋:“是真的。他说你的狂草字帖很有神韵,想收你做弟子。” 陈灵均发了好久一会呆,突然捂着脸癫狂起来,吓得姬苍昊连忙问道:“儿子,你怎么傻了?” 陈灵均为了看一个苏赫的阵术,苦等好几个月不说,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结果饿了整整一天,还挨了二十军棍。 现如今,符道界最有权威的人,书圣赵彦安,竟然要来亲自教导他?要知道,赵彦安不仅书法造诣高,还懂得许多几近失传的符术。 但陈灵均转念一想,眼神又黯淡了下来。 在外界看来,自己不过是戴罪之身,就算赵彦安已经不在乎这些,陈灵均也会担心损害赵彦安的名誉。 在陈灵均幼年时,赵彦安来拜访姬苍昊,曾经赠予灵均一支狼毫。这也是陈灵均的书法启蒙,从此灵均对行草书法,表现得如痴如醉。 当年血案发生后,陈灵均狼藉的声名传遍四海,赵彦安认为他是背信弃义之人,从此断绝了来往。这些年陈灵均苦练书法,在市面上以“陈璟”之名挂卖作品,也混得小有名气。 上次见到赵彦安,是酒楼的中秋诗会的时候。赵彦安指着其中一幅字帖,对其赞赏有加,那个时候陈灵均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可惜最后,还是闹得不欢而散。 “我练了这么多年行草,其实只是想让先生看一眼。如果他觉得不是那么稚拙,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所以当叶言微来探望陈灵均时,却发现陈灵均精神得很。不仅如此,陈灵均还神采飞扬地拉住了他,与他探讨了书法的妙处三百回合。 叶言微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人,不禁汗颜道:“灵均,你吃错药了吗。” 陈灵均俯在床上,拖了一身的伤起不来,便手举一幅字帖仔细端详着:“我这是在临时抱佛脚,等过两天先生来了,不至于拙劣得让他心生悔意。” 叶言微不由收起了玩味的神情:“谁能让你这般尊重?” 陈灵均揽肩拉过叶言微,在他的耳畔神神叨了半天。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春风得意啊——虽然心里这么想,叶言微仍旧笑着恭贺,祝贺他遇上命中伯乐。 陈灵均却道:“你这个人挺没意思的,要是子椋,板上钉钉会泼上两盆冷水,以免我得意忘形……” 叶言微对他实在没话讲,只得折中回答道:“赵前辈曾经指点过我,他的确是为人师表。” 陈灵均身子一僵,再望向叶言微的眼神,似乎受到了天大的打击。 叶言微忍俊不禁,双手环抱问他:“刚才不是说没意思吗。” 陈灵均言语间迁怒道:“叶言微……你这个人,真没意思!” 叶言微只是由着他的性子说道:“你且顺顺气,他也只是曾经指导过我,并不是收了我入门。” 陈灵均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我这些年偷学的技艺,不知能否入得了先生的眼。若是他嫌弃我的身份,或是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禀赋,会不会……” 叶言微此时才明白,为什么灵均看起来如此反常。其实,这一切看似称心遂意的乖张举动,不过缘于多年来的患得患失。 陈灵均恢复了伤患该有的样子,浑身使不上力气。 叶言微叹了口气:“灵均,你未免有些自视过轻了。之前你对付魔寇的那道符,可是从古籍上拓下来的禁术?可以说,天下能写出这种程度的符的人,不超过五人。而你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比如先天灵炁的体质。” “古人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前方的路看不到尽头,如果连你也不能振作起来,那九郡面对魔寇的胜算,只会又少一分。” 陈灵均勉强点点头,神色却有些疲惫—— 刚才那些虚荣就如同泡沫,脆弱不堪一触即溃,他何尝不知道这些。 “言微,你总是能理解我心里所想的事,也知道我想要什么。可是我却一点也看不透你,也许我认为遇到了知己,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叶言微取出墨钵,熟稔地研了一砚墨汁:“要是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 陈灵均开阖眼帘数次,最终得出结论:“对哦,你说得好有道理。” |
第三十六章 松树千年终是朽 休养了几日后,陈灵均尝试着下去走动。 午后的阳光被栅栏剪得零碎,那一层薄衾似的白霜,将干草堆覆得严严实实。虽然行动有些不便,却不能抑制住他激动的心情。 两个士兵扛着兵械路过他,陈灵均甚至向他们打了个招呼。那两个士兵也没有露出见了鬼的模样,只是向他点了点头。 陈灵均卧床这些天,军队里不知传了多少他的事迹。 比如陈灵均一手拿着断刃,一手夺过魔寇的长刀,就把魔帅逼得连连退让,面对敌军的围攻了无惧色。又或者无视军纪,嗜杀成性,不把他人放在眼里。 陈灵均百无聊赖地想,这些年说书的人没少借用他的素材,为何不能匀点红利给自己,就算给子椋打打牙祭也好啊。 几天前他在众人面前挨了二十军棍,收获了不少人便宜的同情。那么瘦弱的一个少年,被按在刑凳上却没有半点求饶惨叫,给人留下了坚忍直傲的印象。 更何况陈灵均对上魔帅苏赫时,那样惊心动魄的激战,着实令人钦佩。 要知道苏赫是何等枭狂,陈灵均却能在他手里占上风,这对盟军士气无疑是极大的鼓舞。再加上单枪匹马入阵的骁勇,削弱敌军的禁忌术阵,陈灵均在军队里被逐渐认可。 这几日,他惴惴不安,倒像是坐上花轿,盖上喜帕的小娘子。那个他仰慕了近十年的先生,竟然不顾塞外干燥寒冷的恶劣环境,来亲自传授他符术? 他翻上一捆草垛,站在高处俯视营中,只觉得快要热泪盈眶,却眼角干涩不太应景。古有凭栏左望盼君归,今有营前眺望慕书圣,也不算辱没了先人。 有些士兵投来视线,发现数日不见的陈灵均,突然站在了营前的草垛上。 等灵均发现自己被将士围观时,草垛的周围已经站满了人。那些人以为陈灵均站在这里,是想跟他们说些什么,没想到陈灵均却尴尬地环视了一圈:“要不,我给你们唱首歌?” 战火未波及到的地方,一场风雨悄然酝酿。 “近日来,前线传来的消息,你们一定都有所耳闻。姬苍昊对陈灵均态度的突然转变,有将其作为继任者的意愿。” “如果让陈灵均恢复了嫡子的身份,那我们还有赢的希望吗?” 姬柔笑了笑,却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陈灵均纵有旷世奇才,也终成不了气候。他连魔族士兵的性命都取不了,如此怯懦软弱,又拿什么和我们争夺?” “若真是如此,此子确实不足为惧。而剩下的姬瑛更不用说了……” 等姬苍昊处理完前线任务,有些疲惫地归来时,却听说军营里出了事情。 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他那不省心的儿子,在营前的草垛上飙了一段戏腔。 回到营帐里,看到儿子瘫倒在床,姬苍昊连忙上去问:“怎么了?” 灵均抬起头,眼角微微上翘,说不出的困乏倦怠。自从他的嗓子受损后,声调就变得异常低沉。刚才强行唱上一段戏腔,虽然赢得了众人喝彩,现在却干涩沙哑,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实在是想不通,军队里那些人吃空军饷,一个个都没事干的吗? 伶人本是卖身媚主,趋承逢迎的低贱之人,溯古以来如此。但陈灵均的母亲出身清屿郡,自是与这些仁义礼仪,命属八字不合。 从小,陈灵均在娘亲和姐姐的教导下,在修习剑术经传之余,也把民间的歌谣戏曲学得像模像样。姬苍昊在边上注视着,眼里只有温和的笑意。 奈何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朝梦醒十年过,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姬苍昊轻轻抚了抚灵均的肩背:“璟儿我来给你上药,稍微忍耐一下。” 陈灵均就这样任他褪去衣物,露出身后未愈的棍伤。 黑紫的瘀痕已经淡去,为了防止伤口感染,破皮处用军队里的盐水洗洗,再上点本是稀缺资源的膏药,便算是处理过了。 陈灵均疼得攥紧了褥子,冷气却从齿缝里漏出来。 “娇气什么,拿出你对上魔帅的魄力啊?知不知道你的那些同僚,受了伤直接用烧红的刀刃烫?” 陈灵均疼得紧,姬苍昊的数落犹在耳边。这样折腾了一阵,药终于上好,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陈灵均不禁想到,那些草席上盖着白布的不归人,心里突兀地有些酸楚。 来了战场,受了伤却无处医治;挫骨扬灰,百年后也无人记挂——就连埋葬也草草了事,还怕不慎闹起瘟疫。 这些天,他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却无法做到平静接受。那些将士不过是血肉之躯,白刀子捅进,必定是红刀子出。明知如此,却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然后在垂死之时,才显露出对死亡的恐惧。 陈灵均在营队里养伤,经常目睹那些士兵,抬着血肉模糊的战友回来。有些只差一点咽气的,骨头还将将连着肉,却是无人帮他止血。与其浪费精力,在一个毫无可能生还的人身上,还不如用这些珍贵的药物,去救那些尚存希望的人。 陈灵均心里开他们的玩笑,说不过是群无事做的闲人。其实他清楚地知道,聚长戟韬兵戈间,这些人过的是怎样刀锋舔血的生活。 刀伤若是不慎感染,可是取人性命的后果。军队里没有足够的物资,那些人就将剑刃烧得滚烫,直接往伤口处贴。烧焦的皮肤翻卷起来,才不会溃烂流脓。 陈灵均的声音有些沙哑:“……家主,以后这药还是不要用在我身上了。” 姬苍昊不知道这个小祖宗又怎么了,只道他是在和自己置气:“好了,我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陈灵均“蹭”地撑起了身:“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以前哪次不比现在严重,您从来不闻不问;现在好了,军队里那么多将士,都比我更需要这些药膏,您这般是做给谁看?” 姬苍昊的话凝在嘴边,看着儿子因为情绪激动微微颤抖的手,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洞,好像失去了什么一样难受。 到底失去了什么? |
第三十七章 春到人间草木知 城中宵禁,除夕夜本该数十里烟火,此时却庭户无声。 岁暮天寒的塞外,深窄的车辙轧过麓谷,行军的路途雪里餐毡。四野望去,连一片乱松坟岗也寻不着。 陈灵均寻了处枣木桩倚靠,身上并未着片缕甲胄,对这样的天气来说,难免显得过于单薄。尽管形容风尘仆仆,长发也随意束在脑后,却未减眉宇风流。 在常人看来,他应与平日里别无二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昨日凌晨便未能阖眼,营里也没有供应的热水,他的腿疾发作,精神也衰弱到了极点。 淡月微云,是岁的除夕夜就这样草草过了。 行乐之处杨柳未青,却已是离人断肠。譬如刚及冠,既定媒妁之言,却魂断天涯,只余佳人空守闺中,这般一别永诀的事比比皆是。军队里缺人手,言微去处理后勤事务,姬苍昊忙于军务,就连瑛儿也揽了香甜入梦。 军营不近酒肉,他的同僚倒也有饭余后的即兴节目,但陈灵均仍是被排挤在外。而且说是恭贺新年,却不知能否捱过来年,气氛自然也寡淡些。 同一种药,服用多了就会渐渐失去药性。陈灵均之前用于安神的药散,已经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幼时的除夕,若是糊窗花糊得昏沉欲睡,大抵不需绣娘温那半茶盏牛乳,他也能过一个安稳的年。再不济,挽袖兴致勃勃写上几幅对联,将墨汁弄得满案皆是,父亲也只会端着字迹幼拙的对联,语气宽慰道:“吾儿将来大有出息,何必拘这些小节?” 正当陈灵均思量着一剑敲晕自己时,有人传唤他去营中觐见元帅。 不远处的大帅营,一位旅人抖了抖斗笠上的积雪:“姬家主,许久未见。” 昏黄的灯火摇曳下,姬苍昊正伏案疾书,听闻来人连忙站起身:“赵兄终于来了,璟儿这几天日夜念叨着你。” 赵彦安环顾四周,没见到半点陈灵均的影子:“今夜除夕,你又将他晾到何处?如今我可以笃定,五年前那桩血案,绝对不是灵均所为!” 姬苍昊负手而立,并无动容:“当年人证物证俱在,他再怎么也难逃其咎。是我亲自为二弟验的尸,怎么会看不出那道致命的剑伤,还有先天灵炁的残余?” 顿了顿,姬苍昊又说:“若是有半分别人陷害的可能,本座也不会忍心在祠堂中,将他的双腿生生打断。可这天下最不可能作假的,就是他与生俱来的禀赋。千百年来,先天灵炁只出过两人,难道你要告诉我死了几百年的姬遥光,从阴曹地府爬上来陷害一个孩子?” 赵彦安从袖中取出一幅字帖,正是几月前伏良带走的那张狂草。 开头的“长恨”两字笔墨浓稠,字字泣血,而后的字迹一点点淡下去,到最后的“流”字,笔墨已经快要枯竭。这是仅蘸过一次墨,便书尽全帖的缘故。 “我临帖研习数十年,一眼便能分辨出书帖之人的情绪。陈灵均在写此帖的时候,将一腔愤懑与绝望抒发得淋漓尽致,我能清晰地感应到当年的冤情。” 姬苍昊点点头:“近日我也有所察觉,璟儿在做出当年之事时,可能是全无意识的。每思及此,我都有些背脊发凉——他额头上的那道金痕,几百年前姬遥光留下的诅咒,此中到底有何蹊跷,至今仍没有半点头绪。” 姬苍昊早已让侍卫,前去通知陈灵均过来。赵彦安刚想再说些什么,就看到那个孩子掀帘走进了帐中。 陈灵均低低地唤了一声:“先生……” 赵彦安想起中秋诗会,自己一时醉酒时说的刻薄话语,不禁有些羞愧难当。但他不愧是一代德高望重的先贤,很快就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今夜除夕嘉节,老夫来向你求一帖可好。” 陈灵均愣了数息,难道先生不是意欲收他为徒,而是先试他深浅?可适才他在外面伫立多时,早已冻得手腕僵住,又谈何握笔写出一幅大开大合的狂草字帖?先生没见过他的行书,他也无法拿捏其中的度。 万一先生只看中了他笔断意连的狂草,而对他兢兢业业练就的行草嗤之以鼻,那这些天的希冀岂不是到头来一场空? 于是陈灵均沙哑的声音带了些颤音:“先……先生,陈某近日捉襟见肘,实在狼狈难言,来日必定登门叩梁献上此贴,不敢对先生有半分怠慢。” 赵彦安的眼神略略扫过,陈灵均烫着似的将眼神缩回去,心跳也咚咚地敲在胸腔,伴随着稍显沉重的喘息。 ——他真的,太紧张了。 赵彦安半生阅人无数,又怎会看不出陈灵均内心的忐忑:“若你觉得现在的水平尚拿不出手,那就让为师手把手教你,直到你写出那一帖可好?” 陈灵均蓦然抬眸,看到赵彦安眼中不过盈了笑意,甚至还有一丝促狭。 先生刚才故作严肃……是在寻他开心?迅速摒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臆想,陈灵均点头连连答应,生怕稍有一个不慎,赵彦安便心生反悔之意。 离开大帅营,有士兵为他们引路,去到为赵彦安临时安排的住处。 一张木制的案几,几方简凳,还有灵均携来的砚台和墨汁。 赵彦安指着其中一张凳子对陈灵均说:“先坐这里好了。我必须了解你对各类阵枢的掌握程度,才能继续进行下一步。” 陈灵均听到一个“坐”字,再看看牢固的实木矮凳,脑海中便嗡嗡一阵空白。先生既然让他坐在这里,他必然是无法回绝的。毕竟他们才见了第一面,要是因此留下了冥顽不灵的印象,说不定先生甩甩袖子,就出门扬长而去了呢? 于是陈灵均闭上了眼,作视死如归状坐上了凳面,还要拼尽全力维持面上的平静。然而在压到伤口的那一瞬间,一声呜咽抑在喉腔里,几声抑扬回转。 陈灵均不敢将视线挪到身下,他怕惊扰了先生,让先生见着了被自己攥出缺口的凳面。 |
第三十八章 微霜凄凄簟色寒 梦境总是惊人地相似,霜冷的铁马冰河,惟风雨冥晦其间。 深渊里潜蛟凄恻呜鸣着,鼓槌穿过翻涌的黑浪,压得人无法喘息。野马化作尘埃,时而近得仿佛触到鼻尖,却只一瞬,便随浪潮逐向了天边。他就像置身于幽深的海底,或是连魄渊的清辉,都不愿择而栖身的岩礁。 逵罗的军帐中,剑身浸润于清冽的醴泉,酒觯还带着些许的凉意。 一如当年,这柄剑刺穿了胸膛时的冰冷。这半生贪婪渴求的,嫉妒到癫狂的,不过是人皆可得的光明。清晨梦醒时,从花间漏在枕侧的一束光影;而午后挪窗时,丽日正迢迢。 可惜他此生唯一不见的光亮,连这混沌梦境里也寻不到。 苏赫将那柄剑从青铜的觯器中取出,自言自语似的对着剑身说道:“子时将至,是换水还是换酒?” 许久,像是被激怒一般,苏赫将酒坛摔在地上,醇香顷刻溢满一室。 碎瓷中有甘冽的酒酿,汇作了蜿蜒的细流——那个人只不过说了句“除夕都要过了,赫儿还不快找个姑娘回家过年”。 虽然,在那人唤作“遥光”之时,从未亲眼见过什么姑娘。 一只蛾子扑向灯盏,赭色的翅膀淹没在火光中,“刺啦”几声炽成了灰烬,跌落在灯下的油垢里。 在临时搭建的军帐中,陈灵均执笔的手有些颤抖。这一笔的走势,怎么看都不太对;那个字破坏了原有的意境,整张字帖都因此而无法成篇。 赵彦安轻抚他的背脊安慰道:“先让你的情绪平复下来,想象着势与形皆融为了一体,天地间万象冥合,道法得以相生。” 赵彦安的声音,似乎具有某种宁静的特质。陈灵均感到莫名的安定,静下心来感悟化冥的境界。砚上的墨已经研了多时,无言等候着谁人的回应。将心绪置于形骸之外,天地间只余笔锋流转。 等他再次忆起自身存在时,一幅墨迹未干的字帖,已经端正摆在了案上。 陈灵均怔怔看着这张“无心之作”,正应了那句无心栽柳。他默然注视了许久,突然将案上的字帖揉成了团,随手一掷弃在地上。 赵彦安卷起书卷敲上他的脑袋:“扔什么扔,你难道看不出,这幅比之前的上乘许多?” 陈灵均下意识去躲,却想起是先生在教训自己,于是躲避的动作在中途一滞。结果既没有躲过书卷,又扯到了身后的伤口,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于是陈灵均解释道,只是越说下去越没有底气:“虽说比之前略胜一筹,但仅凭这样水平的字帖,怎么能向先生您交差呀。况且,陈……学生自认为,还能有进步的空间……” 赵彦安闻言心中微微诧异,似乎对于这个小辈有了全新的认知。 陈灵均从腰间取出一把断刃,比着自己的手臂划了一刀,鲜血过了一会才渗出来,顺着他的腕口滴进墨汁中。 赵彦安看他的动作一气呵成,竟来不及去阻拦:“灵均,你这又是干什么?” 陈灵均的神情甚是无辜:“墨汁里必须调点血,才能作符阵的阵引啊。” 赵彦安瞪着他清减的脸颊许久,却也拿他无可奈何。若是此时赵彦安能和姬家主交流一二,说不定会聊上两句体会心得,然后道一声同病相怜。 滔天的风雪卷起层云,漆黑的穹幕下,一弯冷月如钩。 在高阔的视野中俯瞰,远处危崖峭壁之上,一枝残梅在风中飘摇。 苏赫捻起一张符纸掷向空中,身后有侍从提着一盏灯,灯芯也在风雪中摇晃。 不知不觉已过子时,今年是郡历六百七十一年。在冗长的历史里,最微不足道的一年。陈灵均谢过先生,刚想从案上起身,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动静。 “蹭”的一声银光出鞘,陈灵均掀起帘子往营外奔去。帐前散落了几张窗花,像是有人被歹徒乱党劫走的途中,仓促之际掉落在了地上。 陈灵均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果然听到远处传来姬瑛的声音。 几个寻常装束的人擒住了姬瑛,竟是逵罗混进来的细作,不知已经在营地里潜伏了多少天。这件事彻查下去,恐怕会以玩忽职守之罪项,牵及到很多的人。 身后赵彦安跟了出来,陈灵均回头喊道:“先生,请你快去通知家主!” 赵彦安凝聚自身灵炁,如椽之笔凌空一挥,一个带有禁制的符阵便浮现在半空中,将那些妄图逃离的士兵,毫无悬念地拦在了原地。 然而似乎预料到这一点,那些人早就准备了应对的方法。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冲破了桎梏离去。姬瑛看到大哥来营救自己,刚想喊些什么,就被人捂住口鼻动弹不得。 看着瑛儿连呼吸都困难的样子,陈灵均心中骤然紧缩。他对自己这个弟弟没有太多的感情,毕竟两人身份天差地别,平素并未有任何的交集。可不知道为什么,仅凭一份微薄的血脉相连,他便能为瑛儿惊悸至此,惴栗如今。 危急的情势下,陈灵均没有罅隙去多想什么,径直追向逵罗士兵逃走的方向。 营伍中示警的号角响彻夜空,陈灵均往四处望去,却不见瑛儿的身影。远处逵罗的士兵故意暴露行踪,陈灵均心知这是圈套,却别无他路可走。 瑛儿是他的弟弟,是姬家唯一的继承人,是母亲用生命的代价,带到世间来的孩子。陈灵均一直觉得,纯真之所以比善良难能可贵,是因为善良尚能经过后天的途径弥补,而纯真却是由他人竭力维系,一旦失去便再也回不来的事物。 瑛儿至今仍保持着纯真,就算这次他们能侥幸逃生,又会留下怎样不可磨灭的阴影?陈灵均突然觉得残忍,又觉得,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军队里的号角声早已渺不可闻,四处没有人迹,干燥的空气中,只余袅袅烟尘和漫天飞絮。一柄剑绕过身后,悄然架于颈侧,陈灵均并未动半分。 这些人的突然袭击是否意在自己,试一试便知。 |
第三十九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 一人一剑,就这样僵持在原地。 即使一柄剑已经架在咽喉,陈灵均依旧没有破绽。 静峙许久,逵罗的士兵才挟着姬瑛,到了事先约定好的地点汇合。陈灵均始终没有回头,事实上他天生便能抵御魔寇,此时不知是他怕这些人多些,还是这些人怕他多些。 “大哥,你趁现在赶快走,他们的人远不止这些,你迟早会吃亏的!” 陈灵均没有说些“你死了,我便不独活”的废话。 他在观察周围的地形。这片山野在天陵郡外的西北疆域,再往前去就是被逵罗侵占的楚渊。楚渊和天陵的界线中,有一侧是河岸,另一侧则是荒漠。再往西去是西蜀郡和拓海,不过那里毒瘴遍布,矮灌丛生,人烟甚稀,就算是逵罗的势力,在此地也没有太多渗透。 当然,考虑到体力等问题,他只能在极其狭窄的范围内,做出这个生死攸关的选择。荒漠里没有水源,容易迷路,而且没有丛林匿藏的天然优势;而另一侧的溪谷,有了水源和食物,能够尽快和军队汇合,但这也给了敌人足够的喘息时间。 持剑的逵罗士兵,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先天灵炁,对九郡之人来说,也许只是修炼的天赋更胜常人,而对于逵罗来说,却是几百年来的噩梦。 几百年前的姬遥光视人命如草芥,曾以屠杀的方式,消灭过逵罗的军队。如果说逵罗的煞阵,对九郡人来说太过霸道,那么先天灵炁对魔族来说,就像是悬在山崖边缘的险石,只要稍一不慎就会坠落。 想要带走瑛儿,就必须付出一些代价,他在短暂到几近可以忽略的时间里,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心理准备。 陈灵均望着拦截的士兵说道:“天陵有句古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此话一出,连姬瑛都惊得怔在原地——并不是陈灵均说话的内容有多骇人听闻,而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大哥居然会说逵罗的语言。 逵罗和九郡的语言并不通用,一个曾是天陵姬家长子的人,却和魔寇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就连姬瑛这般信任陈灵均的人,也觉得难以置信。 陈灵均在清屿养伤的那三个月,疼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的夜里,找来了许多清屿的古籍。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图阵拓本,也有记载各种语言的详解集注。 出于某种近乎荒谬的目的,也为了更接近当年的真相,陈灵均在别人的教导下,学会了最基本的逵罗语言。 “你既然将剑刃朝着我,我便有充足的理由对你下手,”陈灵均抬高了声音,沙哑的嗓音显得更加沉着,“只要沾上一点,说不定就会魂飞魄散,这个道理你们不是几百年前就知道了吗?” 制敌不一定要靠短兵相接,心理战也是很重要的一种策略。 可惜逵罗本是骁勇善战的民族,不像九郡的迭迭青山,温柔水乡,消磨人的血性。陈灵均也不指望起多大作用,他只是想藉此引起人们的忌惮,为逃离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陈灵均几乎可以笃定,这些人是来活捉他们的。至于为何不将他们除之而后快,这个疑问虽然也很重要,却并不亟待解决。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威胁,挟住瑛儿的人有了动作,那个士兵抽出一柄匕首,不轻不重地在姬瑛的肩上划了一刀。 一串血珠凝在伤口上,并未顺着破碎的衣衫滴落。 姬瑛咬住了唇角,出乎陈灵均的意料,瑛儿这次没有哭。 那么就很好了,陈灵均有些心安。大概是这些年来疏离的缘故,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弟弟,若是能平安出去,他们会有机会了解彼此的吧? 陈灵均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颈上的剑刃又深一分,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顷刻间,他抬手将一柄剑扔了过去,正朝着瑛儿的方向。 剑刃上一张符纸在烧,是追赶他们时就暗中准备好的。陈灵均觉得逵罗真会挑时间,正逢上书圣赵彦安,亲自指点他修习阵帖的时候。 在做出这个举动的同时,他将身子往后一倾,手肘往那个士兵的腹部撞击,顺势抓住那人的手腕,将其手里的剑震了到地上。等那个逵罗的士兵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踹翻在一边,眼看着陈灵均朝远处奔去。 剑上的符阵展开,淡金色的符文,仿佛能够涤荡世间一切邪祟。陈灵均从腰间抽出另一把剑刃,通体雪白泛着银光——他给这柄剑取了个名字,叫做“白米”。 剑风所及之地,连漫天徐落的雪花,也被斩断了轨迹。 姬瑛忽然用手掌握住了那把匕首,挣脱开魔族士兵的禁锢。连陈灵均都忽略了,姬瑛也是自幼习剑的人,又怎么会是省油的灯。 山岗上围了一层层的士兵,陈灵均刚才的话不过吓唬他们,真要让他杀人,他心里也是无法承受的。 因为这条路一旦踏上了,就了然无法回头。 姬瑛接过那柄断刃的剑,上面的符文已经烧干净了。他站在陈灵均的身后,即使身体还未完全长开,却已有了习武之人的挺拔身姿。 陈灵均问:“你准备好了吗。” 姬瑛点了点头,望向大哥的眼神里,有着兄弟间与生俱来的默契。 准备好了吗。即使被剑砍伤,也不能因此慌神而露出破绽;即使求生的希望极其渺茫,也要握剑手中的剑,因为那是唯一的武器。 惟愿伤时病时,不会有泪轻弹;痛时怨时,留得一分清明。 陈灵均用手中的白刃,换了姬瑛的断刃,转而将攻势引向一侧的士兵。只数息间,众多魔族士兵就被掀翻在地,阻断了一波的进攻。 姬瑛也是浑身浴血地奋战,前方大哥横扫千军的气势,让他心中激起了平日里不曾有的斗志。然而,就在他快要杀出重围的时候,一匹战马飞驰而来,战马上的人用长缨直刺向他的心口。姬瑛艰难地躲开,却被撞在地上扭伤了脚踝。 陈灵均一剑将战马上的人掀翻在地,牵起马缰安抚战马的情绪。 之后,陈灵均再次划破了手臂,用拇指沾了血在虚空中画出符文,一时间逵罗的士兵无人敢近分毫。陈灵均将姬瑛安置在了马背上,然后将身上仅剩的符文散于四野,骑上战马扬尘而去。 |
第四十章 云山摛锦,朝露漙漙 战马在经过断崖时,迟迟不肯渡河。而他们若想与大军汇合又绕过埋伏,只能穿过疆域外的寅河。 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能选择放弃马匹,在冰天雪地里徒步而行。 “哥哥。”背上的姬瑛虚弱地叫他。 陈灵均将他往身上送了送,继续沿着溪谷寻觅归路。 “大哥,是我拖累了你。”姬瑛将头埋在哥哥的颈窝,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灵均肩侧。 陈灵均无言,他知道,他肩负着两个生命的重量。如果再找不到大军,他们可能就会在这冰天雪地中,永远葬送了性命。 姬瑛以为哥哥在生自己的气,心里一阵苦涩。昨夜是郡历里的除夕嘉节,他用小刀裁了许多窗花,想让大哥也感受一下过年的滋味。奈何才走到大哥的营帐跟前,埋伏在这里许久的逵罗细作,就把他挟持了去。 姬瑛依稀回忆起小时候,他是怎么站在厅堂的门扉后,仰望着大哥的背影,眼里又是怎样倾慕和落寞。 若是冥冥之中能做出选择,谁会愿意一生下来就没了娘。 这些年从没有人记得他的生辰,只记得那天是娘亲的忌日。 对于那个看不清触碰不到,只活在他人的回忆中,却带给了自己生命的女人,他无法心生怨恨。可纵使有再多的荣华富贵,他也只是想有谁,能在每日繁重的功课结束后,亲自为他煲一碗羹汤。 陈灵均抬起头,冷汗还未在额角滑落,就听到身后的溪谷中,有甲胄撞在冰面的尖锐声响起。 依旧是山崖上,苏赫凝望着天际悄然褪去的帛黑——那是黎明前,最后一抹无可挽回的夜色。 凉风入袖,云出山岫,他举起手中的剑,看着剑上着的白霜说道:“老师,并不是所有事都能有所回报,即使这样您也愿意吗?” 银光在剑刃上一掠而过,是剑中之人回答道:“曾经有个人告诉过我,他相信我愿意。” 姬遥光再次忆起那段尘封的往事,未有叹息,也未有怀缅,有的只是一丝半缕残存的执念。 一句话仿佛穿越了时光:“很多年前我就发誓,信我者,得天下。” 拖着苟延残喘的身躯,如荇藻一般于水中摇曳,到头来,却什么也没留下。 苏赫用手轻抚着剑身:“陈灵均会如您计划的一般,暂且与九郡的军队汇合。接下来九郡相关的事宜,也会按您的预期逐步展开。” 姬遥光不再用微弱的念力,继续这场蕴藉着风雨的谈话。雪已经晴了,每当融雪之时,天地间总是分外寒冷。 锃亮的甲胄,摩挲在断裂的冰层上。那些逵罗魔族的士兵,凭着猎者敏锐的嗅觉,找到他们所处的位置。 陈灵均背着姬瑛,汗水沾上长发,凝作白霜。 逵罗的人从各个方向欺进,阻断了所有通行的道路,苍茫的烟水笼成寒冰,腹背受敌尽是楚歌。想从这里逃出去,唯有踏过堆积如山的白骨。 陈灵均攥紧了手中的剑,瑛儿挣扎着要从他背上下来,陈灵均安抚地拍了拍他,只是说了一句:“别怕。” 然而转瞬间,刀光剑影惊扰了最后的宁静。三尺间青光如霜,掠过水面也不会惊起半分波澜,却仿佛能在无形中削铁如泥。铮铮几声,几柄剑刃便脱离了剑身,齐齐没入覆雪的泥土里。 陈灵均立在原地,微微地喘息。 攻势一波接着一波,他们在消耗他的体力,凭借着人数的优势逆转局面。 长久下去,局势肯定对他们不利,必须想办法找到重围之中,相对薄弱的地方,然后迅速击破。他的眉间终是闪过一分戾气,如果让这些人得逞,他还有什么脸面当得起世人那句“畔道离经”? 但接下来,令他震撼的是,逵罗围的兵阵,居然完全遵循了奇门遁甲的排布,没有一处暴露其弱点,没有一处能够直取要害。 布阵的人究竟是谁,能做到这般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连言微这样心思缜密之人,也没有如此指挥若定的把握。 阵术按照一定的规律不断变化,如果找不出其中的规律,就会如同身陷泥淖一般,越是想展开激烈的攻势,就越陷入此局难以脱身。甚至连他不愿夺取他人性命,都被算进了此阵中。敌在暗,而他在明。如此想来,竟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姬瑛伏在大哥的肩上,身上不可避免地被剑划伤。他从袖中取出之前夺来的匕首,帮大哥挡住一些身后的攻击。 无端灾祸因他而起,在遭受良心煎熬的同时,又有一种近乎痴然的隐愉,像毒药般从隐秘的内心深处蔓延开。他自幼便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和大哥并肩而战,而不是望着大哥落寞的身影,却如大哥一样地落寞。 人们只道他天真烂漫,不谙世事,谁懂他这些年,无处依偎的孤寂与伶俜? 姬瑛自觉愧对父亲,更愧对大哥,每每看到父亲对大哥淡漠疏远的模样,这种感觉就愈发地深刻。 陈灵均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孩子正倾尽全力帮助自己。再感受着肩上背负的重量,他也逐渐体会到了身为人兄的担当。 往年畴昔之日,陈灵均躲在娘亲的怀里和兄姊的庇护下,生活得安适而无忧无虑,从来没想过责任是如此的沉重。 不管希望是怎样的渺茫,于情于理,自己都不该轻言放弃。 陈灵均在无数次失败的挫折中,重振起来继续探寻。这个阵每一部分都环环相扣,他惟有用“天算”来形容此阵布局的精巧周密。 区区一人,如何算得过天?陈灵均想将这个念头摒弃在脑后,但身上不断加重的伤势,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现在的局势。 终于是体力不支,所以当一柄剑贯穿了他的肩胛时,陈灵均眼睁睁看着剑柄没入身躯,剧烈的疼痛激得他视线朦胧,蓄了薄薄一层的水氲。 日光穿过寒冷的云气,大抵是覆着雪的缘故,地面稍微有些刺眼。 有人将剑锋转而指向姬瑛,陈灵均本能地反射,用手中剑刃做出格挡的动作。 那个人被陈灵均的灵炁震得往后一退,而藏在他身后的士兵,却借势出现一剑挥了过来。陈灵均堪堪躲过,却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士兵并未遵循布阵,竟又是一剑砍来。偏在此时有人背后突袭,将他们逼得无处可匿。倘若陈灵均躲过身前的剑,他背上的姬瑛就会被其余逵罗士兵的剑刺中。这些剑的轨迹封住了他所有退路,简直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无数动作不过发生在瞬息间,不过瞬息间,一切就尘埃落定。 眉骨上有一道细细的伤痕,陈灵均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的左眼看不见。 第四十一章 昼眠人静风庭柳 一瞬的刀光中,他看到了很多。 春花簌簌抖落凝在身上的白凇,水里是风的影子,山里是叶的影子。 可最后,为什么只剩下孤零零的影子,来填满视野中的那片空洞? 瑛儿在身后焦急地呼喊,寒风肆意地灌入衣袖。许是寒冷让人清醒的缘故,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他失去的是什么。 陈灵均分辨不出远近,也识别不清刀剑重影。他紧咬着渗血的牙槽骨,拔出穿入肩胛的剑刃。一个醒目的血洞,赫然出现在肩胛的下方。姬瑛慌乱地替他捂住伤口,鲜血却像是染坊里的茜草,浸在汁液里染就了衣襟。 陈灵均艰难地撑着剑,半跪在雪地上,膝盖烙出了深深浅浅的雪痕。 左肩被长剑贯穿,身体本能地抽搦着,却几乎失去了知觉;凭借尚未失去的半边光明,勉强能看到右手的虎口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痕。 即使到了这般地步,他还能握住剑。 连陈灵均自己,都想不清是为什么,可他仍然挣扎着从雪地里站起。 另一柄剑从后背穿入,喉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是剑槽绞出的血肉碎末,还是不慎切下的肺叶碎片? 陈灵均身子前倾,跌倒在雪地里,就像再也无法醒来。恍惚间,他似乎看到瑛儿被逵罗的士兵包围,听到空白余音中的一片静躁。 人们以为他死了,或者快要死了。直到身体的意识逐渐淡远,他已经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也许他是深埋在雪里的结缕草,避过雪虐风饕的时节,到了开春就会苏醒。又或许,他是秋风吹过洛水时,渔蓑下的缕缕清波。 他忽然忆起自己的名字,好像叫做……陈灵均。 姬瑛陷在剑阵中,满身的血迹,却未曾放弃过抵抗。 陈灵均又想起了一件事,剑阵所困住之人,是他在人间最后的牵挂。 没有人注意到,雪地上的人缓慢地挪动,想支撑着站起身。而身后拖曳着长长的血迹,被雪白的地面衬得愈发刺目。 陈灵均眉心那道淡金色的纹路,挣扎间仿佛要冲破桎梏。 风不再在耳边喧嚷了,以灵剑出鞘,风亦为之噤若寒蝉。 剑刃白得仿佛透明,带下的血水滴落。积雪似乎被炽热包裹着,融进了身下的土地,晕染开来一片鲜红。 剑终于停下,风又呼啸地席卷过冰雪。 陈灵均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能站起来?又为什么,不过数息间,身前的景象已是胆汁髓液,朱浆碎肠,肝脑涂地,白骨露野。 姬瑛定在原地注视着大哥,眼里似乎带了几分惊惧的神色。 陈灵均艰难地走过来,用沾满鲜血的手将姬瑛拢在怀里,却是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他沉沉阖上眼帘,仿佛要沉睡到光阴的尽头。 姬瑛似乎喊了些什么,仅仅瞬间就被风声淹没,身后是尸骸遍地。 姬瑛脚踝受了伤,不得已双膝跪地,揽住了陈灵均的身躯,在冰雪中缓慢地膝行。他将膝盖用力摩擦在冰面上,却浑然不觉疼痛。 他清楚地记得,大哥是如何背着受伤的他,翻越过十几里雪原的。 很久的一段时间,只有少年倔强的背影,在冰封千里的河面上移行。 等姬瑛终于看到远处的铁骑时,已喉咙干涩地喊不出半句话。列队里是不同规格的甲胄,原来那些驻扎在前线的盟军,迅速调兵过来支援此处。 姬瑛在军队的最前方,看到了父亲策马驰骋而来的身影。 他终于停了下来,膝盖上用来遮掩的衣物早就磨破,腿上是大片青紫的瘀痕。而冻得僵白的手臂,却圈紧大哥不肯松开。 姬苍昊翻身下马,等看清两个儿子身上的伤势,心里陡然一紧。 陈灵均仍然没有醒来。 雪中血水混在一起,淡淡的红色晕染开来,像宣纸上翻红的桃萼。 “醒醒,千万不能睡着了!”姬苍昊扶灵均靠在自己身上,用尽全部的力气,想将这个沉入梦乡般的孩子唤醒。 然而再怎样也无济于事。 姬苍昊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双眼布满血丝,指隙尽是粘稠的鲜血。 江子椋也下马过来,轻轻拍着陈灵均的肩膀,呼唤他的名字:“灵均,灵均醒过来好不好,你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你……” 江子椋仿佛想到些什么:“灵均,对面的庄家掷出四进了!” “对堂……是你输了……”陈灵均的声音十分微弱。 听到了回应,江子椋惊喜万分:“灵均,你的剑法集注被烧成灰烬了。” 陈灵均眉眼似蹙非蹙,却是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看到陈灵均意识逐渐恢复,姬苍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细细凝视着儿子的脸庞,生怕错过了儿子睁开眼的那一刻。 陈灵均凌乱的长发散在衣脊,像水藻一样覆上脸和肩侧,因沾了黏腻的汗水,紧紧贴在白皙的侧脸。脸上干涸凝固的血迹上,竟有刺目的鲜红淌过。伤了这么久还未止血,姬苍昊轻轻拂去那缕黑发,露出他眉骨上的刀伤。 寸长的刀痕,浅浅没入他的眉眼,就像一株桃花的枝蔓,攀上了脸颊。 姬苍昊被眼前所见,惊得心跳骤然停拍:“这是怎么回事!璟儿……璟儿的左眼怎么……” 叶言微取来纱布为他止血,将陈灵均左眼的伤口覆去。等他看到陈灵均肩胛和身前的剑伤,即使在营队早已见惯,神情依旧凝重了几分。 天陵和楚渊的交界,苏赫手中的那柄剑刃,忽而闪出一道锋芒。 剑中沉寂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是它回应了我。” 归来去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天陵,天陵,多少年梦回的故地。 又是谁在歌: “苍天不辞荐酒色,碧海归潮翻桃萼。 古来背井思莼鲈,寄于故园身似客。 芜菁深径黛痕遮,苍梧烟水庭叶瑟。 寒川砥雪青岭隔,长空一昼暮垂合。 春江柳岸踏渔歌,青冢留恨埋骨末。 乱世讥我覆涸辙,病却终了痴梦索。 万朝贤佞谁无过,漆剥瓦褪失颜色。 征衣未捣催兵戈,回首履跡寻烂柯。” 流光向晚,暮色四合。姬苍昊小心翼翼地抱起灵均,将他送到军医的帐中。江子椋在边上用纸捻子生火,想烧一盆热水,给灵均暖暖身子。 而那个孩子,刚才的清醒不过是昙花一现,现如今,又昏沉睡了过去。 |
第四十二章 被酒莫惊春睡重 良绢美纸,一旦入了墨,便不复莹洁的光采。 人应当如是。 当姬苍昊整顿军纪,以军法处置了未能恪守军规,失职渎职的人之后,他疲惫地掀开了军帐,轻轻踱步到陈灵均的床榻旁。 少年静静躺在床榻上,一柄长剑置于少年身侧。姬苍昊将一盒膏药放在床边,细细凝视着儿子恬然的睡颜。 伤口并不算深,从额角蔓延到眉骨,被长发掩去后,只是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痕。然而他的左眼被刀刃砍伤,瞳孔的颜色比寻常淡了些许,且显得有些涣散。 军医说,他这左眼怕是再无法恢复光明了。 等璟儿醒来,不知要如何让他知道这个消息。再委婉的语气,再温声的安慰,于他都太过残忍。 姬苍昊忍不住想用手抚上这孩子的脸颊,却在快要触到时生生止住。 他深深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站起身走到帐外。 姬瑛还跪在门外。没人让他跪在那里,甚至没有人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这就像是自取其辱,可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他能怎么办?以额头撞上青石板上的墁砖,血和着泥蜿蜒陷在眉窝,淌上鼻梁?或是“噌”地一声抽出剑,说大哥今生瑛儿害你没了娘,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瑛儿只能以死谢罪为你报仇,如有缘九泉下定会再相见。 那终究只会徒增些戏谑性,要是客官叫好,还能编成一出折子戏。 承担过错的方式,从来不是意气用事。况且这军营四周一派荒芜景象,哪里来的无辜墁砖,能让他怼着撞。 离他们回到军营中,已经过了整整四个时辰了。姬苍昊看着远处,夜色渐渐涌上了天穹。积雪尚未化,若是掺了些冰碴,不必想也知道是极其硌人的。 姬瑛的腿上衣料早已磨破,冻得青紫的膝盖上布满了瘀伤,再跪下去,怕是会和他哥哥一样,落下难以根治的腿疾。 “跪这里做什么。”姬苍昊开口,声音却没有半分安抚的意味。 姬瑛一句“爹爹”还未脱出,却是收口改作了冰冷冷的“父亲”。 姬苍昊伸手拉了他一把,要将他从雪地里拽起来:“天色已经晚了,你吃过饭就回休息的地方去吧。” 姬瑛不应声,他心里没由来的害怕。大概是童年缺失的安全感,让他对这些事情比常人更敏感,过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 姬苍昊想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失血昏迷到现在,一个跪在雪地里不肯起来,他这个父亲,诚是失败极了。 寻烟去得早,风眠故里,碑石已青。当年那一袭白衣烙在心上,终是化作了眉间霜雪。这些年没有妻子的扶持,他付出了多少的艰辛,才将两个孩子拉扯到这么大?如今倒好,一个与他疏远,一个对他敬畏,偏偏这苦果还要他自己吞。 姬瑛鼓起勇气:“父亲,您责罚我吧,瑛儿愿意承担所有的罪过。” 姬苍昊平静地看他,那样的眼神,让姬瑛猜不透父亲内心的想法。 “瑛儿,你觉得我该以怎样的立场责备你?” 姬瑛抬眼,眼底的最后一分怯懦,被灼灼的目光燃成灰烬:“您是军队里的元帅,您是姬家的家主,您肩负着整个天陵的命运——可您更是我敬重的父亲。” 姬苍昊没有刻意透露出威严,只是平淡地述说道:“如果是按军队的法规处置,无视军纪恣意妄为,导致了营队里的混乱局面,你现在哪还有命跪在这军帐前?若是以父亲的名义,我没有任何立场指责你,你救了我两个儿子的命。” 姬瑛苦笑,自己的火候终究是差大哥一些,连拱父亲的火都做不到。 “父亲若不愿,那瑛儿就继续跪在这里,也好等到大哥醒来的那刻。” 什么时候,连瑛儿也敢威胁自己了? 姬苍昊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起来,回你的住处休息。” 姬瑛执意不肯,这份倔强劲却像是骨子里出来的。姬苍昊看着儿子腿上那片青紫的瘀伤,终是狠了狠心:“那好,裤子褪了撑角落里。” 饶是刚才百般请责,姬瑛也忍不住抬眼看了看父亲,似乎想求父亲换个地方却难以启齿。这外面驻扎的守卫,巡逻的侍卫,走在营里的将士,无论是谁路过这里,都能将他狼狈的模样一览无余。 姬苍昊从一旁拾了根树枝,小指粗细一尺七八的长短,掬了捧雪擦去上面枯朽的木皮。他转头看到姬瑛还没褪衣,当下也是心中了然。 姬苍昊按了姬瑛在木桩旁,挥起树枝便是重重的一下。姬瑛觉得身后骤然一阵撕裂的疼痛,却是咬住牙关,做好了壮士赴死的决心。 姬苍昊看着儿子咬唇的隐忍模样,心中的疲倦又深一分。瑛儿这般的不谙世事,平日里连稍重的责罚都没挨过。如今他要手握着作为父亲的权利,亲手将疼痛施与自己的儿子,天下哪个父亲,心里会有一丝好受? 姬瑛将手颤巍着搭上了身后的衣衫,却是没有勇气将衣物褪下。姬苍昊没有让他进军帐里,无非是怕惊扰到大哥休息,而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这么多? 姬苍昊也没有强求,只是用树枝将他的手挪开,便用尽了全力往下抽。几下过去,身后的衣衫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露出臀上青紫的肿痕。 这样下去,衣料的碎片浸在伤口里,难免有感染的风险。姬苍昊将姬瑛揽到帐内,与睡卧的地方隔了一层帷幔。 姬苍昊将姬瑛身后的衣物一拽,外裤和亵裤便一并褪了下来。 姬瑛没有出声,他只是在书案边寻了一方矮榻,将整个身子俯上去。 一鞭毫不拖泥带水,砸在他裸露于空气中的臀峰,带起一道紫痕。 姬瑛将惨叫声抑在牙关里,他不想惊扰到大哥。父亲的责罚纵然严厉,却比不上大哥曾经受过的那些半分。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喊疼?这些,他该受的。 不知何时,鬓角的发丝已经湿透,唇角也咬出了几道血口子,姬瑛攥紧了自己的袖角,好像攥紧衣角便有了一丝依靠。 尖锐的疼痛,似乎存在便是为了冲破人的防线。若是平时,他或许已经忍不住细细哽咽起来,可这次无论是怎样的疼痛,他都无法放纵自己的情绪。 身后的责打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昏天黑地的仿佛没有尽头。等姬苍昊停了手,姬瑛身后已是几十道渗血的紫痕交错。 “还站得起来,就自己回去;站不起来,就在这里待到能站起来。记住这顿打是你自找的。自己做出的选择,永远也无法后悔。” 姬瑛忍着身后作痛的伤,每说一句,话里的悲戚就更甚一分:“父亲,我受过的伤,大哥都受过;我没受过的伤,大哥也都受过。” “我又怎么会后悔,受他受过的伤,哪怕这些伤痕微不足道。” |
第四十三章 问何事人间,久戏风波 桌案上放着熟悉的茶盏,灶台上煨火温着牛乳,还有勾了浓芡的一碟小菜,佐以半颗翡翠莹润的菜心,上头浇的糖汁还滋滋作响。 剔透饱满的米粒,覆了蘸酱的涮羊肉,即便只是薄薄一片,那份香甜却足以让人梦里惦念。而吃着也不必觉得可惜,因为铜火盆子的架上,正炖着一锅飘香的红烧焖肉,“咕噜咕噜”滚着入了花酿料酒的高汤。 陈灵均难耐腹中饥饿,想抬箸夹上一片嫩笋,裹一层厚厚的汤汁下饭。 忽然,案上的菜肴消失了,一张字帖在案间铺开,是他贴身收藏的那幅。这正是当年赵彦安赠予他的“天道酬勤”帖。 陈灵均看着案上另一幅字帖上,那道未干的墨迹,不由觉得嫌弃——这是什么时候写的字,为何字迹看起来如此稚拙。 顷刻间景象又变,一间阴森森的祠堂里,排满了列祖列宗的碑位。碑石就像在油烟墨里浸过似的,贼黑得发亮。几个武夫将他按在木凳上,凳子不算结实,他一吃痛便将凳腿握碎。父亲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挥起灌了铅的刑杖,便往他臀腿上砸。他哭爹喊娘,什么招数都使尽了也无济于事。 这刑具不知弃置了多少年,平时摆祠堂里唯一的作用,就是吓唬族里那些不听话的孩童。他的手顾不上攥紧衣角或是抹泪,只是在空中无力地挥着,平生从未这么狼狈过。 祠堂地砖上的血迹,就像入冬的腊梅点缀,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都被这一地殷红惊出一身冷汗。他只觉得浑身的疼,可这份疼又似乎是封存在记忆里。 腿骨几处碎裂,若不是接骨的大夫医术高明,他余生便只能在残疾中度过。 画面继而转变成了姬家的偏房,渗雨的墙上爬满了青苔,他在山间的薄黛色里,练剑,临帖,或是讲话给自己听,排遣寥落以免终日对着墙隈出神。 忽然,一道冷芒猝不及防闯入视线,他眼前景象变得支离破碎,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 姬苍昊守在陈灵均床前,看儿子有了反应,当下不敢迟疑,将他从床榻上扶了起来。陈灵均靠着帷帐重重喘息,剧烈咳嗽间被褥上沾满血迹。 左眼已经换好了药,被白色的纱布和丝绸覆去,不知他有没有被止血的草药蛰疼。姬苍昊复又在心里叹息,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让灵均少受些许打击。 陈灵均蹙了蹙眉,似乎不太适应周围的光线。姬苍昊连忙熄灭了一盏油灯,只留着桌上的烛台。 灯火摇曳,陈灵均怔怔地望向烛台,惝恍迷离间,眼前尽是影影绰绰。 他仿佛被人抽离了魂魄,有些涣散的瞳孔,倒映远处幽微的烛光。他将床榻一侧的长剑从剑鞘抽出,看着上面干涸凝固的血迹,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酒……” 自醒来后,陈灵均沙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便什么也不肯再说。 姬苍昊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吩咐侍卫找来一些酒,又亲自为他将酒倒在茶碗中。陈灵均端酒的手有些颤抖,洒了不少在地。 姬苍昊本以为,他是想喝来行药势祛寒,或是缓解肢体的疼痛,没想到陈灵均却将酒浇在剑刃上,不断冲洗着上面的血迹。 奈何干涸的血迹凝结在剑身上,并不容易洗去。陈灵均用酒用得快,军帐中已经飘满了酒香。 自古以来军营里,因酒而起的祸事数不胜数。姬苍昊曾下过禁酒令,最后却不了了之。所以军队出征前,军营里总是要备点酒的。 一坛酒就这样见了底,陈灵均终于收了手,却仍是缄默不言。 姬苍昊取过陈灵均手中的剑,用军帐外的雪细细清洗了一番。他将那柄剑重新递给陈灵均:“你娘将以灵剑留给你,并不是指望着你能保家卫国,她只是希望你健康无恙,能够在乱世中保护好自身。” 陈灵均一言不发接过剑,将其收入剑鞘中,然后将他自己也藏进了被窝。他闭上眼,纤长的睫毛轻颤,似乎在昭示它的主人进入了梦魇。 听闻陈灵均终于醒来,江子椋连忙跑进了军帐。 不想帐中传来了阵阵扑鼻的酒气,呛得他差点一个趔趄。 江子椋掀开陈灵均的被子:“你是有多想不开,竟然喝这么多的酒?你若是觉得伤了眼可惜,大不了小爷养你……” 陈灵均缩在被子里,只将脑袋稍微露出一些。他身上受了剑伤,两处贯穿一处伤及要害,本就虚弱至极。而他眉间的金痕明暗间,仿佛具有某种灵气,却让江子椋徒然一惊。 早前是说不出话,现在却是不肯说话。江子椋已经豁出去了,连幼时瞒着他偷偷将那二两银子换蛐蛐,将字帖误当炉炭烧,这种事都尽数抖了出来。 可陈灵均置若罔闻,依旧盯着对面的烛火出神。 江子椋也无计可施了:“灵均,你……” 突然,陈灵均幽幽地说:“他布阵只是为了让我杀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子椋连忙问:“灵均,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说你昨日立了军功,可我还不了解你吗,平日里让你杀条鲈鱼都费劲。” 是吗。原来,这竟然是军功。 朱浆白骨相映,山岗上狂风肆起,将树林吹得折枝满地。 只要是战争,便会付出破斧缺斨的代价。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一直在逃避,他以为他是在拒绝命运的践踏蹂躏,却没想到,他早已身在命运里。 其间姬瑛也来过,想寻得大哥解颐一笑,却终是期望枉赴。 军医来换药,陈灵均不肯喝药汤,姬苍昊便端了药碗逼迫着他喝,药汤洒在床榻和柔如帛的水竹席上,周遭一片狼藉的景象。 姬苍昊威胁道:“再闹可要挨打了。” 陈灵均将身子掩在被子里,直接将姬苍昊的胁迫忽略。 姬苍昊扬了扬手,巴掌还是没有忍心落下。他将药碗放在床边,语气尽量温和地说道:“你近期就别再折腾了,若是伤口不慎开裂,你这辈子还想握剑吗?” 陈灵均挑眉,他何时用左手握过剑,转念一想,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是啊,若只剩半边的光明,他今生可还能握剑? |
第四十四章 月明千里照平沙 捱过寒风,陈灵均裹了件单薄的衣衫,踩着草垛独自攀上了瞭望台。 他从守卫的监视下逃出,绕过了哨兵和巡逻的将士,坐在桅木上找寻着什么。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了数九寒冬。 许久,他沙哑着声音唱道: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被陈灵均歌声惊来的哨兵,看到瞭望台上有了动静,误以为是敌袭就要挽弓,身边却有一人将他的肩膀按住。 江子椋语气有些调侃的意味:“这位弟兄手下留情,你仔细瞧瞧,那瞭望台上的人,可是刚为你们立了军功的陈灵均。” 江子椋顺着梯子爬上了瞭望台,看着自己这半夜出逃,上到高处嘹歌的友人,也是有些无奈:“大家可都在找你呢,夜里凉,回去歇息吧。” 陈灵均置之不理,自顾自地站起来继续嘹歌。 江子椋倒也生出些无聊的较真劲头,接着刚才的唱道: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陈灵均微微有些讶异,就凭子椋当初那副纨绔的模样,也不知道他的授课先生教了多久,才让他习得这一首《九歌.国殇》,真是销得民脂民膏,也不见得有多大长进。 这倒是灵均对子椋的诽谤。他虽顽劣却不见得愚钝,学什么不是水到渠成。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陈灵均毫不顾形象地扯着嗓子,像是要将江子椋的声音攀比下去。 江子椋更是有了兴致,他将声音抬得更高,浩然地荡气回肠:“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陈灵均再开口,低沉的声音莫名有些悲怆,因嘶哑而有了几分感染力: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动静惊扰了不少人,不多时便聚集满了士兵。不知是谁带的头,将士们竟纷纷扯开了嗓子嚷起了歌。 这本是出征前鼓舞士气的一首歌,诗人究竟怀着怎样的热忱写下,早已无法考证,只是流连在这锋镝之间,不知有多少人感同身受。 陈灵均经历了这些变故,却无法将心中的情绪宣泄出来,只能爬到瞭望台上嚷着歌,吹吹冷风让自己清醒。 他并非是意志坚韧至极的人,他有时也会感到迷惘,不知前路在何处。 “子椋,从今以后,我再也无法问心无愧地说,我的手上没有沾染过鲜血了。” 江子椋出言安慰:“刀剑本是无情,你又何必这般自责?” 月光仿佛与刀影混淆,让人如同寒戚绕身:“剑是我握在手上的,人也是我亲手杀的。难道连夺人性命的孽业,都要归咎于一柄剑吗?” 只要踏上了这条没有归途的路,谁都没有资格再称那句“无辜”。 等姬苍昊亲自来抓他回去,陈灵均才反应过来,他好像从醒来起就一直在忤逆家主的旨意,家主大概……早就忍得不耐烦了。 陈灵均刚从瞭望台上面下来,便被姬苍昊拽着手臂拖走。 他也有些心虚,之前精神衰弱的时候尚能助势,而现在情绪稳定下来,却是借他胆子也不敢造次了。 军帐中,陈灵均被姬苍昊黑着脸上药,肩胛上贯穿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染红了撕下来的纱布。陈灵均确实疼着了,“嘶”的一声倒吸着冷气,眉头轻蹙了起来,却又不能动弹半分——那样疼的不还是他。 敷完药后,姬苍昊冷着脸色问道:“说,你为什么半夜跑出去。” 陈灵均并不指望家主能理解,他们之间的隔阂太大。身份有如云泥之别,阅历又怎会相同?而没有相似的阅历,自然也不存在能够理解的默契。 看陈灵均不肯说话,姬苍昊心中怒火顿时燃起。他将陈灵均扔到床上,拾起木尺便往儿子身上招呼。 怕灵均挣扎牵到伤口,姬苍昊还按住了儿子的腰,顺手扒了他的裤子。 陈灵均仍不到黄河心不死地挣扎了几下,却被肩胛和身前的剑伤,折腾得不敢动弹半分。不知为何,从清屿回来后,家主就经常将他当小孩子一样揍。 姬苍昊下手极有分寸,既没有真的伤到他,又让他切切实实的疼。 陈灵均知道,家主这是照顾他身上带着伤,所以并未真正下狠手。 木尺砸在肉上的声音清脆,陈灵均将头埋在手臂里,假装什么也听不见。 姬苍昊查看了他的伤势,只是伤痕交叠处有些红肿,当下也是放心了许多:“折腾完了没,赶快起来喝药,为你备的药都要凉了。” “陈某只是不明白。昨日之事过于蹊跷,偏又没有半分线索。”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内心的想法如实道出:“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有人设了那么大的阵,只是为了引诱我入阵,然后……杀人。” 姬苍昊不由安抚道:“无论如何,只要迈出了这一步,以后总会适应的。” 说话间,陈灵均的声音仿佛沉入深潭:“您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不说刑杖镇纸,就连藤条都不知打断了多少根,罚的不过是**菅人命。” “可如今我杀了那么多的人,你们告诉我这是我立的军功,我一介庶民就靠它封官加爵,您让我如何接受得了?” 姬苍昊想说些什么,可话未出口却只剩下心疼和怜惜了。再想起灵均之前说过的话,心中忖思又添几分。 “我特地研习过逵罗的民歌,”陈灵均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说,“您能想得到吗,他们也事农桑,他们甚至曾想学九郡的人种植禾谷。可是荒山以南的恶劣环境,让他们不得不终日迁徙,以部落垦荒牧猎为生。他们的孩子往往一生下来,便要与恶劣的环境抗争。” “雪原里有狼,一群四五岁的孩童,被送去徒手与幼狼搏斗。他们身体比九郡人强韧,遇上小狼崽也能拼个两败俱伤。若是体质稍微羸弱些,便会被丢弃在雪原里,要么冻死,要么被野狼生生咬死。” “逵罗人,终究是与我们不同的。” 陈灵均暗道,究竟有何不同?九郡逵罗本同源,九郡侵犯逵罗的土地,将他们逼到土地瘠薄的北荒,却又在岷山筑起重重防御。 这也是为什么,通俗意义上的九郡,实际上只有八郡。 陈灵均摇了摇头,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就算他再任性妄为,也该知道孰轻孰重。 |
第四十五章 此去淮南第一州 殊城有古刹二十九座,从前大抵有三十一座。 战乱时毁掉了两座。 两座古刹坐落在楚渊郡北境,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飘蚀,依旧终年香火不绝。如今久废无人居,角落里生了苔被,墙角无堆砌的柴影,令人难以想象当年楼宇连亘的繁盛景象。 苏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听剑中之人用刻薄的话语说道:“一座城里出了高僧,整座城的百姓,都恨不得去求得众生离苦。” 苏赫看着一地的蛛网尘灰,并不皱眉:“你若不是偏幸此处,当年又怎会来这里温养‘璃玦’。” “这僧伽之地经历了战乱,每逢阴雨,不知多少幽魂哭彻长夜,偏生又无人再供香火,非我笃爱,却是‘璃玦’与之投合。” 苏赫低头,像是遵循某种古老的仪式:“暝塔在上。” 姬遥光不阻拦他,只是奚弄道:“竟会有事物,让逵罗这样的民族敬畏。” 苏赫笑了笑,本着宽宥的态度:“你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物。” 姬遥光用念力继续说道:“这几天你奔波劳累,在楚渊境上迂回,可曾想过如何下好这盘棋局。” 苏赫将玩味的神情收敛:“十二魔将,半数滞在楚渊和天陵的境线上。你们姬家也算是后继有人,将九郡最重要的关塞置于掌控,还能做到无隙可乘。” 昏暗的古刹中,只余苏赫一人的声音:“粮草先行,几次攻城未果,我们打算从栈道入手……” 天地间,皓皑的雪花徐落肩侧,寒意刺骨却也麻木了痛觉。 陈灵均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一场冬雪后,他曾经写过的打油诗: “薄衾覆泥融,云深知几重。 江坞迟素皑,恍若遥宫中。” “若待寒梅时,扫雪莫沾衣。 花燃本无意,花寂空折枝。” 如今想来,却是嗟叹少年时,那段不学无术的荒颓年岁。不像现在,既没有吟诗作乐的清闲,也没有能赏味雪景的心境。 江子椋替他寻了一件称身的外衣,陈灵均转过身来笑道:“你之前说,我曾经丢失的那些字帖,是被你误烧掉的?” 江子椋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抓住先机认错:“对不起,瞒了你这么多年,都是我的错!” “没事,咱俩谁跟谁啊,”陈灵均伸出修长的手指晃了晃,“一个字一两,成交。” 江子椋愣在原处,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六七年前,眼前站着的人,还是那个挥着云毫书狂草,骄横跋扈的纨绔二世祖。 自那一日在寅河绝处逢生,晷针已轮转了七个晷面。 前线战事倥偬,姬苍昊带着姬瑛开赴前线,而陈灵均则留在营地安生养伤。 虽不至于铁卷烫刀伤,也没有水蛭吸淤血,净蛆食腐肉这般夸张,却也免不了肺腑郁结,血气上涌的折磨。 那日被砍瞎左眼,终究还是让他模糊了远近。比如清晨起来时,想伸手去够衣物却落了空。晨晖穿过云气,曙雀像一张剪纸上炽白的灯影,灼目却没有生气。 “子椋,这抟沙嚼蜡的日子,究竟还要过上几时?” 江子椋也知他过得甚是乏味,可一个研墨都会弄得满地狼藉的人,又如何指望他握紧手中的剑,握紧手中的命运。如今陈灵均分辨不清远近,连走路都有可能不慎跌倒,若不是尚有天生抵御魔寇的禀赋,怕姬苍昊连看都不会再看一眼。 江子椋又想,灵均是多么爱剑的一个人啊?无论遇到的是街巷里的市井无赖,还是隐居山林的持斋道士,只要会耍两下剑,灵均都会厚着脸皮上去讨教。 所以灵均的剑技,与其说是姬家主手把手教的,不如说是习于天下之人。 江子椋还未能在心中叹息,就听到一句颇有半仙惑众意味的话语:“子椋,我昨夜仰视天宿,贯南北而引音暮,河汉淡而左垣明。” 江子椋静候着下半句,果然灵均又说:“既然天象甚吉,闲来不如练剑。” 营地里,各营部的人不能逾越各部的界限,陈灵均自从被编入军伍,便也有了遵循的义务。此时大军赴往前线,留驻的军队在营里生了篝火,等待战果的同时,也为前线提供后勤补给。 陈灵均自知无法看清剑锋的轨迹,于是便取来白锻缚上了双眼,与其所见之物被混淆,不如直接阻断。他手持木剑,感受着剑身上元炁的如泉涌动,比一草一木,一叶脉一凇露更清晰。 仿佛祛散了整个冬日的浊气。 ——可陈灵均还是被江子椋手中的木剑击中。 如此几番,陈灵均将蒙在眼上的白缎取下,引得江子椋揶揄道:“我还当你能坚持多久,原来这毅力与我也相差无几。” 陈灵均抬手拭了拭额角的汗滴,嘴上不肯有一分相让:“那是因为,我忘了看剑的规格,不知它有多长,有多宽。” 陈灵均再次将双眼遮住,耳边只余风吹草木的声音。 剑上的炁流有着细微的波动,一起一伏明灭增减,就像天地间的吐纳。 江子椋避开他的要害,腕部一转轻微使力,没想到陈灵均抬起木剑的同时,竟做出了简单的格挡。 尽管很快又摔倒在地,却依然让江子椋难以置信。这是一种怎样让人惊叹的天赋?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不仅克服了对未知的恐惧,还掌握了利用元炁的流动,辨识事物的盲辨技巧。 居诸不息,珠流璧转,时间竟过去了一个时辰。 “还要继续吗?”江子椋担忧灵均身上的伤势,当下也是有些迟疑。 陈灵均遥遥头,又点点头,那柄木剑依旧紧握在手中。直到虎口上震出裂纹,陈灵均终于能挡住江子椋的攻势,并且有所还击。 陈灵均并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欣喜,只是对子椋说:“明日清晨,在这里继续。” 每一个剑招,每一道剑意,都烙在他的心里,从未忘怀。无需刻意去思酌,撷之即来。 他练剑十二载,不是十二天。 |
第四十六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 青衫落魄,而碧水潺流依旧。 剑刃上凝了霜花,化开又是一滴露水,在悄无声息中滑落。 陈灵均微微喘着气,解开了脸上覆的白锻,看到对面江子椋的脸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下你如愿了吧。” 江子椋将手中木剑扔在地上,身后是几道被砍出的深浅沟壑。 陈灵均却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望向天陵以西的山脉:“家主他们去前线也有一段时日了。子椋,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有种山雨欲来的不安。” 江子椋闻言也抬头望去,天边的阴云翻涌成了浪潮,将这边陲之地笼罩在一片不祥之中。 有风。 山上有一阵浓烟滚出,从南面吹来的风助了火势,陈灵均一眼便认出那是栈道的方向。营地有重兵把守,敌军究竟是如何潜伏进来的? 栈道用于运输粮草,如果栈道被烧,那前线的军队就会在短期内失去补给。而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稍出一点差池,后果都是致命的。 陈灵均心中存疑,敌军放火烧了栈,这般举动醒目至此,很可能是调虎离山的计策。然而敌军既在暗处,他和子椋就不该轻易暴露行踪。 军营中的号角声响起,短促的讯号代表了敌袭。 崎岖的栈道上倏忽间竖起了黑压压的旗杆,无数面战旗在怒号的狂风中猎猎作响。 守军集结成整齐的队列,指挥的将领在最前方发号施令,不多时,守军的军队已攻上了栈道。 射来的箭矢被层层遁甲阻拦,训练有素的军队,丝毫没有在敌袭下乱了阵脚。 陈灵均却忽然脊背生凉:“不好,他们的目标是粮仓!” 江子椋皱眉沉声道:“你我并无兵符在身,若真是如此,只怕军队的粮仓在劫难逃。” 陈灵均叹了一口气:“只怕就是如此。我对魔族的气息较常人更敏感,尤其是对他们体内逆行的炁流。” 短暂的交流后,陈灵均找了一片隐蔽的空地:“子椋,我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画出阵枢,这段时间你不要轻举妄动。目前我们还不知敌军有多少埋伏,但与此同时他们也不知我们身在何处。” 黑云摧城,正午的太阳被乌云遮挡,甲胄上不再闪烁着鳞鳞的光,厚重得让人感到压抑。 陈灵均在左臂划出一道伤痕,血顺着新愈的肌肤,涔涔地淌落在地上。 凭借着对古籍拓本的记忆,陈灵均画出一个潦草的阵枢——常言道绘事后素,形并不重要,势才是更重要的。 紧接着,陈灵均在心中推算着衍余的符文,不知不觉间,额角已渗出了冷汗。 要是赵彦安在这里该多好?先生说让他好生静养,便消失了踪影,只留下一叠书和一句:“回来查你背得如何。” 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就在陈灵均感到了不堪重负的时候,他余光瞥到了一旁警惕着敌军的江子椋。 幸好,子椋还在。 术阵渐渐落成,陈灵均眼前一黑,差点就失去了意识。以消耗施术者的灵元为代价,无疑会对施术者产生难以估量的损耗。只不过,他早就习以为常。 “子椋,我们需要等逵罗进攻粮仓,再发动这个术阵。到那时我诱敌深入右营,你去通知驻地的将领,我们在平日里汲水的地点汇合。” 江子椋神情担忧地望向灵均:“你的身上还带着伤,魔军太过凶险……” 陈灵均笑着对答道:“难道,被天陵逐出郡籍,这里就不能再是我的家吗?” 江子椋无言,他找不到劝阻陈灵均的理由。灵均何时才能明白,这世上最容易被辜负的不过是真心。 山岗上火势蔓延,尽管驻地周围的树木已被伐光,但山岗上的树林却苍翠葱郁。守军和逵罗的军队交战,逵罗的兵力虽少,却能够凭借着天生的优势压制九郡的士兵。 江子椋已经动身去通知守军将领,而陈灵均仍藏匿着身形,等待埋伏的敌军来占领不远处的粮仓。他静静在原地等待,然后睁开了眼。 时机终于来了。 符文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乌云忽然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漏下一束光来。 巨大的符阵升起,迅速笼罩在整个战场上空。陈灵均脱力地跌在地上,用手肘撑起了身体。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了剑伤,他顾不上身上如火燎一般疼痛,踩着草垛爬上支撑着军帐的木桩。 埋伏的逵罗士兵刚准备对粮仓发起攻势,就感到炁流一阵紊乱,似乎有什么事物从内部开始破坏。陈灵均抓住这个时机,对守在粮仓的驻军喝到:“这个术阵持续不了太长的时间,趁他们还没有烧毁粮仓,赶快动手!” 陈灵均已经暴露了身形,当下不再迟疑,跳下木桩手持那柄开刃的剑,抵挡住攻过来的逵罗士兵。 魔军将他包围,陈灵均回想起十几天前,他和姬瑛也是这样被逵罗围攻的。 可是现在,他早已与十几天前不同——他,杀过人了。 陈灵均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直直没入那个人左侧肋骨的上方。那是心脏。 这些天他蒙上双眼与江子椋对战,对炁流的感知又提升了一个境界。如今,即便是只有右眼能看见,他也能轻易躲过魔军的攻势。 术阵像雨痕稀释过的烟墨一样由浓转淡,陈灵均如他们约定的那般,将魔军引向驻地的右营。江子椋果然带着军队来与他汇合。陈灵均望向远处的栈道,看着上面依旧激烈的交战,便能想象出这样的增援,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陈灵均将灵炁凝聚上剑刃,三尺青峰流转间,便不分曲直对错。 決起而飞的雁惊了水面,悬崖上的战马摔下山巅。他将剑从一个逵罗士兵的胸膛抽出,甩了甩剑身上的血水。 他以为,自己第一次清醒地杀人,定会摁上水井倒胃三个时辰。 可他没有,他只是凝视剑锋上一缕血丝,猜测是从何处捎下来的内脏碎片。 他累了。 就在逵罗和九郡驻军胜负难分之际,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后跟着声势浩大的军队。姬苍昊察觉到前线兵力的微妙变化后,立即调兵赶回驻地。 援军投入战斗之中,逵罗迅速不敌,九郡乘胜追击,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远处,姬苍昊下了战马,站在那里望着自己。 陈灵均沉默许久,忽然轻声唤道:“能不能……过来。” 等姬苍昊来到身前,陈灵均踮起脚贴上父亲的胸膛,用他战甲下帛色的衣襟,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姬苍昊将这头被雨淋湿的小兽,揽入了怀中。 |
第四十七章 空床卧听南窗雨 黑暗中,是谁在踽踽独行。日月更替,匆匆的过客秉了烛火。 经过昨日的那番折腾,陈灵均身上的剑伤尽数裂开,等衣物褪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血迹洇了一身。 躺在床榻的一侧,他蜷缩了身子,嘴里还说些胡话。梦也是零零碎碎的,尽往空子里钻,来了又去徘徊在重影里。姬苍昊将手掌贴上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说书的先生轻捻响板,眉飞色舞地诉说着,郡历六百五十四年,天陵姬府一声啼哭天地为之开合,先天之炁元纯无垢,此乃千百年来第二人。邪祟退无可避,妖魔纷纷现形,此后天地间只余光明。 陈灵均时而紧蹙着眉,时而喃语梦呓,眉心的金痕随着呼吸起伏。姬苍昊将柔软的帕巾浸在木盆里,拧了拧敷在陈灵均的额头上。 栈道被烧,粮仓也险些被劫掠,若不是陈灵均发动的那个术阵,驻军很可能大伤元气。逵罗居然如此熟悉天陵的地形,选择了一条极其隐蔽的道路偷袭。 军队里清算首绩,这孩子不出半月又立了军功,其声名也在军队里传开。 然而昨日察看他身上的伤势,十几天过去竟不曾有愈合的迹象。再与江子椋一一确认,才知他疲于战事的这些日子,陈灵均从不曾消停过半日。 这不是胡闹,又是什么? 军帐中烧着热水的铜盆,尚且发出水沸的声响,除此之外,只有陈灵均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姬苍昊坐在床榻边,觉得这声音怎么也听不够。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此生得到的第一个孩子,总归是不同的。随着这个孩子呱呱落地,他便被赋予了一个全新的身份,肩负起了身为父亲的责任。 陈灵均能有这样顽劣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随了自己的。在寻烟眠故,姬瑛出生前,自己也曾是视天地间一切桎梏,空为朽木樊笼的人。他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试想,天陵世代与外界隔离,而天陵姬家的长子,却与清屿郡主结发为夫妻,这在族人眼里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 当年他站在数十尺的高台上,俯瞰着数十千里的山脉,亲手将高台上的礼器砸碎在地上。那些场面,那些旧景,闭上眼似乎还能历数每个画面。 只不过,都是曾经。如今他已经成为了姬家的家主,世人看到的,皆是他战场上骁勇神武的模样,是他决断如流的魄力。 分携如昨,聚还离索间,芜菁恨随春去。 他从未辜负过的人,也是他辜负了一生的人。 自那以后,再无人知晓他正当年少时,金樽当歌的落拓放纵,也无人在夜灯下为他补缀衣衫,煲一碗手艺欠些火候的羹汤。 姬苍昊用手轻轻拨了灵均的脸颊,屏住了呼吸凝视着他左眼的伤痕。他想到昨日灵均站在远处,望向他时的样子,仿佛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孩子。 若不是心中沉痛到了极点,璟儿又怎会忘记,要对他这个父亲心生戒防? 姬苍昊从未像现在这样相信,战争于灵均而言,是这般的残酷。而当年陈灵均弑杀亲族的案情,至此更显得扑朔迷离。 姬苍昊没由来地一阵心慌,又强行将内心的动摇压了下去。 数日过去,陈灵均的伤势逐渐有了起色。他时常望着营外纷扬的雪絮,一天下来不说一句话,只是抱着怀里的剑出神。 姬苍昊处理完军务回来,也只是坐在床沿,并无只言片语。二人各怀心事,只是兀自沉默着。偶然对上了视线,也匆匆将目光错开,实在是太过无趣。 等陈灵均的剑伤已经不碍事时,姬苍昊烧了一盆炭火。 姬苍昊将一根藤条置于掌中,掂了掂似乎不够韧,于是放到炭火上煣了煣。 这一煣,似乎将陈灵均的心也炙烤过一遭,让他莫名地有些警憷。 看父亲在等待他有所回应,陈灵均却做不出回应。要说自觉褪了衣裤……他卧在床上,身上只着单衣亵裤,并未有多余的衣物。 军帐里还算暖和,这时晴时雪的天气,灵均更是受不得凉。 “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拖着剑伤还去练剑,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看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陈灵均索性不作回答,只是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 “施展阵术以镇压魔寇,会对元神造成多大损害,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陈灵均将身子探出来:“既然是陈某自己的事情,您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粮仓保住了,您修您的栈道就行!” 姬苍昊心中火气被陈灵均这一拱,烧得简直可以殃及粮仓。对姬瑛尚且可以说理,陈灵均却是半分理也不愿听。 于他还有点效用的,似乎只剩好生揍上一顿。 “既然你管不住自己,我就帮你来管住——” 姬苍昊将藤条凌空甩了两下,试着劲力。看着藤条似乎韧上了许多,他将手臂抬起攥紧手中藤条,对准儿子身后凌厉地落下。 陈灵均感受到身后胀胀地疼,藤条抽出的伤处,肯定肿起了一道棱子。 姬苍昊指着床榻的边缘:“把衣摆掀起来,趴上这里。” 陈灵均不作回答,只是将亵裤从膝弯上褪下,俯身让身体裸露在空气中。 一道肿痕赫然亘在臀峰上,被白皙的肌肤衬得愈发明显。姬苍昊看他掀起了后摆,也不迟疑,直接一藤条结结实实抽了上去。 藤条咬上臀面,臀肉被打得深深陷了下去,却在瞬间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唯一的区别是,姬苍昊每落一下藤条,陈灵均的臀上就浮现出一道白印。然而不过数息,白印就如同发酵一般,变作一道深红的棱子。 煣了炭火的藤条,还挟着炽烫的温度,抽在身上时极有韧性。臀肉本就极有弹性,藤条每一下都能贯穿整个臀面,不留给人半分喘息的余地。 陈灵均努力回想自己多年来是如何捱过的,咬紧了牙关不肯痛呼出声。姬苍昊以为是他未能掌控好力度,着实打得有些轻了,于是将手上的力道又添几分。 陈灵均伏在床榻上,将屁股抵在床沿上,攥着床褥的指节已经有些发白。 姬苍昊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停下来查看陈灵均的伤势,发现儿子臀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刚才分明撂下狠话,现在自己又不免心疼。 可看到陈灵均并未有悔悟的意思,姬苍昊又打心底的想给他个教训。 陈灵均感觉到身后的疼痛停止了,以为这顿打终于结束,没想到姬苍昊将他捉到腿上,抄起桌上的一把镇尺,就往被迫翘起的臀峰招呼。 陈灵均整个人都懵住了,家主这是将他拽腿上揍来着,他都多大了?然而姬苍昊哪里清楚灵均的这些心思,他一心就在修理儿子上了。 厚重的镇尺砸在臀上,发出的声音虽不如藤条清脆,而造成的痛感却比藤条更为深入。不同于藤条停留在表面的疼痛,镇尺那种嵌入皮肉的痛楚,似乎比烈火焦灼更令人难熬。而想让一个人下不来床,这明显是个更好的选择。 身后肆虐的疼痛,让陈灵均没有罅隙去多想,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还趴在父亲的腿上。姬苍昊将灵均的位置调整了一二,让他臀部刚好对着镇尺砸下来的位置。 疼痛仿佛和肌肤融洩,臀面从绯红染成深红,最后变得青紫不堪。 冷气嘶嘶地从牙缝中漏出,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臀峰伤痕交叠处,已经隐隐有了血点,臀面青紫的肿块上,有几处被擦破的皮还渗着血。 看璟儿实在疼得厉害,姬苍昊不再将手中的镇尺落下。 如今,璟儿就算想折腾,也没有折腾的力气了。想来这一顿打,能让他安省上好几天。 |
第四十八章 持杯摇劝天边月 待燕衔上春枝,许春溪撞破山泉。 寒天最冷的时日已过,再过一月,便到了开春的节令。叶言微捎了一张绵韧平整的竹料纸,来找他商议新建栈桥该如何构造。 昨日捱过那一顿藤条镇尺,陈灵均确确凿凿下不了床榻,只得凑在床沿边上听叶言微阐明他心中的构想。 陈灵均看着他手中的图纸:“若真如你所说,按此法将栈桥悬在山谷上,合龙的时候粮草能从低处往高处运输,那便能够节省颇为可观的人力物力。” 叶言微指着上面的凿道末端,容止间仿佛风吹拂着舞雩:“你看,这栈道的前后规格,相差了五尺有余,以滚轮和木石结构相佐,便能使低处的物资从较窄的一端,不靠外力自主运输到较宽的那端。” 陈灵均立即领会了叶言微的用意:“因为栈道前窄后宽,而承载物资的装置宽度不变,所以在向上运输的过程中,装置的实际位置是在下降的。如此一来,我们便能直接将粮草从较低处运向高处。言微,你从不拘泥于前人的成规。” 叶言微又指着图纸中没入山腹的栈桥,和陈灵均筹议应怎样建造托承的木桩。就如叶言微预料的那般,陈灵均推算出了具体的节点方位。他们两个相互配合,不出多时便完成了这幅草图。 叶言微不由心生感叹:“这样的演算,真是让人妒羡。” 陈灵均却比叶言微还要感慨:“我在寅河陷入逵罗军阵时,曾见识过真确的天算。逵罗的军师竟如此通晓布阵之道,这种超乎寻常的预判能力,实在是人间难有。” 叶言微忖思片刻,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你此前便说过,那个人有意引你入阵,一步步诱导你破开杀戒。” 陈灵均目光有些黯淡:“何来引诱之说,人是我亲手杀的。如今我无处可去,只得任由手中的铁卷冷刃,践踏仅剩的良心。” 一瞬间,叶言微仿佛被某种重影般的事物触动。 “至少你还有家可回,不像我有家难归。” 仰观他人久别契阔,相互倾诉离别之苦,而叶言微的记忆里,却仅有一片野草荒田。自开自落的野花,由人生灭,开得本就很无趣,偏生还要看幽谷外,那些明艳欲燃的山花团簇成锦。 陈灵均看着叶言微的眼神,突然觉得有些陌生。曾被言微这样看过的人,一定是与他推心置腹的人,可惜自己,却对言微的过去一无所知。 卧床的时日总是格外难耐,子椋已被江家主勒令回凉州了,灵均只得百无聊赖地数着竹席上的青篾数目,顺便感慨着床板是如何如何硌着膝盖。 他将赵彦安留下的古籍稍作寓目。这些古籍,有许多都是孤本,有些还有缺页。笺注上的笔墨,那么熟悉,和他曾贴身收藏的那幅“天道酬勤”是一样的字迹。 正在他渐入佳境,沉浸于阵法的精妙时,有人掀起了军帐的幕帘。 淡而醇甜的香气从盏中飘出,陈灵均错愕抬起头,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姬苍昊一手抱着冷硬的甲胄,一手携着古朴的茶盏,茶盏里是刚温好的牛乳。 “家主……”陈灵均的声音有些沙哑,唤了这一句便又不做声。可是姬苍昊听懂了这孩子话中的含义。他取了茶碗凑到灵均嘴边,一点一点喂给他喝。 陈灵均敛了敛凤眸,暗淡的目光似乎又流转了起来。 “你这混小子,净整这些劳民伤财的事情,这牛奶不知是别人跑了多少里路送来的,”姬苍昊一巴掌拍向他的脑袋,“你娘去得早,我也不知道该怎样照顾你,但你就不能安耽点吗?” 姬苍昊将茶盏搁在桌案上,此时陈灵均才发现,姬苍昊手上拿着一盒伤药。 陈灵均刚犹豫要不要开口拒绝,就发现被子已经被父亲掀开,身后的瘀伤也暴露在了凉飕飕的空气里。姬苍昊胡乱抹了一把药粉,直接就往灵均的伤处揉。 姬苍昊边揉边训斥道,说到由衷处,还往灵均臀上盖了两三个巴掌:“十七岁的人了,行事还这么浚恒。每次我班师回到营地,看到的都是你身上累累的伤痕。你以为我愿意打你?在战场上杀十几个魔寇,都没有揍你一顿费力。” 陈灵均立刻不愿意了:“难道您打的伤不算伤,逵罗人砍的就算?您当初留我一命,不就是为了日后能够冲锋陷阵,让你们少修几个栈道吗。” 姬苍昊的手滞在空中,一时间竟如鲠在喉。他不知道,璟儿原来是这样想的。 陈灵均察觉到一丝变化,侧身望去,却发觉父亲眼里,藏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也难为了璟儿会这么想,自己曾经那样对待他,又如何让他相信,教训他也好,责罚他也好,并不是出于其他的目的,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 陈灵均看着桌上的茶盏,感受着齿间尚留的奶香,于是继续默不作声。 “别的不说,你既然编入军籍,便和你同僚一样有着戍守天陵的义务。可你此前施展的那个术阵,以你的血为引,以你的元神为祭,不知道对你的身体有多大的损害。” 陈灵均侧头,似乎是在听这些语重心长的话语,实际却是心不在焉。叨念来叨念去也不过这么几句,当初他不过是未能赶到夜坊救援,就被几个武夫摁在刑凳上动了刑杖,如今又让他如何相信家主的话。 姬苍昊几次唤他名字无果,拿了药盒摔在桌案上:“我还管不了你了。” 要是姬瑛看到父亲这副模样,说不定会嗫喏着说不出话,可陈灵均却嘲讽般扯出一丝笑意:“您是天陵姬家的家主,我只是被剥离郡籍的流徒,您说的,您做的,陈某除了诺诺称是外,怎么做都算是失了礼数。” 姬苍昊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许久,他将未沾药膏的那只手抬起,替灵均擦了擦嘴角的奶渍:“好了,别再争理了,是你爹输了行了吗?” |
第四十九章 酒困路长惟欲睡 盛宴难却,前路叵测之时尤甚。 明日出征,践行宴上有平日里难见的珍馐佳肴,仙浆琼露,好不快活。 有操着口蓝青官话的将士骂骂咧咧,醉卧营前,执一铁绰板吟着浪叠飞沙,哪怕明日血溅刀卷,今夕也要畅快淋漓。 身为九郡将士,怎能浸淫酒色之耽渔? 偏生刘允杏这破落乡官,还就落入这般窠臼,三更有酒,五更必醉。 刘允杏正搭着一个同僚的肩滔滔不竭,连话语都染了几分醺意:“都传那魔寇披发左衽,脚踏一筌蹄座椅,手捏阵诀一掌掀开天灵盖……嘿,谁怕了他似的!” 说着踏入营帐中,欲跌在铺盖上倒头就睡,却发觉草褥上依稀有个人影。 哪个不识眼色的,偏偏挑了这位置占去?想来他曾为百姓父母官,积了不知多少阴德,即便是投笔从戎也该得一二福荫。 刘允杏平日乐得与他人相处融洽,想要张口斥责,却发现腹中不过一些“之乎者也”,啧,怪不得这些个将士瞧不起读书人,连骂个人都嫌他不得要领。 于是他蹲下身,晃了晃草褥上那人的肩膀。不想才碰到他侧肩,就有一声毫不掺水分的痛呼响起:“夭寿啊!” 席上坐起的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面容生得比姑娘还好看,只是凌乱的长发像水藻一样漫在脸侧,双肩。刘允杏再一看,才发现他瞳色稍浅的左眼上方,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痕没入了眉骨间。 一道异常狂躁的声音陡然从低地滑高:“三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安省了?” 那少年眸中亮得仿佛要烧起来,寒峭的目光令刘允杏脊背生凉。 陈灵均正苦于精神衰弱,失眠了半宿,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倦意,却瞬间被眼前这酒鬼摇散。 这一摇的滋味,着实销魂。他数日前伤到肩胛,如今不过是愈合了外伤。平日里连牵动左肩,那道贯穿伤都会隐隐作痛,更遑论是用手去使劲晃了。 他只觉得像是害兽的尖齿啃咬着肩骨,将骨隙间细碎的裂纹不断向外扩展。如今从草褥上坐起,又不免扯到臀腿上的旧伤,疼得他差点没缓过气来。 过了许久,刘允杏终于寻到机会,为自己辩解道:“……其实是你睡在了我的地方。” 陈灵均愣了愣。前夜他与家主几番据理力争,闹得局面僵持不下。姬苍昊告诉他,按天陵的律法,流徙之徒若想恢复天陵郡的郡籍,就要立下赫赫军功,将功补过。这样,即便不复姬家嫡长子的身份,也能重享当年的富贵荣华。 功过且不论,只这一句“荣华富贵”,就让陈灵均心里滞紧地一疼。他在父亲眼里就这么不堪,为求己荣情愿涂炭天下生灵,为谋莫须有的罪名反目弑亲? 陈灵均不止一次地自嘲,父亲不是早就信了吗,而且还一直坚信不疑。他堂堂姬家家主,又何时将自己这个孩子放在过心里?就算有,也是被家族的利益,社稷的昌隆,排挤到视线难及的边角。父亲的心,何时为自己动摇过? 按家主的意愿,如果他立下军功赢得了认可,便有机会恢复天陵的郡籍。虽然百年后名字不会列于族谱,但至少有一个故乡可依,不会如荇藻孑然漂泊。 思绪回到这寂静的军帐内,陈灵均睁了睁眼,左侧颜色较常人更淡的瞳仁中,映出了一丝迷茫:“可引路的人告诉我这里没人啊。” 几个被吵醒的将士低声私语着,忽然一人大声笑道:“刘阿四,你欺负个奶娃娃做啥子,你自己醉酒未归,搁人家眼里不就是空出个位子吗?这半年连月出征的,死于魔寇手下的人,数都点不清,要是你再不回来,说不定家里还能领十几两银子的丧费呢。” “大哥,你就别埋汰我了。” 说话的人,正是刘允杏的堂兄刘栩。兄弟二人,本来一屠夫一乡官,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没想到这战争一撮合,就让兄弟俩共同外御敌侮,将屠刀和笔杆子换成了剑戟长枪。 陈灵均看眼前的人熟络,当下也没有打断他们的对话。只是这话匣子还关不上了,陈灵均实在耐不住身后的疼痛,暗自挪了位置重新侧躺下。 军队里纪律严明,不知这刘允杏是何许人也,这般折腾也没被拖出去军棍伺候。陈灵均感慨着家主对待自己的不公,更是半分睡意都无。 等刘允杏闹闹腾腾地嚷完,才发现自己的草褥已经空出。再定睛一看,几叠重影中,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只身猫在角落,安静得像是画卷中的人物。 即使冬天最冷的时节已经过去,也抵不住这塞外呼啸的寒风。少年一定是知道冷的,因为他微微露在袖外的手冻得僵白。 没有一床被褥取暖,此夜定是漫无边际地煎熬。 陈灵均用手臂枕着一件甲胄,肌肤和鳞甲随着呼吸相互摩挲,隐隐有些刺痛。瘦得本就没什么肉,这一枕,着实是硌着骨头。 就在这时,刘允杏看到这人身旁,竟有一鼎青铜的觯器。 觯中何许物也?浇愁肠,濯尘垢,琼浆美露者也—— “看你也没有被衾御寒,不若我用半床草褥,换你半壶美酒?” 没想到陈灵均立刻回绝了他,还将手臂往甲胄里藏了藏。看他态度如此坚决,刘允杏反而有了兴致。既然是不肯轻易出手之物,定然是值得赏味的货色。 如此细细思量,刘允杏打定了主意:“明日出征后,若清算首绩之时我还有命能享,就为你捎两整壶酒,以示犒慰。” 陈灵均在刘允杏看不到的地方翻了翻白眼。当他是好唬弄的?这营中酿造的酒比掺了水味道还淡,又怎么能和这觯器中的比酒色? 刘允杏看他不应声,以为他是内心有所动摇,于是胜券在握地静静等待。 等着等着,看热闹的人也都纷纷睡去,只剩刘允杏一人还定在原处,望着那壶酒眼馋。听着一阵气息平稳而息长匀称的呼吸声,刘允杏心想这么冷的天气还能睡着,什么人啊。 刘允杏叹了一口气,欲将褥子盖一半在那个少年身上。然而,在他刚要拾起被褥的一角时,听到了一句低似叹息的话语。 “算了,只许喝一口。” |
第五十章 坐断东南战未休 低沉的号角如空中盘旋的鹰鹫,时而回落,时而高起,间杂在战马一片不和谐的嘶鸣之中,裹着铁上泥锈的气味。 天穹笼罩在一片阴翳下,云深处似乎困着一头巨兽,为这不祥的黎明送上曙光。声声战鼓惊了山岗上的鸟雀,它们成群地逃离,想避开即将来临的风雨雷鸣。 陈灵均将觯中的酒倒入便携的容器,和长剑一同挂在腰间。酒香瞬间溢满四周,撩动着喉咙中一阵又一阵的渴意。 刘允杏忍不住抬眼看他,又被刘栩拽得低下了头。 刘栩不动声色背过身,压着嗓音对他说:“别看。” 陈灵均不甚在意,他人兄长出于保护意图的举措,本是无可厚非的。何况这些年来,他受到的非议还少吗? 由于当初落下的腿疾,每逢阴湿的天气,他的关节便会疼痛难耐。 今晨便是如此,醒后辗转了半个时辰也无法入眠,于是陈灵均便起身到军帐外,以免吵到还在熟睡的人。 哪想出征前,将士们精神极度紧张,像刘允杏这样睡得没心没肺的人,终是少有。于是他被几个曾见过他的人认出,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这事,市坊街巷中的说书先生起码有一半功劳。若不是他们将当年那场变故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添油加醋改编成了几十个版本,说不定陈灵均的弑亲事迹也不会传得尽人皆知。 虽也有人惊叹于他在剑道上的造诣,但人们对他更多的是忌惮。而肯站出来为他说话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若是子椋在,此时一定会说些“不要欺人太甚”的话。可惜他身为凉州少主,必须尽到他的那份责任。 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陈灵均也是过来人,自然能明白江子椋的苦衷。 酒从倾倒如注变为一道细流,刘允杏视线偷偷瞄到,眼睛都有些瞪红了。陈灵均不由失笑,这次出征后,回来的指不定就是一抔骨灰了,就这样这人还有心情欣赏美酒,真是没救。 于是陈灵均将觯器递到刘允杏面前:“后劲大,别醉过去了。” 军队随着号角集结,陈灵均远远望见姬苍昊在高台上鼓舞士气。铁甲穿在他的身上,将这个男子坚决的目光衬得冷冽如寒铁。 高高在上,意气风发,发奋蹈厉,不可登临。 陈灵均收回了目光,拾起剑穗上的一绺流苏,拆弄着上面的绳结。 天气很冷,手指有些冻僵了,再不活动一下,待会儿会握不住剑的。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实战经验,毕竟以前大多是演武场上的比试,不会真的伤到彼此。 云气中射出刺目的晖光,声势浩大的大军起征。陈灵均骑上战马,手持缰绳随大军向未知的前方驶进。骑兵营的军阵队列严整,陈灵均跟在队伍后面,在方阵中并不起眼。 九郡的盟军分散开来,左翼绕过栈道一侧的逶迤山原,占据陵江之险,右翼诱敌深入包抄近道,中军主力有善于骑射的弓弩手,后方是后勤运输的辎重兵。 就连看似不起眼的细枝末节,也是军师多天来的心血。要知道,叶言微他们日以继夜地测算前方战况,统筹着整个战局。 逵罗的军队与九郡几次周旋,每次冲锋陷阵,在视野里混乱的场面中,刀枪剑戟寒影皆可戮人。列阵不断重新排列,有些位置只空余战马。 以灵剑在寒风中轻颤,发出嗡嗡的鸣声。铁片似乎只是在人的身上刮了刮,而那长八尺余,力能扛鼎的壮汉便顾不得家乡渴盼的妻子儿女,身体渐冷倒下。 而这场杀戮更多是对于九郡的——魔寇体魄比九郡之人强健,且善于招临天地间邪祟的事物,在九郡士兵的体内布下煞阵,让他们轻则炁流紊乱,重则走火入魔。唯一能消解这种优势的,只有九郡士兵众多的数量。 三尺寒芒闪过,陈灵均突破四五个逵罗人的包围,被鲜血溅了一身。他策马而去,没有空暇去看身后那些被他砍伤的士兵。 有一滴雨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陈灵均有些迷茫地抬起头。下雨了。 天要留客,客留不留? 细雨无声漫上山岗,不久春汛就能抵到了。 雨势并不大,只是细密地笼罩在战场上方。伤口被雨浸湿,肩侧和衣脊有血迹洇出,却是漠然的淡红色。一种无言的愁绪笼着人们的心头,浓重得要滴出水渍来。 旷野上的尸首无人认领,雨水滴进他们未能阖上的眼里,盈满了又从眼眶滑下。一只老鸪算准了时机,趁着军队变更战术转移的空隙俯冲下去,用漆黑的喙尖啄着新腐的肉。 战争不知持续了几个时辰,等陈灵均翻下战马时,只觉得肺腔里有阵阵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 当晚扎营,一营的同僚,能活着回来的,大多都负了伤。军医忙碌地帮伤员止血,叶言微也在其中,用白色的布熟稔地帮别人包扎着伤口。 陈灵均回到军帐中。令他微微错愕的是,之前对他抱有敌意的那些人,此时态度却明显转变。其实道理很简单,只是他一直冲锋陷阵,没有察觉罢了。 陈灵均一直冲在前面,挡下了敌军的攻势,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队里的将士少有伤亡。 在这样危急的情势中,人总会有一种归服强者的倾向。陈灵均用行动证明,他是一个可以让战友信赖,依靠的人。 长久在马上天旋地转地作战,陈灵均只感到一阵阵目眩。 他褪下身上湿透的衣服,想拧干了再穿。而身后的刘允杏却忽然惊呼了一声:“你的背上怎么会……” 怎么会有这么多陈年旧伤留下的疤痕。 有些蜿蜒在脊背之上,像盲人拿剪刀剪碎了布匹;有些颜色呈浅褐,依稀可见刑具的形状;有些则像碎瓷上的纹理,如一道横亘在脊骨上的裂纹。 连陈灵均自己都数不清,这些年他所受过的那些折磨。 他并不介意在别人面前露出伤痕,毕竟会为他心疼的人,许多年前便不在这个世上了。 将上衣拧干重新穿上后,陈灵均取出那柄沾满血迹的长剑,小心翼翼地倾倒着酒囊,洗去上面一道道干涸的血污。 以一柄剑,一壶酒,堵天下悠悠之口。 |
第五十一章 不眠侵晓 潜龙在渊,千万烟波里。 天益以霡霖,九郡盟军暂缓冲势,在山麓伐木扎营,以作休整。 深夜军帐中,嘈杂的细雨声中,隐约传来掷木声和喧嚷声。 六箸之戏,蓖蔽象棋,有六簿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棋盘上的红漆剥落,棋子如旧时军队一样五人为伍,算上伍长共六人。 赌局持续了不知多久,陈灵均身边已经堆满了将士们的盔甲。身旁有身着各色棉布,或是赤裸着上身的同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陈灵均的内心却没有一丝动摇,反而掷箸行棋从容利落。 刘允杏最早被剥了个干净,本来也生得白净,禁不住严寒的侵袭,此时更是连声叫嚷着,殷切期盼着有谁,能杀杀眼前这个少年的威风。 “去给我倒点水来,”陈灵均目光不离棋盘,只伸了只手出来到他面前,“那边那盏铜壶里就有水。” 刘允杏眉峰一挑,而看着陈灵均左膝边挂着中衣,又不得不默念无数遍“能忍则安”,拿过水袋,那神情就像是蹭了一鼻子的灰。 江子椋就曾经评价过,陈灵均这辈子的天赋,简直一半都浪费在欺负人上面。 “哎,你别浪费水啊,这都洒出来了。” “每个月领的军饷还不够喂壮你的吗,拿个水壶都手抖。” 刘允杏难容此言,转过身来怒道:“你们世家弟子,都是这么仗势欺人的吗?” 陈灵均将刘允杏脱下的中衣提起来,在空中拎了拎:“对啊,不然我赌骰的手段是怎么练出来的。” 这么大方就承认了?刘允杏自诩为人父母官,不与权贵争利禄,只为百姓谋栗黍,就当自戳双眼视而不见。 其实陈灵均这辈子仗着身份作福作威,也就是数的来的一次。那是他十岁时的事情,陈灵均早早叫了子椋一同出来,去书局兴妖作孽。 本以为能见着从外面游历回来的赵彦安,没想到在半途中,被一辆呼啸而来的车撞到地上,结果左肩摔骨折了。所以之前寅河遇袭时,他被刺中了左侧的肩胛,由于和之前的伤痕重合,才会伤势那么严重。 马车上下来一个头戴官帽的男子,在得知自己撞的人是姬家嫡长子后,丢了魂似的求他们饶自己一命。不得不说,过去他的身份真的很好用啊,连欺负都欺负不得,不然就是损了家族的颜面。 陈灵均笑了一阵,难得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恶劣,于是出声安慰道:“陈某早就被逐出郡籍,人尽可欺,你要是嫌输得不甘,把衣服赢回去便可。” 刘允杏僵在原地,想着这话似乎也没什么毛病,可问题是,他赢不回去啊。 陈灵均只笑:“再来一局,保证你赢回去。” “我不!”刘允杏看了看身上唯一的一条亵衣,满眼戒备地回绝道。 “要真输了,你可以耍赖嘛。” “读书人可以一穷二白,但不能做出有损气节的事。” 陈灵均感慨到这人的酸腐,其实一个人的运气再好,也不可能招招皆赢。这其中的猫腻,也就刘允杏这样的迂脑袋体会不出来了。 这番折腾,陈灵均也失了兴致。他将衣物还给众人,不再拖着大家陪他失眠。 混乱的场面中传来一阵此起彼落的骂声,却是再没了恶意。就在这时,一个衣着并不显眼的人从人群中混进来,陈灵均看此人身形鬼祟,刚欲说些什么,却看到那个人比了噤声的手势。 陈灵均随那个士兵出去,看到把守在门外的弟兄大气不敢出,尚在疑惑,转头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眼神烫着似的缩回去。 姬苍昊就站在外面,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他一定在外面伫立了许久,不然那铁铸的甲胄上,也不会积满浅浅的水洼。 深夜军中公然赌博,被站在门外淋了半晌雨的将军从头到尾听去,这个人,还能够活命吗? 出于求生的本能,或是过去的习惯,陈灵均试着唤他:“家主。” 其实换做他人,亲近些,喊“爹爹”,疏远些,喊“父亲”或“将军”,但灵均从不肯。好像唤作家主,他便还是个有家可归的孩子。 夜色沉,月色哑,雨细如愁。姬苍昊将头上的盔甲取下,之前笼罩在阴影中的神情逐渐清晰:“我让你在这里学用兵之道,你倒教别人歪门邪道。你以为这六博棋是谁教你的?” 明明是我娘教的,你每次都输给她。陈灵均腹中抱有微词,却不言语。 他倒是不知道,当初父亲下棋的时候,为了让怀中奶声奶气的孩子笑逐颜开,总是故意输给娘亲和自己。 陈灵均被姬苍昊拽着衣袖,拖到一个事先闲置的帐中。姬苍昊也不看他,只是说:“把衣服褪了。” 陈灵均却不动。姬苍昊转过身来:“不脱衣服,这么湿地穿在身上,你想着凉,不如在雨中站个把时辰来得实在。” 说着姬苍昊从一个用皮革包得严严实实的袋子中,取出一件换洗的棉衫。 陈灵均指尖微微一颤,没有说话,却是伸手将衣物褪去。 姬苍昊取来一条毛巾,并不算柔软:“凑合点,这里只有这个。”说罢帮他擦拭着身子。今夜他想着儿子一身的伤,骑了整天的马,还淋了雨,万一伤口感染发起烧来不知何时才能消去,翻来覆去愣是睡不着。本想着这么晚了,这孩子应该睡了,不想过来时却发现营帐中喧闹如巷市。 陈灵均也知道理亏,可是请罚的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别扭地瞟了家主两眼,不知道还以为是在瞪人呢。 姬苍昊招招手,示意他趴到自己腿上,陈灵均不肯,姬苍昊便使了点劲借力将他拽到腿上。第一轮巴掌扇在臀上,唤起几天前藤条抽出的疼痛,马背上颠簸,臀面本来就红肿不堪,此时更是雪上加霜。 陈灵均还未有喘息,第二轮巴掌又盖在了臀上,只听耳边家主说道:“你知不知道按军中纪法,你要被如何处置?军容不整,纪律不严,又如何与逵罗的军队抗衡?魔寇在九郡的土地上屠戮,你却在……” “整肃军队是您的责任,又不是我的。” “是吗,那我就先修理你来整肃军队。” 一阵疼痛在臀上炸开,陈灵均吃力抬头,发现父亲居然抽去了腰间的扣带,对准了他的身后狠狠落下。皮革着肉的声音在夜晚格外清脆,而叠着旧伤的痛楚,又格外清晰。陈灵均终是受不住,可又咬紧了牙关,不愿痛呼出声。 姬苍昊停下扣带,带着内劲一巴掌挥下去,将儿子疼得抽了抽脊背。 “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毕竟这种事不是第一次教训你了。下次要再发生这种事情,就让你去领教一下军法的厉害。” 陈灵均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未遂,看到家主又拿出一盒药膏,匀了匀,轻柔地在伤口上涂抹。 刀剑无眼,一个人纵使有再厉害的剑术,也无法避免在功成名就之时,落得一身旧疾。陈灵均第一次征战,缺乏经验,更是被铁卷箭矢划出数道伤痕。 上完药后,姬苍昊穿着沾满雨水的甲胄离去,只给他留下了一身干净的棉衫和一盒膏药。陈灵均走回军帐时,雨水还是凉的,而夜已无声。 |
第五十二章 忍踏落花来复去 陈灵均用军功得来的俸禄换酒,将挂在腰间的容器盈满,还富余些许。 刘乡官在半途劫了他:“千杯美酒三杯辄醉,不如倾尽江海,赠饮天下之人。你这陈酿,可不能一人私藏了去。” 陈灵均笑着回答道:“赠君一壶酒,不如一岭秋。与其尽兴酣饮,不如一同赏这风光。” 刘栩不禁对边上的叶言微发问:“他们在神叨什么?” 叶言微在心中叹息着,面上回答道:“刘允杏馋酒,陈灵均惜酒。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常言,百无一用是书生。”这里哪有千杯酒,哪有一岭秋? 读书人之痴骨愚资,何以解醉?只能研一方松墨发发腹中牢骚,感慨时势的论调也千秋未徙,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在引用前人之辞,或是无病呻吟尔尔。 不像粗衣粝食之士,手中弓箭亦能穿云裂石。 比如刘栩,就打心底嫌弃自家四弟的迂执。 当初这四弟要是能在他老爹的擀面杖下屈服,说不定现在也能练就一身屠夫的本领,挥刀上去将那魔寇杀得片甲不留。虽说四弟使刀把子的本领是不错,但输在气势上,对那恶煞般的魔寇哪有什么威慑力。 一番闲聊过后,叶言微再次吩咐道:“近日阴雨连天,前方行军路途上埋伏众多,你奔劳在前线,行事可要百般留意,万般谨慎。” 陈灵均联想到旧时小人书里,描写的香闺少妇手执寸针,一起一合边补缀衣衫边说道“今个是郎君出征的时日,妾身为你缝作这身衣裳,只盼郎君在新茶采摘前归来,舍了妾身万千相思泪”,心中便寒意阵阵。 叶言微望了望阴沉的天云,眉头微蹙,似乎心中郁结之事,无法言说。风雨不测,这九郡的盟军且行十余里路,究竟是对是错? 半月时间一晃而过,军队从天陵边陲深入楚渊腹地。楚渊一直属于失陷的状态,逵罗军队扎营之地,寸草不生,富田荒秽。 陈灵均将长剑收入剑鞘,对刘允杏说:“我算是明白了,你虽然不懂剑,但你懂得剑法。你能明白敌人想如何出招,也明白该如何对应,只是你和你握住的剑是完全分离的两端,彼此无法冥合,手中的动作自然也无法同步。” 刘允杏一筹莫展地望向手中剑柄,在空中认真挥舞了两下,将剑垂在腿侧思索着,复又举起来挥了两下。 这几日来,陈灵均时常拉过刘允杏,一同研讨剑法。 开始他只是本着探索的精神,例行向他人讨教,没想到刘允杏这酸书生,居然对品论剑法十分在行,虽然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但见解却成一家之言,给了陈灵均新的启发。 不撞南墙不回头,被人们称作偏执;非怼着南墙往上撞,被人们称作愚妄。只不过,痴人遇上了痴人,反倒闭门合辙,一拍即合。 有的时候,人之意气相投桑荫不徙,何必在乎机缘巧合。 “看你那单薄的身板子,怎么力气比我那当屠夫的堂兄还大?”刘允杏揉了揉被震疼的手臂,模样似乎是不满的。但他看着灵均手上晃来晃去的酒壶,又不禁吞咽着口水,顺带将不满也咽进喉咙里。 晚间,叶言微参与完军中事务的商议后,来到灵均的住处想说一些事情。 军队里的干粮总是难以下咽,陈灵均被呛得蜷起身来直咳嗽,又不肯喝仅有的一点酒,于是叶言微无奈地拎了空瓶罐,去溪边汲点水来给他喝。 刘允杏在一旁揶揄道:“不愧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子弟,民间的粗茶淡饭,您可是咽不下去啊。” 又喃喃自语道:“原来咀嚼时不露齿,才能显得斯文。” 陈灵均有些尴尬地转过脸,盯着军帐的一角出神。 突然间,远方烽火燃起,为薄暮霞光染上一分荒唐的色彩。号角突兀地响起,像一柄箭矢穿过凝固的寒流,所到之处皆风声鹤唳。 陈灵均扔下手中的干粮,一手按住剑柄:“有敌袭,我出去试探情况,你小心为慎。” 叶言微应该不用担心,那家伙深谙剑法道义,剑耍得叫一个溜。只是这刘允杏,连敌军首级都未取过,陈灵均觉得他难以适应这样白刃相接的战争。 退而言之,刘允杏的手上没有沾过鲜血,陈灵均不想再看到战争弄脏无辜之人的手。 敌人早有埋伏,刚才言微来此,大概也是心中有所怀疑。可惜逵罗方面下手过于迅疾,让叶言微即使算到此局也无可奈何。 一营的同僚集合起来,正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驻守天陵的军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支援,他们惟有克服心中的恐惧,腹中的饥饿,才能残存一线生机。 铁骑声响彻整个战场,敌方出动的兵力,近两倍于九郡。如果换算成九郡军队的战力,则接近于十倍兵力。 陈灵均只觉得手中微微渗汗,或许他可以在这场战争中保全自身,但这几个月来拖长战线赢得的战果,就要功亏一篑,这数千铁甲银胄的战士,就要埋藏于漫天的黄沙,成为这片土地上哭号的亡魂了吗? 他此时终于后悔,为什么当初未如家主所望那般,潜心钻研兵法以备不时之需;为什么他没有在战场上奋力杀敌,让这么多同僚在魔寇的刀下饮恨。 陈灵均欺身上马,奋力牵住缰绳向空中掷去,他看到有士兵还未能拿起武器,便被一枪长矛贯穿了头颅,死不瞑目;他看到有人紧握着还未拆开的家书,被魔寇拽住领子提到半空中…… 他将剑刃划向自己的手臂,赤色的霞光在鲜血中映出,如同一道往古的咒诀。 由于时间紧迫,陈灵均不得不尝试一个从未成功过的阵术。他在空中画出阵枢,演算衍余的符文,一切都超过了他所能负荷的极限。 战场中央的阵枢缓缓没入天穹,被夕霞占去光辉,只有陈灵均自己知道,他体内的炁流紊乱到了何种程度。逵罗士兵从四面围攻,敌方主帅竟然是魔帅苏赫。 两人之间隔着几十人的距离,周身皆是战马嘶鸣,苏赫看着在己方阵营中浴血拼杀的陈灵均,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老师,您曾说,只要他强行用先天灵炁扰乱煞阵,就会遭到‘璃玦’的反噬。” 剑刃闪过一道光,几百年了,剑刃居然没有一丝锈迹:“这不在你,不在我,也不在他,这在于命运的造化。天陵啊,天陵,没想到我终有一日,能看到你的覆亡。” 等援军来到时,已入夜三更。 陈灵均走在遍地尸骸的疆野,任雨水冲刷着脸颊上的血迹。如果傍晚时分也下雨,敌军带着火芯的箭矢便不会将营地烧成灰烬。如今断了后勤,运输粮草的车明日清晨才能抵达,很多重伤的士兵只得在原地无措地等待,直到死去。 突然间,仿佛有钝器戳进肋骨左侧的胸腔,流淌的血液凝固了,只有一滞一滞的疼痛提醒着他,刘阿四已经在战场上殁亡。 刘栩将四弟冰冷而僵硬的身体抱在怀里,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旧沿城墙,并辔策马,笑谈夜缀簪花,江山如画;断壁颓垣,长旌幡纚,殁于锋镝黄沙,骨灰入匣。终不过,一抔黄土化作了他。 陈灵均将那面染血的战旗摊在地上,用双手展平。 “阿四,你就这样走了,来年清明,谁来为你哭啊。” 所有人都低下头在雨中默哀,祈祷战死的亡灵终能魂归故里。 所以那一刻的真相,掩埋在了厚重的史书中。唯有陈灵均抬起头,眉心那道金痕,在没有星辰的夜晚,映出了黯淡的光。 |
第五十三章 不脱蓑衣卧月明 十里招魂幡,万盏长冥灯。 此夜星辰,如何换得回坟头那一盏孤灯? 路宿寒鸦,拣尽寒枝不肯栖。江子椋提着幽暗的灯火走进军帐,朦胧的视线中,有看不真切的黑影投在干草铺陈的地面上,重影叠叠,化作一滩蓊濛的水渍。 一道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将烛火熄了。” 江子椋心中有些不安,忙问:“是左眼又开始疼了吗?” 陈灵均不答,只将身子往阴影最深的地方挪了挪。江子椋放下帘布,密闭的空间里伸手不见五指,直教人瘆得慌。 江子椋从别人那里打听过,却仍是没什么头绪。昨夜逵罗趁九郡盟军驻营时偷袭,此地驻扎的军队伤亡惨重,但这样的情况并不是从未发生过,战场上遇到敌袭,全军覆没是常有的事。 尽管陈灵均不喧不闹,但江子椋总感觉有什么已悄然改变。 陈灵均眉心的那道金痕忽明忽暗,如呼吸般明灭,起伏着。黑暗中有一种莫名的悸动,在蚕食灵台中仅剩的一丝清明。 只需一缕风,将湖水吹皱,银碎的水花就会化为滔天汹涌的海浪,将腐朽的樊笼冲垮,放出海面上的巨兽,将长鲸斩作万段。 从前,灵均精神衰弱发作的时候,江子椋习惯了一言不发,在边上照顾着他。但今日之事,却总有一种道不清的异样。况且灵均在失眠的夜里,总是点上一盏青灯,听着烛花细微的刺啦声响入睡。 过去那些画面,历历在陈灵均的眼前浮现。 那是几日前的光景,刘允杏多贪了两杯,醉卧在营帐边,为销甲熔兵之后的事作打算。他说,天陵不缺他一个乡官,但缺像他这样为民劳碌如牲畜的乡官。他日解甲归田,定要混出个人样,让你们见识一番。 有些人,生来不愿与干戈为伍。若海晏河清,歌舞升平,自然能有所作为。然而一旦生逢乱世,便无从寄身,草草了却了功名去,空余坟前芳草萋萋。 被血染的战旗裹住后,人的身躯就像一支细梭。血迹干涸后,漆黑得像淤泥里捞出来的生了锈迹的杵器。 钢铁浇铸的兵器,又如何会择人夺取性命。在生死存亡面前,一切斯文或是野蛮皆为幌子。只有纯乎暴力的公平,左右着世间的夺舍。 只要稍作抵抗,就会被无边无际的洪流吞噬,成为碑文上斑驳的蚀刻。何人会为这荇藻浮萍般的生命叹息?纵是生不逢时,也只能逐水飘零。 军帐中只有他和江子椋两人,就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在难捱的漫漫长夜里,只有子椋陪在自己的身边。眉心那道痕迹仿佛在燃烧,将愤怒,不甘,贪嗔,憎恶,痴妬,过去的一切全都燃作灰烬。 昨夜三更后,这种异样的感受便萦绕不散,拂晓时尤其强烈。一旦触碰到光线,左眼和眉间就会隐隐作痛,仿佛在抗拒世间的光明。 一夜无眠。 江子椋内心焦灼却只能等待。以他对友人的了解,过去时灵均的病情,从未严重到这种程度,且在夜半过后,多少都会浅酣片刻。 突然,军帐被再次掀开,身着冷硬的盔甲之人走进来,此时天刚破晓。 姬苍昊紧紧按住灵均的右肩,力道大得让人生疼:“振作起来,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我告诉你,将来这片土地上不知还要流多少鲜血,包括你或我,每一个你看得见摸得着的人,都可能面临这样的命运。” “他们为这片土地流过血,若我们抵御魔寇功成,千百年后他们还能被后人记挂;如果不能,他们便会被打上败者的烙印,他们世世代代的子孙将成为为魔寇牵马的奴仆。” 陈灵均忽然站起身:“够了。” 一如很多年前,他拖着幼小的身子跪在堂前苦苦哀求,姬苍昊将他掀翻在地,冷冷地说了一句:“够了。” 这世间的因果,何时有过始终。无论再怎么遮掩,清晨的日晖还是漏进了帷帐。陈灵均抬起头,眼里有什么在安静地燃烧:“我永远也活不成,您希望的模样。您只知道一意孤行,却从未考虑过被您强加意愿之人的感受。” “只要矛盾尚存,不管是过了百年还是千年,战争永远不会停息。九郡可以展示它的力量,但代价不是这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姬苍昊手臂上青筋暴起:“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是幼稚至极。如果九郡的将士放下手中武器,逵罗人只会将九郡夷为平地,就算有朝一日偃武休兵,也是制服敌人后的事情。” 这些道理,谁会真的不懂?他曾以为不会由命运摆布,他以为一切都会有反抗的余地,直到他亲眼目睹了战争加诸人精神上的磨灭,肉体上的摧残。 陈灵均感觉到眉心的印痕,在一点点蚕蚀着理智,天边的巨浪黑压压地席卷而来,压得人无法喘息。零碎的晃影在脑海中掠过,春风吹过面庞时的护城河的水声,姬家庭院手植刺槐的香气,仿佛是一个未曾相识之人的记忆。 只是一切的一切,都孕育在黑暗中,像越过了千百年的诅咒。 痴缠的记忆,仿佛与遥远的过去重叠,将最后的防御冲垮。银光突兀闪现,陈灵均抽出了剑鞘中的白刃,刀剑所对之处,是一切藩篱的枷锁。 姬苍昊看着儿子对自己刀剑相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但他很快稳住了心神,沉声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将手中的剑放下。” 混沌的意识中,仅有的神智在告诉陈灵均,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就不会伤害到任何的人。刀光剑影乍然间惊起,周身的帷帐受到连累,被撕得支离破碎,透出更刺目的朝曦。 陈灵均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有彻骨的寒意袭来。 有士兵围上来,试图阻断他前方的路。混乱之中,似乎有箭矢和刀戟的叠影。陈灵均已经不记得,他是究竟如何突破重围的。 待意识逐渐恢复时,天边流光已向晚。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凝固的血迹已干。夜里露气浓重,没有衣物来抵御寒冷。 方圆十里内荒无人烟,陈灵均虽然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无处问询。 就在他想趁夜色踏上路途时,一个声音止住他道:“嘿,我好不容易把你拦下,就不能安静在这里坐会儿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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