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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落尽梨花月又西(古风,江湖,HE)[第6页]

作者:用户名它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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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当夜子时,我们到达清心洞的时候,正是一地月华明丽。我从沈昭身上跳下来,师兄一向浅眠,已经坐了起来含笑道:“病好了没有?怎么看着脸色还是发白呢?”
“好多了,就是没胃口,身子发虚。”我矫情的说完,仔细打量着师兄的气色,银钉拔出来后,确实好得多了。
“你是不是又任性不好好吃饭?”
“没!”我叫起屈来,“沈昭天天逼我吃药膳,有胃口才见鬼。”天天喝药已是苦事,如今连饭菜里都是一股补药的味道。我不吃他就拿院子里折的柳条抽我,就是欺负我如今腿脚不便打不过他,凶残得很。
沈昭斜我一眼,“要不是你乱吃药伤了元气,我才懒得管你。”说罢和师兄并排坐了。我自是坐不得,他二人双双望着我,平白让我生出罚站的尴尬来。
“苏大哥,我此次前来是有事相询。你看看这个,可是锦姨的手书?”
师兄接过来一看,脸色登时变了,“不错,这是在哪找到的?”
我将我房间里的密室大略讲了一下,“师兄,师娘走的时候,你在她旁边吧?”
我入门虽晚,无缘得见她,然师兄与她情同母子我却是知道的。每逢师母的忌辰,师兄都会到她坟前细细洒扫,再陪她说上许久的话。当年灵雀死后,师兄操办完丧事,便在师娘坟前重重的磕了几十个响头,磕得头破血流,那便是这十年来我唯一一次见到师兄情绪失控了。
师兄默默的捻着手里的信纸,眼眸如深不见底的潭水,许久才道:“当年引剑阁一事后,师娘在夏至的饮食里发现了慢性毒药,当天夜里她就让我偷偷放走了夏至,师父发觉后本要去追,师娘横剑在颈以死相逼,夏至才得以逃出长白崖。
那之后师娘就病倒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经常一个人去姑母的院子里枯坐。师父为她请了很多名医,终不见效。如此过了三年,师娘已是油尽灯枯,临终之时师父和我陪在她身边,师娘却闭着眼不肯看他。
师父说,锦仪,是我对你不起。
师娘闭着眼睛一直在流泪,说,你对不起的人又何止我一个,可叹我用了二十年才看清你的忘恩负义狼子野心。
师父便笑,我本就不是好人啊。锦仪,你这样好的女子,来生千万莫再做我的妻子了。说完他想抱抱她,却被师娘推开了。
师父看了她很久,慢慢的说,你放心,元澈和灵雀,我会照顾好。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当时我已经看傻了,又是伤心又是害怕,不明白已是诀别了,师娘怎么还如此绝情,明明她和师父的感情一直那么好。
师娘那时已经快说不出话了,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的说,灵雀,夏至,沈昭,照顾他们,照顾自己。
看我点头,她才闭上眼睛。
遵从师娘的意愿,葬礼很简单,立碑的那天师父在坟前喝了一整夜的酒,这么多年我只见他喝醉过那么一次。我扶他回房间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的对着师娘的画像说,锦仪,你到底爱错了人了,我任风是个没心的人,我不值得。”
师兄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然而第二天一早,师父还是那个稳重年轻的长白掌门,师娘的坟墓,他再不曾祭扫过。”
我已经听得呆了,沉默许久后,沈昭慢慢地开口,“所以这些年,你暗中对我们母子多加照拂。”
“是为了师娘的嘱咐,也为了幼时姑母对我的疼爱,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当然要帮忙。”
“可是...锦姨她没有对你说,任风为什么做这样的事吗?”
师兄低头抚着纸上一处泪痕晕染开的墨迹,“师父的心就像最深的古井,根本不知里面藏了多少事情。我猜就连师娘,也从不曾看透过他吧。”
师兄小心的将信纸折好,“这个便留给我做纪念吧。可好?”
“好。”沈昭似乎没了兴致,起身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师兄送我们到洞口,突然轻声道:“其实有时候我很庆幸你能放弃报仇的念头,不然我们终有一日要对峙两方,到那时候,我尚且不知如何是好,何况惊澜。可是这样做法,终究对你也不公平。”
沈昭默了片刻,目光向我看来,淡淡道:“有舍有得,总要有人做出点牺牲的。”
说罢便抱起我纵身而出。我伏在他肩上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犹豫了片刻,轻声道:“这趟算是白来了,不过,唔,或许我可以到师父那里旁敲侧击一下?”
他低头看着我,“你是不是挨揍没挨够?还去惹他?”
“不是,只是...我也很想知道真相。”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罢了,事情过了这么多年,知道真相又能如何呢?全当忘记了吧,现在这样平平静静的生活就很好。”
我埋头不说话,心里默默的叹息。师兄最后一句话一直响在我耳边,从和他相认以来我一直盼着他放弃报仇,因为这样做我就不必为难,可是就如师兄所说,这对于沈昭来说,同样不公平。
心里揣着这许多心事,第二天我们之间的气压就显得格外低。我安安静静的吃药膳,破天荒地没有对它表示嫌弃和抗议。
沈昭随便吃了些就放下筷子,我殷勤的问他:“不合口吗?我让人再做新的来?”
他摇摇头,我又抢先殷勤道:“要不明天吩咐厨房做两份药膳吧,对你的伤有好处。”
他答得甚是理所当然,“我不吃,药膳太难吃。”
我忧郁的戳着汤碗里的当归,好吧,当哥的都这么任性。
沈昭背着手在我屋里溜达了一圈,百无聊赖的说:“在这里关了十多天了,真想赶紧下山去。”
“虽然你皮糙肉厚,但是你总得等我的伤好利索了才能送你下去,云生布下的阵还没解呢,你一个人走不了。另外我已经派人去找红血参了,等收到消息再说吧。”
我一边苦大仇深的对付面前的药膳,一边抽空道:“你天天闲着,不如学学九宫八卦,为了这个你在云生手上栽过多少次,不长记性!”
他隔着衣服按了按胸口的刀伤,郁闷的叹口气,“诚然你说的不错,可惜爹去世早,有些东西没来得及教我,娘对这些玩意又一窍不通。”
我饶有兴致的笑道:“要不你拜我为师吧。”
他斜我一眼,“光论阵法,你对付得了云生?”
“对付不了啊。”我又补充道:“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的神情瞬间变得很鄙夷。
“云生的阵法是长白一绝,我自然不是他对手。但是布阵是要花时间和心力的,越精妙的阵法越要劳心劳力。所以要对付他,办法就是让他无暇布下精妙的阵法,只要你能破开他简单的阵法,那他布阵的能耐对你而言就是形同虚设。光论武功,云生恐怕要稍逊你一筹,如此一来,你还收拾不了他吗?”
他眉毛微扬,“有道理。”
我笑得意味深长,“需要我指点你吗?”
他微微一笑,主动走过来将书案清理干净,然后搬了把椅子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多多指教。”
态度的确是极恭敬的,然而我现在并不能沾凳子。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我说着他听着,我站着他坐着,天底下有当学生当得这么舒服的吗?
我站得有些累了,臀腿上的伤开始隐隐作痛,脾气愈发急躁起来。正好瞧见花瓶里插的那枝柳条,沈昭前几天就拿它逼我吃饭来着,顺手抽出来照着他手背来了一下子,“嗖”的一声过后一道红痕渐渐浮起。
他皱眉瞪我,“你干嘛?”
我恶声恶气的瞪回去,“当初你就是这么逼我背医书的!”
他抚着手背好笑的看我,无奈的摇摇头,“好吧,我的错。”
推演是个细致复杂的活,出错本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当初他逼我背书时就是错一处两板子,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我本着有仇不报王八蛋的原则,他错一次我就抽他两下。
挨到第十六下的时候,他揉着手臂叹气,“今天你火气怎么这么旺?是不是站累了?”
我自然不会承认的,我还想继续摆摆先生的谱来抽他的,这么好的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这个地方你已经连续错了两次了。”我恨铁不成钢的在他推演上打了个巨大的叉,“你确定我们俩真是一个娘生的吗?”
他的手突地压在我腰上,很危险的向下移动,我面不改色道:“自然,这个是可以确定的。”
他含笑看我一眼,“啪”的一声脆脆的拍下去,手劲虽不重,打在我这一屁股伤上还是挺疼的。
我“嘶”了一声,愤怒的跳起来,正要兴师问罪,就被沈昭拦腰抱起放回了床上,他拿了个软枕垫在我身后,笑道:“你躺着讲吧,我在这听也是一样。”
我歪着他坐着,我又找到了几分当大爷的感觉,多少弥补了不能再抽他的遗憾。
然而八卦易理着实是个枯燥的玩意,我说着说着就开始头脑昏沉,沈昭再次打断我,“这一段你已经讲了三遍了。”
是吗?我睡眼朦胧的看着他。
他叹着气把我塞进被窝里,“你睡吧,我还是自己去看书比较靠谱。”
我蒙头便睡。
等睁开眼睛时,沈昭正坐在桌子旁精神抖擞的刻苦钻研,我揉着乱七八糟的头发,突然觉得无比挫败。
沈昭要是这么着都能学明白,那该是一件多么伟大的壮举啊!
我打着哈欠撑起身子来,“你看书看得怎么样?有问题可以问我。”
他执着笔笑微微的转过身来,“我现在最想问的问题是,你见过哪个先生讲课把自己讲睡着的?”
我灰溜溜的爬下来,细细的翻看他刚才的成果。不得不承认,他自己看书的效率要比听我啰嗦高得多。于是因为他的嫌弃,以及我本人的自知之明,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就只负责偶尔的答疑解惑和查漏补缺,其余时间都是他一个人潜心钻研,挑灯夜战废寝忘食。
沈昭的伤渐渐痊愈,我的身体也复原如初。这一日信鸽终于传来了风鸣的消息,他果然不负期望,已经打探到了红血参的确切下落,西山那位赫赫有名的百毒子手中,就藏着一株。
乍听这个消息,我实在不知心里是喜是忧。这个游走在江湖边缘的神秘人物,毒术之精,声名之盛,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江湖上有个著名的传说,曾有五位高手合谋于他,百毒子只坐在那里悠哉悠哉的喝了一盏茶,饮毕笑道:“倒!”五人皆倒。再道:“起!”五人皆醒而起身。又道:“毙!”五人皆亡。而那百毒子自始至终连脚趾头都没动一下。
自那之后,西山方圆十里内,再无一人敢涉足。
我知道娘对他有多重要,既然知道了红血参的消息,绝没有放手的道理。可是,这件事实在太冒险了。
“百毒子这样的人物,一旦招惹上,你有几成的把握能全身而退?”
他只淡淡一笑,“我不敢妄言。但是这天下若还有人有本事进得西山,除了娘,只有我,你信不信?”
“我知道你本事高明,但是...”话音未落,门扉突然被敲响了。
沈昭闪身躲在帷幔后,我扬声道:“进!”
门扉吱呀一声响,进来一个年少的弟子,脆生生说道:“公子,掌门请您过去。”
我惊诧地瞪大了眼,“又出关了?”
“没有,只是叫您进静室一叙。”说罢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又要做什么?我眉头紧锁,心里没来由的倒起了几分怯意,然而师父传话,我没有不去的道理。
沈昭脸色阴沉沉的走出来,“他不好好闭他的关,又闹什么幺蛾子?别是又要...”
“停!”我连忙打住他的话,愁眉苦脸道:“快闭上你的乌鸦嘴,我可不想再挨揍了。你还是进密室避一避去。”
【9】
再到师父的静室中,我其实是有些惶恐的。上一次见面他不留情面的狠厉痛打,这段时间他渐渐揭开的暗沉往事,无一不与我自幼印象中那位儒雅温和的师长背道而驰。
我看着桌上那把紫檀镇尺,想起那昏天黑地的疼痛,还是觉得有点打颤,规规矩矩的跪拜问安,少有的恭敬。
师父斜倚在卧榻上,语气有些无奈,“今日怎么如此乖巧?坐过来。
我老老实实的站在他卧榻边,摇头道:“弟子站着侍候就好。师父可是有事要吩咐?”
师父眉头微蹙,“还痛?”
“啊?”我茫然的望着他随即反应过来,登时面红耳赤,“不不不,好了,早好了。”
他倒笑了,强拉了我坐在卧榻边上,“又在耍性子?为着我打了你一顿,还怄气呢?”
见我垂头不语,他又笑道:“还是气我打完你不曾去看望?惊澜,前些天师父闭关正在紧要处,脱不得身。”
师父这安慰的语气一如既往,一下下拍抚我脊背的手掌也温热如昔,好似我还是那个要他牵在手上的小孩子。眼前这个疼我哄我的,曾经那个翻云覆雨的,亦或那天那个眉眼狠戾的,究竟哪个才是师父的真容呢?
我久久的不说话,师父大约以为我还在赌气,更加着意安抚,“这次是我委屈你了,你想要什么?说。”
师父哄我的手段十年如一日,然而我偏偏最吃这一套,索性大着胆子道:“那您把师兄放出来,清心洞那么苦,待上一年,师兄会受不了的。”
师父笑了笑,“我本也没想让他待一年,过段日子自会放他出来。”
我立刻心情大好,却仍有些奇怪师父叫我来难道就是专门来哄我的?“师父您此次闭关进境如何?这毒清干净了吧?”
“差不多了,再有一月左右便可大功告成。我瞧你近日也闲的慌,放你几天假,下山去玩玩吧。”
“啊?”我有些跟不上师父的思路。
“怎么呆愣愣的?我又不曾打你的头。”师父笑道:“去吧,等我这次出关就有得你忙了,趁这机会你还不好好撒欢儿?”
我虽有些疑惑,却并没有推辞。因为我正打算近日送沈昭下山,这是个机会。
当天傍晚,天光不明不暗时,我带着易容的沈昭堂而皇之的走下了长白崖。
我本打算跟他再回一趟江州看看娘,然而我心里一直弥漫着不安的情绪,这不安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第三天下午,我突然勒住了马,“沈昭,我觉得不对劲,我要回去看看。你在江州等我消息,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找百毒子。”
他眉头紧皱,“怎么了?”
“我只是有点不安,想回去看看。你千万不要擅自行动,风鸣那边可能会有新的消息,到时候我会传信给你。”
说罢我打马沿着原路狂奔回去。我隐约觉得师父他是在故意支开我,长白崖,一定出事了。
次日傍晚那只信鸽证实了我的预感,纸条上是火离潦草的笔迹:左右护法篡位,已伏诛,掌门毒性复发,速归。
我攥着那张纸条,刹那间有如晴天霹雳。
我连夜奔上长白崖。彼时晨光熹微,天色青白,明明暗暗的天光下,大殿前两根白玉柱上高吊着两具尸体,依稀辨认得出萧廷和武成的面容。风一吹,尸体挂在绳索上僵硬地打旋。
我淡漠地扫了两眼,匆匆往上走,迎面撞上衣襟染血的火离,他一脸倦容,神情罕见的严肃,看见我好似大松一口气,“你总算是回来了。”
我一把抓住他,急急的问:“到底怎么回事?”
“自掌门闭关后,萧廷就一直独揽大权。最近大公子被罚,云大哥不在,你又卧病,这山上便没人再能压制他。三天前他竟伙同武成逼上来要谋权篡位,孰料掌门早有打算,反将他二人一一诛杀,连同他们这些年培植的亲信也一网打尽。可是这场拼斗伤了掌门的元气,以致毒发。我们已经请了名医调治。”
我略松一口气,“师父功力深厚,想来不会有事吧。”
火离斟酌着措辞缓缓道:“公子,掌门毒发后昏迷不醒,需用千年雪莲入药。此物极难得,千金不换。长白崖上原有一株,然前些时日已被盗了。”
“我记得临州分坛里不是还有一株吗?派人去取啊!”
“临州到长白崖,一来一回快马也要两天。送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位医师说,毒已入肺腑...救不得了。”
我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什么意思?什么叫救不得了?”
“公子,你冷静些,现在山上很多事情急待处理,掌门护你的一片苦心,你可不要让他失望。”
我深吸两口气,勉强平复了激荡的思绪。火离说得不错,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师父倒下了,这长白崖要靠我撑住。
“师父现在如何了?”
“暂时无虞,但还未醒来。”
“萧廷武成已死,还有哪些亲信活着?”
“萧玉麒还活着,关押在地牢里。”
我转身大步往地牢走去,“吩咐刑堂备好全套刑具,准备好好伺候这位萧少爷。再到清心洞把师兄叫出来。”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盗药,祠堂,夏至的出现,萧廷的反叛,再到如今师父毒发不治,桩桩件件,首尾相衔。
所谓巧合,势必有其因果。我相信我一定能从萧玉麒口中挖出点东西。我要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谁在背后谋划。
从那长长的石阶走进暗黑的甬道,身后微薄的晨光好似被一刀斩断,浓稠的黑暗登时涌来。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自从幼时被锁在地牢里和蛇虫鼠蚁一起关了一天一夜后,我对黑暗潮湿的密闭空间就充满了恐惧,只是一直羞于人言。此时此刻,我只觉那酥麻痒痛的触感又细密地爬上我的皮肤,全身汗毛倒竖,控制不住的在衣服上大力拂拭了两把,好似要将那痛痒的感觉从身上拍掉。
前方引路的门人殷勤道:“这腌臜的地方,公子身子金贵,肯定是不舒坦。要不把人提上去审吧?”
我闭了闭眼,克制住全身的不适,“不必,带路吧。”
刑堂中央燃着一炉旺火,各式各样的刑具在黑黢黢的石墙上投射出古怪而巨大的影子,看着让人毛骨悚然。
主事的司刑使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给我搬了张凳子,便一言不发的退开。我坐下来看着对面被几条铁链锁在墙上的萧玉麒,开口道:“抬头!”
他仰起脑袋,甩开堆在脸上的头发,看着我轻蔑的一笑,“到底还是落到了你手里。”
我皮笑肉不笑道:“为了不负你的期望,我特意来告诉你一声,令尊大人已死,尸体高挂在殿前示众,那死不瞑目的模样可不怎么好看,再晒两天估计就成干尸了。啧,这个岁数了,真是可怜。”
萧玉麒蓦地挣扎起来,目眦欲裂,扯得墙上的铁链哗啦啦的响,“林惊澜,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
我想起师父被他们所害,只觉心里冷彻的痛快,“既然敢干这谋权篡位的事情,还能不做好死无全尸的打算吗?给他三十鞭子,教他把嘴巴放干净点!”
鞭子是绞了金丝的牛皮,轻而易举的撕开血肉。刑堂里充斥着鞭打的声音和他的惨叫,我盯着他身上一处处绽开的血花,冷冷道:“我问你,上个月盗药一事,祠堂牌位一事,是不是你们父子内外勾结所做?”
萧玉麒喘息着看了我一会,突然啐了一口,“你算是什么东西!和你师父一样,一个奴隶也敢妄想爬上长白的掌门之位。呸!”
骂我的出身怎么还扯上师父了?这小小的疑惑在我心里转瞬即逝,我淡淡笑道:“我是奴隶又怎样?起码此时此刻,我坐着,你跪着。萧玉麒出言不逊,再打他三十。”
又三十鞭子打过,他已没什么力气骂我了。我又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他不声不响。我拈起旁边一枚轻薄的柳叶刀,手指一弹,刀光乍起,他的两根手指应声而断。我提高嗓音盖过他凄厉的惨叫,“看看你的手,这是不是能有助于你回忆?”
他全身都在发抖,嗓子里不断发出嘶哑的悲鸣。我缓步走到他面前,低声耳语,“今日你难逃一死,你是想来个痛快?还是想先把长白十三道大刑都尝一遍?”
他抖得愈发厉害了。我趁热打铁逼问道:“你有没有勾结一个断指的人?告诉我他叫什么?”
“夏...夏至,是夏至...”
果然是他!
“盗药,牌位,都是你们父子在他的授意下暗中捣鬼贼喊捉贼,是不是?”
“是...都是夏至的计谋,他说这样能让任风把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无暇顾及我们的动作,方便我们行事。他只求任风死,给他家人报仇。”
“可你们做了他的棋子却还浑然不知。从盗药开始,恐怕夏至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他专挑师父闭关的时候下手,就是要扰乱师父的清修。即便你们父子不能成事,师父如此劳碌拼斗也是大忌,势必要毒发,缺了那株救命的雪莲,就是必死的下场!”
我恨得牙根发痒,“萧廷位列护法之职,居然会被夏至算计进去,岁数都活到狗肚子里了吗!”
“不...不是爹,爹一直都不知情,盗药,牌位,都是夏至骗我干的,到最后夏至反拿它做把柄逼爹篡位,所以...”
我照着他小腹用力一脚,踢得他哀号不止,转身大步冲出刑堂。
外面已是天光大亮,我被这炫目的光线刺得一时有些眩晕,扶额缓了一缓。这场阴谋至此已是昭然若揭,我恨夏至,恨萧玉麒,更恨我自己。
这一个多月来,明明有那么多蛛丝马迹,可是我在做什么?因为沈昭的到来,因为往事的掀开,因为师父打了我而赌气,因为我懦弱的逃避,我闭门不出一个月,门中的事务半点也不理会。但凡我稍稍留心,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个境况。
“惊澜。”正当我站在那里呆怔良久的时候,师兄一身风露匆匆而至,“师父他...”
我定了定神,“你去看过师父了?”
他点点头,神情亦是凄惶。我道:“我刚刚审问了萧玉麒,他已经招认,这些事情全都是夏至在背后谋划。”
师兄眉头猛的一皱,抬手抚上我的肩膀,用力的压了压,好似要将他的力量传给我。半晌他温言道:“现在先不要想这些。惊澜,别这么失魂落魄的,事情或许还有转机。这样,山上的事情我去打理,你去陪着师父。”
我点点头,竭力收起悲戚的神情,依言到静室去看望师父。
房间里极安静,几名医师看见我都悄悄退了出去,氤氲的药香缭绕在空气里。师父仰卧在床上,肌肤下隐隐透出一层青黑的颜色。
我坐在他床边,绞了帕子拭去他额上的细汗。师父今年还不到四十岁,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发间却已掺了几丝银白。师父的仪容出众风度儒雅一向驰名江湖,年幼时我第一次看到他便恍然以为见到了下凡的神仙。
那年师父青衫磊落立在我面前,凤目中蕴着熠熠光华,他身后是幻光溢彩泼染天际的流霞。
掌灯时分,师父慢慢的睁开眼睛,唤我一声“惊澜”。我的眼泪瞬间就飙了出来,攥着他的手哭得哽咽难言,“师父,您为什么要骗我下山?我如果留在这,拼死也不会让那两个老不死的伤及您一分!”
我自顾自哭得伤心,师父自己披衣起身,将帕子递到我面前,微笑道:“行了,多大的人了,别哭,我还没死呢。”
我抽着鼻子努力止住哽咽,拿帕子胡乱抹了抹脸,红着眼圈看着他。
师父坐在榻上含笑望着我,“这一辈子走到头来,总算还有个人能真心的哭我一哭。”
我险些又要落泪。师父温声道:“别哭了。你师兄呢?”
“师兄...师兄在主理一些事情,我擅自放了他出来,师父,现在多事之秋...”
师父点点头,“原本我也打算放他出来的。萧廷篡位之前,我体内的毒便有反噬的迹象,已然不能好了。所以我有意将你们师兄弟都发落开,也好保你们平安无恙。毕竟这长白,是要交付在你们手上的。”
我心中一片酸楚,好似浸透了梅子的汁液。
师父看我良久,突然站起,“夜来风好,惊澜,陪我出去走走。”
【10】
虽已入夏,长白崖地势高,夜风阵阵,仍是彻肤冰凉。
我随着师父一路走到了祠堂,师父在黑漆漆的大殿门口站了片刻,我连忙将灯烛一一点亮。
夜晚的祠堂一片森凉,一排排的灵位肃穆如山,冷冷的逼视着我们。师父缓步上前敬了几柱香,指着末尾的位置笑道:“待我死后,便立于此处,惊澜,我的牌位记得要用紫檀木。”顿了顿又道:“不必与你师母合葬了,想必她不愿见我。”
师父一边说一边信步走着,逐一打量着一座座牌位,最后将夏至的牌位抄在手上,随手折做两段,淡淡道:“他的牌位从此不必供了,左右人还未死。”
说罢转身离开,沿着小路一径向悬崖上走去。我跟在后面踌躇道:“师父,我已审问过萧玉麒,他说夏至...”
师父只淡淡的点头,“嗯,猜也能猜到。夏至,果然不错。他若不是夏家的子弟,我还真舍不得杀他。”
他安静的走了一会,又慢慢的开口,“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灭夏家?”
“弟子不知。”
“是啊,你当然不会知道。就连夏家的家主,至死都不知我为何杀他。”师父鼻子里不屑的哼笑一声,“我生为夏家的奴子,在他们眼里原算不得人,他们甚至至死也不知家里曾有我这个人存在过。”
我吃了一惊,刹那间明白了当年师父为何会对我青眼相待。
我母亲本是名门闺秀,家族蒙难沦为奴婢,被随意指配给一个马夫。然她姿色过人,时常要受到夏家少爷的凌辱,她嫁的那个渣滓不仅不敢保护她,反而为了自己的前程把她往别人的床上送。我姐姐年方八岁,竟也逃不开姓夏的玷污,她死得惨不可言,我母亲一见之下就神智失常,跑去要跟他拼命,反被他随手一掌打得头骨碎裂而亡。”
“不过是两个家生奴隶,破席一卷扔到乱葬岗上。姓夏的穿好衣裳,还是那么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他甚至不知道我母亲还有我这个儿子。
有一次他要在家奴里选出五男五女,作为礼物送给引剑阁的大公子。我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入选,才能有机会被人当做物件送出手去,卑微得多么可笑!然而那时我只想离开夏家。终不过是件玩意儿,换了个主罢了。
沈家老大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引剑阁的确是于我有恩的。若无沈曜的保荐,我一辈子都没可能拜在长白门下脱胎换骨,也没可能报我母亲的仇。
岭南夏家,百年望族,声名鼎盛,这张高贵的面皮底下,藏的是什么丑恶龌龊?我偏要让他名声污秽,生生世世,永不翻身。
夏家杀我所有亲眷,我便也屠他满门,夏至虽年幼,谁能保证他不会是第二个任风?我便是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那,那您为什么要灭引剑阁?”
师父目光幽幽的望向远方,天边的启明星璀璨明亮,许久他才神情淡漠的笑了笑,“升米恩斗米仇,我任风忘恩负义,或许是吧。”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上悬崖,今夜月光黯淡,却有满天璀璨星辰,苍穹低垂如庐,长风骤起,云涛怒卷,顿起波澜。
“我最爱此处景致,临风而立,天地都踏在我脚下。”
师父的宽袍鼓荡,仿似要随风归去。他仰头闭上眼,疲惫不堪的说道:“我踏着自己的血泪,踩着别人的尸骸,从尘埃里挣扎出来爬上云端。此生所负者良多,可我不后悔,我一直都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我自知丧尽天良的事情做过不少,待我死后,便将我这具皮囊焚化,在此处洒落。从此万般随风逝,对错任人说。”
关于任风为什么要灭引剑阁,这个问题我会开一个任风视角的番外专门说,因为涉及很多心理描写,本文第一人称描写受限。
然后,楼主最近写文写累了,瓶颈期,决定闭关一段时间,就这样,遁走了...
(番外)
他母亲和姐姐死在同一天,那天晚上没有月亮,闷热得像是蒸笼一样,他记得很清楚,清楚得如同刀刻在心间。
他记得自己靠着马棚的门昏昏欲睡,姐姐被叫去给少爷送果品却久久不归,母亲在门口来回张望,焦急的脚步一下下像踏鼓点一般。姐姐的尸体被人送回来的时候,母亲一下子就坐倒在地上。
他记得姐姐鼻青脸肿,身上胡乱搭了条床单,裸露的手臂和双腿伤痕斑驳,被单上染了大片的血迹。他害怕的去抓母亲的衣襟,母亲双手死死的揪着头发,嗓子里一声声的低吼,突然抄起菜刀披头散发的冲了出去。
过了一个时辰,母亲也被人送了回来,七窍流血,头颅变形得不成样子。他吓得哭都哭不出来,缩在墙角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姐姐被草席卷着拉了出去,直到天降暴雨,将满地鲜血冲刷不见。
那年他五岁,从此再也不会哭。
八岁那年,他凭着自己遗传自母亲的长相和聪明伶俐为自己争取来了去引剑阁的机会,其实他不知道引剑阁是什么样的,他只是迫切的想要离开夏家,离开母亲姐姐惨死的梦魇,她们俩的死状总是在他噩梦里徘徊,让他怕得发疯。
他就这么被少爷夏年作为礼品送给了引剑阁的大公子沈清,他原本以为生活最差也差不过从前,孰料沈清和夏年臭味相投,沈清还是个男女通吃的主儿。
那时他已经懂得想要的东西要自己伸手去争,他很快将目标锁在了二公子沈曜的身上,有意无意的在他面前抖机灵显能耐。
万幸沈家家风严谨,沈清虽纨绔到底不敢太放肆。凭借他的机敏,虽然免不了被动手动脚,两年时间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他人生的转折源自于沈家三公子的意外落水。他恰巧经过,从寒冬腊月的湖水里将小公子捞了出来。
他立下这一大功,所求无非是离开沈清,到沈曜身边当差。没想到沈曜给他的回报远比他想象的丰厚,沈曜解了他的奴籍,亲自送他上长白学艺。
命运的转折如此突兀,当他正式以掌门四弟子的身份站在长白崖上时,激动到神思恍惚,那时他是如此的感激沈曜,甘愿为他两肋插刀。
他是如此厌憎曾经的卑微,那代表着母亲和姐姐的惨死,代表着他的命如微尘,代表着沈清对他的羞辱觊觎。那时他所求的并不多,他只想要一个青眼相待。
相较于别人,他无疑更懂得察言观色,更懂得坚韧不拔。他冷静的按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在长白崖上站稳脚跟,独得宠爱,初露峥嵘,声名鹊起。
一晃就是五年。这五年里沈曜常常来长白崖,探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楚泽。
诚然,他对师姐楚泽早已情根深种,但他也早已知道,师姐注定是沈曜的妻。他只是安静的旁观者,只有艳羡,只有祝福。
彼时的沈曜光芒四射,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彼时的楚泽如花美眷,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回眸巧笑自嫣然,有女盈盈云水间。
在这对璧人旁边,他黯淡得如同地上的影子,连嫉妒的资本都没有。
他对沈曜的感情由最初的满腔感激渐渐复杂起来,这倒并非是因为楚泽。沈曜每次来长白崖,也会来看看他。
“任风,给我倒杯茶来。”
“坐这来跟我说说,最近怎么样?”
“我瞧你衣裳都旧了,缺钱吗?缺钱就跟我说。”
“不用送我了,做你自己的事去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沈曜高坐在他房间的正座上,傲气天成。他淡笑着同自己讲话,语气总是那样自然而然的高高在上,命令的口吻信手拈来。
他渐渐不愿见他了。在沈曜面前,他轻飘飘的一声吩咐,就能将自己所有的心血和努力击得零落成尘。沈曜对他所有的好,都带着高高在上的味道,然而他并不想要施舍。
沈曜楚泽订婚的喜宴上,他又一次见到了沈清。酩酊大醉的沈清在后殿撞见了他,迷蒙的眼睛瞬间发亮,“呦呵,任风!长大了,模样身段出落得愈发好了,快来让大爷疼疼你。”
那些羞辱不堪的记忆来得猝不及防,他惊惧欲狂。听着沈清的醉言醉语,他第一次萌生了灭口的念头。因为这些事情一旦被别人知道,就意味着他的万劫不复。
他精心谋划了一出暗杀。当沈清的血滚烫的溅在他的手上时,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心飞速的冷硬。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本事和力量,他仰人鼻息的时代从此结束,从今所有的恩仇都可以凭借他手中的长剑了断了。
母亲和姐姐凄惨的死状又开始时不时的在他梦里纠缠。
他静静的蓄养着自己的力量,一步步规划着自己的康庄大道,如同出色的猎手,不急不躁的等待着最好的时机。
楚泽出嫁的那天,长白崖上铺就十里红妆。他只敢在梦中留恋的女子凤冠霞帔,在满堂宾客面前无惧无畏的揭开盖头,满脸皆是喜悦的熠熠光芒,昂首阔步的走向沈曜,三拜成双。
他安静的站着,心想就这样看着她,那也很好。
酒至酣处,楚泽笑语盈盈的对他道:“师弟可有意中人吗?”见他摇头,便伸手将自己的侍女拉了过来,“不如我今天保个媒,你看锦仪怎么样?”
锦仪对他的心意他是早就知道的,然他从未想过娶妻的事情,何况这世上除了楚泽,他不曾把任何女子放在眼里。看着眼前那清丽含羞的少女,他仓皇道:“我...我还没想...”
楚泽笑道:“现在想也不迟啊,师弟,锦仪如同我的亲妹妹,娶回家去,保管是贤妻良母,你可别错过了!”
沈曜已有六七分醉意,亦附和打趣:“咳,这还有什么犹豫的?锦仪的才貌品格,还配不上你吗?”
他五指倏然收紧,在四周哄然一片的起哄叫好声中苍白了脸。眼前这个男子揽着他视为神仙的女子,随手指了她的侍女给他,还道正相般配。
羞辱的感觉直冲头顶,然而他却风度从容的牵起了锦仪的手,携着那惊喜万分的小女子周旋在宾客之间,礼貌周到。
沈曜夫妇满以为促成了一段天赐良缘,却不知那些微的恨意就此埋在了他心里。
他答应锦仪,再等三年,便是你我大婚之时。事实上娶锦仪还是别人,对他而言都已经无所谓了。这三年的时间,他有把握将掌门之位攥在手里。
师父年事已高,师兄们又不成器。若论察言观色体贴心思,无人能出其右,他懂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将师父的心思拿捏得精准万分。他有条不紊的培植力量,行走江湖,树立威望,一步步将权柄移到自己手上。师父虽不曾明言,然他知道,自己必定是那个属意的人选。
那年秋天沈曜意外遇险,他在刀林剑雨中飞身而上,替他挡住了偷袭的暗剑,为此身受重伤。他想,挡过这一剑,救你这一次,就算还完了当年的恩情,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任风再不必受你恩惠和垂怜。
不想沈曜如此的知恩图报,在他养伤期间便传话江湖,从此任风是他的兄弟,谁敢同任风过不去,就是和他过不去,和引剑阁过不去。待他听闻此事后,真个是五味杂陈,不知该痛哭一场?还是大笑三声?
沈曜却犹嫌不足,受人点水,他向来报以涌泉,他以引剑阁之力,以掌门女婿的身份,促使师父下定决心,定下了任风继承人的位置。
论江湖声名,论家世地位,沈曜与他云泥之别。因此消息传出,很快传闻四起,都道他是借了引剑阁的势才有今日。沈曜不过是锦上添花助了他一笔,可这一笔流光璀璨,轻而易举的盖过了他的光芒,将他这么多年来的所有努力通通抹杀。
他背地里有多少咬碎银牙的不甘,脸面上就需有多少镂骨铭肌的感恩。他的灵魂如同两个极端,一半烈火一半冰寒,一半灿烂一半黑暗。(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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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这个番外一啰嗦会写的这么长。任风对沈曜的感觉,其实就如同龙啸云对李寻欢~
那段时间他迷上了在崖顶舞剑。他以黑布障目,在崖顶纵情而舞,他听着悬崖下冲起的狂风,知道自己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这样未知的恐惧让他着迷,他的心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死亡边缘淬炼得冷硬如钢。
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又遑论别人的命。人生于他无非两种境地:强与弱,赢或输。
沈曜楚泽生下一子,取名沈昭,他也执起锦仪的手,揭开了她的盖头。
再转过两个年头,他正式继任掌门。就任大典上,他再次见到了夏年。
夏家的事情他知道得很清楚,夏家家主只有夏年这一个儿子,百般疼宠,纵得他一把年纪仍是一事无成。家主知道这个儿子是指望不上的,便将目光投到了孙辈身上。
夏家家主须发银白,亲自牵着孙儿夏至的手,想让他收作弟子好好管教,劝他这么做的,正是沈曜。
他只觉得讽刺,只觉得可笑,他真想问问家主,知不知道我曾是你家的奴隶,还记不记得被你儿子凌辱而死的那对母女?你怎么有脸来求我栽培你的孙子?
沈曜并不知道他和夏家的恩怨,低声劝道:“家主很看重夏至这个孙子,日后必定要传位给他。你若做了他的师父,岭南夏家就是长白最得力的帮手。何况夏至这孩子我看着不错,你考虑一下?”
夏至和沈昭正蹲在一边专心致志的抠石头,软嘟嘟的两小团,一般的玉雪玲珑。他冷眼看着夏至那张肖似他父亲的脸,满心的厌恶。
随即他又意识到沈曜说得实在有理,收了夏至,于他行事的确大大的方便。
他温和的笑着抚着夏至的头,手上却恨不得抓碎他的头骨。
他含笑从容的望着琼寒殿,明明是他的就任大典,引剑阁的人却独领风骚。他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他任风不过是引剑阁扶持的傀儡,长白崖日后都要改姓沈了。
他怎么会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长白崖是他此生最爱的地方,他一定会让它在自己手上发扬光大,代代传承,他一定会站在武林之巅,将任风二字浓墨重彩的刻下。
人生无非是一场接一场的决斗,沈曜,夏年,你们猜我这次是赢是输?
满堂华彩,三千宾客,鼓乐笙箫,尽皆黯淡。
他精心谋划了一出连环结,计中计,将引剑阁和夏家尽数握于掌中,颠倒日月。
他所到之处,必定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其实他并非不知夏家对不起他的只有夏年一个,但是他同样深知,即便是不起眼的稚子,他日也难保不如自己一般逆天改命。
那时沈曜已经潇潇洒洒的推却了阁主之位,携妻儿逍遥山水之间了。人和人之间就是有这么大的差距,他辛辛苦苦挣来的,沈曜生而拥有;他心心念念所求的,沈曜弃若敝屣。
他自然不会放过他,他追杀他们年复一年,直到沈曜主动约他见面。
相隔七年,中毒和伤病已磨损了他大半的精神,面前这个消瘦而憔悴的男子再不复当年意气风发之态,唯有一双眼睛还蕴着清傲的光彩。
沈曜的身体日渐衰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的来意简单明了,一切恩怨都由他来了结,只要拿自己的命换妻儿的平安。
他自然不会同意,如今的沈曜至多还剩下一半的功力,早已没有年少时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华彩。他杀他不费吹灰之力,这样落魄,拿什么来讲条件?
沈曜束手待毙,只望着他轻蔑的笑,“任风,就算你如今风光显赫,你骨子里也还是个奴才。真是可悲又可怜。”
他缓缓将夺魂剑自他心口一寸寸抽出,平静的走开,他想,沈曜果然是沈曜,死也死得高傲坦荡。
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权利,荣光,万人之上。人生于他是竞技是决斗,为了赢他可以无所不为,忘恩负义又算什么;若有一日他输了,他也能死得干脆利落。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和别人都是一般的严苛残酷。
唯有一个人是例外,他的弟子林惊澜,他疼爱他甚至超过女儿灵雀。当他在长白崖上第一次见到这个刚刚弑主满身鲜血的孩子时,他恍然见到了自己的影子。他这辈子所有的温情大约全都给了惊澜,只有看着这孩子无所顾忌的笑容,他那一半身处黑暗的灵魂才能见到阳光。这是他的救赎,是他的补偿。
一个人的长夜久了,他有时候会想起锦仪温婉的红袖添香,想起灵雀活泼的嬉笑玩闹,想起沈曜英挺的银鞍白马,想起师姐年少的倩影悠长。
他站在长白崖上俯视着脚下云海涛涛,想起沈曜那一抹不屑的笑意。可悲又可怜吗?或许是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
夜色深浓,虽是夏夜,却有如深秋的寒意。
医师已经对我明言,毒入肺腑无药可医,纵使他们拼尽一身医术,加上师父深厚的内力修为,至多能续他三月之命。
我靠坐在师父门外的廊檐下,双眼失神的凝望着夜空。我竭力想放空大脑,可愈是努力,那些过往的画面和声音就愈是在眼前盘旋。
我想起枫叶如火,师父牵着我的手走在林中,一路走一路耐心的逗我说话;大雪皑皑,师父站在廊下含笑看我指着刚堆好的雪人跟他显摆;三月芳菲,师父执笔手把手的教我写字;夏花灿烂,师父持着木剑一招一式的教我剑法。
师父在人前向来不形颜色不怒自威,唯独我是从来不怕他的。小时候初学轻功,我嫌累偷懒,惹得他发火拿戒尺抽我,才挨了三四下我就一头扎在他怀里哭得无比凄惨,生生哭得他下不去手,反倒哄了我好久。当天夜里还特意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在长白崖上腾云驾雾的“飞”了一圈。
如今再回忆起这些往事,想起床上时日无多的师父,我只觉一颗心如同灌饱了眼泪,满满的皆是苦涩。
我把头埋在手臂里,眼眶又酸又痛,却一滴泪也落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火离的声音很轻的在我耳边道:“风鸣传信回来了。”
风鸣...我愣了一瞬方想起他是谁,被我派去找红血参的,曾被云生杀了相好伶人的那位。他回来了,想必带着红血参的消息。
我甩了甩昏沉的脑袋,强打精神问道:“信呢?”
火离递上纸卷,我打开一目十行的匆匆扫过,风鸣果然精干,已将西山的地形机关通通勘察明白。
我爬起来示意火离走开几步,隔着门看到师父仍在沉睡,方低声道:“你帮我把这个飞鸽传给沈昭,顺便告诉他我脱不开身了,他行事要千万小心...”
“慢!”我突然收回手,将纸条缓缓的攥在了手心里。红血参,红血参,沈昭说过它可解天下百毒,生死肉骨。
“不必传书了,我亲自去找他。”
我冲回院子里,揣了点钱就要动身,方走到琼寒殿前,却被师兄拦住了去路。
一连数日的操劳和忧虑,师兄也是双眼泛红一脸倦意,“你要去哪?”
我不打算瞒他,“找沈昭。”
师兄微皱了眉,“你这是在难为他。”
就这么一句话,却让我刹那间心潮起伏,几近崩溃。我缓缓的吐出几口气来,平静了心神,“我知道。”
但是我总要一试。师父他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更休提这十年恩情。纵然他负尽天下人,我不能负他。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缥缈得好似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总会有办法的......”
看到大家这么激动,楼主来给大家保证,此文HE,善有善报,哥俩不会反目,不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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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8:3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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