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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落尽梨花月又西(古风,江湖,HE)[第3页] |
作者:用户名它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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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耳边听到湛儿惊叫,“云大哥你...你这是干什么?”两双靴子奔到我眼前,万幸我娘曾教过我闭脉的法子。我立刻屏住了脉息,压住了内力不让它从脉象上泄露出来。一双冰冷的手拉起我胳膊探探手腕,又伸过来摸摸心跳,我只能在心里拼命祈祷他不要来摸我的面具,然后我听到云生的声音,“嗯,这个人不会武,大约是我认错了。” 我一口接一口的往外呕血,勉强挑起眼皮,看到湛儿神色惊疑的俯身看我,嘴里说着:“云大哥定是认错了,这是个哑巴,脑子也不灵光,前段时日我受伤买了他来照顾,他不会武的。” 云生放下我手腕子,起身道:“三公子,抱歉得很。不过我没下杀手,抬回去调养几天就好了。” 我心里一松,知道自己算是瞒过了云生,只是代价委实惨烈了点。这般想着,我脑袋里一阵迷糊,模模糊糊中好似被人搬来弄去,再睁眼时,已是身在床上,湛儿曲着一条腿坐在床沿上,沉思着看我。 我看看屋里没人,哑着嗓子问他,“什么时辰了?” “你睡了一个下午,硬挨了一掌都没死,命硬得很嘛?”他靠坐在一边冷嘲热讽,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在外面等我办完事不行吗?非要跟了进来。人家打你你倒乖得很,你也就打我能耐!” 我有气无力的瞪了他一眼,要不是怕临州情况不妙他单枪匹马有危险,我吃饱了撑的跟他进来?再说我知道会这么巧偏偏碰到云生个王八蛋? 我腹部痛得厉害,这么一会功夫嘴角边又有血沫子涌出。湛儿跳下床把手巾粗暴地扔在我脸上,抱着双臂冷冷的说:“放心吧,云大哥什么都没发现,他已经护送萧玉麒回长白崖了。” 他这话好似什么知道了,又好似随口一说。我抹去了嘴上的血,咳了两声,“云生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打完你他就走了。”湛儿鼻子里哼一声,“我猜你和他交过手而且渊源不浅吧?能让云大哥亲自对付的,你还真不是一般人啊。” 我心里一阵翻腾,疲惫的问,“你怎么这么会猜?” 他斜眼看我,“很难猜吗?我早就说你跟长白有些仇怨,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师父言语不敬,现在又易容进来,拼死也不敢让云大哥认出你。要说没鬼那才见鬼!” 我静静的看着他,“没错,云生当年差点逼死我。我现在是瓮中之鳖,你要不要一雪前耻啊?” 他看了我半天,突然说:“萧玉麒那个废物我从来没放在眼里,我来临州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你明知此处对你不利,其实...实在不必进来的。” 我挑眉笑笑,“难得听你说句人话,我能不能认为你是在心疼我?” |
他的脸色刷的黑了下来,哼了两声,“爱死不死,自己先找块风水好的坟地。我们长白管杀不管埋。” 我支着手臂慢慢坐起,“那就烦劳你帮我看着门,别让人打扰,我要运功疗伤。云生那个王八蛋下手忒黑了,” 他白我一眼,“没空!”转身就走。我以为他真要走,结果他闩上了房门,坐在桌前提笔开始写字。 小崽子也不是全没良心吗! 我从入定中睁开眼睛,屋里已经掌起了灯火,被重伤的腹部一团温热,疼痛已息,顿感神清气爽。 湛儿还在桌前写字,手腕凝定,笔墨流淌,可见是有几分功力的。他闻声放下笔,长叹道:“你可算是好了,都快子时了,我要活活饿死了。” 我起身走到桌前,我入定的时间果然不短,湛儿已临了一沓字出来,我倒不知道他还会做这么修身养性的事,顺手翻来看看,嗯,写得还真不错。看来任风没光顾着教他砍人和打人。 湛儿出去叫了人来,不大一会功夫就摆上一桌饭菜。他很自觉的把好吃的都拉到自己面前,留了一碗白粥和一碟咸菜给我,美其名曰“伤后养胃”。 我打坐调息了几个时辰,其实并不困倦,揽镜自照,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五官平淡得好像伸手就可以抹去。这幅德行我娘都认不出我,还真难为云生了! 虽然今天被打个半死,但我心情实在不错。难得湛儿今天肯护着我替我遮掩,不似初见时翻脸无情冷血冷心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睡不着,忍不住去揉他的头发,“喂,别睡了,陪我聊天!” 他暴躁的一爪子拍上来,“滚蛋!” 我笑眯眯的继续给他顺毛,“小弟弟,看在我今天为你吐了一盆血的份上,别那么无情无义嘛!” 他像狗抖毛似的扑棱着脑袋,愤愤然瞪着我,只是因为睡眼惺忪,威力打了个折扣。我觉得他这幅模样甚是可爱。 “你姥姥的...我跟你有话可说吗?” “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你是怎么入了长白的?”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半睁着眼神情莫名的朝我笑了笑,“这故事你确定要听吗?” “我确定,讲吧!” |
他翻身平躺下,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小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记事开始就跟着人牙子到处漂。后来我被人买下,那个人暴虐成性,玩死的奴仆不计其数。他来长白求师却遭到了拒绝,气急之下,留宿崖上的那一晚几乎把我活活打死。我那年七岁,亲眼见他打死过几个奴仆。我虽然小,但是我知道我早晚也摆脱不了这样的下场,所以我每一天都在害怕。我偷了把刀在身边。那天他把我打得全身都是血,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想死,就趁他睡着把他杀了,然后逃出去。但我不知道长白崖上的路,最后昏倒在外面。等我醒过来,我就成了长白掌门的关门弟子。很奇怪是不是?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师父怎么会收我做入室弟子,云大哥那么出色,都没能拜他为师。我在长白崖上杀了个人,他却偏偏看中了我。” 他每一个字都似尖刀直插我心窝。我想起萧玉麒受刑时一声接一声的骂他“奴才秧子”,原来如此,竟然如此!我早料到湛儿遗失后会吃苦,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流落至此。 我尽力压着澎湃的心绪,问道:“你没有问过他吗?” “我问过,但是师父说的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他蹙起眉头,“师父只说了一句话,他经历过的事情,不想让我重蹈覆辙。” 那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终于明白他为何如此感念任风,甚至不允许丝毫不敬。任风在湛儿遭人践踏生死一线的时候给了他一切,雪中送炭的恩情总是格外可贵。可是若不是任风,我们一家四口根本不必承受生离死别,湛儿会一直在爹娘身边平平安安的长大。 我心乱如麻,嗓子里又开始泛出血腥,忍不住扶着床柱喘咳。 湛儿坐了起来,“这些陈年旧事,我都不放在心上了,你何以如此激动?” 我静静心神,正准备插科打诨,就听到他沉静的声音,“沈昭,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 补更昨天,粗长奉上~ |
闻听此言,我耳边轰的一声闷响,血脉激流,才痊愈了六七分的伤势骤然一阵绞痛。一时间我扶着床柱直不起腰来,痛得冷汗淋漓,滚烫的血不断的冲向喉咙。 突然有一只手贴上了我重伤的腹部,渡过来一股暖洋洋的真气。疼痛渐退,我眼前重新浮现出湛儿清晰的脸,他右手渡气助我疗伤,左手揽着我肩膀轻轻的将我放躺下来。我缓过气来,自行运气行了几个周天,方笑道:“原来你也会照顾人的。” 他眼眸乌亮深不见底,凝视着我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心里长长的叹气,说什么?怎么说?一旦挑破了这层关系,许多疑问势必不能避免。到时候我该怎么解释?你最亲最爱的师父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失散多年的亲哥哥是你师父的眼中之钉必要除之而后快?沈湛,林惊澜,做个抉择吧,你是要与你师父反目成仇?还是要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我扬起嘴角笑得没心没肺,“好吧,实话告诉你,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爷爷,好孙儿要不要叫一声?” 他脸色变了又变,“沈昭,我不是傻子。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我如此上心。我被黑龙帮追杀的时候,你连我是何许人也都不知道就舍命护我,当时...” 我打断他的话,“然而你转脸就在那山洞里对我捅黑刀,这事儿也不必说了。” 他气恼的瞪着我,“你有完没完了?当时谁知道你是人是鬼啊?就算是我对你不起,你不是都打回来了吗?” 见他眉头都拧在一起,我不由得笑着安抚,“对不起对不起,这事儿我再不提了。” 他本来要做长篇论述的兴致被我打断了,怏怏不乐的看着我不说话,半晌才道:“等你伤好了,我就随你去拜访令堂。我记得你说令堂身体欠安吧?所以我已经让人去找些上好的药材补品,算我做晚辈的见面礼。” 我心中一片暖意,一时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能笑道:“好孙儿,如此贴心,你太祖母一定高兴。” 他微微一笑,伸手轻按我腹部,“好点了没有?” 我甚欣慰,“不必担心,我没事。” “那就好。”说罢他伸手用力一按,当时我就痛得蜷起了身子,只见他笑吟吟道:“让你占我便宜?” 小白眼狼!我闷声揉着肚子,好半天才渐渐缓解了疼痛,气势汹汹想揍他两巴掌,却见他已经神会周公,气息平稳而悠长。 我慢慢的放下手,给他掖了掖被角,重新躺倒,闭上眼睛耳边全是他那句:沈昭,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老天知道,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听他叫我一声,哥。 |
【9】 我休养了几天,身体复原如初,随湛儿出临州转至江州。江州正是湛儿出生的地方,也是我们骨肉分离的地方。爹死后,娘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不想让她跟着我躲避追杀颠沛流离,她也不想做我的累赘,所以她回了江州,带着爹的骨灰,守着我们一家曾经的回忆。我这一路上都是迫不及待的,恨不得肋生双翅马上见到娘的面,把湛儿送到她面前。 第五天中午,我们正骑马走在路上,前面道路上突然出现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 我勒住马,走过去想仔细查看。湛儿却在后面叫住我,笑道:“沈大善人,你理他干嘛?咱们走咱们的。” 我眉头一皱,心下有些不悦,“既然看见了,自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他抿着嘴笑,突然催马赶到我前面,手里马鞭一扬兜头冲着那人抽去,笑道:“让我来好好救救他吧!” 只见马鞭落到他脸上的前一秒,那人一声怪叫,迅捷得如同一只大鸟纵身跃起,落到旁边一棵树上,踩着树枝晃晃悠悠,大叫道:“林惊澜你个没良心的!上来就抽我!” 我吃了一惊,这才看到那树上是个和湛儿年纪相仿的少年,一脸张扬的笑意。原来认识啊...我默默的往后退了两步。 湛儿笑道:“火离,你是不是又从长白崖上偷跑下来的?” 火离在树枝上晃悠,眉眼弯弯的嬉笑,“这不是下来找你的吗?公子你这么久不回去,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结果前些时日云大哥把半死不活的萧玉麒送了回来,说是你打的。好家伙,萧廷那老家伙气得差点把琼寒殿砸了。我一想,这么大快人心的事情,我得来祝贺你一下啊,所以...” “所以你就偷偷溜下来了是不是?云大哥没同意你下山吧?你又想讨打了?” 火离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公子,我可全是为了你啊,回头云大哥那边你可千万帮我照应着些。” 湛儿翻了个白眼,“少拿我当幌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跑下来玩的?我数三个数,你马上在我眼前消失。” “慢着慢着!我是来给大公子带话的,无事速归。公子,兄命难违,你归是不归?” “我数三个数,你再不消失,我马上修书给云大哥,说你......” “刷”的一声,火离蹿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我倚着马发了会呆,方道:“这位小兄弟,着实是个人才啊。” 湛儿噗嗤一笑,“火离从小跟着我,天底下能治住他的就只有云大哥。你别看他疯疯癫癫的,本事大的很,连我师父都说他若是能再沉稳三分,可堪大任。” 我翻身上马,沉吟道:“云生...还真是厉害啊。” |
他瞧瞧我,眼睛咕噜噜的转了两圈。我知道他是想问我和长白究竟有什么过节,便把话题移开,“你师兄让你回去,你不回没关系吗?” “我师兄的好脾气是长白出了名的,他能拿我怎么样?”他笑吟吟的甩弄着马鞭,“走吧!” 再到江州,已是梨花落尽的暮春。娘极爱梨花,当年我们房前屋后一树树梨花都是娘亲手栽下,忽忽十余年,今已亭亭如盖。 我仿佛还能想起湛儿穿着娘缝制的小袄在梨树前蹒跚学步的模样,我拿着爹用草绳编的蚂蚱在前面逗他,他迈着两条小腿颠颠的追,奶声奶气的哼唧:“哥哥哥哥,给我!” 昔日垂髫客,今已为少年。 当年的房舍早已毁于大火,我和娘在故址上新立了几间竹舍。湛儿站在门前四处看着,目光里处处透着新奇,我在旁边看着他,心里皆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的酸涩。 打破气氛的是一声清脆的叫喊,“大哥!你回来了?” 我转头一看,是阿若,娘收养的干女儿。几年不见,已是婷婷少女了。“呦,阿若,你...”我正要夸她两句,只见梨树后闪出了娘清瘦娉婷的影子。 我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有母子连心一说,但是自从娘出现在梨树后,她和湛儿几乎都是一眼就看到了彼此,而后双双变了脸色。对视良久后,湛儿犹疑的看我一眼,牵起嘴角礼貌的笑道:“伯母,您好!” 娘的脸色霎时间雪白,嘴唇轻启,我似乎听到了那一声几不可闻的“湛儿”,然后她的身体便了无生气的软顿在地。 月光慢慢的爬满了房间,有关湛儿的一切在三言两语间讲完,十余年间的大悲大喜都凝聚在丈许方圆。我和娘在竹舍里相对坐着,皆是沉默。 娘坐在琴桌前,信手抚拨琴弦,琴音缭乱亦如她此刻纷繁的思绪,许久才道:“任风他...他对湛儿好不好?他收湛儿为徒,不是故意的吧?” “据我这些时日观察,应该还不错,他收下湛儿,似乎也只是巧合。不过湛儿跟我说,当时任风说了句话,他经历过的事情,不想让湛儿重蹈覆辙。娘,这是什么意思?” “哦,他是这样说的?”娘的声音清清淡淡,缥缈得几不可闻。我一时忍耐不住,冲口问道:“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关于任风的真相?他为什么要灭了引剑阁,杀了爹?你们师出同门,还有谁比你更了解他?” 没错,我母亲楚泽,正是上一任长白掌门的独生女儿,任风嫡亲的师姐。我父亲沈曜,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引剑阁阁主之子。 |
爹娘生性淡泊,在我四岁那年就辞了江湖,退隐江州。不料祸从天降,十五年前那一夜,长白的数十名杀手围攻了我们,并带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引剑阁被灭,沈家上下皆被屠戮,我祖父和叔父的人头在火光中凝成暗红的血色。爹娘心神大乱之下,又要护着年幼的我们,皆被淬毒的兵刃所伤,从此开始了漫长的逃亡。 后来我们陆续听闻,在江湖传言中覆灭了引剑阁的根本不是长白,而是岭南夏家背信弃义所为,为了给引剑阁报仇,任风已经以雷霆之势将那个古老的家族倾覆。夏至正是夏家唯一仅存的血脉,那时他正拜在任风门下,行二。任风这招借刀杀人釜底抽薪玩得漂亮,却让夏家成了千夫所指,夏至闻此消息逃下长白崖,千里迢迢找到了我们,抱着我痛哭失声。夏至的逃离让他进入了任风的黑名单,对外宣称二弟子早夭,暗中锲而不舍的追杀。 爹娘中的毒极是神秘,纵使娘是岐黄圣手也束手无策。自小对我极是纵容的爹从此换了脸色,对我习武的要求几近严苛,但凡我稍有懈怠便是捶楚加身。我明白,爹在用这种方式逼迫我成长。许多个夜里我都因身上的伤痕和极度的疲累辗转难眠,那时我能感觉到爹爹轻手轻脚的走到我床前,往我身上那些他用鞭杖打出来的伤痕上敷抹药膏,摸着我的头长吁短叹。我闭着眼装睡,贪恋这份暗藏的疼惜和爱怜。 直到我十三岁那年,爹教完了我引剑阁所有的剑法,六年来第一次把我抱在怀里,说:“昭儿已经长大了,你是男子汉,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娘,尽力去找你弟弟。”我直觉大事不妙,当夜尾随爹出门,却亲眼目睹了滂沱大雨中任风将爹穿心而过的一幕。 娘在爹的灵位前呕血晕厥,毒素上行一发不可遏制。从此我背负起了这个家所有的责任,辗转逃亡颠沛流离。直到被云生逼下悬崖,死而后生。 这漫长而艰辛的十年里,我竟从不知任风为什么要对我们斩尽杀绝。 “昭儿,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许多事情,我至今也不明白。任风他究竟为什么要置我们于死地,这么多年来我都想不出理由。” “我想知道关于任风的一切,娘,我总得知道我们为什么沦落至此!” 娘缓缓的叹了口气,伸手拢了拢额上的发,眼神里渐渐泛起回忆的幽远微光,“活着的人已经很少知道了,任风他出身引剑阁,本是你伯父的僮仆。” 我不由得皱眉,这这这...是哪跟哪儿啊? “那时你叔父年幼贪玩不慎落水,幸好任风相救。他平素乖巧伶俐,你父亲一直就很欣赏他,便就此机会解了他的奴籍,送他来长白学艺。长白和引剑阁世代交好,我和你父亲自幼便由双方父母订了亲事。 |
我爹看任风聪明勤奋,又有你父亲一力保荐,遂收了他做弟子。在我的印象里,任风一直都是那么谦逊温和,聪明吃苦,所以没过几年,他就开始在长白崭露头角了。难得的是他并不忘恩,你伯父早夭,他闻听死讯连夜来引剑阁奔丧;你爹爹遇险,他第一个冲上去挡刀;我大婚的时候,他比新郎官还高兴;你出生的时候,他抱着你说要让你认干爹;他的妻子正是我自幼交好的姐妹,亲上加亲皆大欢喜;后来我爹去世传位于他,我们夫妇则决定退隐江湖,也是他十里相送;直到出事前的一个月,我们还有书信往来。我是真的不明白,他有什么理由要赶尽杀绝呢?” 我觉得自己的头脑似乎有些不够用了,呆坐了半晌,才艰难的开口,“就是这样?那任风他为什么要屠我沈家满门?他是神经病吗?” 娘只有苦笑,“我想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明白。” 我烦躁的揉着头发,“这说不通啊,沈家对他有恩,夏家跟他更是从无仇怨,江湖传言中他也并非暴虐之人,到底为什么能让他追杀我们十年之久?” “这些还重要吗?就算我们报了仇,也换不回你爹爹,换不回我们十年来的颠沛岁月。如今阴差阳错,你弟弟又成了任风的得意弟子,掀开这些事情只是徒增他的痛苦,又有什么意义呢?此生还能让我再见湛儿一面已是上苍恩典,湛儿认不认我们都无所谓,我只要他过得好。” 我轻叹一声,“我也是这个意思。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爹临终前留给我最后一句话,就是好好活着,不要报仇。想必爹也是希望我们各自安好吧。” “哦,对了!”如今的气氛太过沉重,我带湛儿来本是要让娘开心的,连忙起身把包裹拿过来,把里面的灵芝雪莲一一摊到娘面前,笑道:“这是你小儿子孝敬的,娘看好不好?” 娘抿着嘴笑,病容憔悴的脸上罕见的神采奕奕,“一会儿我要好好看看他。晚上想吃什么?娘今天亲自下厨房。” 我嗅着久违的饭菜香气,啃着果子信步去看湛儿。刚才娘激动昏厥,我就让阿若先把他安置在别的房间去。这一看,好家伙,他还在那乖乖的待着,正襟危坐,双眼直勾勾的望着窗外。 我顺手拿果子丢他,“想什么呢?” 他收回目光,又直勾勾的看着我,“伯母没事吧?” “给你做饭呢,你说有事没事?” 他神情恍惚的点点头,脸色几乎是惨白,笑得比哭还难看,却什么也没说。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血脉真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他与娘匆匆一见便胜千言万语。 如今的关键已不是我想不想承认,湛儿他分明已摸索到了真相,只是那最后一层纱——我不忍掀,他不敢掀。 |
【10】 湛儿就这么理所当然的住了下来。那些我们不愿提及的事情,他不问,我不说,日子就这么嘻嘻哈哈的过。 说实话我和他在山上独处的时候,一直觉得他贫嘴贱舌挺烦人的,要不是我脾气好,一天揍他八遍都嫌少。现在我才知道,这小崽子纯粹是为了气我来着,他跟娘在一起的时候,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礼貌风趣,要多讨人喜欢就有多讨人喜欢,哄得娘心花怒放,娘俩成天形影不离的。我觉得她眼里基本已经没有我这个大儿子的存在了,说起来实在心酸。 竹舍空间不大,所以我还是得和他挤一张床。晚上看着满屋流淌的月光,一地竹影婆娑,我们也会谈兴大发,天南海北的胡侃。他不再避忌对我说起长白的事了,有一次他跟我说起任风,那是我第一次听他主动讲起那些过往。 “我刚入长白的时候,因为出身奴籍,很多人都看不起我,明里暗里的嘲讽我欺侮我。后来师父发现,马上重罚了那些人,并且让我时时侍奉在侧,从此再也没人敢低看我。” “我师父早年丧妻,只有个独生女儿,名叫灵雀。那年她生辰,我偷偷带着她违背师父的禁令下山玩。沈昭你记得吧?就是那天我第一次碰见你,你从陷阱里救了我。你走后我们拌嘴吵了一架,她赌气先走了,然后...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那天晚上她被人杀了,我们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结果。我怀疑过你,因为那天我只在山下见到你一个武功高强的陌生人,所以那天在山洞里我才会暗算你逼问真相。结果你气得说是你把她一箭穿心的又怎样,我就知道不是你。因为...她是被人砍了头,死无全尸,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的样子我死也忘不掉。” “灵雀死后,我以为师父一定会恨死我。如果不是我把她带下去,她不会死。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师父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他跟我说,他失去了一个女儿,但是他还有我,从此以后我和他的亲生孩子一样。” “去年四帮五派暗算长白,我受伤命在旦夕。那时师父本也中了毒,正在逼出毒素的紧要关头,但是他却耗费极大的元气来救我。如今他对外宣称在闭关,其实不是的,他余毒未清,不得不静心调养。即便是好了,恐怕也有损功力。他都是因为我。” “我欠了师父三条命,和这十年的恩情。沈昭,我...我这辈子也还不清,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他眼睛满满的皆是内疚,其实他大可不必。他长到十七岁,十五年都不在我们身边,一个人风里雨里的飘着。如今我突然蹦出来,实在没立场去要求他怎样。 |
初见时他暗算我那一出,我一直担心他被任风养成了冷血动物。相处下来才知道,他狠也罢,冷也罢,都是对着外人的。凡是他用心对待的人,他其实又细腻又热情。嗯,很有我沈家的家风。 我自幼生生死死大风大浪,感悟颇多。如今我不计较恩仇,不计较得失,我只求娘和湛儿太太平平,一世无忧。这么想想,我还是很佩服自己的豁达的。 我打了个哈欠,把他往床里推了推,舒舒服服的伸展开四肢,“睡你的觉吧,你和你师父相亲相爱的浪漫故事还是很感人的,你孝敬他天经地义,干什么愁眉苦脸的?” 他缩在墙角委委屈屈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幽幽的叹口气。 我扬起手来威胁道:“不许皱眉头!再叹气?再叹气我扒了裤子揍你了?” 这句话管用。 他立马炸毛,一脚把我蹬到床沿上,面目狰狞的叫唤,“滚蛋!别占着小爷的床!”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在长白杀伐果断手段凌厉,在娘身边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总之都是好的,一看就是教养良好的好少年。怎么到了我眼前就完全变了样呢?翘脚抖腿歪歪斜斜,仪态之差简直惨不忍睹。 他是这么跟我解释的:礼仪是什么?一为装样二为遮丑,就好比大场合上要穿的那些繁复精细的礼服衣裳。鉴于刚见面我就很无礼的把他扒光了,他自觉在我面前已经毫无形象可言,自然就用不着衣裳。礼服虽然漂亮,可还是裸着舒服。 这么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我做了些打算,在他住在这里的时候,要把我毕生所学抽取精华全部教给他,尤其是关于药理的知识。下毒之人最是防不胜防,爹娘和任风都是一等一的高人,还是免不了吃了毒药的暗亏。我看长白里面也是明争暗斗不断,多学点东西总是有益无害的。 这项工作着实艰巨,我估摸着以他的脾气除非用武力镇压才能乖乖听话,因此我先去弄了块竹板子,以做教扑。他要敢不好好学,我就让他裸着好好舒服舒服。 |
我把这个意思转达给他,他甚是不屑的嗤笑一声,“学它做什么!没事闲的吧你!” 我二话不说抓过他的手拍了一板子,“我让你学什么就学什么,没得商量。” 他盯着手心里慢慢肿起的红痕,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沈昭你姥姥的,你跟我玩真的?” 我把药书丢到他面前,上面都是我这几天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撷取出来的精华。要在短时间内学好医术显然是不现实的,我也不打算难为他,因此整理出来的都是最实用的保命手段。 “谁同你闹着玩呢?不认真学就挨揍。背!” 结果午饭的时候他就有意无意地扬着爪子让娘发现了他手上的伤,虽然那时候只剩下一点浅淡的红痕,娘还是抱着他的手好一通揉搓,一边心疼他一边数落我。 我斜眼看看他,他低眉顺眼作沉痛状,抿着嘴唇要笑不笑的。都说娘疼幼子,自从湛儿来了以后,娘的心已经偏到肚脐眼了。小时候爹揍我,她就从来没这么护着我。我看了一会他们母慈子孝,心里又不平衡了。 最后娘把湛儿领走逃脱了我的魔爪,说要亲自教他。虽然我的医术也都是她手把手教的,但是看她对湛儿的溺爱程度,我对此实在不抱希望。 事实证明我果然有先见之明,过了五六天,趁着娘晚饭后出门散步的功夫,我抓紧时间考了他几个最基本的药方。然后我瞪着那张他鼓捣了好半天写出来东西,心情极是复杂。 “我让你写一张止血止痛的药方,你倒给我配出来一副耗子药?” 他一脸茫然的拿过来看了看,“是吗?能吃死人吗?” “吃死人倒不至于,不过...” 他鄙夷的看我一眼,“吃不死不就得了,你这个人就是大惊小怪的。” 我笑眯眯的抓起那块竹板子,“来,惊澜,给你个机会,咱们出去练练轻功。” 他一溜烟的蹿出去没影儿了。 其实以他的年纪,他的武艺已经不错,相当不错,扔到江湖上也是一流人物。只是我毕竟长他五岁,且身兼引剑阁和长白两家之长,他会的我都会,他不会的我也会,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不用来收拾他是多么的可惜。 |
我绕着山头追着他跑了五圈,直到他自己精疲力尽的瘫坐在地上不跑了,气喘吁吁的控诉我,“沈昭,你简直不是人!” “怎么着?服不服气?”我默默的调顺了呼吸,心想管教孩子真是个体力活。 他慢慢的喘匀了气,瞅瞅我手上的竹板子,表情很悲痛,“你要干嘛?你又要干嘛?我不就损了你一句吗,你至于追我一个时辰吗?” “当然是要揍你。你要是不服气的话,也可以接着跑。” 他凶巴巴的瞪了我一会,无奈打不赢又跑不过,最后挫败的低下头去,“算了,你打吧。” 我瞧瞧旁边正好有一块圆圆的大石头,差不多三尺来高,没费什么劲就把他拎上去了。他蔫了吧唧的伏在石头上,一副任我宰割的模样。 我拎着板子居高临下,顿时生出了威严感,清清嗓子开始拷问,“你跟娘学了这么多天,就学成这个德行?” 他大概不喜欢这个姿势问话,撑起手臂想起来。可是他不喜欢有什么用,我喜欢。我一板子抽在他屁股上,清脆的啪的一声。他身体僵了一下,恨恨的回头看我。 “说话!”我又抽了两下,清楚的看见他气得指尖发白紧紧的抠着石头,半晌咬着牙道:“沈昭,你差不多行了,别跟我摆谱!” 我挑了挑眉,扬手两板子半点不惜力的招呼上去,声音在空山里都带回声的。他手臂一软马上就趴回去了,肩背僵硬,虽然没吭声,但是渐渐急促起来的呼吸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好受。 我把板子点在他屁股上,“小弟弟,你差不多行了,别跟我挑衅!” 他不吱声了,似乎在心里激烈的权衡利弊,最后蔫蔫的小声说:“我本来就没学么...伯母问我想不想学,我说不想,然后她就一直拉着我聊天来着...” 慈母多败儿啊!我恨铁不成钢的又是两板子上去,“你故意的是不是?捧着爪子耍这种心眼让娘骂我,就是不想学?” 他倒不否认,愤愤的说:“我没求着你教我,你献什么殷勤?牛不喝水强按头,吃饱了撑的!” 但凡我有火,他总能成功的给我拱得翻倍,这也着实是个能耐。 得,没话说了,打吧。 |
但凡我有火,他总能成功的给我拱得翻倍,这也着实是个能耐。 得,没话说了,打吧。 我一顿板子噼里啪啦拍下去,打得他马上就闭了嘴,抓着石头的手骨节发白,身体随着板子控制不住的一下下打颤,喉咙里泄出沉闷的哼声。 差不多总有个三十来下,我消了气,神完气足,这才道:“医术自然不能速成,问题是我让你学望闻问切了吗?我给你整理出来的都是最实用的保命之术,包括各种毒药的症状及解法,我只是让你背下来,这还难为你了不成?这些东西天底下也没第二个人能教你,旁人求还求不来,你是不是傻?” 他大概是疼了,身体不自觉的拧了两下,牙关里细细的抽着气,手指抓着石头缝,抬眼瞧瞧我,一声不吭。 我又用七分力拍了五下上去,喝问:“用心学,成不成?” 他全身肌肉都是一紧,差点挣开,半晌才缓过气来,蔫蔫的伏在那里,心不甘情不愿的哼了一声,“...成...” 我继续揍,“回去还告状?” 他疼得往旁边缩了缩,伸手想挡,伸到一半到底还是没好意思往屁股上放,尴尬的贴在了腰上,正好方便我在他手心上再补一板子。 他一下子收回手,气急败坏道:“我不告了!你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行了吧?” 虽然态度不好,但是至少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必再计较。这小东西吃软不吃硬,得顺毛哄,逼急了他没准拎刀砍我。 我摸摸他的后背,衣裳已经汗湿得潮乎乎的,隔着裤子轻按,能触到手底下的肿痕。我用的是巧劲,留不下什么伤,但是足够疼,泼油撕皮一般烈。以前爹就老用这个法子抽我,打得我吱哇乱叫,最多睡一晚上就好得差不多了。这是家传的手段,专治各种不服。 |
他觉出我收了手,直起腰来,回手揉了揉,也不再跟我叫唤,闷闷的低着头抱怨,声音里意外的带几分委屈,“你下手总是没轻没重的,上次就是......” 上次我一时气急失手,打得他去了半条命,过后每每想起都懊悔万分。如今他这么一提,再配上这罕见的委屈小模样,我的心马上哗啦啦碎一地。 “打疼了?我看看。”我伸手要拉他裤子,他惊慌的把我的手打开,“干嘛!荒郊野外光天化日的,非礼吗?” “好好好,那回去再看,咱们回家吧?” 他皱眉看我,样子有几分可怜兮兮,“走不动!就为了这么点事,你下手这么狠,我疼得要死,刚才腿也跑酸了...”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跟我服软,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把他抱到怀里哄哄。我赶紧扔了板子,试探着请示小祖宗,“要不我背你?” 他二话不说嗖的一声蹿到我身上来,屁股不疼了腿也不酸了,骑大马似的骑着我,一秒钟就收起了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耐烦的踢踢我,“赶紧走!折腾一晚上,困都困死了。” 我真想把他摔下来。 奶奶的...又被耍了...心疼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不是屁股疼走不动吗?” 他一点都不害臊,应的干脆利落,“对啊!所以你这是赎罪懂不懂?” “赎个屁,我好心好意的还不讨好了?” 他愤愤不平的踹我一脚,“去你姥姥的,你好心好意的揍我?” 虽然看不见我也想像出他炸毛的模样,莫名觉得好笑,忍不住就笑了。月色清透如纱,我踩着一地横斜的树影,湛儿伏在我背上,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心脏的跳动,突然觉得命运对我也不是那么残酷。 我背着小祖宗回了家,在门口跟翘首张望的娘撞了个满怀,她吓了一跳,“你们这是去哪了?怎么给背回来了?” 湛儿叫了声“伯母,他...”张嘴就要告状。 我一把掐住他屁股。 他弱弱的改口,“他带我去练功了...呵呵。”一边说一边狠狠拧着我肩膀上的肉,真疼! 我掐他屁股他就拧我肩膀,我别他腿弯他就格我锁骨,纠缠到最后我俩双双栽倒,八爪鱼一样摊在地上,手脚扭在一起诡异的打了个死结,解了半天才解开。 |
次日早饭的时候,他刚一坐下就皱起眉头,娘不知所以,还以为早饭不顺他胃口所以皱眉,关切的问道:“不爱喝汤就喝碗粥吧?” 我昨晚早看过了,除了他说我摆谱我拍了两下狠的泛出淡淡瘀青,别的地方就是红肿而已,睡了一晚上估计都好的差不多了。我笑呵呵的盛了碗汤推到他面前,“他爱喝,来,惊澜,喝汤。” 他在桌子底下狠狠的踩我的脚,一边踩一边笑吟吟的把汤碗递给娘,“来,伯母,您先喝!” 又开始母慈子孝了,娘连我一瘸一拐的离开饭桌都没看见,真心酸。 我盯着他背书的时候,拿着板子在一边虎视眈眈,“一天的时间,五十页,背错一处两板子。” 他悻悻的瞥我一眼,一脸阴翳看得我甚欢欣。我本来是想小小的刁难他一下,毕竟早上踩我也不能白踩吗!结果我万万没想到,一天的功夫他何止背了五十页,一本书都滚瓜烂熟了,洋洋自得的跟我显摆。 我仔仔细细地查验了他一番,只寻出两处错漏来,马上言出必行的把他按到了桌子上,得意的笑道:“四下,好好受着。” 他咬牙切齿,恨恨说道:“你看你这幅小人得志的嘴脸!” 我哼了一声,“吃亏受罪都在你这张嘴上,屡教不改!”说着把他裤子扒了,他用力的挣扎两下,未果。 昨晚的伤痕都已消了肿,现在看着只是有点红。我放心大胆地把板子高高抡起,破空带着风声砸下来,声音吓人,马上觉出我手下按着的身体一阵紧绷,余光见他的手紧张地扣住了桌沿。 我高举轻落,噗噗噗噗四下,蜻蜓点水似的扫过他屁股。他反应过来登时气得满脸通红,好像比我狠狠揍他更恼火,一把提起裤子,跳起来指着我鼻子骂道:“沈昭你个王八蛋你耍我!” 我就爱看他这幅炸毛跳脚的模样,笑呵呵的把鼻子前他的手指按了下去,“背错的地方好好看两遍,下次再错一处十下...是真打啊!” 他啪的把书摔在桌子上,稀里哗啦的翻起来,犹在恼火的嘟囔,“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哥哥的...” 话音戛然而止,他神情复杂的看了我一眼,咬了咬嘴唇,一甩头又去看书了。 他叫了声哥。 我心里一时间百感交集,说不清什么滋味,许久才伸手慨叹的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垂着头,眉眼俱笼在阴影中,他的神情,我看不清。 |
【11】 不知不觉湛儿已经住了三个多月,我把我认为有用的东西通通教给了他,包括引剑阁如今基本等于失传的招式,包括我逃亡十年里无数次交手中总结出来的对长白武艺的见解。 他实在是个聪明的徒弟,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初见时他在我手下走不过百招,而今已经能在两百招内不露败相了。 这期间他收到过两封信,都是他大师兄催他回山的。他看完了随手就烧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日子过得如此恬淡又舒心,几乎是我七岁之后最美满安乐的时光了,这滋味醇醇厚厚如酒如茶,一旦尝过就让人情不自禁的沉沦。 然而平静的海面下往往酝酿着惊涛骇浪,生活或许亦如是。就在我心满意足的时候,夏至突然找上门来,玄色的衣袍苍白的脸,周身上下每一寸都沾染着地狱的气息,凛冽而绝望。 那天夜里我去陪娘说了会话,出来的时候夜色正浓,满天乌云遮蔽了月光,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光影,无端生了几分肃杀之感。 走过树林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忽听湛儿在里面轻声道:“沈昭,你过来看看!” 我疑惑的走过去,越过横生杂乱的枝蔓,只见湛儿手持夺魂指着地上一个人影,神情冷肃,“这个人在林子里鬼鬼祟祟的,你认识他吗?” 我眉头一皱正要上前,就听到地上那人淡淡道:“沈昭,别来无恙?” 夏至! 我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推开夺魂剑把他拉起来,惊道:“你...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他缓缓的抹了抹嘴角的血,伸手按住流血的肩膀,不回答我的问题,却一眨不眨的盯着湛儿,冷笑道:“你若再来晚一点,这位长白林惊澜就要废了我手臂了。” 湛儿冷冷接口,“没剁了你两条胳膊已经不错了。” 我赶忙给夏至止血,湛儿这一剑若再深一分就当真废了他一臂了,我怒道:“谁让你这样伤他的!” 湛儿皱眉看看我,哼了一声,“我让的!我和他素昧平生,他看见我就杀,技不如人活该么!”他斜眼看了看夏至,冷笑道:“你再敢瞪我,就算沈昭在这我照样挖了你眼珠子!” “行了!”我心乱如麻,喝道:“回屋去,不许出来!” 他恼火地看看我,甩手便走。 |
我扶着夏至往前走了一段,让他坐在石头上,“你怎么来了?” 他神情冰冷,目光望着湛儿离开的方向,“林惊澜,他是长白的人,他是任风的关门弟子,你知不知道?” 我默然片刻,点点头。 他猛的转头看我,“那你这是做什么?你跟他同吃同住,你把他接到家里来?”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不想瞒你,我找到我弟弟了。” 他蓦地瞪大了眼,似是不敢相信一般,一字字的问我,“沈湛?就是...他?” 我不说话算是默认,夏至惨白着脸呆愣了片刻,苦笑道:“难怪你现在不想见我,你怕我让你报仇?你放弃了沈家的血海深仇,就为了这么个认贼作父的东西!” 我不觉皱眉,“这和湛儿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复仇了,三年前就已经跟你说的清清楚楚!” 夏至蹭的一声跳起来,扬手指着长白的方向,力度大得伤口都挣开了,鲜血流了满襟,“沈昭,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记不记得五年前在悬崖下你发过的誓?” 又来了。我厌倦的转过头去。 他却不依不饶,“那年我们被云生逼下悬崖,落在积雪中才保住性命。当时我们都身受重伤,摔断了好几根骨头,醒来的时候已经冻得全身僵硬。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躺在雪地里动弹不得等死的感觉?你还记不记得手脚都被冻烂的滋味?你还记不记得秃鹫在我们头上盘旋的影子?” 他每说一句就往前逼一步,我脑子里那些紧紧封存的记忆也都随着他的问话倾泻而出。悬崖下那段地狱般的时光,寒冷刺骨,痛不欲生,饥肠辘辘,满天盘旋的秃鹫静默的等待啄食我们的尸体,淹没了一切的死寂和绝望。 我控制不住的被他逼得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树干,他的声音也如平地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你曾亲口发誓,此生若不手刃任风,屠尽长白门人,誓不为人!” “你够了!”我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推开,“这些过去事情就像疮疤,你总是将它一次次的掀开,便永远没有痊愈的日子!” 夏至冷笑,“我为什么要痊愈?我巴不得它刻在心间骨头里,日夜不忘!”他看了我半晌,一拳砸在树上,轻蔑道:“我夏家十三口人命,我必要讨回个公道,我夏家背负的污名,我必要以血洗清。沈昭,你还有没有点男人的血性?” 我望着树干上他一拳砸出的血印子,深吸一口气,“夏至,当年我的确想要报仇,我也的确曾对天发誓,可是等我看到我娘因为日夜牵挂我而憔悴至此,我就再也不想让她担心了。生者永远比逝者重要,我不想因为弥补已经失去的,反而错过手中握着的。夏至,你说我没血性也罢,说我懦弱也罢,我累了,我现在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
他神情萧索的看着我,“不想弥补失去的,错过手中握着的?沈昭,你比我幸运,你母亲还在世,你弟弟也找到了,你们一家三口可以其乐融融了。可是我呢?我手里还握着什么?我全家皆死在任风手里,还被扣上了背信弃义的污名,那个我叫师父的人追杀了我十年,我的手残废了,我的功力在悬崖下因伤病折损再难恢复。除了这具残躯,我一无所有。若不是报仇的意念支撑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 我一时哑口无言,他长出一口气,接着道:“三年前在长白崖下,你不肯报仇,因此和我分道扬镳。如今我也不强迫你,你不报仇,那就我一个人去做。有生之年,我要任风一无所有,生不如死!” 一无所有...我脑子里突然一闪念,想起了湛儿说过他的师妹,“三年前长白崖下,任风的女儿...是你杀的对不对?”我心里激灵一下,“你报仇也罢,何必对孩子下手?” 他笑得冰冷,“他屠我满门的时候,可曾放过我家的妇孺吗?”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一同长大朋友如此陌生,心里一阵难受的紧缩,“去年长白被围攻,那场大战...也是你的手笔?” 他道:“可惜没有杀了任风。听说,你弟弟出了不少力啊?” 一阵难以名状的后怕突然将我包围,我想起湛儿身上那些伤疤,恐慌的想到或许差一点他就死在夏至的谋划中,“你怎样对付任风我不管,但是你不要伤及湛儿!” 夏至冷笑一声,断然道:“沈昭,你醒醒吧,别再一口一个湛儿叫得亲切了。他姓林名惊澜,任风默认的接班人。你拿他当弟弟,他拿你当哥哥吗?这种认贼作父的东西,我劝你早些打死了,免得日后贻羞沈家家门!” 我紧皱眉头,“你为什么就是揪着他不放?湛儿走丢的时候才两岁,他知道什么?” “他不知道你就告诉他啊!告诉他,他的好师父是怎么杀了沈伯,怎么害得伯母多年来缠绵病榻,怎么害得你我生不如死,告诉他这十年我们是怎么过得!” “夏至你是不是疯了?你脑子里除了报仇还剩下什么?” 他脸上几乎现出满意的笑容来,轻声道:“一无所有。所以,沈昭,咱们就此别过吧!” “等等!”我叫住他,直视他道:“你杀不杀任风我不管,但是你若打湛儿的主意,告诉他真相,利用他报仇...” 他嘴角勾了勾,笑容淡漠:“怎样?” “那我们这二十年的交情,到此为止了!” 夏至神色骤变。 我转身就走,眼看就要出了林子,忽听他道:“沈昭,你我相交二十载,同生共死祸福与共,竟比不得他是你弟弟吗?” 我心里骤然一阵酸涩,空落落的难受,忍不住回头,繁茂的枝叶间却已不见了他的影子。 |
我失魂落魄回了房间,屋内一灯如豆,湛儿斜靠在床上,已经解了外袍欲睡,支着头看看我,略带几分讽刺的问,“会完那位金贵的故交了?” 我神思恍惚的走到桌前,提起茶壶对着壶嘴咕嘟嘟灌了大半壶凉茶下去,方才略略平定心神。或许是我此刻脸色太难看,湛儿皱起眉头,“沈昭,你没事吧?” 我机械的摇摇头,声音喑哑得厉害,“睡吧。” 猛然一道闪电划过,刺眼的白光顷刻间照亮了屋子,紧跟着便是一声炸雷,震得桌上的茶壶都在战栗。 暴雨将至,一片肃杀。 几天后的清晨,湛儿晨起推开窗户,窗外扑棱棱的有信鸽飞来,一只,两只,三只!他有些惊讶的“咦”了一声,将腿上的信一一解下来。我端着铜盆倒水回来,随口问道:“怎么这么多信?” 他盯着信纸,脸色不大好,半晌才道:“一封是我师兄的,说师父生气了速回;一封是云大哥的,说掌门要派他下来逮我速回;一封是我师父的亲笔,说我玩得开心不用回去了...”他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沈昭,我这一趟下山已经有五个月了。我,唔,我真得回去了。” 我心里一紧,突然一阵说不出的难受,知道他早晚是要走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调整了一下语气,背对着他平静道:“嗯,那你就收拾收拾东西,走之前别忘了跟娘道个别。” 他垂着头揉搓着手里的信纸,直到把它们搓成烂乎乎的一团。 那天晚上湛儿单独去了娘的房间告别,许久都没出来。我有点担心娘的身体承受不住这大悲大喜,忍不住趴着门缝往里看。 橘黄的烛光点染得屋内一片温馨,湛儿和娘相对坐着,言谈甚欢,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执手相看泪眼。过了一会,湛儿起身出来,我闪到一边,待他走后才进去。 果然,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娘已经近乎脱力的歪倒在椅子上,我连忙冲过去给她渡了一股真气,她脸色好转了一些,握着我的手微微笑道:“娘真是老了,离愁别绪,最伤人心。我不想弄出那些矫情的姿态,却有些力不从心呢。” 我忍着心酸道:“娘哪里老了?一直都那么年轻漂亮,都能做昭儿的姐姐。” 她笑着拧我的嘴,“胡说八道。那边床头上有一套衣裳,我给湛儿做的。我累了,你给他拿去,再陪你弟弟说说话吧。” 我回房的时候,湛儿正坐在床上发呆。我走过去把衣裳递给他,“娘亲手给你做的,试试看合不合身?” 他接过来放在膝上细细的抚摸,许久才道:“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亲手给我做衣裳。” 他的语气很平和几乎是欢快的,却听得人无端的起了伤感之意,我一时有些怅然。 |
他的脸对着我,目光却不看我,“沈昭,你不打算跟我说点什么吗?比如,小时候的事情?” 到底还是问出来了。 对于我们的关系,湛儿其实早已有数。他狡猾得像只小狐狸,我估计也瞒不过他。我猜他大约意识到我和长白,和他师父间冤仇不浅,但是具体情况和原因,他并不知道,不然他也不会陪着我一起装傻充愣,始终不敢捅破这最后一层纱。 我挑挑灯芯,望着那点跳跃的火苗,缓缓道:“我有个弟弟,名叫沈湛,爹说,湛湛长天,取其深邃宽广之意。他生在江州,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湛儿两岁的时候,因为一场...事故,失散了,我和娘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他。” 他的声音很压抑,“嗯...还有呢?” “还有什么?”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我却不知道你想听什么。”我转身看着他,“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要知道,真相,有时候是个很残酷的东西。你自己决定吧。” 他双眼瞪得大大的,牙关紧咬,指尖颤抖着在衣裳上划来划去,脸色苍白,沉默许久终于溃败的摇摇头,“不...不!你别说了!” 他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张着嘴长长的吸了口气,“我知道我不过是自欺欺人粉饰太平,但是你说的对,这个真相我...我恐怕承担不起,我害怕,我知道的时候,我就一无所有了。” 他惶恐如此,让我心里一阵阵揪疼,我上前把他抱到怀里,用力止住他的颤栗,“我答应你永不与长白为敌,你只管放心。你也绝不会一无所有,不管你以后遇到什么事情,沈昭这个王八蛋总会向着你的。” 他的头埋在我怀里,闷闷的两声,似哭似笑的,过了好一会才听到他蚊子似的声音,“谢谢...”最后一个字说得极含糊,听着像是哥。 第二天清早,我送湛儿上路。他骑在骏马上,英姿焕发,冲我笑道:“我答应伯母了,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来看她,下次来,这门口的梨树上肯定有梨子吃了。” 我酸溜溜的问他,“只看娘,不看我?” 他摇摇头,嫌弃道:“过去的事实无数次证明,我碰见你就没好事。” 这小白眼狼,又不是昨晚在我怀里装可怜的时候了。 我顺手折了根树枝,凉凉的笑道:“好吧,一路顺风,赶紧滚蛋。” 说着扬手一鞭,啪的抽在马屁股上。惊马撒开四蹄狂奔而去,载着湛儿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抬头看看旁边的树,梨花早谢,浓荫如盖,树冠里小小的果实已经结了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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