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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独臂师匠(钢琴,师生,训诫)[第2页]

作者:风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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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勉一
夏至的时候,李勉一跟着刘涵去父亲家亲戚那边应酬。那是一场家宴,从下午持续到深夜,地点设在大伯家的别墅中。
父亲家的亲戚看似抱团很紧,实际又有亲疏之别。大伯和刘涵的关系就比他人要密切很多,连带着也会更照顾李勉一。然而即使是“照顾”,也不是无条件的,更不是随时随地的。这种分寸,每个人心里各自有数。
成长环境是对人有终生影响的。就像成功者很难真正理解千百种不同的失败,成长于美好家庭的人也难以理解另外一些人的痛苦,总是将一切归咎于他们自身的惹人讨厌。
缺失安全感就是矫情,难以控制情绪就是软弱,自律能力低下就是废物,终日挣扎于矛盾就是自作自受。
这些东西,李勉一早就看得明白。怪不得谁,谁都没有错。他如今性格上的问题,基本都来源于这个家庭。尤其是父亲出事之后,冷眼热嘲,话中带刺,他早都尝了个透。期间辛酸痛苦,他只对王传瑜一人说起,因为谁都没有义务来理解包容。
更别提协助改变。
今天的聚会持续时间很长。下午是备菜和打麻将的时间,晚上六点左右才会正式开席。奶奶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不适合出现,却托大伯给李勉一带了一只咸鸭蛋。
鸭蛋盛在彩色丝线结成的网兜里,外壳圆滑,个头饱满,还用毛笔蘸了雄黄,端端正正写了两个字:一一。
李勉一小心地揭过去,郑重地戴上脖子。鸭蛋在他胸前一摇一晃,亲戚们见了都要顺口夸上几句。奶奶是家里最长一辈的老二,老大死得早,她就是家主。虽然人不到场,到底是没人敢对老祖宗不敬。
因此,今天的李勉一过得尤其顺利。他转考艺术类的消息还没透露出去,人又在九中实验班,大家象征性地问几句分数,照例夸他成绩好,又聪明。李勉一照单全收,又接着几位姑姑伯伯的话,给他们家孩子的学业指点了几句,笑着过了关。上桌陪着玩了几轮麻将,恰到好处地给长辈们分别点了炮,将手里的钱输了个干净。
本来只消再敬几轮酒,这事情就算过去了。却听五姨婆忽然兴起,竟从备菜厅朝着楼下喊道:
“一一不是会弹钢琴么?你大伯家里的三角钢琴,好久没人碰了。来一首啊!”
李勉一打太极:“好久不练了,弹得不好。”
“哎正好,我们家宽宽也在学钢琴。”三姑忽然也探出脑袋来,秀眉一挑,问下边沙发上靠着的七舅公道,“七叔上次听了,怎么样?”
七舅公迷迷糊糊,拍手道:“好,好听。宽宽的钢琴弹得好。”
“一一,你来一首嘛,让我们宽宽学习学习。”三姑的脑袋探了回去,不一会,一个孩子被推推搡搡地下了楼梯。
“宽宽,让哥哥教你!”
李勉一心里一声叹息。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没事找事的人?
宽宽看着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样子,懵懵懂懂,睁着一双大眼睛。他转头看了看妈妈——她此刻正小幅度地挤眉弄眼,然后听话地来到李勉一跟前,重复道:“一一哥哥,妈妈喊你教我弹琴。”
李勉一说:“哥哥手上没什么会背的曲子。下次哥哥去宽宽家里教,好不好?”
“扫兴的!”五姨婆这个人比较跋扈,听了进展,两手沾满面粉就又探头道,“叫你弹你就弹!”
李勉一还想推脱,这时候沙发上的七舅公却忽然坐起来:“姨婆的话也不听了,一一?”
李勉一话音哽在喉头,咽了回去。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回。很缠人,很不知退,很难对付。他曾经去王传瑜的酒吧找他问过。
“打太极不管用,非要我弹琴,跟看猴子一样,我还能说什么?”
当时王传瑜正在调酒,随便一答:“不会弹,滚。”
这就是王传瑜的风格,却绝不可能成为每个人的行事准则。
李勉一语噎,此后没再提起。
手上没曲子,这是真的。李勉一视奏能力一流,却不擅长背谱。除非要考级或者比赛,所有的曲子,他都是照着谱子弹的。而如今,他手上自然只有一首曲子——他死磕了好几个月的,惊艳到连林书都鼓掌的,贝多芬热情奏鸣曲。
行吧。不得不弹。
他掀开琴盖,试了试音,抬手就几个八度砸了下去。
却听五姨婆在楼上尖声叫道:“这什么东西?你要吓我心脏病出来吗?”
李勉一被她吓了一跳,手上一个不稳,弹出个迷之错音。他强行顺着记忆走了下去。热情三开头的手指跑动很快,但是音量很轻,旋律性不强,情绪的行进又很缓慢,五姨婆显然听得没了兴致,探出脑袋来又一次道:
“行了行了,拉倒吧!”
李勉一被这句话突然点着了火,手上没停,反而加了速。
三姑见了,赶紧帮腔:“一一,你五姨婆喊你停下来!”
琴声激昂。他一定要把这首曲子弹完,就算毫无道理也要。
下一秒,只听麻将桌那边一声响。不知哪一位的麻将牌狠狠砸在了地板上,咔嗒一声,在钢琴声里显得尤其刺耳。那张麻将牌是角上磕地,在地上轻弹了一下,又是咔嗒一声,安静了下来。
李勉一的琴声也安静了。
七舅公打了个呵欠,满不在意:“我觉得还是上次宽宽弹得好听。”
七姨婆嚷道:“就是说呀。宽宽上次弹得多好,我们大家都喜欢。浏阳河、采茶舞曲、阿里山的姑娘…”
三姑道:“一一,知道长辈在,不会弹点大家能听懂的吗?”
三姑父也插嘴:“一一会弹点好听的曲子吗?”
七姨婆根本懒得绕圈子:“还学了十年叻,什么都不会弹,还不如宽宽…”
七舅公很是自得地总结道:“看起来学乐器这个事情,水平还是跟天赋有关系的。时间再长,也不见得有用。”
一片附和声。三姑随口开了个玩笑,引来众人一片欢腾。
李勉一低着头,跪下身来捡那枚麻将牌。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他眼眶发红,死命咬着嘴唇,平复翻涌的情绪。再抬头的时候,这副表情已经全然无踪了。
他将麻将牌递回桌上,转头笑着打趣道:“唉,是不如宽宽了。宽宽以后肯定比哥哥强。”
宽宽扬起一个天真灿烂的笑,转头跑上楼去找妈妈了。很快地,大家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去。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刘涵自始至终坐在角落里,端着一杯茶,一口一口地抿。她一句话都没有相帮;李勉一明白,并不怪她。
这是父亲的家族,而父亲不在,刘涵也不过是个外姓人。
……
周一回学校的时候,李勉一还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
周六的晚上,他出了大伯家的门就去了王传瑜那里,狂飙手速练琴到了天亮。王传瑜早上起床的时候把他从琴凳上一脚踹了下去,叼着牙刷指着客房:“滚蛋,睡觉去。”
“睡不下去。”
林书没有给他回音,白天还被一群完全不懂音乐的人当头群嘲。他完全找不到出口。
王传瑜没吱声,刷着牙又回了卫生间。李勉一从地上爬起来,又一路飙琴到了当天深夜。
等王传瑜将一杯温度刚好的绿茶搁在钢琴上的时候,他才想到要停下来。一停下来,口干舌燥和透支劳累就一齐涌了上来,后知后觉。李勉一捧起杯子一气灌了下去,然后就被王传瑜拎到了床上。
一夜无眠。
他累极了,困乏极了,却没有办法放任自己跟着睡意潜下去。整整一晚上,他睁着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面前是林书的状貌,耳畔是林书的话音。
然后又是那首柴一。现在他就算不插耳机,它也能一个音不落地在耳边回放。
他听得急躁,想要加速让它结束,可他完全控制不了。那些节拍和旋律就像刻进了他脑海里,固执坚定地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行下去,任是拼尽力气也不能变动分毫。他想要让这一切停下来,可它已经完完全全的占据了他每一根神经,筑成铁壁铜墙,任何其他的乐曲都找不到钻进来的缝隙。
林书的柴一攻破了他,冲垮了他,彻彻底底占领了他的精神。
周一坐在教室里,李勉一失神地看着黑板,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课间操的铃声一响,李勉一又僵然地站起身,慢慢地往教室外面去。恍惚间,他咚地一头撞上了另一个人。
那人夸张地惨叫一声,揉着自己撞疼的额头,指着李勉一大喊:“你谋杀啊!”
李勉一记人相貌的能力特别好,就跟照相机一样,此刻虽然神情不振,却仍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那天挂在林书身上的少年,是白衣少女的钢琴伴奏。
惊吓来得太突然,李勉一如遭雷劈,瞠目结舌:“你,你,你…”
少年本来一副气炸的样子,见他如此,反倒笑了起来,饶有趣味地应道:“我,我,我?”
“你是…”
少年往前跳了一大步,假装正经地伸手右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正色道:“正式认识一下,我是江何,林书的学生。”
李勉一慢了半拍地伸出手。
林书的学生。
他知道廖嘉年——没有人不知道廖嘉年;但是林书什么时候竟还有另外一个学生?
江何…李勉一将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很是耳熟,却又一时记不起来。
“我看了你的信。”江何说。
李勉一忽然忘记了怎么呼吸。心跳一下子加速,手心里冒出了汗。江何自然是感觉到了。他轻轻一笑。
“本月三十号,你们的结业典礼,这两天艺术部的老师就会来找你。你要答应下来——而且,你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为什么?”李勉一很擅长提问。
“因为老师会来。”
“林书先生?为什么…会来?”
“因为我会把他弄过来。”
“弄…?”
这个词选得很微妙。江何又是一笑,没有解释。
“音乐部老师会让你自己选曲,但是你不能随便乱选。你要弹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时间还来得及——别问我为什么!我不回答。”
“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好好加油。”
江何说完,放开了李勉一的手,转头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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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林书
林书坐在报告厅的第三排靠左的位置,静静地看着舞台上。
三个体育部老师合力拖着一台三角钢琴,艺术部的老师尖着嗓子指挥;下面观众席里一片嘈杂。
江何坐在他的左侧,似是不经意地将一件外套搭在两人的座位之间。外套在扶手上折成两截,垂落下来,恰好遮住林书的左臂。
像林书这样的人,实在是声名太盛。若是去专业院校,这点遮挡根本就不够,就算江何把他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也一定会有人凭着那双眼睛将他认出来。幸好九中是所普高,学生们对他也只有耳闻,并不至于认识。就算真的认了出来,也不会有过激反应,最多要个签名。
即使如此,江何仍然看不得老师被人指指点点。他非但特意搭上衣服,还将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整个人越过座位,凑到林书耳边去跟他交谈。这样一来,就更难有人注意到异常。林书都看在眼里,也不点穿他,既是好意,就全盘照收。
况且,他今天坐在这里,完全就是因为江何。
“就一次,”江何凑近了轻声说,“如果您还是看不上,那我也不会再联系他。”
“没有看不上。”
林书说话的时候神色没有分毫变化。他往往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将怒意写在面上,只是为了让对方心安。江何跟了老师这么多年,却也常常吃不透他心中所想。
“老师生气了?”江何轻声问。
“没有。”林书回答他,“他的贝多芬真的很好。高二的专业学生,不一定能有这种水平。”
“那老师为什么还要拒绝他?”
那天林书将李勉一的信推给江何,轻叹一口气,示意他去代为拒绝。林书要拒绝别人的时候,往往做得很极端,一步到位,能直接摔门就不好言相劝,能不见面就坚决不见。不留一点念想。
然而江何阳奉阴违,明面上应了下来,转头就去安排了一场演出,招呼都没打就把老师给载了过来。
江何曾经也是离专业一步之遥的人,自然能听出那天李勉一的水准。他和林书的看法一致:这是同龄人中的超一流水平,虽说没有林余安那样惊才绝艳,进专业院校却绰绰有余。若是机缘正好,能赶上林余安的高度也说不准。
也是因此,江何不愿放手让他离开。他不明白林书所想,却要再赌一把。
既然早就认可,为什么不愿收入门下?这样的赤诚真心,错过了就再也难找了。
“他自己就可以走得很好。要我做什么?”林书平平淡淡地反问。
江何沉吟片刻,答道:“我不知道他现在的老师是谁。但是绝不可能好过您——不然他也根本不会两次找上门。所以说,如果有您的帮助,他在这条路上,一定能比现在走得更稳。”
“你在替他着想?”
一语道破。知道已被看穿,江何老实答道:“没有。…老师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关心这些干什么。”林书笑了笑,“理由编得不错。”
江何不想放弃:“老师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阿何…用不着替我想太多。”林书说,“你应该先为他考虑,而不是我。”
江何朝台上望了一眼。此时钢琴已经安定好,主持人正在报幕。李勉一夹着本黑色的琴谱从后台出来,轻鞠一躬。台下的同学们礼貌性地鼓掌。
江何推了推眼镜,神色不明,“我还不认识他。”
“指不定呢。”林书说。
江何立即听出来有戏。“老师愿意答应?”
林书笑了:“这么急着给自己揽师弟,是不是指望他替你引火呢?”
“这也是一大原因…”知道是个玩笑,江何就顺着他说。
“再看吧。”林书一句话做了总结,这是暂时不想再谈的意思。江何靠回了自己的座位里。这时候场下已经安静,每一双眼睛都注视着台上。李勉一摒气凝神,隔了好一会,终于抬起左手,很慢很慢地落下了第一个音。
左手先行,舒缓稳重,如船桨慢慢地划过水面。
一,二,一,二,船夫的双手经历了岁月洗礼,沉稳而有力。两个小节之后,右手主旋律加入。这是一个夏日午后,威尼斯的船夫独自立于小舟上,不急不缓地前行。眼前是几百年矗立的石桥,两岸是日日变迁的风景。初夏的绿荫为他挡去片刻的骄阳,划过几桨,又是水面一片波光粼粼。
熏风轻轻拂过脸颊,吸走了躁腾的热气,舒服又畅快。船夫不觉加快了划桨的速度。又过了一个石桥,从阴凉的桥洞下出来,一下子到了另一个世界。岸边的人群瞬间变多了起来,四周洋溢着集市的欢闹气息。这样欢闹属于陆地,而他属于河水。他们之间,相隔了一整个世界。饶是这样,船夫还是被感染了雀跃的心情。
他朝不相识的人们挥手打着招呼,分享互相的喜悦。夏日时光多么美好!这是威尼斯的六月,这是最幸福的季节!
全场都沉醉在音乐中。李勉一的速度越来越快,欢腾的气息越来越浓,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微笑。他们也在分享船夫的喜悦。
江何却深深蹙紧了眉头。他小心地转头去看林书,不出意外地没看到任何表情。
一段华彩,将气氛拉上高潮。然后几个音落下,一切归于寂廖。
船夫经过了热闹的集市,面前——
是一片黑暗的湖水。
他是威尼斯的异乡人。
李勉一手中的旋律饱涨地扬起,又松开一切从悬崖落下。大起大落之间,船夫划进了他的精神世界。
刚才的一切,都是属于威尼斯城的热闹,而他不过是一个过客。威尼斯不认识他。这片湖水向前延展,穿越几百公里的阳光与阴霾,最终抵达他的故乡。可他与故乡之间,却已经相隔半生。
他孤独,他痛苦,他无人可诉说。他是异乡人。时光与朝暮,岁月与年华,少年终于成了白发。这么多年了,快乐都是虚假,孤独才永存。他的生命一点一点地被湖水攫走,终于到今天,只余一副空壳。
毫无意义了,没有价值了,不如投身湖水……不如死亡。
空气中死一般的安静。
隔了好几秒之后,没有任何人带头,没有一点征兆,突然全场爆发出极其夸张的掌声,甚至有人站了起来,更多的人攥着一张纸巾,显然是刚刚从极度悲伤的情绪中平复出来。
在一片掌声之中,有两个人自始至终都很安静。
江何轻轻叹了口气,阖上眼,一头倒进扶手椅里。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我再带您走…”他说。
把六月船歌理解成这副样子,就算是他,也再找不到任何说情的余地。
出乎他意料的,林书竟然拒绝了。之后他说了三个字。
“堵住他。”
江何很快就把李勉一带了过来。九中的学生都很忙碌,既然演出结束,大家也都尽数离开了。这时候空空荡荡的礼堂里只剩下几个负责舞台的学生,也都有条不紊地拆着话筒线,整理着后台。
观众席上一走而空,只有第三排左侧有人。
林书仍然坐着,江何也退到了第四排,此刻就倚在林书身后,笑着打量李勉一。他觉得李勉一紧张过分了。既然都叫了过来,那基本就是敲定的态度。不然,以他老师的性格,肯定不会多此一举添这个麻烦。
虽然他还是不明白,这么糟糕的演绎,怎么能叫林书看上了眼。
“江何。”林书冷不丁喊了他。江何吓了一跳,一下子站直了。
“你说说看,老柴写这曲子的时候想做什么?”
江何愣了一下。然后他转瞬就反应过来,极其配合,一板一眼地答道:“俄罗斯的夏日夜晚,人们坐着小舟欣赏夜色的场景。”
他明显感觉到,李勉一更紧张了。
林书就像察觉不到一般,问他:“和你理解的一样吗?”
李勉一小声答道:“不一样。”
林书语气淡淡的,“用正常音量说话。回答问题的时候看着我,不要瞟来瞟去。”
李勉一脸色泛红,又说了一遍:“不一样。”
江何内心冷汗,老师喜欢叫人重复回答的习惯真是哪儿都不变。
“为什么不一样?”林书问。
李勉一踌躇了一会儿。他最终答道:“因为…我水平不够。”
林书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我要听实话。”
李勉一看起来心慌极了,“我…”
张口的辩解却被林书打断了。林书仍然是不透情绪的语调,听起来却莫名有了一点安抚之感:
“慢慢想,重新说。”
李勉一咬着嘴唇沉默了好久。
“我查过资料。我也知道,…柴可夫斯基的意思。”
他咽了口唾沫。
“嗯,”林书简单地应了一声,“继续。”
“但是我想,既然江何——前辈,特意提醒我选它,那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林书似乎不经意地往斜后方瞥了一眼。江何立刻心虚起来,讪讪地陪笑。
“所以我想,推翻它原来的含义,加入我自己的创作,重新构建它。”
“改得不错。”林书道。
李勉一看起来稍微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如果这是真正的演出,会收到什么样的评价吗?”
李勉一摇头。
“玷污。”林书道,简简单单两个字。
李勉一刚刚放下一点的心猛地一提,他突然两腿发软。
江何也不太敢喘气了。招呼没打足,他刚才被带了一炮,此刻自身难保,只希望林书不要想起他的存在。
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林书的下一句话就直冲着他来了。
“阿何,这么喜欢船歌,等会回去就翻出来重练。不要你背谱。今天什么时候把感情磨出来了,什么时候停手。”
江何一脸悲戚戚,低声应了明白。
“至于你,”林书转向已经把七上八下写在脸上的李勉一,“什么时候有空?”
“…啊?”李勉一目瞪口呆。
“上课不用商量时间吗?”林书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幸福来得太突然。李勉一整个人都懵住了。
“我…什么时候都有空的…”
林书笑了:“你不来学校了吗?九中课业不轻松吧。”
“还好。”李勉一慌慌张张地接道。
“你也不想放下文化课。”林书说,并不是一个问句,也没有在等答案,“这样吧,周五晚上,你学校里下了课就过来,可以吗?”
“可以!”李勉一两个字出口,才觉得该收敛一点,“我…会来的。”
“我知道你会来的,”林书说,“不用着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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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栏目:
作者今天没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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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李勉一
李勉一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了。
演出那天正是周四。也就是说,第二天放学以后,他就能再次见到林书了。而且这一回,不是试探,不会被当头关在门外——他可以安安心心地敲门,名正言顺地进去。一想到这件事情,他就要浑身战栗。
那可是林书,那可是林书啊!
那是连音乐学院的学生都根本不敢奢望的林书。能见到一面已经是天上砸馅饼,交谈两句就足以兴奋好几个星期,若是能得到几句指点,一定要得抄在贴身本子上,随时随地翻出来反复揣摩。
这样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人,自己真要走进他的家门,让他记住这个名字了——
李勉一在心里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地描摹了一遍,随后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觉得这样好傻。
但同时,隐隐约约的担忧还是涌了上来。
和先前的热情三不同,林书对这首六月船歌的评价,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亵渎。
李勉一觉得对方不是在故作声势。他还很不了解林书的为人,但他就是知道,如果林书开口说是亵渎,那便真心实意地认为是亵渎。林书的态度是直接锋利的,但又让人听得出诚恳,就好像对待这次改编,褒是褒,贬是贬,待之严肃如同生命中唯一的要义。
即使只是出自一个非专业学生之手。
这样一个人,对于自己能容忍多少?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愚笨和频频出错而丧失信心,直接将自己扫地出门?会不会上课之后颇觉失望,觉得先前看走了眼?
最最重要的问题是,李勉一至今想不通的,既然如此不满,林书究竟为什么还要答应?
为什么?
“啊,天哪…”李勉一扯着头发,“他都喊我去上课了,我还在这里刨根问底,是不是太过分了?”
“没错。”王传瑜头也不抬,翘着二郎腿,悠闲地抿茶看报。
“可是我控制不住去想——你说他究竟为什么会答应啊?”
“他瞎。”王传瑜言简意赅。
李勉一垂头丧气:“我也这么觉得。完蛋了,我明天肯定一个音也弹不出来。”
“今天。”王传瑜纠正。
李勉一抬头看钟。墙上的挂钟无声无息地走着,已经过了零点半个小时。在他看来,这代表了另一条信息:
“天哪,还有不到二十个小时!!!”
“没那么多吧?”王传瑜也抬头看了眼。然后他忽地搁下了报纸,站了起来。
“这提醒我了。你今天得吃安眠药。”
“安眠药吃多了会变傻。”李勉一认真地拒绝。
“但是你肯定没办法睡着。”王传瑜道,“你自己选吧,变傻还是半死不活地去见林书,然后一边上课一边打瞌睡?”
王传瑜极其了解他,将道理摆得清清楚楚。李勉一无话可说。他吃瘪地低头,然后自暴自弃地往沙发上一倒,英勇就义般地闭眼道:“来吧,我准备好了!”
……
因此第二日下午,李勉一出现在林书家门口时,状态好得都有些不正常。在这种情况下,他一眼就看到了门铃——
这门铃并不安在大门上,而是安在门边的墙上。它长得类似白炽灯开关,除了一个红点用于夜间发亮之外,竟和墙壁的颜色一模一样。
难怪上次死活找不到。他还以为林书这是谢绝访客的意思。
李勉一抬手按下了门铃。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开了门。那人在门锁处纠缠了一段时间,反复拨弄了好几下,然后只听房里一声高喝:“腊鸡!门都不会开!”
凭着敏锐的听觉,李勉一辨出那是江何。
门口这位也不客气,当即回敬:“又不是我家的门!我当然不会开!不然换你去翘陈双的锁试试!”
只听江何反击,“这等偷鸡摸狗之事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讲哦!你要脸吗!”
门口的声音怒,“靠,难道叫我去翘锁的人不是你?”
江何道,“手长在你身上又不长在我身上,关我叼事?”
这时候第三个声音平平淡淡地插了进来,“江何。”
江何一下子噤了声。门口这位低声笑了起来,又拨弄了几下,终于是把门给开了。李勉一调整好表情,对门里那个陌生的面孔打招呼道:“你好!”
“你好。”出乎意料的,这人带着很友善的笑容,“你是——李勉一?”
他字正腔圆地将这名字念了一遍。
李勉一点点头。那人朝边上一靠,将他让了进去,又绕到他身后仔仔细细地锁门。
“会锁吗腊鸡?要不要我教你啊?”江何嘲讽道。
“不用!”那人学得很快,手也极巧,三下两下地就把门锁拨弄好了。之后他也不急着回江何那边去,而是对着李勉一继续笑道:“林书先生在这边。”
李勉一道了声谢,望向他指的方向,见林书也从摇椅里站了起来,赶忙几步向前,迎了上去。
林书抬手指了指琴房,并不多话,径直朝前走。李勉一也顺势跟在他身后。而那两位的争执显然还没有结束:
“滚滚滚,谁要建模?大好时光不拿来浪,不是修公路就是搞大坝,闲得你们,怎么不投身社会主义建设?”
“也就三天的事情,建好了,简历上也可以添一笔啊。”
“太搞笑了沈钱宁,我还要什么简历?”
“…是是是你不用简历,是我求大佬入队,行了吧?”
“不行。”江何一口否决,“要建那个破模,我一个人就能搞定,带你们两个腊鸡拖油瓶干嘛?”
“江何我正式威胁你,你在学校里干的好事我还没开始倒呢,要不要跟林书先生——”
“见了鬼!沈钱宁你能耐啊!”江何直接炸了,“太贪心了吧!又要我回去建模,又要我回去排练,一个暑假你要我回学校两次?!我又不是你们交响乐团的正式工,凭什么把七天耗在排练上——”
后面的声音,李勉一没有听到,因为他已经进了琴房。这间房间的隔音效果极好,一关上门,外面再大的争执也恍若空气。
林书进了门以后,就坐到了钢琴后面的扶手椅里。它摆在钢琴的斜后方,恰好能看清楚琴键上的每一个动作,看来是他惯用的座位。
李勉一踌躇了一下,上前掀开琴盖,之后就站在一边,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纠结得很。
林书无意让他难堪,指令道:“坐。”
李勉一对着钢琴坐下来。
林书纠正道:“转过来,朝向我。”
琴凳不是普通的凳子,它是长条形的,不太适合那种屁股转一下改变方向的做法。真这么干的话,画面会显得非常荒唐搞笑。于是李勉一站起来,绕过琴凳,面对林书重新坐了下来。
“你想学什么?”林书问。
想…学什么?
“…钢琴?”李勉一不确定地答。
林书笑了一下。
“那是肯定的,别的我也不会啊。”
这句话在林书口中出来,已经算得上是开玩笑。气氛一下子轻松了很多,李勉一也笑了笑。林书的下一句话却又认真起来:
“技术上,你目前应该没有障碍。有些高阶的技术问题,也急不来,遇到了自然能解决。所以,你来找我,是想学什么呢?”
李勉一愕然。
林书看了他一眼。“没有想过?”
李勉一沉默地摇头。
他忽然知道林书下一个问题是什么了。“既然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么费尽心思来找我?”
一定是这样的,顺理成章。他根本回答不了,他根本没有准备。他完全没有想到会被这样提问。
李勉一瞬时就变得极度紧张,脸色刷地变了。林书一定会问的,怎么办?
出乎意料地,林书却没有再问下去。
“既然你不知道,那么就由我来说。去把那个玻璃柜打开,挑一本出来。”
李勉一望向林书所指的玻璃柜。那里面整整六层,每一层都整齐地叠着琴谱。各个作曲家的,各种类型的,成套成册,也有孤本读本,甚至还有手抄本。有的崭新鲜亮,有的泛旧发黄,却都干干净净。
李勉一不敢逗留太久,他第一眼看过去三个名字:车尔尼,贝多芬,肖邦。
它们都搁在书架的第四排,显然是最趁手的位置。李勉一马上就下了判断,这三位的作品一定是林书琴房中的常客。
他其实很意外。这三个作曲家中,第一位以练习曲出名,几乎每一个业余钢琴学生都要练他的曲子,难度大约在业余中高阶,根本就不稀罕;而后两位,更是连不接触古典乐的人都知道的烂大街人物,他们的故事甚至被印在学校课本上。
一个正常老师的琴房里备着它们,不足为奇;可是林书——
李勉一之前还以为,林书会偏爱拉赫玛尼诺夫、柴可夫斯基、李斯特这样的作曲家,再不济也是德彪西、圣桑、威尔第这类不那么著名的,甚至可能出现些他根本不认识的家伙…
而车尔尼?
李勉一哭笑不得。他随手抽了一本肖邦,回头去看林书。林书不置可否,直接朝钢琴的方向点了点头。李勉一会意,坐回了钢琴前,随手翻开一曲。
是肖邦降b小调谐谑曲。这首曲子他很熟悉,并且识谱难度不大,稳了稳心神,抬手就来。
先是几个短促轻巧的琶音。这几个音的要点在于轻,又要流动,甚至有些鬼鬼祟祟的感觉,如果弹得到位,一下子就能将听众抓住。
间隔一秒,马上就是几个和弦,响亮高亢,情绪激昂。再然后,又回到鬼鬼祟祟的琶音。一高一低,一响一轻,几句乐句下来,对比极其强烈。然后才是主旋律进场。
如瀑布之水从高处落下,清脆透亮,珠玉迸溅…
“停。”
李勉一的手僵住了。他没敢回头,只听见林书问道:
“谈过恋爱吗?”
啥?
李勉一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书的耐心很好,他不回答,就一直等着。
半晌,李勉一磕磕巴巴地答:“没,…没有…”
“那不要继续弹了。”林书道,“放回去吧。试试贝多芬。”
李勉一机械地站起来,机械地将肖邦塞回去,又随手抽出一本贝多芬。
“不用拿谱。还记得吗?”
李勉一知道他在问那首热情三,于是答道:“记得。”
“嗯,就弹那个。”
这一回,刚弹完引子,就被打断了。
“可以,”林书道,“别的作曲家有接触吗?你现在还会背哪些?”
李勉一很尴尬,“我不太擅长背谱…”
“那就是一首也不会。”林书直接点穿,“背不出来的,就不属于你。”
李勉一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低声应道:“是的。”
“以后练的曲子,每一首都要背谱。”
李勉一已经顾不得考虑他背谱障碍的问题,此刻单是今天这节课上他表现出来的缺陷,就足以难堪到不能承受。
他很害怕。
如果林书要他继续弹下去,无论是什么曲子——哪怕是车尔尼——他可能都会受不了的。夺门而出的欲望一下子暴涨。
不能走,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绝对不能走。不能——
然而林书没有叫他继续。
“今天就到这里。”林书说,“我大致已经了解了。”
李勉一半是忐忑半是期待他接下来说的话。
“你这周回去,练一下夕阳箫鼓。”
李勉一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有问题吗?”林书问他。
“没…”李勉一想要表态,却被打断了。
“你记住,我只想听实话。”林书慢慢地说,“你再好好想一想,有问题吗?”
李勉一跟心里的防御挣扎了一会。
“不用着急。”林书仍然是不温不火的语调。
“没有。”李勉一最终还是说。
“那你回去自己练,”林书说,“以后上课的时候,带着问题来。你提问,我负责解答。如果你没有问题,我不知道要怎样教你。明白吗?”
从来没有一个钢琴老师说过这样的话。
李勉一怔怔地看着林书。
“下一周,还是这个时间。我不用再重复要求?”
这是一个问句,但是李勉一在思索之前就下意识地摇了头。
“那么我们下周再见。你要尽全力去完成,因为——”林书说话的语调极其认真,“做不好的话,我会惩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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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林书.上
周五深夜两点,林书披了一件外衣,仍然坐在书桌前。虽说已是初夏,但书房的玻璃门后面就是阳台,林书习惯开着那扇门,晚风吹久了,仍然是要着凉的。
他戴着一副价格不菲的耳机,右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时不时停顿一下,将播放的音乐倒回去几个小节,然后继续输入。
他在替人扒谱。
林书做这一行已经有些年头。扒谱与演奏不同,它所要的技术含量全都在听力上,其余的问题只要有耐心,足够熟练,就都能解决。而这听力一项,自然也是林书所擅长的。
小型的重奏,三四个声部,脉络清晰却富有变化;大型的交响曲,十几个声部混合在一起,交织复杂难以辨认;全都不在话下。
在最心灰意冷的几年里,他辗转反侧,夜夜难眠,想到一生都要这样度过,就觉得岁月漫长,黯淡无光。每天睁开眼睛,见到阳光之时,他总会以为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还像从前那样,白天在练琴中度过,夜晚伴着音乐入眠。
然而下一瞬间,左臂空空荡荡的触感就会提醒他,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确确凿凿,没有一点商量余地。
他每天都要重新拾起希望,然后重新死去。
日子久了,林书开始习惯以清醒面对黑暗。他有妻子,后来又有了女儿,生活还在继续,他不能永远蹉跎。于是他开始在深夜里扒谱。林书收订单,跟对方商量的截稿时间永远只有一句:天亮之前。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谱子都是可以搞到的,出钱请人扒谱,需求的就是时间。林书的作息昼夜颠倒,听力精准,手速极快,优势甩开同行好几条街,因此很快就打响了名声。他如今在微信接单,为此特意购置了一部新手机,专用于工作。
他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藏在网络之后,化名“朽客”,只接商单不攀交情。古典乐圈子里的演奏者、指挥、作曲家,互相合作的机会很多,每个人都认识一大片,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这么个神人,如今朽客的热度竟比林书本人更高。
然而,从来没有人将这两个名字联想到一起。圈内知晓此事的只有三人:江著言、林余安以及江何。连廖嘉年都不曾听说。有几个常常合作的指挥倒是总想打听他的名字,林书每次都笑笑,熟练地绕过话题。在这些指挥里,最锲而不舍的当属陈双。
此刻,林书就是在处理陈双的订单。老顾客要优先接待,这在哪里都一样。林书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同时又若有所思。
陈双的订单是一套,好几首民族风格的小曲子,一看就是为演出做准备。接到曲目单的时候,林书就大致估算了一下,发现这些曲子拼起来约有四十分钟。
四十分钟,只能撑够半场音乐会。也就是说,这场演出还有一个压轴曲目,一首三十分钟以上的乐曲。或是大型交响作品,或是小提琴协奏曲,或是…钢琴协奏曲。
江何端着一杯清茶从门口进来。他压根没有敲门。林书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样,只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就又将视线移回到电脑前。江何端着杯子走到书桌前,滑过软布杯垫,将茶搁在了林书最趁手的位置。
“还不睡?”林书继续敲敲打打。
江何笑了笑,“刚赶完作业。”
“拖延症?”林书漫不经心地问。
“是…”江何承认道,“拖过了两个小时。”
林书看了他一眼。“怎么拖过的?”
“debug半天没找到问题。”江何耸耸肩。
他是很习惯将项目拖到最后一刻的人。在学校里,刘炳睿教授就不止一次说过他。大部分时候,他都估算得很准确,恰好能赶在截止前提交;有时候拖得厉害了,就连他都有些吃力。上回刘教授预言他肯定做不完,江何为了反击,连熬三天三夜,硬是按时把项目给交了出来。
而到了林书面前,事情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江何的所有拖过截止基本都是在林书家里达成的。拖过就罢了,还相当理直气壮,大有一副“老子自己的作业老子爱怎么拖就怎么拖”的架势。
“这样不太好,要改一改。”林书说。
“作业而已,又不是接活,不影响什么的。”江何绕过桌子,凑近屏幕去看谱。
“万一教授挂你呢?”林书说完这话,干脆点了暂停,拽下耳机,揉了揉眼睛。他确实也有些累了。
“他爱挂——”
爱挂不挂,我不在乎。江何话溜了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立即改口,“——也不会挂到我头上。”
“这样啊。”林书思索了一会,看似随口说了一句,“那以后我们来记账吧。”
“记…什么账?”江何问。
“拖过一分钟一下,按月结、按季度结、秋后算账,随你。”林书的语气仿佛就在商量卖报,“既然你们教授不挂你,那就我来帮你适应适应。”
江何目瞪口呆。
“你今天拖了多久来着?”林书很随意地抬头看了眼钟。
“老师…”江何的语气半死不活,“要不今天的就别计了吧…”
“行啊。”林书答应的爽快。
江何楞了一下。他就顺口一求,根本没指望对方点头。这不太像林书的风格,此事必有诈。
“用你帮我做一件事情来换。”林书道。
“好,”哪有人自己找打的,前面多大的坑也跳了,江何一口答应,“成交!”
“跟沈钱宁回学校去建模吧。”林书向后靠进了椅子里。
??????
江何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主要是回学校,借个由头。”林书解释。
江何立即就听明白了里面的意思。
“老师要我去找谁?”他问。
“陈双。”林书报出个名字。
……
第二周,林书坐在琴房里,房门敞开,外面的争执声不绝于耳。
“后天,后天再走。”这是江何。
“不行,必须明天!”沈钱宁分毫不让。
“你为什么要提早这么久去学校!”江何怒,“我回家还没几天,你这是搞事!”
“‘这么久’?提早一天也叫久?后天走岂不是会耽误时间?”
“不可能,有我在,你们还怕耽误时间?我这个人的加入,就给你们省了两天时间!”
“太嚣张了江何,当我们是摆设吗!”
“腊鸡,你们难道不是摆设吗!”
林书拽过厚厚的耳机,直接套在了头顶。
真能吵。
两个出门都是很稳重的孩子,从来不见把事情搞砸的,结果碰到一起就跟吃枪药了一般,从来没个消停。
沈钱宁认识他也不算久,总是一口一个“林书先生”,讨教乐理问题的时候,恭恭敬敬;江何就更不用说了,在他面前向来听话得不可思议。
林书知道,只消他一句话,那两支炮仗都会乖乖闭嘴。但他又不愿去制止这些事情。争执也好,赌气也好,都是只属于年轻人的。这是他们最肆意张扬的年纪,每一个都那么活生生,整天一副怼天怼地的模样,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被锤。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说有些人——
门铃准时地响了起来,紧接着外边两人又为开门的事情大干了一场。
林书闭目细听,李勉一和他们分别打了招呼,江何又介绍了沈钱宁给他认识,期间少不得几句互损,又是一场新的争执。纠缠了一会,李勉一似乎终于脱身,脚步声朝着琴房来了。
李勉一在门口微微躬身,打了个招呼,有些拘束,“林书先生。”
林书仍旧一副闭目的姿态,纠正他道,“以后喊老师。”
李勉一似乎是愣了一下。这句话让他有些欣喜,然而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口。犯错的时候重复也就罢了,招呼都要重打,实在难堪。好在林书也没有这样的意图,真的只是顺口地提醒一句,一笔带过。
“先听听看。”林书说。
他自始至终没有睁眼。李勉一刚进门就察觉了这一点,因此在开琴的过程中反倒放松了许多。林书的态度很明显,他只听声音,所以一切和声音无关的动作,都不会进入他的观察。
而声音,正是他们都在追求的唯一目标。
夕阳箫鼓有个通俗的名字,春江花月夜。本是一首琵琶曲,被改编成钢琴之后,则增添了新的味道。这种味道,在何景杨眼里,就是中西混杂的不干不净,毫无道理。而在林书这里——
“你没有感情。”
林书安安静静地听完了一整遍,没有叫过停。然后他点评道,“你以前的老师不喜欢中国曲子。”
李勉一点了点头,又想到对方可能没有看见,于是补上一句,“是的。”
“开头的意境完全没有营造出来,后来的快板听起来像蹩脚的琵琶。”林书毫不客气。
李勉一想反驳。何景杨觉得,这首曲子的改编本身就是蹩脚的做法,他也认同这一点。每一种音乐都有自己最适合的乐器,就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音乐也由它所处的独特文化积淀供养着,哪里能像倒水一样,说换杯子就换杯子?
但是面对着林书,他说不出口。
却听林书问,“有什么问题?”
李勉一慌慌张张,“没有。”
“是吗。”林书沉吟片刻,“你听了哪些版本?”
李勉一答不出话。
“你没有听过别人的版本?”林书说,“以前学曲子也这样?”
李勉一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开始紧张了。
“要改。这不是专业的态度。”林书说。
“好…”李勉一有些不知所措。他回头去看林书,却见对方察觉到了一般,恰好睁了眼。
林书的目光越过他,直接看向了钢琴上的琴谱。
李勉一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琴谱是新的,干净洁白,只因为在这周里被翻了太多次而服服帖帖地摊开在这一页。过去那本书上满是何景杨的批注,他不敢带。一张白纸,正如他的决心。
却听林书凉凉地开口道,“不会背谱?”
李勉一心跳漏了一拍。
林书说过,以后练的曲子都要背谱。他当时思维一片混乱,硬生生给忘记了。
“我上节课说的话,你一句都没有听见。”林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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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诸君商量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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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林书.下
林书站起身,绕到一旁的桌后,直接拉开了抽屉。李勉一怔怔地望过去,却见对方抽出一把戒尺来。
戒尺轻轻磕了磕桌沿,“过来。”
李勉一张了张口,“老师…”
“看来今天说的倒是记住了。”林书说,“功不抵过。过来,我不重复第三遍。”
李勉一极其僵硬迈步到了桌边。林书又磕了磕桌沿,“趴下。”
李勉一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
他以为会挨手板,当时已经有隐隐约约的恐惧翻了上来。他是个很怕疼的人,脑袋磕到桌板都要倒抽冷气好半天。然而看林书的意思,可能还不是挨手板这么简单。于是他开始恐慌,纯粹的恐慌。
林书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李勉一实在是捱不住这样的气氛,慢慢地俯身趴在了桌上。还没趴稳,只听啪地一声,身后狠狠挨了一板子。
疼痛袭来的一瞬间,他几乎就想逃。却听林书的声音平平静静地传来:“考虑清楚。你是真的忍不住了吗?”
听完这句话,李勉一又犹豫了。打下来的时候是真疼,可是也就一瞬间的事情,如今他好端端地趴在这里,问他是不是忍不住了…
李勉一按下了躁动的心思,服帖地趴了回去。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我上节课已经告诉你,做不好的话,我会有惩罚措施。”林书说,“不多,五下。日后多一次,就翻一倍,我不再提醒。”
五下?
刚才那一下的疼,到现在还叫他心悸。李勉一不是没疼过的人,从小到大事故不断,按说不该这么怕。可是这样的疼又和撞击、突如其来的灾祸完全不同。
林书总共提醒了他三遍,步步紧逼,冷静又锐利。他知道将要承受什么样的疼,数目是多少,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它的到来。
林书甚至没有拦着他跑。“考虑清楚”,他说。李勉一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含义。考虑清楚,出了这个门,再想回来,就不是多么简单的事情了。
根本不需要威胁,也不需要疾声厉色。
李勉一安静地将额头抵在了书桌上,不再言语。
啪,第一下破空而来,疼痛一下子炸了开来。刚才还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捱过去,这时候却忽然怀疑起来,觉得能撑过五下简直是天方夜谭。
啪,第二下。
李勉一直接咬住了胳膊。太疼了,实在是太疼了,就像骨头都要被抽碎一般。换作是任何其他人,他都要怀疑自己会受伤,然后立即采取自保措施。但是不知为何,好像林书就不会。林书一定有分寸,李勉一毫无道理地相信这一点,甚至超过了相信自己的防御本能。
但是他眼下没有能力思考这个问题。
余痛还未散去,第三下。
天知道林书手上究竟有多少力气!怎么一块并不算厚重的板子,能给他挥出钢筋铁块的效果来?
只到了第三下,刚刚过半,李勉一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渗冷汗。他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攥得指节发白。
第四下和第五下几乎连在一起打了下来,等板子停下,积压的疼痛一瞬间席卷上来。李勉一没控制住,低低地呜咽了一声,整个人都疼懵了。
五下过去,他整个人几乎瘫软在了桌上,久久回不过气来。
太疼了,是那种想也不敢想的疼,疼得心里发虚,每一瞬间都在怀疑会不会出事。
他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狼狈得很。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一般的庆幸。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终于过去了。
谁料,林书下一句话直接把他这一点点庆幸打了回去:“现在我们来解决另一件事情。”
李勉一觉得自己要完蛋了。他很想逃,非常想。如果林书现在再给他选择的机会,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就会逃出去。不计后果。
但是,林书根本没有再提。好像惩罚一旦开始,就会车轮般一路往前滚,直到终点。在这过程中,他当然可以不顾一切地打断,直接纵身跳下,但是车轮不会再有停下来的机会。
李勉一不是一个能够纵身跳下的人。
他的本能叫嚣着逃跑,可是理智却怎么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我上节课说过,你需要带着问题来上课。”林书说,“你刚才回答我说,你没有问题。”
李勉一低低地答道:“我真的没有问题。”
这么简单的一首曲子,上哪里找问题?
“那么就是你不够努力。”林书说完这句话,又是一板子破空而下。
李勉一倒吸一口冷气。这一记比刚才的加起来还要疼。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抽碎。像是开水泼在伤处,让他几乎要挣起来。
戒尺轻轻地压在他的后背上。没有刻意用力的压制,但是冰凉的温度似乎起了很大作用,李勉一缓缓地趴了回去。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林书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想说什么,不必顾忌。”
李勉一仍然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这句话的深浅。
林书没有再拿戒尺逼他,竟然又解释了一句。仍然是最认真的语气,不带一点多余的情绪。
“我需要你的陈述。我们之间需要沟通。”
那之后,一阵安静。
李勉一沉默了好久,终于艰难地开口,因为刚才的一场拍打而听着有些哑意:“我已经努力到了极限。”
林书说,“你还可以做得更好。”
李勉一心中一阵烦躁涌上来——每个人都对他这样讲。他不能,他真的不能了,他自己清楚,为什么人人都要来指责?他刚要挣,腰间却又被戒尺的冰凉压住了。林书补充说,“我没有在指责你,我相信你说的话。”
因为这一句话,李勉一的烦躁感竟然慢慢地压下去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哪怕王传瑜,也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他将情绪都爆发出来,然后守着他慢慢变得安静。
“我说你不够努力,不是指练习。”林书说,“但是,机械的努力与成果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你需要考虑更多的东西。我指出了路径,但是你没有重视。这是第一次,如果出现第二次…我仍然会采取必要措施。”
林书仍然没有在等待回答。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期待有回应。这是他的惯常手段,一半作用于安抚,一半作用于威慑。安抚和威慑都是一笔带过的,指导才是正题。
“你认同上一个老师的观点,认为中国乐曲不适合钢琴演奏。”林书说。
李勉一干咳了两声:“是的。”
“这就是一个问题,而你却没有提出来。你是认为,它不值得被提出来,还是觉得,你的问题不会被我重视?”
李勉一像是被人猛浇了一头冷水。他确实不曾认真考虑过。他不认可,却不质疑,带着困惑,硬着头皮,强行把曲子练完了。他先前几次三番求着林书来教他,得偿所愿之后,却完全没有求学的坦诚。
如果林书为了这个要打他,那么他根本不冤枉。他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刚才的疼痛还在眼前,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才能捱过去。但他不想再逃了。他打定主意,无论是怎样的疼,都要忍下来。
出乎意料的,林书却没有动手。
“同样,没有下次。”
他顿了顿。
“起来。”戒尺点了一下,林书绕到桌子后面,重新拉开了抽屉,将它放了回去。
李勉一慢慢地将自己从桌上撑起来——他小心留意了一下,幸好没有留下汗水——起身的时候身后撕扯地疼,但是毕竟捱得不重,很快恢复过来。他站在桌前,见林书面对着他坐下,然后打开了电脑。
很快,他就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显然,之前是待机模式。
李勉一注意到林书的右手。单手打字,却完全不输别人双手的速度。他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心头一酸。
林书不知是没有注意到,还是太过专注于手中的事情。只见他来来回回敲了好几遍,忽地一抬头,说道:“把门打开。”
李勉一根本不敢怠慢,转身就去。结果门一开,从外面直接摔进来个人。
江何一头栽到地上,抱着脑袋嗷地叫了一声。
林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听力没以前好了。”
江何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揉着额头重新站了起来。
“出什么故障了?”江何问。
林书将电脑一转:“你的vpn坏了。”
“又被举报了?”江何上前接过电脑,噼里啪啦一阵敲,快得惊人。没隔几秒钟,他就确定下来,“我还有个备用的,等我两分钟。”
他将电脑搁在书桌上,半蹲半跪地支在屏幕前,几秒之后就进了自己的站点,然后以飞一般的速度调试了一会,很快显示出一个youtube页面来。
李勉一直接看傻了。
江何潇洒地将电脑一转,站起身,拍拍手说:“搞定。”
林书随口夸了一句:“厉害。”
“那是当然。”江何说。
“夕阳箫鼓还记得吗?”林书问。
江何没回答。他用一种极其探究的目光深深看了老师一眼。这是一种笃定而狐疑的目光,是被连着坑了很多年之后养成的习惯。
“最近研究一下。”林书边打字边说,“还有浏阳河、云雀,这些比较有名的,都研究一下。去学校不要闲着,回来了有你的事。”
江何内心开了十万八千条弹幕。但他最终只说了一句:“好的。”
等江何唉声叹气地出门之后,林书轻点鼠标,将电脑转了过来,面朝李勉一。
这是一个加密视频,因此点击率非常低,只有个位数。钢琴前端端地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由于摄像角度的位置,只能看见他的侧脸。
少年似乎是闭着眼睛,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到了指尖,所有的精神都投入在了演奏的曲目当中。
江边晚风瑟瑟,山湖辽阔,水波漾漾。日落西山,轻舟湖上,两岸青山不绝,桨橹添声,明月波心荡。
全曲皆是意境。没有故事,没有转折,没有起落,全是意境的重叠,仿佛一幅中国山水画。
一曲终了,李勉一久久没有回神。
“什么感想?”林书问。
李勉一平复了心情,没有回答,却是迫切地反问:“他是…谁?”
“看不出来吗?”林书说着自己也偏头看了眼屏幕,“江何。”
江何。
李勉一感觉像是吞了一口黄莲。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觉得很失落。他一时想不清楚这些,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失落。
“他…在音乐学院吗?”
“不在。”林书将电脑转了回去,语气里毫无波澜,“他学计算机去了。”
“他真厉害…”李勉一轻声说。
“不难。”林书说,“就这样的程度,你完全可以。”
林书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就像把刚才那次完美的演绎说得跟白菜一样,简单、随意、到处可见。而李勉一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林书说,“今天回去返工,尝试解决你的问题。该怎样做,你自己想。下节课,我希望看到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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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沈钱宁
高铁一路飞驰,窗边经过了大片大片的水稻田,灰暗的工业区,稀松的树林。人家散落在田野之中,屋子高高低低,劳作者缓慢地跋行于土地上。有时候可以见到水牛。
沈钱宁静静地靠在车窗边,望着外面怔神。
江何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本想劝一句,“早晚的事”,又觉得毫无必要。沈钱宁当然也知道这一点。理智接纳与感情消化本就是两个不同的状态,就像亲人去世,明明知道生死无常,却控制不住眼泪的泛滥。
幸好记忆会消退。记忆的消退会把汹涌的思绪抚平,会把刻骨的爱情埋葬,更别提这样双方都好好生活着的离别。
“师哥前年离开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江何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到现在还不能接受他的选择,但是我理解这句话。决定了就好,决定了就不要后悔。”
“没后悔。”沈钱宁说,“再给我选一百次,我都不会后悔。”
“那就好。”江何说。
“那么你呢?”沈钱宁似乎很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江何抿唇盯着窗外,风景一道道变换过去,而他隔了好一会才有回答。不熟悉的人会以为他在走神,或者没有听见问题;沈钱宁却了解。他不过是在思考对策。
“我怎么了。”江何最终说,轻声地。
“你说呢。”沈钱宁说,“别告诉我,你想当什么顶级黑客。我不信。”
他们认识了一年,合作了一年。音乐是骗不了人的,心里装了多少感情,手上就会流露出多少张力,哪怕技术真的欠佳,有些东西终究还是遮盖不住。江何究竟是怎样一种态度,最瞒不过的人就是沈钱宁。
江何承认道,“碰巧觉得计算机简单,赚钱省事,就学了。”
碰巧,简单,省事,这话也只有他能说了。江何的同学们,有一大半都在代码中苦苦挣扎。他们学院在全校退学率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多的是为之抓狂的学生,甚至还有不堪重负精神崩溃的。
按照江何的智商,如果他乐意,完全可以一路走到最前沿。但是他看起来完全没有这样的打算。
“不是每一个人都非要实现点价值不可,”江何说,“对我来说,有更加重要的东西。”
沈钱宁从来不信,“比如?”
“比如…”江何低头,双手轻轻交叠,“余安啊。”
林余安不是没有失败过。她有过多少光鲜耀眼的成绩,就有多少失意落魄的惨淡经历。很多时候是因为失误,心态、技术、熟练,哪一处不足都会导致发挥失常,这是常事。这样的失误,也不足以对林余安造成影响。这是一个真正阳光的姑娘,再大的打击,也最多晚上蒙在被子里流几滴眼泪。在别人面前,尤其是父亲林书面前,她从来都是吐吐舌头一带而过:
“啊呀,今天又演砸了。看来下次要更加努力才行!”
有时候,连江何都看不到她的失落。除了那一回——
“全国的决赛。她为此付出了多少,我都知道。那是我永远都做不到的,那种投入,那种热情,…她值得。无论多高的赞誉,她都值得。”
“嗯,我知道。”沈钱宁沉痛地点头。林余安有多厉害,他是最清楚的人,也受其影响最深。就是这个师妹,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八个字,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眼前。
“那场…你也知道,演得特别砸。”江何轻声回忆。
“老师都生气了,”沈钱宁说,“我一个电话过去,听他怒了一晚上,火力全开,这辈子没见过,永远都忘不了。”
“辛苦了。”江何笑了笑。
若不是这个电话接了江著言所有的错愕和怒意,估计听到这些抨击的人就会变成林书。无论是他还是林余安,都绝不想看到这个画面。
沈钱宁摇头,“无所谓。”
“她病了,”江何继续说,“上台前最后半个小时,我一直都在后台陪着。”
那天林余安胃病发作,疼起来绞心绞肺,脸色惨白如纸。她抱着膝盖,在长椅上紧紧地缩成一团,江何把所有的外套都披了过去,她却还是指尖冰凉。
“别上了,当时我说对她说,这样上台,肯定没指望了,”江何笑了一下,像是在描绘他最珍贵的东西,“余安怎么也不答应。”
林余安临上场前还是几乎直不起身子。江何抱着她,让她一点一点地站到地面上,却整个人都挂在了对方怀里,疼得话都说不清楚。
但她还是咬着牙说话了。
她说,“我是林余安。”
那一句话,普普通通,谁都可以讲,什么时候都可以讲。可是就在那一天,就在总决赛的后台——只差几步,就是聚光灯灼热的舞台,万千目光聚焦之处。对他们这些乐手来说,这就是一生的战场。成败功名,欢笑叹息,都将留在这里,无可替代。
这句话就那样撞进了江何的心中。
“我想成为她背后永远的支持,”江何说,“从此以后,她生命中的每一次演奏,我都不想再缺席。”
“师妹真是走运。”沉默良久,沈钱宁说。
“她不是走运。”江何说,“孤注一掷的人是会发光的,就跟向日葵一样。忍不住想去守护她,想看着她一步步向前,最终坐到那个本就属于她的位置上。”
“情痴。”沈钱宁点评说,“没救了。”
江何白了他一眼。“以为都跟你一样浪吗?今天撩撩这个,明天约约那个,恬不知耻。”
“你说得我跟花心萝卜似的。”沈钱宁咕哝了一句,“真没故意撩…”
“有区别吗?”江何说,“对每个人都那么好,管你是不是有意,在她们眼里就是撩。”
沈钱宁没再说话。
“对了,我们在哪儿讨论?”江何问。
建模小组一般都会找个根据地,有人会租一间宾馆,有人留在宿舍,也有拉帮结派去组员家里的,总之四天四夜都要泡在一起,否则基本干不完。
虽说江何有十万八千点自信,这样的问题也得考虑进去。
“乐团排练室啊。”沈钱宁一脸理所当然,仿佛排练室就是他家。
“行啊,”江何说,“钥匙在你手上咯?”
“没有,在梁姐手上。”沈钱宁答道。
“梁一逸?”江何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你等于是跟我说把钥匙扔到悬崖下面去了,腊鸡。”
“没那么夸张吧?”沈钱宁说,“我打个电话问问她。”
梁一逸接电话的时候,显然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钥匙?”她迷糊不清地说,“什么钥匙?”
沈钱宁轰地炸了,“排练室的钥匙!!!姐姐你不要吓我!!!”
“啊?不是在你那儿吗?”梁一逸说。
“上学期最后一次排练的时候,”沈钱宁强行平静,“你把钥匙抢了过去,并且告诉我,不跟你组队,我就别想进排练室,你还记得吗?”
“哦哦哦!”梁一逸恍然大悟,“…忘了。”
挂了电话,沈钱宁也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怎么着?”江何明知故问。
“你就当我把钥匙扔悬崖下面去了。”沈钱宁说。
“真可惜,”江何看上去完全没有可惜的样子,“你上次撬锁的铁丝还在吗?”
……
几个小时之后,陈双办公室门外。
沈钱宁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持着铁丝,专心致志地摸索。江何双手插兜,站在不远处的走廊拐角,号称放风。实际上这是暑假期间,整栋楼里连个鬼都没有,就连走廊灯都被拉掉了电闸,根本不会有人出现。
“梁姐实在是威武,”江何自顾自地说话,“竟然没有被你迷倒,竟然完全没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啧啧啧,这样的姑娘不多了。”
“闭嘴。”沈钱宁说。
“连个锁都翘不开,腊鸡。”江何说,“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如果是开学期间,我们俩已经被扭送保卫处了。”
“你来?”沈钱宁问。
“那可不成,”江何说,“我不喜欢背锅,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你吧。不过我需要提醒你,指挥目前在学校。”
“什么?!”沈钱宁大惊,“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了你还会答应来翘?”江何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人品不带这么差的,总不会正好碰到吧?”
“这是他办公室为什么不能碰到!”沈钱宁崩溃,“这样子,我集训的时候会被怼翻的!”
“你还怕怼?”江何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背锅侠吗?他不怼你也要怼别人,干脆全部怼你不就好了。”
“不,你不明白,”沈钱宁说,“我们一提琴出错也就算了,我认了。可是别人指挥忘谱的时候怼中提和长号,陈指挥忘谱的时候竟然也怼我。这是个什么道理?”
“看好你的道理。”江何说。
“一派胡言。”沈钱宁愤愤然一捅铁丝,门竟然开了。
“冷静点,”江何说,“估计是看你心理素质好,怼一怼没什么。我敢保证,等你大四的时候,估计早就充耳不闻了。”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沈钱宁推开门,轻车熟路地摸了进去。
江何最后朝楼梯口看了一眼,也跟进了办公室。
“我有什么好腰疼的,”江何说,“…诶哟我去!!!”
他大叫一声,后撤了几步。
沈钱宁的手电筒明晃晃地照,一束亮光直指前方,完美地打在陈双脸上。
江何摸到门口,反手就开了日光灯,咔嗒一声,屋中一片光亮。
沈钱宁这时候已经有点石化了,听到这一声,才无意识地关了手电。
“你们两个,”陈双将他们一个个看过去,目光定格在沈钱宁手中的铁丝上,“偷偷摸摸地来做什么?”
江何刚想答话,结果这时候沈钱宁正常发挥,侧步挡在他前面,率先答道:“我们来借钥匙。”
对于这一行为,江何是很感动的。但是这一句回答,他实在是不敢恭维。事已至此,他也没理由插嘴,于是江何低声咕哝了一句:“腊鸡。”
“钥匙?”陈双说,“梁一逸早上来借过了。”
江何一拳捶在自己腿上,心里开始狂飙弹幕。梁一逸,梁一逸,又是梁一逸!明明借到了钥匙,还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果然不是什么好鸟!他脑中立即勾勒出梁一逸独自躲在排练室里偷笑的画面,简直恨得牙痒。
沈钱宁当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觉得此刻更重要的是撤退。
“好的,我们去找她。指挥再见。”沈钱宁说,转身就要走。
“站住。”
沈钱宁僵住了。他此刻还是个大一的学生,虽然突然被提拔成了首席,到底还是个新手,突然被指挥喊住,心里总要发怵。
却听陈双说:“刚才在门外编排我?”
沈钱宁很慢很慢地转过来,笑得讪讪。这破楼隔音不太好,他竟然忘记了。
背后说人坏话,结果人家就在面前,终极尴尬。
“你觉得我针对你吗?”陈双问。
沈钱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是,那明显就是在找事;说不是,刚才自己义愤填膺的状态,可是一个字不漏地进了对方的耳朵。
结果陈双也没想等他回答,自己接了下去:“我就是在针对你。”
沈钱宁噎住了。
“一提琴的首席,就是整个团的首席。”陈双说,“团里有很多非特长生的同学,他们是随时可以走的。有些话不能直接对他们说。我说你的时候,其实是讲给他们听。你明白吗?”
沈钱宁背起锅来简直不要太爽快:“明白。”
江何自始至终站在墙边,这整段对话,他都没插嘴。此刻,江何在心里给陈双狠狠记了一笔:难缠。
而陈双这个名字后面,他记过的账已经连成了长长的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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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今天也没有话要说…沉迷全职,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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