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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地主家的傻儿子(民国 兄弟)[第7页] |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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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挂了电话,同时也就安心了。我是没有秋生那种崇高理想的,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同时对那些过得不如我的人报以一点点同情,能帮则帮,不能帮就算了。 秦简常常说,正是我这一类人纵容了官僚资本主义的恶性膨胀,间接使得全国百姓陷于饥荒。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罪名,我私以为这个评价有些贬低了我。我不是纵容,而是比秦简他们要看的更明白一点。秋生又不是那种利欲熏心、毫无良知的人,他在心里还是想为学生好,但要解决整个北平的粮食问题,背后所牵扯到的人情世故可太复杂了。连秋生也没法解决的事情,光靠一些学生去警局门口静坐,那更是聊胜于无。 我把这个道理讲给秦简听,他却又摇着头对我说:“春熙,你太悲观太冷漠了,你这样真是当不起你这个名字!” 我反驳说:“悲观冷漠是很正常的,我只想舒舒服服活着,这个世界却达不到我假想的状态,那么只有悲观和冷漠。” 岂料秦简的目光往远处一扬,随之朗诵起来:“我不要舒适。我要神,我要诗,我要真实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善良,我要罪孽!” 他将一本书塞到我怀里,我翻过来一看,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我紧接着就想起来,他刚才背诵的正是这本书里最为著名的句子。我轻轻抚摸着封皮上那烫金的书名,叹了口气说:“秦简,你不懂。”我想起被日本人关在牢里,不得不与秋生当面对峙的情景。那次经历给我留下的伤害不仅仅是生理上,它使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自私和软弱,尽管已经过去了多年,我却仍然无法正视自己为了活命,曾不惜抛下国家,抛下尊严。我对自己都失望透顶,不抱期待,更不用谈那些虚无缥缈的主义和理想。我喃喃地说:“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神不见了,诗也不见了,什么三民主义,共产主义,通通都救不了我。” 秦简听了却仍不死心,他说:“春熙,是你不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看了,就能懂了。” 他骑自行车把我带我警察局前,那里围坐着许许多多的青年学生,天气很冷,他们就那样安静地坐着,我看见几个女生将手臂挽在一起,互相取暖,嘴里不时地呵出白气。因为秋生从不许我参与集会,我总以为每次学潮都是乱哄哄的,学生们挤着喊着要粮食,直到最后彻底失控,所有人扭打在一起,干脆用原始的暴力解决问题。我从未想过,学潮也会是这样悄无声息的浩大场面,并不与「暴力」有一星半点的联系,反而是那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气魄,令我震撼,令我向往。 秦简对我说:“你瞧见了。” 我轻“嗯”一声。 但也正在这个时候,骚乱开始出现了。 我听见极其粗砺的刹车声,一辆中型卡车被一辆吉普逼停在我们身后的巷子口。许多人都循声转过头,只见一人从卡车驾驶舱里跳了下来,指着横停在前面的吉普破口大喝:“你们是哪一处的?开个车都不长眼吗!” 吉普里接着也走出来一个人,我一看,居然是王正卿。我立刻反应过来,从卡车上下来的那人所穿正是保密局特有的深蓝色制服,我忙对秦简说:“快走,快让同学们回去,那不是警察局的人,他们是来抓共党的!” 但还不等秦简去通气,那些学生已经纷纷站了起来,人群中忽然有人喊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抓了我们的同学!” 于是有的人往前冲,又有的人往后躲,本来并没有出动警察的,经这样一闹,立刻见两队军警执着盾牌和警棍,从两侧包抄过来。我被夹在人流中挤来挤去,差点站立不稳,突然间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擒住,一路给拽了出去。我惊魂未定地抬头,一看发现是王正卿,我心里一紧,正想央求他不要把这事告诉秋生,他却先开口了:“请上车。局长在车里。” 我双眼圆睁,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这时恰又听见秦简在我身后面喊:“春熙!春熙!” 他肯定以为我被是军警给抓去了,一面在人群中推搡着,还拼命地要来救我。 王正卿淡淡地又说:“请上车。” 我觉得十分尴尬,这让我往后在学校如何立足呢? 我挣开了他,说:“我不上车,我要和我的同学在一起。” 我退行几步,又匆匆扫了眼停在一旁的吉普车,转身就走了。 |
然后到了晚上回家,我也知道我这样作死必定挨打。我先是被晾在一边罚站,秋生则坐在红木皮椅上忙自己的事。台灯外罩是那种翠绿色,里面投出冷冷的光,能听见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音,时断时续,莫名造出一种悲怆感。 谁都知道现今的国民党内部严重腐化,有人在行贿,有人在贪污,有人尸位素餐,还有一类人,就像秋生这样,吃力不讨好地替他们在擦屁股。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愚忠,只是单单替秋生不值。他曾经也是很开朗风趣的一个人,经过八年抗战,如今官越做越大,人却也变得单调而严肃。 秋生办完公事,杯里泡的茶都已经凉透了,他起身去涮了杯子,然后又给自己添上大半杯热水。喝了两口,盖上盖儿,才去柜子里取出藤条。 他桌子上铺着很大一块玻璃,我解了裤子趴下去,不禁被冰得一哆嗦。 秋生有意要整治我,就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挥着藤条抽打下来。他打得很慢,也很重,打到七八下的时候我已经出了一头冷汗,手指紧抠着桌沿,不住地喘息。秋生知道我是在与他赌气,也不戳破。我起先还能紧抿着嘴不吭声,但身后藤条一下比一下重,秋生打了近有十下,我疼得连膝盖都软下去,闭着眼睛哽咽起来:“你打我......不讲道理......” 秋生说:“我什么道理没同你讲过,盲目鼓动学潮,有意义吗?你多大的人了,这一点主意也没有。”说着又是一下,仍然打在同一个地方,我眼眶瞬时就湿了。 我身后像火烧一样,不敢伸手去挡,却又忍不住分辨说:“我并没......鼓动学潮,我只是去看了一眼,凭什么看一眼也不行......” 啪,又是一杖。 我一下子哭出声来,秋生说:“想不明白就记着,下次要再犯,就是这样的一顿打。” 我咬着牙说:“你有你的主义,我也有我的——我只是在做我觉得对的事,你凭什么要求......要求所有人都信奉国民党呢!” 话刚说完,大腿上“啪”就挨了一杖,我埋下头,顿时间痛哭流涕。 “嘶......啊......” 我开始后悔方才说的所有话,伏在桌上不住地发抖,纵然如此,秋生仍不饶我。他一手按住我的腰,另一只手稳稳落着藤条,我疼得哭都哭不顺畅,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左手横着一扫,将他桌案上堆的档案文稿全掀了下去,白花花飞了一地。 我粗声喘着气,秋生问我:“知错了没有?” 我低声哭了一阵,说:“知......错,知错了......” 我说了这句话以后,心里更加难过,秋生这种人,表面上受着西洋教育,骨子里却根本还是那一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封建思想。他收起了藤条,这时才对我说:“我没说过你一定要信奉国民党。但你一日是我许秋生的弟弟,就绝不准与「共党」这两个字沾上关系,也不准去想什么政治。你甘心也罢,不甘心也罢,这话要再让我说第二遍,你试试看。” 我感觉喉咙里干燥得直冒烟,不敢和他顶嘴,只在那咽着口水。 后来家里来了客人,是保密局北平站的站长李文征。秋生先下楼去了,没过一会,又叫我下去给客人倒茶。我身上疼,不想去,但我这个时候刚挨了打,一点不敢忤逆秋生的话。我只好小心翼翼把裤子套上,先将地上那些纸稿一一捡了起来,又分门别类,叠摞整齐。其中有个档案袋的封口脱了胶,里面的信纸掉出来半截,刚好露出一行小楷: 「有关东北学生后续安置之方案」 我抬头往门外看了一眼,有点想把信纸抽出来详看,但最后还没没敢。 我收拾完书稿,方才慢慢往外走。从二楼下到一楼,衣料不停磨着我身后的伤,我疼得又出了一身冷汗。 李文征和秋生已经坐在了沙发上,我看见小几上摆着一套茶具,垂头丧气地站了一会,才卷起袖子去沏茶。我本来也不怎么会,浇壶,烫杯,好些茶水都洒了出来,最后倒了两杯,给那两个阎王爷端过去。 “李叔叔好。” 李文征接了我的茶,笑吟吟说:“我与你哥哥可是同一辈的,怎么回回见了我,却要叫叔叔?” 我身上心里都不舒服,所以也没理他这样打趣,只是微微笑了笑。 秋生一直没有开口,我就得一直在旁边陪着,我又累又疼,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李文征和秋生不知是为了什么,好像吵起架来,李文征说:“你不要以为你只是警察局长,这抓共党的事就与你无关!真要办砸了,一起回南京述职,你也一样脱不了干系!” 我听他们两个人在那扯来扯去,困得眼皮直打架,拼命不让自己歪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又听李文征说:“你也是黄埔的老人了,我是看在同窗的份上,才劝你一句。咱们在党中又无根系,说穿了就是白手起家,好就好,要是有天不好了,你还能指望谁来救你?你这一身军功都是拿命拼来的,可不要凭一时意兴,站错了队,再引火烧身,让那些人都拿你来做筏子,划得来么?” 再后面就没有印象了,只记得李文征走的时候特别冷,大门开着,外面的寒风不停往客厅里灌。我蜷缩在沙发上,然后有人非要把我拉起来,我就说:“你别弄我......” 那人说:“睡在这儿要感冒的。” 我说:“我就要感冒......” 那人横着把我抱起来,我有点烦了,不停地推他,怎么也推不动。我就记得我特别生气,后来模模糊糊就睡着了。 |
入春以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紧张的时局却仍然没有任何起色。上千东北籍学生滞留在北平,衣食住房都成问题,市参议会外的驻兵几乎就没撤过,稍有口角,极容易就演变成暴力冲突。 北平又开始戒严,秋生管我也管得特紧,我不在家的时候要么就是在芸官那儿,要么就是在燕大。我常留在沈先生家吃饭,沈先生是很有资历的教授,他的配给粮本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去年还能炒几盘小菜,今年却基本只剩青菜就白饭了。秦简把省下来的饭菜都匀给了其他挨饿的同学,这让我每每在家都十分愧疚。几乎全城百姓都在挨饿,我们家却仍然衣食无忧,我几次三番想对秋生说这件事,但就在这年春天,小嫂又怀孕了。 这是小嫂的第二胎,秋生总算因为这事高兴起来,家里唯一郁郁寡欢的应该就是蒙蒙了。他好几次扯着我袖子说:“小叔,我不想要弟弟......” 我捏着他鼻子说:“不一定是弟弟,也有可能是妹妹啊。” 蒙蒙说:“我也不想要妹妹!” “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哥哥。” “哥哥可没有弟弟好。”我对他说:“哥哥会打你,要是有个弟弟,你就可以打他了。” “可我还是不想要......弟弟妹妹都不想要,不想要不想要不想要!”蒙蒙把头埋在我身上,两条腿不停在地上蹬来蹬去,我被他蹭得特别痒,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由揉着他的软发笑起来。 这时秋生恰好从屋里出来,蒙蒙一看见他,“哼”地扭头就走了。 秋生不明所以地问我:“我又怎么惹着他了?” 我跟他讲了刚才蒙蒙的话,秋生倒不怎么在意,只笑着说:“老大不喜欢老二啊,太正常了,一开始都是这样。” 我:“......” 我难以置信地说:“你小时候也不喜欢我吗?” 秋生掸了掸袖子说:“......咳,咳咳。” |
又过年了,祝大家新年好???![]() |
那年大概是五六月份,沈先生出差去南京参加一个研讨会,我因为腿脚不便留在了北平。 我厌恶夏天,因夏天多雨,我的腿伤总会犯,使我看起来愈像个残废。有时候听从医生的嘱咐,一整天都躺在床上,但膝盖上的旧患仍能疼得我满头大汗。我怕秋生自悔,不敢将这种颓废的心绪显露出来,等到稍稍好些的时候,就总是去广和楼。 芸官在那里唱戏。他那时极有名气,日常所排的戏也并不多,他若是登台我就在台下,他若是闲了,我就和他一起腻在后面的化妆间。 化妆间很大,是广和楼经理独给他准备的,外面用于化妆,里面实则是个两室一厅的暂住公寓。我吃了止痛的西药,就容易犯困,渐渐养成了午睡的习惯。我喜欢歪在那个竹榻子上,又滑又凉,也适于消暑。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 一阵子浅吟低唱,若有若无地传到耳中,原本还以为是在做梦,仔细听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我睁开眼,窗外的天幕又阴又沉,芸官侧立在窗边,连他的面孔也是晦暗朦胧的,只见穿着一件半旧的衣裳,是阴丹士林蓝色。 我点了根烟,听那唱词十分耳熟,就问:“这是不是红楼梦里的?” 芸官转过头说:“是,这是广和楼的先生新编的十二宫词,还没正式演过呢。” 我说:“那先唱给我听听。” 芸官微微一笑:“凭什么便宜你。” 我凑去他耳边说:“我是有报偿的。” 芸官极爱护嗓子,故而也不喜欢那烟味,就将我推了推。我对着窗外抽了一口,将烟吐出去,跟着咳嗽了一声。不料一缕烟灰掉下来,将台子上的窗帘烫了个窟窿。芸官说:“那布料贵着呢。” 我说:“我赔给你。” 芸官说:“你拿什么赔?拿你一个月一千万法币的工资赔?那能买什么,外面卖水果的都不收法币了。” 我悻悻地灭了烟头,说:“好啦,我不抽了。” 芸官看着我说:“这会子不抽有什么用?该烫的都已经烫了。” 我说:“以后也不抽了。” 外面下起雨,一滴一滴砸在青石地砖上,很快有了倾泻之势。芸官摇一摇头说:“那也不够。” 我见他眼中有隐含的笑意,忙问下去:“要怎样才够呢?” “怎样都不够,肉偿罢。” 我耳根喜滋滋地热起来,天边又滚过一阵巨雷。雨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筋疲力竭的时候,仍然听见外面排水的龙头“哗啦”直响。 第二天空气清新,路上都是被昨夜暴雨冲刷下来的残枝败叶。我本来是往家走,走到最里面的那个胡同口时,见一辆轿车横停在那里。车窗上挂着帘子,车门忽然打开了,前后各下来一个穿戴黑衣墨镜的人。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但见他们果然是冲我来了,左右也逃不掉,就被他们扣了手铐,推推搡搡地塞进车里。 车的后排还坐着一个人,正是保密局的李文征。他将一张稿纸从兜里掏出来,抖了抖,在我面前展开。 “看看,这是警察局的拘捕令,你哥哥亲手签了字的。我这可不是非法抓人。” 我盯着「许秋生」那三个连贯的钢笔字,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李文征先笑了一声:“看清楚了?”说着将稿纸重新叠起,放进兜里,又吩咐两个手下:“照规矩。” 那两个人拿出块黑布将我双眼一裹,紧紧系上,然后就听见发动机的声音,我的身子跟着往后一仰。 车开了好一会,我因为看不见,心中极度惊惧,勉强问道:“这是去哪?” 但再没有人回答我了。 |
我一路上都在想,秋生又是在闹什么名堂,到最后轿车终于停了下来,我被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着往里走。 脚下似乎是实木的地板,拐进一扇门,空气陡然凉快了一些。 我眼前的黑布被人解下来,适应了光线,看见这是一间和秋生的办公室有些类似的屋子。李文征提起热水壶泡了杯茶,端在手中朝我走来,说:“坐吧。” 我警戒地盯着他,李文征笑了笑说:“你不要紧张,我这儿虽然是保密局,但我又不会像从前日本人那样对你用刑。”他目光扫过我的左腿,又抬起头说:“我就是有一件事向你求证,你如实说了,我马上就让属下开车,送你回家去。” 我沉默了一会,说:“李叔叔想问什么?” 李文征说:“燕大教授沈复山,也就是你的先生,前些日子往上海去了,你知不知道他的行程安排?” 我微微皱眉,李文征仔细端详着我,说:“不是上海?那么就是南京了。” 我惊愕不已,自悔就这样泄漏了沈先生的去向,便低下头,也再不肯轻易开口。李文征手中拿着纸和铅笔,又问:“他是去南京做什么?要见哪些人?住在哪?” 他见我不吭声,就又走近了一些。他此时给人的感觉与从前来我家做客的时完全不一样,目光像刀子,令我头皮一阵阵发麻。这屋子里的光线也不怎么明朗,红木桌椅,走钟咔嚓咔嚓地转着,叫人透不过气。那些不好的回忆又从我脑海里翻涌出来,李文征站在我身旁,忽然拍了拍我肩膀。 我禁不住一阵颤栗,他微笑着说:“春熙,听话一点。” 我说:“我不知道,先生走之前并没有告诉我。” 我感到李文征搭在我肩上的手越来越沉,最后膝盖软下去,“砰”地磕在桌沿上。他一手按住我的腰,用脚将我左腿往外掰,那种钻心的痛立刻从膝盖骨头缝里钻出来,我满头冷汗,趴在桌上不住地喘气,没过一会,他又将我放开了。 李文征说:“真是可怜你,年纪轻轻的,身体却坏成这样。” 我撑着桌沿缓缓站起来,左腿却几乎失去知觉,无法承力。李文征在一旁收敛了笑意,淡淡说道:“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党国利益高于一切,这个道理我懂,你哥哥比我更懂。你最好还是配合一些,省得最后撕破了脸,大家情面上也不好看。” |
我说:“李站长,我们才不过几面之缘,看在家兄的份上我叫你一声叔叔,实在算不上有什么情面。” 李文征笑了笑,从抽屉里掏出把手枪,又拿起一块绢布,慢慢地擦着枪口:“春熙,你是个明白人,我也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沈复山是我保密局一直以来都在跟踪的共党,我党对所有激进分子,情有可原的,知错能改的,都可以宽容,但是对于沈复山这一类人,绝无姑息。” 我抿着嘴不说话,李文征手握着抢站起来,再一次走到我身边。 “你还是个学生,现在说出来了,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我直视着他,始终一言不发,李文征将枪抵上我的左腿膝盖,狠狠碾上去,我瞬间惨叫出来,伏在桌案上不住颤抖。接着“咔嚓”一响,是枪被扣开了保险,李文征说:“你不要以为上面有一个当官的哥哥,就可以肆无忌惮。进了我这保密局,谁也救不了你。” 一股残念从心底涌出来,眼前又是那阴冷腥气的牢狱,秋生手中拿着枪,缓缓抵起我的下颌......谁也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 我十指紧攥,衣衫顷刻间已湿透了,痛到极处,却毫无道理地想要牺牲。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执着什么,我从没有信过共产党,或许,也并没有那样在意沈先生,我只是反抗着李文征,就像在奋力反抗当年的日本人一样,以卵击石,徒劳挽救曾经的尊严罢了。 李文征见我并不屈服,放过了我的左腿,转而将枪口对准右边膝盖:“你不想彻底当个残废吧。”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眼角却急迸出泪,嘴唇哆嗦着连话也吐不出来。忽然听见房门外传来巨大的动静,有人说:“不行,这里只有李站长才能进——” “滚开!” 房门被猛地踹开。 李文征跟着收起了手枪,秋生快步朝我走来:“小熙,小熙......” 我猛地哭了出声,被他搂在怀里。 秋生胸腔不住地起伏,用气息在我耳边低语:“不要怕了。” 他直接将我扶了出去,我并不能行走,抓着外面走廊上的栏杆不住喘气。秋生说:“你在这等我一会。” 我没做什么反应,秋生渐渐放开扶我的手,又回到那间屋子里,“砰”一声甩上房门。我感觉疲惫极了,慢慢顺着栏杆蹲了下去,不远处摆着一盆盛放的栀子花,我闻不到香气。身后的房间里传出争吵,声音愈来愈大,几近嘶吼:“你大胆!今天审不出情报,明天死在战场上的就是一个个国军战士!要不是你左挠右阻,老子他妈早就抓到沈复山了,你还有脸在这摆架子!”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 ——半晌沉寂。 “你要签的我也签了,你爱审谁审谁,但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我不管他是国民党是共产党,你再敢动他身上一根头发,不要怪我不客气。” 秋生霍然走出来,带着一阵风,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我搀扶起来:“走吧,回家去。” 我十分怔忪,跟着他往楼下走,一路似乎迎着许多窃窃私语。 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坐在了车上,我透过反光镜看见前排秋生的脸,心中说不出是怎样滋味。 车开得很慢,路过一段集市,等着换配给粮的百姓从米行门口一直排到了街上,秋生不得不暂踩下刹车。我透过车窗望着米行隔壁的肉铺,上面一排铁钩子,挂着肥瘦相间的生猪肉。摊主人握着刀柄在砧板上砍骨头,扬起粗臂,使劲剁下去——咚!咚!咚! 血沫四溅。 我无比难受,忍不住地抓起头发,秋生听见声音转过头,我却已经摸索着去打开了车门。 “小熙......” 我扶着门把跌下去,肉铺的腥气跟着钻进鼻腔,我猛地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小熙!” 秋生赶忙下车了,想要扶我一把,我却下意识地狠狠一缩,将他躲开。 秋生手足无措:“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全身都在发抖。车玻璃上映出我无神的面孔,我静静看着自己,发现往昔的自卑懦弱历历在目,原来从没有自我身上离开过。我无力地对秋生说:“我没事......哥,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
其实我也弄不明白,战争是一个大背景,并非只有我一人经历过战火硝烟的日子,为什么旁人都可以安之若素地继续生活,独我不能适应,时时刻刻就像紧绷着一根弦,唯恐某一天,某一点,忽然受到了刺激,从此就真的全盘崩溃了。 我的心情坏到极处,不想与人说话,也没有回家,只身来到燕大的图书馆。小说传记太容易撩动感情,不能读,就读那些最为踏实的,诸如古代园林考据。我总觉得这些书要比人可亲太多,不会泄露心事,更不会妄加指摘你的软弱怯懦。 偶尔从图书馆出来,去食堂吃饭,感觉身后亦步亦趋总有人跟着,不知是保密局还是警察局的耳目,我也懒得去管了。我根本不想再与这些事扯上一丁点关系,只求安生,偏偏老天从不给我这种安生。 有一天晚上,沈先生突然现身在图书馆。 那时已经很晚了,一楼还有一些尚在自习学生,二楼早就是空荡荡的,我坐在二楼拐角处的服务台里,听见轻而缓的脚步声,抬头所见是一身熟悉的长衫。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怔怔瞧着他,沈先生带着一如既往的谦和的微笑走过来:“很晚了,还不回家去?外面都快没车子了。” 他将公文包搁在台子上,从里面掏出三本书递给我,一边说:“南京真是热,去开了几天的会,净流汗了。” 我心乱如麻,我知道一定有人在监视着我,却不知那些人躲在哪,只能连连摇头:“先生,您快走吧。” 沈先生却恍若未闻:“我是来还书的,有一本好像过期了,你查一下,看要交多少罚金?” 我哪有心情管这三本书,随手塞在了抽屉里,对他说:“有人要抓您,您快走,快......” 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楼梯口又响起一阵脚步声,这次上来的是李文征和他的手下。我无声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椅背上,沈先生的表情却依旧没什么变化,我这才明白了,他早就知道这里是有埋伏的。 李文征好整以暇地远远望着他,沈先生扣上了公文包,我忽然抓住他的袖子,摇头说:“不要......不要跟他们走......” 沈先生眼中充满了慈悲和怜爱,对我说:“不早了,赶紧回家去吧。” 我十指冰冷,不停地摇头,沈先生沉默了一会又说:“烦劳你,暂且不要告诉秦简。” 沈先生轻轻拿开了我的手,我眼泪顺着鼻翼滑下来,几近愤恨:“先生这样做......先生可替秦简考虑过吗?他几乎视您为父亲,您要是一去不回......为什么......有什么意义......” 我再说不下去了,连嗓子都是哑的,我已经不知目送了多少革命者的死亡,我真是痛恨他们这样干干脆脆,一走了之,然后把所有的痛苦余悲都留给亲近之人。沈先生背对着我站了许久,然后说:“春熙,我记得看你的第一篇文章,在《申报》上,就是「论——薛西弗斯的神话」。这个故事很多人都写过,我年轻时也写过,但还是加缪写的最好。他是怎么说的?” 我无法回答,沈先生转过身望向我,用目光报以鼓励。 我说:“薛西弗斯......所有沉默的欢乐都在这里。他的命运属于他,他的巨石也归于他......” 沈先生微笑起来,我颤抖着继续说道:“我让薛西弗斯留在山下......一个人永远会一再发现他的重负,但薛西弗斯揭示了更崇高的真诚,这真诚举起了巨石而否定了神祇......他也下结论,说一切都很好。此后,这没有主宰的宇宙,在他看来,既非无益的,也不是徒劳的。” “这石头的每一颗原子,在这充满了夜色的山上的每一片矿石,它的本身就形成一个世界。” “挣扎着上山的努力已足以充实人们的心灵......人们必须想象,薛西弗斯是快乐的。” 沈先生站在楼梯口,深深向我鞠了一躬:“保护好同学们,拜托了。” 然后安然地转身离去。 我看见薛西弗斯的巨石再一次坠入山谷,震落尘埃,发出徘徊的低沉的巨响,如人在苍茫夜色里抱膝长啸。 |
很多年以后,我辗转听说沈先生的秘密原来藏在他当晚还回来的三本书里。他被保密局抓去,另有人来将书取走,如此才获得了情报。不知他后来落得怎样的归宿,但那确是我见到沈先生的最后一面了。那之后,学潮仍在继续,饥饿仍在继续,贪腐仍在继续,唯一改变的是燕大从此失去了一个历史学教授,很多学生无课可上,人心惶惶。 有一天不知从哪传出了小道消息,说要征召东北籍学生入伍,去前线当兵打仗,以此来缓解北平早已不堪重负的粮食问题。 这个消息不知真假,但一经流传,整个学校彻底炸开了锅。胆子大的摔了课本骂骂咧咧,胆子小的直接哭起来,当初本是为了躲避战火才逃到北平,如今不仅“临时大学”未曾兑现,反而还要被送去战场当炮灰,谁能甘愿? 我被这样朝令夕改的时局搅得无所适从,忽然想起上个月,机缘巧合在秋生那儿看到的一份文稿,标题正是「有关东北学生后续安置之方案」。彼时只是匆匆一扫,如今再度回忆起来,更不能安坐。 我本来是想去找秋生问个明白,但他不在家里,我又去了警局,办公室里却也不见他的人影。 侍从将我送到门口就离开了,我忐忑地朝两向延伸的走廊望了望,见空无一人,就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秋生像是刚走不久,墨水瓶都还敞开着,我贴身站在桌子前面,暗自伸手去拽了拽抽屉上的铜扣,出乎意料,居然没有上锁。我将抽屉拉开,那里面放着许多文件,我手伸轻轻一翻,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风来,将那纸页吹得“哗哗”作响。我手忙脚乱的,脖子里都渗出冷汗,抬头又张望了一阵,见没有人来,方才又低下头去继续翻看。 我先是只用了一只手,后来越找越急,干脆蹲了下去。我终于摸到了那张很硬的纸,赶忙抽出来,还没有读完,一种熟悉的绝望感再次从背后漫上来。 我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居然没什么大的反应,就那样镇静地站了起来。 秋生在门外一顿,与我四目相接,然后缓步走过来。 我喃喃道:“哥,不能这样做啊。” 秋生看着我手中的稿纸,那种神情与当年处理“沈崇案”时别无二致,或许还要更冷上一些:“谁带你进来的?” 我怔怔望着他,没有吭声,秋生夺过我手中的纸,极严厉地拍在桌上:“我问你,是谁带你进来的?” 我震惊于国府不择手段,居然真能做出这种抓民充军的恶劣勾当,秋生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到了,慢慢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唯一念头就是跑出这里。但秋生一把将我抓住,我无论怎样也无法挣脱。我看着他的眼睛,冷冷笑道:“你也要抓我?” 秋生嘴唇微微颤抖,这回轮到他说不出话了。 正在此时,楼下传来几声警喝,我转头望过去,见是几个穿着白色校服的学生在往里闯。秋生沉默地拿出手铐,将我右手铐在镶嵌入墙的柜子上,然后匆匆下楼。我情知这手铐根本无法挣开,仍然泄气般对着柜门一阵踢打,背后突然“砰”地一响,我完全懵了,居然是枪声。 我僵硬地转过身,朝下望去,只见秦简双手端着手枪站在最前面,枪口远远对向秋生。 秋生这时身上是没有枪的,王正卿护在他旁边,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抬声对秦简喊话:“请你不要冲动,把枪放下。” 秦简双眼死死盯着秋生,握着板机的手指不停在动,半嘶半吼:“我只问你,我舅舅他,他到底去哪了?他到底活着......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秋生没有答话,秦简握着手枪更进一步,王正卿冷喝道:“立刻停止前进!” 秦简充耳不闻,周围警卫“唰”地举起长枪将他瞄准,秋生断喝:“不要开枪!” 警卫们有些犹豫,有的收起枪,有的仍然半举着,唯有王正卿目不转睛地瞄准秦简的要害,又说道:“我再警告最后一遍,再往前走,我将立刻开枪。” 秦简忽然笑起来,笑得好生可怕,赤红着眼望向秋生,叱骂道:“你们这一群狼狈为奸的败类——” 砰,枪响了。 秦简倒退一步,手中的枪也掉了,鲜血从他身前涓涓地冒出来。有两个学生猛赶上来将他搀住,他的双腿却像是在打架一样,软软地跌下去。 秋生转身猛抽了王正卿一记耳光:“说了不要开枪,为什么不听?” 王正卿目视前方:“报告局长,此人手持武器,且没有经过党外排查,属下必须保证局长的安全。” 秋生脸色煞白,看了一眼那些同行的学生,下令道:“一个也不准放出去。” “是!” 早有警卫跑去推上了外面警局的大门,另有几个去将其余的学生反押起来,秦简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秋生揉了揉眉心,乏力地道:“把他送到内部医院去。” |
请问,剧情上我是不是有点写放飞了![]() |
秦简没有活下来。 他口鼻上罩着呼吸机,大部分时候都一动不动,有一次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明显,在口罩上喷出一层薄薄的雾,我以为他会睁开眼睛,但是没有。医生告诉我,他这个时候是有意识的,虽然醒不过来,但我说的每句话他都能听见。我于是重新翻开那本《美丽新世界》,这是他最喜欢的,已经读得很旧了。我照着书念道: “在印第安人村庄外面光秃秃的石源平顶上,他完全孤独了。月光下的岩石像漂白了的骷髅。高崖下的山谷里郊狼在对着月亮嚎叫。他受伤的地方很疼,伤口还在流血。他抽泣,并非因为痛,而是因为孤独。” “他一个人被赶了出来,进入了像骷髅一样的岩石和月光的世界。他在悬崖边上背着月光坐下了。他向下看看石塬漆黑的影子,看看死亡漆黑的影子。他只要向前一步,轻轻一跳……他把右手伸进月光里。” “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几秒钟滴一滴。” “一滴,一滴,又一滴。” “明天,明天,还有明天……” “他已经找到了时间、死亡和上帝。” 我读着他反复标记的这一段话,眼泪又开始往下流,我想起在武大刚刚遇见秦简的时候,那一年的春天,记忆也变得遥不可及。 我望向窗外,窗外漆黑一片,只剩下两列梧桐树的森森凄凉的影子。我想或许黑暗才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貌。光明一直是我们的理想。 秦简就是在这个时候死去了。 呼吸机发出刺耳的警报,值夜的医生护士都赶了进来。我安静地站起来,让出空地,头靠着墙,看着他们一阵手忙脚轮。有个人拿出手灯照了照秦简的瞳孔,一言不发,然后所有的人就都不再抢救了。 我闭上眼睛站了许久,忽然迈步往楼下走。 秋生派来监视我的两个人原本都在走廊打瞌睡,一听见动静,立马醒了,紧紧跟在我身后。我无处可去,就去了警察局后面的那片大操场,天刚朦朦亮,秋生负手站在跑道边,王正卿一圈一圈地在跑步。 我眼看他从远处的弯道慢慢跑到了我跟前,握起拳头就挥过去,被秋生拦下了。 我吼道:“你放开我!” 秋生一言不发,却用力死死将我制住,我咬牙切齿地说:“他杀了秦简,他为什么不偿命?” 秋生望着我说:“小熙。” 我转眼看向王正卿,他白色的衬衫因汗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口中不停地喘气,透出疲惫虚弱。他的目光深不见底,却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我,任由汗珠顺着脸颊滑下去。他说:“我有罪,自然有军事法庭来审我,轮不到你对局长大呼小叫。” 我恨得只想打人,可秋生怎样也不放开我,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且看吧,好不好,善恶自有天收。” 王正卿还要说话,被秋生训斥了一声,便又沉默地朝前跑去。 秋生这才将我松开,我的手腕都被他抓得阵阵酸痛,我看了他许久,终于说道:“哥,你辞职吧,别再干了。” 秋生沉默了一会:“我不能辞职。” 我说:“哥,你看一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三年前在武汉,谁都知道你是立有赫赫战功的少将,是抗战英雄,可现在呢?你想想那些学生,想想他们眼里的那些敌意、憎恨,你好好看一看,在他们眼里你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秋生举目望向远处,淡淡说道:“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是,你可以不在乎。但我在乎。我想要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兄长,他有经天纬地的报复,有信念,有理想,他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英雄,而不是整天逮捕学生草菅人命的警察局长!” 秋生这次沉默了良久,太阳渐渐升起来,耀眼的晨光却照得他面无血色。他将目光慢慢收回来,看着我说:“小熙,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个军人。” 我望着他棱角分明的熟悉的相貌,笑道:“你不是,你当然算不上什么英雄。” 我转身要走,眼前却是一阵眩晕,几乎站也站不住。秋生再要来扶我,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别碰我,我没你这样的哥哥。” |
我和秋生吵了架,自己心里也不好受,那几天就一直住在芸官公寓里,过得浑浑噩噩。芸官劝慰我说:“你又不是皇天菩萨,一瓢水,还指望能救这天下人么?人都是要自救的。” 我望着窗外打卷的叶子:“我谁也救不了,从小时起就是这样。” 芸官淡淡叹了口气:“你看,你又自寻烦恼了。” 此去又过了不久,原任北平市市长何思源引咎辞职,朱自清先生又因病住院。学生食物、居所均无着落,且还要忧心征招充军之事是否属实,学界普遍都是一副沉郁之态,就像暴雨之前那种湿压压的宁静,宁静中又带着逼仄。 我有一日回家,天已迟暮,想象中四合院里应散着炒菜的油香味,现实却是米行外面,等着买粮的队伍仍然排作弯弯曲曲的一条长龙。 我见一个妇女挎个篮子站在末尾,一只手牵一个孩子,又还时不时踮脚朝前张望。孩子不停说饿,妇女一开始没有理会,又见两个小孩抹着眼睛哭起来,才不得不从篮子里掏出一个馒头。她将馒头分成两半,一半放回篮中,一半又仔细地分成均匀两份,这才弯腰递给两个孩子。小孩眼中立马就有了精光,双手捧着,转过身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我心里真是一阵阵酸楚。 回到家,远远见秋生抱着季年坐在台阶上,季年低头看着书,秋生的目光却飘向远处,沉声缓缓地背诵:“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我当时把这当作虚情假意,冷着脸对秋生说:“原来局长也会背朱先生的文章,不知道李公朴、闻一多,这些人的诗作局长亦能背否?” 我在心中冷笑,这种情绪在与他四目相接时也没有丝毫收敛。秋生眼中带着难以言说的哀痛,沉默地回房去了。很多年后我还会常常想起他这时的背影,后悔自己当时并不相信他的真情。 而后有天中午,王正卿满头大汗,急匆匆地来到我家。小嫂去厨房给他倒了杯凉水,王正卿一口饮尽了,说:“多谢。” 又说:“局长命我来,把夫人和少爷暂且接到别处去。” 小嫂不由蹙起眉:“这是为什么?” 王正卿说:“上午学生在天安门前闹事,没有结果,这会正满肚子怒火要往东交民巷来,还说要烧了隔壁议长的房子。局长怕有个万一,才叫我先过来一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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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并没有谁注意到我,场面太过混乱,所有人都在你推我搡。我几番挣扎,爬上一个石墩,最后举着喇叭喊了声“同学们”,却没有声,想了一下才发现是把手上的开关没有开。我于是又拧开开关,喇叭“嘤”地一阵鸣响,太过刺耳,倒使许多人都回头朝我看来。 我并不喜欢被这么多人注视,沈先生还在的时候,我偶尔替他在课上点名都会脸红心跳。我望着那么多双眼睛,紧张极了,我都不知道最后究竟是怎样开口的。 “同学们......”我紧握着喇叭:“我是沈复山先生的助手,先生在燕京大学教授历史,你们当中很多人,应该都听过先生的课。” 站我近前的学生率先安静了下来,有一个扎麻花辫的女生说:“我认得你。” 我勉强一笑,朝她点了点头,又一个站在后面的男生忽然说:“沈先生还在吗?” 我像被人当头一棒,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人群中此起彼伏又有人问:“沈先生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我有些无助,放眼时却望见了秋生焦灼的脸,我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定举着隐蔽的枪口,倘我不是他的弟弟,只怕一下秒就会被子弹打成筛子。我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倘若先生还活着,他最希望看到的一定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好好的。” 一个男生喊道:“粮食都被上面贪走了,如今还要抓我们去充军,我们不过是来北平读书的,我们还能相信谁!” “你们可以不相信国民党,也可以不相信共产党,你们可以谁都不信,但是你们一定要相信自己。”我望着那些炯炯的眼睛:“同学们,我们的祖国要发展,不是靠蝇营狗苟的政治家,我们需要懂教育,懂经济的人,我们需要学者,需要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我们都不是孤身一人站在这里,我们在家是儿子,是女儿,是长姊长兄,是弟弟妹妹。这里没有人爱惜我们的性命,但是我们自己要爱惜啊。” 东北的学生都久离故乡,这几个月来还过得衣食不饱,底下渐渐有人啜泣成声,秋生不知什么时候却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他朝我伸出手道:“下来!” 我对他说:“再等一下,我还没说完......” 他低吼:“下来!” 我抬头望去,群情刚刚平复一些,我还想劝说学生接受谈判,能派出面与参议会交涉,但秋生全然不管这些。他直接爬上来要将我架下去,我不肯顺从,正纠缠时,忽然听见“砰”的一响,秋生瞬时搂着我扑在墙上。我犹在耳鸣,他手肘上却已流出血来,我惊叫道:“哥!” 秋生对我说:“下去。” 我只得先下,然后又扶着秋生下来,我回过头,看见远处又开来好几辆大卡车,上面满载着军装士兵,刚一停稳,全都手持着枪迅速从车上跳下来。他们围成了一个更大的圈,将学生和警察全部包围其中,这时又有两辆吉普一前一后地开过来,前面下来的人不认识,后面下来的乃是王正卿。 王正卿急匆匆地跑过来,对秋生说:“陈司令来了。” 秋生一手捂着伤口,脸色十分难看,他还没有走出几步,那陈司令已经大步迈到了他面前,高声叱道:“荒唐!堂堂警察局,居然被一群学生牵着鼻子走!” 王正卿不由握拳,秋生却站在原地,生生受了这样的责骂。我不知这陈司令究竟是什么官职,但在北平,我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对秋生这样无理。 那陈司令又对手下说:“再有敢硬闯的,直接开枪!” 秋生这时方说:“傅总司令的命令是不准开枪,凡近学生者,一律徒手。” “那傅总司令有没有叫你纵容学生一味打砸抢烧?来人,给我下了他的枪。” 我听得一震,王正卿立时就要走上前去,却被秋生拦下了。秋生平静掏出腰上的枪,单手取了里面的子弹,将枪交出去。 王正卿道:“局长......”秋生望着那陈司令说:“您是上将,可以下了我枪,却不能卸我的职,除非是南京亲自发的电令,否则我仍是北平市警察局局长。” 他目光一扫,王正卿点点头,取过我手中的喇叭高声道:“全体都有,向后转!” 全部的警察都向后转去,手执盾牌,将持枪的士兵完全挡住。 陈司令震怒道:“许秋生!你胆敢如此分裂党国!” 秋生充耳不闻,转身对几个近处的副局长说:“传我命令,警察局的人有谁敢动枪,国法必不饶他。” 那陈司令在一旁冷笑:“你这样亵渎职守,且看国法饶不饶你。”又对左右:“把他带走!” 陈司令的副官得命,上前来就要铐住秋生,秋生目光阴郁,淡淡道:“我自己会走。” 我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只见秋生要被人押走了,才无措地道:“哥,哥......” 秋生在车门边停下,回头望我一眼,却是笑了笑,眼中带着安抚和温柔。我不知不觉已淌下泪,他用口形对我说:“不要担心。” |
秋生倒是当晚就回来了,一回来便接到电话,似乎是十分要紧的。我从门隙里看见他站得笔直,左手臂弯里端正地捧着一顶大沿军帽,因为没有刻意握住听筒,另一头说的话也隐隐传出来一些,带着奉化口音:“......每一张我签了名字的毕业证上,都印着黄埔校训......是亲爱精诚。如果有谁违背校训,干出分裂党国的事情,那他就不是我的学生......警察局的事先不要干了,明天一早,立刻回南京。” 而后便是电话的“嘟嘟”声,秋生犹还握着听筒,过了很久才放下。他目光中少有地流露出一些软弱和茫然,我不忍看,未等他从书房出来就先离开了。 |
秋生因措置失当而被罢免,叫回南京述职。说是述职,可谁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一向对他们那派没什么正面印象,总想起软禁啊暗杀那一类手段,心里惴惴不安的,又不敢说出来。小嫂已经有孕四五个月了,肚子渐渐地显出来,秋生却又不能陪在近旁。 小嫂只身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抚着小腹,秋生半跪着,侧脸贴耳去听那声音,听了半晌笑道:“这一回,必该是个女孩了。” 他此刻又是丈夫和父亲了,只能从容不迫。小嫂问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秋生说:“不会太久,你放心。” 小嫂沉默不语,秋生轻轻地吻她的眉心,闭上眼说:“对不起。” 第二天我送秋生到火车站,一路无话,我只盼他能平平安安地早些回来。 |
七五学潮在全国掀起了轩然大波,各地的学生运动愈演愈烈,随之带来更多的镇压、逮捕、传讯和暗杀。我几乎不再打听学校的事,一直在家中陪着小嫂,有一天王正卿登门,说要拿回警察局的一些文件。我去书房里帮他收拾,他走后,我又坐在秋生常坐的椅子里发起呆。 我随手拿过一本书,见是《朱自清文集》,翻开扉页,那上面空白的地方留着两行钢笔字,乃是: 万事毋念。尾页另附车票。等读完这本书,身体康健,当能家去。文征,1943年2月21日,重庆。 我没想到这本书会是李文征送给秋生的,算一算时间,那会小嫂还怀着季年,我沉醉鸦片,秋生被人从狱中救出来,后又送至重庆养伤。我再翻到尾页,不出所料,那张「重庆至武汉」的火车票从没有被撕下来。秋生当年就没有回来,直接被送上前线,再接着就是鄂西会战。 我心生念想,我和他曾有三年未见,天各一方,彼时我一直在心中恨他,如今重提起来,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我索性去将他这些年的书稿一一整理了一遍。秋生所写的几封家书均很短,最长的一封是在鄂西会战前夕,依临战惯例,写给小嫂的一封遗书: “我今奉命担任鄂西要塞守备,原属本分,故我毫无牵挂。仅妻少子幼,乡关万里,又每念及熙弟,恐于黄泉再见父母,亦无颜面……战争胜利后,留鄂抑回苏自择之。家中能节俭,当可温饱,穷而乐古有明训,你当能体念及之。近年戎马生涯,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然而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欢乐……” 我眼眶一酸,仰起头去,假如一切重来,我该对他更好一点,我该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他是个好兄长,也是个好父亲,他是个好人,只是时代殊异,让一些都变得身不由己。 |
接下来的事多可以简述。秋生在南京待了数月,音信寥寥,等再回到北平时已是冬月。新年钟声与各地国军全面战败的消息一起到来。好像就在不久前,蒋总统才发布了抗战胜利的简短演讲,说正义必将战胜强权的真理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证明。如今他却在广播里说,时逾兼旬,战事仍然未止,和平之目的不能达到......因决定身先引退,以冀弭战销兵,解人民倒悬于万一...... 蒋先生的下野使秋生魂不守舍,即是家中又添了弄瓦之喜,他也没有再高兴过。 秋生的小女儿名叫婉言,生在民国的最后一个冬天。国民党的崩颓溃败昭示着又一个时代行将过去,下一个时代会属于谁呢?谁也不能知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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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的下半年很混乱,记忆中多是失眠的北平的夜,和楼上小婉言咿咿呀呀的哭声。我记得有天晚上,我睡得很浅,躺在床上,听见楼下隐约的一声门响,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可能真是兄弟之间天生的感应,我就觉得秋生那晚会出事,趴在窗边往下一看,真是秋生独自出去了。我什么也没想,就趿着双拖鞋跟下去,初夏的夜晚,一路听见蝉鸣,还有那种不留神就会吸进鼻腔的小蚊子。 秋生走的很慢,他来到警察局背后的那片平厂,曾经王正卿因伤了秦简的性命而被罚在这里一圈圈地跑,跑的汗流浃背,我也不肯原谅他。 秋生倒没有跑步,而是去一旁的架子里取来一个篮球,在地上拍得砰砰作响。他动作流畅而熟练,或许这是他从前在校时常做的运动,但于我看来却十分陌生。他站定,投篮,小跑着将球捡回来,继续再投。他一开始总能投进,后来就失了准头,纯粹是在消磨体力。我感觉他那晚可能投了有几百个几千个,因为到最后他终于连抬起胳膊的力气也没有,我一直坐在花阴下的长凳上看着,我被咬了一身的包。 秋生不再去捡渐渐弹远的篮球,孤身站在原地,无力地道:“小熙......” 我不知他是何时发现我的,但我立刻就走了过去,秋生满额的汗,我搀扶着他在一旁坐下。 天上的月亮很远很远,夜里一直有风,秋生出的那一身汗也已经干涸了,他才终于肯对我说话:“我有那么一会真是想......就和正卿一样......可我又想到你小嫂,还有季年和婉言。” 他没有抬头,就望着地上的月光浅浅叹息:“小熙啊,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当时特别想哭,我头一次觉得秋生这样可怜,他从前是家中长子,后来是我的长兄,再后来是丈夫,是父亲。他成名成就得那样早,到头来国民党一败涂地,他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该怎么办呢,他能怎么办,他连哭都不知道怎样哭,他只会像这样自苦。我极力压下情绪,握起他的一只手,慢慢地平静地说:“你随他们一样,到台湾去吧。” 秋生沉默一会,反问我:“当年项羽为什么不过江东?” 我说:“他丢了江山,没有颜面。” 我又说:“可你不是项羽。国民党丢了江山,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应该带着小嫂和孩子们去台湾。” 秋生望着我,望了很久,最后只是很无奈地笑说:“虽然不是项羽,时至今日,我也再无立锥之地。待在哪里都一样。去哪里都不重要了。” 我蓦然想起去年除夕他点的戏,那一出《霸王别姬》,芸官又轻又细嗓子在我脑海中久久回荡——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彼时欢声笑语,此刻却如丧钟一般声声惊报,敲定了秋生无可脱去的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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