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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二十年 (兄弟,现代)[第3页] |
作者:用户名它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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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晚上,我,哥哥,还有阿姨家的两个儿子睡在了西屋的炕上。我满怀心事,不能闭眼,索性悄悄的摸出房门,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坐下。 天阶夜色凉如水,星月流光相皎洁。 我抱着膝盖听着蛐蛐儿此起彼伏的叫着,摸出手机来给哥哥发了条短信:要不要出来一起坐坐? 过了半分钟,手机嗡的一震,摁开屏幕:要不要回来一起睡觉? 我抽抽嘴角,继续发下一条:咱俩好久都没有抵足谈心了,老哥! 足足等了一分多钟,才回过来轻描淡写的一句:……瞎用什么成语。 我牙关里切了一声,谁瞎用了,才没有!狂按键盘,发过去一连串的“出来出来出来……”足足凑满70个字。 过了两分十五秒,手机才又震起:做什么?搞得像夜半幽会一样。 我咯的一笑,“大爷你出来嘛,人家都等你好久了。” 这次倒是秒回,“你欠揍了。” 不大一会儿,哥哥就披了件衬衫从屋里慢悠悠的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我的外衣。我朝他晃晃手机,笑道:“不会真是出来打我的吧?” 哥哥朝我后脑勺扇了清脆的一巴掌。 |
他将外衣展开披到我身上,坐到我身边来。头顶的夜空穹顶低垂,群星璀璨,一条流光闪闪的天河横贯南北,这是在灯火辉煌的城市里绝难见到的景象。我仰头痴痴望着,“你看这像不像诗里说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我偏过头看着他的侧脸低声道:“哥,你怕死吗?” 他的目光带了三分讶异,从我身上掠过,把头摇了摇。 “你骗人。”我苦笑一下,“肉骨凡胎,谁能不怕死?你要是真的不怕,那天晚上,你就不会又哭鼻子又抽烟的发疯了。” 哥哥垂头摩挲着手机屏幕,眉眼深沉。 我劈手把手机从他手里抢了过来,熄了背景灯藏在背后,静夜里霎时间只余朦胧的星月光芒。哥哥的眸子里闪着一点一点细碎的银光,我迎着他诧异的目光道:“你不要打字给我看,这里这么暗,我也看不清你的手语,你,你就听我说。” “自从医院确诊以后,这几个月以来,你对吃药治病一点都不上心,前天你还背着妈妈把降血压的药又倒回去了。哥,你其实一直在想着死,是不是?” “从小我最佩服你,就算你先天生病,你不会说话,你还是那么厉害,成绩好,字也好,文章也好,人人都夸你。你总是跟我说,知足常乐,人定胜天,否极泰来。我一直觉得你那么通透,一直想把自己活成你的样子。怎么到了你自己身上就不行了呢?难道你教我的那些大道理,都是说说而已的吗?” 哥哥垂着头静默的听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却忽然起身。 我惊道:“哥!” 他并不理会我,抬手勾起门闩。 “李景安!”我悲上心头,压着嗓子红着眼圈吼道:“你觉得自己特别高风亮节是不是?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啊?” |
哥哥的身影蓦然僵住了。 我起身挡住门锁,抓起他双手手腕,哀求道:“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医院就说你活不过十岁,可你现在还活着。还有,还有以前你也做过透析的,他们都说做上透析就一辈子离不开透析了,可你后来也好了。你福大命大,这次肯定也一样。” “哥,我求你,你别拿自己当累赘,爸妈和我谁都没有拿你当累赘。你好好活着,你活着这才是家。” 我听到他悠长无力的一声叹息,瞬间泪湿眼眶,哽咽道:“你就算…就算为了我不行吗?你是我哥哥,我离不开你啊。” 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我甚至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会化作尘土,再也不能对我温雅的笑,不能揉我的头发,不能在白纸上写出漂亮的文字。这世上所有他曾存在过的痕迹都会日渐消弭。我不能想,不敢想,哪怕念头一动眼泪都会止不住的淌下来。 这一天晚上,哥哥终究没能给我任何承诺。但是在之后的一天,他的情绪似乎渐渐的好了起来。 上午我们沿着田埂散步的时候,哥哥眺望着远方的连绵的山黛,很轻松似的舒展着手臂,眼睛里有这些日子少见的神采。 田里的玉米已经长到了腰际,铺天盖地望不到边际的青绿。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潺潺水声,鼻翼里都是植物的清香。 哥哥飞快的按着键盘,在记事本里敲下一段话:“从前在书里看山看水,常常心向往之。今天在这野地里,好歹也算返璞归真了,勉强能得三分神韵。” “看山看水,”我低头看着一直蚂蚱蹦过田埂,笑道:“你想看哪里的山水?” 哥哥微微笑着摇摇头,过了片刻他又道:“等你高考完以后,我希望我们能有机会一起出去走走。” 等我高考完以后,“那还有四年呢……”我沮丧的开了个头,突然全身一震,惊喜道:“哥,昨晚上说的,你答应我了是吗?” 我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一蹦跳刘海就挡了眼睛。哥哥伸手给我拨开,含笑点头。 我激动的几乎要蹦起来,抓着他的手叫道:“你答应我,回去以后好好吃药好好治病,咱们拉钩,谁玩赖谁是小狗!” 这一刹那,整个世界都明媚了起来。 【17】 就在这一天下午,哥哥再次发病了,是我从未见过的来势汹汹。 起初他只是表示有些头晕,一直吐直到吐出黄绿色的胆汁,还不到两小时,他便全身滚烫的烧起来,神志不清,浑身颤抖,呼吸的声音像是有人将他的胸膛生生撕裂。我们将他送上救护车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咳血,新鲜的血,猩红猩红的,顺着他的嘴角涌出来,淌到我的手心里,滚烫滚烫。 |
哥哥在ICU里抢救了整整七天才醒来。 我透过玻璃窗看他,只见他全身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被一大堆仪器所环绕着。我听不见他一点点的声息,甚至不能看到他的表情。 陈医生对爸妈说,他的情况不太好,即便这次抢救过来了,依靠透析恐怕也不能维持太长时间了。 “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肾移植,一旦成功了,景安就可以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你们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妈妈紧紧抓着爸爸的胳膊,问道:“移植成功的话,我儿子真能好吗?” 陈医生沉吟一下,推推眼镜道:“我必须跟你们实话实说。这个手术风险很高,费用也很高,会有排异反应。术后五年的存活率一般在60%。如果是亲属肾,效果可能还要更好。手术成功后,仍然需要终生服用免疫抑制剂,药物费用,”他透过眼镜片依次扫了我们三人一眼,“也不是小数目。” 爸爸抬起头,这七日里,他嘴角边的两道皱纹似乎变得更深更长,让他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愁苦的味道,“每个月,要多少钱?” “大概,几千块吧。” “每个月都要几千块?”爸爸不能置信的喃喃道,脖颈似乎是被人瞬间打断一样,弯折了下去。 半晌,他才重新吐出一口长气,“谢谢医生,我和我爱人再考虑一下。” 我插嘴道:“如果亲属可以捐肾,我们是不是要先做配型?” 爸爸一把钳住我手腕,低声道:“先回去,配型的事,等等再说。” 我愕然的随着他出了房间,爸的手指紧紧地捏着我的手腕,骨头都要碎掉似的疼。我抽了抽手,叫道:“爸!为什么不直接做配型?这个肾好像很难配得上,如果我们三个人可以捐一个肾出去,那哥哥不就有救了吗?” 爸垂着头不应声,妈却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心里揣了七分疑惑,第二天学校午休的时候,便拐进了一家黑网吧,打开机子,迫不及待的开始查肾移植的相关资料。百度上说,肾源非常紧缺,可能等上四五年也排不到一个合适的肾。亲属肾是最好的选择,缺少一个肾对健康人来说不会产生太大影响,单肾者正常生活在医学上是完全可行的。目前我国的肾移植者十年存活率已经达到40%左右了,我还看到一个病友分享的经历,他做了肾移植至今,已经正常生活整整三十年了。 既然如此,爸妈为什么对肾移植这件事讳莫如深?如果是为了钱,我曾见过学校里为一个生了癌症的同学发动捐款,我们可以去借,可以求助社会,钱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的呀! 我很着急,也很难过。可是我没有办法,这件事情太大太大,我却还没有长大。 这天晚上我去医院探望时,哥哥朝我略略举起一只手,隔着玻璃窗静静的注视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便觉得心中越发难过了。陈医生从ICU里出来的时候,我趁着爸妈不在上前拦住他,小声道:“陈叔叔,我想给我哥捐肾。” 陈医生并不惊讶,他也随着我向玻璃窗里望了一眼,“捐一个肾虽说是可行的,但是终归会对你以后的生活有些影响。比如,不能做重活,生活要节制,还有,一旦你将来也患了肾病,很有可能就是致命的。考虑到你哥的病是先天的,我们不能排除有家族遗传的可能。” 我稍稍一惊,旋即又冷静下来。将来那些没影的事谁能说准,到了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也只好搏一把。 他朝我笑笑,“怎么,你爸妈是有这个意向了吗?你是未成年人,他们如果不同意,你愿意那也是不作数的。” “啊。”我含糊的应了一声,心里略微紧了紧,有些奇怪他的口气怎么就那么笃定我会是合适的捐献者,“那我们还需要做配型吗?” “不需要了。”走廊那头有护士在叫他,陈医生疾步迎了上去,很快的说道:“你两岁的时候,你爸妈就给你做过配型了。你很合适。” |
看来大家都对文里父母有很多怨言。弟弟的出生就是一场有目的的存在,他得到的很少却负担了很多,很不公平。 不过我想到一个蛮有意思的问题,如果大家是文里的这对父母,大儿子身患重病,你们会不会选择再生一个以保证百年之后哥哥不至于饿死病死?当大儿子生命垂危,只有小儿子能救,你们会不会要求小儿子捐出一个肾脏以求双赢?这个问题似乎有很多种解法,可是我觉得,哪一种都不对,可哪一种也不能算是错的。 |
我在走廊里呆坐了很久很久。 玻璃窗里面的哥哥已经再度昏睡过去,眼睛下面的两团黑影让他的面色透出一股灰败的气息。这是他住进ICU病房的第十三天,仍然没能完全脱离生命危险。他每天清醒的时间很短,大多时候都是这样无知无觉的昏睡着,各式各样的管子插满了他全身的孔窍,尽力维持着生命的运转。 这间病房里每天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很难相信仅仅十几天前哥哥还在满天星灿底下同我发着逗趣的短信,还同我拉钩保证会好好治病好好活着。也很难相信,生命原来脆弱到这种地步。 在这种情境下,我居然很容易的就接受了年仅两岁就被父母选作器官供体的事实,甚至心中都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无非,只是更加确定了我存在的意义而已——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秒,这一生就注定要为哥哥活着。 我很安静的回了家,照常在医院学校家这三点间来回穿梭,只字不言。我等待着父母向我开口的那一天,开口要我为哥哥献出一个器官,这颗早为他准备好的肾脏已经在我身体里长得成熟了,在合适的时机,应该派上用场了。 我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这样要求我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些心疼我此后的人生,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哥哥在挣扎,我在沉默,爸妈在奔波。 哥哥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二天晚上,爸爸将近十点才拖着脚步回了家,进门就扑倒在床上睡死过去,四肢摊开喘着粗气,疲惫不堪的样子。我多少也知道,哥哥在ICU里住了十八天,这十八天的费用足以摧毁我们过去十八年的努力,家产耗尽,债台高筑,一切重回原点,原也不过朝夕之间。 前些天爸妈撕破脸皮去那家出了医疗事故的医院大闹了几场,闹到整个医院人尽皆知,以哥哥最终也没能开口说话为由,毁了当初协定的条约,硬生生又拿了八万元的赔偿金。出来的时候有人在背后骂道:“讹人,真是不要脸!”爸爸只是抱着怀里装钱的背包,咬牙道:“老子早他妈没有脸了!” 我趴在门边悄悄的看着他,爸的胸膛在睡梦里一下一下,大幅而缓慢的起伏着,就像有人在他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那样沉重艰难。 我怨恨他,可我也心疼他。 【18】 哥哥的录取通知书在2009年7月份,飞进了我的家门。 鲜红色的特快专递,烙着省大金灿灿的校徽。哥哥最终没能走进他梦想的临大,不过作为替代,省大也着实是所很不错的学校。 尽管我们都明白,哥哥现在这种状态,恐怕很难在八月底去学校报到了。但是我想,这纸通知书终究能予他一些安慰,告诉他,他过去的种种努力毕竟没有白费。 七月底的北境正是盛夏,我从公交车上下来,走进正午烈烈的阳光里,顷刻间就出了一身薄汗。我手里提着饭盒,包里揣着通知书,熟门熟路的走到六楼的612病房,哥哥正靠着床头睡着,被子翻在一边。这次入院以后,他变得疲乏嗜睡,睫毛长长的垂在微微发青的脸庞上,嘴唇淡白缺了血色。他的手里还夹着打发时间的书,是一本卷了边的《基督山伯爵》,正敞开在最后一页上,打了横线的铅字醒目的跳入眼帘: “……只有体验过不幸的人才能体会最大的快乐。莫雷尔,我们必须体验过死的痛苦,才能体会到生的快乐。所以,我心爱的孩子们,享受生命的快乐吧!永远不要忘记,直至上帝揭露人的未来图景的那一天以前,人类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 我轻轻的将书抽出来放在床头,摸到哥哥消瘦细长的指骨,是冰冰凉凉的。 |
哥哥马上就醒来了。他靠在枕头上眼神迷迷蒙蒙的看着我。 我把通知书抽出来给他看,笑道:“哥,你看,你考上了。” 哥哥直起身子,我将信封交到他手上,由他亲自撕开封口,里面掉出来一张录取通知书,一张工行的银行卡,一本新生手册,一张路线图,和一份学校的宣传画册。 我颇新奇的一样一样摆弄着,哥哥却只是来回翻看那本画册,那里面有湖光山色,有白色天鹅,有气派的图书馆,有沧桑的石雕,还有年轻人的朝气蓬勃。哥哥看了半晌,随手又把它装进信封丢在一旁,脸上见不到半点笑容。 我一时愕然,“哥?” 哥哥没有理我,他自顾自的打开饭盒,慢条斯理的吃起饭来,手腕翻转间,袖子滑落,露出手肘上一片针眼和细瘦伶仃的臂骨。 我有点慌,“哥,你…你不高兴了吗?哎呀我真蠢,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的,”赶忙手忙脚乱的把信封收起来,“咱们不看这个了。” 哥哥在我的惶惶然中细嚼慢咽的吃完这餐饭,他吃得很少,只吃了一半不到就扣了盖子,重又拿起书笔,目光却一直失神的盯在一个地方。我总觉得这次死里逃生后,哥哥的性子也变了,相较于从前的温润柔和,倒多了几分阴郁和沉默。他现在很少跟我交流,懒怠写字,必要时就靠手语比划。 我很难过也很自责,懊恼自己不该把通知书拿来让哥哥见了伤心,我靠在他床边一声一声不停的认错和开导。过了好一会儿,哥哥才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让我心头轻轻的一颤,我从未见过谁的眼神中能同时饱含着这么浓重的悲伤和欣悦,他抬手一如从前般揉了揉我的头发,我看到那书页上多了一行字: 我的景年长大了。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才郑重的点头道:“对,我长大了。”我托起他一只冰凉的手,望着他棕色的瞳仁道:“哥,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现在应该轮到我照顾你了。” 我起身收拾起饭盒,提起背包,低声道:“你放心吧,你会没事的,你以后会好好的上大学,会离开医院,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你一直…”我觉得鼻子有点发酸,赶忙忍住哽咽,“你一直都是爸妈最爱的儿子。” |
这一天晚上,我一直等到爸爸深夜回家,迎上去开门见山的说道:“爸,我愿意给我哥捐肾,越快越好。” 爸提着包的手臂顿住了,就那么直僵僵的愣在原地,然后他一言不发转身往屋里走去。 我跟上去平静道:“我知道我的配型是成功的,我自愿捐出一颗肾,只要能救我哥活过来。” 我抢步绕到他面前去,再次道:“爸,我自愿的。” 爸爸沉默许久,捏着包的手指紧了又松,张了几次嘴,才轻轻的吐出两个字来,“不行。” 我愕然。 爸爸绕开我进了卧室,坐在床上疲惫的揉着眉心。 “不行?”我的声音瞬间拔高了三度,“那哥哥怎么办,让他等死吗?医生都告诉我了,两岁的时候就给我做配型的难道不是你们吗?” 爸爸抬起眼睛,嘴唇发抖的望着我,半晌,却仍是,“不行。” 我愣愣的瞧着他,眼前飞快的闪过哥哥委顿在病床上了无生气的模样,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要给我哥捐肾,我不能看着我哥死!” 爸也看着我咬了牙,他突然大步冲到我面前来,我几乎以为他要打我了,下意识伸手护了一下,却见爸爸只是死盯着我,一字字道:“你是未成年人,没有我和你妈的同意,就是不行。” 这两个字,像是大锤一般砸在我耳膜上,我只觉一颗心颤抖得厉害,软弱的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顺势跪倒在地上,仰头望着他哀求道:“爸,我得救我哥呀,我得救他,爸……” 爸的全身也在抖,他凝目望了我良久,砰的一声紧闭了房门。 |
爸爸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喑哑的带一点鼻音,“我不能让你也冒这个险。你回去睡吧。” “就算有风险,那也是我自愿的,出了什么事情我自己担着!” 我在爸爸的门前长跪不起。 我心中的想法十分坚决且简单,既然我能救哥哥,那我就绝对不能看着他死去。哪怕是一线希望,我也得牢牢抓住不放手。 那医院里命悬一线的不是别人,是我亲哥哥,是从小疼我宠我照顾我的哥哥,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把我放在第一位的哥哥,是遭受再大的磨难也会对我柔和微笑的哥哥,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我最爱的人。我要是置之不理,那我还是人吗? 如今良机就在眼前,凭什么他们说不行就是不行了?就凭他们生养了我们,就有权利篡改我的意愿,决定哥哥的生死吗? 我跪了很久很久,地砖的寒意侵过薄薄的牛仔裤直往骨头里钻,整条小腿都没了知觉。我渐渐的跪不稳了,东倒西歪,两块骨头钻心似的疼。我扶着大腿佝偻着腰,看到客厅里的夜光表盘已经指到了三点半。夏日天长,窗外的黑夜正在被丝丝缕缕的晨光冲淡,而这扇门里面,却仍然是一片死寂。 我扶着门近乎绝望的叫道:“爸!你不能这么狠心啊。见死不救,你还算是亲爹吗?” 话音方落,卧室的门缓缓打开,爸爸两眼血红的站在门口,虚脱般的唤了一声,“景年啊……” “爸爸大半辈子都没了,我担不起这个万一了,就算把我全身骨头都压成渣榨出最后一点油水,我也扛不住两个生病的儿子了……” 他的嗓音哑得不成样子,“是爸爸没用。”说完这句,两条手臂就脱力的垂落。我却只是怔怔的望着他的鬓发—— 一夜白头。 这一年11月,哥哥病势平缓,出院回家。 |
【19】 出院后的哥哥骤然清闲下来,现今他既不能继续学业,也不可能胜任任何工作。他每天把大把的时间花在窗前,就着天光读各种各样的书,或是抬头望着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 那时爸妈日渐忙碌,我也升入了初三,学业压力越发沉重,我希望能像哥哥一样拿到免学费的资格和优秀毕业生的奖金,这样多少会为家里缓解点压力,也能保证我的学业能够继续下去。 拿到这个资格不容易,何况我们学校的学生大多都是十分优秀的。而我,因为这两年家中的变故,着实将学业荒废了不少。我很努力,每天都读书到深夜。鉴于爸妈忙碌得没法保证我的一日三餐,于是哥哥就主动负担起了我的伙食。 他学得很快,也很花心思,每天都尽量用有限的食材搭配出最营养的菜式。我感觉自己还比较好养活,原不希望他这样操劳,可是后来我发现,于哥哥而言,即便是每天为我做做饭,也是他人生尚有价值的明证。他做得开心,我又如何忍心拒绝。 我在功课上仍然有些吃力,后来我想起哥哥当年漂亮的中考成绩,便央求他辅导我的课业。 哥哥对此很尽心,他认认真真的研究我每一份试卷,针对我掌握不清楚的知识点,每天都列出详细的学习笔记和学习要点。跟着他复习了一个月后,我的小测成绩果然蒸蒸日上。第三次月考的时候,我的排名终于艰难的上升到了全校第48名。 有进步,重点高中应当是没悬念了。可是离我的目标仍然相去甚远。 这样下去,我怎么可能拿到那个免学费的资格和那笔不菲的奖金,如果拿不到,如今家中这个拮据的状况,再想到爸爸当年给我交了8000块的择校费,哥哥当时身体这么差都拿到了免学费的资格,我甚至觉得像我这样废物的人,继续读书都是一种罪恶。 我颓然到极点,也焦虑到极点,感觉人生的前景已经一片黯淡。我对哥哥说,“我太笨了,我不想上学了。” 哥哥面无表情,他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那把量衣服的木尺,揪起我的左手五指,朝着手心狠狠的一连甩了十几下。他是病虚了的人,手上未必有多大劲道,可是这木尺既厚且坚,这般卯足了劲打下来,手心薄薄的皮肉顷刻间就肿了起来。我疼得往回抽手,被哥哥瞪了一眼,赶紧又乖乖伸出去,他当真发起火的时候,我到底也是害怕的。 又挨了十几下,我疼得钻心,耐不住的抽回手,啪嗒啪嗒掉眼泪,抱在怀里死活也不伸出来了。哥哥便拖着我往前走几步,抡起木尺往我屁股上抽。他既不吭声,也不停手,只是一个劲的打。虽说屁股上肉厚经打些,可是挨了四十来下,也疼得火辣辣了。 我忍不住的拿手捂,被逮住了继续打手心,勉强挨了八九下,又疼得抽手,于是再去打屁股。如此反复五六次,两头哪个也没保住,都痛得难捱了。我早疼得连连告饶,哥哥这才收手。 他略喘了喘气,直接把我的成绩单翻过去扣在桌上,刷刷写道:“心里好受点了?” 我红着脸抹着眼睛点点头。 再写,“书还念不念?” 我说,“念。” 哥哥抬了抬下巴,我于是抽着冷气坐下,把胀痛的屁股压在凳子上,举着肿得一指来高红得发亮的左手,含着一包鼻涕眼泪,乖乖的继续刷题。 我手心和屁股都痛得很,晚饭索性也赖着他喂我吃了。饭后哥哥安静的坐在一边翻看我的试卷,时不时记下点什么,只在我吭哧吭哧抽搭鼻子的间隙,给我扔过来一包纸巾。 |
临睡前,我身后已经痛得好些了,只余了些横七竖八肿起的红印子,可是左手还肿痛得弯不了。哥哥平日里每天晚上都会拿土豆切成薄片敷他的透析针孔,消肿止痛很管用,今日顺手也给我切了两片贴手心,再敷上一条冰过的毛巾。 我占着对角线斜趴在床上,把冷敷着的左手搭在哥哥腿上,长吁短叹,“我就是心态太差了,出点什么事我就学不进去了,考场上也总是胡思乱想,紧张得不行。这样下去我的中考一定会一塌糊涂,到时候,说不定连省实验都考不上。” 彼时哥哥正把一本地摊上五块钱淘来的《金庸全集》摊在腿上刷刷的翻看,书页上的小字跟苍蝇脑袋似的,瞧着都眼晕。闻言他顺手在顶上空白的地方写道:“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我垂头丧气,“就算挣不到那个名额,至少我也得考进重点班吧。” 哥哥笑:“肯定考得进的。” 我怏怏道:“我就是不如你,你怎么那么厉害啊,简直没有天理,哼!” 哥哥嗤的一声笑出来,他揉揉我的头发,“你听我的,下次考试之前,你心里就想,什么大不了的事,能要命吗?不能。不要命的事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我咯咯笑起来,“你这是典型的阿Q的精神。”一个翻身,压了屁股碰了手,赶紧龇牙咧嘴的又翻回来趴好。 哥哥将我手上的毛巾和土豆揭开,手心的红肿已经退了些。他方笑道:“我已将我的人生信条传授于你了,年轻人,你且慢慢领悟吧。” 中考那三天,哥哥每天送我去考场。考完出来的时候,我紧张的攥着双手,“我感觉我考得还不错,可是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哥哥淡淡一笑,伸手搂住我肩头,“会好的。哥这辈子已经没什么希望了,我就盼着你好。” 现今我已经长得只比他矮半个头了,我抬头望着他明澈的眼睛,默默的想道: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哥,你一定得等到那一天。 |
成绩出来的那天是个周末,听说只能用座机电话查询,可我家里并没有安座机。我三脚两步的跳出门往同学家跑,难得休了半天假的爸爸在后面叫道:“慢点跑,看着车!”我嘴里应着,脚下却已经跳出了四层台阶。 如哥哥所说,成绩确实很不错,算上30分的体育加试,总分610分,全市22名全校第八。我兴奋得快要飞起来,一路飞奔回家,进门就叫着:“哥!这回你得好好夸夸我……” 我一脚跨进门槛,耳边就听到一声声粗重的喘息,眼前所见的一切刹那间令我心胆俱碎。 我看见哥哥摔在地上蜷成一团,连嘴唇都是苍白的,他张大嘴艰难的喘着气,一只手臂胡乱的在身边的地面上摸索着,仿佛有人死死的扼住了他的喉咙。我看了一眼就知道,他的心脏发病了。 肾衰病人到了晚期,常常会出现各种并发症,他们往往不是死于肾衰竭,而是心脑疾病。 陈医生的话雷轰电掣一般在我耳边炸响,我两腿一软,差点一头栽倒。 而我们的爸爸,就直挺挺的坐在一旁,双手死死抠住坐垫,眼珠暴突的盯着哥哥,不动不说话。 自哥哥上次发病后,我就看了不少急救的知识,多少也是防备着这种情况。我冲过去把哥哥扶起端坐着靠在我身上,一手慌忙摸出手机准备拨打120,却被爸爸劈手打落。 我的手机被远远摔开,四分五裂。我惊叫一声,“你干什么!” 爸爸仍旧不说话,他眼睛通红的喘着粗气,神态扭曲得如同发疯一般,他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哥哥在他脚下颤抖着挣扎着。那一瞬间我如坠冰窟,我明白了,爸爸终于准备彻底放弃他了。 哥哥睁大了眼,那眼神里分明是满满的恐惧和哀戚,他一手颤巍巍抓住爸爸的裤腿,他说不出话,可那口型分明是叫着:“爸爸,爸爸……” 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打在我手上,我歇斯底里的叫起来,“他是你亲儿子,是你亲儿子啊!” |
【20】 爸爸突然像被电击似的跳起来,他凑到哥哥面前,又踉踉跄跄向屋里跑去,手里握着手机冲出来,脚步不稳甚至连摔了两个跟头,他全身抖得不成样子,惊慌失措的叫着:“快打120,打120……” 这一次,哥哥在医院里昏迷了整整三十二天,五度濒死又绝处逢生。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是个清晨,瘦脱了形的面孔上一双眼睛被衬得格外的大,我看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掉下来。 在我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就去求助了省实验的校领导,校领导对哥哥的印象颇深,在他们的牵线引导下,全校发动了募集捐款,哥哥从前的班主任也将求助信息发到了毕业班的QQ群里,这些如今遍布全国各地求学的昔年同窗,又在各自大学的圈子里扩大影响,渐成星火燎原之势。 那是2010年的7月份,那时候很多人还不知道支付宝,苹果还没有取代诺基亚,微信还没有诞生,智能手机也并不智能。 我们收到的捐款大半是以现金和网银的方式,到了哥哥醒来的时候,总共筹得了三十一万,除去这段时间住院抢救的费用,剩下的钱勉强够支付肾移植的手术费。 我对陈医生说:“我还是准备给我哥捐肾,我父母那边我会尽力说服的。” 陈医生说:“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景安的身体状况现在很不稳定,各处器官都有衰竭迹象,胃溃疡在恶化,还有上消化道出血。他严重贫血和营养不良,体质很差,这个手术有风险,我很怀疑他是否能挺过排异期。何况,你还这么小,缺了一个肾,很难说会对你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所以您的意思是?” “景年,你是好孩子。我是看着你们兄弟俩长大的。从医生的角度来讲,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职,但是……”陈医生轻轻叹气,“但是从朋友的角度来说,考虑到你们家的情况,我不建议你们再做这个手术。” 我垂头默然良久,轻声道:“谢谢您,可是陈叔叔,除去这些理智的考虑,还有感情呢。” 这就像数学里的最优解的问题,若是将情感也算作了变量之一,哪个解题人还能保持一双冷静的目光去考虑约束条件? 我做不到。我的最优解就是,忽略任何代价,一定得救他。 为着爸妈的不同意,我开始和他们长久的冷战。 哥哥醒来后的一周,我赶着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日,跑去医院看他。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脸颊也圆润了一些,靠在床头听我说学校里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神情很安详。临走时我对他说:“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我想吃你做的茄子炒饭了。”他朝我点头笑了一笑。 我心情很好的登上回家的公交车,抓着扶手看着窗外金黄的柳树一棵棵闪过,不知不觉,秋天都到了。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嗡嗡的震了两下,是新信息的提示音。我掏出来看了看,发件人却是哥哥。 赶紧点开,里头简简单单几个字:景年,你放弃吧。 我心里一哆嗦,手指有点抖,打了半天字才把短信发出去:放弃什么?你不许胡说! 片刻,“我知道你准备做什么。我不会要你的肾。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想我有权利决定自己的身体和生活。我希望,你们尊重我的意愿,可以吗。” 公车一个急刹,我踉跄一步,差点把手机甩出去,急急回复:“尊重你让你去死吗?” “你听我说,可以吗?” 公交车晃呀晃,我握着手机茫然出神,半晌应道:“好。” 等了好一会儿,屏幕才又亮起:“我见过很多死亡,别人的和我自己的。有穷人有富人,有显赫有平民,有老人也有孩子。医院是个考验人性的地方,我见得多,懂得也就多了。 景年,我常常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不该是为名为利,也不该是为财为禄,这些东西在死亡面前不堪一击,三尺坟茔,只盛得下一捧骨灰而已。我想我们于世上走过一遭,应当是为了开眼看世界。那么,我来过,活过,走过,看过,可以无憾了。 如果我余下的生命要禁锢在医院里,还要以我至亲的痛苦为代价,这已经违背了我活着的初衷。我不能接受。我想我来得赤条条,走时也应该无牵挂。” 我呆呆的看了许久,急切道:“不是这样的,你承认过你也怕死。你是因为爸爸的态度,伤心才说这样的话,对不对?” 哥哥很快回复,“不是。” 又过半晌,他的信息又发过来:“在生死关头,每个人都会贪生怕死,但那大半是在意识昏沉间,出于求生的本能和对痛苦的畏惧。现在我很清醒,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对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过分毫怨恨,他们养育我整整二十年,呕心沥血不言放弃,他们多给了我二十年的光阴,比起许多年幼夭折在医院里的朋友,我幸甚。我对这个世界常怀感佩。或许我这一生算不上平坦,但我有世上最好的亲人,我一定比大多数人都幸运。 景年,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去看自己的风景。我们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血,你活着,就是我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公交车已经摇摇晃晃的驶进了终点站,满街黄叶飘零,萧萧瑟瑟。我握着手机,站在陌生的街道上,于秋日的残阳底下,失声痛哭。 我将哥哥的短信原样交给父母,他们谁都没有再流泪,只有爸爸轻声的说了句,“父子一场,我都没能听他叫一声爸爸……” |
2010年11月18日,我从学校赶到医院的ICU病房时,哥哥已经神智昏昏,急救的设备都已经撤去,他清清爽爽躺在床上,只余一根吸氧的管子,还将他牵系在人间。 我说:“哥哥,我来了。” 他倏然睁开眼睛,嘴唇一动,似乎想再对我微笑一下,然后他轻轻的唤了声,“景年。” 他的声音很含糊,音调古怪,音色沙哑,但我还是听清楚了,他叫我,“景年。” “哥哥,如果你能说话了,你第一句想说什么?” “那我要你第一句叫我,叫我的名字,景年,好不好?” 这是他八年前许过的承诺,他到底还记得给我。 我含着眼泪,轻声道:“哥哥,你放心。” 然后我抬手,关上了呼吸机。 人生二十载,从今黄泉碧落去,各自分两地。 -------------------------------------------- 明天正式结文 |
【尾】 2017年7月。 我乘短途客车到了城外的雁鸣山,徒步登上南坡。夏日荫浓,山翠草长。 哥哥已经在这里长眠了七年。 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他,兜兜转转找了半天,才看到他的墓碑。一座汉白玉的石碑,上面用魏碑刻着: 爱子 李景安 之墓 生于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七日 卒于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十八日 墓碑上已经溅落了不少泥尘,坟前也生出了许多杂草。我拿随身带来的帕子仔仔细细清理干净,这才盘腿坐下,从包里拿出妈妈亲手做的四样点心一一摆好。 我说:“哥,这么多年没来看你,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啊?” 整整七年,我不曾踏足这里。我不敢来,也不敢看。就像《飘》里面,方丹老奶奶对斯嘉丽说的那样:只要你没听到泥土落到棺材上的声音,这个人在你心里就还活着。而一旦听到这声音,那就意味着终结和死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法接受哥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事实。尽管,床上不再有他的枕头,书桌前不再有他的椅子,卫生间里不见了他的牙刷,饭桌上少了他那副碗筷,每天早上我赖床不起的时候,也不再有那双耐心的手和含笑的眼睛。我固执的在脑海里描摹他鲜活的,会动会笑的影子,我疯了似的翻检家里每一张纸,寻找每一处他曾留下的笔迹,然而,我终究抵挡不住那些墨迹慢慢变淡,就如同这家中他曾留下的气息一样,被岁月日渐消弭。 七年了,整整七年了啊。 “哥,这些年,家里好多了。妈妈重新找了一份工作,挺清闲的。爸爸也不接私活不加班了,老爷子五十多啦,快退休了,脾气越来越好了。他俩现在一个养鱼一个养花,去年新买了辆电动小三轮,爸天天拉着妈到处逛,五点钟就去菜市场抢菜去。活得比我潇洒多了。” 我笑了一下,又道:“高中三年我没怎么学好,天天混日子,第一年高考差了两分没进一本线。后来我想这样不行啊,你那么想去霖大念书,我得替你去看看。然后就复读了一年,第二年考上了。就像你以前说的,霖大真的很漂亮。” “我开学要上大四了。霖城那边比家里发达,工资也高,我想留在那里工作,多多赚钱,让爸妈也享点福。以后,可能只有过年才回来了。” 我伸手轻轻的摸着哥哥的照片,上面的他还是十八岁那年没发病时的样子,清秀,安静,眉眼柔和的望着我。他永永远远都会是这样年轻美好的模样。“哥,有时候我想,我真该自私一把,不要管你的意愿,非把肾换给你不可。这样你可能现在还陪着我。手足手足,我的一半血肉就埋在这抔黑土底下。你不在,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多孤独啊。” “我曾经觉得,你死了我也没法活,我以为我一辈子都适应不了你不在身边的日子。可是哥你看,这才七年,我已经习惯了。我真是挺没心没肺的,是不是?” “我以后会越走越远,会认识越来越多的人,见到越来越多的事。你说你就盼着我好,我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可是一想到这些你都看不见,哥,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法不难过。” 我抱着膝盖安静的听着林子里风吹叶动,想着哥哥的模样,小时候的,长大了的,安静的,活泼的,哭着的,笑着的。它们那么深刻的烙印我的骨血里,随着我的血脉一同奔流,日日夜夜,生生死死。 “哥哥,我常常想起你给我念过的那段史铁生的话,丑女造就美人,懦夫衬照英雄。你说我还小,我不明白其实自己很幸福。可是你说,躺在这里的你,和活在世上的我,谁比谁不幸,谁又能比谁幸福呢?” “我现在还想不通。不过至少我明白了一点,人活着应当是为了开眼看世界,而且,是心存感念的看。哥,你没看完的世界,我会替你好好的看;你没走完的路,我也会替你好好的走下去。我和爸妈,都会好好的活着。” 我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最后望了一眼,“哥哥,我走啦。” “哥,我今年也二十岁啦。下次再来看你,你就比我小了,你知道吗?” 你的二十岁是终结,我的二十岁,人生却才刚刚开始。 而这漫长的道路,都要我一个人走下去,你不在身边,哥,我有多难过。 我听到山风送来一声长叹。 来自苍林翠海,来自九天之上,来自黄泉之下。 (完) |
【后记】 昨天码这段尾声的时候,我花了很长的时间,一想到景年今后再也没有哥哥的陪伴,可是他的人生里又无处不是哥哥的影子,想到哥哥的东西一件一件在这个家里消失掉,就觉得很难过很难过。所以我一动笔就会哭,哭得脸疼。写文这么久了,也真是破天荒地头一遭。 所以我想最后写点东西,为他们也为我自己。 我喜欢听老人讲故事,从他们的故事里总是可以发掘出许多跌宕的人生。我常常想,裹挟在时代与命运的洪流中,个人的力量是何其微不足道。于是有了人到中年骤然下岗苦苦挣扎的夫妻,先天疾病的孩子,传宗接代的弟弟,包括日本遗孤的姨姥姥,收受贿赂的班主任,都是我曾在生活中亲眼所见的人物。 唯一做了艺术加工的是李家兄弟。我曾说我不喜欢完美无瑕高大全的人物,因为那太不真实,一个活着的有血与肉的人,终归会有自己的瑕疵。所以我笔下的主角,全部都是不完美的,沈昭优柔,沈湛凉薄,陈辰暴躁,陈曦纤弱,包括那个小短篇里的许云知许从容父子,也是囿于过往的枷锁不得解脱。 但是这对兄弟不同。景年有超乎他年龄的乖巧懂事,至于景安,从精神层面上讲,别人都是凡人,可他是圣人,唯有他的不完美是出于身体本身而不是性格。这是一个美好到极致的人物,他身上有我所有梦想中的品质。可能正因为如此,当我亲手把他终结的时候,才会这样难过。 只是没办法,故事从一开始就走向了死局,这样的结尾看似悲剧,实际上已经是最潇洒的一种告别。 景安用他二十年的言传身教塑造了景年的人格,而景年会用他余下的数十年去延续景安的人生。这是终结,也是新生。 我从2015年开始在溪苑动笔写文,到今天为止,总共写下二十多万字。数一数完结的坑,从《落尽梨花月又西》,到今年年初的《晨曦》,9月份草草了事写过一个短篇《人间别久不成悲》,再到今天的《二十年》。有很多读者跟我说,我的文是越写越虐,当时更梨花的时候底下的评论清一色是“笑死了萌死了逗死了”,现在就剩下“虐死了”。 实话说,这种变化其实并非我所喜。写文是需要心境的。而我这一年,过得实在不怎么好。失眠到现在也没有好,严重怀疑这两个黑眼圈要跟我一辈子了,一个月不到暴瘦十斤现在也没胖回来,倒是意外完成了减肥大业。其间种种不想赘言,现在依然深受其扰,不过,至少已经好了一些。在经历过一些心路之后,会发现笔尖越来越沉重。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们发现我又写出了欢脱暖萌纯出自然的文字,那就说明我已经走出了这段阴霾的时光。对此,我敢说我比任何人都要期待。 这篇文我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人想看第二遍,反正我是不会再看了。我能借景安的口状似通透的说出,人活着应当是为了开眼看世界,来过,活过,走过,看过,可以无憾了,这样的道理。可惜我不是景安,我说得出,却未必做得到。 最后,依旧鞠躬感谢追文的朋友,分享故事的朋友,赠送长评的朋友。 最后的最后,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写死主角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写死主角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写死主角了! 以上。 2016/11/30 |
问我要以前坑的链接的朋友们,可去314楼自取~ |
这里也发一遍。 我要重申一下,我真的没有其他用户名开头的加小白云头像的小号 各位私戳的,留言的,关切我是不是精分了的,你们饶了我吧 还有那些,信誓旦旦说文风骗不了人的,我。。。 用户名它不见了,只此一位,再说我到处精分挖小号的,还执着得不行的,看到我的头像了嘛,云彩都被气糊了 |
新坑链接,这次是古风,没动过的题材不知道能不能hold住,谨慎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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