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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二十年 (兄弟,现代)[第2页] |
作者:用户名它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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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2007年的秋天,我升入六年级。开学第一周,老师来统计本学年特困生名单时,我照例报上了名。原以为以我的家庭状况不会有什么问题,谁料入选的名单上却没有我。 新换的班主任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妇女,烫着一头蓬蓬的卷发,板书时总喜欢翘着一根兰花指,听说她祖上颇有名望,让她隔了一百年还觉得面上生光,开口必是“想当年”,闭口便是“时不我与,生不逢时”。 据说她收礼收得很厉害,甚至到了伸手讨要的地步,我倒是不曾亲眼得见,何况,家里也出不起礼钱。在这一点上,我一向奉行哥哥同我说过的话:学校本就是一心向学的地方,少管那些乌烟瘴气,不卑不亢,初心不忘。 哥哥现如今说话总夹带着一股文青的味道,他自小爱看书,写了一手好文章,有时我会见他的文字飘在校报或是杂志上。去年他中考成绩很漂亮,加上个人经历曲折,很是造成了本市小小的轰动。省实验朝他扔出了橄榄枝,不仅免去学费,还将他竖成了励志的典型。 我去他学校找过他几次,他班里总有同学大惊小怪的围过来拿我当洋娃娃,“天啊李景安,你弟弟简直就是小号的你啊,好可爱啊!哇还会皱眉头!”哥哥这时候才披着校服外套从座位上走出来牵我,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笑眯眯很受用的样子。 我想起我们都还在小学的时候,那时每到课间他出门的时候,总有小朋友在他身后拍手叫他哑巴,扔沙子扬他,看他抿着嘴说不了话的样子哈哈大笑。如今想来久远得似乎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都说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小孩子的恶意却偏偏来得最直接最无理最狠毒。 好在,看起来他如今在学校里过得蛮风光,很不错。 我曲起手指敲响办公室的门,“朱老师,您好。” 班主任从作业本上抬起头,“啊,李景年,有事吗?” 我还没说话就先涨红了脸,开口讨要补助毕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但是想到没日没夜的工作,跌倒了还想抓把土的爸妈,我狠一狠心。 “是,是特困生补助的事情...老师,我,我家里...” “哦,这个。”班主任脸上现出了然的神色,“这个名额,我已经给周凯了。我觉得他更需要。” 我不禁皱起眉,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谁不知道周凯妈妈开着大饭店,我们还拿着五毛一块的时候,他的零花钱都是几十几十的花,“周凯他...” “周凯是单亲家庭,他妈妈离婚独自带着他,很不容易。”班主任打断我的话,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你好歹是家庭健全,我认为,国家的补助,应该给更需要帮助的同学。” “可是,可是我觉得我更需要。”我心里有点愤怒,说出的话也不觉硬邦邦的,“您可能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之前班里的特困生名额一直是给我的,我...” “李景年同学!”班主任把茶杯砰的一声顿在桌子上,眼睛透过玻璃镜片犀利的盯着我,“特困生的补助给到你,你应该觉得感恩而不是理所当然,更不是占为己有!你看看你的态度,哪有一点感恩的意思?” |
我咬着嘴唇全身发抖,不光是为了被人猜忌的羞愤,还因为自尊心被当面贬低的耻辱,我涨红着脸竭力控制着嗓音不颤抖,“我不是...我真的需要这笔补助,我家里很困难...” “你家里有多困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家那片房子刚刚拆迁,换了新房不说还拿了不少补偿款。”班主任推推眼镜,轻蔑的嗤了一声,“小小年纪,怎么学的这样市井,贪图小利?” 在她这么个牙尖嘴利的大人面前,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羞愤交加,转身就走,一路走,一路气得几乎落泪。 晚上回了家,空空荡荡,只有留好的饭菜摆在桌上。爸爸无疑又是在没日没夜的挣他的加班费,妈妈晚上还兼了份职,哥哥有晚自习,要九点半才能到家。 虽然年前老房拆迁,我们得以乔迁新居并拿了笔补偿款,可那钱马上就被拿去还家里早些年欠下的债了。如今债务虽然清理得差不多,可是家里毕竟还要养两个男孩,哥哥每月吃药的钱也是不小的费用。不然,爸妈何至于这样辛苦。 若不是实在困难,谁又会去争那个特困生的位置,好光彩么!想起今天被人说成是贪图小利,我气鼓鼓的,晚饭也没吃几口。妈妈照旧一进门就嚷嚷着要死了要死了,瘫在床上不动弹。我心烦意乱,并不想跟他们说这件事情。 自从两年前哥哥意外发病,我无故被痛打一顿且被抛在一边不闻不问,我便清楚的晓得,我在他们心里究竟占了多少斤两,不能说没有,终归不是很重罢了。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到底免不了疏离。 我平常的作业做得很快,到哥哥放学回来时,我差不多也要准备睡觉了,今天却是拖啊拖,一直拖到快十点,才心浮气躁的划拉完最后一笔。我苦恼得不行,想了又想,到底还是起身去找妈妈,直截了当的告诉她,“妈,今年的特困生老师没给我。” 妈妈正瘫在床上捶肩膀,闻言睁开眼睛,“啊?往年不都给你的吗?” 我垂下眼睛,隐隐的盼着她能说声“没关系,爸妈会去想办法”,“今年不是新换了老师吗,给了别人了。” “啊呦,那也不少钱呢。”妈妈为难的搓了搓手,“要不,你,你再跟老师好好说说,怎么就......” 我心里蓦然一阵焦躁,“好了我知道了,我明天再去问。” 回到房间时我整个人都心烦意乱,连摔带砸的收拾我的课本,哥哥皱皱眉毛,顺手扯过一张草纸:“你们班有新同学来吗?” “不是,”我讽刺的在那个“新”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阴阳怪气道:“是给了有钱的同学,送得起礼的同学。” 我怏怏不乐,一脚把凳子蹬开,“那个破补助,大不了就不要了,干嘛非要去低声下气的,让那个老女人戳我脊梁骨!” 我愤愤的上了床,哥哥没吱声,扭亮台灯,埋着头继续算他的数学题。 |
【11】 我那时着实很愤怒,只觉得全天下,连带着爸妈,都在欺负我,都同我作对。想来想去,直到第二天放学前,我仍然没能下这个决心,晃来晃去晃到办公室门前,全身上下亿万个细胞都在咆哮着发起强烈的抵触。 然而,当我看到哥哥居然坐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而我那个凶神恶煞的班主任还一脸慈祥的拍着他的手时,当真是吓得不轻,敲门的手都僵住了。 哥哥看见我,似乎有些尴尬,马上把桌面上的一张纸反扣过去。我眼睛尖,一瞬间捕捉到纸片上只言片语:医院、治疗、家境困难... 一瞬间,心疼和耻辱如同一把毒火,从头到脚烧遍全身,热血哗哗的涌上我的头颅,我大声质问他,“你来我学校干嘛?” 哥哥不应,他起身恭恭敬敬向那个老太太鞠了一躬,过来拉着我要走。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愤怒得几乎晕眩,指着她咆哮道:“那个破补助,你爱给谁就给谁,我不稀罕了!” |
我转身就跑。 哥哥在校门前追上了我,自从他初二以后,个子开始嗖嗖的疯长,现在看起来已经差不多是成人的模样,而我却还是小孩的样貌,他现在足足比我高出两个头还多,名副其实的“大哥哥小弟弟”。他用力抓着我,我还真是挣脱不开,一路缠扭着回了家。 他脸色不虞,手语打得极快,大意是,“你站好!别再胡闹!” 他现在已经很少很少打手语了,今日如此,大概当真是有些恼了,我一时惴惴,少顷却是加倍的恼怒起来,“你找她去做什么?卖惨卖可怜博同情?拿自己的不幸去给她消遣?为了那几个钱,你怎么这么没骨气?” 他眼睫一垂,执笔飞快写下:“我的骨气不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 我更气了,“这是小事,什么才是大事?” 他笔尖一顿,脸色愈发难看,“那你就抱着你的骨气饿死吧。”停了停,又飞快写下,“你不领情就算了,权当我是为了爸妈。” “你本来就是为了爸妈!”我狠狠把书包摔在地上,我爸妈为了一笔补助款,逼我去跟我讨厌的人低声下气;我哥哥为了他爸妈,身先士卒的跑去学校显摆家丑。可是他们有谁想过我的感受! 一时间心头无数的怨言都蜂拥而至,口不择言,“你们三口才是一家人,我是外人!干嘛非要逼我,他们生了我,他们就应该养我!” 哥哥脸色通红,看起来也是气急了,握笔的手直发颤,写不出一个字来。我晓得跟他吵架其实是件很欺负人的事情,气头上谁还顾得上写字看字,他也只有憋着气挨骂的份。只是我气昏了头,一时半会,也顾不得这些。 “......他们不去想办法,偏要来逼我!什么事情都要靠我自己,要他们这个爸妈有什么用!都说父慈子孝,他们不慈我才不孝!你来献什么殷勤,嫌我还不够丢人是......” “啪”的一声,骤然打断我涛涛不绝的话,我愕然的摸了摸脸,又摸了摸,这才恍悟,是被他打了一巴掌。 |
哎呦我重头看了一遍感觉这文怎么写得这么乱啊,毫无条理不忍直视 完了我又想坑文了... |
今天更得少,容楼主捋捋剧情 ——————————————————————————- 我抚着脸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两行眼泪就倏然滑落。 好脾气的人发起火来最是吓人,我一缩脖子怂得飞快,愣怔怔的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心脏像是坐着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一声也不敢吭。 哥哥拦腰把我抱起来,往床上一扔,一手从笔筒里抄起一把钢尺,一手把我的裤子扯到膝盖,连着十几下就狠狠的抽了下来。 其实跟爸爸比起来,哥哥要教训我,我倒是更能接受。至少我对他只有爱,没有怨。我全身绷直的忍了一会儿,感觉屁股上一道一道的好似火烧,真是想不到哥哥平时慈眉善目的,打起人来居然手劲这么大,连我老爹都要相形见绌……他在生什么气?气我跟他吵嘴,气我搞砸了补助?还是气我说话冲撞了爸爸妈妈?我是把他气到什么份上了,气得他这么一个菩萨似的人都开始打人了…… 我脑子里在这片刻间掠过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念头,然而接下来的一尺子就打得我惨叫出声,手脚并用的逃窜出去,缠在膝盖上的裤子绊得我一个踉跄,我索性全都踩掉,长款的毛衣垂下来一直挡到大腿,我光着两条腿贴着墙根站着,一手伸到身后捂着那块烧着了的皮肤,惊魂甫定,小声道:“疼,疼,不打了……” 哥哥拎着尺子站在床边,喘得比我这个挨揍的还厉害,他慢慢的倒退两步,膝盖撞到椅子,便直接坐了下去,脸色不是很好看,看起来疲累得像是刚刚跑完八百米。 我愈发惶恐起来,很怕自己把他气得犯了病,赶紧踩着床跑过去。哥哥见我靠近,似是余怒未消,尺子一扬还想打,我赶紧一低头闪过,爬上椅子直往他怀里蹿,“哥,错了!错了!不打了!” 他皱着眉毛把我往外推了一下,我厚着脸皮抓起他一只手往屁股上贴了贴,“你都打肿了,疼……” 哥鼻子里哼了一声,倒是没往回收手,我顺势跪坐下去,有点丧气的低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生什么气,反正和我有关就是了。可是我一点儿不想惹你生气的,真的,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哥哥侧过头,把尺子啪的一声掷回桌子上,眼睛在我这两条缠着他的光腿上转了一圈,嘴角一弯,嗤的一声,露出一个状如被气笑了的表情,眼神气恨又无奈。 这些年下来,我和他也算是心有灵犀了,往往他一个眼神,我就晓得他心里想说什么。我马上蹬鼻子上脸,哼唧着搂住他脖子,“不丢人!” |
【12】 哥哥没有动作,我便拿头顶毛茸茸的发茬儿去他脖子边蹭蹭,过了好一阵儿,他才轻轻的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抬起头,只见他微凝着眉,执着钢笔在纸上刷刷的写着: 爸每月工资3500块。 妈每月工资800块。 我每个月吃药治疗至少1600块,每三个月复查一次400块。 家里必需开销每月2000块。 其他开销,计划外支出,人情往来,每月至少300块。 家里还有外债。 这些还不算我们上学要交的费用。 爸爸妈妈,他们真的很辛苦。但凡家里稍微宽裕一点,他们也不会要你去争这个补助。我希望,你对他们能多些体谅。 天蓝色的墨水在白纸上洇出细小的阴影,这一连串的数字触目惊心,我直起身子,咬着嘴唇沉默一会儿,羞惭无地又愁苦委屈,低着头呜咽起来,“我没有不体谅,我去找老师争取那个名额了,我去了,她不肯给我。我…我真的受不了她那么说我……” “那我出面去帮你讨这个名额,你为什么要坏事?” 我缩了缩腿,脚趾头紧张的蜷在一起,九月末的屋子里已经有些寒气,我光着腿有点冷,偷偷的瞥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扯过床上的毯子来给自己盖上,这才低声道:“不想你去低声下气,让他们,让他们那样可怜你,我也受不了。” 哥哥伸手把我往身边搂了搂,对我笑了一下,笔尖略一迟滞,继续写下:“为了减轻爸妈的负担去争取一个本就应该属于我们的补助名额,那并不低贱。” “98年爸妈下岗的时候,那时你太小,你肯定不记得了。那时候家里穷得没米下锅,负债累累,爸爸每天去给别人蹬三轮,扛麻袋。有段时间,每天傍晚菜市场收摊的时候,妈妈就牵着我,抱着你,去别人的摊位前捡菜叶子。有的摊主人好,有的暴躁,妈妈就叉着腰站在路中间跟他们对骂,骂得头发都散了,一边骂还一边不忘了捡。” “每天吃得不好,妈妈喂不饱你,又买不起奶粉,只能天天给你喂米汤,你饿得天天哭。那时候大院里有两三个新妈妈,妈妈为了你能多吃一口奶,每天轮流去敲人家的门,缠着人家求着人家,喂你一口也好。” 写到这里,哥哥低头朝我笑了一下,我鼻子发酸,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那两年,我总看着爸妈四处求人四处碰壁,求人家借钱,求粮店赊账,求医院救命。那时我就知道,先谈温饱,再论尊严。” 这八个字沉甸甸的敲在我心头上,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我知道错了,我明天再去找老师,我去道歉……” 哥哥却摇了头,他放下笔给我擦擦眼睛,在我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写道:“你没错,也不必再去求她。我们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这件事,交给爸妈去解决吧。” “什么?不行!”我噌的直起身子,惶恐道:“他们会骂我,爸爸会打我的。他们让我去求这个名额,我不仅搞砸了,还把老师骂了……不行不行!” 哥哥一挑眉毛,“妈让你去问问,可她有逼你必须拿到吗?” 我一时愕然。 哥哥摇摇头,浅浅一笑,“我知道他们有时候是委屈了你,可你对他们也总有成见。我们打个赌好不好?你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去跟爸妈讲,就赌他们的反应。” 我茫然的擦干眼睛,“赌什么?” 哥哥想了想,忽的狡黠一笑,抄起那把刚跟我屁股亲密接吻的钢尺在空中虚虚的划了个十字。 “十……十下?”我马上又觉出屁股上的火热来,狼狈的红了脸。我咬咬牙不服气的梗着脖子道:“那你要输了呢?你输的话,帮我写两天的作业!” 他“咦”的一声立了眉毛,一指头戳在我脑门上,又作势瞪起眼睛来。 |
等到爸爸妈妈都回来的时候,我在他们房间外面踌躇良久,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拉着哥哥道:“你看,我要赢了这个赌呢,爸爸就要打我,我要输了呢,你又要打我。合着我怎么样都要挨打。不好不好,不玩了。” 哥哥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却冷不丁一把把我推了进去。我噗通一声撞进房门,吓得正单脚独立脱袜子的爸爸一屁股坐到床上,瞪眼问我:“你要干嘛?造反啊?” 我呵呵干笑两声,连退两步倚上房门,手藏在背后握着门把手,伺机准备着逃跑,“有件事…那个我哥让我来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 半个小时以后,我垂着头静默的站到了哥哥面前。哥哥从一大堆圈圈点点带箭头的题目中抬起头,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就地转了半圈,眼睛在问我。 我红着脸伸手把那把尺子从笔筒里抽出来,怏怏道:“你赢了。” 哥哥没有接,他朝着我轻轻的挑了下眉。我会意,垂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声音里却夹了几分藏不住的欢喜,学着爸爸的口气道:“你们这老师就不是个东西!没补助就没补助吧,爸妈还供得起你,你别瞎操心啦。” 哥哥这才笑起来,他挽一挽袖子,也不站起身,接过尺子朝床沿上一敲。 我不情愿的挪了挪,连耳朵带脖子都烧得通红通红,嗫嚅道:“真打啊……” 他又挑了下眉。 我站在床边死活不动弹,羞得浑身不自在,打赌输了打屁股,这是什么鬼主意……我伸出手掌道:“打手吧。” 他摇头不肯,我只好一狠心趴去床上,感觉尴尬得头顶都在冒热气。哥哥“哗啦”一下滑着转椅倚到床边来,两根拇指插进裤腰一用力,就把裤子退到膝盖,冰凉凉的尺子在我屁股上轻拍一下,我下意识把腰一挺—— 在尺子落下的前一秒,我都还天真的以为这十下只是个玩笑,然而紧接着身后一下剧痛伴着清脆响亮,感觉屁股都被打扁了,我直着脖子好悬没叫出声来,哥哥手疾眼快拿被子往我嘴上一堵,眼神往屋外一瞟,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吵到爸妈。我把头埋到被子里生无可恋,感觉自己分明是被诱拐着栽进一口陷阱,而那个挖坑的人还拄着铁锹在上面哈哈大笑…… 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猛然疼痛炸裂,哥哥不停气的一连九下,速战速决,打得我一口气噎进嗓子眼,一个翻身远远的逃开,咳嗽了两下才灭掉眼前飞来飞去的星星,我伸手揉着疼痛不已的屁股,气急败坏道:“你…你这是欺负人!” 哥哥就地又一个转身,转回到书桌前面,闻言回头竖起食指按在嘴唇上,嘴角轻弯,温温雅雅的一个笑。 |
下面我要放福利! 应@抚青花这个后阿姨的打一百下要求,特发此福利,非正文,满足各种后妈心。 —————————————————————— 番外——by@夜过天微白 哥哥这才笑起来,他挽一挽袖子,也不站起身,接过尺子朝床沿上一敲。 不对,我脑子里忽然闪过复杂的念头,他他他,他怎么可能真的要打一百下?!对了对了,打赌的时候我压根就没想过他会赢,不然我怎么可能这么蠢!一百下换两天的作业,怎么都是我亏啊,起码也该换半个月的作业才对……啊我在想什么,现在输都输了,让他帮我写作业已经是插了翅膀的鸭子根本回不来啦! 我抖着牙嘿嘿的笑:“哥,哥,我输了,我用别的东西换好不好,不要打好不好,要不我帮你写两天作业……”也许是因为心虚,我额头上已经起了丝丝的凉意,与此同时,刚才挨打的经历不断地在我脑海倒着带,那感觉乘上个十倍,简直不堪设想。于是我不自觉地就去拉他的手,想和他卖乖讨饶,哥哥对我这么好,怎么可能真的舍得打一百下,一定是吓唬我的。 哪知道,哥哥那明朗的脸忽然就阴了,像是蒙了一片云,手上的尺子又往床沿敲了敲,打手语说:男子汉,愿赌服输,不做狗熊。 我这才意识到,他好像不是要和我开玩笑,他要玩真的! 面前的泥菩萨要杀人,外面客厅就是老爸老妈恶煞凶神,我感觉我成了一只小鸡,掉进了自己啄的坑,渺小的等着被拔毛烫皮炖蘑菇。也许是因为完全被吓蒙了,也许是因为刚才老爸和蔼的表现给了我错觉,我竟然慌不择路往客厅跑,哥哥起身过来追,我嘭的一声带上门,和哥哥拉着门把手拔起了河。 我力气到底没有他大,没两下手就滑了,哥哥在们那头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我转身又要跑,身旁却压来一团巨大的黑影,爸爸站在我身边,奇怪道:“你们做什么?” 我脚上一停,被哥哥拎了脑后的衣领,我又气又急手脚并用往老爸身上抱:“爸爸,爸爸,哥哥要打我,爸爸救我!” 原来人到急时慌不择路人贩子也能当亲爹,我怎么就会相信我爸会保我! 结果,在问清楚情况后,爸爸把我和哥哥双双推进了卧室,留下一句:“小崽子就该好好收拾收拾,好好打,别手软,打不动了爸爸来。” 我被哥哥按到床边。 我被哥哥扒了裤子,彻彻底底地扒了,扔到床上。 一条薄薄的平角裤成了我最后的尊严,幸好,哥哥好像没有打算动它。 我腿上生着凉,脸上烧着火,两手扑腾着往床上爬,却被哥哥拽着衣服,纯属徒劳。忽然啪啪啪连着三声,一阵火麻麻的痛意从臀上卷了起来,我又羞又愤开始挣扎,挣着挣着,却发现哥哥压根没有动静,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单薄的容颜里含着无奈的笑意。 他定了一会,手语:你已经十岁了,我不能一直放纵你。 那无奈的笑里,忽然有了些沧桑和枉然的味道,我头懵懵的不是太懂。 他又手语:自己做的选择,自己承担后果。 忽然想起六岁那年,我偷钱害得他挨了打,哥哥最后不仅没有出卖我,还帮我挡下了爸爸那么重的责难,原来他是觉得我那时还小,他是在保护我啊!他保护那个曾经嫌弃他的弟弟,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 我又想起那个阿姨的话来,我长大了要保护哥哥,我的哥哥确实需要我去保护,可我现在这样,算个什么啊!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头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酸酸的像吃了半生的橘子,双手抱过被子,脸往里面一蒙,嗡嗡地哼唧:“好,好,我服输,你打轻点,打轻点……” 大概十几秒的沉默之后,那钢尺雨点般的落了下来,快到根本数不清数目。噼噼啪啪的声响悦耳得很,我屁股上一下一下的泛着麻,麻麻的很快成了一片,并不是很疼。可心头那点酸,左拐右拐却拐出了奇怪的味道,为什么今天爸爸态度忽然变好了,是我不了解他们吗?还是,根本就是因为哥哥的面子,他们知道哥哥低声下气去求了那个老太婆,他们也觉得无奈了,所以压根就不在乎我曾经付出了多少努力,只有哥哥都表示确实不行了,他们才放过了我! 我忽然掀了被子,往旁边一滚,眼睛急得发红:“哥哥你是不是和爸爸串通好的,你们,你们……”说着说着我理直气壮往地上一站,抓过那裤子就要套,哥哥一把将裤子扯了过去,扔回床上。 我咬着嘴唇瞪着他,他仍是那般无奈地看着我,挂着浅浅的笑:所以你要做狗熊? 狗狗狗狗熊,狗熊就狗熊,我咬着嘴唇,两行泪水倏地滑下来,可我现在能怎么办,外面是门神爸爸,里面是铁了心要欺负我的哥哥,我,我怎么就这么可怜啊! 哥哥往桌上的纸盒里抽了两张薄薄的纸巾给我,我一把扇开他的手,往床上一坐,嚷嚷起来:“这个赌不公平,两天作业最多只能换十下,你已经打够啦!” 他忽然嚯地笑了一下,笑眯眯地给我擦眼泪,我把脸别开,他放下手中的尺子,绕到我面前,我又把脸往另一边撇,他拍拍我的肩膀,往桌子上拿来笔和本子,刷刷写下一句:“做事有始有终,不可以半途而废。”写完又画了两个半圆一个椭圆,两个点一个小三角一条弧线,我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居然是个熊脑袋。 我羞得耳根子都发烫,手在床边捏来捏去,不说话。他又写:乖,挨完打哥哥有好东西给你,绝对值回一百下。 什么? 仿佛好像,两天前,哥哥说等他拿到稿费,就一定买来送给我的电子词典,我当时还小小的期待了一会,可又觉得哥哥挣的钱,怎么都应该给他自己用,所以还想等他拿到稿费过后,一定要拒绝他。 我抬起头,却看见他指了指桌上牛皮纸包着四四方方的盒子,那瞬间我眼睛都直了,竟然恨不得马上扑过去拆开看看是不是我想了好久的宝贝,天哪,爸爸妈妈没有钱给我买,我就一直都借着同学的在用,可那到底是别人的——而我现在,居然可以有属于自己的了! 可是为了这东西挨完剩下的打,我怎么都觉得,好、丢、人! 我又把脸往旁边一别,气呼呼道:“我不要那个东西,我也不要挨打。” 哥哥摸了摸额头,停了停,大笔一挥:我去找爸。 不不不不不不,不!!! 我赶紧拉住他的胳膊:“我,我,我错了,哥哥我错了!” 然后三下五除二趴到床边,逃命似地抱住了被子,央求道:“哥哥你打,你打……” 噼啪的声响再次嘹亮起来,一样的雷声大雨点小,根本算不上疼。可那尺子落到七八十下,我已经哭得打起了嗝。 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单纯的就是想哭,我最好最好的哥哥,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赌注收得这么干净?哥哥不应该是,什么都让着我的吗?所以我满十岁了,他就不是我的哥哥了,不应该让着我了吗? 脑子里浑浊浊的一团,有我的委屈,有我的不甘,还有着这样的,那样的,奇奇怪怪的思考。 他是病人啊,他默默地保护了我十年,我为什么还要让他等下去?如果我再不对他好一点…… 树欲静而风不止……? 哥哥忽然住了手,将我抱了起来,抽过两张纸巾,擦我的眼泪。 我被最后的念头惊得没有回过神,忽然,连裤子都顾不得去穿了,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嚎啕。 而他,就那样轻柔地拍着我的背,抚着我的脑勺,用他温暖的胸膛宽慰着我——他并没有停下来打手语,也没有写字,只是间歇地给我擦眼泪,而那个时候,我朦脓中看见,他那温和的眼角里,也有了晶莹的光。 |
【13】 这天晚上我卧在床上,心里还憋了一口气。哥哥拥着被子坐在旁边,借着台灯的光浏览他的学习笔记。我很愤怒于他打完我还不理我,哗的一下把被子扯过脖子,再砰的一脚踢飞到一边去,嚷嚷道:“你的灯光晃到我啦,我睡不着!” 哥哥放下笔记,笑了一下,朝我伸出手。我牙缝里嘁了一声,这才慢慢悠悠钻进他的被窝,去他肩膀上寻了个舒服位置靠着,不高兴的说:“你今天打疼我了。” 哥哥的眼睛含笑弯出柔和的弧度,一手绕到我背后慢慢的给我揉了揉,右手随手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了,赶忙凑过头去看着他刷刷的写出流畅的行书。 “你今天对爸妈这样出言不逊,结果怎么样?挨几下尺子一点都不冤。” 我咬咬嘴唇,垂下眼睛道:“那也不能全怪我,爸妈,他们本来就没有很喜欢我……” 哥哥放在我屁股上的手变揉为拍,闷闷啪的一下,“胡说,他们只是太忙了,太累了,没有那么多精力。我身体不好,他们不得不多照顾我些。但是,他们喜欢你和喜欢我是一样的。” 我摆弄着他衣服上的扣子,怏怏不乐的说:“可是,我也想他们多疼疼我。他们的眼睛从来就不在我身上。”说着,我抬眼偷偷瞥他一眼,嘟囔道:“好话谁都会说……” 哥哥默了一瞬,有那么一刻我似乎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点悲哀,然而转瞬,他便又一如既往的温润微笑了,“我觉得,你应该多和爸妈谈谈心。爸妈本来就忙,你呢,又见了他们就跑。爸妈也是人啊,也会犯错。若是你同他们说了心里话,他们怎么会不疼你。其实很多事情,说开了也就不是事情了。” 我咬咬牙,“要我去说,去求,他们才会待我好,那又有什么意思?” 哥哥沉沉的叹了口气,一笔一笔,滞涩的写下:“我希望,你能和爸爸妈妈好好相处,行吗?” 我受不了他用这样温柔又带点请求的眼神看我,感觉自己仿佛在犯一桩滔天大罪,我说:“好,我会听他们的话的,我不惹他们生气。” 哥哥笑了一下,龙飞凤舞的写下:乖!偏过头轻轻顶了一下我的额头,温温热热的。 我皱皱鼻子,从他身上滑下来躺到枕头上,望着窗帘上映出的闪烁霓虹,揪着被角默默的想着,我可以做一个乖乖听话的好儿子,可是这么多年的忽视和疏离,他们亏欠我的,又岂是朝夕间,言语间所能遗忘的呢? |
次年七月,我考入全市最好的一中,爸爸为此借钱交了八千块的择校费。八千块啊,八千块!那是多大的一个天文数字!我忧心忡忡,拽着爸爸的衣服说:“爸,算了吧,我就按学区走,三中,不是也行吗?” 爸爸弹了我一个脑嘣,“胡说!一中是最好的,每年有一半儿都能考进省实验。既然考上了,为什么不去?” 我又何尝不想去啊,可是,“太贵了爸……” “钱的事是你该操心的吗?”爸板起脸,“景年,爸爸告诉你,你要把眼光放长远,别拘泥于眼前的蝇头小利。想当年,爸爸妈妈那个分数,放着高中大学不念,跑去念什么小中专,贪图它学制短,包分配,能吃上红本粮,结果怎么样?中专的学历现在算个屁啊,这辈子吃了它多少亏!为了你上学的事儿,多少钱都不算贵!” 我低头瞅着自己的拖鞋,不再吭声,心里却像突然找到主心骨似的安稳踏实。爸咳了一声,笑道:“过来,抱抱你爹!” 我讶异,挠挠脑袋,才走过去别别扭扭的抱住他的腰。爸很瘦,手臂环过去,背上都是一条条的骨头。我问:“爸爸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爸爸一只大手从上到下的胡噜着我,从头发到屁股,美滋滋的笑道:“我们景年有出息,爸当然高兴。” 细数起来,这实在是我们父子间为数不多的温存时光。爸平时太忙,又严厉,从来没什么耐心去说教,一旦抓到我犯错,总逃不掉一顿痛打,要么打手心,要么打屁股,回回都打得我涕泗横流连连求饶。这大概也是我不敢跟他亲近的原因之一。 但是今天不一样,爸的温存给了我胆量,我伸手摸着他背上一根根硌人的骨头,低声道:“爸爸,你喜欢我吗?” 爸低头奇怪的看了我一眼,“瞎说什么呢?你是我亲儿子啊。” 我靠着他胸口,鼓足勇气小声道:“爸爸,我爱你。”还有一句话我并不敢说出口:所以,请你也向爱哥哥一样爱我,好吗? 爸爸似乎有些尴尬,又有些感动,他摸摸我的头发,“啊,爸也…嗯,那个,爸知道。” 我沉默的闭上眼睛。 这一年秋天,我如愿进了市一中,开始我的中学生涯。每个学年十个班级,前三个是重点班,按照入学考试的成绩,我被分到二班,成了重点班的一员。 然而,这样的殊荣却并没有让我维持多久的好心情。除了一些走后门插进来的学生,班上的同学大多都是十分优秀的。自小的贫困生活让我对别人有十分敏锐的观察能力,我很快发现,这里和我的小学不同。我的新同学们,大多是家境中上殷实的,他们戴着闪亮漂亮的手表,穿着崭新时髦的衣裳,能说出标准的英语,或有家车接送,或骑着锃亮的自行车,他们凑在一起谈名著,谈历史,谈旅游,谈球赛,谈游戏,谈电玩……而我,除了以前上过几节微机课,甚至连电脑都没有摸过。我傻愣愣的坐在一边,活像一只呆头鹅,觉得自己无知到了极点。 从前的六年里,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优秀的学生。而今,这些过往积累起来的自信却如十二级地震一般飞速的坍塌,随之而来的还有从前一些我所坚信不疑的东西,譬如英雄多难,譬如穷且益坚,谁告诉我古来纨绔少伟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为什么我的同学们比我有钱太多,也优秀太多?甚至说,正是财富的保障才成就了他们如今的优秀广知。 而我,我这样落魄。 |
【14】 我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到一中来,老老实实的去我的鸡头不好吗? 这种强烈的落差和失落让我意志消沉。这一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心烦意乱,听得背后门响,回头一看却是哥哥提前两个小时回家了。如今他升了高三,学业压力愈发繁重,我有些奇怪,便问道:“哥,你今天这么早啊?” 哥哥点了点头,洗了手跟我并排坐在桌前,摊开试卷,也对着那上面奇怪的字母和符号发起呆来。 我烦躁的甩了笔,“哥,我们聊会天吧。我最近总是觉得自己真是一无是处,班里的同学个个都那么厉害,上次测验我倒数第十五,都没敢告诉爸爸。哥,我心里很难受,真是烦死了,我……” 我忽的止住话头,因为我看见哥哥抬起了头,正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他眉头微微皱起,眼神显得疑惑又茫然,就像不能理解我的话一样,而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分明勾出了冷笑,将讽刺深深刻在笑纹里,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我心里一阵慌乱,然后我看到,他居然红了眼眶。 “哥?”我惊异的直起身子,哥哥却突然起身,抓起外套冲出了家门。“砰”的一声巨响,在楼道里激起隐隐的回声。 |
“哥!”我又叫了一声,赶忙穿鞋跑出去,可是脚上运动鞋的鞋带太过麻烦,心慌间连打了两个死扣,我也顾不上,把长出来的部分往鞋舌里掖了掖,急惶惶的追到楼下,周围哪里却还有哥哥的影子!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急得在楼下团团转着圈子,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一片一片暗黑的云彩高挂中天。初初开始供暖,旁边锅炉房里的大烟囱冒出浓白的烟气,夜色中如一条长龙笔直而上。 我冷得紧了紧衣襟,茫然的在周围转了几圈,心里乱得像团草。我应不应该给爸妈打个电话,说哥哥跑出去找不到了?不行不行,爸妈一生气要骂他怎么办?说不准,说不准,一会儿他会自己回来呢? 我沿着马路一路走下去,一边走一边喊,渐渐的嗓子哑了,身子冷透了,急得想要落泪。哥,哥,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呀…… 天上飘起了细雨,愈发冷得刺骨。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他会不会已经回去了?我想着,匆匆的往回跑,心里琢磨着如果还是不见人影,那我说什么也得给爸妈打个电话了。 正当我跑过街角时,隐隐看见路灯的暗影里席地坐了一个人,身影隐隐的熟悉。我刹住脚步的定睛一看,不是哥哥还能是谁!我大松一口气,正要跑过去,却又生生站定了原地。 哥哥席地坐在湿漉漉脏兮兮的地面上,靠着背后的水泥墙,弯着腰一声声的咳嗽,一只腿曲着立起,手腕搭在膝盖上,指尖夹了一根香烟,香烟头上红红的一点,云雾缭绕。我吓得目瞪口呆,冲过去将那烟扔在地上踩灭,难以置信的问他:“哥你疯了吗,你抽烟?” 他默然抬头,我望见他的眼,萧索而迷茫,眼角泪痕犹在。他定定的望了我许久,将头一仰,靠在背后的墙上,眼泪突然成行而落。 我愈发惊慌,自己也几乎要哭出来了,一边拉着他站起,一边带着哭腔道:“哥你站起来,地上太凉了,哥你别这样,你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好不好,你告诉我……” 哥哥张开嘴,只发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他颓然闭了眼,愤恨的踢在墙壁上,一脚接一脚,细细的抽泣声在黑夜里延伸出无尽的绝望。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哪里会说。几年前那次手术,多少让他的声带恢复了一点功能,他可以正常的笑和哭,也能发出些简单的语气词,不再是以前那样呕哑嘲哳的古怪声音,这让他整个人都生动了不少。然而,他依旧不能说出一句清楚的话,他的发音含混得谁也听不懂。起初他还坚持训练,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渐渐绝了说话的念头。 我抓住他一只冰冷的手,说话间在冷夜里吐出白色的雾气,哭道:“我们回家吧,回家你写给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哥哥,你别吓我。” 哥哥伸手搂住我,把下巴搁在我头顶上。我也紧紧的抱住他,试图暖一暖他冰凉的身子,不住的说道:“哥,没事的,没事的…”过了好久,他颤抖抽动的身体才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我的后背,松开了我。 我抬头望着他,“哥,你好了吗?”他点点头,看起来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湿漉漉的眼睛里重新漾出平日里的笑意。 我不放心的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只是摇头,一手环过我肩膀,带着我往家走去。天上飘着细密的冷雨,路灯打出昏黄的光影,这条路又静又长,走着走着,哥哥的脊背便渐渐拔得笔直,脸上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萧索,仿佛他从未有过这一场雨夜悲泣。 关于这个失态的夜晚,哥哥始终缄口不言。然而他越是不说,我便越是疑惑,这道疑影在我心头盘桓数月,终于在次年三月,得到了答案。 |
哥哥就读的省实验和我的一中一墙之隔,我们学校的食堂是出了名的破烂难吃,最出名的一道菜就是茄子炖土豆,本来好好一道菜叫他拿浓浓的猪油一烩,炖出一锅烂乎乎黏兮兮黑黄相间的糊糊,肥猪肉的味道熏人欲呕。省实验则恰恰相反,食堂又新饭菜又好,三四块钱就能一荤一素饱饱的吃上一顿。 平素里我的同学大半会去校门外的小饭馆里订盒饭来解决午餐,外面的盒饭卖得贵,一盒总要六七块钱,我便经常跑到哥哥的学校跟他蹭饭吃。哥哥每天中午就多打一份饭一个菜,两个人吃着正好又不浪费。一来二去,连他的同学都识得了我,一见我就热情的招呼:“李景年,又来找你哥啊?” 这一天中午,我吃完饭照旧跟哥哥告了别,高考在即,他回去还要做试卷,我打算去球场跟同学打场篮球。刚脱下肥肥大大的校服外套,就被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声叫住了,这部街边上捡回来的破长虹贴着我的大腿蹦跶着,我按下接听键,里面是个女生的声音急惶惶的尖叫道:“李景安,他,他在班里晕倒了,你快过来快过来!” |
【15】 我脑子翁的一声,拔腿就跑,一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哥哥所在的三年六班。哥哥已经醒来,披着件校服外套坐在座位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水,面青唇白,冷汗湿得鬓发一缕缕的贴在脸上。我从围在他周围的老师同学间奋力挤过去,叫道:“我哥怎么啦?” 他的班主任抬头看了我一眼,一手给他顺着后背,“你是他弟弟?” 我点点头,蹲在哥哥旁边抓起他冰凉汗湿的手,感觉他手指有些浮肿,他望着我勉力笑笑,旋即又闭了眼,轻细的喘息着。 旁边一个女生捏着哥哥那部从爸爸手里淘汰下来的绿屏诺基亚,焦急道:“他中午回来,突然就脸色不对了,然后就晕倒了。他手机里这些号码,我们也不知道哪个是他家人,就知道你。救护车估计快到了,你赶快,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吧!” 我连连应声,接过手机分别给爸妈打了电话。救护车紧跟着就到了楼下,我和他的班主任跟上了车,急得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转。 哥哥被送到医院挂上水时还晕晕沉沉,他的主治医生已经跟了很多年,十几年间一路从一个年轻的医生升到了副主任,我同他也早就熟悉了,“陈叔叔,我哥是怎么啦?” 陈医生伸手调了调点滴瓶的频率,摇头道:“高血压,高压180低压110,真是太危险了。” 他低头在本子上刷刷的记着什么,“景年啊,你哥哥可有小半年没来复查了,怎么回事?” 我十根手指来回的扭在一起,“是,他要高考了,比较忙,所以……” “高考!”陈医生难以置信的叹了一声,眼睛威严的向下盯着我,“你们还顾得上他的高考?我上次就跟他说过,他的指标不大好。那是去年10月份的事,眼瞅着小半年了,合着你们全家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我惊得睁大眼睛,“他什么时候来……我们不知道啊,他从来就没说过,他一直说他最近挺好的,说他学习太忙,不用去复查……” 去年10月,去年10月,我猛然想起那个雨夜,那场歇斯底里。刹那间,我心头一片雪亮,清明得如同闪电照亮原野,怔怔问道:“陈叔叔,您说指标不好,是怎么个不好法?” “上次化验,他的血肌酐指标明显上升,同时我发现他有出现高血压胃溃疡等并发症的迹象。你爸妈应该快到了吧?我建议你们给他做个全身的检查。他的病程再发展下去,就要到肾衰四期了。”陈医生旋上笔帽,沉沉的望我一眼。 “尿毒症,不可逆的。” |
啊原来楼里真的有学医的小伙伴,楼主有点惶恐。 其实不太敢用写实的文风去详细描述某种疾病,毕竟不是专业人员。 关于肾衰,我动笔前也有查过相关资料,但是为了文章效果也有夸张不实之处。大家看看就好,细节不要当真哈。不然楼主总觉得自己在胡说八道十分不安 |
这一个下午,爸妈陪同着哥哥辗转于各个科室中间,得到的结果却不容乐观。直到晚上七点,我从妈妈那里拿了钱去楼下给大家买饭,拎着饭盒跑回哥哥的病房前,只听虚掩的房门里传出爸爸压抑的叹息声。 “……景安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呢?这么大的事,你就自己瞒着,你怎么不跟爸妈说呢。你这病,是能拖的吗?” “爸妈知道你的苦,但是,但是你也不能…唉!就算真到了那份上,没听病友说吗,坚持做透析,跟正常人没两样。那边床的老太太,活到七十八呢。有爸妈在,景年眼看着也长大了,你怕什么。” 我的手放在把手上犹豫片刻,又撤了回来,回身靠在墙壁上,仰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学校那边,停了吧,高考也不考了。咱们踏踏实实的治病,不念书了。” 里头一阵静默,忽听“哗啦”一声响,爸喝了一声:“你干什么!” 我连忙透过玻璃一看,只见粘着胶带的针头悬挂在空中一圈圈的晃荡着,哥哥半跪在床上,大半个身子被爸爸挡得严实,不知道他打了什么手势,只听爸爸突然间勃然大怒,一手把他推倒在床上,石头似的巴掌噼里啪啦的扇下去,“你要死?早知道你要死,你一岁的时候老子就该把你扔了不治了!拼死拼活把你养这么大了,你说死就死?你要死就死?” 我赶紧冲进门去,跟妈妈一起,一个拦着胳膊一个抱着腰,死命把他从哥哥床边拖了开去。我把打包盒扔在床头柜上,回头怒道:“你要打他,先打死我好了!” 一边说一边赶紧托起哥哥软垂在一边的手,只见手背上已经鼓起了一个大包,血色未干。哥哥坐在床上,神情冷淡,无动于衷,领口里露出来的两根锁骨清楚得如同刀刻一般。他原来这样瘦弱。 爸爸跌坐在一边兀自喘气,妈妈则拿了冷毛巾忙忙的给哥哥敷手,哭道:“景安,你这是要干嘛呀?” 哥哥缓缓的抬起头,目光无波无澜,从爸爸妈妈和我身上依次扫过,然后他直起身子抽回手,“我再说一遍,如果我这辈子只能活在医院里,我宁愿去死!” |
为什么要打服 |
这一场争执,最终以我们四人的集体沉默宣告结束。病房里惨白的吊灯晃得人人面无血色,我们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渺远未知的将来。 这一天晚上,爸妈留在了医院里守夜。九点钟的时候,我独自走出大楼,早春的劲风扑面生寒,我打了个哆嗦,才想起外套被我丢在病房里了。 公交车站离我家还有一段距离,我估量了一下,觉得自己并不能扛住这呼啸的冷风,三步并作两步走,一路跑回住院部。夜里的医院静悄悄的,我放轻脚步,唯恐激起长廊里旷远的回声。才走到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妈妈的哭声。 这哭声又细又长,当中夹杂着爸爸几声低低的劝慰,像尖针一样顺着耳朵戳进心口里。我听得鼻酸眼热,正要推门进去好好安慰安慰妈妈,却突然在他们的对话里听到了我的名字。 “……景年眼看着也长大了……” 我的心脏突然啪嗒啪嗒的跳得很快,鬼使神差的矮下身子,忽然很想听一听在我不在场的时候,他们会说我什么,予我怎样的评价。 “……爸妈早就给你打算好了,生下景年,不也是为了你的将来考量?有爸妈在一日,爸妈照顾你一日,有朝一日爸妈不在了,还有你弟弟呢。” 一阵沉默,大概是哥哥比划了什么,妈妈突然含着哭腔开口了,“拖累?什么叫拖累?你们是至亲手足,他要是以后不管你,那良心是叫狗吃了吗?我们就是白白生养他一场了!” “景年不会,景年不是没良心的孩子,他跟他哥最亲近,总会心甘情愿照顾他的。”爸爸安抚似的声音。 又过了一阵儿,妈妈呜咽着说道:“爸妈这辈子都是为了你啊,明知道我们最在意的就是你,你这样,不是拿刀戳爸妈的心吗?” 我感觉自己胸口里像是堵了一团东西,梗得喘不过来气,衣服也顾不上拿,便匆匆的跑下了楼,一头扎进门外的寒风里。 我想,这世上大概没有哪个人听到自己像件工具一样被父母谈起还能淡然自持。我为什么才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爸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生养了我,多年来其实早已心照不宣,只是,这样干脆利落不加掩饰的听到答案,终究还是让我齿冷心寒。 走了一会儿觉得脸上冰冰凉凉的,伸手一抹,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 三月春寒,天上渐渐飘起细细的雪,路灯昏黄夜初上。我缩着脖子抱着肩膀沿着马路一直走下去,茫茫然的想着,如果哥哥的病当真好不了了,我愿意像爸妈说的那样,一辈子心甘情愿的照顾他吗? 我想我原本也是愿意的。 可是,可是,为什么还是会这样难过。 |
【16】 哥哥最终还是参加了高考。 高考冲刺前的最后几个月,他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到底还是对他的复习进程产生了很大影响。6月9号上午他从考场走出来,不无释然,不无遗憾,“我本来可以考得更好。不过这也很好了,总算了我一桩心愿。” 成绩出来的那天他也不去查,淡定得一塌糊涂,只说想去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走走。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于是趁着中考占用考场的假期,妈妈带着我们两个回了她的老家,乡下的一处林场。 妈妈在这片林场里生活了16年,直到一纸录取通知书带她离开山林,扎根城市,读书生子,成家立业,风光过,也落魄过,欢喜过,也绝望过。近些年人口凋敝,屯子里的青年壮年大多远行,徒留红瓦白墙,满院蒿草还在盛夏的烈日里无声无息的疯长。 我们在妈妈的堂姐家里住了下来,姐妹们多年不见,阿姨很热情的招待了我们,连她家的老太太都扶着门框颤巍巍的出来张望,朝我们可劲喊着:“吃饭了嘛?吃饭了嘛?” 吃饭的时候,我瞧见柜子上立着几个足有电视屏幕那么大的相框,清一色的绿漆木底,里面一张张的照片都拿玻璃板压着。中间有张妇人的黑白照片尤为打眼,这妇人穿着短衫长裤,一条辫子从背后绕到身前来,容颜秀婉,那眉目间的模样,活脱脱就是我眼前这个老得稀里糊涂的姨姥姥。 我惊奇得凑过去跟哥哥咬耳朵,“你看,没想到姨姥姥年轻的时候这么好看。” 哥哥回头望了一会儿,把左手从桌子上拿下来,在我手心里写着:日本人。 我感觉自己体内的八卦之魂熊熊的燃烧起来,趁着下午妈妈在院子里帮阿姨搓苞米的时候,我借口帮忙颠颠的凑过去,“妈,听说姨姥姥是日本人啊?” “听谁说的?”妈抬手一记苞米棒子朝哥哥扔过去,“你又瞎多嘴!” 哥哥笑一笑,接了苞米在手里慢慢的一粒一粒的掰。 “她是日本遗孤,”妈妈压着嗓子,头也不抬的继续手上的活计,“小时候跟着爹妈移民中国,后来日本鬼子投降了,他们也都逃亡回国了。当时乱糟糟的,你姨姥姥摔了一跤崴了脚,爬起来就找不着家人了,后来就被我奶奶领回家当媳妇了,这辈子再没能回过家。” “嚯,”我撇撇嘴,“原来是日本鬼子呀,亏得她遇到好人了,不然早叫人打死了。” “救她一命倒是真的,”妈妈笑了一声,“可你知道她丈夫是什么人吗?我大伯从小生病烧坏了脑子,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犯病了就乱打人。姨姥姥嫁他的时候才十三,有两回肋骨都被打折了。” “也是苦命人啊,这都是命,都是命。”妈妈往屋里痴痴呆呆的姨姥姥那里看了一眼,“就像那老话说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万般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说着说着,我便见哥哥的眼睛直了,他抬头怅怅望着炊烟袅袅与碧天连成一线。廊檐下的燕子婉转一鸣,陡然冲天而上,我突然想起有一次跟哥哥在电视上看过的一部外国电影,叫什么名字已经记不起了,似乎是部挺无聊的越狱片,独独记得清楚,片尾那个黑人很深情的说: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它们身上的每一片羽毛都染着自由的光辉。 我又想起课本上常说,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享有公平的权利和义务... 我一时也怅然了。或半世飘零,或束于病榻,或茕茕孑立,或困于生计,这难道就是我们天定的命数吗? 何谈公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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