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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柴荆(古风 师徒 权谋)[第2页]

作者:爽朗的zhen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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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三)
北豫站在原地久久不动,风雪卷来,雪粒刚劲的打在面上,有些微的痛感,遥遥的雪雾中,只有那一袭月白的袅娜身影逐渐隐去。
垂下的手指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枝梅花的余香,许久,许久不曾这样出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自小在宫中见惯了浓艳素雅,瞧多了环肥燕瘦,却从未有像这女子一般直入心间。她指尖流出的些许清音,已足够教心上豁然明朗,那一身干净到底的脱俗,是他见过最纯净的身影。
彬蔚,能够颂出《文赋》之人的,已是不多,更遑论是为女子,本朝并未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但女儿家的才情到底也只是浅尝辄止,未有深究,只这般的信手便可奏上一曲李后主的清平乐的,只怕更是凤毛麟角。
莫说女子,即便是颇为清高的文人士子,也偏爱幼安子瞻些,若说豪放浪漫,自是首推李太白,婉约派的诗词读在口中,总有颇多伤春悲秋之感,士子多热血,自然不愿读些国破山河的语句,不过,若真是论起离愁之情,只怕又是舍易安与钟隐其谁。
暄景郅从不干涉北豫读什么书,读谁的词,只你把你分内的融会贯通,了熟于心,剩下的,暄景郅从不多言语,即便是他自己,对世人不屑一顾的柳三变,还经常临摹一阙《八声甘州》。故而,北豫除了那些经史典籍,也到底读了不少诗词歌赋,有时兴致所在,更是愿意写上几首打油诗,直抒胸臆。
诗词读的多了,自然感性颇多,是以此时的北豫,轻轻握着手指,似是要握住那一丝似有还无的梅香,彬蔚,她是谁,为何能在宫中这般出现,却又走的那样匆匆,她若是宫中之人,为何这样的女子却入了宫,若是宫外,又为何能够出现于此......
百思不得一解的北豫也不知在梅园立了多久,直到暄景郅身边的小厮,以及仪元殿内的大监循迹而来,方才惊醒梦中人。
“陛下,丞相正在仪元殿中候着,着臣来寻陛下......”
语未尽,北豫心上便是一跳,呵,暄相在仪元殿中候着,自己该是嫌近日琐事还不够压身,才敢让师父在殿中候着,面无表情的转过身,紧了紧肩上的大氅,抬步便往前走去,身后的一队人即刻跟上,北豫走在前方,丝毫看不出情绪,只在眼波流转间,无意识的看了一眼那女子倚过的梅树,随后大步向前,再不回首。
仪元殿东暖阁的地龙烧的正热,暄景郅坐在一旁的首位抿着杯中茶水,没有在朝堂的那般与身俱来强势,极其随意银灰长袍,闲适的靠在椅上,仿佛还真是只为品茶而来。
听见不远处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暄景郅眼皮抬了抬,慢慢合着手中的茶盖,终于在北豫进来之后,不轻不重的把茶盏放在一旁的案上。北豫自是极有分寸,早在进来之前便遣去了殿中人,此刻静谧的暖阁中,只有其二人相对而处。
北豫褪下肩上大氅,拱手施礼:“师父。”
暄景郅倚在椅子上,眼风微抬扫过北豫,也不言语,起身行至了上位的书案之后,抬手取了抽屉中的檀木戒尺,回身又取下书架上的一本书,掷在桌上,戒尺在书上虚点了点,意味分明。
北豫握了握已经逐渐生出汗意的手心,缓缓走过,伸出双手撑在桌上,却听见暄景郅一句极平静的言语:
“褪衣”
有些怔愣的回头看向暄景郅,眸中多的是几分不可思议,仪元殿,是他自住进宫内的住处,他不愿住紫宸殿,于是便将寝宫迁往此处,他每日在这里会见大臣,处理政事,今日,却要在此处,褪衣......受责。且不论受责的痛楚,即便是褪衣,已经教他羞愤难堪。
见北豫许久不动,暄景郅抬手便是一下抽在身后,伴之而来的,还有他的声音:“你非让我说第二遍?”
突然而至的疼痛打断了北豫所有拖延求饶的心思,终究是拗不过,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探向腰后,解下了腰带,脱了外衫,随后缓缓解下下裳,暄景郅不叫停,北豫自然也不敢停,闭眼拉下底裤,翻开案上的《商君书》,双手撑在桌上。
第三章(四)
温热的皮肤骤然暴露在空气中,冷热的交替让北豫心上骤然拉伸腾空,强忍下要打冷颤的本能反应,双手按在桌案的边缘,凝神细看那翻开的书页。
白皙的皮肤上面,横亘着一道淡粉的印记,隔着衣物的不留余力与直接抽打在肌肤上的痛楚自然是天壤之别。暄景郅用戒尺的一端挑着北豫的上衣往上撩,冰凉的触感让北豫身子陡然一颤,死死的扣在线条简单的案上,压着言语中所有的紧张,张口念起了书上的文字:
“疑行无名,疑事无功,君亟定变法之虑,殆无顾天下之义之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
“啪!”的一下,打断了北豫的声音,严丝密合的盖在方才的一道痕迹之上,先是发白,后迅速转为通红,然后渐渐肿起。
身后火辣辣的的痛感让北豫瞬间蹙了眉头,定了心神,缓缓接口:“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
暄景郅翻手又是四尺不留余力的甩下,逼得北豫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剩下的字句便是硬生生的卡在了喉中,却又不得不顺着字句逐个念过,似这般动手时的暄景郅,一向话少,更是怠于说教,精通岐黄的暄景郅自然明了,身后剧痛的状况之下,任何的言语皆是枉然,却是自己口中一字一句磕出来的篇目,会牢牢记在心上。
伴随着北豫断断续续念出的声音,暄景郅手中的戒尺高抬高落,力道十足,于这般的情状,暄景郅下手从不会放水。没有既定的数目,北豫此刻的一副精神,皆在一片未知的恐惧,感受到落在身后的戒尺传来的钝痛,然后就是蔓延开的麻木,也不消片刻,就是一番刻骨铭心的剧痛铺天盖地的袭来。
疼,真的疼,刻骨铭心的疼,即便是如此,北豫却也丝毫不敢松懈口中的逐字逐句,面上因紧张,疼痛,忍耐而不断流下的汗水不消片刻就迷蒙的双眼,然后顺着重力的作用一滴一滴滴落在面前的案上。
“ 今恃多官众吏,官立丞、监......”啪!啪!
“夫置丞立监者,且,且以禁人之为利也......”啪!啪!啪!
《商君书》通本有二十六篇,篇篇精髓,贯彻的是法家治国的精要思想,自古以来,便一直被各国通令为禁书,非等闲之人不得擅自观看。自然,这通篇论的皆是帝王之道的书,除了储君之外,又有谁能有幸观之,是以,满朝上下,也只有太子傅在授业之时,才可对未来的帝王拆解通读。
不过,虽是如此,这本书,北豫也倒是读的了熟于心,拆的清字句,写的了中心,辨得过主旨,甚至是揉了法家另一本著作《韩非子》,还能写出几篇自己浅见的策论来。北豫也曾疑虑,自小在皇家长大的他自然清楚这《商君书》是个什么东西,按理说除了皇家的书阁之外,是不可能在江湖见到的,既然连见也不会见到,这讲了君王权术的禁书,暄景郅又是如何通读过的......
北豫自幼读过的书,不敢说有五车,却也是八九不离十了。经史典籍,诗词歌赋,样样不差,不过,却也难怪,暄景郅年轻时最享有盛名的,可不就是才子之名么,既是才子的门生,又岂能差去哪里。暄景郅对他,是手把手的言传身教,琴棋书画,德行举止,无一不是面面俱到。
偶尔闲时,北豫也会悄悄下山往城中最热闹的街市去凑热闹,对此,暄景郅从不横加阻拦,甚至是赞同,是默许了的。民间生长的北豫说是不幸,其实到底也够得上万幸,自幼亲眼所见的民情民风,到底也是有助于日后的治理国家,一揽总局。
自古以来的圣贤,多得是市井之中磨砺出的才学,自然,身为君王,知人善用便可,但是,若要为明君,为民所重,这民间的所见所闻才是真当的铭心二字。
只有一次,暄景郅亲自去了街市将人提回山上,夕阳斜照的天子山上多了些寒气绕梁,北豫被暄景郅勒令跪在门外足足两个时辰,直跪的月上枝头,寒鸦惊起,才被许进了房门,也是那一次,暄景郅教会了北豫什么叫大隐于市,行不外露。
这一次,暄景郅从头至尾便没有多余的言语,只在北豫腿弯之时,狠狠一板打在腿上,腰身伏起来之时,在那腰际补上一下,虽然没有言语的威胁,但是警告的意味却是十足十的压下来。
我怎么觉得在这写文各种不受待见,真的没人的话我就删了

第三章(五)
身后左不过就是那些地方,二十六篇还未诵过一半,就已经被一道一道盖下来的戒尺照顾了几轮有余,北豫死死的扣着桌案撑在那里,额上的冷汗已经流遍了面颊,手心中的滑腻几乎让北豫扶不住面前案沿。
暄景郅未曾说过要诵到何处方止,自己自然也不敢停,只能逐篇的念下去,此时此刻,北豫已经分不出哪怕一分一毫的心思去思量其他的东西,除了口中念出来的文字再次清清楚楚的刻在脑海中,剩下的,就只有疼,铺天盖地的疼。尽管如此,两条手臂却不敢有丝毫的动摇,真真是用尽了全部心力去支撑这个难捱的姿势。
啪!啪!“人......人君有爵行而兵弱者,有禄行......而国贫者......”啪!
“师,师父......”
随着北豫一声轻唤出口,暄景郅手中的戒尺应声而停,似是在等待接上下文。撑了许久的手臂,此刻已经僵直,手心触感的汗渍滑腻,只能依靠五指来牢牢抓着桌案。
方才接连不断的责打让北豫已经感受到的是大半的麻木,此刻戒尺虽然停了,但是先前已经六十几下的戒尺似是要发挥出其所有的余威,短暂的麻木之后,便是一阵险些让北豫咬舌自尽的痛席卷而来。
肿胀,麻木,暄景郅手下的戒尺像是要打碎身后的皮肉一般,是从内向外,从骨子里散发出的痛,像是针刺一般的刻骨铭心的痛。
“可......可否容我换个地方......”
眼神不明的暄景郅退后一步,抬手将案上的文书奏折扫在一旁,然后敲了敲刚刚腾出的空间。北豫会意,缓缓直起腰身,陡然站直,身后的伤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叫嚣,一阵闹过一阵。待到重新撑好,面上的冷汗已然又是多了一层。
再次开始,不高不低的诵读声伴随着戒尺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北豫多少次几乎要跌倒在地,却又多少次靠着脑中仅存的意念牢牢的咬牙撑住,不论颤抖的多厉害,暄景郅的板子总是准确无误的抽在身后的肉上,已然顾不上叫嚣的伤,此刻,北豫只想,只想尽快停止这无休无止的责打。
阖目闭眼,凭着脑中清晰无比的记忆,张口接上上一句未完的段落字句:
“朴足以知法令之谓者,以天下为正,则奏天子。天子若则各主法令之。皆降,受命发官,各主法令之。”
“啪!啪!啪!”
自进门始,暄景郅就从未说过一句多余的话,从褪下外披的大氅,到撑在桌上挨打,统共也就只有须臾的时间。没有解释,亦没有训斥,甚至,暄景郅由始至终便看不出有生气的征兆,只有平静,平静的好像平常授课之时的样子,然而,今日,却是持着板子让北豫痛的不可言状。
即便是如今,北豫也并不能完完全全知晓自己因何受责,打死他也不相信,是自己让师父在宫中等了片刻便能为自己赚来这百余下的板子。
自己真的不知道吗?呵......笑话,只是不愿相信,不愿面对而已。燕氏一族,虽已满门料理干净,但是北煜与林妍诗,至今还关押在各自的宫中,没有丝毫的举措。至于他写下的那纸北煜的保命符,暄景郅至今到底知不知晓,他自己心中也没有底......
那日的举措,说白了,根本就是政变逼宫,只不过,呈现给天下人的,是燕离墨意图谋朝篡位,他北豫,是锄奸之人,拨乱反正。
其实,一句谋朝篡位,也不过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这种皇家密事,自古以来皇室与众臣,便多得是彼此心知肚明,却也心照不宣,毕竟,君王家的事,你知道的多了,那就是嫌命长了。
原本,暄景郅给燕离墨定的罪名是:废主立幼,意图总摄国政。这样的罪名定下来,自然是连带着五皇子北煜也一并料理了,可是,真到那天与北煜相对时,北豫的心,到底没能一硬到底......
伴随着北豫的声音,暄景郅手上的戒尺依旧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以及那足以让北豫记忆犹新的力道。
“万民皆知所避就,避祸就福,而皆以自治也。故明主因治而终治之,故天下大治也!”
随着北豫口中最后一个字的吐出,暄景郅的板子也立时放在了北豫身旁的案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发出“铿”的一声响,把北豫那颗几近崩溃到底的心重新拉回现实。
第三章(六)
丁酉年二月初八,惊蛰,春耕新启,黄道吉日。
三记扬鞭凌厉扫过空中尚有些稚嫩的晨光,抽打在宣室殿赤白汉玉栏杆围成的空地,甩起的鞭尾带着几许浮沉扬在空中弥漫。逐渐耀眼,逐渐刺目的阳光道道打在斑驳的大地,映射着大周天下的万里河山,照耀着九州大陆的波澜壮阔。
咸阳城十二街今日早已净水泼路,黄土垫道。十二声金钟自东方宫室内缓缓传出报喜,钟声回响,响彻皇城主街,传进咸阳的每一条弄堂巷尾,新皇登基,万民同庆。
北豫端坐在仪元殿中,听见外面传来的声响,一张无甚表情的面孔,缓缓地,勾起一丝弧度......终于,终于到这一日了!
展臂,看着两侧宫人执着玄色冕服缓缓套上双臂,右衽系过,金线缂丝绣成的五爪蟠龙飞耀其上,水德为厚,本朝从来便是尊水为上,五行之中,水德成黑。故而,大周子民皆以黑为尊,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着衣用具,皆循此色。
同色绅带缓缓系在腰间垂下,一条白玉绶带紧随而来轻扣其上。上好的乳色羊脂玉纯净的没有丝毫杂质,精湛的雕工将其琢磨成一条龙形盘旋,端的是一副浑然天成,不见丝毫跳刀的痕迹。
玄色冕旒缓缓戴在束好的发髻之上,十二帘白玉珠旒瞬时便遮了北豫半副面孔,自然。也挡住了他狭长眸中流出的冰冷,与阴鸷。面色沉静如一汪死水,不见一分一毫的波澜,由着先前在北祁身边伺候的黄门内侍王竟轩引出,过路处,似是无意,眼神在其身上随意扫过,后者本躬起的身子便立时一颤,骇的头也不敢再抬。
若是仔细算算,北豫如今尚未到二十岁的生辰,也未行过冠礼,故而平时多梳的是披肩发,只用玉簪亦或者银冠束在头顶略作收拢,似今日这般,规矩礼行的将发全部束起,到底还是头一遭。
身着君王冠服的北豫,此刻是从骨子中透出来的,是俯瞰天下的气势,举手投足间或有意,或无意流露出的,是足以叫天下人伏拜脚底的行云流水。线条轮廓本还温润的面部,此刻微微一肃,那周身不自觉降低的气压便能生生的叫人浑身发冷。
出门上辇,一路行经过宫里的内侍永巷,赤红色的宫墙一如当年,一片一片翘首排列的琉璃瓦也是十年如一日,物是人非的的时光匆匆似乎从未在这些物什上留下任何斑驳,只是,岁月无情,却已经在北豫的身上,一刀一刀,刻画下不可磨灭的的痕迹。
呵......我要你们如何从我手里拿走的,就如何还回来,并且,加倍奉还!
昨日,在挨过百余下的戒尺之后,暄景郅自始至终便没有说话,更没有许北豫上药,临行前只道了一句:“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今日便权当让你记清楚你今后的身份,至于旁的事,我等你自行来与我辩个道理。”
言罢,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层冷汗盖过一层,一阵痛楚甚过一阵的北豫。暄景郅勒令下的不准上药,北豫自然是不敢阳奉阴违,其实,被暄景郅言传身教过的北豫也是不屑于做此等之事的,更何况,从小到大受了罚,便是师父替自己上药,若是磨下面子叫别人来,北豫还没那么心大;若是自己亲手来,那更加不可以,医者不自医,故而,如此这般,也只能生生的捱着。
不曾上药,身后的百余下的戒尺留下的伤便整整磨了北豫一宿,自然,也包括现在。不用看也知道,青紫肿胀,定是不堪入目,衣料的摩擦,行动的牵引,此刻的北豫若不是暗暗运了内功压制,面上定是一片惨白,冷汗涔涔。不过,尽管北豫的面部看不出有丝毫的异常,但是,只有他自己感觉的到,贴身的小衣,已然被浸湿了一片,忍的辛苦,却不敢,也不能有丝毫表露,着实不易......
然而,这也才是开始而已。
思绪辗转间,已然到了宣室殿前,百官叩拜在地,俯首帖耳,恭迎新君。
暄景郅身着一袭墨色朝服,手执笏板,配戴了不足一尺高的顶冠,双目微垂,敛手躬身跪在百官首位,此刻尽显人臣之态。对比前日暄景郅身穿同色衣衫却流露出的王霸之气,今日,完全相反,北豫自外殿一步一步走入,眼神自后向前荡去,师父......他,永远捉摸不透......
第三章(七)
宣室殿,是咸阳宫最大、最恢弘、占地面积最为广阔的一处殿宇,六尺高的星台依次递进,宽进总也有十来丈之远。
三进三出六合阶梯被两侧回廊相围,角度适宜的漫坡上,第一层是工匠用尽心血雕刻成的蟠龙凌云,气势非凡;往上递进则有天罡北斗七星象错列有致的排布,帝者,主北极紫微星是也;最后一层,则镶嵌的是道家的太极八卦阵法图,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四极方位则分别雕的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古四大神兽坐立守护。
咸阳宫,自北向南,由高渐低,无论是相比较前朝,还是三国鼎立时期,大周的宫室由始至终便修的是高台壮阔。坐拥渭水之北,泾水之南,雄视关中、陇西、汉南、北平郡四方地势,稳居龙脉,居高临下,无一不展露当年北氏一族的政治抱负。
北豫昂首,缓缓地走上恢弘肃穆的星台,玄色冕服拖曳在身后,随着行动而轻微摇动的白玉旒帘发出轻微的声响。大殿前,方才抽鞭的空地上,此刻摆了一方六尺阔有余的青铜案几,其上祭的是三牲首级,一只铜鼎摆于其前方,烟雾缭绕,百官朝臣分跪两旁,只有负责击鼓鸣钟奏乐之人立在其后,满场庄严肃穆,无有一丝其他的气氛掺杂其中。
......
“小豫,你记着,无论发生何事,答应母妃,你与你姐姐都要好好活着......”
“子豫与栖梧分别送往天子山济贤观与华亭白云寺教养,无诏不得离开半步。”
“呵呵,你是皇子?哎呦,我等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生怕的得罪了您这位娇滴滴的皇子呢!”
“母妃,姐姐,你们带小豫走吧......”
“北豫,我告诉你,即便是这天下人都弃你而去,你也不可自暴自弃!永远不可以!”
“豫儿,来,师父给擦擦汗。”
“皇兄,皇兄,你,你回来了......去看过父皇了吗......”
“父皇......驾崩!”
历历在目的过往,自北豫脑海中一幕一幕的划过,脚下稳稳的踏过青白大理石的阶梯,缓缓地向前方走去......
北豫,便这样,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气势恢宏的宣室殿,走向了他人生的巅峰,走向了他的另外一段人生。
当年前朝尚存之时,西周还只是一诸侯小地,当时的帝都定于秣陵,这函谷关外的关中之地自然也便成了西陲边塞。据传,当时分封至此处的第一代诸侯,是当时帮着前朝定天下的肱骨,战将出身,自然成的是一派沉静肃杀。
在天下初定之后,其便自请镇守西塞,上交虎符,皇帝感其功勋,特敕封其为忠胤侯,爵位世代承袭,将函谷以西的关中之地圈为封地,自此,北氏一族便彻底退出政治舞台,再不过问任何庙堂之事。
兔死狗烹,自古以来便是君王惯有的手段,是以,分封至此处的北氏一族,在当时看来是被发配边疆,然而,塞翁失马,却焉知非福?离开庙堂,撒手兵权,却正是躲开了朝廷之中的君主疑心,群臣之间的尔虞我诈。如此这般,不但保了自己一族的一世无虞,更是成全了今日这般的宏图伟业。
几百年转瞬即逝,在今日看来,当时北氏一族的种种举措,不可不谓是上上之策。咸阳之地,龙蟠虎绕,地势之高俯瞰关中,乃至于天下。关中土地,沃野千里,岁稔年丰;渭水觞觞,鱼盐航运之利水到渠成,实乃是天赐佳地,此为地利。前朝新定,忙内政,平外患,此期间自可治理服帖,待百年后朝廷势微,此时起事,自可一举得成,此为天时。代有明君良臣,无刚愎自用混淆视听耳,此乃人和。
有此三道,图霸天下,足矣。
撩袍,缓缓跪在青铜案几之前,对着宣室殿正方,手执三柱清香,祭天祭祖及神灵。司礼监老太师一字一字铿锵有力的诵过祭文,再由中书令杨千御读过先帝遗旨,百官以额触地伏拜,待钟鼓响过三遍,礼乐声奏起,北豫率先起身,几步走上案几后的星台之上,面对下面的齐声的山呼万岁,右臂甩袖微抬:
“众卿平身。”
甩过衣袍,北豫双手一负向殿中走去,暄景郅等人随后起身,循着北豫身后走入大殿。十二根大柱撑起的宣室殿内,北豫已然端坐上首,众臣各自立在席位旁垂手恭立,静待上言。
暄景郅一人立在龙案台阶下的首位,微垂眸,眼风偶尔不经意的扫过上首的北豫,心下的欣慰,和他没由来便涌上的骄傲便充斥了胸膛。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孩子,他的豫儿,终于坐上这个位子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昨日的戒尺是怎样的力道,而今日,他又勒令撤去了椅上的锦垫,是以,此刻,北豫便是硬生生的坐在坚硬的实木之上,但是,他端的气势,却看不出有丝毫的破绽。他很满意,这样的欣慰和骄傲,大抵,便是一平常的父亲看着儿子有出息时的欣喜吧。
望着北豫分明冷硬了不少的面庞,暄景郅只觉得,他与当年天子山上的少年,越行越远,这条路,是自己亲手带着他走上的,可是,未来如何,前路如何,他,不知道,亦算不到......
第三章(八)
沉静的大殿没有分毫的声响,殿下的朝臣个个垂眸敛目,龙案旁侍立的王竟轩双手捧着拂尘站的谨小慎微,,生怕这位新君一个不妨,就会拿自己开刀。
老太师站在上首道礼,众臣再次分跪两列,三拜九叩,大礼参拜,新君即位礼成。
北豫端坐上位,面目似是不怒自威的严穆,又像是含了一丝似笑非笑的戏谑,不过,若是仔细看去,其实是无甚表情,就连眼波流转间的情绪,也是若有似无,一副面孔在冕旒的遮挡下,更是不甚清楚,自然了,这满朝文武,若是谁感去捉摸一下北豫的面色,若非吃了熊心豹胆,只怕也没人敢去触这霉头。
众臣伏跪在地,北豫也未叫起,眼风似是无意一般,一一扫过案上的摆设,整齐堆放的一众典籍自左手边外,由细至粗的一排狼毫错落有致的挂在笔架之上,一叠空白帛书自是卷好在前。虽然今日是初登大宝,然之前已有一月在此理事,故而堆砌更多的,是一众奏章文书,再过眼处,一方石墨砚台端放,很好,万事周全,却,唯独,少了一印玉玺。
北豫心中冷笑,抬眼缓缓扫过下首的一众人,目光逐渐拉近,打量着身旁站的小心翼翼的王竟轩,倏然,便勾唇轻笑了一声:
“都起吧。”
感受到来自身后之人的一道凌厉目光,王竟轩身后竟然不自觉的冒出了一层冷汗。他隐隐约约的感受到,这目光里缠之而来的凌厉杀气,自从北豫回京,他便日日过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破绽马脚,便让北豫捉住自己的痛处,更怕当年之事若要水落石出,他该是怎样的死无葬身之地。
按理说,这王竟轩是跟在北祁身边伺候多年之人,更是身领正五品黄门内侍大监一职,论起品阶来,比之下首的一众官员,也逊色不到哪里去。跟在皇帝身边数十年,怎样身份的人不曾见过,怎样的场面不曾经历过,更甚者,比起前几任的大监来说,他更是“荣幸之至”的参与了先帝的驾崩。
但是,今日,或者说,跟在北豫身后的这一月,他便更加如芒在背,坐立难安。若要真的论起道理来,即便是北豫周身的气度强些,也不至于如此的畏如虎狼,自然,这其中是藏了缘由的。
身为宦者,旁的本事如何,暂且不论,但是这见风转舵、左右逢源、狗仗人势的活计,只怕放眼内宫也无人能比他们做的更加熟稔。王竟轩心里清清楚楚,当年,五皇子的生母林贵妃是如何巧笑嫣然的暗示他去跟押送北豫与栖梧的侍卫做了交代,还有,栖梧长公主到底是为何投江的,无人比他知晓的更加仔细。
他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在很多时候,他说的话,就等于是皇帝说的话,更何况,是一众侍卫中争着抢着要讨好他王大人的大头兵呢。是以,他也只是随手示意了下去,自然便有成千上百的人愿意去干此等美差。
一路上的折辱暂且不提,济贤观中传下去的话也暂且不说,偏就是他安排下去,找了几个华亭本地的壮汉去欺侮长公主一事,只这一件事,就足够他挫骨扬灰,万劫不复,更何况,还有她被熏瞎的双眼,被毁的面容......
其实,他之前一直不知,为何林贵妃会对栖梧长公主这般心狠手辣,对一个当年不过十五岁的姑娘用如此手段,即便是自己,亦觉得不齿,比起对长公主的种种举措,对皇长子的,那可真就是九牛一毛了。
按理说,能威胁到她母子二人地位的,是北豫更甚。直到,直到大皇子回京,他那日受命前往林贵妃的宓秀宫,在殿外候旨时,才隐隐听到,因为这长公主像极了从前的毓妃,尤其是那一双明目,顾盼生辉,与毓妃如出一辙,还有那栖梧二字,便取的是凤栖梧之意......
这天下,能用凤者,自然只有皇后之尊......其实,跟在北祁身边多年,王竟轩自然心如明镜,若不是这位林贵妃,只怕毓妃娘娘,早都登上凤座了。
前事的种种此刻在眼前像回廊马灯一般缠绕而来,御前失神,本是大忌,此刻,王竟轩竟然完全听不到北豫与众臣间的言论,待他醒过神来,是北豫一句不温不火的问话:
“王内侍,案上的国玺现在何处?”
第三章(九)
旷大肃穆的宣室殿之中,北豫的声音并不算大,没有刻意放出来的气势,看似一句平常的问话,却逼得王竟轩不知该如何作答。
其实,上朝的案上没有国玺,询问执掌内宫的总领,看似是在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吧?
可是,可是这玺印,已于三日前,便被暄相门前的客卿,如今的相府执事书吏夏燕青执着北豫的手信取走了。今日却又在众目睽睽,满堂文武皆在的情况下,张口便问自己国玺的去处......
久经官场与内宫的王竟轩只微微一想,便能猜个所以然出来,国玺,与先帝被下药却得出个意外的结果一样,都只是为了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的一个由头罢了。今日新君首朝,要做的第一件事,可不就是敲山震虎吗......
这夏燕青,年不过廿多岁,却被相府上下尊称一声先生,暄景郅回京首开相府,这位夏先生俨然端的就是相府总领执事的架子,不久之后便由暄景郅亲自任命为相府门前首席客卿,也是相府门下的唯一一位客卿。
本朝的客卿,地位颇是尊崇,大周立朝以来,便废除了前朝遗留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传统。经过百年的发扬兴盛,如今百家争鸣的境况一如几千年前春秋战国时期,是以,国君对各家的士子,尤为尊重。
为让百家之长能为国所用,更是有定,凡本朝官阶在三品以上的朝臣,皆可开府招收士子,每府一位首席客卿,不同于其他士子,这首席客卿,是有阶品的,若是本府大人同意,还有上朝的资格,夏燕青,便任的是相府的首席客卿之位。
虽然客卿无诏不得入宫,但是......这几月以来,夏燕青出入内廷,面见陛下,已然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可是,如今这叫自己如何答话......难不成还讲出夏燕青一事?客卿无诏入了内宫,自己这个黄门总管怎么也逃脱不了关系,平日心照不宣,睁眼闭眼做的事,自然是见不得光的,如今,他堂而皇之的提出,自己除了吃这个哑巴亏,似乎别无他法......
可这哑巴亏,要怎么吃啊......
犹豫转圜间,上首的北豫倒是也未出言去催,只左手覆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上好檀木质地的案几,毫无章法的声音将王竟轩的一颗心搅得更加七上八下,慌忙跪下,却不知该如何回话。
“臣......臣......”
大皇子发难自己,其实也早该料到,参与了先帝驾崩一事的他,自然十分清楚自己的的下场,浸淫宫中多年,他见多了来往官场的政客封口的手段。
十六年前,暄相还是当时的礼部侍郎,入仕也不过区区两年,那段时日,他告假回了番禺的暄氏总舵——炎熙山庄。值此之机,礼部的一个总书便开始不安分,正巧,南疆的边陲有一邪教打算起事造反,而这位总书竟将企图要把这叛逆山匪的帽子扣在暄相的头上,但是最后,这位总书竟被人刺瞎双眼,削了舌头,挑断了四肢经脉,由上将军沈逸押送回京......
自那之后,放眼满朝,无一不对这位年轻的侍郎刮目相看,暄相的手段,由此便可见一二。
而大皇子,是暄相唯一的门生,当日紫宸殿中的情形,虽知道的不尽清楚,但是隐隐约约,也是猜得到的,大皇子,比之当年的暄相,只怕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北豫微眯双眸,双睫微垂便盖住了眼中的神色,不咸不淡的发出一个上扬的语调:
“嗯?”
冷汗涔涔,心中却像是吃了黄连一般,有口难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臣之过,臣......”
跟在北祁身边多年的王内侍,只怕已经许久未曾被人逼成如此模样。
当日暄相临朝,皇长子回京,二人联手势如破竹的手段逼得朝堂硬是换了个样子。他多年来察言观色,斡旋世事,其实比有些朝臣官员瞧的更加清楚,于是以极快的姿态便去对暄相表了立场,这也是为何他能活到今日的原因。
其实,原也不指望能如从前跟在北祁身边一般春风得意,只是拖延时日,给自己留些时间以作安排,自先帝薨逝这一月来,他已经将自己的后路安置妥当,只待大皇子登基之后,便能全身而退,明日,就在明日......
却不料,北豫偏偏就选在今日发难,只差一天,就差一天......
呵......原也是痴心妄想,自己心中的这点盘算,又如何斗得过如今稳居龙椅的大皇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多少年来,许多人皆以此是为愚忠,但是,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你不死,只有更惨的下场等着你......
事到如今,他只盼,当年他替林贵妃做的那些事,永远成为秘密......以保他王氏全族的性命......
“混淆视听,欺君罔上?王内侍,你还真是好的很呢......”
北豫话锋一转,像是轻描淡写的道了一句最平常的话而已:
“朕,便赐你一个好去处罢......来人,杖毙!”
王竟轩骇的手脚冰冷发颤,跪在地上只会拼命的磕头求饶命。谁想死?除了那些真正义薄云天的侠士,满腔热血的士子,谁会心甘情愿将自己的性命拱手让出?王竟轩不是侠士,更不是圣人......眼神忽高忽低间,便看到了殿前内监抬着红木刑凳,执着红木邢杖进内。
原来......他竟要在满朝文武面前,将自己活活打死......
不负责任的番外之
【听风声】
五月中旬的湘水岸旁,已然看不到一丝初夏的气息,入眼满目的,是骄阳似火,是绿树成荫,浓翠欲滴。
潭州城是湘水沿岸的最大州府,城池广袤,依山傍水,湘水汹涌而过,将其南北两分,故,潭州便又被分称为北潭南湘。天子山,便是位于湘水南岸,南湘之东,一处远离州市,得天独厚的所在。
这日晨起的天气,甚是晴朗,东方逐渐升起的红日透过遮天蔽日的重重树荫,将阳光逐渐投洒在大地,经过枝条绿叶的分割,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树影。北豫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耸立挺拔,直冲云霄的绿竹,心思渐渐地荡开,蹙着眉头思量了须臾,忽而便展颜露了一个颇是孩子气的轻笑,随即便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
济贤观依然是三年前的那个济贤观,只是,暄景郅已然将其中的一众所在另外辟出了一方天地。五行八卦式的建筑不曾动过,观中的道士也一个不少,不过,都是一众脸生的面孔......无论是观主还是当年欺负过北豫的道士,已经全部被暄景郅发落干净,一个不留。
在济贤观后堂的后方,竹树环绕的,是一处颇是隐蔽的园子,两方乔木撑起的牌匾,是暄景郅亲笔题写的三个行云流水的草书“宛丘里”。四周竹树环合,榆木梧桐零次栉比,极是清幽。园中不过不大,不过是由两个独围的小院构成,一处是暄景郅的住处,还有一处,自然就是北豫的住处了。
这园子,只有暄景郅与北豫住着,旁人未得允许自然不敢亲自靠近,只有济贤观的管事,每日会来清理洒扫,虽然是山上的住处,但是布置摆设却远超一个世家豪门的府邸,就是一套文房四宝,也足以抵过潭州城第一富商的全套家当。
绕过暄景郅的书房,提起衣袍极轻极快的出了园门,一路无事,颇是顺利,自以为没有惊动任何人的北豫不免有些小小的得意,终于瞒过了师父,哈哈......打着折扇,便走向了下山的路。
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院内书房的窗子便缓缓撑开,暄景郅站在窗边,望着已然看不到身影的方向,一声轻笑:“呵......这小子。”
还不到十二岁的北豫,已然褪去了些许年幼的稚嫩,比之同龄的少年,成熟的何止须臾,没有了三年前死一般的沉寂,这些年,总也添了几分生气,人前人后,也愿意开颜一笑,这几年,除开一些执拗的倔强,北豫总是懂事的叫人心疼,少年初长成的容颜俊朗,一双眼睛却时常挂着一丝若有所失的怅然,不过,这般的情境愈来愈少,就如今日,偷跑下山去凑热闹,怎么看也就是一个顽皮幼童该有的举动。
潭州城的街头巷尾,商贩沿街叫卖的声音,百姓之间彼此谈笑的声音,再加之茶楼酒肆中传出的清音悦耳。街边笼屉中冒出的腾腾热气,油炸糖圈儿传来的香甜,丁香馄饨、卷春饼、九江桂花茶,乳酪芸豆卷......五彩斑斓的绸缎布匹、有趣逗人的小糖人儿、胭脂水粉五彩香包、高挂空中风筝彩灯甚是招摇......
这是来自民间的样子,是生活的味道。
平日吃多的是老管家备下的饭食,味道种类固然无可挑剔,但是,北豫却极是喜爱这些民间的糕点小吃,一包藕粉如意糕也能让北豫欢喜好几天。若是如今日这般跑进城,那必是要连吃带拿毫不客气,左右,北豫身上的银子从未少过三百两......
走过一圈街道,北豫手上已然提了五六包包好的细点,背在身后,一边瞧着两侧街道的有趣摊贩,一边思量估计着时辰,走着走着,北豫便想给暄景郅带些东西回去,带什么好呢,师父不像自己这般热衷于美食,对了,茶,师父喜欢喝茶。
缓步踏进城中最大的茶肆,迎面便是伙计的满面堆笑:
“这位客官,是要喝茶还是买茶叶?”
“......”
北豫原本可以称得上喜笑颜开的面孔一瞬间便定了格,那伙计身后,满面笑容的男人,不是师父吗......
暄景郅走上前,挥退了伙计,站在北豫面前,浅笑中带了一丝沉着,盈盈望着北豫,不言语,直看的北豫越发尴尬。
“师......师父......您怎么在这儿呢......”
暄景郅也不答话,手一抬便揪住了北豫的耳朵,缓缓转了半圈,北豫登时便疼的跳脚,又不敢大声喊叫,只能小声嘤咛:
“哎呦,师父,疼,疼,师父......”
暄景郅揪着小孩的耳朵便出了店门,直到街道上,才松开了手,北豫伸手揉着被揪的通红的耳朵,眼中泛着无穷无尽的委屈看着暄景郅。
暄景郅心中好笑,看着小孩的模样也着实有趣的紧,伸手揉了揉北豫的头发,勾起中指和拇指在北豫额头上轻轻一弹。
“想出来玩就跟为师说一声,何时拘着让你偷跑出去了。”
走出几步后,看北豫还楞在原地,终于忍不住的笑出声音道:
“还不跟着,一会儿跑丢了可怎么是好......”
听见声音,北豫一路跑快追着暄景郅的脚步,伸手就拉上了暄景郅负在身后的双手,软软的叫出声:
“师父......”
繁华的闹市,男子牵着小孩的手,逐渐,淹没在人群......
【完】
第三章(十)
由始至终,北豫便端的是一派轻描淡写,几句话,就结果了王竟轩的性命。但是,眉梢眼角,却甚是儒雅,哪怕道出“杖毙”二字,也是一派不惊波澜的随意,但,恰恰是这般,无需刻意便自成的气场,硬是将一招敲山震虎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红木刑凳落在地上颇是震慑,掌刑的一众内监脚步声在肃然的宣室殿竟显得掷地有声,北豫不发话,自然无人再出声,阶品低的,是不敢,阶品高的,是不愿。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这政局,波谲未定,谁也不想冒然出头去做这墙头草。更何况,王竟轩,不过就是个内监罢了,当日其跟在北祁身边之时,自是要鼎力巴结拉拢,如今,狗仗人势的主子都没了,一条狗的死活,关乎自己何事?
看着已然吓软双腿的王竟轩被拖在刑凳压好,北豫忽然便挥手示意执杖的人停下,就在众人都以为北豫另有打算之时,一句话,便令殿中的气氛直降到冰点。
“给王内侍宽衣。”
下首的内监也不过就是一愣,随即便面无表情的照吩咐做事,宣室殿前伺候的人,自然最是聪明伶俐,按照主子的吩咐做事便是,不该问的,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王竟轩被强架起按在刑凳之上,掀起王竟轩身上的官服下摆,直露的便是雪白的中裤,二话不说,厚重的廷杖便高抬高落的砸下,不同于有数目的惩罚,杖毙,本就是一道酷刑。不必掂量下手的力道,更不必查着要打的数目,把人打到断气,就算完了。当然,打多少断气,打多久断气,又是个值得推敲的问题,更何况,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施刑。
分立两旁的内侍也是顶会察言观色,一板一板,落得不疾不徐,只是这掖庭刑杖的厚重,每落一下,便能让王竟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褪衣受责,本就饱含了羞辱意义,没有掩口,自然按捺不住从心底发出的哀嚎。此时此刻,几月前还风光得意的王竟轩,只在须臾间,便狼狈如斯。半尺阔的廷杖,一下下去,便高高肿起,两道重叠,登时便是皮开肉绽,不消十下,便能将血肉模糊,没过几下,王竟轩的身后便晕染开了一片刺目的鲜红。
北豫坐在上位,身后的伤在硬木的凳上压过这许久功夫,已然是痛进骨髓,几近麻木,没有波澜的双眸望着底下的王竟轩,终于,在眼底深处,泛出了微不可见的情绪。
这,只是开始,当年江氏案牵涉其中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燕离墨、林妍诗、顾言之,即便是让这三族满门的血来还,他犹嫌不足......
今日王竟轩的命,不过就是沧海一粟,我北豫,会叫你们,血债血偿,并且,加倍偿还。
王竟轩的声声哀嚎回荡在宣室殿内,撕心裂肺的凄厉狠狠的划过在场每一个朝臣的心,身后那块血迹,愈来愈大,最后直接渗透了轻薄的中裤,血滴便顺着刑凳一滴一滴,拉着血丝,滴落在墨色青石拼接的地上。
在刑杖落下将近百数过后,王竟轩已然气息奄奄昏死过去,一桶冷水浇过之后,刑杖落下的部位便开始往上挪,落在腰腹部的位置,只要是稍懂岐黄之人便知道,打在臀上,百下之内,根本不会登时要命,这腰部才是致命的关键,这前一百下,不过,就是活活遭罪罢了......
空气中不多时便弥漫开了血腥味,如果说,之前还有人幸灾乐祸,隔岸观火,那么如今,便是真真切切的被骇住了。身为政客,手上自然不会干净,但是,若要像今日这般,亲眼看着一个活人被生生打死,只怕多数人还是不能接受。
哪怕是带兵多年的沈逸,也不由的开始后心发凉,燕离墨首当其冲,王竟轩紧随其后,那么下面,又该轮到谁?
不论众人心中是何思量,暄景郅由始至终看着事端,连眼风也未抬一下,只是偶尔抬首,对上北豫的眸子,心下了然。
今日的登基大典,暄景郅看到的北豫,已经不能单单用欣慰二字描述,他自北豫九岁起便带在身边,吃穿用度从不会少了他,他是暄家的嫡长子,自幼被暄家最优良的家教督促长大的他自然清楚,世家的底蕴和从小条件的优渥才能真正将一个人的气度培养出来。
什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其实暄景郅对儒家的那一套老刻板很是嗤之以鼻。若是他自小被放在乡野中经受所谓的磨练,那么十八年前的他,如何当的住大公子之名。故而,他给北豫的,俨然就是暄家公子的用度,更是动辄便领着他来往各种觥筹交错,在潭州的暄宅内,教他如何当一个主子......
什么体会民间疾苦?他只需要知道就行了,至于亲身体会,那不是他北豫应该做的事。
夕阳如血,残阳如梦,王竟轩的尸首拉出一条血线,自宣室殿拖出,人命,就在顷刻间......
暄景郅望着那逐渐干涸的血迹,随众人走出宣室殿,站在高高的星台上,依稀便能将咸阳周围的城池尽收眼底。
每个人生在这世间,便有他命定的位置,和他应该做的事情。北豫,是皇室子弟,那么,运筹帷幄心思缜密就是他应该做到的;百姓,生在民间,那么为生计奔波却能安享天伦,便是民间百姓的宿命。而他暄景郅,是暄氏的嫡长子,那么,他的命数,又是什么?
他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来做的,是对还是错。他也不知道,身为暄氏嫡长子,手握家主令的他,会不会为了北豫那一声“师父”,而付出代价......
人算天算,命数未尝,只愿,只愿,天遂人愿......
【本章完】
第四章(一)
五月初五端阳节前夕,距北豫登基已近两月,过了立夏时节的咸阳城,终于开始万物复苏,当空的炙阳一日红过一日,万里无云的碧空纯净的没有分毫杂质,宛然就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碧玉。
这样的天气,自然引的城中百姓竟相出游。结伴而行,这位于宁秦县的华山,便是首当其冲的好去处了。身居五岳之首的华山以其山势险峻、山陵高耸、东峰观日之景而闻名于天下,从古至今便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来此观景,也因此留下了许多壮丽诗篇;又因其是道教文化发源圣地,华夏文明起源之根,故而世人对此皆有一种顶礼膜拜的神圣感,于是,位于华山之上的道宫便是香火旺盛,络绎不绝。
华山险峻,难以攀登,其高耸入云,一天的功夫,也是不易上山下山走一个来回的,故而更多的游人,是打算了三五日在这山上游玩消遣的,山上的茶棚酒家自然不必再说,这旅店客栈就如春雨后的毛笋一般,一茬接一茬,更有甚者,还有官府在此所设的官驿,叫来往的游人应接不暇,不必担忧住宿之地,自然了无牵绊。而这山间四时之景不同,乐亦无穷,如此下来,一年四季,不论酷暑严寒,这华山的游人便是从未断过。
本朝从未对千古遗留下“士农工商”的传统有过多的沿袭,因而,大周的商场,颇是繁茂,商会的兴盛自然带动了大周贸易运输的发达,是以,本朝的经济繁荣之至,竟像是达到了顶峰,比之当年的盛唐,也未有丝毫的逊色。
大周,是个极其与众不同的朝代,作为统一皇权的朝代,却对各家各派的思想容纳颇深,对于儒家的那一套千古流传经典,却像是不屑一顾,历代君主的作风颇有法家的做派,却又是融了些兵家的要素,对民,却又带了些儒家的那一套仁义道德。
各家士子高谈阔论,朝廷甚至还为其提供场所来交流思想,想要入仕,没有逐条逐列生搬硬套的科举制,发挥你所长之处,这仕途,自然有你进去的路。没有满清皇帝视为谋反的文字狱,这天下的文人士子便极尽所能的发挥所长,用尽毕生之学以保国君,因为,士为知己者死啊!
若说对于孔孟之道还有值得所用所取之处,那么对于先宋朱熹流传下来的一套理论,本朝的天子是直接弃之如履,于是乎,本朝的思想文化,也是达到了前人几千年,乃至于往后数百年也许都不可能达到的巅峰。
尊崇士子,也不轻视商人;容百家之长,弃百家之漏;统一皇权,但是皇权却并非高高在上,最起码,这咸阳宫的守卫,便没有居高临下的盛气凌人,只要国君允准,即便是庶民,也能朝见当今的丞相,乃至于天子。如此刚柔并济,容纳百家下来,竟是一番从未有过的崭新局面。
经济贸易的繁荣,文化思想的开放,百家争鸣的昌盛,内安外攘,大周达到的高度,也许是是前人后人,在难以企及的巅峰。
暂时理过了朝中大小不平、又顺了一干不安分之人的心思、处理过了堆积如山的奏疏折表、也一一按礼回写了各诸侯国呈上的贺辞,这两月来,北豫忙的便是在睡觉时也不忘拿着手中的奏折,好容易,将种种的杂事琐事一一剥丝抽茧的处理妥当,已然到了四月的下旬,即便是地处西北的咸阳,这春光,也早已消逝的无影无踪。
打着祈福的幌子,北豫随暄景郅也一同上了华山,不同于其他游人的打尖住宿,也不同于香客的借住庙宇,暄景郅与北豫一路上山,也未曾对周身如斯的美景有过多流连,一路便登上了华山的南峰,也是五岳之中的最高峰,位于此处的玉泉院,便是他二人最终落脚的地方。
南峰玉泉院,是华山最高的一处道观,而作为拥有“华山元首”之称的南峰,其绝顶天近咫尺,星辰可摘,举目环视,便是群山起伏,苍苍莽莽,黄河泾渭之水缓缓流淌,如丝如缕,漠漠平原如帛如棉,尽收眼底......
其实,只有站在此处,才能真正将五岳之首的高大雄伟领略于胸。但是,古来今往,华山的游人来来往往,能登上南峰的,却少之又少,所以,玉泉院,是个颇为人迹罕至的地方。
蜿蜒崎岖的山路走在脚下,北豫忽然,便有一瞬间的恍神,似曾相识的此情此景,却已是十年过去,沧海桑田......
第四章(二)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玉泉院中种着的,自然没有颇是妖艳的桃李。常青的松柏翠竹,四周与天子山上如出一辙的布置,处处显示着此处的主人是谁,其他的倒也罢了,只这不合时宜开放的梅花,倒是引了北豫的目光,不同于宫中的红梅,此处的梅花,是一簇一簇的绿梅,似是水墨画一般浅尝辄止的浅碧色,实在是不能不叫人眼前一亮。
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
这两月来偶然得来闲暇,北豫也曾叫人下去仔仔细细的查,却从未查出那日在梅园碰见的女子到底是谁,仿佛那人便是北豫凭空想象之人一般,若不是手中残留的那一缕梅香,北豫都会恍然,那天的种种,究竟,是不是梦......
一时间兴之所至,北豫便抱了一张琴走过,席地坐在重重梅影之下。碧梅的花香不同于红梅,没有香的那么刻骨;亦不同于腊梅,香的有些甜腻的叫人目眩。绿梅的香,仿佛是从冰雪深处的裂缝中传出的一缕清冽,那是一股清冷到底,幽香绕鼻,却又仿佛若有似无的味道。阖目,手指轻拨,便信手而出的是一支极耐听,却不知是何名目的曲子。
师承暄景郅,北豫便学的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暄景郅,又是一个极擅音律,极会泼墨写诗的风雅之人,故而,笙箫管笛,只要是北豫愿意学的,暄景郅自是很乐意倾囊相授。所以,北豫只在闲时随意拨弄了几声琴弦,便将《文赋》谱出了一支简单的曲子,不知名,却极耐听。
众多乐器之中,只有琴箫是暄景郅让北豫必须学会的,而且,必须精通。习武之人之人,乐战,无疑是必不可少的必备之能,用内功奏出的乐声,往往能攻人于无形,琴弦有韧,箫声聚气,而在纷杂的乐战中,此两样,无疑又是战中王者......
世人都知暄景郅是官场中老道的政客,是大周名扬的风流雅士,是暄家身份贵不可言的大公子......但是,只有北豫知道,师父的武功,哪怕是放眼江湖,只怕依然可以称得上是顶级高手,只不过,这些事,朝堂中的人是永远不会知道的。除了自己,这外间,凡是知晓暄景郅会武功的人,都永远闭上了嘴......
“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躑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陆机的这篇《文赋》不是诗歌,亦不是词曲,作为一篇赋,其实通篇讲的是写作的立意方式,自然是不适合用作谱成曲子来弹奏,北豫也不过就是循着韵律,信手弹过几个最平质的音调,便将其中一段变得朗朗上口。
斜阳绿树碧梅下,北豫一袭月白衣衫,阖目轻轻抚着手下的七条琴弦,竟像是一副画卷,教人挪不开双眼......
不自不觉,眼前便仿佛出现了彬蔚的那一抹倩影......不由自主,手上的曲调已然转成了《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手下微微一滞,一曲终了的尾音便收的有些滞涩,仿佛有些意犹未尽,手指犹还抚在微微颤动的琴弦上,似是,想要握住什么一样;眼前,犹自还探索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袅袅娜娜,不愿睁开。
“你倒是好兴致。”暄景郅一身素衣,用发带随意绑起的发丝随着微风轻扬,唇边噙着一抹笑意,盈盈的看着北豫。
像是被人戳穿了心事一般,北豫面上竟不自觉的挂上了一抹局促,起身见过礼,唤了一句“师父”。
暄景郅望着北豫双颊还未来及褪下的潮红,唇角的弧度越勾越大,眼神故意荡过方才被北豫放在一旁的琴,成功的又将北豫眼中的局促重新勾出。一本正经的负手上前几步,认真的盯着北豫的眼睛瞧了瞧,然后又是一脸认真的朗诵出口: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刻意的抑扬顿挫,登时便将北豫闹了红脸,略顿了顿,暄景郅看着北豫的眼睛又道:“陛下......可是有钟意的女子了?”
避不开暄景郅的眼神,北豫索性转过身紧走几步:“师父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
“你听不懂?唉......”暄景郅仰天长叹:“为师苦心孤诣多年,竟教出来个呆瓜?”
暄景郅脸上的笑意不加丝毫掩饰,一笑万古春,若是叫第三人看去,定是会痴痴的再不知天地万物为何物,可怜大周多少官宦世家出身的女子,用尽浑身解数,也见不到暄景郅对他们展露笑颜,此刻,在没人能见到的地方,暄景郅却笑得如春风化雨一般......
暄景郅紧走几步,伸手在北豫的身后不轻不重的一拍:“能让我们豫儿动心的女子,得闲可要让为师见见。”
“在梅园遇见的,只知道她叫彬蔚,连姓什么也不知晓呢......”
彬蔚!电光火石间,暄景郅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在御花园遇见的......也许,只是巧合......
我觉得现在古风题材可能不太受欢迎,尤其是带了剧情向的文章除非文笔特别好的,要不然也没多少人愿意去费心力去看……这是我的悲哀,谁让我没有现代文的灵感呢……所以没人也是活该→_→
刚才睡觉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不知道《大秦帝国》系列有没有人看过,我本人非常喜欢,然后我梦见我变成了里面秦王赢驷的弟弟,被他罚跪在地上训话



于是,一个极好的灵感就来了,所以打算构思着新开一个坑,但问题它还是古风


比较纠结。本来今天有双更的,但是目测是泡汤了~~~
这篇文里许多元素都揉了大秦系列我特别欣赏喜欢的东西在里面,诸位愉快看文,继续潜水

第四章(三)
暄景郅是谁,历经两朝国君,一手拿下燕离墨,更是稳居三品之位多年后又一举登上相位之人。是以,喜怒不形于色俨然已成了日日在面上的习惯,即便只是在这一刹那,心中荡过万层的惊涛骇浪,但是面上,依然还是那副四平八稳。
绕过北豫,径自向不远处的垂柳走去,口中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又似是带了些许长辈对小辈的之间的絮叨:
“若是有缘,那女子自会与你再见,彬蔚......呵呵,不错,不错啊。”嘴上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折那柳树垂下的万千丝绦。
“你也老大不小了,何时终身大事能有着落,麟儿绕膝,为师也能稍微舒心些。”
“此乃家事,不急在这一时。”
“不急?”暄景郅回身,手中已着了十多根约有一尺多长的柳条,本还是一副闲话论天的暄景郅忽然便正色起来:
“家事?你是一国之君,何来家事国事之分?国君之子嗣乃是国之根本,若是社稷后继无人,你要它何用?还是你打算恢复上古旧制,禅让君位?”
“若是如父......如他一般,后宫搅闹以致前庭失策,我情愿这后宫清净如斯。”
这,倒是北豫的真心话,不过,虽然嘴上如是说,心中却也明白,这种种事端,其实与后宫根本没有干系。平时,暄景郅也曾多传他何为帝道,但是真正登上君位,北豫才更加明了何为君王之道,为上位者,用人、权衡、筹划此等一番君王必会之能,样样皆要学起,之前所学,皆为纸上之谈,若真用付之实用,有待打磨之处自然还需仔细斟酌。
是以,此刻的他已然清楚明了,当年林妍诗也好,燕离墨也好,顾言之也罢,都只不过是猜准了北祁的心思而已,江氏一族既有文臣,亦有武将,甚至连当今天子的长子的身上,都流着江氏的血,身为君王,又如何能够忍耐江氏一族如这般势头发展下去,故而除之后快,是必行之策。
今时今日的他,对北祁,其实不再有当初的恨之入骨,倒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只是他自己成为王之后,方才恍然明白,这,其实是身为国君的无奈和必须,没得选择,也没什么道理可言,寡人寡人,孤家寡人啊.....不知不觉,他已经没了当初对外祖一家的的不忿和怜悯,甚至,他已经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该死.......如果说仍有道坎儿,那便是北祁对自己母子三人的狠辣......
自然,此时还没拥有一颗真正的帝王心,他自然不会明白,北祁当初,其实还是手软了......
暄景郅双眼一眯,径直负手踱步至北豫面前,伸手敲了敲北豫的额头,面上倒是又恢复了之前的淡然:
“若他是这般昏庸无能之人,你觉得为师当日还能入仕?”
北豫嘴角一抽,是啊,师父,他为何会入仕,为何......
暄景郅一路走回房内,头也不回的吐出两个字:
“进来。”
方才声音还暖的如这迎面而来的春风一般,一转身,怎的就登时降至了冰点,北豫此刻,亦是一头雾水,也未曾多想,只随着暄景郅的步伐上前。
进了房中,暄景郅已经坐在书案之后,动手理着案上的柳条,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韧性十足的柳条上的柳叶一并掳下,再细细挑过上面的细刺,然后随手扔在案上一角瓷盆中的冰水里,如此这般,一根一根的处理,条理分明......
北豫进了房中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师父竟然将这些柳条带回了房中,随着暄景郅的动作,和那水盆中逐渐堆积的柳条,北豫已然由先前的茫然镇定转为忐忑不安,站在案前,死死盯着暄景郅的手上。
第四章(四)
北豫的目光如火如炬,这般炽热,暄景郅焉有不曾察觉之理,只不过,北豫不开口,他肯定不会去主动释疑,其实就算北豫出声,他也未必会答。两人都不说话,室内便显得格外安静,即便是刻意压制,北豫愈来愈重的呼吸声也变得格外清晰。
身为一国之君,面对百官朝臣尚面不红心不跳的北豫,却在面对暄景郅时紧张的手脚也不知往何处安放。好不容易要出声相问,却又被暄景郅的一集眼刀给生生斩下,看着暄景郅将水中的柳条重新捞出,被凉水泡过的柳枝韧性极好,两头向下一折,便弯成了一条极好的弧度,抬手在空中一甩,“嗖......啪”一声,像是抽在心上,北豫心头便是狠狠一抽。
“您,您这是做什么?”北豫僵硬的扯了扯唇角,勉勉强强的勾出一抹弧度,望着暄景郅,眼中不自觉的便带了一丝讨饶恳求。
暄景郅取过一根柳条握在手中,缓缓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向北豫:“哦?你不知道要做什么?”
微微一顿,抬手便是一下抽在北豫的后背,隔着衣物,倒也不是很疼,但北豫却着实被暄景郅这一下给吓住了。
“你既不知道,也无妨,我这便告诉你......”
“嗖......啪”
又是一下抽在北豫背后:“褪衣,打你。”
不曾动作,北豫回头,眸中的恳求意味更甚,然而回应他的,是接二连三落下的柳条,方才在庭院中尚还轻松温馨的气氛霎时便烟消云散,执着藤条的暄景郅,一副公事公办不容商量的样子宛如一位手执刑具铁面无私的执法者。
北豫磨蹭,柳条便立时立刻的抽下,不留分毫喘气的间隙,暄景郅内力深厚,只稍稍催动些许灌注在手腕之上,那柳条抽下的力道便另是一番滋味。
颤抖着抬手伸向身后解开腰封,今日的穿着倒也不似平常在宫中一般繁琐,是以很快便褪下了外袍、下裳,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北豫还是下意识的一抖,师父并不曾说要撑在何处,北豫也自然不敢乱动,只能站的直挺,纹丝不动。
“嗖......啪”凌厉的一鞭斜着抽在了大腿上,登时便是一条楞子红肿鼓起,先是钻心尖锐的疼痛凝聚在一点,而后渐渐散开,北豫只觉得那一片皮肤都已痛的没有知觉,咬住牙床死死的抑制自己不出声音,而后便听见暄景郅又惜字如金的吐出两个字:
“衣裳。”
再不敢有分毫的停顿,颤抖着双手开始解上衣的系带,暄景郅不说停北豫手下也不敢有丝毫停顿,待只剩一件贴身中衣,暄景郅才叫了停。
“嗖......啪”
“站好,我来问你。”
“是”
“宓秀宫中现下住的是何人?”
“林妍诗和北煜。”
闻言,暄景郅显然是动了气,抬手便是不停顿十下狠狠落在北豫的两条大腿上,冷笑着再次出声:“不是你的林母妃和五弟吗?”
此话问的刁钻,也极其刻薄,北豫自然清楚暄景郅语中的戏谑之意,不敢答话,双手握拳死死地忍着,却不料暄景郅根本没有放过的意思。
“嗖啪,嗖啪,嗖啪。”三下完完全全的重叠在之前的肿痕上,伴随着的是暄景郅不带丝毫掩饰的冷笑:“怎么,当了王了,现在是连话也不惜的回了?陛下!”
“嗖啪,嗖啪......”这次接连抽下的十余鞭落得毫无章法,背上,肩上,臀上,腿上,无一没有受到照顾,柳条落得迅疾,北豫也完全插不上话,更甚者,是全部的心力都放在了忍痛上。经不住如此受力,这柳条再一次落在北豫身上时便断在了当口。
好不容易寻到一个间隙,北豫连忙开口:“是......是”
在案上重新取过一根柳条,挥在空中,再次走向北豫:“不急,今日我有的是时间与你耗。”
第四章(五)
一如往常的沉静,却不复往日的谦和温润,微微沉下去的面庞,眉梢眼角不自觉便挂上了几分严厉,暄景郅执着第二根柳条走在北豫面前,手腕一抬,便是三鞭落下,柳条撕裂空气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惊心。
“啪,啪......”
细长的柳枝落在雪白缎衣上掸出几道褶皱,柳枝本算不得刑具,比之藤条其不知逊色到哪里去,但是在暄景郅手中,这柳条抽打下来的滋味丝毫不比藤条差多少。腕上轻抬,肌肤上宛如割裂一般的痛楚便登时晕染,几下重叠,隔着中衣,却硬生生的将皮肤抽出了口子。
额上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滑出,紧紧攥着双拳,绷紧的肌肤便能清晰的感觉到身上迸裂的伤口有液体缓缓渗出。若说方才还有一丝疑惑,那么如今便是心下明朗,那一纸文书,到底没能瞒住,若非那封落了自己印章的东西,恐怕师父也不会如此大动干戈......
可即便事到今天,北豫依然不觉自己所做有错,他,只不过是想留五弟一命,当年也好,如今也罢,北煜只是被无端搅在其中的人,哪怕是那日在紫宸殿上,北煜依旧将一双眼睛投在自己身上,饱含哀求......
他弑父弑君,却不想如北祁一般赶尽杀绝,如若......如若他真的将北煜也送上黄泉,那么他北豫与北祁又有什么分别?他曾经恨毒了北祁的辣手无情,年幼时也曾咬着被子枯坐到深夜,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将母亲斩首,那......不是他的妻子么......
他可以理解当初北祁铲除江氏一族的举措,却无法不怨他对自己、对姐姐、对母妃的手段,身为天子,若是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容不下,若非太过阴狠,那便是懦弱,在北豫看来,他显然是前者。
所以,他可以亲手杀了北祁,却无法对北煜下手,同样身为国君,他与北祁,不一样......
他是大周的国君,可,他不想在这个位子上迷失了自己,他亦想做北豫......
王权、江山、仁义,他可以做得到......
“你想做好兄长?”
随着第二根柳枝断下,北豫周身便像是从水中捞出一般,顺着颌骨的轮廓,透明的的液体一滴一滴的滚落,滑进口中,颇是咸涩的味道也不知是汗还是泪。不必说下半身纵横交错的血口肿痕,便是身上雪白的中衣已经如犬牙交错般的印出道道的血迹已叫人触目惊心。两根柳条打断,已然挨过了四十有余,暄景郅下了狠手,道道落得刁钻狠辣,皮肤上渗出的汗渍湮在伤口上,便入盐水泼过一般,两股颤颤,北豫便是将拳头捏碎,也再难忍耐。
“不,不是的,我,我就是想留他一命,仅此而已......”
“呵......仅此而已?”
暄景郅随之便取来第三根,二话不说便重重抽在北豫已然伤痕累累的臀上,刻意加重的力道让北豫始料未及,一个趔趄便跨出了一步,下意识的动作,本就发自身体的本能,待脑中跟上身体,北豫便急急的退回了原地。
“啪!”
“我......不,师父,放过他吧,他是我弟弟,与他无关,留他一命,师父......”
意料之中,话音未落,下一鞭便抽在小腿上,紧随而来的便是如雨点般落下、毫无停顿、毫无章法的十几下,暄景郅的耐心似是已然全部用尽,伴随着“嗖啪,嗖啪”的抽打声,暄景郅接下来的言语更是狠狠蹂躏着北豫的心。
“我告诉你,不可能,杀他,是必然,道理这些年来于你讲的够多了,既是好好与你言语不听,那么今天这顿打你就记住,给我记住了,北煜,必须死!”
暄景郅从来便是坐怀不乱,宠辱不惊,今日这般含着怒火的语气,显然是动了大怒,灌了内力、夹着风斜抽上去的柳条,落在北豫身上,道道血口。
柳条再韧,也抵不过如此的力道相压,不过须臾,又是几根便断在了北豫的身上,几道血口逐渐被接连落下的鞭打撕扯开来,臀上落得最多最重已然是皮开肉绽,北豫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两条腿滑下,身后像割开一层油皮般撕裂的疼痛让北豫的脑中几近麻木,比之更麻木的,是胸腔中的一颗心......
“你当着沈逸之面写下那封密诏是想如何?绑住你自己的手脚还是牵制我?我今日就告诉你,我要让他死,即便你在宣室殿上颁旨,他也必死无疑。”
“我可以周全,他不会构成威胁,不会,我能做到。”
“不可能,国政之争,不是你死便是他亡,斩草不除根,是当政之大忌”
“不......不,他心性纯良,不会养虎为患......”
“儿女情长,这就是我这十年来教给你的?”
“嗖......啪!”
没有意料之中落在皮肉之上的声音,却是北豫伸手在空中握住了柳条,两方用力,柳条便生生断在了空中......
不知多久未曾哭过的北豫此刻眼中的泪水却扑簌而下,望着暄景郅,泪水溢满眼中已是,模糊的瞧不清楚,但唇角,竟然僵硬的勾出一丝弧度,不断落下的泪水丝毫盖不住唇边那嘲讽的冷笑:
“您,是想叫我变成北祁?哈哈哈哈哈哈......”
第四章(六)
笑声传在庭院中,显得空洞又扎耳,北豫依然执着那断掉的半根柳条停在空中,泪眼婆娑,看不清暄景郅的面庞神色,只对着那人的方向,豫手中柳条的一端指着暄景郅,伴随着身体的伏动微微颤抖:
“哈哈哈哈哈......北祁......哈哈哈哈......”
北豫手上一松,柳条便掉落在地,全身似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随即便软软的滑落在地。暄景郅的神色愈发清冷,望着浑身皆是鞭痕,身后道道血口的北豫,暄景郅的神色始终也未有一丝的回转,那断在空中的柳条早被掷在地上,负着双手便走向了窗边,临窗而立再不开口。
不论是从小的教养,还是骨血中的傲气,纵是泪已千行,北豫却也只是将所有的抽泣和委屈狠狠的嚼碎咽进肚中。周身的伤口叫嚣的愈发厉害,便这样僵持了许久,终是暄景郅再次出声打破了室内尴尬僵持的气氛。
“北煜,必须死,而且,是你亲自动手。”
许久的沉默,北豫几乎以为是暄景郅已然退了一步。毕竟,从未有过,从未有过这样的场面。暄景郅本不是独断专行之人,除了分内必须的,也甚少强迫北豫去做他不喜不情愿之事,只是今次,这般的强硬态度,让北豫始料未及。
“为什么......”
为什么?方才压制下去的怒气登时便被重新点燃,骤然回首,眸中愠色陡增,阴沉着脸,甚至连走过案上去取柳条都等待不及,在掌心中聚气,五指微曲起,掌风所至,便隔空将案上剩余的几根柳条拿在手中,双手几个来回便将七八根柳条拧成一股拇指粗细的藤鞭。
“嗖啪!”没有任何前奏,暄景郅手中的柳鞭就狠狠抽打在北豫的背上,上好缎面的衣料登时便撕扯开来,皮肉耐不住巨大的压力,也随即迸裂,鲜红的血浸在中衣之上,不多时便晕开了一片血迹。
“好一个为什么,我告诉你,没有道理,就是我,暄景郅,今天要你杀了他!”
“嗖啪!嗖啪!嗖啪......”
接二连三落下的藤鞭让北豫已然压抑不住喉中的叫喊,铺天盖地袭来的疼让他几乎昏厥,鞭子落得毫无章法,身上唯一一件蔽体的衣物已然是被打的如破布一般,脑中的意识也开始逐渐模糊。
无休无止的鞭打让北豫嗅到了一股绝望的味道,那是那年在济贤观中他被人几乎打死、连日高烧才有的绝望,那次,本以为晕厥之后便能见到已然身首异处的母妃,却到底没能死掉,不知被谁所救,才有机会活着遇见暄景郅,活着走到今日......
可今日,又有谁来救自己?
他有什么错,连自己的父亲都亲手杀了,他只想保全自己的弟弟而已,他不想变成如北祁一般,为了王权,为了江山,可以不顾一切。
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也迷蒙不堪,恍惚间,是师父巨怒之下的声音:
“早知今日,我当日何必苦心护你回京,潭州城中一世安逸,你也不过如此,是我太高看于你,天将大任,你担不起!连北祁的儿子你也不配做,如何做我的学生。”
不是的,不是的......想反驳,却无力张口,北豫受得住这藤条戒尺的鞭打洗礼,却受不了暄景郅的失望,即便是此事他不愿让步,却也从骨子中害怕师父对自己的否定,他更受不了暄景郅说他不如北祁,如果说,他这一生最在意的比过,那也只有北祁一人......浓重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唇齿开合间含糊出了一句:
“既不配,您打死我便是了。”
“好好好,你死在我手上,也比来**在北煜手上要好,便当我十年心血,尽付流水了。”
“嗖啪!嗖啪!嗖啪!嗖啪!”
暄景郅手中一下狠过一下,北豫脑中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甚至他觉得,也许今日,便要死在这玉泉院中,如果就此死在师父手中,也算报他十年来的养育栽培之恩......
在意识完全陷入深渊之前,房门被外面“咚”一声踹开,北豫心上一松,便彻底昏了过去,也许在昏迷之前他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又是谁惹的哥动怒了?”
第四章(七)
有些昏暗的房中骤然自门外打进一道亮光,抬目看去,来人便像是自光中走进一般。
手打着一把折扇,一手负在身后缓缓踏进,一袭浅灰直裾显得恣意闲适,眉目之间与暄景郅有五六分相似,周身的气度比之暄景郅却更是温润许多。不同于暄景郅身上若有似无的凌厉与强势,暄景函是真真正正端的一派世家公子,名流雅士的气势。嘴角噙着的一抹浅笑在看到地上的北豫时顿然便僵了僵。
“啪”的一声合了折扇,伸手一探便用其拦下了暄景郅停在半空中的手,两力相抵,暄景函顿时感受到暄景郅手上的力道,本有预料,却不想如此强烈,强烈到暄景函几乎抵抗不住哥哥手上灌注的内力。
“哥!”
兄弟二人对视许久,终是暄景郅缓缓撤了力度,柳鞭落地,甚至还有赤红的血液顺着鞭梢流下。北豫早已昏死过去,惨白的脸色就是比之死人也好不过哪里,身上深浅不一,长短不齐的伤口一道一道显得触目惊心,一件中衣也早被抽成了破褂裹在身上堪堪垂着。任是谁来看,也绝对料想不出此人就是每日在宣室殿上把满朝文武逼得冷汗直流的当今天子。
“你把他当犯人审吗?你别忘了,就算是你学生,他也是现今稳掌玉玺的国君!”
“就是因为他是当今天子,我才要教他应该做的事。”暄景郅的语气很平静,平静的好像方才动怒发火之人不是他一般。
“你就不能好好说吗,好好的一个人,被你打成什么样了。你瞧瞧,你来瞧瞧,这是不是你当年当成眼珠子一样宝贝的小徒弟?”
“你出去。”
暄景函也不再搭话,只是脚步未走向门外而是迈入了里间,待他取了榻上的一张薄毯走出时却是看见暄景郅已然褪了自己身上素白的外袍将北豫裹得严严实实,打横将北豫抱在怀中,稳步踏出房门,只留下一句让暄景函不知作何感想言语:
“今日你什么都没看见,记住。”
绕过几厢回廊,走回北豫住的院子,抬脚踹开了房门,将北豫小心翼翼的安放在床上,身后从肩到腿,没有一处好地,伤最重的臀上,有几处几乎是连着皮肉抽下来的。
一把撕扯开北豫的中衣,将衣物全部取下,再取过药箱,拿出一众瓶瓶罐罐,拔出瓶塞,眼也不眨的便倒了下去。暄景郅手下极快极稳,虽是如此,动作却轻柔的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般,仔仔细细的给每一道伤口上过药,哪怕只是一开始的红肿也没有放过。
心知今夜必定高烧,便又替北豫把过脉,开好药方,吩咐人煎好。温水淘过方巾,轻轻替北豫拭去脸上的汗水,望着北豫趴下的睡颜,脸上没有丝毫血气,就连唇上也惨白如纸身后的伤根本不能盖任何的织物,谁能将这样的北豫和那日谈笑间杖毙王竟轩的人联系在一起......伸手捋了捋北豫的发丝,唇角微动,却终是坐在一旁,不再吭声。
两天,整整两天,北豫的高烧才堪堪完全退下,两天两夜暄景郅不眠不休的守在北豫身边,每日夜里喂水喂药,暄景郅都悉心的像是在照顾自己的孩子。朦朦胧胧间,北豫也曾醒来过几次,像是看到了床边最熟悉的身影想说话,却也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最终是一极温暖的手扶着他重新躺回床上,伴随着不太真切的声音,也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
“乖,师父在这儿呢。”
待北豫完全清醒过来,眼前却空无一人,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却望到书案后正执着一卷书在看的暄景函,想要开口,却发现喉中干涩的发不出音色,抬手举了举,身上覆着的一层轻薄云丝被便将将要滑落。暄景函抬眼看见北豫醒来,立时便放下书卷走过,倒了一杯清水扶着北豫喝下,长舒了一口气,才坐在床前对着北豫笑:
“陛下可算是醒了,若是再不醒,我都不知如何应付每日的使臣。”
刚刚清醒过来的北豫脑中还有些空白,骤然看到暄景函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待想起他晕倒之前的场景,心中苦涩的像是要溢出来一般,听着暄景函明显打趣的话,极勉强的在唇角勾起一抹笑:
“小叔,你怎会来此的?”
暄景函却是眼睛一瞪,手中的折扇点了点北豫的额头:“得了,你还是别笑了,比哭还难看,我去给你取些吃的来。”
打开房门,意料之中的看见暄景郅立在窗下,手中还端着一碗白粥几碟小菜。唇角一抽,暄景函眼神向门内一荡,意味分明,暄景郅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托盘交给暄景函,在窗边望了望屋内俯卧的人,最终,也只是转身离去。
暄景函轻轻摇头,望着哥哥的背影,最终也只能长叹,总是这个样子......
第四章(八)
细绵的小雨一串串打落在房上的竹节瓦片,然后再顺着凹槽不断流下,落在地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颇是细密的雨帘落得不疾不徐,雨水落地碰触之间的轻柔声音,竟有些安神的味道。
窗外的丛丛新竹松柏被这绵柔的雨水洗礼的更是亮绿出尘,山中多植被,这几日连绵的阴雨便使得周遭升起一层挥而不去的薄雾,玉泉院中本就是香雾缭绕,颇有些江南之风的白墙青瓦便更是如幻如月,就活脱脱便是戏词中:“雾中蓬莱神仙境”中的场景。
其实地处西北的咸阳城很难见到如斯样子,初夏的雨水,总不同于盛夏的雷震骤雨,小家碧玉般的浅尝辄止,无声的滋润着这块龙脉之上的土地。
将养了数日,北豫的伤已好了不少,该结痂的结痂,该愈合的愈合,每日早晚一次的准时上药更是将伤口愈合的速度提到格外满意的程度。只是到底大病一场,高烧两日,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每日里的饮食虽都是格外悉心搭配的药膳食材,但到底是带着伤养病,几日过去,北豫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红润,苍白羸弱的面庞只靠在那,便能让暄景函蹙着双眉埋怨。
这些日子,暄景郅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北豫,井然有序的处理朝中每日按时送来的奏疏,淡然如斯,毫不关心的样子仿佛那两日不眠不休,寸步不离照顾北豫得人不是他一样。只是,暄景函却是早已心知,每夜他房中的烛火,从未在子时之前灭过。
“再让您替我端几次吃食,只怕我要折寿不少。”本靠着软枕打量着窗外的雨帘的北豫,听见动静迫不及待回头,见是暄景函进来,眸中的期待顿时黯淡下去,隐去眼底的失望,还是暄景函笑道。
“呵......有闲情在此说嘴,看来是真的好了。”捕捉到北豫眼中的神色变化,暄景函心下了然,也不点破,亦是勾着浅笑与北豫打趣。
自儿时起,每每见到北豫,暄景函总是打着马虎与北豫谈天说地的笑闹,暄景郅倒也是乐意自己弟弟与徒弟去天南海北的胡扯,没有北豫应该学的帝王权术,没有绕口难懂的经史子集。心底最畅快的直抒胸臆,于他们来说,却是最求而不得的轻松自在。
暄景函,是暄景郅一母同胞的亲弟,暄氏二公子,亦是面向天下人的暄氏家主。说起来,暄家的家主向来是有嫡系一脉的长子继承,偏偏到了这一辈,大公子暄景郅入仕,本也不冲突,倒是暄景郅在他加冠成年之时通晓天下,于是,暄景函这个嫡幼子便承了家主一位。
不过,这位暄家的二公子完全不同于大公子,平日里尽做些饮酒赏雨,作词写诗的风雅事,与其兄长相像的容貌,又多添几分平易近人,想当年也是许多闺阁小姐提起名字便能脸红的人。
两人相对而坐在窗下的桌边,诸如油盐炒豆芽儿等的几碟精致小菜,配上碧粳粥,再搭上四碟儿样式不一、口感各品的点心,也是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一餐饭吃了许久,终于在北豫第三次望着窗外失神之时被暄景函唤回神游的心思。
“想什么呢?”
北豫缓缓一笑,却是平白添了几分若有似无的哀伤与遥远,眼神不由自主的便漫过了重重雨帘,没有焦点,平静的开口:
“若是人永远也长不大多好,年幼时,总是盼着长大,盼着懂事。总想着,长大,定是顶有趣的,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可有些东西,大抵是会变的,你瞧,这院落,像极了那时的济贤观,那时候,即便是几下戒尺,师父也会陪着我闲看花落......物是人非,大约就是如此吧?”
暄景函难得的收起眼中玩笑的意味,深深望着北豫的面孔,北豫,他不知道哥哥为他担负了多少。世人都以为他才是家主,可族中长老与一些各部首领却是清楚,真正手握家主令牌的人,其实是暄景郅。大周的相国与暄家的家主,其实是两方至死的冲突敌对,若是来日......他甚至都不敢想哥哥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你可记得明日是何日子?”不待北豫接口,暄景函径自接了下去:“五月廿七,夏至,是你的生辰。”
“他召我来,便是要替你做加冠礼,你已是国君,加冠礼本该在朝堂为盛典,只是他说皇帝是皇帝,豫儿是豫儿......”
第四章(九)
一根半残堆积着许多蜡泥的红烛立在窗前,摇曳烛火的映射下,暄景郅与暄景函相对坐在案边饮茶。
茶道,极风雅又耐人寻味的一件事,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名流雅士,或者是官员政客,几乎无一不通宵茶艺。想来临仙居中那三道,茶道一门,便占了不少位子,不同于棋,茶,是真正的品百味,人生苦短,莫不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想来无论甘苦,一道茶水,已是说尽了人生百味,世态炎凉。
高抬水壶,一道冒着白气的水柱倾斜流下,一一浇过盘中的茶具,放茶洗茶过后,又是一壶沸水倾注而下,手腕轻抬轻落,水柱高低不一,壶口三点,是极娴熟的“凤凰三点头”。壶盖拂去茶沫,重盖好壶盖,热水浇注壶身,木夹取出两只品茗杯,再将壶中茶汤注进公道杯中,分过两杯。暄景函伸手端起其中一杯奉给暄景郅,浅笑盈盈:
“请。”
“心疼吗?”
“什么?”暄景郅眼也未抬,拿起水壶又将沸水浇灌在茶壶周身。
“那日为他梳头,你心疼吗?”
眉间轻皱,端起茶碗轻抿:“男儿之身,几鞭子罢了,何来心疼一说......”顿了顿,又接口道:“儿时瞧那族中长老动家法,哪次不是皮开肉绽。”
“是了,哥自然是不会心疼的,也只不过是彻夜未眠,又调出一方万金之数的新药罢了。”
暄景函仰天长叹:“哎......哥若是当年肯分出如今日这般三分的心来怜惜我,我也不会在塌上一养便是一月。那小子,也是有福气的很呐。”
“你与他不一样,你有父亲母亲,更有我在,他有什么......”
“你既知道他什么都没有,还出这么重的手?我若不到,你还真想让大周再换皇帝?”
“孽障......”
暄景函按捺不住,竟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如此牛饮做派,真是从未在他身上见过,话一出口,甚至还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掺杂其中:
“你们也不愧是师徒,那日加冠,偏是谁也不出声,好像这及冠的人是我一样,总是这幅样子,就不能好好说出口,偏生这样别扭着,合来我这次上山便是找气受的!”
暄景郅终于抬眸瞧了一眼有些炸毛的弟弟:“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我怎么跟小孩子一样了?你......”
“去看着豫儿把药喝了,记得捎上一包蜜饯。”
“我不去......”
暄景郅瞧着暄景函,眸中冷意分明,唇边却笑得越发深:“你今日很是跳脱。”
“......”
暄景函出门后,暄景郅的眼中逐渐变远,想起那日弟弟同自己所说得话,心下不知是何滋味,暄景函一语便刺透了自己的心......是啊,何故要自己竟然失了理智,即便北煜活着,有自己看着,只怕他即便要做什么,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即便是引君入瓮又有何不可,太多法子......
可是,他不想让北豫涉险,他更想让他知道什么是帝王心......或许,是他太心急了......
豫儿,师父只想替你拔去荆棘,让你一世无忧......
翌日清晨
玉泉院东方后门,暄景郅手拉缰绳,一匹通体雪白,没有丝毫杂毛的照夜玉狮跟在其身后,四只马蹄踏在清晨的山间小路上,“哒,哒”的声响衬的四遭格外穆静。
暄景函负着双手,差了半步走在暄景郅的身边,目光落在前方蜿蜒盘旋的路径上:“这么急?”
一向是云淡风轻的暄景郅今日倒是与往常一样,只不过若是细细看去,眼底深处却藏了一丝凝重。
“他们,耐不住了。”
眼风划过暄景函,眸中的郑重逐渐显露出来,暄景郅看着暄景函道:
“记住,是暄家主进京。”
“是。”
继续向山下走去,山风鼓鼓吹过,抬首望天,目光穿过丛丛遮天蔽日的树枝望向一碧万顷的空中,连日来的阴雨绵绵,却在今日赫然便艳阳高照,暄景郅有些意味深长的说道:
“今夜,还会有雨。”
抽出布带将两臂宽大衣袖绑好,翻身上马,背上一柄长剑,白色缎带将一头发丝绑成马尾束好,风吹过,便扬的四散,一袭素色白袍加身,外罩同色纱衣,足上亦是绢白缂丝綉成的长靴。今日的暄景郅,赫然便是一副江湖人的打扮,与朝中的暄相,截然相反。
看着暄景郅将一方青铜的半脸面具取出扣在脸上,暄景函登时便愣了愣,旋即也便是又一声轻笑:
“萧宫主,要入京?”
暄景郅已手举马鞭跑出一段,只在风中传来暄景郅有些缥缈的声音:
“明日宣室殿,陛下会亲临早朝。”
望着逐渐远去的白色身影,暄景函眼中极少见的收起了那一副玩世不恭,如果,如果让他来替哥哥选择,他宁愿他是萧九卿,是炎熙宫的宫主......
哥,我没有你所在意的那么多,也没有你所担负的那么多,景函,只想你好好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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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8:2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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