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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殊途(师生,训诫)[第2页] |
作者:南城旧梦IC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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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林立恒的眼眶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地红了起来,蓄了一层雾气。 “他是个很优秀的孩子,无论在哪一个方面。”叶文卿毫不吝啬对林立远的赞扬和欣赏,他的语气中也有惋惜,可比起其他人,少了一份旁观者的怜悯,对林立恒说:“我相信你哥哥作出这个决定不是一时起意,更不是出于任何一种不理智的冲动,他是个对一些事物很清楚、很坚定的人,他对自己的生命并不懵懂,也足够珍惜活着的每一分钟,尽了全力把想要的一切做到了更好。” 叶文卿看着眼前脆弱的孩子,一字字说道:“他没有辜负任何人,死亡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沉重的、不可负担的东西,那是他的权力,谁也不能剥夺,你有再大的不舍,再多的怨恨,也到此为止。斯人已逝,你作为他的亲人,现在唯一能表达对他的爱的方式,就只有尊重他的选择,同时也尊重你自己还在继续着的生命。” 从那一天开始,林立恒听到了太多对林立远的评价,他们说他不懂生命的珍贵,说他只会死读书,把自己读成了一个傻子,说他抗压能力太差,就算以后进入社会,也成不了栋梁。媒体、报纸上,他们把他当做一个典型,来批判现代学生病态易碎的心理。 他看到了太多悲悯的面孔,他们对他说话时,总是带着泪光,用手摸他的头,不停地哀叹。 那些相似的面孔让他感到时间在凝滞,好像生活走到这里,被一滴灾难的松脂击中,落在了悲伤的琥珀里原地踏步,由人观赏。他分不清这悲伤到底是来自自己,还是周围那些黏腻恶心的东西。 那时候,林立恒觉得林立远太狠心,虽然嘴上固执顽抗,潜意识里却差一点就相信了他们口中的话,可是现在却出现了一个人,告诉他林立远其实什么都没做错,他不软弱,也不病态,相反的,他热爱自己的生活,为之做出了许多的努力,然后坚定的,使用了一个一直握在手里,与生相对的选择权。 林立恒心里的思绪被扯乱了,这是他完全想象不到的一场对话,叶文卿的立场站在了他的这一边,可他却难以理解。 他迫切地想知道什么,却问不出口,末了,只吐出一句:“我不明白。” 叶文卿没有解释,他好像也有很多难以出口的话,在停顿之后,莫名地问了他一句:“你知道你哥哥最喜欢的作家是谁吗?” 林立恒抬眼,呆滞地望着他,嘴巴张了一下,有很多个名字堵在喉咙里,挤成一团,没有出声。 叶文卿对这个结果意料之中,在斟酌之后,才继续对他道:“林立远高中一直是走读,你们每天都会见面,但你了解过他吗?你的父母、家人,想过去了解他吗?” 林立恒糊里糊涂,捉不到任何一点线索,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作为你的老师,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叶文卿刚刚纾解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不好受,不管是这件事情本身,还是周围人对你的态度,其中包括学校的老师。这不是你应该承受的,把你和你哥捆绑在一起,这是他们的错,但人贵在自律,你不该去较这个劲儿,因为别人的冷落和眼光就放弃自己,更不该在承受了这样的不公之后,就对所有人抱有偏见,拒绝一切的好意。” “林立远的优秀毋庸置疑,但你的锋芒也不该埋没在他的光影下,你们是两个独立的太阳,不需要借助任何一方去使自己发光,他是如此,你也一样。” 两个月的颓废,比较中太久没有获得过的肯定。 林立恒鼻子一酸,指甲掐在肉里,重重地捏了一下,那些苦水泛着酸,从他心里溢了出来,没过了他的整个身体。 叶文卿看了他很久,让他独自去消化这些话,之后站起身,看到他攥得死死的双手,短暂的思考后,重新又拿起了那把直尺。 |
林立恒注意到他的动作,两条手臂紧了一下,却被吩咐道:“手放松,撑在桌上,背别供着,腰往下压。” 林立恒一向自认是个不怕疼的,从小打针从来没哭过一次,跑步摔破膝盖去医务室消毒也没大声嚷过,可叶文卿的板子落在身上,他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当年那帮哭花了脸的小孩儿是什么样的感受。 在摆好这个姿势的第一时间,林立恒就已经察觉了自己要挨打的部位,只是没想到身后的尺子会落得这么快。 天气还暖,他穿得单薄,那把直尺夹着风甩下来,抽在屁股上的一瞬间,林立恒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抑制不住地叫了一声,手肘一弯,趴在了叶文卿的办公桌上,随后便是火烧火燎的痛感从臀面上炸了开来,让他烧红了脸。 叶文卿的手压在他的腰上,有了开头,之后的责打更显得不近人情。连着三下抽下来,林立恒再也忍不住,身子一扭躲在了一边,一只手伸到后面胡乱地摸了一下,抬起头对上叶文卿的视线,说话都开始哆嗦,“老师,我知道错了,我认罚,您……您打我手行吗,您这种方式……我接受不了……” 他已经十六岁了,半大的小伙子,却被按在这里用这种小孩子的方式教育,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他怎么不找个地缝钻进去?而且刚才声音那么大,会不会被别人听到?要是让其他人知道他被扣在办公室里打屁股,他怎么还有脸在这个学校里待下去。 “你的手留着补作业,回来,撑好。”叶文卿手里的尺子抵在桌沿上,“早打了早结束,真觉得丢人,就好好地做好你作为一个学生该做的事,下次别再挨这种丢人的打。” 林立恒只差跳起来跟他争论这是违法的,可落在叶文卿眼里,他只是露出了一个羞愤的表情,便又乖乖地回到了原位,心惊胆战地把手撑了回去。 屁股上发着烫,整个儿都被打了个遍,火烧火燎地胀痛着,比起来,刚才被打手心的疼都淡化了。林立恒咬着牙默数着数,数到第八下,听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身后的责打也随之停了下来,他以为结束了,刚要缓一口气,叶文卿忽然又重重地补了两下,给他凑了个整儿。 林立恒没留神泄出一声呼痛,被这两下抽得膝盖发软,弯曲后撞在面前的桌子上,好一阵儿没能站起来。 那把尺子扔在桌上,林立恒吓得一抖,用模糊的余光偷偷一瞥,明白了刚才叶文卿停顿的原因。 这把从上一任老师手中继承下来的直尺,终于在这样的兼职中痛苦地结束了自己的使命,从末端断掉了一截。 我跟你有仇吗? 林立恒头皮一阵发麻,脸埋在臂弯里,站起来的过程中感到臀肉被挤压,带来一阵新的疼痛,他心里难受得要命,缓慢起身时被扶了一把。 刚才还按着他的腰逼他受刑的手,此时以一种稍显亲昵的姿态揽住了他,那种好像来自于兄长的接触让林立恒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身边这个人明明刚刚才打他打到尺子都断了,可林立恒却出于一种复杂的情绪,用手抓住了叶文卿的衣角,他想说话,喉咙被哽咽堵着,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老师,再没了下文。 叶文卿理解他的心情,抽出几张纸递给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等他哭够了,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之后,才开口说:“我打了打了,罚也罚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你既然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以后就没必要再把它放在心上,去洗把脸,回去把作业补上,周末这两天回家好好想一想,等周一再开学,我希望看到一个真正的林立恒。” 林立恒忍着抽噎,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大脑还应该想些什么,混沌中,点了点头。 |
离开办公室,林立恒忍着痛下楼去冲了把脸,一双手本来肿着,撑在桌沿上这么会儿,压出了一道凹陷的痕迹,他把手放在水龙头下面用冷水冰了一会儿,又捧了几把水敷了一下红彤彤的眼睛。这些尚还能处理,屁股上热辣辣的痛却无法缓解,每走一步,裤子都在摩擦着伤痕,更让他苦不堪言。 出了这么一遭,上午最后一节课,九班的数学,八班的语文,课堂上从头到尾安静得出奇。这件事在经过午餐时间的传播之后,叶文卿一下子在学校里出了名,郑承泽老实了一中午没往外跑,跟冯龙和林立恒两个难兄难弟正吃着饭,徐科拉着卢斌凑了过来,八卦道:“你们班主任什么情况啊,我听八班的唐晓萌说他在课上集体体罚学生,真的假的?他不怕有学生家长来找吗?” “别说了。”郑承泽苦笑,伸出右手给他看了一眼,“罪证。” “我靠!” “这只也一样。”郑承泽挥了挥手里的筷子,徐科镜片后面的小眼睛瞪得溜圆,“不是吧,这么狠!” 卢斌说:“我怎么记得九班班主任是个新来的年轻教师,多大啊就搞这么迂腐的老一套,恢复戒尺教育了?” “嫩葱装老蒜,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可能就是没别的能耐呗。”郑承泽嘴里嚼着饭菜,说:“没分在九班,你们俩就偷着乐吧。” 一旁的林立恒默默地吞下一口饭,听着郑承泽的话心中腹诽,他没被扣下打一顿屁股板子,也抓紧偷着乐吧,就他这个嘚瑟劲儿,指不定哪一天就能享受到跟自己一样的待遇。 叶文卿一个上午连上了四节课,中午午休时间又盯着他们这帮补作业的帮忙讲题,陆陆续续地放那些补完了的人回去,一直到下午大课间过了一半的时候,全班的数学练习册终于赶上进度,全员完成,没有一道漏题。 陪站了半天的苏岘在最后一个人也完成之后长长地松了口气,把练习册重新收起来,在叶文卿的指示下,抱到办公室里跟徐丽萍诚诚恳恳地道了歉,作出了保证,这才彻底把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一中放假前的最后一堂课是班会,基本上都是由班主任总结一下学习和纪律情况,叮嘱几句注意安全,也就让他们各自写自己的作业了,有少数班级会把这堂课换成文化课,还有个别会直接让学生自习。 九班这帮孩子在上课铃响之前就都有预感,自己班这堂班会可能不会是以上的任何一种,他们都被叶文卿给吓住了,都以为叶文卿一定会在放假前再给他们一通警告,上课铃一响,一个个都拉着脸,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可叶文卿让他们失望了,他进教室的时候手上什么都没拿,走到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稚气的面孔,开口道:“这堂课的开始,我想先请你们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你们心中最理想的一所大学,不需要写自己的名字,写完后直接交到我这里,不想被别人看到的话,可以把纸折起来,如果心中暂时还没有目标,也可以直接交一张白纸。” 学生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打开本子,拿起笔,没一会儿,第一个撕纸的声音传进耳朵,班长先动了起来,起身把写好的纸放到讲台上,随后是学习委员苏岘。 有了带头的,其他人也跟着把手里的纸撕下来交上去,林立恒想来想去,纸上什么都没写,对折了一下交了上去。 等全部都交齐了,叶文卿整理了一下,一页页从头翻过去,把折叠的打开,看完之后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开口道:“跟我预期中的有差异,全班61个人,只有一个名牌大学,一个211和四个一本。” 叶文卿看着他们,说:“我很疑惑,你们才十五六岁,正是血气方刚,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为什么连自己的理想都设定得这么平庸?年少轻狂,你们的狂妄呢?” “老师。”看着大家都不吭声,陈明道举了手,见叶文卿点头,说:“一中的升学率本来就不算特别高,学校有什么加分的竞赛和自招名额又都给了重点班,我们平行班只能靠裸分跟他们拼,我们九班敢考名牌大学的也就苏岘了吧,我们肯定也想上清北啊,可我们确实没有那个实力和条件,我觉得如果把理想定得超过了自己的能力范围,到最后只会更失望。” |
他说完,叶文卿在教室里扫视了一眼,“你们也这样想?” 许多人都在点头,叶文卿问:“那我想问问你们,你们对理想的定义是什么?” 有人举手,叶文卿颔首道:“我的课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谁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 “理想就是对美好未来的幻想!”有人喊了一句。 “不对,我觉得理想不该是幻想。”前排的沈正怡说:“理想应该是一个灯塔,是我们前进的目标和方向,是一个值得我们付出努力,去为之奋斗的东西。” “其他人还有别的看法吗?”叶文卿问。 没人应声,他又问道:“那你们觉得什么是勇气?” 课堂上隐隐有了讨论声,然后有人说:“就是为了一件事孤注一掷,无所畏惧。” “你那叫莽撞吧。”沈正怡身边的陈佳在笑,说:“我觉得真正的勇气应该是就算心里很害怕,也会为了心中的目标勇敢前进,迎难而上。” “对!无所畏惧算什么,缺根筋么那不是,只有战胜恐惧的人才是最有勇气的人!”冯龙应和道。 话说到此,大家纷纷赞同,叶文卿开口道:“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吗?” 言一出,刚刚调动起来的气氛顿时冷了很多,只是有人在摇头。 叶文卿说:“在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我的恩师王聿行先生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告诉我,学文学的人,心中一定要有信仰,在宣扬读书无用论的年代,敢于以笔为戎,去捍卫心中的思想。毕业典礼那天,他给我的导师赠言,只留了一句话。” 叶文卿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的上方写下五个字:敢为天下先。 |
“这世界上很少有天才的存在,我们大多数都是极平凡的普通人,我们没有天赋,也没有优越的条件,我们所付出的努力扔进人海里根本不值一提,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分量也无足轻重,所以我们可以没有远大的抱负,社会也不需要我们去改变,考不上重点大学,上个一本不行吗?考不上一本,二本行不行?都是本科,它们能差多少?” 叶文卿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在我读书的时候,我听过太多这样的说法,我听到很多人说平凡是福,但你们扪心自问,在你们在用这样的借口安慰自己的时候,你们真的努力为自己争取过了吗?你们真的知道竭尽全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连普通人所能触及的顶点都没达到,你们需要去跟别人拼天赋吗?” 下面的人低了头,盯着没有翻开的书本,一言不发。 “高一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无论过去如何,现在的你们依然可以从头来过,眼前没有既定的轨道为你们铺设,你们从哪里走过,哪里就是你们的道路,在你们身上明明有无限的可能性,为什么要在最有机会改变的时候选择甘于平庸?我们刚学过《沁园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这才是我们的少年应该有的样子,而你们呢?” “用自欺的方式,活在自己的舒适区里,空口说自己想考清北,可一想到自己要打败多少考生,就不战自败,先退缩了,这根本不叫理想,理想是什么样子?”叶文卿看着他们,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哪怕明知道这个目标对自己很遥远,也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是即使无法触碰,也要无限接近。” “以清北为目标,把半条命豁出去,你就算达不到理想的高度,那些付出也足够你读一所985,可如果你们现在就只是死抓着那道本科线,抱着侥幸浑浑度日,你们好好想一想,你们对得起自己的青春吗?当十年之后,你们再回首现在,敢说一句无憾吗?” 教室里一片死寂,叶文卿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学校的竞赛和自招名额是会优先给重点班,但这没有什么不公平的,能在上千人中考到那样的名次,那些资源是他们应得的,他们才是真正以那些学校为目标,对其抱有渴望的人,你们所以为的不公,不过是为自己的好逸恶劳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没有相称的实力,就算我现在给你们一个名牌大学的自招名额,你们有人敢要吗?” 没人吭声,许多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看向苏岘,而苏岘只是把头埋在那一堆摞得高高的书本里,看不到表情。 “你们现在对很多事情还很懵懂,可能觉得学习是一件很困难、很痛苦的事,但我想告诉你们的是,你们将要面对的,会是你们人生中付出与收获最成正比的三年,我希望你们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在最青春的日子里多受一点磨砺,让未来多一点‘我想要’,而非‘我只能’。理想既然是理想,定得高一点又怎么样,你们现在处在一本线上的,抬头看一眼211,能够到211的,冲一下985,你们与它们的距离,有时候可能只是再多写几道题,多背几篇文章这么简单,别被它们吓到,也别被自己吓到了,现在的排名代表不了一切,高考之前,所有人都有翻盘的机会,一中每年出多少黑马,为什么不能是我们?” 叶文卿说:“我也是从你们的年纪,怀着同样的懵懂走过来的,我很感谢当年的自己,在别人质疑的时候没有自我怀疑,在处于低谷的时候没有自暴自弃,我感谢他当时的坚定和努力。我明白我总有一天要接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的事实,但正是那些咬紧牙关,不信任自己平凡的日子,才让我今天有机会站在这个曾经面对的讲台上,来对你们说出这些话。” “老师你考上你理想的大学了吗?”有人问。 林立恒抬头,听到叶文卿说:“我的情况可能比较特殊,我们学校那年竞赛成绩是省内第一,我想考的那所大学给了一个名额,我是保送的。” 学生堆里一声哀嚎,叶文卿看着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微微笑了一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手边的粉笔再一次拿在骨节分明的指尖,在身后那五个未被解释的字下面,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四句话。 文心无语誓愿通,文路无尽誓愿行; 文境无上誓愿登,文运无常誓愿兴。* |
“中文是我们的母语,是我们学习一切文化的基础,而文学是在此之上,由其排列凝练成的情感与思想。” “这堂课我有很多的私心。”叶文卿说:“我不止希望你们能考出更好的成绩,更希望你们心中所在意的,不只是落在纸面上的分数。当你们读鲁迅的时候,所看到的如果只是一个分值,那你们就算读再多的书也是枉然。” 林立恒看着叶文卿走下讲台,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对我们的应试教育有所不满,其实不只是你们,我也不愿意在拿到一篇文章的时候,第一件要做的,不是与你们分享纯粹的阅读喜悦,而是要想办法给你们灌输套路去作分析。但是没办法,这就是眼前我们必须要弯腰捡起来的六便士。那捡完之后呢?我们能不能在起身的时候,抽出一个空当,去看一看那个一直陪伴着我们的月亮?” “这节课我说了很多,但从下一个班会课开始,我会把时间交给你们,你们可以拿出自己喜欢的任何一段文章来跟大家分享,不限题材,不限形式。” “老师,言情小说也行吗?”陈佳问。 叶文卿笑道:“可以,只要是你喜欢的,出于时间限制,只能选出最中意的一段。” 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叶文卿由着他们讨论了一阵儿,看时间差不多,才打断让他们安静下来,说:“在今天的最后,我想把一本对我很重要的书,《红楼梦》里的一个选段分享给你们,这也是你们在未来将要学到的一篇文章,在我年幼的时候,是它给了我一个美好的文学启蒙,让我看到了一个文学作品该有的姿态,也让我在如今弱冠之后,回忆起来,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翻开书页时,洒在面前,照亮了那些文字的每一缕阳光。” 全班61双眼睛落在他身上,叶文卿眉眼微垂了一下,开口时那些经典的词句早已烂熟于心,望向他心里的那个世界,从中裁剪出沉甸甸的一叶,摆在了这帮学生的面前。 “……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林立恒仰头看着他,看他的神情在清润的声线中,与其所描述有了重合。他感到平稳的心跳在加重,在某一个瞬间,他看到了属于叶文卿身上的光芒,而周围所有的事物,都在这份映衬下虚化了。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她?’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叶文卿转眼,看着面前熟悉的教室,看着那一张张年少的面容。 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不知道谁先起了头,安静的教室里响起一阵掌声,催得他回过神来,将自己抽离。他回到讲台上,对他们说:“你们是我带的第一个班,我们彼此还不算太熟悉,也都有很多的不足,未来这三年,相互指教吧。我今天写在黑板上的话,希望你们都能牢牢地记得,愿你们能理解我的期望,也愿我不会辜负你们的求知。” 秒针跳过仓促的一格,分针也被惊得一颤,恼人的铃声终于响起。 “早点回家,周末两天注意安全。”叶文卿笑意微平,“下课。” |
学生放学,无异于超市促销,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会切身地体会到一个词,叫归心似箭。 只是今天九班的氛围,在叶文卿离开之后表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分化。 以苏岘为首,一小批学生面无表情,怀着巨大的悲怆一般,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书包,又默默地离开。 而另一边,以陈佳为首的另一小部分却截然相反,扎在自己的小姐妹身上嗷嗷乱叫,“完了,我要溺死在叶老师的眼睛里了,我好想听他读全本的红楼啊,感觉听他念一遍我也能背下来了,‘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啊啊啊啊——这也太有魅力了吧!” “那是因为这一段太熟了吧。”沈正怡咯咯笑着,陈佳噘起嘴巴,抱着她的胳膊,“真羡慕你能给他当课代表,我发誓以后语文课我再也不在下面画画了,下下周月考我一定争取120!” 林立恒听着沈正怡给她加油,往那边看了一眼,结果冯龙硕大的身子一下子扑在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兄弟们,刚才课上那张纸条你们写的什么啊?”冯龙贼头贼脑地小声问。 林立恒余惊未定地摇头,郑承泽推开他把书包甩到桌面上,“加里敦?” “啧啧啧——”冯龙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们,被后来的陈明道拍了一下脊梁,“你志向远大,你写的什么啊?” “五道口啊!毫无疑问好吗!”冯龙用一种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说出了无比坚定的语气。 陈明道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后想到点什么,“不是吧,你就是那个名牌大学啊?那苏岘呢?他可是我们班的上限,全班的希望。” “朕的速效救心丸呢?”陈明道捂着胸口,“冯胖子你是真敢写,你以后再干这种蠢事别告诉我。” “怕什么,反正不记名,叶老师说不定也以为是苏岘呢。” 林立恒没忍住,开口说:“他认识你的字迹。” 冯龙一呆,郑承泽在反应过来之后爆发出一阵大笑,惹得冯龙马上伸手去堵他的嘴,“笑什么,叶老师都说了,理想不怕定得高,我想考清华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你们不想吗?那是什么级别的学校啊,我就算考不上也不丢人好吗?” 陈明道一默,说:“其实,今天叶老师说的那些话有道理。” “是啊,听完了又惭愧又热血沸腾。”郑承泽笑得有些奇怪,“如果不是太懒,我差一点就要奋发图强了,他口才真么好不该当老师啊,应该去搞辩论搞演讲啊。” “我先走了。”林立恒听不惯他的语气,背起书包,没等他们回应就先离开了教室。 从学校出来,林立恒打开手机,看到邱颖下午发来的一条短信,说要加班,不能来接他了。 公交站离得不远,但林立恒还是选择了走回去,家里跟这两个月的每一天一样,窗帘拉着,黑漆漆的,没有半点生气。 林立恒打开灯,换了鞋进门,到厨房里烧上一壶热水,等水开了,打开一盒泡面,没等它完全泡透就用筷子插开,站在厨房的砧板前把面塞进嘴里,解决了晚餐。 父亲这周会出差,这是林立恒开学前就知道的,而邱颖口中的加班往往要持续一夜,在天亮之前,家里只会有他一个人,他说不清自己是该感到孤独,还是该为这份寂静感到高兴。 洗澡的时候林立恒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身后,好好的屁股肿了一大圈,打得重的地方浮出了一些青紫色的斑块。 |
热水淋下来,林立恒倒抽了口气,手伸到后面揉了一阵,又觉得羞耻,草草地冲了冲就换上衣服回了房间。 短短的两天,大堆的作业要写,林立恒本来想涂点药,可好不容易找到一管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却发现生产日期是四年前,他犹豫了好一阵儿,还是决定算了,回房趴在床上把书包扯过来,拿出几本书,在深处看到了那几张被他随手塞进去,折得皱巴巴的语文试卷。 那上面有很多红色的字迹,一片片写得密密麻麻,可当时林立恒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这会儿把它抽出来,发现他的每一道错题叶文卿不止帮他更正过了,还画出了题干的重点,把每个答案的分析都写在了旁边,顺带着把那些易错点也都给他做好归纳,重点标记了出来。最后那篇作文,叶文卿故意给了他一个低分,把他的成绩卡在了及格线前,看出其中的敷衍,他没有去批那篇文章,而是在最后的空白处写了三行字: 明日天寒地冻 日短夜长 路远马亡 林立恒没有读过,拿手机搜了一下,是海子的一首诗。 他对叶文卿的用意懵懵懂懂,那满页的红色却给了他足够的视觉冲击。林立恒盯着卷面,直到墨水映红了眼睛,才动手把那份试卷褶皱的地方一点点抹平。在这个己力无法走出的困境里,那些红色的字体包裹着一份苦心,好像变成了一道绳索,在用力地将他向外拉扯。 林立恒最终把试卷对折,放进一个文件夹里,极其郑重地将它压在抽屉的最下面,然后带着一种有些冷漠的神情,打开自己的语文课本,把夹在里面,许多天前未写完的一张信纸拿出来撕了个粉碎。坚决之下,“举报信”三个刺目的字眼很快被拦腰斩断,支离破碎地丢进了垃圾桶里,再不成形。 打他们又怎么样,他们不该打吗? 林立恒想着那些受罚的缘由,手紧紧攥着,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活该。 情绪堵在胸口,没有人可以倾诉,他关了灯躺回床上,没一会儿,用被子蒙住头,缩起身子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窗帘的边缘隐隐透着一道暗沉的虚影,林立恒觉得眼睛肿得难受,想去洗把脸,打开门,半醒的嗅觉先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味。他走出几步,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茶几的烟灰缸里丢了许多的烟头,她俯身趴在膝头,指尖还有半截未熄的星光。 |
一段时间里,她没有动,林立恒以为她睡着了,想上前叫她一声的时候,却听到她在问:“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吗?我为了小远放弃了多少机会,你心里还不清楚吗?我全职在家带他到十三岁,他的功课全都是我教的,生活也一直都是我在照顾,可我得到了什么?你不知道现在在公司别人都怎么说我们家,我是真的受不了了,我在这个地方一天都待不下去,这次好不容易……” 她哽咽了一下,对着电话里说:“我知道还有小恒,可他现在在住校,周末我们可以让妈来照顾他。” 林立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邱颖一下子提高了音量,“你凭什么把小远的死怪在我身上?我当然知道高中重要,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今年已经多大了?你只知道你的事业,你想过我吗?你现在知道怪我了,这两个孩子打从出生开始,你管过他们一天吗?” “你现在道歉又有什么用?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话,我听够了!”邱颖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电话挂断了,邱颖看了一眼屏幕,绝望地把手机扔在沙发上,转眼的功夫,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林立恒。 她愣了一下,把手里的烟按灭在已经盛满的烟灰缸里,用手掌抹掉脸上的泪痕,站起身问:“周末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林立恒没说话,他看到邱颖身上穿的是一套参加酒会的衣服,墨绿色的真丝长裙,在这个时节已经有些冷了,进门脱掉高跟鞋之后,她现在是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脸上的妆也花了大半。他想去给她拿一双拖鞋,给她拿一件外套披在身上,可他做不到,他只是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失智的傻子。 这是林立恒第二次见到这样狼狈的母亲,上一次,是警察让他们去认领林立远的尸体。 “饿了吗?”邱颖看着他,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我去换件衣服,马上就给你做早餐。” “不用了。”林立恒也想笑一笑,让她的心情好一点,可他试了几次,面部的肌肉僵硬着,怎么也动不了分毫,最终他只能低下头,说:“我今天想吃面包。” 邱颖脸上的笑容平复下去,她看着林立恒,好一阵儿,有些失魂地问他:“你跟同学相处得好吗?学校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林立恒摇头。 “功课呢?” “比初中难,但老师都教得很好,我会好好学……” 林立恒感到压抑,为了避开这种尴尬的相处,撒谎说:“我今天跟同学约好去图书馆写作业,我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想问他,可能会晚一点回来。” 听到图书馆三个字,邱颖好像晃了一下神,一滴泪从眼眶里滑落下来,迟钝地应了一声好。 林立恒知道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已经太晚,他没办法弥补,只能在洗漱过后潦草地把噎人的面包吃下去,在母亲面前,把倒得满满的一大杯牛奶喝干净,然后背起书包,尽量克制着自己急促的步伐逃出了家门。 没有别的可去的地方,图书馆有些远,他却依旧选择了步行。天气不好,外面起了风,林立恒这一路走得太急,进门的时候他感觉有些反胃,尤其那杯热牛奶的味道让他觉得恶心,站着原地忍了一会儿,刚要往自修室走,视线一转,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报社那活儿真不是人干的,你不知道我们领导有多蠢,我都难以相信我学那么多年文最后就是给那种人卖力的,还是你好,当老师起码待遇好啊,每年还有寒暑假。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应该读博的,王老师多看重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当初是真想让你搞文学,结果你非得去弄文献,他想让你留校吧,你又跑这么个地方教一帮高中生,就这他还天天跟我们夸你呢,说你有想法,能把自己活明白,要我看你就是不知好歹,我就不明白了,首都是容不下你么?高中语文有什么好教的,我闭着眼都能考140。” “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高考成绩。” “那是发挥超级失常,像你这种没参加过高考的人根本不懂我们普通考生的压力。” 叶文卿怀里抱了几本书,刚要回应什么,先看到了呆站在人群中的林立恒。 林立恒本来还在犹豫是要打招呼还是躲开,猛地对上视线,只好抓着书包的肩带,在他们走近之后开口叫了一声叶老师。 叶文卿对他笑笑,对身边的靳舟介绍道:“我学生。” “你好啊。”靳舟也笑,说:“我是你们叶老师的大学同学,我叫靳舟,白鱼入舟的舟。” “……林立恒。” 靳舟听到他的名字反应了一下,神情微变,看了叶文卿一眼,被忽视之后立刻假装无事,看他背着包,问他是不是来写作业的。 林立恒注意到他的微表情,抿紧双唇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在这种场合下被注视的紧张让他胃里的抽搐更严重起来,他感觉肚子里的面包都被那杯牛奶泡烂了,这会儿正在往上涌,当着两个人的面儿,捂住嘴巴跑进了洗手间,手刚刚扶到台子上就一下子吐了出来。 |
“林立恒?”叶文卿对这个忽然跑开的孩子不放心,跟过来看他趴在洗手台上吐得厉害,心中惊异,用手拍了拍他的背。 肚子里那点东西全被吐了个干净,林立恒打开水龙头把秽物冲下去,捧了一捧水含在嘴里漱掉恶心的残余,鼻子堵塞着,眼里全是泪花,吐完了,整张脸都在发胀。 叶文卿抽出几张纸递给他,问:“觉得哪里不舒服?要我带你去医院吗?” 林立恒摇头,浑身虚软,把脸上的水渍擦干,闷声说:“已经没事了,谢谢老师。” 他低着头,被叶文卿伸手在额头上探了一下,确认他没发烧,说:“你现在脸色很难看。” 林立恒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想让叶文卿别管他,可这种话他又说不出口。 “书包给我。”叶文卿动手把他的背包拿下来,搭在自己肩上,揽过他说:“我先送你回家。” “我不回去。”一听到回家两个字,林立恒本能地抗拒,话脱口觉得不合适,弥补道:“我真的已经没事了。” 态度表现得太明显,结合他们家的情况,叶文卿又怎么会还不明白他的心思。按理说,他已经尽到了自己作为老师应有的关怀,剩下的他不该管,可他看着林立恒惨白的一张脸,还是把他拉到了身边,对他说:“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你……” “叶老师。”没等他把话说完,林立恒慌了一下,说:“不用麻烦您了。” “你一直拒绝才是给我添麻烦,起码去喝杯热水缓一缓,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没法儿放心。”叶文卿低头看着他,“走吧。” 林立恒头耷拉着,没吭声,跟在他身边走出去几步,肩上被一件衣服盖住了,听到他说:“这个季节早晚多带件衣服,以后就开始降温了,别只穿一件短袖,哪儿有那么大火力。” 背后暖洋洋的,他本来没觉得冷,多披了这么件衣服,却开始感到露在外面的胳膊凉飕飕的一阵寒意。 林立恒迟钝地应了一声,一侧脸,下巴从领口上蹭过,嗅到一股清淡的冷香,再仔细去闻又好像不见了。 他知道叶文卿是用香水的,从第一次接触就感觉到了,只是跟邱颖那些微带着甜调的气味不同,是一种更沉一点的,类似于某种陈木的质感,配上叶文卿的书生气,搭成了一种奇异的纸墨香,而淡淡的茉莉又添了一点青涩,不至于让他像个老学究。跟一中其他老师比起来,他确实要过得更精致。 这一点在林立恒第一次踏入他的家门时得到了更深的印证,房子不大,装潢也很简单,最显眼的就是无处不见的书,林立恒虽然不懂,可也看出它们的摆放是有规律的,电视机旁的书架上还有很多的正版CD和影碟。周围嫩绿的植株被照顾得精神盎然,和花瓶里精心摆弄过的枯枝相对相合,让气氛充溢着一份别样的情致。 “坐吧。”叶文卿说着,给他接了一杯热水放在眼前,说:“先喝点水压一压,待会儿如果还觉得不舒服,我就陪你去医院看看拿点药。” 林立恒点头,手放在膝盖上,拘束地坐着不动。 叶文卿又进了一趟厨房,靳舟看着林立恒紧张的样子,跟他打趣问道:“你们叶老师课讲得好吗?” 林立恒又点头,靳舟笑起来,“那你们要好好学啊,多给他争点荣誉,我们中文系的团宠可不能在你们这帮毛头小子手里受了欺负。” 林立恒抬起头,呆了一下。 靳舟稍微正色,说:“文卿这个人脾气比较怪,但你们慢慢地就会觉出他的好了,而且他确实很厉害,如果你们能认真一点,那他能教给你们的,绝对不止高考那点狭隘的东西。” 是很厉害。 林立恒忽略了后半句,错误地领会着他的话,觉得屁股又在痛了。 靳舟上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他不会一直在这儿当老师的,有一天算一天,你们就好好珍惜吧。” 林立恒心里疑惑,想问什么,叶文卿已经出来,叫了靳舟一声,然后对他说:“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电视遥控器在下面抽屉里。” 林立恒连忙点头,看他们俩进了另一间房间说话,独自相处的空间才让他松了口气,彻底放开视线把整个房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但也只是看,没有去碰任何东西,等得久了,把自己书包里的作业拿出来,趴在桌上写了起来。 胃隐隐有些发酸,林立恒喝了几口水,觉得肚子里空空的,刻意把脊背弯下去,身体蜷缩得更紧一点,以此来舒缓那份不适。 一书包的作业写了不到三分之一,林立恒正埋头啃书本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热腾腾的香气,一抬头,看到叶文卿端了一小碗粥过来,放在他面前说:“早饭全吐完了,吃点东西再写。” |
林立恒没想到他会给自己煮粥,一时间仿佛受宠若惊似的,推脱不是,极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 普通一碗的白粥,叶文卿在里面加了切碎的海米和一点娃娃菜,清淡的咸口,吃下去从食道里便觉得发暖。林立恒只舀了几口,就被热气熏得视线模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骨气,只是一碗热粥就差点又哭出来,为了不被发现,故意低着头几乎把脸埋进了碗里,吃到一半,才想起来问叶文卿:“老师您不去陪朋友吗?” “他在改稿子,不用管他。”叶文卿翻了几页林立恒写完的作业,对他说:“你安心把粥喝完,不够还有。” “够的。”林立恒端着碗,吞下一口,咽完了,笨拙地又一次对他说了声谢谢。 叶文卿笑笑,等他吃完之后拿了碗和勺子去洗干净,回来后跟他面对面坐着,看他面色恢复了些红润,开口问道:“你想跟我聊聊吗?” 林立恒身上暖和了,胃里的不适舒缓了许多,从家里出来时怪异低沉的情绪也被这份关切驱散了大半,猛地被这么一问,犹犹豫豫,又当起了哑巴。 叶文卿也不强迫他,说:“没关系,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需要一个人倾诉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 叶文卿指的是什么,林立恒心知肚明,只是他到现在还梳理不清一个头绪,就算有人可以听他倾诉,他也不知道那些话该怎么开口,半响,点了点头。 叶文卿把作业本还给他,“再多看看书,这两周的课程不难,有不明白的就及时问,没什么好担心的,明白吗?” 林立恒嗯一声,见他对自己之前写下的题目没有表态,莫名地安了安心,右手握笔的地方传来的微痛也带给了他一种切实的踏实感,集中注意力,专心写了下去。 一直到快十一点,靳舟改完了手里的文稿,伸着懒腰出来的时候,林立恒才从叶文卿的讲解中回过神来,意识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手边一大堆作业完成得缓慢,可数学课本上他落下的那些课却被从头推了一遍,赶上了正常的进度,剩下的就靠他自己去复习巩固。 “以前我上学的时候都是要到最后一天晚上才写作业,你这才刚放假,怎么也不休息休息 出去玩儿一天。”靳舟搭了一把林立恒的肩膀,“弟弟辛苦了,中午文卿请客,跟我们一起吃了饭再回去吧。” “不了。”林立恒一想到这一上午的经历就觉得不好意思,把东西收拾好装起来,对叶文卿说:“老师,我还是回家吃,我爸妈肯定在等了。” 叶文卿嗯一声,起身道:“走吧,我们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 林立恒话音刚落,靳舟的手又盖在他的头上揉了一把,“就别这么生分了,反正我们在哪儿吃都一样,你家附近有什么好的馆子推荐吗?我们俩正好顺路了。” “先把衣服穿上,别再着凉了,周一开学再还给我也不急。”叶文卿提醒道。 林立恒把手伸进袖子里,肩膀位置的宽余让他第一次这么具体的察觉到他与一个成年人的差距,即使他的个子已经不矮,可说到底,他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而已,他不宽阔的肩膀所能承受的,远比他所想象的要轻。 出租车上,靳舟选定了林立恒推荐的一家自助餐厅,两个人把他送到小区门口,林立恒嘴里重复着不知道第几遍的谢谢,在自己刷卡进了门之后才看到那辆车离开,向前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坐在楼梯口,脑子里空空的,一直待到中午回家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捂住脸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没有坐电梯,一步步走上楼。他用钥匙打开门,发现邱颖不在,冰箱上贴了一张便利贴。 “公司临时有事,妈妈这周要加班,不能陪你了,这两天会有阿姨来给你做饭,照顾好自己。” 林立恒把贴纸扯下来,转身面对着空荡黑暗的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把叶文卿的外套脱下来,确认可以水洗之后装在洗衣袋里放进了洗衣机,回到房间拿出语文课本,手伸出去想开灯,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看厚重的窗帘,抿紧双唇,走过去把它拉开了一角。 阴天,外面也雾沉沉的,可还是有一束光透过玻璃跑了进来,他翻开书页,看着被阳光照亮的篇章,想到叶文卿的那堂班会课,紧绷的嘴角不自觉放松,微微上扬了一下。 |
周一早上,经历了数学作业那一遭,各科课代表都变得尽职起来,按照叶文卿的指示,在早读之前就把作业收起来交到了任课老师手上。 林立恒上高中后第一次把作业完成得这么圆满,坐在教室里看着外面升起的太阳,觉得所有的东西都给他开了一个好头。上午第一节课,他脑子里很罕见地没有再去想林立远,混沌的思维被斧头斩过一样,清明了许多,虽然不能与暑假前的状态比,可至少能把课堂上的声音听进耳朵里消化,跟徐丽萍对上视线也好像有了底气,不再畏缩闪躲,下课合上课本的那一刻,他看着自己在本子上算的一道道例题,肩膀松下来,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课间的时候,林立恒拎着手里的包装袋去办公室还衣服,正好叶文卿在批改他们的作业,看到他的,表扬了几句,顺手把同事给的橘子塞给了他。 林立恒拿着橘子回去,想起上次的苹果还放在桌洞里没吃,一脚刚迈进班门,就被郑承泽一把抓走,“兄弟,帮个忙。” “你还我!”他追着去抢,郑承泽跑到窗边,拉开窗户把手伸了出去,“你先答应帮我,再抢我可撒手了啊。” 林立恒警惕地看着他,“你先说什么事。” “肯定是好事就对了。”郑承泽把手收回来,嘴角一咧,搂着他的脖子回座位上坐下,“哥们儿给你一赚钱的活儿,就帮我接个包,完事儿我把钱分你两成,怎么样?” “你又要干什么?”林立恒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中午还要回去复习,下周就考试了,我这段时间的课都没怎么听。” “得了吧,你还能复习出个花儿来不行。” “……” “再说了,你学习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将来找个好工作多赚点钱么,我这可是直接帮你越过了一座高山,等你尝到甜头,感激我都来不及。” 郑承泽拍拍他的肩膀,“那些成绩都是虚的,只有钱握在手里才是最踏实的。” “可我不想……” “不是,你这人怎么说不听呢。”郑承泽抢断他的话,“磨磨唧唧,我们还是不是兄弟了?” 我们俩什么时候是兄弟了? 林立恒内心一万个问号,眉头皱起来,郑承泽说:“我又不用你干别的,你把手机打开,中午等我消息,收到之后去北楼小门那儿帮我接个包,背进来,这就完事儿了,别说我是给你报酬的,作为朋友,就是白干你是不是也得帮我?” 林立恒没吭声,闷了三秒,说:“你要我帮忙总要先让我弄明白你要干什么。” “很简单。”郑承泽说:“我们学校食堂什么尿性你也知道,那俩小卖部挤成那样有跟没有一个样儿,所以我就打算自己倒腾点儿吃的喝的用的。我都找好货源了,就离小门不远,老板答应按批发价给我拿货,现在问题就是我们怎么把东西给弄进来。” 郑承泽把手里的橘子剥开,“我都摸清了,午休的时候小门那儿就没人守着了,趁保安去吃饭的那个当儿,我从外面弄个杆儿,把书包从上面给你递过来,你轻着点儿给接了,剩下的都交给我,周末我们分钱。” “我不要钱。”林立恒问:“就算你不被抓,东西卖出去之前你把它们藏在哪儿,宿舍又不让放零食。” “小门不是靠近老音乐室么,那帮艺术生搬了之后就没人用那间了,我跟高三的一个学姐借了钥匙,拿出去复制了一把,我们就把货屯那儿,随卖随拿。” “你又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现在就想着赚钱干什么?” “上网费啊。”郑承泽说:“打游戏总得充点钱才能买装备吧,我又不能问我爸要,要让他知道,非得把我腿给撅折了不成。” 郑承泽看着他,“干嘛?你就没什么瞒着你爸妈的爱好?” 林立恒摇头,邱颖每个月给他的生活费不少,每年过年他跟着出去走一趟亲戚下来,收到的红包数量也很可观,这些邱颖从来不管,所以他不光不缺,手里还有一笔不小的存款。 “没趣。”郑承泽说:“反正你得帮我。” 见他犹豫,郑承泽让步道:“就这一次。” “可要是让叶老师知道了……” “怕挨打啊?”郑承泽笑起来,“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班主任也不能什么都管吧,我们这也是造福同学了,你看多少人下晚自习都饿着肚子睡的,他作为师长,就应该多关心关心我们的健康,该支持我们才对。” 郑承泽把手里的橘子掰开,还了一半给他,“喏,江湖规矩,见面分一半。” 林立恒还想说话,郑承泽看到朋友,像只狼崽子一样窜了出去打闹,林立恒盯着手里的半个橘子看了几秒,掰了一瓣放在嘴里,嚼了满口的酸甜。 |
这天中午林立恒吃完午饭就一直忐忑地等着郑承泽的消息,接到短信后做贼似地摸到小门,郑承泽已经准备好竹竿,把装得满满当当的三个背包从大门顶上挨个儿送了进来。 林立恒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接了,等郑承泽爬进来之后,俩人拎着包悄悄地摸进了老音乐室,把东西藏好之后才若无其事地回宿舍睡觉,整个过程顺利得让林立恒觉得不可思议。 他辗转了一中午没睡着,下午第一节课没什么精神,一看到叶文卿就心虚得不得了,被点名起来背课文的时候,原本记得好好的文章,背出来磕磕绊绊,化学课还打了个瞌睡。赵鸿这边一告状,林立恒课间又被叫到了办公室,叶文卿打断的尺子换了新的,他的屁股却还没好利索,林立恒迈进门槛儿的时候两条腿都在颤,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怕得要命。 “困了?”叶文卿从教案中抬头看了他一眼。 林立恒没敢吭声,叶文卿一扬下巴,“去,操场上跑两圈。” 标准跑道一圈400米,800米对一个正青春的男孩儿来说不算什么,可林立恒是个体育废柴,往操场上一戳就是根杆儿,中看不中用,为了赶上下一节课,他又不能磨磨蹭蹭跑得太慢,加上上下楼这两趟,跑完回来已经一张脸通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上课铃响起来,林立恒站在叶文卿面前,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 “体力太差了,平时是该多活动活动。”叶文卿看他这幅模样,问:“还困吗?” 林立恒话都说不出来,连忙摇了摇头。 叶文卿笑笑,“不困回去上课吧,再睡着了,自己去跑四圈。” 咬紧牙关,头悬梁锥刺股的一个下午,一直熬过了晚自习,出教室他就没见过郑承泽,回到宿舍里洗漱完,好不容易可以睡了,这家伙背着一个书包进来,林立恒还没反应过来,一袋零食唰地飞到了自己床上,宿舍里其他五个人,一人一袋。 “呦嚯,怎么忽然拜年啊,什么情况?” 看书的人一个个都来了精神,冯龙过来抓起他鼓鼓囊囊的背包,一拉开,里面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空包。 郑承泽大爷一样坐下,眯着眼睛笑而不语。 林立恒爬起来看了一眼,犹豫地停顿了一下,问他:“你不会都卖完了吧?” “***自己都觉得意外。”郑承泽哈哈笑起来,面对宿舍四张迷茫的面孔,把中午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顺带着炫耀了一遍晚上货物畅销且供不应求的情况。 林立恒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好,果不其然下一秒郑承泽就看着他说:“怎么样,兄弟,明天再跟我干一票吧?” “……你不是说就一次么。” “我说的是同样的方法就一次。”郑承泽笑得不怀好意,“中午我们可是在学校眼皮子底下作案,没被发现那是我们运气好,哪儿能老花样再来一回啊,找死呢。” 你知道找死能不能别拉上我! “哦,对了。”郑承泽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钞票,堆在桌子上,基本上全是一块的和五块的,一张张数过去叠成一摞,“啧,看着是不少,利润还是有点低啊。” 数完了,抽出一叠来递给林立恒,“拿着,这是你的,本来是想一周进一次货卖完分钱的,没想到卖得这么好。” “我不要。”林立恒回到床上,“我明天真不能帮你了,我还有好多题没做,课文也没背熟。” “不是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怂啊。” 说着话,郑承泽直接爬到了他的床上,半个身子怼在他面前,说:“你不就是怕叶文卿么,他就一任课老师,我们只要不在课堂上犯事儿,放了学他就管不着了,他自己还得吃饭睡觉呢,哪儿有时间天天盯着我们,学校又不多给他钱,他又不是傻子,干嘛操那么多闲心。” “你可消停点吧,马上就月考了,别在这时候被抓了,到时候两罪并罚,一块儿告你家长。”陈明道说。 冯龙应和道:“是啊,你自己作也就完了,还拐带别人,你不学人还得好好学习呢,快别掐我们祖国的花骨朵了。” “我就是为了放过你们这些花骨朵才找他啊。”郑承泽从梯子上跳下来,“我就搞不懂我们宿舍是怎么分的,你们四个一个初中的,***全是学霸,我们俩要再不抱团,那我们还活不活了?” “算了,不跟你们废话。”郑承泽对林立恒挥了下手,“我先去洗把脸回来睡觉了,等我明天想好了再跟你说怎么弄。” “别理他,你不去他还能把你怎么着。”冯龙说。 “不对吧。”陈明道收起手里的单词本,“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林立恒你中考多少分来着?” “啊?”徐科露出头来,“什么情况啊皇上?” 陈明道偏头看一眼,见林立恒以一种诡异的神情躺在那里不说话,摸不清他什么想法,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儿,最后对他说:“算了,月考你们自己看吧。” |
隔天中午,郑承泽还是把拒绝得不够坚定的林立恒再一次拉下了水,且有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郑承泽把一颗崭新的脑子全用在了歪门邪道的野路子上,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居然也安安稳稳地没被人发现。这让林立恒稍微踏实了一点,在郑承泽的拉扯下开始跟着他去别的宿舍卖货,没了那么多忐忑以后,竟也渐渐娴熟了起来,在跟他的相处中体会到了一丝乐趣。 “我就跟你说没事了。”中午进完货,俩人躲在音乐室里,郑承泽递给林立恒一罐可乐,“不过咱们这么干下去也不行,每天一趟太冒险了。” 林立恒打开易拉罐,赞同地点了点头,“你也赚了不少了,上网肯定够了,还是算了吧。” “你觉得不少,那是你没看到我搭进去多少本钱。”郑承泽倚在身后的钢琴上,想了一阵儿,没说出个什么,待了一会儿,用手肘碰了他一下,“周末跟我出去玩儿呗,正好游戏开新区了,我们俩组队刷级啊。” 林立恒喝一口可乐,脑子里闪过茶几上堆满的烟灰缸,点了点头,“好啊。” 两个人折腾了好几天,直到月考前一天晚上,林立恒才临时抱佛脚啃了半宿的书,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进了考场。第一科,语文卷子一发下来他就体会到了什么叫焦头烂额,150分钟,只够他把前面的题目过一遍,作文写到一半就已经开始收卷了,更别提回头检查。 不只是林立恒,第一场考完,班里懵了大半,很多人都去问苏岘:“你卷子写完了吗?” 林立恒悬着心,见他点头,一颗心顿时凉了大半。 “这次题好难啊,而且题量也太大了吧,开玩笑呢,我作文都没写几句。” 听到这句话,陈明道一声哀嚎,“天要亡我啊——” “你怎么样?”桌子被拉开了,郑承泽隔着中间小小的过道问他。 林立恒攥着手里的笔,咬了咬嘴唇,摇头说:“作文没写完。” “没事儿。”郑承泽安慰道:“看这情况,我们班估计有一半都没做完。” 林立恒没应声,他怎么可能指望郑承泽能懂他的心情。 开局不顺,后面的科目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尽了全力去写,总算没有出现题做不完的情况,只是任凭后面表现得再好,也无法弥补他语文单科的失利。课间别人对答案的时候,林立恒特意关注了一下苏岘,在心里默默地估计着自己与他的差距,想到叶文卿口中二十分的分差,越来越没底,等到所有科目考完,先考的科目已经出了成绩,有同学跑到办公室问过,林立恒没敢,等到周五早上苏岘把成绩单贴出来,他才凑上去看了一眼。 语文90.5,单科排名第十九,第一名两个并列,苏岘和沈正怡,都是117。 他脑子里还空着,就听到身边惊讶的骂声,一转头,跟郑承泽对上了眼睛,被勾住脖子拖到了一边,“老实说,你是不是作弊了?” “……” “我的妈呀,林立恒你深藏不露啊,开学还四十多,这回直接全班第二,英语比苏岘都高了。”冯龙挤过来,怼开郑承泽,“你怎么考的啊,教教我吧,我又被陈明道那家伙甩开了三分,就差三分啊,我就能进前五名了!” 林立恒看向郑承泽,见他嘴角抽了两下,像看怪物一样盯着他们三个,“你们这帮表里不一的,刚才还一副考砸了的样子,成绩出来比谁都好,尤其是你林立恒,我们俩这兄弟算是做到头了,你竟然骗我!” “……我什么都没说过。” “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说。”郑承泽用拳头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谁他妈发挥失常能从第二名掉到四十八啊,你怎么不垫底呢?” 林立恒语塞,说不出话来,听到门口有人叫他:“林立恒,你们班主任找你。” “肯定要表扬你了。”冯龙说:“卷子发下来别忘了借我看看啊。” 林立恒怀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忐忑去了办公室,老师们都在整理卷子,他走到叶文卿身边,底气不足地开口:“叶老师。” |
叶文卿手底下就是他的语文试卷,见人进来,抬眼看着他没说话。 林立恒根本不敢跟他对视,更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煎熬地被注视了一会儿之后,听到叶文卿问:“成绩看了吗?” 林立恒闷头嗯了一声,叶文卿又问:“觉得怎么样?” 嘴唇干干的,林立恒不知道该说什么,本着坦白从宽的原则,老老实实地说:“没考好,复习得还是不够扎实。” 叶文卿对他的回答不表态,说:“第一次月考,成绩有大幅的浮动是正常的,我不能指望你一下子就把状态调整到峰值,但我也没想到你交给我的会是这样的一份答卷。” “你复习得怎么样我们先不提。”叶文卿把卷子翻到后面,“‘尧为匹夫,不能正三家,非不肖也,位卑也。’,‘不肖’这个词我讲过没有?” 林立恒愣在那里,完全没有印象,叶文卿眉头一蹙,说:“‘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烛之武退秦师》的课外扩展,《触龙说赵太后》这篇文章我逐句给你们翻译过,在这里同样的用法,你还给我答不孝敬,谁教你的?沾边吗?” 林立恒脑子又木了,看着叶文卿从一边摸过一根教鞭,本能地往外挪了一小步,被戳着桌子命令道:“回来!手撑这儿站好!” 林立恒吓得一哆嗦,宁愿他手里还是那把尺子,教鞭这东西细细长长的,看起来远不如尺子有安全感,可他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乖乖地把自己蹭回去,刚站定,大腿上就被抽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扯下来一块肉似的,他没忍住叫了一声,脚底下踩了钉,又躲开了。 身后疼得尖锐,办公室里其他人听到动静往这边看了一眼,林立恒顿时羞愧难当,伸到后面去揉的手放了下来,瞥一眼叶文卿的脸色,心惊胆战地站回到他身边。 “同样还是这句话,问韩非的主张,你是怎么选的C?初中历史是学好了,一提到韩非就以法治国,重赏、重罚、重农、重战,没一点是错的,但你审题了吗?” 教鞭调整了位置,挨着臀峰抽下来,连续几下,打得林立恒再一次扭曲地躲开才停下,把试卷又翻一页,“还有这题,问表现手法,你告诉我,抒情是什么?” 林立恒疼得发懵,迟钝地盯着题目,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声说:“表达方式。” “讲过没有?” 他印象里模模糊糊,盲目地点了点头,于是屁股上又挨了一计,痛得他顾不上丢不丢人,声音短促地叫了一声叶老师。 “你现在不是复习得好不好的问题,你课上根本就没好好听过讲。”叶文卿蹙眉看着他,“数学138,英语126,语文能及格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
林立恒没法儿接话,看他握着教鞭的手一动,心就跟着打颤儿,只觉得这东西实在不是人挨的,声音不大,可是痛感一点都不少,尤其当着办公室里其他人的面,本来就已经够丢脸了,为了维护他那点稚气的面子,一时间面红耳赤,咬着牙疼也不敢喊。 可是肉体上的疼痛终究是能忍耐的,言语却让他无法承受,手指抠着桌沿儿,说:“这次考试阅读量忽然增加,我有点不适应,怕做不完,就没有仔细看文章和题目,我下次再也不会了,卷子我保证好好订正,回去也会把以前的笔记重新看一遍,以后上课一定认真听。” “语文难度提升,题量增加,这是未来高考的趋势,它不像数学多刷几道题就能提上去,有些习惯你们从现在就应该养成,以后的题目只会越来越难。为什么做不完,除了题目的熟悉度,你想过时间的分配吗?卷子发下来看到阅读量就懵了,连课本上学过的东西都答得一塌糊涂。” 教鞭又在身后抽了两下,林立恒咬着牙,几乎要把桌沿给抠出几道缝来。 “你还没有经验,我现在跟你计较这些你可能觉得我太苛刻。”叶文卿把教鞭放在桌上,说:“这次考试很多人分数名次下滑得很严重,题目与平时学习脱节,你能拿到这个成绩,放在其他人身上已经很不错了,想听表扬,你其他的任课老师不会吝啬,但在我这里,你离我的期望太远,这不是你应该在的位置。” 叶文卿说:“你的作文我看了,五百多字,就算写不完,也起码能拿到30分上下,如果收个尾把结构构建完整还能再加10分,你也不至于刚及格,但你跑题跑到哪儿去了?” “伸手。”刚放下的教鞭又被捡了起来。 林立恒诧异地看了一眼叶文卿,然后十分犹豫地以一种试探的姿态把左手伸了出去。 细长的教鞭咻地甩下来,正正抽在掌心里,林立恒受激,手猛地缩回来攥成拳头抱在了怀里。 疼,太疼了,疼得像被割了一刀,流出血来一样。 “伸直了,再躲就换右手,打完把卷子拿回去连题目给我抄十遍。”叶文卿恐吓道,见他吓得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直接动手在他大腿上抽了一下。 举报他!回去一定要举报他! 林立恒直想大喊大叫,后悔为什么要把那封信扔掉,幻想中已经摔门逃开了许多次,可现实里却是带着一副要哭的表情又乖乖地把手送了出去,攥紧的五指松开,掌心里一道鲜红的印子。 |
残忍的教鞭再一次接触到掌心,林立恒手臂一弯,眼看着又要缩回怀里的时候,脑中思维猛地一跳,右手及时地抓住了退缩的手腕。 叶文卿的话悬在耳边,几分真假尚且不论,他一点也不想被打完右手之后再用肿着的手去攥笔罚抄,那不是惩罚,是上刑! 教鞭在眼前缓慢而不留情地打了三下,经过时间的短暂发酵,手心里总共留下了四道整齐的红楞子,林立恒觉得那层发肿的皮肤下面,薄薄的肉都被这根小棍子给抽碎了,才会连动一动手指都牵连得这么痛。 肩膀缩着,尽力伸直的手在抖。 也许是他的模样实在太可怜,叶文卿看着他在畏惧和疼痛中表现出的乖顺,教鞭握在手里,终究是没有再打,开口道:“之前我找你谈话的时候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林立恒忍痛中惨兮兮地点头,叶文卿把教鞭放在桌上,“所以你就给我一个这样的表现?” “我以后会注意,我一定改。”林立恒嗓子发干,紧涩地滚了一下,“对不起……” 叶文卿没接话,短短的时间里想了很多,末了把那份卷子跟其他的放在一起,说:“这周回家把作文重新写一遍,周一交给我。” 林立恒又点头,知道这顿打总算挨完了,悄悄松了口气。 “把卷子拿回去发了,八班的也帮我带过去,让他们先订正。” 林立恒抱着两摞试卷,临走前犹豫了一下,问:“叶老师,我……卷子还要抄吗?” 叶文卿转眼对上他小心翼翼的视线,沉默中递给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林立恒立刻心领神会,暗骂自己太蠢,潦草地对他鞠了个躬,连忙逃出了炼狱般的办公室。 叶文卿看着他慌忙逃窜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回过头来翻开自己的工作日志,在写好的全班成绩总结下面单独添上了他的名字,把从他试卷里找到的毛病和弱项一一记录下来,写到最后,笔尖停滞了一下,在尾端划了一个长长的破折号。 “我.靠,考第二名还要挨打,他是虐.待狂吧!”郑承泽在发现林立恒手心的红印子的第一时间就叫了出来,路过的冯龙看到那四道楞子也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啊?” “这他妈是拿鞭子抽的吗?”郑承泽在他小指指根碰了一下,“这儿都紫了。” “你们俩小点声。”林立恒压着声音,说:“不怪叶老师,我前段时间都没怎么听过课,这两周还是没补过来,语文确实考得不好。” “可你总分高啊。”冯龙说:“第二名啊,你语文刚及格都能考第二名了。” 话说完,觉出不对,哎了一声,反应过来咂嘴道:“好像也是,你这偏科了啊,就语文最低,提上去说不定就拿第一了,叶老师还是我们班主任呢,肯定得生气。” 林立恒嗯一声,看着面前的试卷,被冯龙拍了拍肩膀,“加油吧,你这前途无量啊。” “搞不懂你们。”郑承泽说:“明明是他违规体罚学生,还弄得好像要感谢他似的,我看只有无能的老师才靠这种方式带学生呢,打个口服心不服,他也就那么回事儿。” “你说得对。”冯龙笑着说:“不过要是能进校前一百,我天天挨打都行。” “你小心立flag。”陈明道忽然从后面钻出来,“到时候你这身膘还没减下去就得全肿起来。” “妈呀,你什么时候在我身后的?”冯龙吓得脸上的肉都哆嗦了两下,闪到一边说:“只要成绩能提上去,我还真巴不得有个人能好好管管我呢,自己努力太累了,受点皮肉之苦换个大好的未来,一点都不亏好吗。” “你其实是个抖.M吧?” “呸,去你的!” 两个人打闹起来,听到上课铃响,连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林立恒看着手上的楞子,忽然就被冯龙那句话戳到了心里,看着叶文卿走进教室,七零八落的心又聚了一聚,定下神来,拿起一支红笔,专心地跟着他从头去把试卷重新做了一遍。 |
一大早在叶文卿那里领了打,剩下的就全是来自其他各科老师的表扬,只是林立恒对此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心安理得,话听一半漏一半,心虚的以一种逃避的姿态接受了这些称赞,到最后发觉还是叶文卿给的教训更能让他心里舒服一点,起码那些疼痛让他知道,他的上限还很高,而叶文卿对他还有期待,这是他从回到父母身边之后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的东西。 被期待,意味着被信任,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至于举报他这个想法,人冷静下来,早就又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连影都忘了个干净。 最后一节课又是班会,别的班里都在总结考试的问题,因为整体成绩偏低,整个高一级部气氛严肃,只有九班叽叽喳喳,从中午就在讨论他们带来的课外书。 叶文卿没有给他们一个明确的主题,但上一堂课他给他们读《红楼梦》,讲的是他的文学启蒙,于是以沈正怡为首,很多人都自然的把这当做了基调,书选得都很矜持,没有真的把那些泡沫小说拿出来。 相处了一个月,彼此磨出了一点默契,课堂上不用举手点名,也没有出现混乱,苏岘一站起来,其他人都安安静静,听着他说:“我带来的是史铁生的散文名篇,《我与地坛》里的几个片段,它对我而言不只是文学上的启蒙,也在我遇到低谷时给了我很大的人生启迪。” “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于是就有一个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他读到这里,借着翻书的声音,呼吸屏了一瞬,没有衔接地继续读道:“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短短的几句话,他读得仓促,在情绪流露出来之前,很快就合上书坐下了。 林立恒坐在后面,从苏岘读出第一句话开始就被抓住,感到隐隐的心酸,俯身趴在了桌上,把自己藏进书本后面,试图躲开回忆的搜寻。 “很经典,也是入选了我们教材的一篇文章。”叶文卿开口,问他们:“对这篇文章和文章的作者,你们有其他人读过,有什么看法吗?” “一个顽强的病人,一个励志的作家!”冯龙说。 “我觉得他的文章和他的人一样,都是细腻而坚韧的,所以他写最平实的语言,都会给人深刻的思考。”沈正怡说。 教室里热闹起来,讨论着差不多的关键词,叶文卿耐心地听完,等声音静下来,说:“史铁生是一位很擅长自我发掘的作家,他的写作基于他的命运,在有限的广度里,将可触及的深度放到了最大化,他所思考的生死,在记叙中构成了一种残忍而有力的信仰,将一切反省与沉思,最终汇集到一个内核,便是希望。” 走到林立恒身边时,叶文卿抬手覆在他的肩上,微微用力,看出他的触动,无声地给了他一份安慰,而口中话语未断,继续道:“‘人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史铁生的生命在59岁时终于病痛,但从他选择了写作开始,就未曾被此压倒。上节课我们讨论过勇气,以一己之力横扫千军,获取胜利,这是勇者,以单薄之身承受命运,不被击垮,这同样是勇者。在长久的生活里,我们一定会遇到很多不可抗力,学会如何承受与接纳,比学会对抗更难。这必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们读书的意义之一,便在于从前人的经验与思考中汲取养分,丰盈自己的灵魂,在未来必须要面对一些事情的时候,即使无力对抗,也能换一种方式,为自己找到出路。” “这篇文章中,除了苏岘刚才读的,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另外一段,就是结尾。” 叶文卿离开林立恒身边,回忆道:“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满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苏岘下意识地将后面的句子接了下来,跟叶文卿对上视线,才察觉自己抢了他的话,还没来得及道歉,看到他的笑容,喉咙里的话咽回去,在两个人的交互中,从这篇已经读了无数遍的文章里,再一次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的体验。 |
一篇文章讨论完,沈正怡和陈佳一站起来就吸引了全班的目光,两个女孩儿脸上带着笑,然后沈正怡深吸了一口气,酝酿着情绪,先开口读道:“飞机停在活动房子的阿雍机场时,我见到了分别三个月的荷西。他那天穿着卡其布土色如军装式的衬衫,很脏的牛仔裤,拥抱我的手臂很有力,双手却粗糙不堪,头发胡子上盖满了黄黄的尘土,风将他的脸吹得焦红,嘴唇是干裂的,眼光却好似有受了创伤的隐痛。” “我看见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在外形和面部表情上有了如此剧烈的转变,令我心里震惊得抽痛了一下。我这才联想到,我马上要面对的生活,在我,已成了一个重大的考验的事实,而不再是我理想中甚而含着浪漫情调的幼稚想法了。” “从机场出来,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很难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半生的乡愁,一旦回归这片土地,感触不能自已。撒哈拉沙漠,在我内心的深处,多年来是我梦里的情人啊!我举目望去,无际的黄沙上有寂寞的大风呜咽地吹过,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壮而安静的。” “正是黄昏,落日将沙漠染成鲜血的红色,凄艳恐怖。近乎初冬的气候,在原本期待着炎热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转为一片诗意的苍凉。” 两个人转头,静静地对视了一眼。 陈佳说:“你的沙漠,现在你在它怀抱里了。” 沈正怡点头,露出一个哽咽的情绪没有出声,陈佳拉起了她的手,“异乡人,走吧!” “喔——”全班人看着他们,几个男孩儿口中一阵呼声。 沈正怡从书中的情绪中走出来,说:“三毛是我一直都很喜欢很憧憬的一个作家,《撒哈拉沙漠》是我接触到她的第一本书,她描绘了一种我理想中的生活,选择这一段是因为这里是他与荷西白手成家的开始,也是我认为他们之间真正的爱情的开始。” 陈佳点头,说:“而且我们都很喜欢荷西的这两句话,觉得无论在现实还是文学作品中,都浪漫至极,充满诗意。” 两个人说完,未等叶文卿开口,秦梁就先叫道:“你们女生就爱看这种东西。” 沈正怡恼怒,“那又怎么了?三毛也是名家,她的文章就是写得好啊。” “再好也是小女生才看的,一点都不大气。” 精心编排的小心思未被理解,沈正怡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夏虫不可语冰,我跟你说不通!” “你是没话说了吧?”高俊也掺和了一句。 “你们两个嘴怎么这么欠啊?”陈佳一开口,气势比沈正怡高出不少,“你们男生还就爱看那种无脑燃的玄幻小说呢,我们喜欢什么,关你们什么事?” “我们说说还不行吗,你们读出来不就是要跟我们分享的吗,还不允许我们评价了?” “你们那叫评价吗?”陈佳转头求助道:“叶老师,你评评理,他们明明就是偏见!” 叶文卿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吵,完全没有要干涉的意思,直到这会儿再不能置身事外了,才为沈正怡和陈佳鼓掌道:“两个人读得都很好,形式表现力也很棒,很用心的一段分享。” 说着,笑了一下,“争论也很精彩。” 两个男生笑嘻嘻地斜着头,而两个女生都是一脸愤懑。 “秦梁,高俊。”叶文卿问:“《撒哈拉沙漠》这本书,你们两个有读过吗?” 两个人都摇头说没有,叶文卿又问陈佳:“玄幻小说,你接触过吗?” 陈佳也摇头,小声嘟囔,“我觉得没意思。” “即使只看过其中的一部分,也不能否认它的全部,何况你根本就没有接触过,怎么知道没意思?” 叶文卿看向她,语气淡淡的,毫无责怪之意,说:“我们常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叫‘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说他们两个对你们是偏见,那你对他们所读的玄幻小说又何尝不是呢?” |
陈佳语塞,叶文卿把目光转向其他人,说:“三毛的风格更倾向于一种私人化的写作,她的作品在技巧、思想等方面的价值确实有限,但是读书不存在一步登天,没有人能一上来就对那些晦涩高深的文学巨著感兴趣。阅读能力的提高是阶梯式的,在没有那样的积累之前,我们需要三毛,也需要各种类型的通俗小说来培养自己的阅读习惯,都是作者捧着一颗真心写成的,它们没有高低之分,只要你从中得到了满足,它对你而言就是一本好书。” “文学在发展中按照不同的标准分了太多类型,你们现在所窥到的不过是其冰山一角,我还是鼓励你们多去接触一些新的东西,男生去读一读三毛,能体会到她的温度和女性视角的细腻与情思,女生读一读玄幻小说,也能了解其中的热血杀伐,浩淼幻境和宗教胸怀。没有了解之前,不要排斥,哪怕你看过之后依然不喜欢,也要尊重他人的喜好,不作任何贬低,这是我们为人最基本的素养。” “生命的过程还很长,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都去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走过这么一遭。”叶文卿笑道:“不只是读书,任何事都不怕有争议,而懂得包容,学会理解,亦是是我们这一生里一场重要的修行,你们想要升级,就必须经历这样的一个过程,踏着这些经验一步步走过去,最终才能找到你们心中所求的‘道’。” 话说完,有人觉得有意思,也跟着在笑,陈佳想了一会儿,有些理亏地说:“叶老师,我明白了,是我错了。” “我们俩也没别的意思。”秦梁揉揉鼻子,高俊也忙应和。 叶文卿嗯一声,说:“我相信你们都没有恶意,我也乐意听到你们对一篇文章出现不同的声音,只是如果在明白了这些道理之后,下次再出现这样与作品本身毫无关系的评价,我就理解为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叶老师你放心,大家以后一定不会再这样了。”沈正怡解围道,其他人也都答应着。 “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其他人还有想要分享的文章吗?” 有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刚说了一个字,相互看了一眼,又默契地同时谦让起来,一块儿坐下了。 教室里发出一阵笑声,被另一位同学捡了漏,率先读出了他带来的一个选段。 四十五分钟的课,越到后面越和谐起来,临下课前一分钟,一个没有提前准备过的女生被勾起了读书的欲.望,没等叶文卿收尾的话开口,就站起来说:“叶老师,我也想跟大家分享我的文学启蒙,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教我背的。” 时间肯定是不够的,叶文卿站在讲台边,还是给了她一个默许的眼神。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女孩儿一开口,教室里一阵恍然,有人抢了她停顿的间隙,接口道:“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下课铃响起来,叶文卿第一次拖堂了,原本只是一个人的背诵,引发回忆后变成了全班的齐声诵读,到后面声音渐渐稀薄,末了又只剩下十几个人。 外面放学经过的学生听着声音,悄悄地从窗口往里张望,叶文卿带着欣赏的心,任他们自己斟酌时间,意犹未尽地收了尾,才开口在称赞之后短短地叮嘱了几句,让他们放学回家。 林立恒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课堂氛围,心中感受奇异,在大家一起背《声律启蒙》的时候几次都忍不住想要开口,最后还是在嘴边犹豫了。 他收拾好书包离开,经过办公室门口,被最后一个离开的叶文卿叫住,心中怵了一下,面前却递过来一管药膏,“拿着。” 管体握在手里里,凉丝丝的。 叶文卿知道自己下手重了,在他面前没有解释,只是说:“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林立恒点头,抿了抿嘴,微微对他鞠了一躬,下楼之后又抬头对着办公室的窗户看了一眼,余光却望见头顶西斜的太阳下有一片树叶飘落。 手心肿起来的楞子压着握在手里的药膏,已经不再痛了,书包背在身后,沉甸甸的分量。他站在人群中,内心涌起一阵漂浮的虚无感,可又有许多东西,都让他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一阵凉风吹过,林立恒回过神,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头走出校门。 燥热沉闷的夏天终于结束,脚步迈出去,已是一个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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