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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不知秋思落谁家(古风父子,短篇HE)[第4页]

作者:聆雲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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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立于水面,仅有一桥通向亭中,石桥并不宽敞,若有多人前来,不免要论个尊卑先后,依次进亭。
穆、梅两家应召前来,不曾想竟在桥头相遇。故人重逢,或欣喜,或不安,却顾不得寒暄,急欲见驾。
“梅夫人,请!”颜云容温和浅笑,抬手示意让路。
“老身区区民妇,怎敢争先?还请贤伉俪先行!”兰蕙娘半躬身微低头,并不看向穆家夫妇。穆长风地位尊崇自不必说,颜云容亦是皇封诰命在身,相较之下,兰蕙娘虽母凭子贵得到皇帝褒奖,但封诰未下,到底作不得数。
颜云容解下面纱,近前微微屈膝,向兰蕙娘施了万福礼,动情道:“十六年前,承蒙夫人在风雪桥上赠衣,免我受寒挨冻之苦;今日重逢,妾身自当御苑让路相报!”
兰蕙娘见此不免惊讶,忙躬身回礼:“老身与夫人素昧平生,何曾……”言及此,她眼神稍有躲闪,声音中隐约透露出一丝心虚,“何曾桥上赠衣!”
对方矢口否认亦在意料之中,颜云容了然一笑,继续点醒梦中人:“一面之缘罢了,夫人认不出妾身再是正常不过,只不知夫人可曾记得,十六年前,风雨桥畔的马棚中,您怀抱天赐麟儿,跪谢观音?”
“甚么马棚?老身实在不知夫人此话何意!”
颜云容暗叹,只得挑明点破来意:“寒儿是我亲生子,还望夫人允我母子相认,陛下面前休要动奏!”
“穆夫人此话未免无理!寒儿乃是我十月怀胎所生,”兰蕙娘强忍心慌,故作不解道:“尔等无故纠缠强行认亲,是何道理?便是寻子心切,也不该无端冒认!”
眼见两人欲起争端,穆长风忙打圆场,道是陛下传召,不可拖延。并请兰蕙娘先行,他携妻紧随其后。
主角配角一应登场,皇帝一一赐座,穆梅两家分坐两旁,大有水火不容之势。
何景行扫视一圈后决定开门见山:“梅将军究竟是谁家之子?众卿须如实奏来!如有胡编乱奏,罪在欺君!”
众人称是。
兰蕙娘犹豫之际,已然被颜云容抢了先机,梅凌寒停下让母亲先奏的劝言,且看穆家如何颠倒黑白。
“陛下!”颜云容起身离座,向皇帝行礼,“不论今日结局如何,还请陛下莫要怪责梅将军!”
“哦?”何景行被挑起了兴趣,“纵然他不肯相认,你也无怨恨?”
“不怨!”颜云容摇摇头,将十六年的寻觅与辛酸缓缓道来。她不怨亲子对面相逢不相认,只恨天道不公频降祸灾,使她一家骨肉失散悲欢离合十六载!
天灾人祸,虽各有天命,到底也是上位者决断有失。何景行不好批判先帝,只轻叹一声,问出关键之处:“马棚无知难以作证,可有其他凭证?”
颜云容忙点头答道:“我儿右腕有天生印记,当年分离之时,臣妇忍痛在其左肩留下一道牙痕,并有血书一封藏在襁褓之中,写明亲生父母,以便日后相认!”言罢,她伏地叩首,“恳望陛下明断,为臣妇平息争子风波!”
“朕自当为尔等裁决,你且起身!”见穆秋思忙去扶他母亲落座,何景行转向另一边,静待辩言。
在儿子的小声催促下,兰蕙娘才离座跪地,犹豫地开口:“陛下,穆家所言皆是谎奏,实乃欺君!”
“嗯?”何景行意味深长地看了穆秋思一眼,笑得几分玩味:“何以见得?”
不知为何,原本有些慌乱和犹豫的兰蕙娘,见到对面穆氏一家夫妻和睦母慈子孝的模样,竟渐渐冷静下来。这是她倾注了无数心血最引以为傲的孩子啊,怎甘心就此拱手让人?况且,夫亡家破,除了梅凌寒,她一无所有,这场无硝烟的争战,她输不起。
“民妇嫁入梅家多年,膝下犹虚;一朝分娩,喜讯传遍乡邻,人人皆知寒儿是我十月怀胎所生。只因他生辰八字犯了星煞,故听高人指点,将其咬破左肩,免去厄运。至于手腕胎记……”兰蕙娘深深看向穆长风,“穆大人曾在我家执教数载,是寒儿的启蒙恩师,知道胎记形色位置,倒也不稀奇。”
“穆爱卿……”
穆长风忙起身拱手应道:“臣在!”
“两位夫人皆坚称梅将军是其亲子,你是穆家之父,又曾是梅家之师,事关两家,不知爱卿有何高见?”
“这……”穆长风暗自思忖却无从讲起,若说凌寒是梅氏之子,云容便要担下欺君之罪;若道凌寒是穆家亲儿,陛下必定要疑他徇私。左思右想难开声,穆长风只得秉持处事执中的古训,俯身叩首道:“臣愚钝!虽执教三年,却不知将军在梅家是亲生还是领养。”
不偏不倚,明哲保身!何景行却似乎无意放过他,又问:“倘若将军并非梅家所生,必定有流言蜚语传出,穆爱卿执教之时,可曾听闻?”
“臣一心传授,不曾留意闲言碎语!”穆长风神色略显为难,“实在无力作证解此疑难,臣家事糊涂,不及圣上英明,还望陛下明断!”
“好一个家事糊涂!”何景行哈哈笑道,心中清明如镜,穆长风哪里糊涂,分明是将此谜团推给他来解开!他示意众人平身,只见梅凌寒忙不迭地扶起兰蕙娘回到座上,神色柔和又恭谨,全无之前对待穆家的倨傲凌厉模样。
何景行见状不免慨叹,一边是富贵犹念贫时子,期盼团圆;一边甘把村妇当亲娘,不贪权贵。无论结局如何,总有其中一方骨肉离散,获罪遭殃。天灾酿成的伤心事,岂可让无辜百姓担承?可世间安得双全法……
何景行所思,也正是颜云容所想,骨肉离散是天灾造就,穆梅两家不该因此争得两败俱伤。认亲子并非定要其回归本家,倘若将军真是她的苦命寒儿,知他如今平安喜乐,哪怕他只认梅夫人为母,她也无怨无悔;可……如若不是,寻子之路又将是无尽无期。
颜云容起身,向对面的兰蕙娘遥施一礼,言辞恳切:“穆家无意强占人子,夫人允我认回亲子,寒儿许你作螟蛉,两家结义,岂不皆大欢喜?”
“休得花言巧语!”梅凌寒原是心生忐忑,怕此身非梅家所出,方才兰蕙娘一番陈奏,令他安心,对身世再无疑虑,看穆家也愈发不顺眼,眼见颜云容再三纠缠,他烦躁之下不由生出几分不耐,“穆夫人此时让步示好,莫不是骇怕担承欺君之罪,想骗我母亲松口?”
兰蕙娘本也觉得穆家的提议极好,可梅凌寒的话却着实教她心头一震,是啊,若此刻改口,岂非坐实先前所言实属欺君?她不是救人苦难的菩萨,做不出枉送性命成全他人之举。
眼见穆秋思站在其母身前,正欲驳斥梅凌寒,兰蕙娘忙拉回儿子护在身后,福身回礼,“非是老身不肯体谅,只是这亲生骨肉,谁肯拱手让人!”
颜云容点头以示理解,又致意穆秋思莫要急躁,才朝对面慢声道出疑惑:“既说亲生,妾身倒有一事不解。当年赠衣之时,夫人已然大腹便便临月在即,却缘何问我,若产麟儿,可愿卖子?”
“是啊!”穆秋思顺着母亲的话追问,“梅夫人当年既是身怀六甲,很快就有亲生孩儿,为何还要寻买别家之子?”
“甚么赠衣!穆夫人莫要凭空捏造!”兰蕙娘强抑心头慌乱,眼神却是飘飘忽忽,不敢对上穆家人,“老身当年临盆在即,便专心在家待产,何曾外出?更谈不上向人买胎!”
“就是!”梅凌寒愤慨接话,“赠衣买胎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倒是穆夫人口口声声说我母亲曾有衣袍相赠,试问这衣袍现在何处?”
何景行冷眼旁观许久,见两家争吵愈加激烈,不得不出声调解,“穆夫人,那衣袍可曾保留?”
颜云容被梅凌寒呛声,本已难受,思及衣袍去向,不由得潸潸落泪,哽噎道:“梅夫人赠衣之后不久,臣妇腹痛难行,拼死爬进马棚之中,呼天不应喊地不灵,迷糊之间只听得婴孩声声哀啼,原是我儿降世,滚落雪中。臣妇身无旁物,便将那件披风权当襁褓,后来我儿连同披风一起,被路过的梅夫人抱走了。”
“如此,也无证物了!”看着跪地祈求圣裁的众人,何景行轻叹,两家各持一理,当真难分难解。如此无凭无证,他怎生做出决断!
何景行低头细细思忖,忽而福至心灵,吩咐内侍速备净水银针。
银针清水很快呈上,何景行胸有成竹,才为众人指点迷津:“骨肉至亲,血脉相融,若是异姓领养,血必分离!银针取血落入水中,一见分明!”
“陛下圣明!”
穆秋思上前欲取银针,却被梅凌寒抢先,见他神情得意,穆秋思挑了挑眉,转身回座,只在心中暗叹,也罢,让你一回,料你很快就笑不出了!
“母亲!”梅凌寒献宝似的将银针捧到兰蕙娘跟前,却见她不知何时已脸色煞白,取过银针之后更是如捧千斤之物,双手颤抖竟连小小银针也拿不住,任其掉落在地。
兰蕙娘耳闻皇帝之言已然心慌,见针更是几欲昏厥。一针见血,所有的谎言与真相,将无所遁形。
偏生梅凌寒毫不知情,只当母亲怕痛,忙扶她落座,自己半跪在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柔声哄劝:“母亲怀胎十月,养育孩儿一十三载,知寒知暖一片慈母心,孩儿朝暮不离膝下,立誓长成后报答双亲!谁知梅氏出不肖,叔父——不,梅瑞冬他毒害父亲嫁祸孩儿。儿远走边关,您甘愿替身入狱,三载含冤方得雪恨,且喜母子重逢相依。谁料穆家偏起歹念,强认孩儿是亲生!”梅凌寒伸手轻柔揾去兰蕙娘的泪珠,“母亲,十月怀胎苦,一朝分娩痛,三载冤狱深深不见天日,您皆能忍受,为何却惧怕这小小银针?为了咱母子日后相依,这一针纵有锥心之痛,母亲您也该忍一忍啊!”
“不……不!”
“母亲!”梅凌寒见母亲拼命摇头,泪水涟涟,他心痛又发急:“母亲,您……您这是为何啊?”
“我,我怕……”兰蕙娘说不出话来,只顾落泪。若为了寒儿,上刀山滚针板,她毫无惧色,可这一针,她万万不敢刺下,银针验亲,只会带走她的寒儿,她将一无所有,万劫不复。
“母亲……”
“将军,这还不明白么?”穆秋思笑得满面得意,“陛下圣明,银针验亲,只消一针刺下便会真假分明。并非夫人怕疼,实因作假而心惊。穆某奉劝将军,及早撤销奏本,诚心认亲认错,为时不晚!”
“住口!”梅凌寒霍然起身,站到穆秋思面前斥道:“想我梅凌寒乃堂堂男子汉,坐端行正不改名姓!哪像你……”他的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穆秋思,又转向别处,神色颇为不屑地冷哼,“一会儿姓孟,一会儿姓穆,纲常伦理如此混乱,亏你还有脸训人!”
“你!”冷不防又被戳中痛处,穆秋思气结,甩袖回到父母身旁。
梅凌寒俯身拾起银针,捏住兰蕙娘的手指,神色歉然:“恕儿不孝,这一针,孩儿只好替母亲刺下了!”
“寒儿!”兰蕙娘喊得凄厉,梅凌寒果真停下了,她泪眼汪汪,喉间是掩不住的苦涩:“寒儿,你父亲死于非命,为娘三年冤狱苦盼,且喜我儿官拜将军,正好母子相依为命,以慰你父亲在天之灵。你怎可逼为娘刺针?这般心狠,岂不寒了……寒了天下恻隐之心么?”
恻隐之心!何景行和穆秋思对视一笑,仿佛觉察出甚么。
梅凌寒置身其中,只觉得心都要被母亲哭碎了,便也落下泪来,“母亲……”
“我不懂事的寒儿啊……”
梅家母子抱头痛哭,颜云容听了始末也免不得暗暗垂泪。她细细思量,梅夫人的话语含悲带泪动人心弦,待寒儿更是胜似亲生。当年若非兰蕙娘领养,哪有今日的梅凌寒?颜云容环顾身旁的夫君爱子,思及家中的贤媳乖孙,谁不想阖家欢聚乐享天伦?可她怎么忍心看到善良的梅夫人孤苦伶仃?何况寒儿如今这般依恋母亲,一旦确认自己非梅家所出,该是何等煎熬!此事再争下去,也不过是徒增两家之痛罢了!
“陛下!”颜云容站在亭中敛衣跪拜,“君王无须试针,是臣妇欺君谎奏,请治罪名!”
多年夫妻,颜云容心中思虑,穆长风稍作思索便也明白,只担忧妻子获罪,忙与她并肩而跪,“陛下,拙荆思子过度以致神志不清,错认梅将军为小儿,并非有心欺君,还望陛下宽饶!”
兰蕙娘自乱阵脚,破绽颇多,穆家本已胜券在握,不料颜云容却动了恻隐之心,自认罪责。事已至此,穆秋思也只得跟着改口,为母亲求情,“陛下,家母无意欺君,只因神志不清才惹出这场争子风波。陛下如要治罪,臣愿代母亲受过!”
梅凌寒并不知自家母子躲过一劫,犹恨穆家欺人太甚,便向皇帝进言:“陛下切莫受小人蒙蔽!穆夫人言行举止有度,何来神志不清之说?分明是穆家认亲结党不成,才编造此病以期脱罪!”
“你!”
倘若目光可杀人,梅凌寒怕是早已千疮百孔——穆秋思恨恨地瞪着可能流淌着他穆家血脉的梅凌寒,你明知结党乱纲罪在不赦,偏又说出此话,分明想置穆家于死地,心肠何其恶毒!
“嗯哼!”何景行清了清嗓子,令众人噤声。他在座上看得分明,兰蕙娘珠泪纷纷,不敢下针;颜云容神情纠结,自称欺君。梅凌寒究竟出身谁家,他无十足把握,倒也猜透九分。他示意内侍撤下针和水,佯装怒气冲冲:“是是非非岂容混淆,朕不做那糊涂之君!欺君之罪岂可轻饶?——来人,将穆颜氏推出午门,枭首示众!”
“陛下!”
“不可——”
众人乱作一团,何景行却听得清晰,那声“不可”,是出自兰蕙娘之口。他不由得暗笑,朕要的就是你这一声不可!遂挥手摒退侍卫。
梅凌寒显然也是听到母亲的声音,颇为费解,“母亲何必替穆家求情?穆家心存歹念,那穆颜氏更是死有余辜……”
“啪!”
打得好!若非此情此境,穆秋思简直要鼓掌出声叫好!
“母亲?”梅凌寒捂着脸颊不可置信,出声犹带轻颤:“母亲,您从不打孩儿……”
“寒儿,我的寒儿……”兰蕙娘心痛地抚摸儿子,潸然泪下,“你不懂,世上有千千万万人可以说她骂她,道她死有余辜,盼她死去,唯独你不可以,你不可以……”
“母亲……此话何意?”梅凌寒闻言呆滞,这些话意味着甚么,他不敢深思。
兰蕙娘含泪笑道:“对,我是你母亲!你要记得,我永远是你的母亲!”
可她,却是你亲娘啊!
被迫试针,兰蕙娘本恼恨穆家平地起波澜,存心夺走她的寒儿,可一见龙颜发怒杀气腾腾,要斩颜云容,她却又满腔悲愤霎时平息。她心知,穆夫人是对她心存怜悯,才揽下罪责。她占人亲子已然心怀愧疚,怎忍心让无罪之人遭受极刑?与其余下岁月被良心谴责,倒不如今朝一死求解脱。
“陛下,请恩准民妇同穆夫人说上几句离别之语!”
何景行自是欣然准许。颜云容是戴罪之身不便站起,兰蕙娘也与她相对而跪。
“穆夫人啊……”兰蕙娘抬手抚上鬓间,“任凭鬓发斑白,也难忘当年之事。那年风雨桥上,我见你冒着风雪孤身寻子,怜你挨饥受冻孤苦伶仃,才解衣相赠。我当时并无身孕,只因家产遭人觊觎,无奈之下才假称有孕。那日外出,便是假借上香之名寻找新生婴孩。许是祖上积德,那次买胎不成,归途时却在马棚中遇到天赐麟儿……”
兰蕙娘揾去泪水,躬身致歉,“恕我长隐真相,苦海漂泊我也是九死一生。为了寒儿,铁锁加身陷牢狱,我无惧无悔,却怕他有朝一日回归本家,弃我不顾。可如今……夫人你自请罪责实堪敬重,我心匪石岂能无动于衷?”她从怀中取出妥藏多年的血书,呈与皇帝,叩首恳求,“望陛下赦免穆夫人,定我之罪!”
日久天长,血书早已字迹模糊,可仔细辨认,倒也能勉强看清——
上题亲父穆长风,下写亲娘颜云容。
家遭灾变无力养,拜托南来北往客。
我儿右腕有胎记,落地滚雪名远寒。
张家领走张家子,李家抱去李家根。
他日有幸重相见,结草含环报大恩!
何景行读罢,真相大白。
梅凌寒委顿在地,生身另有其人,他此前言行,竟是错得离谱!更痛心相依为命的母亲即将获罪受刑。
“寒儿莫要伤心!”兰蕙娘轻轻为儿子拭去泪珠,柔和一笑,却透着几分惨然:“年过半百无子嗣,孑然一身伴孤灯,本也是我应得的,今生有幸与你母子一场,为娘了无遗憾。只是梅家从此成绝户,日后荒冢一丘无人祭,你若念情,清明时节可到坟前哭上三声母亲,我便含笑九泉了。”
“母亲……”
见兰蕙娘嘱托后事,梅凌寒宛如孩童哭得惨惨戚戚,穆家夫妇心有不忍,正要求情,却被穆秋思无声拦下。
“陛下,梅夫人皆因爱子情深,先前才未曾道出实情,若以此究罪,日后恐怕无人敢将功折罪,吐露真相了!”
在梅凌寒看来,穆秋思不落井下石已是仁义,竟还肯出言帮着他母亲脱罪,心下顿生几分感激之情,可抬眼望去,却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
何景行采纳穆秋思的谏言,见天色已晚,便遣众人归家。
待回到相府,众人方有劫后余生之感。
梅凌寒跪在穆家夫妇面前磕头,正式拜认亲生父母;又给兰蕙娘奉茶,拜作义母。紧接着该给兄长见礼,却是波澜再起。
将军姓穆,孟某与你,既不同宗同支,也非亲非邻,担不起将军一声长兄!
穆秋思说这话时,神色淡淡无悲无喜,言罢离去,徒留厅中众人面面相觑。
一次放出六千字,那感觉实在是——仿佛身体被掏空……
终于把最激烈的一场码出来了,但愿你们所看到的,是我想表达的。
emmmm……秋思也没什么事,就是有些心结。
傲娇不是病,打一顿就好了。
要不要揍寒儿,我还没想好,毕竟……站在他的立场来说,也没啥大错
【秋思:难道站我的立场来看,我就错了么?掀桌(╯‵□′)╯︵┻━┻
是日中秋佳节,况又骨肉相认,理应设宴以庆团圆,却因穆秋思回房后称病不出,众人遂也了无兴致,晚膳过后便早早安歇,纵有良辰美景,无心赏月。
清辉如霜满庭院,可叹月圆人不圆。
一连数日,兄弟形同陌路,仿佛湖心亭辨亲之事从未有过。可不论穆秋思如何无视梅凌寒,既是同朝为官,自然免不得公务往来。
早朝散后,皇帝特意召见穆秋思与梅凌寒,询问城郊西山剿匪及官匪勾结一案的进展,穆秋思禀道暂无周详安排,还须从长计议以免打草惊蛇。
何景行命其自行商议,尽快寻得解决之法,穆秋思满口应下,转头出了宫却径直回府,并将梅凌寒拒之门外。
“你今日怎的心事重重?”见自家夫君再次怔怔出神,赵瑞雪终是忍不住发问,“莲子汤不好喝?”
“啊?不是……”穆秋思回神,忙端起瓷碗小啜一口,又拨弄着碗中的莲子,长叹一声,“要论莲子汤,还是娘亲做得好喝!”
“想爹娘啦?”赵瑞雪莞尔一笑,趁机劝道:“是时候该去请爹娘回家了!”
中秋翌日,穆长风夫妇应梅凌寒之邀,到将军府小住,以便其晨昏定省承欢膝下,穆秋思自是不会反对——
“他们一家团聚,我有何立场横加阻挠?才刚认祖归宗,就撺掇爹娘住到将军府上,不知情的还以为二老在咱们家里过得水深火热呢!再说,现如今爹娘正是百般稀罕他,恨不得摘星捧月给他,哪里还舍得回来!”
穆秋思言罢,准备将手中的莲子汤一饮而尽,却被自家夫人抢去瓷碗。
“相爷可别喝了!怕是妾身驽钝,一时下错佐料。”赵瑞雪就着小碗轻抿一口,微微翕动鼻翼,才笑言:“这甜汤好端端的,醋酸味忒重!——果然不如娘亲所做!”
被妻子戳破小心思,穆秋思脸上有些挂不住,索性回到书案前坐下,作势要看公文,“你出去,本相要处理公务了!”
“书房只你我夫妻二人,不过几句玩笑,也值得气恼?”赵瑞雪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揉捏穆秋思的肩背,“那天小将军奉茶,你拒不相认,还有那番姓氏言论,虽是说与小将军听,却无异于当众打爹娘的脸,二老可有恼怒不曾?”
赵瑞雪见穆秋思阖眼靠着椅背,有聆听之意,便继道:“中秋之夜该是阖家欢庆,因你称病未出,家宴作罢,爹爹虽是心中不快,却也不曾责你半句。那日奉茶之后,小将军三番五次欲向你认错赔罪,你一概拒之不受,爹娘至今无有半点微词。——倒是你,言辞间有诸多不满,莫不是对爹娘心存埋怨?”
“我如何敢心存埋怨!”穆秋思不由得叫屈,随即轻叹:“只怕爹娘舍不得回来!”
果真当局者迷!赵瑞雪怎么也想不通,处理朝政之事得心应手的丞相大人,对待家事却为何屡屡犯迷糊?她心中暗叹,颇感无奈:“毕竟失散多年才相认,眼下……爹娘难免会多疼惜他一些,因此才会到将军府小住几日。你登门向爹娘认个错,好言相劝,他们哪能不依你?”
“说到底,竟还是我的过错?”穆秋思骤然转过去,歪头瞧着自家夫人,气得磨牙:“那小子几番出言不逊,我念其年少无知,一再忍让。如今尘埃落定,还不许我计较计较么?”
“是,你没错!”赵瑞雪扳正穆秋思的身子,稍稍俯身靠近他的耳边,轻声慢言,“只不知相爷计较了这些时日,消气了不曾?可有一丝快意?”
无心撩拨才是最致命,穆秋思往旁边挪了挪,才避开了暧昧的姿势,他苦笑道:“这几日我过得如何,你最是清楚,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赵瑞雪抚上穆秋思的双肩,轻轻揉捏,“既不曾舒心快意,何苦彼此为难?又白白让外人看了笑话,徒增谈资!——无论姓甚名谁,他与你,终究是血脉相连的同胞手足,兄弟不和,戳伤的是爹娘的心,枉你平日里还自诩孝顺!”
“唉,我向来辩不过你!”穆秋思长叹一声,沉吟少许,才道:“有劳夫人帮我备些薄礼,正好明日休沐,我亲自去接回爹娘!”
赵瑞雪又提议带上孟恩铭同行,“即便你一时说错甚么,爹娘念着铭儿,当不会拂了你的心意。”
穆秋思似乎还想争辩几句,但稍作思忖,又不得不承认自家夫人所言有理,“也罢,且带上铭儿!——说起来,谁教铭儿唤他作‘小叔’?我都还没认他呢!”
“迟早的事,何必让铭儿再三改口呢!”
翌日一早,穆秋思携子孟恩铭叩开了将军府大门。
接到通报时,梅凌寒正练完一套剑法,一身短打尚未换下。自与父母同住,他便晨起练武,晚间通读百家书文,未有一日松懈。他无须求取功名,读书习武,原只为修身养性,可父兄皆是状元之才,他自幼争强,便也不甘只做有勇无谋一莽夫,每日跟随穆长风修习,只当补上因投军而荒废的数年笔墨。
于礼节上,贵客来访,主人家当是穿戴整洁,早早立于中门迎候,以示敬重。可穆秋思来得突然,梅凌寒又惊又喜,一时顾不得更衣,忙将人迎进花厅。
穆秋思奉上礼品,三言两语点明来意。
礼品是送与兰蕙娘的,梅凌寒不敢私自推收;父母的去留,他更是作不得主。又闻知此时两位母亲正在后院话家常,梅凌寒便让穆秋思先去找父亲商议,而他则带上物品,抱着孟恩铭往后院而去。
一路上,梅凌寒甚是愉悦,那天父亲细说过往,他才知晓兄长十余年来的孤苦与隐忍,想来他早先的混账话,无一不是直戳兄长心中极痛之处。此后他几乎每日到相府恳求谅解,均被拒而不见。今日穆秋思亲自来府,至少有缓和关系之意,他一家骨肉团圆,想必指日可待。
梅凌寒放下物品,见颜云容她们忙着哄抱小铭儿,便回房换了身衣裳,才去见父兄。
临近穆长风住处,房中隐约传来争吵声,梅凌寒心知偷听不是君子所为,却耐不住好奇,站在门外屏息凝听。
“非是为父不肯回去,相较之下,寒儿更需要爹娘在身旁教导……”
“您一味纵容只会害了他!……他入朝堪堪半个月,已和兵部同僚有隙……”
梅凌寒眉峰微皱,他在兵部供职,本无意生出事端,可某些同僚却倚仗家世与资历,欺他年少又新来,时常指使他做事倒也罢了,偏又说三道四,惹得他几次险些出手教训。可这些事,梅凌寒从未和家里说过,他倒是有些好奇,父亲会如何看待?
“……寒儿生性率直,自家手足尚且不和,与个别同僚心生间隙,实属平常。倘有过失,自有为父严加教养,你既不愿认他,便也无权置喙。倒是兵部素来风气不正,丞相恐有失责之嫌!”
房中静默少许,梅凌寒正准备推门而进,穆秋思的声音蓦然响起,凝神听来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好!本相这便着手整顿兵部!若是不留神整治了……某些人,当是我无心之过!——料想孩儿近来公务繁忙,恐无法承欢膝下,还请爹爹娘亲在此暂屈一时,待此间事了,孩儿再接二老回府!”
房门倏而被打开,梅凌寒一时惊吓,往后退了数步,见穆秋思面色不虞,忙拉住他,犹豫地唤道:“兄……兄长!”
“站开!”穆秋思被父亲怼出一腔怒火,正无处宣泄,此时见了罪魁祸首,哪里还有好脸色?他奋力推开梅凌寒,一副恶狠狠的模样,“谁人是你兄长!——且给我等着!”
梅凌寒无措地松开手,又听得屋内穆长风传话,“寒儿,不必拦他!”
梅凌寒回头瞧着穆秋思远去的背影,心中暗叹,忙迈步入内安抚穆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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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秋思不光长了年龄,还长了本事呢,敢和亲爹吵架了!
话说,秋思从来不是乖乖挨揍型宝宝
所以,作死还将继续,最后算总账时,想必会很好看……吧?
穆秋思气字当头,竟忘了儿子还在将军府,走到半路才想起,却又不肯折回,想着回头再派人去接。
梅凌寒送孟恩铭回家,借机再入相府,得以与穆秋思一叙。
两人密谈许久,从晴空万里到乌云聚拢,趁着雨滴尚未落下,穆秋思在府门前亲自送别梅凌寒。
“此事……委屈将军了!”
“分内事,相爷依计行事即可,不必顾念……小将,告辞!”
远处天际云色渐浓,雷声隐隐,穆秋思长叹一声,一场风雨即刻便至。
穆长风先前告假在家,近来病愈还朝,总觉得穆秋思和梅凌寒之间,气氛有些奇怪,不是之前穆秋思单方面的冷漠,也没有同胞手足间的亲密,两人的关系似乎达成某种诡异的平衡,疏离却信任。
近日,穆长风想教小儿子如何与同僚相处,梅凌寒却推说不必,道是兵部在相爷的整顿之下,风气大改,同僚关系渐渐和洽。
闻言,穆长风颇感欣慰,心想他的平安虽有气恼,到底是顾念同胞手足的!此前在湖心亭辨亲,寒儿出言不逊刺痛平安,彼时尚未认亲,他并无立场呵斥梅凌寒。之后寒儿知晓真相内疚不已,他见状也不忍斥责,只教寒儿去向平安认错致歉。他不欲插手兄弟之间的事,相信血浓于水,他们最终可以消去心中隔阂。
奈何事与愿违,穆长风始料不及,最后等到的并非是他的两个孩子握手言和,而是兄弟俩先后出了事。
九月初,御史台当朝弹劾梅凌寒夤缘攀附,常倚仗丞相权势,欺压同僚,昨日更是一言不合打伤同僚数人,请求撤职查办。
穆秋思急忙出列陈奏,道是孟家与梅凌寒非亲非故,更不曾结党!梅将军倚仗军功恃强凌弱,有负圣恩,却与孟家无关!
本有怒容的皇帝,闻此更是盛怒,不待梅凌寒申辩,当场将其削职,发配边关。后经穆长风及其他朝臣再三请求,何景行才同意彻查此事。可细问之下,梅凌寒却供认不讳。
最终,何景行下令,将军梅凌寒辜负皇恩,杖责四十,罚俸禄半年,闭门思过三月。
四十杖在散朝后当众施行,意在警醒群臣。穆秋思不在此列,他应召前去勤政殿议事,时近晌午方出。
天色渐暗,好似有人打翻砚台,墨水沁入云中缓缓涌动,逐渐吞噬光明。
何景行见心腹重臣去意已决,不好再强留,只叹道:“此时出宫,你怕是躲不过这场风雨啊!”
穆秋思坦然一笑,“若能浇灭心中块垒,风雨加身又何妨?”
“雨过天晴,朝堂清明,朕等你们的好消息!”
穆秋思匆匆赶到将军府时,第一滴雨落在鼻尖上,有点痒——他揉了揉鼻子,深深纳息,迈入府中。
风吹云涌,雨开始下。
将军府很安静,除了引路的婢女,几乎看不到其他侍从。走过曲折的回廊,又过一道拱门,穆秋思终于察觉不对劲。
“且慢!本相要见的……是你们将军!”穆秋思顿步不前——梅凌寒起居之处在东,那婢女却引他一路向西。
“相爷见谅!”引路的姑娘福身施礼,“我家将军伤重,不宜见客。穆大人有吩咐,若是相爷前来,则引至西厢相见。”
穆秋思闻言心下一惊,忙问将军伤势,姑娘却道不知,说话间到了厢房,正是穆长风在将军府的住处。
上次父子争吵过后,再没单独说过话,此时独处,穆秋思又想起在此撂下的“狠话”,眼下梅凌寒出了事,不知父亲会怎生看待他。
“爹爹!”穆秋思行了礼,开口带着几分忐忑:“将军伤势如何?”
穆长风抬眼看着穆秋思,眸中五分心痛三分怒火两分凌厉,神色复杂,唯独没有往日的慈爱,出声亦是冷冷,“朝堂之上,丞相极力避嫌;如今亲自登门探视,倒是不怕落人口实了?”
因子为父师的尴尬往事,穆秋思向来听不得穆长风以官职相称,一声丞相,如若不是调侃,便是恼到极致后的讥讽,此时此景显然不是前者。
“爹爹是怪孩儿胆小怕事不肯相帮,才致将军遭此劫难?”听着父亲毫不掩饰的偏心与指责,穆秋思既委屈难过又颇有不服,他微昂起头,高声驳道:“他平日里率性直言,已然得罪同僚;此番斗殴伤了数人,证据确凿,御史台上书弹劾也是应当!一切皆是其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穆长风沉吟须臾又轻叹:“即便寒儿有诸多不是,但凡你念着手足血脉关系,他决不至于落此境地!”
“记得您曾说过,孩儿身居相位,多少人等着我行差踏错的时机,从中谋得权益。”面对被偏心战胜原则的父亲,穆秋思只余一阵苦笑,“纵然我顾念血脉又如何?御史台公然提出弹劾,我还能徇私不成?今日早朝您也看到,孩儿若不当场择清自己,难道还等着坐实结党罪名,被革职抄家,和他一起沉沦么?”
“你为求自保,不肯维护寒儿,为父未曾怪你!可……”穆长风顿了顿,似乎在忍耐甚么,终是面含薄怒地拍桌而起,咬牙道:“可你不该落井下石!——你分明知道,自古帝王最忌武将功高盖主,却偏说寒儿自恃军功,欺压同僚!岂非有意置他于死地?万一陛下动了杀心……”
“不会的!”穆秋思本被拍桌声吓得凝起了精神,此时下意识地截话,而后才知自己接得突兀,忙从怀中掏出一小瓷瓶摆在桌上,试图圆场:“您看,陛下托孩儿带来伤药,可见圣心是眷顾将军的!”
穆长风仍旧面色沉沉地侧向一旁,并不搭话。穆秋思心知父亲不喜他唤梅凌寒“将军”,便转到穆长风跟前,稍微俯身,换了说辞,“寒弟情形可好?”
“哼!他好得很!”穆长风冷笑一声,继而蜷指为拳,竭力忍住动手的想法,他推开儿子,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想令自己趋于冷静。可眼前穆秋思越是神情恭顺,越是惹得他心火骤起,强压不住,出声便有明显的怒意:“拜他那威风的兄长所赐,一道莫须有的罪名,险些断送了前程!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刑,至今昏迷不醒!”
穆秋思皱眉思忖,四十杖虽厉害,可他早有准备,梅凌寒又是武将,顶多稍受皮肉之苦,何至于昏迷!难不成哪里出了差错?
“可我分明作好了安排……”只半句呢喃,穆秋思已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你说甚么?”穆长风猛然转身,只见穆秋思双手捂嘴略微无措,又极快地放下手,脸上似有懊恼神色,他朝着儿子步步逼近,“你有事瞒着我?”
穆秋思自是矢口否认,他不敢迎上穆长风探究的目光,忙扭头望向别处。
穆长风总觉得自己忽略了甚么,他恍惚地坐下,闭眼凝神,脑海中不停地回想,企图捕捉zhu丝马迹——
本相若是不留神整治了某些人,当是我无心之过!
率性直言,得罪同僚,咎由自取!
将军梅凌寒辜负皇恩,杖责四十,罚俸禄半年,闭门思过三月!
我分明作好了安排……
一个想法浮上心头,穆长风倏而睁眼,但愿是他多想了!他的平安赤忱良善,怎么可能设下此局?
“跪下!”
如若占理,与父亲辩上几句,穆秋思也是不惧的。但眼下他的确有事相瞒,又见穆长风面色不善,便再无胆量抗拒,忙撩袍跪地听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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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码了几个晚上,改了又改一直很不满意。
散乱,剧情推进缓慢,表达不出我想要的设定,最重要的是,又两千五百字过去了,还没拍上!!!
秋思怎那么能杠!老爹怎那么讲道理!
为了这顿拍,穆长风的人设在山体滑坡和悬崖勒马的边缘试探着……
我疯了
穆秋思出宫后便直奔将军府,此时身著朝服尚未换下。穆长风起身避开他的跪礼,绕到一旁椅子上坐着。
“你到底何事瞒我?”
穆秋思垂眸不语,一来事关机密,不可轻易泄露;二来,他确有难以启齿的私心在其中,否则千百计谋,何必偏选梅凌寒来出演这场苦肉计!
穆长风索性不绕圈子,他身体稍作前倾,开口直戳要害:“赵御史与我同年同榜进士及第,他是你的门生,向来和你私交甚好,怎会突然与你唱反调?莫非……所谓的御史台弹劾,是你安排的戏码?”
“若是事先作好安排,我何必给自己安一道结党的罪名?”
“这正是高明之处!若非如此,为父怎会相信你是自身难保而无力救下寒儿!”
穆长风三言两语险些道破真相,穆秋思内心慌乱却强装淡然地分辩:“难不成打伤同僚之事,也是我凭空捏造陷害于他?”
穆长风摇摇头,“前日,寒儿才说兵部风气大改,融融和洽,他怎会忽然与人斗殴,又恰巧被赵御史知晓,上达天听?其中定然有人设局操控!”
您对梅凌寒拙劣的谎话毫无怀疑,却不肯信我半分!穆秋思心中既无奈又苦涩,渐生不平,便赌气道:“您不必费心猜疑,只当是我做的罢!”
“只当?”穆长风心知自家小子赌气之下,言语难辨真假,不由得揉了揉额角,叹道:“平安,为父只要你一句实话——寒儿遭受弹劾一事,与你无关,是也不是?”
是与不是,简单的抉择,向来是最难的答复。
“穆秋思!”长久的沉默,终于耗尽穆长风的耐心,他霍然站起,指着垂首跪地良久不语的儿子呵斥:“不过想听你说句实话,难于上青天么?”
穆秋思听到背后的开门声,紧接着雨声陡然清晰起来,秋风入室,有些凉意。他不曾转身,不知穆长风出门说了甚么,很快就有侍从搬来春凳和棍棒,仿佛早有预备。
“看来爹爹早就打算为他出气——无论我承认与否,对吗?”
穆长风阖上房门,闻言也不予否认——他确实有此心思,早先遣人寻来春凳与棍棒摆在屋内,后来顾及穆秋思体面,便命人撤下,决心与儿子谈谈,怎料柔和谈心终是不如棍棒逼问有效!
“褪衣!”
穆秋思起身,一言不发解开官袍,又褪了一层衣裳,直至露出中衣再不肯除去。他定定地看着穆长风手中的木棍,神色无悲无喜,“假若,今天是他伤了我,或是我因他受了伤,您可会因此怪责于他?”
“寒儿良善仗义,怎会伤你?也定然不会让你为他受伤!”
是啊,他身上伤痕显而易见,我心中伤痛无人在意。
穆秋思紧抿着嘴,俯身趴在长凳上,一袭白衣单薄,他抖了个冷颤,许久不曾挨打,不知今日能捱多久?
“再问你……”
“不必问了!”木棍抵在身后,穆秋思反倒镇定下来,他打断穆长风的问话,平静地承认:“如您所猜,我想整治梅凌寒,故而授意赵御史上书弹劾,存心让他失却圣眷,当众受辱!”
“孽障!”
随着一声怒喝,身后传来久违的疼痛感,穆秋思咬上手腕才勉强忍下了几近脱口而出的惨叫。
幼子无端遭人构陷,重伤不醒,本已令人痛心,“始作俑者”却是自家长子,兄弟阋墙,家门不幸,饶是穆长风素来温雅讲理,此事断难相容。由是穆长风盛怒之下,动手既不留情也无章法,好在他尚且记得避开腰腿等要害之处——这样一来,木棍便只能胡乱地落在穆秋思身后的方寸之地。
穆秋思或许是家中的主心骨,可为父母妻儿撑起一片天,但在穆长风面前,他从来都不算坚强,仍是那个哭笑随心的平安。一时赌气而咽下的痛呼,终究无法长久忍住,约莫二十下之后,即便穆秋思再拼命压抑呻吟,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仍似他额上的汗珠,不断冒出。
转眼又挨了十数下,木棍落在臀上已不是最初的刺痛,钝钝的痛感宣告着受责处的肿胀——这是当年数十下竹篾也不曾有过的“成果”。
木棍落位凌乱却不曾停下,又一次覆在臀峰上,叠加的疼痛是难以言说的销魂感,穆秋思想要抑制已是不及,一气吐出,分不清呻吟还是呜咽。方才他有心求饶却难开口,此时呼出声来,便也不再收敛,半真半假地惨叫,只盼着父亲闻之心生怜惜,能稍作停休。一旦风雨收势,他定将其中缘由和盘托出。
如若往常,此招必定奏效!然而今日,穆长风满心尽是梅凌寒受刑时的惨状,长子的每一声痛呼,都让他回忆起,他的寒儿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煞白着脸一声不吭,咬牙熬过飞来横祸的四十杖!
穆长风握紧木棍往穆秋思臀腿处招呼了几下,终是拄棍急喘,待匀过气来,见穆秋思疼得嘶嘶吸气,虽有余怒,到底心软了些许,不免痛心疾首:“我竟不知你如此心狠!那是你同胞手足啊!”
很久很久没有写拍了,误会梗和偏心梗又容易崩人设,先码一段出来试试水,如果人设山体滑坡的话,就删掉重写咯
“同胞手足?”穆秋思歪头看向穆长风,宛如听到笑话般勾起唇角,可眸中却毫无笑意,神情更似嘲讽与冷笑,“那又如何?我非泥塑神仙,任人殴打辱骂全无脾性!既是无人为我做主,还不许我替自己出气么?您且放心,孩儿到底顾念着穆家的一点血脉,行事自有分寸,否则今日,梅凌寒便不止是罚俸与禁足了!”
“若无血脉羁绊,难道你还想置之死地不成?”穆长风一个激灵过遍全身,险些惊得脚下踉跄,紧握木棍的双手犹自轻颤,他只觉得后背发凉,连声音都在微抖:“恃权作恶,视人命如草芥,穆秋思,你何时变得如此狠毒?”
话语如针直戳心窝,穆秋思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随即一阵剧咳,直咳得满脸通红,似是喘不过气来。
穆长风见状不免心软了些许,忙俯身为他顺气,却被穆秋思挥手拂开。
穆秋思微微转头睨向父亲,眸中噙着泪花,神情分明是委屈不甘,出声却带质问:“中秋那日在湖心亭中,梅凌寒也曾想要置穆家、置我于死地,怎不见您斥责他心肠歹毒?”见穆长风有辩驳之意,穆秋思轻笑一声阖上眼,便有两行清泪落下,“是了,您总说他年纪尚小不懂事,可仇恨不分年岁,他彼时的歹意是切实存在,他真的……想要我们死!”
平安素来孝顺,对他少有这般直白指责的时候,穆长风脸上自是不好看,他强压心火,沉声开口:“寒儿心思不端,自有为父教行正道!——然则倚权弄势,使计诬陷,绝非君子所为!你若有悔改之心,为父可既往不咎,饶你一回!”
穆秋思抬手拭去汗泪,父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只要他认错,一切就此揭过。可他无法接受,凭甚么同样的行为,一句年幼无知便能抹去梅凌寒的恶意,而他却要受罚认错才能得到宽恕?
心不甘,意难平,使得穆秋思暂忘痛楚而平添几分勇气与倔性,他嘴角轻扬,却似不屑地冷笑:“我何错之有!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之,让他也尝尝被人冤枉误解的滋味罢了!”
“住口!”拒不认错,语带挑衅,无疑彻底激怒了穆长风,他厉声斥道:“事已至此,你竟还振振有词,毫无悔过之心,反省之意!”
“官场倾轧,向来如此……”
话音未落,穆秋思只听得木棍携风而下砸在身后,疼痛瞬间蔓延开来,他咬紧牙关,勉力吞下不断漫上喉间的呻吟,双手扣住春凳边角,指尖泛白。
木棍落处,中衣渐显褶皱。
穆长风盛怒之下并未令儿子褪裤,如今反复抽打,却不知这层薄薄衣物遮掩下的臀肉,当是何等的红肿紫青!
或许,该是皮开肉绽了罢?穆秋思恍惚地想,父亲已不再执着于问他是否知错,只顾着挥棍砸在他的臀腿上,离身时再引出滔天痛楚。
我知错……穆秋思说不出话,张口尽是惨叫,于是又闭上了。他想,他知道错了!他最大的错处,是不曾料到爹爹偏心至此,还妄想和梅凌寒相提并论!
“砰!”
有人破门而入,身后风雨骤停,可穆秋思依旧闭眼不动,已然无力顾及颜面。
“寒儿,你怎么……”
“爹爹,您饶了阿兄罢!”
“你为他求情?你可知道,御史弹劾乃是他构陷诬害于你!”
“啊?您可能误会了,其实……”
“将军!”穆秋思听得梅凌寒有道破真相之意,忙出声喝止,直瞪着眼前的少年,意有所指地开口:“事实摆在眼前,不劳你替我辩解!”
穆长风闻言火起,推开梅凌寒,朝着穆秋思举起木棍,却见小儿子身形更快,眨眼间已伏在其兄身上,甘愿受过。
方才不曾停歇的数十下,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痛意尚未消散,猛然间被人压到伤处,穆秋思疼得险些背过气去,“梅凌寒你……起开!”
“不!爹爹要打,就连我一起!”
闻言,穆秋思莫名感动,似乎有个兄弟也非一无是处?但是,疼也是真疼!
“当真以为我不敢下手么?”穆长风见呵斥不退,便作势要打,可梅凌寒却无躲闪之意,仿佛算准了父亲心有不舍,决心护着兄长。气得穆长风一棍打下。
穆长风念着幼子身上带伤,原也只为吓唬,是以落棍时收敛力道,料想无碍。
谁知梅凌寒却是每挨一下,便凄凄惨惨地叫起来,不过三四下,穆长风再下不了手,只得扔下木棍,将梅凌寒扶起。
伤处不受压迫,可穆秋思并未觉得轻松,反而有些昏沉。耳畔传来父亲的惊呼,穆秋思费力地睁眼,只见梅凌寒倒在穆长风怀中,似是昏厥,父亲将其抱起,匆匆出门。
闪电划过,雷声轰隆而至。
穆秋思醒来时只觉得一片混沌,睁眼发现自己还伏趴在春凳上,屋内空无一人,门外雨声淅淅沥沥,心下倍觉惨惨戚戚。他咬牙强忍伤痛,起身将官袍玉带一一穿戴,又拾起木棍,权当拄拐,慢慢挪出房门。
穆秋思凭借记忆穿曲径绕回廊,缓缓走向大门,将军府很安静,一如来时。
路上行人极少,像穆秋思这般拄杖缓行又不擎伞的,更为罕见。只是归客匆匆,倒也无人在意这处不寻常。
穆秋思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起初痛楚难耐,后来竟也木然无感,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许多,只是身子似乎如坠云里,软绵无力。他抬头看到熟悉的牌匾,扯出一抹淡笑,随即眼前一黑……
“相爷?快来人啊,相爷昏倒了!”
至此,全文的拍应该就结束了,再有几章就平坑啦!
来吧,我替穆爹爹兜住菜叶板砖臭鸡蛋……
其实我也不知道父子俩在吵些什么,似乎不在同一个频道,老爹在意的是“平安怎么变成这样了?” 而秋思宝宝则是“爹爹好偏心!”
但并不妨碍秋思持续拱火作死。
拍拍一时爽啊,后续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圆回来了。因为秋思实际上已经接纳了寒儿,但和老爹的心结已经发展成为现阶段最大的矛盾了……
哎~
穆长风再次见到穆秋思,是在五日后的清晨。
五更鸡鸣欲曙天,在梅凌寒房中枯坐一夜的穆长风,带着满腹忧怒准备回屋歇息,“你们将军回府,叫他即来见我!”
带伤外出便罢,竟还彻夜不归,又被穆大人知晓,将军处境怕是不妙了。众侍从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言,只低头喏喏称是。
“大人!老大人……”忽有一人高声呐喊,疾跑而来。
穆长风停下脚步正待发作,却见来人是穆秋思府上的小厮,“小乐,何事这般急切?”
“我家相爷……受了重伤,梅将军……将军请您过府……”
孟小乐喘得厉害,一句话尚未说完,穆长风已然远去,步履匆匆。
穆长风疾奔而来,进门时为门槛所绊,脚下踉跄,但他顾不得许多,忙绕过屏风进入内室,顿时血腥扑鼻。
穆秋思伏在床上,双目紧闭似是昏迷,身上白衣沁血,深红煞是刺眼。
短短数日,穆长风始料不及,再度见到儿子时,竟是这般光景。地上衣物染血斑斑,可见伤势不轻,穆长风心痛难言,险些站立不住,梅凌寒见状,忙将其扶至外间坐下。
大夫尚在细细诊治,穆长风也知催促不得,转头向小儿子细问缘由。
梅凌寒薄甲在身,不便施以全礼,只单膝点地,垂头低声述说经过,末了犹带哭腔,“爹爹,都是孩儿的错!兄长是为我挡了那一刀……”
原来,真相是假。
并非穆秋思蓄意报复,一切只为了能一举端掉城郊的贼窝,打击官匪勾结势力,整肃朝堂,还之清明!
所谓御史弹劾,撇清亲缘,龙颜大怒,亲眼所见未必为真;仗势欺压同僚是藉口,罚奉禁足是瞒天过海,当众杖责不过是一出苦肉计。
然而穆秋思反复推算,却不曾料到,梅凌寒对湖心亭辨亲之事心存愧疚,也为了不露出破绽,受责之时并无作假,实打实地挨了四十杖。以至于昨夜剿匪时,贼人有机可乘!紧急关头,若非穆秋思以身相挡化解杀招,梅凌寒只怕要命陨当场!
穆长风心潮翻涌,久久难平。如果说,梅凌寒的话语字字如槌,敲痛了他的心;那么,回想起那天与穆秋思的争执之言,则句句似刀,反戳心窝。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原是如此!穆长风深深一叹,他终究是错怪了平安!
少顷,大夫拿着药方出来,穆长风回过神,忙迎了上去,神色甚是急切:“我儿伤情如何?”
“穆大人无须忧虑!相爷伤在右肩,看似凶险,实则是皮肉之伤,药物两日一换即可。若无发热之症,将养些时日便能痊愈。”
父子俩连连道谢,送走大夫后便转进内屋照顾穆秋思。
“你嫂嫂呢?”穆长风拧干了帕子,为穆秋思轻轻拭去伤口附近的血污,忽想起到来许久,竟不见赵瑞雪的踪影!
梅凌寒眼看穆长风亲力亲为,实在插不上手,便在一旁呆站着,闻言答道:“早先送阿兄回府时,嫂嫂受惊昏厥,侍女送其回房歇息,也不知眼下情形如何?”
多事之秋!穆长风暗自轻叹,转头嘱咐小儿子,“你娘和你母亲昨日去静心庵茹素,原定过了十五再回,如今事出突然,你且遣人前去接回她们。”
梅凌寒一口应下,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大亮,想起尚有公务在身——穆秋思卧床,许多善后之事该由他处理——便先辞别父亲,进宫复命。
清完血污,穆长风仔细地为穆秋思掖好被子,才在床畔坐下。上次这般端详儿子,还须追溯到父子初相认时。
一晃数年,穆秋思仍是统领百官的一朝丞相,依旧会在父母面前哭笑随心,但他也在逐渐成长,面容坚毅不复稚气,行事沉稳自有主意。为反倒是自己——穆长风无声苦笑——频频误解儿子,倒像是脾气古怪无理取闹的糟老头子。
穆长风倚在床头,不时比对着额头的温度,穆秋思稍有发热的迹象,便取帕子冷敷。
这一章虽然短小,但也只能先发出来。
穆秋思对梅凌寒的态度,其实没相认前,秋思是很喜欢这个弟弟的,后来虽然伤心,但紧急关头,也会本能地保护他。兄弟俩就是那种“虽然我们有隔阂但彼此相互信任”的微妙关系。
穆长风本意是不偏心的,可是人往往受制于主观臆想,亲眼所见+秋思亲口承认,即使穆长风想为秋思找借口,也很难说服自己。更重要的是,在穆长风看来,秋思对自家兄弟尚且使计陷害,保不准日后会在朝堂上清除异己,变成权欲熏心的奸臣。
从种种往事看来,穆长风确实不够信任穆秋思,但这也不全是穆长风的错,分离十年,再相认时穆秋思已是功成名就,又事事作好安排,无须穆长风再操心或者教授什么,十年的空白,双方总会有不理解彼此的地方,穆秋思不也是不相信穆长风对颜云容的感情不变吗?
至于穆秋思对穆长风的态度,接下来我会尽量写清楚,多次的误解之后,穆秋思是有点累了,以前还能说服自己“爹爹是爱我的”,但是现在有了梅凌寒,秋思没有足够的信心去坚信这一点,所以他可能会无法面对穆长风,可能会逃避,但最后还是会有一个契机,使他放下芥蒂,然后HE。
穆秋思醒来时已是半夜时分,四周静寂,只见梅凌寒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盹儿。
陡然的微响使梅凌寒瞬间消了困乏,他倾身向前,喜形于色,“兄长可算醒了?”
“唔……”穆秋思出声却成呻吟,才发现自己浑身酸疼,而右肩痛楚尤为强烈。他就着梅凌寒递过来的杯子慢慢啜饮,温水涓涓不断滑过喉间,缓解些许口干舌燥的不适,才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回事?贼人可曾拿获?”
正在倒水的梅凌寒闻言放下杯子,折回床畔,红着眼跪下,细细讲述穆秋思昏迷之后的事情。
听闻清剿顺利,穆秋思暗自舒气,放下心来,又笑着调侃道:“上过战场的小将军怎的这般爱哭?我这挨了一刀的没落泪,你倒先红了眼?”
见穆秋思因牵动伤处而疼得蹙眉,梅凌寒顿时泪如断珠,愈加哽噎,“宁可挨这一刀的是我,省得……省得兄长代我受伤!”战场上比之凶险数倍的伤情,他也见识过,却从未如此痛心难受,这大抵是血脉亲缘的奇妙之处罢?
“这世间,哪有见死不救之理?何况你还唤我一声‘兄长’!”穆秋思看着深陷在懊悔自责当中的胞弟,抬手为他拭去泪珠,淡笑道:“你有这哭的功夫,倒不如去找些粥食,为兄腹中空空,可没力气听你哭!”
“我这就去,兄长稍待!”梅凌寒胡乱抹了脸,忙起身向外而去,行至门前,恰遇穆长风推门而入,他不由得讶然,“爹爹怎地来了?”
“为父放心不下,便来瞧瞧。”穆长风轻轻阖上门,才转身压低声音询问:“你欲何往?”又见幼子脸上泪痕依稀,不禁平添几分担忧,他关切道:“因何落泪?可是你兄长病情有变?”
“不不不,兄长无事!”梅凌寒忙摆手否认,又揉揉眼抹去泪痕,“阿兄安然醒来,孩儿喜极而泣,正要去找些粥食给他果腹呢!”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穆长风连声道好,又嘱咐小儿子:“膳房有小米粥,药也熬好了,在小炉上温着,也一并端来!”
梅凌寒应声出门,穆长风三两步绕过屏风,全无平日里的庄重淡然姿态,入内之心可见迫切。
然而,本应清醒的穆秋思,此时却是平躺在床,双眸紧闭,胸膛起伏平缓而有规律,一派安稳入眠的模样。
穆长风笑叹一声,上前比对温度,见其体温如常,便也放下心来,替儿子掖了掖被角,落座椅中。
“阿兄,这小米粥闻着可香呢!”梅凌寒人未至声先到,他端着热腾腾的粥和药,进来便被穆长风嘘声制止。
梅凌寒会意,轻轻放下食盒,悄声问:“阿兄又睡了?”
穆长风点点头,也随之轻声,“你吃些米粥,且去歇息罢!”
“这……”梅凌寒碍于当下情形,只好瞪眼以示抗议,他压低声线驳道:“不是说好,夜晚由孩儿守着么?您昨夜未眠,况又照料了一天,怎可再劳累通宵?”
“无妨,自你傍晚归来,为父便去安歇,算来也有三个时辰了。人老,少眠,与其辗转天明,倒不如守着你兄长,反而安心些。”
“也罢!”梅凌寒心知拗不过父亲,权且暂退一步,他指着不远处的榻椅,轻声轻语:“我便在此处歇下,爹爹若是困乏,可唤孩儿替您。”
秋风入室,平添几许凉意,烛台上灯火跳跃,忽明忽暗。穆长风枯坐许久,耳畔传来幼子的轻微鼾声,以及几声模糊不清的呢喃低语,他俯身为其拾起踢落在地的薄毯,轻轻盖好,回首只见长子仍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乖顺,如同其平日里行事妥帖,从来无需他这当父亲的为之操心。
穆长风轻叹一声,拨弄着烛芯,长夜无眠。

别问我堂堂相府无数奴仆,为什么非要穆长风和梅凌寒熬夜守着,大概是……担忧得睡不着,自己看着才能放心吧?
再次声明,本文的拍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是父子兄弟家人之间,愧疚、芥蒂、纠结的内心戏,目测还有三章(也许?)就结束了!可喜可贺!!
然后,我想起来还有另一个坑《东风恶》,儿子挨完揍晾了大半年了还在跪着2333333
翌日,穆长风和梅凌寒去上早朝,穆秋思才从沉睡中悠悠转醒,进食喝药后,也只能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百无聊赖,直到孟恩铭来寻他。
“爹爹!”孟恩铭哒哒跑来,坐在床边迅速地甩掉靴子,小小身子很是灵活地攀过躺卧在床的穆秋思,跪坐着张开双臂:“爹爹抱抱!”
生怕被儿子踏到的穆秋思忙坐起身,倚靠在床头,他见状稍有犹豫,却还是伸长完好无伤的左手,将儿子揽到身旁,“这小嘴嘟得……谁惹我们铭儿生气啦?”
孟恩铭窝在父亲怀中,小嘴仍旧翘着,他仰头问出心中的担忧:“爹爹会不会……不喜欢铭儿?”
“你这小脑瓜里一天天的在想些甚么!”穆秋思闻言简直哭笑不得,但也没有回避问题,他知道被这种不确定感萦绕于心,是多么惶惑不安,穆秋思不希望他的孩子重蹈覆辙,他看着孟恩铭,神色温柔地含笑道:“你是爹娘的孩子,是独一无二的宝贝,爹爹会一直一直喜欢铭儿的!”
“有了弟弟之后,也是这样吗?”
“嗯,就算有了弟弟也——不!你不会有弟弟!”
那日淋雨回府,昏倒在门前,穆秋思醒来后便下了决心,孟恩铭将是他和赵瑞雪唯一的孩子,享有他们全部的爱与关怀。他遭受的不公与苦痛,绝不允许在铭儿的身上重现,而他身为人子时未曾拥有的东西,为人父时会全部给予孟恩铭。
“骗人!”孟恩铭看起来气呼呼的,似乎很是不满自家爹爹的说辞,“娘亲肚子里有小娃娃,就是我弟弟!”
“你,你……”童言中蕴含的消息过于突然,穆秋思惊得语不成句,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娘亲她……是谁告诉你的?”
“祖母说的。”孟恩铭垂下眼睑,神色隐隐有些失落,他嘟着嘴,声音也含糊了些许,“说娘亲有了小娃娃,不能抱我,也不许我去闹娘亲!”
穆秋思恍然大悟,那夜他与赵瑞雪商议今后不再生育时,她为何欲言又止,笑而不语,原来她那时已知有孕!
无论怎样,这总是喜事——哪怕穆秋思曾想将孟恩铭当作独子,在得知发妻再度有孕时,内心终归是欢喜的。但这种喜悦并未持续多久,当孟恩铭神情委屈地扑进怀里语带哭腔时,甚么喜事都尽抛脑后了。
“爹爹,我不要弟弟,我不想当兄长!”
穆秋思不禁汗颜,他在前一瞬作出的承诺——将会给予孟恩铭全部的疼宠,转眼间全部推翻——尽管只是在心中暗许,但他仍觉得对长子有所亏欠。
“铭儿,呃,其实呢,有了弟弟也不是件坏事儿,比如……”穆秋思尝试说些甚么来安抚孟恩铭,却一时词穷,因他的记忆里,也无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时光,所能想到的,净是前些日子同梅凌寒掐架呛声互怼之事。
穆秋思想说,比如他能陪你玩,比如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后再无人敢欺负你——可这话实在没有说服力!堂堂丞相之子,谁敢欺辱?只要孟恩铭愿意,又岂会缺少玩伴?
于是穆秋思闭口不言,他努力回想八岁那年,得知自己即将当兄长时的心情。起先应是雀跃的,这世上多了一位与自己血脉相连者——可那种微妙的感觉,年仅三岁的孟恩铭却是不懂。
穆秋思无法,只得从小孩儿的角度思量喜恶,“铭儿,你喜欢赵叔叔家的小宁妹妹吗?”
“喜欢!妹妹会对我笑,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可好玩了!”
“如果弟弟也是那么可爱的小娃娃,你会喜欢吗?”
“喜欢呀,但小娃娃那么可爱,爹爹是不是就更喜欢弟弟了?”
好嘛,最初始的问题又绕回来了!穆秋思觉得不止肩膀的伤口阵阵发痛,连头也隐隐疼了起来,这对话怎么似曾相识呢?
穆秋思轻叹,他想起,当年父亲细心照料身怀六甲的母亲,时常憧憬未出世的孩子将是如何的活泼伶俐,而他担忧弟弟或妹妹出生后,双亲不再疼爱自己,也问过类似的问题,那时父亲是如何回答的呢?
穆长风说,你们皆是爹娘的孩子,作父母的自是一视同仁,绝无偏私!
呵,好一个绝无偏私!
穆秋思忽然想笑,笑曾经的自己如此天真易骗,可唇角扬起时,鼻头却是一阵发酸,蓦然有些难过。
但凡当父亲的,或多或少,会有所谓的为父尊严,如能强忍着,便绝不在孩子面前落泪。
孟恩铭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慌忙站起来,伸出小手帮穆秋思揾去眼角的泪花,“爹爹不哭!铭儿可以当兄长,我会喜欢弟弟的!”
难道当长兄的总要这般委曲求全么?穆秋思如此想来,心下愈加难过,他轻轻拥住孟恩铭的小小身子,埋首其中,半晌才抬起头,看着儿子浅笑道:“没事儿,爹爹就是……伤口有些疼了!”
昨日大夫诊疗时孟恩铭不在场,并不知道穆秋思伤势如何,但他见自家爹爹这般模样,想来必定不简单,“那一定很痛!祖父说,爹爹是为了救小叔才受伤的。我以后是不是也要像爹爹一样,保护弟弟?——可是我怕疼!”
“不必!”倘若孟恩铭再大些年岁,或许能懂得穆秋思此时的庄重神情与话语中的承诺,“铭儿你记住,无论将来你有多少弟弟妹妹,爹爹对你的疼爱不会减损分毫,你无须为了顾及弟妹而委屈自己!保护你们是为父的责任,与你无关!”
“嗯!”孟恩铭似懂非懂地点头,却似吃了定心丸一般,心中的担忧逐渐消散,他乖顺地偎依在穆秋思身旁,不再说话。
这一章主要是通过秋思和儿子的对话,反思他和老爹的关系。
可以说,秋思被老爹的偏心伤到了,他不想自己以后也变成这样的父亲,最好的办法是让孟恩铭成为独子,那么他只需要疼爱这一个孩子就够了,然而,当得知赵瑞雪有二胎时,emmmm……真香!
是夜,仍旧由梅凌寒守着,他白昼疲于公事,夜里见穆秋思伤势稳定,宽心了许多,上榻即睡。
与之相反,穆秋思整日躺卧养伤,虽夜已过半,仍无睡意。
爹爹,我不要弟弟,我不想当兄长!
孟恩铭的哭腔犹在耳畔,听得穆秋思心疼不已,左右为难,可当儿子自言甘愿作长兄时,他却无一丝释然之感,反倒愈发心痛难过——他仿佛看到多年来处处忍让,委曲求全以慰亲心的自己。
穆秋思的确曾下定决心要做一位不失偏颇的父亲,但被儿子安慰的那一刻,看着如昔日自己那般委曲求全的孟恩铭,穆秋思蓦然只想将全部的疼宠给予眼前的长子——倘若如此,对于未出世的那个孩子来说,却是注定不公。
思及此,穆秋思无声苦笑,若论偏爱,自己当真无立场去责怨父亲。至少当年穆长风说绝无偏私时,是出自真心的。
只是人心到底是偏的,向来不是长在正中间。病弱,幼小,类己,或是其他缘由,为人父母总会在情感倾向或素日行为上,偏爱于其中某个孩子。
看着不远处酣睡在榻上的梅凌寒,穆秋思想起数日前父亲对胞弟的维护,对自己的责难,想起今早对孟恩铭的怜惜,忽有所悟——他由此心生怨愤,不过是因为,被偏私的那个人不是他而已。假若他处于梅凌寒的位置,还会如此介意公平与否么?假若将来他的孩子们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他便能决断从公不偏不倚么?
养儿方知父母恩,古话总是在理的。穆秋思几不可闻地叹气,一视同仁,绝无偏私,说来简单,却也非易事啊!他若遇上同等的形势,处理起来恐不如父亲公平公正。
穆秋思这般想着,心中便畅快了些许,可是说不难过,实属自欺欺人。
有些事情,纵可理解,到底意难平。
一连数日,但凡穆长风前来探看,穆秋思便躺平装睡,完美避过了父子交谈的机会——他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穆长风。
一来,穆长风已知晓真相,穆秋思不想看到父亲带着愧疚歉意的弥补与讨好。二来,身伤易好,心病难医,对于那天的误解与责难,穆秋思终究是难以释怀。
是的,比起穆长风的偏爱,穆秋思更伤心,或说更在意的,是父亲的不信任与妄下断言。
对于穆秋思来说,梅凌寒与他虽是同胞兄弟,但毕竟不是自小一起长成。相认不久,梅凌寒尚且一心信他,对于明显不利自身的计谋,亦是满口应承,丝毫不曾怀疑这个所谓长兄,可能在公报私仇,或者害他性命。
可是穆长风——他穆秋思的生身之父,血脉至亲,却三番两次怀疑他,从不肯信他一回,仅凭臆测,便断言他贪恋权势,排除异己,罔顾人命!
若说十年骨肉乖离,使得父不知子,尚可谅情;可数年来朝夕相处,恭承庭训,却依旧被亲父质疑品行,未免令人心寒。
“咳咳……”穆长风轻轻阖上房门,转身快步走下台阶,才忍不住捂嘴低咳两声,但在静谧的庭院中,仍显得突兀。
一轮明月悬竹梢,九月十六夜,深秋月色凉。
近来,不论何时前来探看,总会碰上穆秋思“恰巧”入眠,穆长风饶是再迟钝,也晓得儿子有意回避他,至于缘由,他大抵是知道的罢。
时至今日,穆长风仍不太愿意回首那天的混乱。
那时梅凌寒代兄长受责昏倒,穆长风将其抱回房中安置,再回到厢房时,穆秋思已不知去向。
外边风狅雨骤,穆长风当即遣人四下寻觅,并派人前往相府询问。当他得知穆秋思风寒高热时,已时近黄昏。
穆长风冒着风雨,匆匆赶到相府时,却无法入内探视病中的儿子——赵瑞雪将他拦在北院门外。
“夫君今日因何得病,想必爹爹心中有数?他此时见了您,只怕是徒增苦痛——如此,请恕瑞雪无礼了!”
“这些年,多少人明里暗里笑他背弃宗祖,骂他扰乱纲常,您可曾见他真正计较过?悠悠众口,他从不放在心上。可寒弟不同旁人,那般指责,他到底是在意的!更遑论……”
赵瑞雪未尽之言,穆长风心里清楚。不明内情的所谓胞弟的指责,穆秋思尚且如此在意,更遑论那些来自他这个亲生父亲的误解与怪责,只怕是愈发难以承受!
“咳,咳咳咳……”穆长风忽觉嗓子发紧,随后扶住竹圃旁的石桌,手掌虚握成拳抵在唇边,接连不断地咳了起来,咳得五脏六腑隐约发疼。
穆长风回望一眼,房内毫无动静,看来并未受到他的干扰,顿时长舒一口气,又轻咳了几声。他知道儿子心生委屈,原以为能当面致歉,把话说开,看样子恐难如愿。也罢,平安他无事便好,父子之间,总有机会解释的——穆长风掏出手帕轻轻抹去手心的一丝猩红——他还会有机会解释吗?
emmmm……
前半段是半夜睡不着的穆秋思的胡思乱想;
后半段是苦于没机会向儿子道歉和解释又恰好生病了的穆长风的胡思乱想。
目测还有一章就结文啦啦啦~~也许是一章半!
但无论如何,平坑的曙光已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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