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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不知秋思落谁家(古风父子,短篇HE)[第3页]

作者:聆雲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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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猜测弟弟要上线的亲们,秋思表示:弟弟?弟弟何曾“活在台词中”?他一直处于狗带状态呀!
穆长风话中有话:熊孩子作上天了,不得不收拾一顿,一定不能提前心疼!
即将出场的瑞雪:【捂脸】误会大了,没眼看
北院山雨欲来,穆秋思身处东院全然不知,尤自满心欢喜地指使布置。
“这熏香不如花香,去西院捻些玉兰过来——罢了,我亲自去……”
“相爷……相爷!”远处一小厮匆匆跑来,拍着胸脯艰难地顺气,“老大人,老大人请您往报晖堂走一趟!”
“爹爹回府了?”穆秋思笑问道,转身吩咐几句,才出了院门,“小乐,走,向老大人报喜去!”
穆秋思心情甚是畅快,暗暗盘算着待会见到自家爹爹,是先贺喜,还是先讨赏呢?转念一想,又或许爹爹会像自己一样不敢置信?想象平时温和儒雅的父亲可能出现呆愣的模样,穆秋思瞬间逗乐了自己,噗嗤笑出声来。
穆秋思一路行来,沉浸在自己设想的无数场景中,便也没留意身后跟随的小乐几番欲言又止。
花径尽处是北院,向来忠心侍主的小乐瞄了瞄掩不住盈盈笑意的穆秋思,斗胆出声提醒:“相爷,老大人神色不妙,您且小心回话……”
小乐委婉的善意提醒,穆秋思却不以为然地驳道:“本相有一桩天大的喜事,正待向老大人报喜呢!”
老大人正是因为这桩喜事而动怒啊!为了自家相爷的安全着想,小乐觉得自己有必要说得分明,“可是,相爷……”
“小乐,你且放心好了!”穆秋思站在北院门口,转身拍拍小乐的肩膀,笑道:“这桩喜事专治你家老大人各种不妙,他定然重重有赏,本相先行领赏去也!”
“哎,相爷……”小乐拦不住,看着穆秋思潇洒离去的背影,急得直跺脚,奈何穆长风先前下令,穆秋思到来后,院门紧闭,其余人等一律退至院门外候命,不准踏入半步。
院中静悄悄,几处房屋紧闭门窗,唯有东侧的报晖堂敞开大门,仿佛在等待甚么。今日是母亲四十诞辰,穆秋思只当父亲哀思伤感,由致心情烦闷,不愿仆从伺候才将他们打发出去。他行至门口,正待抬脚迈入开口贺喜,却见屋内形势着实不妙,便悄悄转身打算溜走。
“咳咳!”穆秋思被屋内一声假咳镇在原地,逃走无方,只好硬着头皮相见。他转身凝神细看,只见早前被他下令撤掉的报晖堂,如今不止原样不动,厅堂中还多了一张春凳和一捆绳索,而自家爹爹轻轻摩挲着怀里的竹板子,面无表情却眸色沉沉地望着自己。
这是从未见过的阵仗,穆秋思懵了,腿一软顺势跪下,脸上再无嬉笑,他盯着屋内的春凳愣愣道:“孩儿给爹爹请安!”
“未进门先行礼,这是哪家的规矩?还不与我跪进来!”穆长风语带双关,既指眼前之事,又暗讽穆秋思私迎后母一事。
奈何穆秋思只解其一,不知其二,他起身进屋,不知父亲因何而气,思来想去,近来行为无差,便只当这好大阵仗是为了吓唬他,遂近身向前接过薄竹板放在香案上,边替穆长风揉肩,边撒娇似的辩道:“咱们家向来没有这许多规矩,莫不是今日爹爹心头不畅,故意吓唬平安?”
穆长风冷哼一声,抖开揉肩的手,起身挽袖,“从前没有家规,今日为父便与你立立规矩!”言罢,又指着香案上的牌位吩咐道:“且先给你娘亲上香磕头!”
听说要给自己立规矩,穆秋思有些发懵,不知自家爹爹今日唱的是哪一出,难道自己真的犯了甚么重大却不自知的错误?
又听闻命令上香,穆秋思总算找回些许理智,错处暂且不论,这三柱清香他无论如何也燃不得。
儿子无动于衷,不情愿的神色无异于进一步印证了心中的猜想,穆长风蜷指为拳,怒火一触即发。
“爹爹?”穆秋思疑惑地看着显而易见怒火萦心的父亲,不敢再作耽搁,赶紧将今早在静心庵中的所见所闻告知穆长风,“有桩喜事,孩儿要向爹爹贺喜……”
“穆秋思!”与其说喝止,倒不如说是穆长风在咬牙切齿。仆从可以谣传,耳闻未必是实,可儿子亲口说,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他穆长风一厢情愿地误会!
穆长风微微半眯双眸,似笑非笑,“想来是为父对你太过纵容了!”纵得你胆大妄为,不认生母!
“今日当着你娘亲的面,治一治你这不孝子!”
千百错处,穆秋思无一推辞,唯有这不孝之罪,他决不敢擅领,拼将一死也须问得明白。
穆秋思双膝及地,正色道:“孩儿自问谨记爹爹教导,近日言行无差,尽孝亦无怠慢,爹爹因何强加不孝之罪?”
“你今日假藉上香之名,实则作了甚么,还须为父明言?既敢将人接回府中,便该思量过,迟早得此后果!”
穆秋思不可置信地站起,“孩儿种种作为,皆是为了尽孝,如今在爹爹看来,反倒是罪过?这种不孝之罪,孩儿绝不敢苟同!平安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站住!今日你踏出此门,我便搬离相府,接回谁人,你自去找她尽孝,其人与穆某无关!”
闻言,穆秋思果然止步,他闭眼吸气,原以为一家团圆在即,却不料父亲如此反对,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只能先安抚好父亲,再安顿母亲。只是爹爹为何这般固执?难道以往的鹣鲽情深皆是假的?
穆秋思一言不发地趴在春凳上,抱紧凳沿,静等责难降临。
这一章先让误会进一步扩大,下章再由秋思独挑大梁唱~大~戏~
是的,颜云容没死,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当年因穆秋思而散开的家,终将会因穆秋思而慢慢聚合。
秋思:报喜领赏~不不不,我不是要领揍!!!【请叫我立flag小能手!
穆长风:过来,为父重重有赏【zou】
儿子到底不敢忤逆他,这一认知使穆长风稍稍恢复平静,只是想到其所作所为,仍是心火难平。他立身于春凳一侧,将手中薄竹板重重地击在穆秋思的身后。
“呃……”一声痛呼险些脱口而出,终止于咬上手腕之后。无对比不知深浅,穆秋思此时方知,以往令他惧怕的小小竹篾抑或细竹枝,乃是爹爹有心怜他而采用,便是如此,仍可每每教他哀泣讨饶;而今竹板威力更甚,兼之父亲气字当头,怕是他的半条命要交代在此。
凭借一腔怒火,穆长风手中的竹板落得既快且狠,可仔细论来,却是毫无章法,落位分散倒还好说,偏生是落处大多相同重合,叠叠加加的痛楚真教人欲疯欲狂。
薄竹板起起落落接连不断,难以计数,闷响萦绕于室,良久未见停歇。穆秋思从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向来知错而后才甘愿受罚,如今一片孝心遭此践踏,若非穆长风放言搬离相府,他岂肯俯首受罪?
“砰——”竹板毫无防备地撞上春凳,震得穆长风右手虎口发麻,原来是穆秋思翻身跌下春凳,躲开了责打。
自成亲后,穆秋思渐显稳重,再不是那个在父亲怀里哭到昏睡的少年,他以为自己可以安顿妻儿,孝顺双亲,可以为这个团聚来之不易的家,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天,可实则,他抵挡不住父亲的汹汹责难,甚至连泪水都难以自控。
“爹爹莫不是想打死平安?”穆秋思伸手将满脸泪水抹去,右手轻轻搭在左手腕上,略略掩住了齿痕,出声言语间带着颤抖,不知是疼是怕。
跌落春凳势必会撞到伤处,见儿子疼得脸色煞白,穆长风下意识想上前扶起,听得这声哭腔质问,却是止步原地,他冷哼道:“为父倒想打死了事,只怕你娘亲心疼。”
你既不肯接纳娘亲,又何必在意她的想法!穆秋思站不起身,只好扶着春凳跪着,或许为母亲抱不平,暂时忽略了身后的痛楚,穆秋思不知何处得来的勇气,抬头违心道:“爹爹只管打死便是,娘亲心疼与否,您左右也不在意。”
“你!”穆长风扬起了巴掌,却见儿子明显瑟缩了一下又闭眼,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倒是舍不得下手。提起颜云容,平安言语间不似对亲娘毫无眷恋,今日种种反常究为何故?
“平安,你实话告诉爹爹,将人迎回府中实有难言之隐,是也不是?”
“不!此乃孩儿一片孝心!”
给自己找了后娘,陷为父于不仁不义中,当真是一片孝心!穆长风神色很是精彩,他竭力忍下动手的冲动,继问道:“你定然是受人胁迫,才无可奈何出此下策,是也不是?”
“不!此是孩儿心甘情愿!”
穆长风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的话语,“却是为何?你给为父一个解释!”
穆秋思这时倒是平静下来,他知道父亲显然是心疼了在寻找台阶,只须他顺着话峰认错卖乖讨饶,便可就此揭过。然而事关母亲,他怎可退缩?
“爹爹,娘亲在您心中,是何等的地位?”
何等地位?孤雁单飞,断弦不续,她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可这类夫妻间的山盟海誓呢喃爱语,怎可诉与孩子听?
穆长风绕过春凳停在儿子身旁,冷脸喝道:“不论为父心中如何看待,皆不是你私迎后娘,不敬先母的理由!”言罢,抬手便打。
“且慢!”旋身躲开的电光石火间,穆秋思似乎明白了这场无妄之灾的由来,难怪遭此重责,却原来父亲不知,即将迎回府中的是大难不死,饱尝颠沛的娘亲!
穆长风收回竹板,再开口时带着难以阐明的希冀,“有何解释?”
穆秋思装作低头抹泪的模样,实则心思飞转,暗暗盘算。
寻常人家,恩爱夫妻也有相看两厌之时,何况十载分离,原先的情深意重只怕已是消磨殆尽,兼之爹爹功成名就,娘亲却红颜迟暮又遭劫难,容貌已不比从前,他虽是儿不嫌母丑,可焉知父亲不会厌嫌?
原先只道娘亲仙逝,不忍爹爹孤苦半生,才有主动为其续弦之举;如今母亲失而复得安然归来,穆秋思绝不容许自家娘亲再受委屈!父母恩爱犹则可,如若不然,他自会另置别院,分别安置双亲,二人死生不复相见罢了。
可是,爹爹不肯直言,又该如何探明其心迹呢?
“怎么,事实确凿,无可辩解?”穆长风神色复杂,他确是不想再行施责,可若是不逼着儿子认错,他续弦之事便就此坐实,日后还有何颜面去见黄泉路上苦待多年的爱妻?
既然父亲认定私迎后娘,不免将计就计激他一激,或可吐露心声未可知。穆秋思拿定主意,抬首朗声答道:“孝心所在,行无偏差,孩儿无须辩解。”
“好一个孝心所在,好一个行无偏差!”穆长风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指着牌位的手指犹是发抖,“今是你母亲冥诞之日,身为人子你未表哀思倒也罢了,竟做下这等荒唐事来,存心让你母亲不得安宁,还谈何孝心所在?——趴好!”
虽是歇了片刻,身后仍在肿痛,穆秋思翻身上凳略显吃力,可穆长风只握紧竹板冷眼相待,并无扶助之意。
待平安伏身春凳之后,穆长风才拾起凳边的绳索,将其仔细缠绕,期间穆秋思曾伸手阻拦,却被反剪至腰背,至此,穆秋思被牢牢地束缚在春凳上,宛如离水鱼儿,再也挣扎不起水花。
穆长风将薄竹板抵在儿子臀上,半是胁迫半是劝诫:“错事做便做了,为父不欲苛责,趁着人未进门,你将其原路遣返,妥善安置,只当此事从未发生。此外,每日抄一份孝经供在香案上,以求你母亲谅解,不得有误!”
绳索缠身,穆秋思怎会不惧,只是尚未探得爹爹心迹,为了母亲将来免受委屈,他只能佯装一意孤行死不悔改,“爹爹降责,平安不敢违抗,只如今轿子即将抬入东院,恳请爹爹见上一见,再行定夺,其人比之娘亲,并无差逊——嘶……”
“莫说比之并无差逊,便是胜于你母亲百倍,也入不得为父的眼!想抬入东院,你可熬得住为父手中的竹板?”
“啊!嘶……”穆秋思无处借力忍痛,咬紧了牙关硬扛,这般狠厉,怕是自己熬不过许久,再如何疼痛难言,也须开口问话,及早探明心迹,方可结束这一场责难。
“爹爹……爹爹!”一连串的呼声终是令穆长风住了手,他蹲在穆秋思面前,掏出手帕帮儿子拭去眼角的汗泪,直盯着其缓缓睁开与亡妻神似的双眸,半是无奈半是暗叹:“熬不住就认错,按爹爹吩咐去做,为父可既往不咎!”
穆秋思垂下眼睑,细细沉吟,倘若最后一问仍是无果,他便将母亲送回静心庵,日后安置在别院,有他和瑞雪承欢膝下,母亲当可安度晚年。
“请恕孩儿直言!您若不爱我娘亲,自可续娶,不必佯装曾经沧海,断弦难续的深情模样;娘亲若是您心尖之人,待会见了那位,您必然心生欢喜,她与画中的娘亲,有九分相似……唔唔唔……”
一言不合,多说无益,穆长风顺手团起帕子堵住穆秋思的嘴,抄起薄竹板重新覆盖在穆秋思伤痕累累的臀丘上。
穆秋思只听得半句“妄议长辈”,余下甚么斥言皆是虚无——当疼痛超出忍耐范围,事态变得不可掌控时,谁还有闲心聆听教诲?
穆秋思并非无胆承责,既敢使计试探,自然也料得要吃些苦头,左右不过小杖受,大杖走,再寻机适时言明,还怕父亲不谅解么?可如今他被缚身绑手堵嘴,挣脱奔逃不得,哭喊讨饶无路,处境着实不容乐观。
吾命休矣!
身后已然麻木,竹板犹不停歇,惊惧交加的穆秋思丝毫不曾觉得,竹板落下的力度已不如前。
不知过了多久,穆秋思在混混沌沌中慢慢恢复意识,才发现身后风雨已停,穆长风低沉哀伤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自那年你娘亲不在,为父已是半截身心埋黄土,不过一具行尸留人间罢了,何苦续弦误人青春一世,又对不住你母亲奈何桥畔多年苦等!那位便是十足相像又如何,终究不是她啊……”
半截身心埋黄土,一具行尸留人间。当是何等的情深,才会在发妻离世十载之后,说出这番话语!
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穆秋思珠泪无声滚滚而落,半因疼痛半是喜泣,不多时,便感到呼吸困难。
穆秋思涕泗流涟的模样,穆长风一目了然,心知儿子缘何呼吸不畅,忙拔出手帕团子。到底是为父者先心软,可穆长风却不甘退让,他俯身为儿子拂去汗泪,直起身来却又叹道:“你可认错?”
鼻塞泗流,好在口中帕子移除,穆秋思渐渐呼吸无碍,只是哭得抽噎无法回话。他的鬓角眼底还挂着汗泪好生难受,奈何无论偏向左右肩,均无法蹭掉。
此番神情在穆长风看来,却是摇头否认,他动作一滞,咬咬牙拾起薄竹板恨道:“不认,再打!”
“别,别!我认错!”既已探明心意,穆秋思怎肯再自讨苦吃,虽是哽噎不已,仍忙不迭出声讨饶,唯恐再招竹板上身。却不料一时激动,气息吐纳不畅竟被口水呛住。
“爹爹,咳咳,其实,母亲她……咳咳……”
穆长风暗暗舒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儿子松口认错,他终于不必再强忍心痛扮作顽固严父。
穆秋思勉强止了咳,正待喜讯道出,却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却不叩响。穆秋思心下觉得怪异,不知是哪个侍从敢违令擅闯?他尚未开口,稍不留神又咳了起来。
门外人随之出声,只是略带犹疑:“敢问,我儿平安可在此间?”
穆秋思瞄了一眼,却见穆长风眉头紧锁似在沉思,只当父亲不敢相信母亲颜云容尚在人间,便好笑道:“母亲,是孩儿在此……咳咳!”
“怎就咳起来了,可是身子不爽?”
“母亲莫慌,孩儿无事……唔唔呜呜!”
“逆子!”穆长风倏而又团起手帕堵上嘴,握住竹板再次发难,“你这逆子,竟与她……与她母子相称!为父替你母亲感到心寒!”
赵瑞雪有孕在身,行路以稳妥为要,因此慢了少许,恰好听到穆长风怒斥逆子。虽不知自家夫君又因何事惹恼椿庭,但眼下要紧的是说情,“爹爹,您饶了兄长罢!”
至此,颜云容还有甚么不明白呢?房中阵阵声响,皆是落在她的心头肉上,如何捱得住!“穆郎……夫君,平安纵有不是,且看在妾身薄面,饶他一回罢!”
穆秋思知道自家爹爹心有误解,却不点破。一来他被堵嘴无法言讲,二来母亲这般称呼,想必爹爹能认得出来,届时自会收手。
“饶他?”穆长风果然停下手,却不像穆秋思猜测的那般,他因先入为主认定儿子私迎后娘,爱妻又逝去多年,一时并未认出本该熟识的声音。
“这逆子做下荒唐事,身为其父略施薄惩亦是应当,无须外人置喙!”穆长风顿了顿,又道:“穆某已有妻室,担不起阁下一声夫君,还望自重!”
穆秋思暗道糟糕,原以为只须让爹爹见上娘亲一面,一切误会便迎刃而解,怎料到状况频发,反倒令母亲受了委屈。奈何他心中再急,也只能唔唔呜呜地作些徒劳挣扎。
已有妻室……颜云容闻言一滞,茫然地转头望着赵瑞雪。她凄凉十载漂泊无依,熬尽苦楚乃至花容损坏,仍是一心寻夫觅子,只盼有朝一日皇天开眼,赐她一家团聚。而今十载寻觅,只换得至亲夫妻成外人,另有妻室弃糟糠。
甚么情深不寿,生死相随,本就是书生诓人的甜言蜜语,作不得真!更何况……颜云容轻轻抚上左边脸颊,唇角轻扬,却不知是苦笑还是自嘲。更何况,世间多的是喜新厌旧,嫌丑爱美的薄情郎!
“娘亲!”赵瑞雪挽不住颜云容,想要追上,又生怕自家夫君遭罪,情急之下将房门拍得砰砰作响,“爹爹,求您开开门!”
赵瑞雪素来娇俏不循规矩,却也十分知礼,眼下这般情形,想必真有急事,况又……穆长风顾及她腹中胎儿,忙去开门。
“瑞雪,怎么……”
“爹爹,您快去和娘亲解释清楚,并无续娶之事”
“甚么娘亲,她不过是……”穆长风听得糊涂,却见数丈之外一女子闻声回首,惊得他几近失声,“云容……”
如同盲者复明犹不敢信,抑或欣欣万物向阳光,穆长风不敢眨眼,数丈的距离犹如一生,行得他双眼泛酸仍有余,却至始至终痴痴地凝视眼前人。
“云容。”
穆长风将颜云容紧紧揽入怀里,生怕……生怕,相逢只恐是梦中。
终于!见面了!
啥也不说了,附上一段戏词,共赏~
【你啊!
我为你,凄凉廿载;
我为你,漂泊东与西;
我为你,换得骨瘦如柴,两鬓斑白把苦挨;
我为你,几度肠断花容损坏;
我为你,京师潦倒险命丧尘埃。
你金榜题名另迎娶,穿上紫袍忘故知……穿上紫袍忘故知!】
多年历尽千般苦,盼得相逢却无言。一时庭院寂静,吞泪无声。
“云容……”
穆长风阖上双眸,却止不住男儿泪摇摇坠地。他本有千言万语待倾诉,怎奈是话至唇边和泪咽。
“穆……大人,您错认了!这男女有别,还望自重!”
穆长风被推得踉跄后退几步,正待上前相询,闻言有些迟疑,难不成……果真是他思妻心切,唐突了良家?他暗暗打量眼前的倩影,目光落在她鬓间的发钗上,忽而眼带笑意。
“既说错认,敢问夫人云鬓之上的荆钗,从何而来?”
“这……”颜云容下意识地抚上荆钗,却是慢了一步。
荆钗在手,色泽样式不差分厘,穆长风心下了然,笑道:“当年穆某身无长物,亲手雕制荆钗,赠与发妻,端的是世间无二,岂有错认之理?倒是夫人相见不相认,却因何事?”
颜云容勉强止泪,她含悲叹道:“物是人非,相认不如长辞。荆钗虽依旧,人已非当年,何苦相见!”
“夫人,你……”穆长风料定颜云容不会转身,只好绕到她身前,正待将荆钗插回鬓间,却被惊得连连后退,“云容!你的脸……”
上及眼角,下至唇边,一道伤痕触目惊心。
颜云容原想用帕子掩住,又觉得不如一次看得干净,两厢断了念想也好,遂略微扬起下颌,故意将左脸展露出来。
“怎,怎么会这样……”穆长风喃喃自语,颤抖的指尖似乎想要抚上那道伤痕,却在即将触到时缩了回去。
虽已料到有此等反应,可真正面临时,仍是难过。
颜云容本不愿离开静心庵,无论丞相生母,亦或是翰林发妻,都不该是她这等落泊无依,容颜半毁的丑陋老妇。可她经不住平安夫妇再三跪求,私心也隐约盼着自家夫婿不是那重色轻人的薄情郎。
如今看来,不过是痴梦一场空。
“惊扰大人非我本意,妾身这便离府,不令穆……大人为难!”
“你这是甚么话!”穆长风忙将颜云容揽抱住,掌心终于覆上那道令他痛心不已的伤痕。“十二年前那场庙火,我以为你已葬身其中,孰料苍天庇佑,你有幸逃脱。只恨我无知,没能早些寻得你,竟令你尝尽颠沛受此苦楚!”
这次颜云容没有挣扎,安静地偎依在自家夫君怀里,珠泪滚滚。
去年她听闻新科状元姓穆名长风,乃是唐安人士,怀揣一丝希望赴京寻夫觅子,却在半途遭遇山贼强盗,慌乱逃亡之际不慎滚落山崖,虽是躲过一劫,却因此留痕毁容,再无认夫之心。寄身静心庵之后,几度想落发为尼,师太却道她尘根未尽,不肯收徒。
甜言蜜语真好听啊!在某一瞬间,颜云容的确想就此留下,可她不敢,一时的怜惜,怎经得起长年累月流言蜚语的消磨?更何况,她亦不忍,夫婿与爱子因她而受同僚非议耻笑。
“不羡嗟来之食,不贪怜惜之情,妾身自请下堂,望君成全!”
穆长风不敢置信地扶起盈盈下拜的发妻,几乎怀疑自己的听觉,“甚么下堂,你……你在胡说甚么!”
颜云容轻轻拂开穆长风的手,再度抚上左脸,她咬唇又松开,眸中泪光闪烁,“当朝丞相之母,堂堂翰林之妻,岂能是这般模样?”
爹爹,娘亲在您心中,是何等的地位?
回想今日穆秋思的种种反常,穆长风的心蓦然通透起来,他气得咬牙切齿却怕吓到眼前人,再三沉气后才无奈道:“平安不懂事便也罢了,你我结发多年,岂可相疑?难不成你们母子心中,穆某便是那种喜新厌旧薄情寡义之人?”
“我断然不会负你!至于平安……”穆长风握住颜云容的手,眼见她低头不语,他狠了狠心,咬牙道:“倘若平安不认,为夫即刻将他打死了事!”言罢,他放开妻子的手,气冲冲往里走。
“哎,穆郎……”颜云容转身想阻止,却听得不远处一声异响传来。
“咚!”
“爹,娘,兄长昏了!”
“嘶……”穆秋思是被活活痛昏过去的,又因上药而生生疼醒过来。
“兄长醒了?”赵瑞雪的声音带着几分欣喜与欢快,手上的动作却无停顿,“你可忍着些,这药膏虽有良效,对见血处却是异常刺痛。——方才爹爹要为你敷药,我怕他看穿你在装昏,都不敢把药膏给他呢!”
“我倒是想装昏,”穆秋思摇头苦笑道:“怎料到我家娘子假戏真做,直直将为夫往地上推,撞上门槛不昏也难啊!”
“我……爹爹扬言要对你动手,我这不是……一时情急嘛!”赵瑞雪收起药膏,在水盆里净了手,捏着绣帕给穆秋思拭汗。
穆秋思勉力往床内挪了几分,腾出空位让赵瑞雪坐下,伸手轻轻触摸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孩儿呀,你可千万别像你娘亲才好呢!”他抬眼瞄了下她的神情,又忍笑道:“否则,爹爹怎经得起你们娘儿俩的折腾啊!”
“哼!我可不愿孩儿像你这般气人!”赵瑞雪拂开自家夫君的手,娇嗔道:“又说你经不起折腾,难道你爹就经得起?明眼瞧着你是挨了顿狠的,可其中多少是你自讨苦吃?爹爹自己心疼不说,还得向娘亲讨好赔罪,岂不是更无辜?”
“如此说来,还是我错了不成?”穆秋思侧枕在自家娘子腿上,任由赵瑞雪为他揉捏后颈的浮肿,闭眼又一声喟叹,“若是从前,我自然不会疑虑爹娘的感情;可现下娘亲……面貌已非当年,倘若爹爹嫌之,往后的日子该如何相处?”
赵瑞雪手法轻柔地按捏着肿块,良久不语,久到穆秋思昏昏欲睡,才停了手反问道:“假若有一天,我遭遇了娘亲那样的不幸,甚至容颜尽毁再无法示人,你会将我休弃么?”
“你在胡说甚么!”穆秋思蓦然睁眼意欲起身,却被赵瑞雪按住,他也不作挣扎,只嗔怪道:“你我自小一同长成,心意相通,当知我……”
赵瑞雪玉指贴住穆秋思的唇,摇头浅笑道:“不必辩驳,我自然信你不会负我!可你却是不信爹爹!”
穆秋思移开妻子的手,又是深深一叹,“我知你话中之意,无非是怪我厚此薄彼!只是爹爹已功成名就,无须操心;娘亲却因我受尽流离尝遍颠沛,我总该为她筹谋,若无法护她喜乐周全,岂不枉为人子!”
“恰恰是身为人子,这些事更不该由你来管!莫说爹爹不曾辜负娘亲,便是当真作了那负心之人,你又能怎样?是向着娘亲,与亲爹断了往来;还是向着爹爹,不认亲娘?”
“这……”穆秋思被问得无话可说,索性将头移回玉枕上,半侧半趴,手里还缠绕把玩着赵瑞雪腰间小玉佩上的流苏,半晌才转了话题问道:“爹娘呢?”
当时虽身在报晖堂内听得不真切,但穆秋思可以肯定父母有所争执,只因见他体力不支“昏倒”在门口,才停下争执过来扶他。按理说,该是在床前等他转醒,可眼下却是双双不见人影。
赵瑞雪闻言也是颇为头疼。颜云容自请下堂,穆长风自是不允,劝说无效之后,扬言要将这笔账算在穆秋思头上,颜云容心疼儿子,又怪夫君无慈父心肠,任凭穆长风如何赔笑讨好百般分辩,亦是不肯谅解。好在两人还记着儿子需要休息,嘱托赵瑞雪好生照料,便双双回了东院。至于眼下如何,竟无从得知了。
穆秋思听罢妻子转述,急得想起身下床。赵瑞雪张臂一挡,大有万夫莫开之势。
“可见我方才之言,你是半分也无听进心里!明知爹娘争执皆因你而起,眼下你这般模样,去了东院非但毫无助益,甚至等同于火上浇油!娘亲心疼你,岂肯与爹爹善罢甘休?爹爹哄不好娘亲,势必又把账算你头上!你何必自讨苦吃呢!”
穆秋思听着在理,父母之间的事情,他这当儿子的,只怕是越搅和越糟心。他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又颓然地趴回原处,“到底,是我没用!”
赵瑞雪瞧着也不是滋味,却只能和衣侧躺在穆秋思身旁,握紧他的手宽慰道:“你也不必自责,好好养伤要紧!待娘亲来探你时,你再为爹爹美言几句。只要哄好了娘亲,还怕爹爹怪责?更何况……”赵瑞雪凑近前,与穆秋思双眸相凝视,“从一家离散到阖家团聚,我的夫君功不可没!”
“瑞雪……”穆秋思喉结微动,艰难地吞咽口水,算起来他至少有俩月不曾一亲芳泽,此时娇妻在侧,饶是他极力克制,仍有些情动。
赵瑞雪岂会不知危险?她忙往后挪退,却发现腰间不知何时被他紧紧揽住,但她瞬间便冷静下来,不复慌乱,只见她一手抚上自家夫君略有浮肿的脸颊——可见方才是下了狠手,另一边牵着他的手覆上自己的小腹,莞尔道:“儿呀,往后你可要当心些,万万不可淘气惹怒爹爹,你爹他……”见穆秋思一脸好奇静待下文,赵瑞雪低下头嗤笑,“你爹爹狠起来,可连自己都打呢!”
“你呀!”穆秋思轻轻点了点妻子的额头,拿她无可奈何,“方才我有句话说错了!”他摩挲着赵瑞雪的小腹,仿佛此刻在那里孕育的小生命,已然听得懂爹娘的话语。
“儿呀,但愿你如同你娘亲一般聪慧才好啊!”
承天三年四月,赵瑞雪诞下麟儿,名唤孟恩,承继孟氏一族香火,以铭记孟修竹当年对穆家的救助之恩。
圣眷不衰,娇妻在侧,爱子在怀,父母双在,若非幼弟流落在外,穆秋思可谓人生无憾了。
啦啦啦啦六月以来加班加得天昏地暗人模狗样的我又回来了!
这一章粗长粗长的,可能有些乱,但是一句总结:秋思宝宝是人生赢家!!!
第二部分 认母 结束了!
第三部分,自然是要认回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远寒弟弟了,当然,根据前两部分可得知,秋思的认弟之路,并不顺畅,甚至可以说有些坎坷~
至于有多坎坷,请看下回分解!
另,请多留言,勿点赞。让文评来得更猛烈些吧!
物换星移,蝉声几度鸣又歇。
三载春秋寒暑,有人在战火离乱中等待边关平定祥和安宁,有人在森森牢狱内盼来冤案平反骨肉团圆,有人在漫漫长夜里挂念至亲音讯辗转难眠。
千余昼夜更替,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活泼可爱的幼童,被迫投军的少年成为凯旋而归的将军,而替子入狱的妇人,重见天日时已是满头银丝。
兰蕙娘怔怔盯着落入掌心的一根白发,半晌才轻不可闻地叹气,两指拈起发丝儿,一手将轿侧窗帘拢起,随风而扬。
轿边牵马慢行的少年,见状忙近前问道:“母亲,可有吩咐?”
“无事,有些烦闷罢了!”
千里迢迢,除却马车便是乘轿,少年人曾沙场磨砺自是无碍,只苦了兰蕙娘出狱不久便受此颠簸。
“皇命难违,连累母亲不得停歇,孩儿……”少年话未道尽,被自家母亲一瞪,忙住了嘴,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
兰蕙娘见状,觉得好气又好笑,嗔道:“你若真有孝心,便少说这些令母子生分的话,不然为娘可要生气了!”
“好好,就依母亲之言!”少年连连应承,说话间软轿已停,只见前方熙熙攘攘乐曲喧闹,母子二人相视一眼,均是十分莫名。不待少年号令,自有管事之人前去打听,片刻便来回话,原来是新人迎亲,红妆送嫁队伍恰从此间经过,引得路人纷纷让道,驻足围观。
“将军,可要命人清道?”
“嫁娶乃大事,让道稍待也无妨。”年轻将军吩咐侍从将软轿停靠在路旁,马缰交予旁人,亲自上前拢起轿帘,“母亲,这一时前行不得,还是出轿透透气罢?”
“这便是京师了?”兰蕙娘由儿子扶着下了软轿,四下环顾后才笑道:“到底是天子脚下,风光不同别处。——咦,寒儿,你看那边……”
与大街的喧嚣相比,青石铺成的窄窄小巷可谓冷清,也因此少有人注意到巷口发生的争执。梅凌寒顺着母亲的手势望过去,一壮年男子攥着一小童的衣领往巷子里走。那娃娃三岁模样,或是因哭闹不已而惹怒男子,转眼间小脸上被掴了几下,愈发挣扎起来。
“这当爹的,怎地这般狠厉,管教孩子也不是这样啊!”兰蕙娘心有不忍,却见梅凌寒隐有怒气,怕他冲动行事,忙拦住劝说:“寒儿,清官难断家事,你初来京畿,莫要惹事!”
“只怕孩儿非管不可了!您看,那人一身粗布,而娃娃的装扮却非普通人家所出,显然不是一对父子!”梅凌寒嘴上分析,目光却未曾离开巷口,期间那男子挟起小童的腰身,大手重重拍在小童的身后,起落间已近十下。
“母亲,遇人作恶却视而不见,孩儿愧当将军!”
兰蕙娘闻言,哪里忍心相阻,“去罢,行事谨慎,莫要冲动!”言罢转身入轿。
梅凌寒得了母亲准许,嘱咐侍从护送兰蕙娘回府,便急急奔向小巷口。
“住手!”娃娃的哭声听得梅凌寒揪心不已,尚有几步之遥已先出声喝止。
“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轮不到别人插手!”那男子用这一句加一双拳头,反驳了所有上前劝阻的好心人。
“即便是你儿子,也不该这样打!”梅凌寒站定,看得出男子的警惕,并未靠得太近,免得狗急跳墙伤了娃娃。
男子见来人不过一小小少年,未免有些轻视,嗤笑道:“不这样打?嘿嘿,小子,莫不是没被你爹揍过?”
这话正对梅凌寒心中痛处,他的爹娘中年得子,疼宠尚且不及,怎生舍得打骂?原想等他长大尽孝,岂料父亲梅傲冬遭人投毒所害,又嫁祸于他,年仅十三的他被迫远走高飞,却连累母亲兰蕙娘替罪入狱。如今虽已报仇雪恨,可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了。
梅凌寒脸色逐渐阴沉,仍在竭力控制心火,眼见那男子再度抬手欲打向娃娃,他终于怒上心头,近前出掌攻向对方。
那男子甚是可耻地将娃娃抛出去,企图用小孩的身体来混淆视线阻挡攻势,以求躲过一劫。岂料梅凌寒本意在于救人,这一举动于他而言正中下怀,眨眼间娃娃稳稳当当地落入他的怀抱。
结果可想而知,那恶徒左手骨折,右腿被自己的随身匕首贯穿,若非梅凌寒顾及小童,那人焉有命逃脱离去?
“小娃娃?小娃娃,记得你家住在哪里么?”
“小娃娃别怕,啊,哥哥带你回家!”
“小祖宗你倒是哭出来啊,要不哥哥哭一个给你瞧瞧?”
梅凌寒担忧地看着怀中的小童,从落入怀抱后就一直很安静,别是吓傻了罢?“你再不说,我可揍你了啊!”
梅凌寒作为家中独子,又未到婚龄,接触到的小孩少之又少,自然不懂得娃娃的哭闹有个蓄力的过程,沉默越久,爆发时愈加惊天动地。
当哭声在耳边炸响时,梅凌寒只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被吓出来了,缓过来后又手忙脚乱地哄拍着怀里的小祖宗。
“铭儿!”颜云容带着几位侍从匆匆赶来,一眼瞥到地上散落的血迹,又见自家孙儿在陌生人手里大哭不止,吓得几欲昏厥,她哭求道:“你别伤害铭儿!要甚么我都给你!”
梅凌寒不知眼前人是敌是友,不敢轻易应答,这妇人看似情真意切,焉知不是逢场作戏?
双方的僵持随着小娃娃一声“祖母”而终止。原来是中秋将至,孟恩铭跟随祖母颜云容上街采办节令物什。一时贪玩乱跑,才致险被拐卖。
“多谢小兄弟救命之恩!”颜云容抱过小孙儿,微微屈膝权当行礼,悬着的心才算落地。
“举手之劳罢了,还是早些回府,给小铭儿压压惊,更为紧要!”言罢,梅凌寒又为颜云容身后的侍从指了方向,只道沿着滴落的血迹寻去,必能逮到那不法之徒,这才道别离去。
“梅凌寒……”颜云容望着远去的少年,禁不住喃喃自语:“我的寒儿若是还在,也该这般大了!他的眉眼好生眼熟啊……”
桂子清香沁人心脾,凉亭宴客饮酒赏花,不失雅致。
是日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相府中一片忙碌。
时近晌午,穆秋思走进凉亭,只见石桌上摆满茶酒小菜,瓜果糕点,甚为满意地挥手屏退侍从。他随意坐在桌边,一手托腮,一手屈指叩桌,慢慢陷入沉思。
前几日孟恩铭遭人掳去,幸得一少年仗义相救,方化险为夷。穆秋思不忍颜云容过度自责,只言道此事皆为小铭儿咎由自取,聊以宽慰母亲。可孟恩铭到底是他百般娇宠呵护的孩儿,自己尚且不舍打骂,岂容他人作践!眼见爱子身上伤痕交加,穆秋思一片慈父心肠,皆化作雷霆之势,不止捉住歹人予以惩处,还顺蔓摸瓜查到其所在山寨的当家人与朝廷命官相勾结,素日里多行不义,只是为免打草惊蛇,穆秋思暂且按兵不动。
有仇必报,有恩当谢。昨日穆秋思进宫向皇帝密报此事,巧遇梅凌寒,便诚邀梅将军中秋佳节过府饮宴,以谢救子之恩。
“平安。”
“爹爹!”穆秋思回过神来,见穆长风缓步行来,忙起身将其迎进凉亭,“您风寒初愈,宜卧床静养,怎可来此吹风?”
“为父有事与你商议。”穆长风心知儿子关心他,只是连日来闷在房中着实无趣,“好不容易避开你娘亲,出来透透气,可别将你约束小铭儿的那一套,拿来应对为父!”
“孩儿不敢!爹爹有何吩咐,唤儿过去即可,实在不必亲自……”
“行了……咳咳!”穆长风轻咳着打断儿子的话,“为父又不是纸糊的,风吹即倒,你不必多言!”他假装没瞧见穆秋思的一脸不满,开口点明来意:“平安,这设宴认亲实非儿戏,仅凭你娘亲三言两语的形容,着实难以辨认,万一不慎将人认错,轻则惹来讥笑,重则……梅将军御前状告,罪责非轻啊!”
“倘若仅凭娘亲之言,平安也不敢设下此局。”穆秋思负手长立于亭口,若无足够的把握,他怎敢贸然设宴认亲,无端挑起双亲的希冀,又令爹娘多年期盼落空。“昨日孩儿进宫,陛下亲口告知,梅将军年十六,乃凤州引麟县人士!如此想来,极有可能是爹爹昔年之高足;再者,近日爹爹告病不曾早朝,是以不曾见过梅将军,他……”穆秋思转身倚在亭柱旁,仔细打量着穆长风的五官,不禁莞尔道:“细看之下,眉眼间确是和您极为相似呢!”
这桩桩件件一一对应,说是巧合,穆长风也不尽信,可是……
“平安,为父曾在引麟县城北梅家谋任西席三年,那家少爷亦唤作梅凌寒,此事不假!可……凌寒少爷是梅家亲子,且容貌上与为父并无相似之处啊!”
“当年爹爹辞别梅家之时,梅凌寒不过总角之龄,尚是孩童样貌,您没有认出来,倒也不稀奇。”
穆长风点点头,觉得此话在理,想起妻子所言,又道:“种种不过猜测罢了,此番若能验明胎记,便可再添几分把握——可隐蔽之处,如何验得?”
“孩儿自有妙计,万无一失,爹爹不用挂心!”
穆长风正待询问计策,却见不远处一侍从匆匆前来通报,只好暂且抑下疑虑与好奇。
“相爷,老大人,梅将军到了!”
话音方落,只见梅凌寒身著水蓝色交领深衣,外罩茶白色长袍,宽袖缓带,自花径尽处信步行来,衣袂飘然,全无战场杀伐戾气,反倒有儒士之风。
“梅将军!”穆秋思惊艳之余,仍不忘宾主之礼,他快步上前拱手笑道:“梅将军赏光赴宴,孟某有失远迎,还望恕谅!”
“丞相大人言重了!”梅凌寒作揖回礼,“今乃中秋佳节,小将应邀赴宴,却扰了大人与家人团圆兴致,该是我向您告罪才是!”
“哎,既是应邀,又何须告罪!梅将军过于拘礼了!来来来……”穆秋思牵起梅凌寒的手,往凉亭走去,“我与将军相见恨晚,今日不拘俗礼,只当自家兄弟饮酒作乐即可。”
穆长风站在凉亭中,见穆秋思手挽着一蓝衣少年谈笑行来,细看之下,那人与他年少时确有几分相似。
“这位……”想必便是梅将军了!穆长风话刚出口,已有人抢先一步,少年人特有的咋呼声中带着半惊半喜——
“先生?……您是常先生!”
“凌寒,果真是你!”穆长风扶起跪地行礼的梅凌寒,拍拍他的肩,可谓百感交集,“你……受苦了,也长大了!将军,真令人骄傲!”
穆长风心中既愁又喜,还带有几分疼惜。师徒久别重逢自然是喜,可凌寒是梅家亲子无疑,他的小远寒不知又流落何方。再者,凌寒小小年纪身遭变故,要历经多少风霜苦难才能挣来如今的军功与前程,稍一思索,便教他心痛不已。
一别数载,梅凌寒始终未曾忘却恩师从前的谆谆教导,可叹世事无常,他终究是弃笔从戎,没有像先生期许的那般勤读苦学,成为儒生名士,或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然而先生仍似当年不吝夸赞,倒教他平白生出几分羞赧。
“小将何德何能,敢劳大人,恩师设宴相邀!”
“将军休要多礼!”穆秋思含嗔带怨地阻止梅凌寒行礼,指着满桌糕点瓜果笑答道:“金秋时节最宜饮酒赏花,况又中秋佳节,因此聊备薄酌,一来为将军庆功,二来以谢救子之恩,三来嘛……”
“三来……与贤契叙叙旧情!”穆长风见儿子词穷,便好心接话,倒也不显得突兀。
“多谢大人与恩师盛情!如此,小将便末座叨陪了!”
“且慢!”穆秋思拦住即将撩袍落座的梅凌寒,将他往旁边推了推,“将军宜须上座!”
梅凌寒忙辞道:“论尊卑,论长幼,大人与恩师面前,焉有小将上座之理?”
两人来回推让不休,一旁的穆长风见状忍不住发话,“此乃圆桌,不分主客座!”
于是三人一齐落座。
写得很纠结,在详写和略写中摇摆不定,详写会很长,略写的话,直接就结文了,因为接下来很长很长一段,可能知道结文,都没有拍,或者说,我找不到拍点。
梅凌寒应邀赴宴,磨蹭那么久终于可以坐下好好说话了!接下来几场戏,大致是:梅凌寒陷入穆秋思深深的套路里,两人一言不合就开怼,闹到御前求皇帝圣裁,皇帝维持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继续玩套路,然后套出真相,众人各回各家,然而兄弟俩谁也不理谁,穆长风表示很头疼。
就这样!你们自己提取拍点吧!
估计我还可以再写一年!
甫一落座,穆秋思便手执酒壶,亲自将杯子斟满,“前日蒙将军相救,小儿方可安然无恙,救子之恩无以为报,今薄酒一杯聊表心意。”他端起酒杯递向梅凌寒,“将军,请!”
“这,这如何使得!”梅凌寒受宠若惊地接过酒杯,略微无措,“举手之劳罢了,今日应邀赴宴已是叨扰,怎敢劳大人斟酒言谢!”
“贤契!”穆长风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桂花糕,放入梅凌寒面前的瓷碗中,淡笑道:“岂不闻‘儿是爹娘心头肉’,你救下的可不止小铭儿一人,不管丞相大人如何答谢,毫不为过。还请贤契满饮此杯,万勿推辞!”
“如此,小将却之不恭了!”梅凌寒双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赞道:“好酒!”
“此酒名唤秋月白,入口清淡却有余香,想来不同于将军常饮的边关烈酒。将军若是喜欢,不妨多饮几杯。”言罢,穆秋思将三人的酒杯一一满上。
梅凌寒哪里懂得品酒,只是多见军中将士饮酒如水,也依样画瓢倾杯而饮,至于滋味几何,他也说不上好坏。从前在边塞时,因他年纪尚小,加上舅父有心阻拦,凡须敬酒处,他皆以茶代之。既是鲜少饮酒,如今自然也难分优劣,但并不妨碍他连饮三杯,一偿夙愿。
“以往边关饮酒庆功,因职责在身,众将士均不敢贪杯;今日大人一口一声将军,倒教凌寒不敢多饮了!大人若不嫌弃,直唤凌寒即可。”
穆秋思与穆长风相视一眼,哈哈笑道:“将军真乃风趣之人!既是如此,孟宁痴长几岁,便托大唤你一声寒弟可好?——你也莫要见外,方才与我爹师生相认,如今唤我一声师兄,自是再好不过了!”
当朝丞相孟宁与太子少师穆长风父子相称一事,虽无公之于众,却也非秘闻。最初尚有人弹劾翰林攀亲,丞相结党,只是上表奏章如石沉大海,料想被丞相中途拦截,无法上达天听,渐渐便无人敢有异议。
梅凌寒本不欲应承,想他初入朝堂,若与堂堂丞相称兄道弟,即便圣心不疑结党营私,亦难免有夤缘攀附之嫌。可他一见穆秋思眉眼含笑满脸希冀的神情,婉拒之言一时无从说起,竟神差鬼使地应声唤道:“师兄!”
“哎……寒弟!”穆秋思既欣喜又感慨,只觉得喉中哽咽,眼底隐约有氤氲浮现,慌得他忙低头斟酒,才堪堪遮掩过去。
“寒弟,你我敬爹爹一杯罢!”
三人碰杯饮尽,此时梅凌寒脸颊微红,已初显酒意,他却是不懂,只当晌午闷热所致,对此毫不在意,仍将酒杯斟满,举而敬道:“凌寒年少无知,行事难免有不周之处,往后倘有差错,还望先生与师兄不吝赐教!”
“贤契言重了!自古道:‘宰相腹中可行船!’,你既唤他一声兄长,他定然是要海涵——是罢,丞相大人?”
面对穆长风显而易见的调侃,穆秋思颇感无奈,他佯装未曾听闻,抬手饮尽杯中酒,话锋一转便提议行酒令。
文人墨客总是偏爱风雅,何况诗歌助酒兴由来是美谈。穆长风自不会反对,待穆秋思讲明规则,梅凌寒也只能勉强点头了。
开局当是穆长风,只见他起身立于亭口,望着园中花草,一番沉吟后才缓缓道来:“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梅凌寒只知孟宁,不知穆秋思,自是觉得中秋时节抒发思乡之情并无不妥。然而穆秋思闻言却是一阵恍惚,当年长街自卖,也有人以此诗调侃他双亲取名有先见之明——不知卖落在谁家,彼时被他以“西风殊未起”一句驳回。后来那人成了义父,八两纹银一袋米,再赠数帖苦口良药,此后十年世间再无穆秋思,而孟家多了一位几度梦醒泪阑干的公子孟宁。
“师兄……师兄?若是对不上,可要罚酒了!”梅凌寒开口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他提壶微倾,作势要倒酒。
“慢着!”穆秋思岂能让梅凌寒得逞,他伸手接过酒壶,另一手放倒杯子,“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此一句,射意最后一字——家。寒弟,该你了!”他淡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意思不言而喻。
“嗯?泪……不干?”局势瞬间翻转,梅凌寒开始苦思冥想以往读过的诗文,奈何他熟读的多是兵法文章,诗词偶有涉猎亦是戍边一类,豪放不拘的儿郎宁流血不落泪,更遑论泪雨连绵。“泪不干……有了!——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射意‘泪不干’三字!——先生,学生说得可对?”
穆秋思看着梅凌寒一副求夸赞的神情,又见穆长风一脸孺子可教的欣慰模样,不由暗叹,只能靠自己了!
“寒弟,此句射意并无不妥!”穆秋思提壶为梅凌寒斟上秋月白,又顺手夹了一块糕点放入自己的瓷碗中,“然而,‘征夫泪’与‘泪不干’,同是以泪为意象,有重复之嫌,这杯酒,你不可不喝!”
梅凌寒倒也爽快,仰头酒已入肠,干脆利落。
接着穆长风以“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一句来射意“征夫泪”三字,虽有些隐晦,倒也释义得通。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立春。”征人思乡,历来不乏诗作,可穆秋思却特意选择这首诗,其醉翁之意不在酒,“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射意‘望乡’二字。”越是近在咫尺,越失却勇气,倘若眼前人不是同胞手足,他该向何处寻觅胞弟?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射意‘问来人’三字。”梅凌寒这一回合倒是答得及时,可惜犹有重复之嫌,不待穆秋思发话,他便自斟自饮一杯。
许是受到儿子的影响,穆长风也心有戚戚,他曾用十年寻回平安,却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见到远寒。咫尺天涯,盼相认又怕错认,万一凌寒并非他的幼子……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射意‘何处来’三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射意‘同乡’二字。”穆秋思吟得缓慢,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梅凌寒身上——或许,你我不止是同乡?
他们这是……话中有话?梅凌寒总觉得似乎是他忽略了甚么,可他皱眉苦想许久,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倒是错过了对答时间,不必穆秋思催促,便颇为自觉地罚饮一杯。
此后几轮,亦是梅凌寒罚酒居多,直喝得他醉乎乎地讨饶:“先生和师兄均是状元才,凌寒今日班门弄斧,献丑便罢了,只怕是……嗝!”梅凌寒呼出酒嗝,脸颊愈加红润,也不知是酒意还是羞赧,“只怕是不胜酒力,醉了要大闹丞相府,还请先生和师兄饶了凌寒,这诗词着实非我所长啊!”
正是不胜酒力才好啊,你若是千杯难醉,我还如何筹谋!穆秋思心中如此想着,表面却是一派懊恼神色,“都怪为兄思虑不当,这正事尚未谈及,倒先教寒弟贪杯了!”
emmmmm……大概是最后的兄友弟恭了,马上就要开始互怼与套路。
行酒令部分,是我前段时间在weibo看到的一个诗词游戏,觉得特别喜欢,就用进来了,基本规则就是用下一句诗解释上一句的最后三个字或两个字或一个字。
梅凌寒自幼喜武,眼下也不过十六岁,加之边关三年磨砺,对诗词的熟知程度肯定不如状元出身的父兄,吃亏是必然的,也算是秋思的别有用心吧。
接下来嘴炮居多,还有众人的心理变化,如有写得不明之处,望指正。
此话一出,梅凌寒顿时长了精神,“甚么正事?”
“实不相瞒,为兄今日相邀,除却答谢之外,另有两事相求,”穆秋思再度将双方酒杯斟满,“还望寒弟助我!”
梅凌寒甚是不解地歪头望向穆秋思,他初列朝班尚无实权,何事须他帮衬不可?“既是师兄无力解决,想来此事颇为棘手!凌寒位卑言轻,只怕是有心无力啊!”
穆秋思仿佛听不出梅凌寒的婉拒之意,淡笑道:“为兄从不强人所难,寒弟不妨先听听事由,再作定夺。”
其一乃为公事。日前孟恩铭被掳一事,是巧合却非偶然。那歹人并非一时邪念,乃是熟手惯犯!其所属的山寨位于城郊数十里外的荒僻之处,仗着朝中有人庇护,专行偷掳诱拐幼童少女勾当,而后或卖或送,从中谋权获利。
若非此番自家骨肉险遭毒手,孟秋思尚且不知,天子脚下,朝堂之中,竟有衣冠**利欲熏心,狼狈为奸作下如此恶行!他与皇帝密商计谋,却因朝堂关系错综复杂,生怕走漏风声打草惊蛇,一时竟找不出可靠的领兵之人。
彼时梅凌寒恰好接母来京,进宫复命……
“寒弟是朝堂新秀身世清白,武艺过人兼有侠义心肠,当是可信之人。此事既是为兄相求,也是陛下之意,只是不好明授旨意,应与不应,全凭寒弟定夺!”
梅凌寒原先婉拒,是不想被标为丞相一派,过早地卷入朝堂斗争,成为他最厌恶的尸位素餐者。但利国利民之事,何乐而不为呢?他仗着酒意上涌,忽带几分豪气地拍桌而起。
“寒弟,你……”穆秋思与同样稍受惊吓的穆长风对视一眼,两人皆有几分迷茫,梅将军这是应承了么?
意识到自己举止突兀,梅凌寒腾地红了脸,尴尬地挠了挠后脖,又肃然向虚空拱手道:“为人臣者分君忧!既是陛下授意,”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凌寒当助师兄一臂之力!”
“多谢寒弟!”穆秋思道谢,亦举而饮尽杯中酒。
梅凌寒安分地坐等了片刻,却不见穆秋思继说另一事,终于忍不住自动提及:“方才师兄只道其一,不知其二何事?”
到底是少年心性沉不住气,穆秋思心中笑叹,脸上却是一片忧愁,“寒弟有所不知,穆家早年曾遭天灾,逃荒途中家母雪地产子,因无力抚养而将他送与过路好心人,自此一别多年,血亲骨肉生离至今,思念甚深!”
梅凌寒理解似的点点头,当年他虽年岁尚小,大人们谈事却也不避着他,因此知晓,先生寻亲之行从未停歇。只是不料这么多年,先生仍未觅得亲生骨肉,难怪膝下空虚,要认别家儿郎为螟蛉。
先生自有风骨!梅凌寒认定自家恩师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徒,故而只当穆长风寻子无望,才与孟宁做了半路父子,一时间看向穆长风的眼眸中又多了几分同情。
梅凌寒欲提壶斟酒,发现酒壶已空,索性放下,向着穆秋思问道:“先生势单力薄倒也罢了,师兄高居丞相之位,难道也无能为力么?”
穆秋思摇摇头,叹道:“茫茫人海,况又时过境迁,谈何容易啊!”
“今日既已提出,想必事有进展,亦或是,先生与师兄有不便之处,需凌寒代劳?”
“寒弟实乃聪慧过人!”穆秋思抚掌笑道:“实不相瞒,凤州引麟县城郊以北五里,有一古桥,桥畔有一残破马棚,便是当年家母临产之处。这些年,为兄曾多次派人寻访,皆杳无音讯。闻道寒弟自幼生长在引麟县,当地梅氏族亲众多,或许有人知晓当年之事,可寻得一丝半缕消息。”
“原来如此!”梅凌寒若有所思地点头。城北确系有一座年代久远的风雨桥,桥畔的马棚虽破,他在孩童时却莫名喜欢躲藏于其中,每每惹得母亲嗔怪却无可奈何。后来某天马棚塌倒,风雨桥也处于修缮中,他课业渐重,便也不再往城郊玩耍。
“啊?”梅凌寒兀自出神,没听到穆长风担忧地轻唤,倒是因穆秋思摇晃的五指回过神来,开口带有几分心虚,“师兄……”先生方才说了甚么?
只是一声呢喃不清的称呼,穆秋思却知道他话中之意,这大抵便是血缘的神奇罢?“爹爹是说,此事你若有为难之处,便……”
“啊不不……不为难!”梅凌寒似乎生怕被误会,几乎不顾礼节地急忙摆手打断穆秋思的传话,又觉得开口过于急躁,有些羞赧地摸摸鼻子,“那个……小师弟——或者师兄,年岁几何?当年既是师娘主动送养,可知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失散多年的幼弟就在眼前,正是百般顺眼的时候,穆秋思自是不会在意所谓礼节,反倒觉得动辄害羞脸红的少年尤为可爱,如此想着,出声愈加温和:“年岁约莫……与你同庚。至于对家姓名嘛——当年说是送养,实则娘亲是将弟弟装作弃儿放在马棚中,而后躲在一旁偷窥,只见一对主仆将弟弟当作天降麟儿,欣喜若狂地抱走。娘亲有心追上一探究竟,奈何产后体虚,昏倒在地……”
“如此,果真颇为棘手。”梅凌寒稍稍皱眉思索,犹不死心地追问:“也无信物凭证?”
穆长风叹道:“逃荒途中身无分文,哪里还有信物相赠!”
“虽无信物留予相认,”穆秋思夹起一块核桃酥放入梅凌寒碗里,“但娘亲以罗裙当纸,咬破指尖写了一封血书藏在襁褓中,写明生身父母并取名远寒,此物可作凭证!”
“好!我明天……”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梅凌寒忙咽下嘴里的核桃酥,清了清嗓子才开口,“咳咳,我明天修书回乡,托族长留意探听哪家有抱养的儿郎,区区十余载,总会有迹可循的,先生和师兄宽心以待便是!”
“但求天遂人愿罢!”
见两人仍有郁郁之色,梅凌寒眼眸一转又笑谈起自己的孩提轶事:“说来也巧,据说我出生那年,天有异象,春涝秋旱而寒冬凛冽更甚往年,家母临产之日,大雪纷飞不止,故为我取名远寒。待到来年抓周时,先父忽道,梅花远寒难活,经霜凌寒独自开,遂改名梅凌寒……”话至此,非但没引出先生和师兄的笑意,反惹得他们怔怔地望着自己,眸中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梅凌寒一个激灵,瞪大眼睛忙摆手否认道:“不不不,名字只是巧合,我不可能是先生的孩子!”
看着穆长风失落的模样,梅凌寒不由得一阵心慌,求助似的可怜巴巴看着穆秋思。后者暗暗叹气,抬手帮他拭去嘴边的核桃酥碎末,又夹了些许凉菜,安慰道:“爹爹只是思念不知流落谁家的小远寒罢了,还请寒弟多多帮忙,早传佳音!”
“分内事而已,师兄不该同我客气的!”梅凌寒打着呵欠嘟囔道,忽觉一阵困意袭来,右手撑着下颔,眼帘渐渐阖上。
“寒弟?”穆秋思连唤几声均无反应,岂肯错失良机?他悄悄来到梅凌寒身旁,轻手轻脚地解开衣领,企图一窥究竟。
“啊!”梅凌寒到底是战场磨炼出来的将士,该有的警觉不因醉酒而失却,“师兄你……”做甚么脱我衣裳?醉醺醺的少年表示有点惊惶。
“呃,为兄见你醉了,想帮你解开衣领散散酒气。”穆秋思尴尬地回到座位上,维持着不失礼节的微笑,一本正经地的胡说八道。
“唔……我没醉!”梅凌寒低头吃了一口凉菜,“我还能再喝!”
但凡醉酒的人都这么说!穆长风睨了穆秋思一眼,且看他还有何计策。
方才差一点点便能探明真相,穆秋思惋惜地想,只恨自己没能再快些,现如今只能将梅凌寒彻底灌醉再查了,但愿他不会宿醉撒疯。
酒壶已空,穆秋思唤人取酒。
穆长风称病早已停杯,只剩穆秋思与梅凌寒对饮。转眼间,第二壶酒业已见底,即便穆秋思千方百计劝酒,也饮得微醺,可梅凌寒却是目光如炬谈吐自若,似乎愈发清醒了。
“祖父!”随着稚嫩的童声传来,只见孟恩铭哒哒跑进凉亭,扑向穆长风怀里,“祖父可教铭儿好找!”
“咳咳,铭儿向来亲近他祖父,”穆秋思提壶为梅凌寒斟满了酒,“寒弟见笑了!”
“无妨。祖孙隔辈亲,向来是常理。先生得享天伦之乐,凌寒也深感欢喜。”梅凌寒向孟恩铭摇手示意,“小铭儿,可还记得我?”
“咦?”孟恩铭这才注意到,凉亭中除了自家祖父和爹爹之外,还有旁人,他歪头稍作思索,而后离开穆长风的怀抱,冲梅凌寒甜甜喊道:“大哥哥……”
“且慢!”穆秋思长手一伸,将绕过身旁的孟恩铭揽入怀中,纠正道:“铭儿,你该唤一声‘叔叔’!”
不同称呼背后的含义,显然不在三岁的孟恩铭的理解范围之内,眼见小小的人儿神情纠结又苦恼,梅凌寒身子前倾,忙柔声哄道:“不过一声称呼罢了,咱们小铭儿开心就行啦!”
“纲常有序,不可乱之。你与我兄弟相称,便是铭儿的长辈,再唤‘哥哥’岂非不伦不类?”穆秋思肃言驳回,又催促道:“铭儿,叫‘叔叔’!”
孟恩铭乖巧顺从地见了礼,梅凌寒应声将他抱于膝上,喂了块糕点,又好奇道:“小铭儿,你跑得这般急促,找祖父何事呢?”
梅凌寒随口一问,却教穆秋思想到了甚么,他环顾亭外空无一人,不由得神色微变,沉声发问:“铭儿,你又撇下乳娘,擅自跑来后园玩耍是么?”
孟恩铭嘴里嚼着糕点,一时未及作答。穆秋思见儿子无辩驳之意,权当他默认了,顿时愈发气结,言语稍显严厉:“孟恩铭!爹娘与你三令五申,不准独自行动!你莫不是当作耳边风了?”
往常穆秋思训子,穆长风多半是护着孙儿的,然而这次,他也只是瞪了儿子一眼,并不出声维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同为人父,他并无立场谴责穆秋思。
梅凌寒似乎也顿悟了穆秋思的忧虑,低头又瞧见怀中的小人儿眼眶微红,一副委屈含泪的模样,忙安抚般地抱紧了几分,劝慰道:“你爹爹也是担心你,再被坏人抱走可怎么办?以后万不可这般擅自行动,知否?”
“我没有……”孟恩铭伸手指着园中款款而来的一道身影,忍不住委屈地哭出来,“我是随祖母过来……呜呜呜……”
三人随他所指,一齐望向亭外,正是颜云容手捧木托缓步行来。
相互见了礼,众人再次落座。颜云容暗自打量眼前的少年人,愈发觉得有自家夫君年少风采;穆长风低头啜饮妻子亲煎的汤药;而看似清醒的梅凌寒实则困乏,却单手支起下颌,强打起精神看着自家师兄哄儿子。
“铭儿乖,不哭了哦!方才是爹爹错怪你啦,给你赔不是。”穆秋思轻轻顺抚着孟恩铭的后背,见有缓和之势,忙为其拭去脸上的泪珠,亲了亲额头,又开出筹码,“这样,今夜许你留宿,爹爹抱着你睡觉觉可好?”
对于满周岁之后就由乳娘哄睡,鲜少与爹娘同卧的孟恩铭来说,这无疑是极大的诱惑,“我要娘亲抱着睡觉觉!”
“可以!”
“不止今夜,还要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
这浑小子,还得寸进尺了!穆秋思暗自咬牙,可一见儿子委屈的神情,顿时心软,毫无原则地应承:“好,都依你!”
穆长风喝完汤药,穆秋思哄罢儿子,气氛又活泛起来,免不得又是一轮劝酒。穆秋思看着新上桌的酒壶,又瞥了眼赖在梅凌寒怀里撒娇,缠着他讲边关故事的孟恩铭,忽然计上心头。
“铭儿,过来!”穆秋思招了招手,将酒壶塞到儿子手中,认真道:“前几日幸得凌寒叔叔救了你,才免遭祸殃。你且为叔叔斟酒,以表敬谢。”
今日几轮劝酒下来,梅凌寒算是熟知这位丞相大人的脾性,心知推辞不掉,便将酒杯从石桌拿下来,右手执杯左手虚捧,弯腰面向孟恩铭,尽量放低酒杯以便小孩儿斟倒。
“呀,铭儿你……”
“无妨无妨,师兄莫怪小铭儿!”
纵然天资聪颖,三岁的小娃娃到底少些经验,全然不晓得怎生控制壶身,以便倾倒出酒水,只一下手抖,便将壶中大半的秋月白浇在梅凌寒的手腕上,衣袖顿湿,清香弥漫。
不多时便有侍从端来一盆清水,梅凌寒先将衣袖入水以去酒味,拧干再挽起,最后放入双手,轻轻揉搓手腕。
“寒儿!你……你就是我的寒儿!”
手臂忽被握住,梅凌寒猛然一惊,险些打翻水盆,眼前喃喃唤儿的师娘令他惊疑不解,“师兄,这……”
乍见胎记,穆秋思也如颜云容那般,含带些许激动,但他低估母亲认子之心的急切程度,盼了十六年,如今竟是一刻也等不及。
穆秋思将梅凌寒拉到凉亭数丈之外,示意他挽起衣袖后,才略带迟疑地开口:“据娘亲说,当年小远寒的右手手腕上,也有一块淡青色的月牙形胎记。”
“不可能!这……”梅凌寒忙放下衣袖挡住胎记,下意识地反驳,“我自幼生长在引麟梅家,不可能是穆先生的孩子!不可能!”
穆秋思见他反应激烈,不敢多予刺激,便点点头,顺着话往下说:“是啊,许是娘亲她思子心切,才致神志恍惚,只看到同等位置的胎记,便错认为小远寒。惊扰寒弟了,还望莫怪!”
“无妨,无妨!”
穆秋思不动声色地暗察,见梅凌寒口说无妨,却仍是一脸惊疑,故而笑道:“想要使娘亲不再恍惚错认,倒也简单。当年分别之时,娘亲曾在小远寒的肩上留下咬痕,如今只须让她瞧瞧寒弟的左肩便可。”
咬痕!梅凌寒不由自主地抚上左肩,心中尤为震撼,那里确实有一道极为浅淡的齿痕。
穆秋思自然不会错过梅凌寒的动作与神情变幻,基本可以确认眼前的少年便是自己失散十六年的幼弟,那是从心底蔓延出来无法抑制的喜悦啊!
“寒弟,你仔细想想,你在引麟县北十余年,可曾听说哪家的儿郎是抱养的?可见小远寒有福,被他的养父母隐瞒身世,视如己出!既是如此,为何不可能是你呢?”
同庚同龄,同名远寒,左肩齿痕,再加上手腕胎记……这世上真有此等巧合么?梅凌寒几乎就要冲进凉亭认亲了,可看到穆秋思一脸了却心愿的笑意时,猛然冷静下来。
怎可认亲?他家里尚有高堂,母亲正等着他回家共度中秋呢!更何况,命悬一线之际,是兰蕙娘为他替罪入狱,三载暗无天日,至今方出,倘若不是亲生,哪能如此待他!因此,再多的巧合,他也只能是梅凌寒,今生的父母只能是梅傲冬与兰蕙娘,连一丝怀疑的念头都不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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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章了还没开怼,这进度我快要疯了啊啊啊啊
本来想写梅凌寒始终不相信,然后开怼,包括后面可能会写他觉得穆家居心叵测,为了维护兰蕙娘,想置穆家于死地;但是写着写着就变成他已经动摇了,开始相信自己就是穆远寒,可……如果知道眼前是生身父母,后面还口不择言,甚至想置之死地,那就不是兰蕙娘愿意以命换命的那个少年梅凌寒了。
啊啊啊啊疯了
梅凌寒正要否认,忽闻身后一声惊呼,回首只见颜云容倒在穆长风怀中,似是晕阙。
穆秋思疾步近前,拎开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孟恩铭,与穆长风合力,将颜云容扶到石凳坐下。
少顷,颜云容幽幽转醒,感受到自家夫君与子孙的担忧,她略带歉意地强笑道:“许是我一时忘情了,才致发昏。”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梅凌寒的辩驳,他未及细思,本能地跟着冲进凉亭,又后知后觉地想起眼下的尴尬身份,一时进退维谷。待人醒来,他才暗自舒气,问出心中的担忧与疑惑:“师娘这是……”
穆秋思见父亲忙着询问叮嘱,无暇分心,便将梅凌寒拉到亭口,背对着父母低声道:“娘亲多年来忧思郁结,思子成疾,一旦心绪起伏,便会神志恍惚,病发昏阙。”
“京师名医云集,竟也无法调理治愈么?”
“唉,大夫言道心病难医,只教顺其心意,不予刺激,便是无碍。”
“原来如此!”梅凌寒感同身受地点点头,既是神志不清,错认亲子倒也情有可原。
“平安,你们过来。”
穆秋思闻言,以为母亲病有反复,忙近前听嘱。却见颜云容只痴痴望着几步之外梅凌寒的背影,不言不语。穆秋思认弟之心虽切,但相较而言,他更挂心母亲的安康,“娘亲,孩儿扶您回房歇息罢?”
颜云容歇了片刻,已不觉昏沉,她轻轻摇头否决儿子的提议,又道:“将军可否近前?妾身有话相询。”她满怀全部的希冀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声音柔缓又清晰:“请将军如实相告,你的母亲年过半百,是也不是?”
“是,五十有六。”
“你母亲可有提及,十六年前你降生那日,漫天飞雪?”
“母亲曾道,漫天瑞雪,天赐麟儿。”
“天赐的麟儿,左肩有一道齿痕,对吗?”
“对!”
“你就是……”颜云容忽然掩面,泪珠沁过她纤细的手指涓流而下,“你就是我的寒儿啊!”慌得穆长风忙将她揽入怀中,轻声抚慰。
我不是!梅凌寒很想像方才那般回得坚决,薄唇轻启却又失了言语。他可以坚信自己是梅家血脉,但看着眼前思子成疾的师娘,他又不忍摧毁她认亲的美梦,将她再度送入多年寻子无果的残酷现实中。
骨肉分离,天伦难叙,殊为可怜。三载别离他尚且饱尝思亲之苦,何况师娘是十余年陌路天涯,遍寻无踪!思及此,梅凌寒愈发无法出言否认,又想起方才穆秋思言道,须顺其心意,不予刺激,以防加重病情,遂打定主意,念在同朝为官及先生昔年倾心教诲的情分上,先假意认亲,以安抚师娘为要,待过后再伺机解释不迟。
“对,我就是远寒!”梅凌寒不管众人如何震惊或静默,后退半步,屈膝跪在颜云容身旁,拱手行礼:“孩儿拜见娘亲!”
“你……唤我甚么?”颜云容颤声发问,不敢置信。
“孩儿远寒,拜见娘亲!”
“我的寒儿啊……”颜云容闻之落泪哽噎,这一声娘亲,她日思夜梦,整整盼了十六年!“好孩子,快起来。——这边拜***爹与兄长!”
学生变亲子,穆长风喜不自胜地等待幼子行礼。梅凌寒面有难色,却又不好明言,只得慰藉自己“尊师如父”亦是正道,勉强下跪。好在穆长风及时拦住,连声免礼,梅凌寒便从善如流地起身立在一旁。
虽不知梅凌寒缘何临时改口认亲,但此等结果,穆秋思是喜闻乐见的,因而心情甚好地调侃道:“寒弟,既已认了双亲,何故不向为兄行礼啊?”
梅凌寒神情怪异地看向穆秋思,略略探究之后,发现其言不似玩笑,顿感忧愁,他示意穆秋思借一步说话,待两人离了穆氏夫妇身旁,梅凌寒才刻意压低声量,无奈道:“师娘神志不清,难道师兄也患病不成?”
“啊?”穆秋思一头雾水,不解其意,“你此话何意?”
梅凌寒靠近穆秋思耳畔,悄声道出认亲初衷,惊得后者忍不住提高声量:“假意认亲?”
“嘘!师兄你作甚!若被师娘得知,岂不白费我一番好意?”
“你到底还是不信!即便如此,也不该假意相认!可知父母恩大如天?焉能假情假意待之,以假乱真!”
一片心意被横加指责,梅凌寒顿感气闷,说话也无甚好气:“梅穆两家非亲非邻,乡关远距上千里,这教我如何相信?父母恩大我自是晓得,凌寒家中自有白发高堂可予报恩,不劳师兄挂心!”
梅凌寒这油盐不进的模样,穆秋思已然看不顺眼,偏出至死不信句句拱火的铿锵言语,驳得素来好性情的丞相大人心火陡然四起,薄怒斥道:“你是穆氏之子长在梅家,此事有凭有证,岂能报养恩而忘生恩!”
梅凌寒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大声辩驳:“梅家于我,是生养同一体。你有何凭证,说我是穆氏之子?”
“你右腕胎记,左肩齿痕,难道不足为凭?”
“胎记是为天成,齿痕乃母亲所留。若以此为证,未免过于牵强。你莫要瓜藤胡缠,纠扯不清!还是及早寻回穆家真正的远寒为好!”
“顺藤摸瓜,理清脉络便知根底,你并非梅家所出!”
若论性情,你与我确似兄弟,同样的倔强!梅凌寒有些崩溃地摒弃这个想法,“我是梅家亲子,堂堂正正的梅氏血脉!”
两人吵得激烈,颜云容隐约猜到原委,虽是难过,倒也理解,她打断兄弟俩的争执,招梅凌寒近前。“寒儿,其中或有隐情,你莫要急着否认,且回家去问问你母亲,谁家生,谁家养,你家中定有凭证!”她顿了顿又劝穆秋思:“平安,凡事莫操之过急。寒儿重情,一时难以接受穆家,亦在情理之中,休要同他吵闹!”
穆秋思向来敬重母亲,此情此景,心中再有不忿,也得俯首受教。
梅凌寒却另有想法,他见颜云容吐字清晰,句句在理,一时疑惑不解:“师娘谈吐皆是清醒,为何要装病骗凌寒?”
“装病?”颜云容与穆长风对视一眼,均是十分莫名,“我没有啊!方才是有些昏沉,并无大碍……”
“娘亲!”穆秋思似是紧张母亲的身体,急促地打断颜云容的话,转向孟恩铭嘱道:“铭儿,凉亭风大,你扶祖母回房歇息。”
果然是称病相骗!可穆家为何要作出这番举动呢?
直到颜云容离开凉亭,侍从收走满桌狼藉,重新摆上热茶与解酒汤,梅凌寒仍然没有思考出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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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哈哈俩人终于怼上了!
下一章会更加激烈甚至可能干架哈哈哈哈哈哈
百思不得解,梅凌寒愈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遂起身向穆长风拱手道:“先生,方才认亲,乃安抚师娘一时权宜之计。而今师娘既是病情无碍,认亲一事便不可当真,还望先生代为解释!待他日寻得真正的穆家远寒,学生再登门贺喜,今日叨扰多时,就此告辞了!”
“站住!”穆长风未及反应,倒是穆秋思拍桌而起,眉间有隐怒之色,“君子一言九鼎,岂能出尔反尔,将亲缘血脉视同儿戏?早先既已拜了双亲,你便是穆氏之子,而今反口不认,徒令爹娘空自欢喜,到底是何居心?难道出身穆家还委屈了你不成?”
梅凌寒本也不是沉静忍让的性子,几番言辞交锋下来,早已露出真性情,全无之前的温良恭谨模样,他转身倚靠在石柱旁,挑眉反问道:“居心?在下倒要请丞相大人赐教,明面上设宴相邀,实则强加认亲,这般行事是何居心?出身穆家自是光彩,可梅氏子孙岂能另作他姓!”
“本末倒置!莫忘了,你本是穆家子,改作梅氏……”
“丞相!”种种巧合,使得梅凌寒对自己的身世有几分猜疑,可穆秋思强硬的态度又激起他叛逆之心,从而坚定不移地站到对立面,他此时听得烦躁,便近乎粗鲁地喝止,“丞相大人这般看重亲缘血脉,为何又认了异姓作父?眼下如此操心穆家之事,可还记得您姓孟,不姓穆?”
“你!”穆秋思气结,涨红了脸却又失了言语。
梅凌寒当真不鸣则已,三言两语即戳中对方痛处。他不知穆家往事,只当丞相认了异姓状元作父,忘却孟氏本姓,孰料这正是穆秋思难言的心结。
当初卖身救家,契书上写得分明,穆秋思卖与孟家作继嗣,从此生死祸福,皆与穆家无干。即便孟修竹弥留之际曾有遗嘱,倘若日后孟宁寻得生身父母,允其相认,可也仅限于此,穆秋思百年之后身化黄土,墓碑上只能是孟宁二字。
因此,数年来穆秋思从不放弃对穆远寒的寻觅,不止是对至亲骨肉团圆的渴望,更是期盼这位素未谋面的胞弟可承继穆氏一脉,使之免于香火失传。
面对一言不合再起争执的兄弟俩,穆长风倍觉头疼,他趁着穆秋思难得语塞的空隙,忙介入调和,“你俩徒争无益,且听老夫一言。”
“凌寒,认亲并非要你易姓换名,即便此生你只唤作梅凌寒,穆家也定然不会亏待你。认亲只因穆家如今不再穷困潦倒,想给苦命的远寒弥补和依靠,此事对你百利无一弊,何乐而不为呢?”穆长风一边动之以情,一边上前欲将梅凌寒拉回石桌落座,“老夫心知,骤闻梅家并非生身,你一时难以接受亦是情理之中。可……若无把握,我们岂会贸然认亲?且莫急着否认,可回家细问你母亲,是生是养,梅家自有凭证!”
好个百利无弊,何乐不为!我岂是那种为了倚傍靠山而胡乱攀亲的无耻小人!梅凌寒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气自丹田处一涌而上,经肺腑蔓延开来,直冲头颅。
“不必了!”梅凌寒奋力甩开穆长风的手,话语铿锵,一派铮铮傲骨,“沙场百战封将,岂可屈膝求富贵?我一不贪慕权贵,二非穆氏远寒,三有慈帷尚待奉养,纵然穆家有无上荣华,与我梅家何干!我何必因旁人嚼舌,去扰母亲清静!”
“爹爹!”穆秋思见父亲被甩开的左手碰倒桌上的茶瓯,顾不上呵斥梅凌寒,忙近前察看。茶水犹是滚烫,穆长风的手背及手腕处显得一片通红。
“孽障!”心痛父亲的伤势,触发了穆秋思心头压制的怒火,他转身斥骂:“你即便不认生父,也该敬重师长,哪家的规矩教你对长辈动手?”
这话委实不客气,近乎指责梅凌寒无甚家教,他的回话自然不见好,梅凌寒轻嗤一声,冷笑道:“恕我浅薄,从未听闻哪位有德君子教人攀亲结党。难怪穆家如此风光,原是倚仗相爷荫蔽好乘凉!”
是可忍孰不可忍!
穆长风拦下几近暴怒扬起拳头的穆秋思,忍着左手手背上炙热的痛感和心寒,“月盈则亏,话满伤人……亦伤己,风言冷语容易说,暖心何其难!此乃为师最后赠言,从此你我师生缘尽。至于你的身世,若你委实不信,只当旁人嚼舌即可,大抵是穆家与你无缘罢了!——平安,送客!”
逐客令既下,梅凌寒自是不会再行逗留,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穆秋思已无之前的满面怒容,他喝止梅凌寒之后,又状似平静地面向穆长风,“爹爹,您且先去敷药,孩儿尚有几句话要对梅将军说。”
穆长风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眼见穆秋思神色平静,看不出所以然,应当不会再挥拳,又觉得梅凌寒武艺超群,总不至于吃亏,遂点头应允,临了仍是不放心地嘱咐:“好好谈话,切莫动手!”
送走穆长风,凉亭中俩人在一片寂静中沉默,最终是梅凌寒忍不住率先发问:“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穆秋思饮尽解酒汤,又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香茗,将茶瓯置于石桌上,这才开口:“你觉得穆大人与我父子相称,是为攀亲求权?”
“难道不是?我原以为先生自有风骨,只因膝下犹虚,又与你投缘,才认作螟蛉。”可方才一番话看来,事实却非如此!穆长风那句“百利无一弊,何乐而不为”,无疑坐实了梅凌寒对认亲背后目的的猜测,念及此,他忽而忿忿:“不料先生竟也难逃官场浸染,成了那趋炎附势之徒……”
“啪!”
穆秋思再不能忍,一巴掌扇过去,世界骤然清静。“趋炎附势?你可知道,你口中的趋炎附势之徒,是何人?你错看我倒也罢了,竟敢污蔑辱骂爹爹,那可也是你的生身父亲啊!”
身世已然成了梅凌寒的猫尾巴,一踩一跳脚,“胡说!我的生父姓梅,不姓穆!”
“你在此争执又有何用?回家问你母亲,你的生父是何人,姓穆还是姓梅,或是另有其人,她定然知晓!唔……嘶!”
“不许你辱我母亲!”梅凌寒一拳挥出,正中穆秋思嘴角犹不解恨,又上前攥住衣领,企图再补几拳。
穆秋思这一拳挨得冤枉,他本不愿再起口角之争才教梅凌寒回家细问,孰料这位少年将军思路异于旁人,竟曲解成辱骂,冷不防动起武来。
穆秋思顾不得擦拭唇边的血丝,急忙招架防御,他双手握住梅凌寒的手腕,使劲往两旁掰开。
“诸事我可……百般容忍,却不许你……污蔑我母亲不贞!”单拼气力,年仅十六的梅凌寒显然不占优势,急怒交加又分心说话,逐渐落处下风。
穆秋思倚仗些微气力优势,终于挣脱束缚,将梅凌寒远远推开,腾出手来揉揉嘴角,嘶……这小子下手还真狠!
“我要向陛下参本!”
穆秋思睨了一眼,不介意让气急败坏的少年更加跳脚:“参谁?参你辱骂亲父,殴打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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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坐沙发!
不同成长背景下,思维迥异,交谈起来也易生矛盾和误解。
原剧的这一段,冲突起得很莫名,三两句唱词两人就怼起来,然后就挽手进宫找皇帝,穆氏夫妇在一旁完全拦不住。
以前只看兄弟俩互怼就很开心,但当我为了写这段文再去看原剧,企图get矛盾点时,忽然一脸懵:???丞相为什么生气?将军为什么跳脚?这话又哪里不对吗?啊,这话在骂人吗?
于是我尝试从各自的角度来看待对方的话,尽量让冲突起得合理。
秋思迫切希望凌寒认亲,一方面是为了父母,希望一家团聚;另一方面是为了穆家的香火着想。秋思是卖身到孟家,至死都只能是孟宁。如若他有二子,也只能是将次子以过继之名记在穆家,可他成亲数载膝下只得一子,显然让远寒认祖归宗比过继次子更为可靠。
而梅凌寒是被抱养的,原则上他有选择姓穆还是姓梅的权利,只要他愿意,日后的孩子依旧可以承袭两家的香火。
但兄弟俩是同样的倔强,秋思的迫切认亲,激起凌寒的反感和叛逆;而梅凌寒的不信和拒绝,使得穆秋思愈加强行认亲。
而梅凌寒方面,他本就不解颜云容“装病”和穆家认亲的目的,又反感秋思的强势,同时误解穆长风的话,以为自小敬重的先生早已屈膝求权,索性撕破脸面,反正无论如何,他只能是梅凌寒,若非梅氏血脉,那么梅家对他来说,便是恩重如山,他何必去向兰蕙娘求证,去徒惹母亲伤心。
以上,兄弟冲突的基本逻辑,但愿我表达清楚了
接下来是全剧中最精彩的一段,辨亲,所有的前情铺垫,都是为了这一场的爆发,所有情感激烈碰撞,每人各执一词,皇帝表示心好累,还让不让人过节了!森气!(╯‵□′)╯︵┻━┻








发了两次都被度娘删了,说有违规信息,哎……
已经点了申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吐出来,只能先用图片形式了
顺便宣一下新坑:《东风恶》
https://tieba.baidu.com/p/5662199170?pid=119319794641&cid=0&red_tag=2089394511#119319794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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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4:5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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