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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东逝水(古风父子)[第3页]

作者:夜过天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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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长安城的冬天,总比它处要更热闹一些。
入了腊月便算过年,东宫的课下得比往日早,小皇子们做完功课,自然要商量怎么打发无聊的下午时光。
萧承吉与萧济宁说,御花园的池子冻成一块镜子了,太子哥哥我们去滑冰好不好。
他们破天荒地叫上萧胜寒——“哼,你这个胆小鬼才不敢和我们去,你爱去不去。”
明明遭受挑衅,萧胜寒却在腼腆地笑,兄长和弟弟几乎从来不主动与他说话,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他当然很是高兴。
于是,萧承吉追着萧济宁,欢声笑语着从东宫追到御花园的水池边——那池面果然全冻住了,阳光下反射出五彩十色的光,很是耀眼。
萧承吉兴奋地叫了一声,撒腿就往冰面上跑。萧胜寒惊觉危险,赶上去拉萧承吉:“诶,三弟小心!”
手刚碰到萧承吉衣角,人却已经跳了下去,冰面咔擦崩裂,萧承吉在水里不住地扑腾。
跟在后面的宦官们根本来不及反应,萧胜寒果断跳进冰水把人捞上岸——呛了冰水的萧承吉冻得嘴唇发紫,已然近乎不省人事。萧胜寒自顾脱去冰湿的衣服,下人们则忙着叫唤各家的主子,有人奔去传太医,有人奔去找皇帝,一时乱作一团。
整个过程,萧济宁只是从旁看着。
袖手旁观。
这天夜里,萧承吉发着烧,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身边围着哭个不休的靖妃,还有一众忙里忙外的婢女宦官。
萧胜寒也发烧,但他没有床可以躺,而是在揽霄阁内室面壁思过。
柳湘语问他,你为什么要把三皇子推水池里。
萧胜寒说,我没有。
“如果不是你心虚,又怎么可能跳下去救他呢?所有人都说是你推了他,他们都愿意为三皇子作证,如果皇上责问起来,连娘亲也会被你拖累,你让娘亲怎么办啊?!”
萧胜寒咽下一鼻头咸泪,颤抖着声音重复:“孩儿没有……”
柳湘语的声音尖锐起来了:“如果你真的没有,就不应该下去救他,你应该躲得远远地做一个旁观者。当时那么多人在旁边,自然会有人去救他。他们出身比你尊贵,这皇宫里所有的人都会向着他们,为他们说话,你无论怎样沾惹到他们,都会招来很大的麻烦。你明天就满十岁了,难道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还弄不明白吗?!”
萧胜寒不说话了。
他将头埋了下去,不安地揉弄棉衣上的褶子——他在内心逼迫自己记下母亲的话,却又止不住地觉得委屈,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下颌,啪嗒啪嗒往下掉。
柳湘语侧身坐在窗畔,绢帕在手中攥成一团,她深锁眉头喋喋不休:“你仗着父皇宠你,总做出这些糊涂事。君心是做不得准的,如果哪天你犯了天威,令你的父皇厌恶你,你又让自己和娘怎样在这皇宫里生存下去?”
那些曾经发生的灾难深深刺痛着她——就为虚无的功名利禄,她没了丈夫,丢了儿子,不得不寄人篱下,孤居在这深宫中与小儿子相依为命。她如今的丈夫坐拥三宫六院,已有数年未曾给她恩宠,她身边的女人们个个心肠狠毒,环伺在身边的尽是关于她过往的闲言碎语,说她官妓出身不检不点,说她少有教养行止无度。
她还能怎么办啊?!
话到激动处,柳湘语一面用绢帕拭着泪,一面颤着声音连连叹息:“你不可能争得过他们,就该好好躲起来,你就好好躲着不行么……”
正当这时,门外传来太监的声音。
“陛下有命,传二皇子殿下觐见。”
萧胜寒从地上站起来,隔着一汪泪水注视母亲的眼睛——他从那里看到了惊惧,看到了对未卜前途的深深不安。
他按捺心中的痛苦,这样对母亲说:“娘,会没事的,您别担心。”
而后他便走了,走得淡定而从容。
柳湘语跟着他出了门,却被太监拦下:“陛下只传殿下一人,请娘娘稍安勿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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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胜寒裹着一袭冬夜的寒风,穿过后宫弯拐的廊道,从揽霄阁来到偏殿。
偏殿亮着灯,高耸的檐顶庄重威严。萧胜寒揉去眼角残泪,将衣袖扯得直直地,深深吸上两口气,这才迈步走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竟没有其他人,没有萧济宁,没有皇帝的妃子们,甚至没有随时环伺左右的宦官。唯有萧远独坐上首,无聊地把玩着一只玉璜,似乎已经等他很久。
“胜寒,过来。”
萧胜寒快步上前,拜首道:“儿臣见过父皇。”
只听见两字“平身”,跟着便觉得身子一轻,竟是被萧远抱起来了。
萧远将儿子抱到椅子里,让儿子坐在自己膝上,眉眼里尽是慈爱的笑:“怎么,埋怨朕先去看望了你三弟,这么晚才记着把你叫过来,不高兴了?”
他握住萧胜寒的手,神情忽地变得惊讶:“怎么回事。”又摸摸儿子的额头:“发烧了?你娘没给你传太医?”
于是一边埋怨女人粗心,一面叫人去太医院抓大夫。萧胜寒连连道着没事,萧远将他额头摸了又摸,只觉烧得不严重,这才稍稍把心放宽,于是又和蔼地笑了:“猜猜父皇为什么叫你过来?”
萧胜寒竟往后缩了缩,怯怯道:“是,是为了三弟的事吗?儿臣真的没有……”
他脑中不住地回响着母亲的话,回响着下午时分那些女人们尖酸的指摘。一时只觉得连父皇的怀抱都不再安稳了,那双原本温暖宽厚的手像带着刺一般,扎得他浑身难受。
“朕知道你没有。”萧远打断他的话,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臂弯:“女人就知道空穴来风,小孩子打闹偶尔失足不是很正常,下次小心些就是了。”
停了停,又玩笑似地说:“就算真是你失手将承吉推下去,这不都把他救起来,人也无甚要紧。难道非要让你也落一次水,再让承吉把你救起来,她们才肯甘心?”
萧胜寒听得笑了,小脸上现出两盏红霞。萧远又问:“用过晚膳了?再陪父皇吃点?”
自打从下午回到揽霄阁,萧胜寒便一直在罚跪,这会早已饿得肚脐贴后腰,听见晚膳两字,他咽了口唾沫,只呆愣愣地点头。
未久,有太医应召来给萧胜寒看诊,只说是受了些风寒,但烧已将退了,好好休息一夜便好。太医走后,侍从们依序传来一桌精致的晚宴:蒸得玲珑剔透的鳜鱼,卤得红艳诱人的鸡,几碟脆嫩鲜绿的小菜,另还有一小碗飘着葱花的阳春面,面上盖一块油黄的煎蛋,伴着水汽散出扑鼻的香。
萧远拉着萧胜寒坐到桌旁:“明日是你十岁的诞辰,只是近来北疆战事急迫,朕明日须去为出征的将士们送行,不能陪你过生日。来,先将这碗长寿面吃了,然后给朕说说有什么心愿。”
那碗面的味道萧胜寒早已记不清了,但至许多年后,他仍清楚地记得曾经许下的愿景——“儿臣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父皇都会一直陪在儿臣身边,不要抛弃儿臣和娘亲。”
他也记得父皇给他的回答。
那顿饭后,萧远从怀中取出一枚莹白的玉璜:“这枚玉璜是朕从老祖父那里得来的宝贝,能保佑带着它的人平安顺意,今日送给你做生日贺礼。”
他将玉璜放进儿子手里,又将儿子的小手握在掌心:“至于你的愿望……父皇还等着你们快点长大,等着抱小孙子哩,怎么会舍得离开你们呢,又怎么可能抛弃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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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后的今日,萧胜寒躺在灵鹫寺的厢房。
常年的病痛终于把他折磨成这般模样:他的眼睛安静地闭着,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干裂的双唇如同两片薄纸,嶙峋的瘦骨支撑着单薄的皮肉,支撑着他留存不多的气息。
萧远拢起宽大的僧袍,迟缓地坐到床边,再次将玉璜握进儿子的手心。
注视儿子苍白的容颜,他在心里这样想: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生老病死,一切苦厄,果如佛言,皆为虚幻。
残灯枯烛清冷了斗室,现今陪守在屋内的,已只剩下萧远一人。
经由萧远的指点,林清影挟着萧胜寒的信物——佩剑冲霄下山,折道晋阳往皇城传信。他需要将事件告知仅有的两位丞相:倘若萧胜寒驾崩,江山必将易主,两位丞相需早作准备,避免烽烟再起、百姓遭殃。
而自前日追着萧胜寒上山,年近古稀的刘太医已近三天未曾歇息。为萧胜寒诊过最后一次脉、行过最后一次针后,他终于放下一切操劳,合上昏花的老眼,准备在睡梦中等候上苍赐予明天。
风雪早已停歇,长夜仍在继续,璀璨星河横亘了整座夜空,永恒,孤独,寂寞,无言。
<三十五>
父皇。
独自一人的时候,感觉到冷的时候。
彷徨的时候,失意的时候。
萧胜寒总喜欢念叨这两个字:父皇,父皇……
这两个字,仿佛可以令冬雪消融,仿佛可以令花开山野,仿佛带来晨曦的光辉,刺破冗沉而无际的长夜。
有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很好,也喜欢这样唤上一声——“父皇”。
“父皇,儿臣退突厥兵于渭水以北,杀敌万人,俘虏突厥兵士三千,缴获良马亮千匹,精兵战甲若干。咄吉世这次元气大伤,近年内应是不敢再来了。”
“父皇,这次江南道水灾严峻,胥赖户部与工部鼎力配合、江南道府官兵调度得力,十余万受灾百姓已得到妥善安置,赈灾粮米可供百姓度过年关,至来年春种便可以恢复生产。”
“父皇……”
萧胜寒又唤了一声。
他知道,父皇大概再也不会给他回答。
但他仍想这样唤上一次,无论前路红尘万丈,无论前路十里黄泉。
“胜寒。”
“醒过来吧,胜寒。”
“你如今这样,莫不是要朕后悔将这大好江山留给你吗……”
这竟是……父皇的声音?
只是听着像远山那头传来,太远了,太远。
然而这声音传来的地方,却有一道明光铺卷舒展。
四周便这样亮起来了,身躯渐渐有了知觉,好似从云端回到现世,着落在坚实而温暖的土地。
他悠悠睁眼,质朴的静物映入眼帘:镂空的轩窗,方正的坐榻,一线阳光从窗外射来,细尘在其中飞舞翻卷。
床边坐着个僧人,粗糙的手指拨弄长长的珠串,口中细碎地念着经文。他的背影微微佝偻,僧帽蔫萎地罩在头上,宽大的袍子已洗得灰败不堪。
当萧胜寒终于看清他半侧的容貌,两行泪水无声流落。
他嗫了嗫嘴,唤道:“父皇……”
念珠停了,经声也停了。
萧远转过脸来,不惊不喜地看他一眼。
萧胜寒的心跳,就那样无声地滞了一下。
他又试着唤一声:“父皇?”
萧远缓缓起身,施礼道:“小僧寂明,见过萧施主。”
这声音正如他的眼神一样,清冷,空寂,毫无温度。稍是一顿,他又道:“萧施主既然醒来,想必已渡尽险阻、可以平安无事。施主且稍等,小僧这便去通知几位施主的朋友。”
说完,他迈起快步走了,木门开启又关合,屋内瞬间归于沉黯。未过片刻,刘太医带着两位小仆打扮的宦官进来——他几乎是踉跄着跌进来的,一面喜不自胜地唤道:“天佑大景,天佑大景!陛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萧胜寒不见萧远回来,刚恢复半分的气色又消减下去。
“父皇……?”
有宦官回答:“寂明禅师说,陛下既已醒来,他不应在此耽扰陛下。陛下可须小的们再去请他过来?”
萧胜寒眼神晃了晃,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复。
刘太医牵出他的右手,食指颤巍巍地搭在一弦细脉上,良久,只叹道:“陛下大病初见好转,当心绪清明才能尽快痊愈,这般忧思甚切,恐怕不是个法子……臣下去请寂明禅师回来……”
他正要起身往门外去,孰知这时,厢房的门又开了。
萧远走了进来,双手捧着碗新煮的药。
他将药碗搁置在床畔的竹凳,约是觉得竹凳不安稳,他弓着腰将那凳子移了移又按了按,再三确认万无一失。汤药在碗里晃动着,倒映出他平静的面容,仿佛当真只是在意这一碗药,从不曾把这分在意牵连到床上的人。
起身的过程里,他注意到四周聚来的目光,微微一诧之后,不失礼数地躬了躬身,道上一声“阿弥陀佛”,转身往门外去了。
“禅师……”
这声音是很轻的,似有些怕人听见,却又怕人听不见。
萧远听见了,回身向萧胜寒礼了礼。
萧胜寒颇有些意外,以至于脑中乱了片息,不太自信地问:“您可以,陪我坐一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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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萧远留了下来。
待一众旁人退去,他在窗畔的矮塌上盘膝而坐,背对着一窗绝美的画景:初升的太阳懒懒照着,峰峦间云雾渐开,现出层叠的银妆碧树。一川瀑布尚未结冰,似老叟的长髯直坠山谷,偶然有深居的啼鸟飞过,惊起悠长悦耳的声音。
僧人平日清修,多不过悟经念佛,萧远闲坐片晌,便自顾喃喃地念起经来。
他念: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往空。
萧胜寒也跟着念: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往空。
他念: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
萧胜寒也跟着念: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
这经文像从天边传来,像空山的风,也像早春的雨,萧胜寒没什么精神,跟学了几句,又睡着了。
萧远下了榻,缓步走到床边,将萧胜寒的手收进被窝,顺道摸一摸他的额稍。
不温不凉,烧已经全褪了。
于是他回到榻上,继续拨弄手中的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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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正月十五,元宵。
每逢节日,上山的香客明显会比往日更多些,寺院也难免变得热闹拥挤。
正午时分,大雄宝殿外人烟来往,一百零八道钟声响过哦,方丈开始在殿内宣讲佛法。礼完佛祖的香客若不听经,便陆续到后院的食堂享用斋饭。
食堂煮了一锅汤圆,萧远盛上满满一碗,就着一只瓷碟罩着,护在手里往厢房走。刚走到厢房门外,又想起胜寒大病新愈,怕是吃不得这般耐嚼的食物,于是脚下一顿折回食堂,将昨夜剩下的清粥温一温,端回厢房的竹凳上。
因为寺中繁忙,陪守萧胜寒的下人悉数被请去后院打杂,刘太医则下山买药去了,一时竟无人伺候萧胜寒用饭。
见此情形,萧远准备去寻个师侄过来帮忙。
还未出门便听见身后响动,回头发现萧胜寒侧过身子,竟从床内翻出来了。
萧胜寒的目光直直勾着那一碗粥,右手无力地攀着床缘,费足了努力往床边挪。
他以为自己还没完全报废,自己动手吃个饭,大概还是做得到的。
“阿弥陀佛!!”
萧远惊得声音变了调,赶紧两步抢到床边,将萧胜寒塞回到被窝躺好,又将棉被的边角掖了又掖,生怕萧胜寒再从里面漏出来。
看萧远这般惊魂未定的样子,萧胜寒一边咳又一边笑。
萧远连着念了几番佛号,终于稍稍平静下来,对萧胜寒道:“萧施主须好生躺着,万万莫要乱动。”
他往竹凳上看了看,又往房门外望了望,来来回回走了两步,俯身将粥碗端在手里,不远不近地在床沿坐下,舀一勺粥送到萧胜寒唇边。
萧胜寒好似呆住了。
他的确是呆住了。
他的父皇竟然喂他吃饭。
父皇竟还会喂他吃饭?
其实,他总以为此来五台山,能见上父皇一面便已很好。
就算父皇不认自己,就算隔着天大的怨仇,只要还能见上一面,也可以弥补多少遗憾——父皇临走前说过最后的话,可是多么无情的一句判决啊!
难道那便是父皇给他最后的赠言了吗?
如今看来,这结果真的是太好了,好得远远超过预期。
他竟喜悦起来,竟然浮现出莞尔的笑意。
转瞬,他又有了些歉愧颜色,赶忙张嘴将粥咽下。
他便这样一口一口地吃,萧远也这样一勺一勺地喂。喂食是个细致的活儿,尤其是喂这种躺着不能动的病患。但凡有粥汤从萧胜寒唇边滑落,萧远便放下粥碗,取出布帕小心擦了,而后才又取一勺粥喂过来。
粥碗很快见了底,萧远问:“再来点?”
萧胜寒轻轻摇头。
“不,不了,饱了。”
他真的饱了,平时的他只需要半碗粥便能灌饱肚子,今日多吃半碗,实在已经是极限了。
萧远将碗搁回竹凳,竟未忍叹了一声。
他说:“你胃口不好。”
儿子胃口不好,这病怎么能好得起来呢?
他到底是忧心的,只是不写在脸上。
萧胜寒抿了抿嘴:“儿臣,我,对不起……”
萧远摸了摸他的额头,又一声叹息逝往天外:“无妨,小僧再去想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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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萧远在后厨起了个小灶,照着方子熬起了药膳。
寺里的小和尚砍柴取水,顺带捎回些经霜不落的酸枣。萧远把酸枣剁成碎泥,和着冰糖蜂蜜熬制,薄薄一层涂在平箕上,架在灶炉旁烘干,制成开胃的酸枣糕。
傍晚时分,刚喂萧胜寒喝过药,萧远将一块酸枣糕塞进他嘴里。
萧胜寒还没来得及嚼,只觉得上边一排牙全倒了,连连吸着唾沫。
萧远又递一块过来。
萧胜寒眼珠往脑门后缩:“父……禅师……”
不等他说出话来,枣糕已然被塞进嘴里。
萧远问:“味道怎样?”
萧胜寒含泪点头,父皇辛苦做的东西,酸掉牙也是好吃的!
萧远没再递酸枣糕来,而是将剩下的枣糕用布包好,随手放到床头:“雪下得大,酸枣都打没了,这东西也不能多吃,明日饭前再喂你。”
萧胜寒表面意犹未尽,心脏却跳得惊魂未定——他以为萧远要喂他吃完那一整包哩。
简直太可怕了。
晚饭仍是一碗粥,粥里添了许多别的东西:山药麦芽,红枣枸杞。萧远剥开一只白嫩嫩鸡蛋,将鸡蛋掰碎在碗里,和着粥一起喂给萧胜寒。
这鸡蛋是特地去山下收的,寺院里禁荤腥,白水煮蛋便算是最好的补品。
说句实在话,这粥味道真不怎么好。
红枣甜香,麦芽苦涩,鸡蛋则是另一番格格不入的味道。粥里还飘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青菜末,活像是春天开花的野地,瞧着绚烂动人,凑进去闻一闻,不是泥土味,就是牛粪香。
萧胜寒每吃一口下去,便觉得肺腑一阵闹腾,偶然扯一个小嗝,嘴里有枣糕的酸,有汤药的苦,还有粥里乱七八糟的牛粪味。
尽管吃得满头冷汗,但他还是努力地吃,且还一口不剩地吃完了。
直到萧远将碗放下,萧胜寒才发现这碗比中午那只大了一整圈。他努力闭着嘴,避免将东西吐出来、白瞎了父皇好意,心中却止不住地想起娘亲来了——要是娘亲还活着,怎会把红枣粥做得这般难吃啊!
不不不,这粥好吃,真的很好吃。
父皇辛苦做的东西,它怎么可以不好吃!
面对手里脸大的空碗,萧远也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沉默无关俗尘往事,也无关于高倨的佛祖。他只是简单地想——看来胜寒喜欢这味道,以后还可以多做些。
<三十七>
元宵节后,萧远除却早晚经课,其余时间尽陪在萧胜寒身边。
他将下人的工作接了过来,端茶倒水、喂汤喂药,几可算是无微不至。而下人们则在寺院里照看菜地、砍柴生火、洗衣做饭——这些原都是萧远的日常工作。
转眼便到了正月廿二,萧胜寒醒来已有七日。
整整七天猪一样的生活,终于让他产生猪的质变:瘦削的身躯日渐饱满,脸也跟着圆润光泽,小腹上竟开始长出肉来。他的精神恢复得大好:不仅能靠在床头长坐,偶尔还能下床走动走动——可惜冬寒未消,他并不能出圈散养,仍每天在屋内呆着。
自然,饭也不必再让萧远一勺勺喂,他吃饭的时候,萧远便坐在一旁看。
与其说看,更像是敦促。
傍晚,萧远惯常地看儿子用饭。
晚饭仍是碗牛粪味的粥,比前些日子熬得更浓,粥面上铺着嫩黄的蒸蛋,淋了一层棕色的酱油。
这蒸蛋是有来由的——就在今日中午,萧远临时有事,留着萧胜寒独自吃饭,当他从外面回来时,奇怪地发现萧胜寒吃了鸡蛋,蛋壳却不知去了哪里。
萧远当然要过问,萧胜寒打着激灵回答:扔了。
可饭碗都还没收拾,蛋壳怎么先被扔了呢?
正当萧远陷入疑惑,一颗带壳的蛋从床底下滚了出来。
萧远无奈:“你不喜欢吃煮蛋,为什么不直说呢?”
萧胜寒局促道:“不,没有……我真的吃饱了。”
萧远将鸡蛋拾起来,拭去泥土揣进袖子、连着小半碗凉透的剩饭一起带走了。
晚间便换了蒸蛋过来。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着做蒸蛋,也不知到底做得如何,不过看儿子吃饭的样子,大约还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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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中,刘太医叩门进来,给萧胜寒问诊上药。
萧胜寒风寒虽已痊愈,但腿疾反反复复,每日仍省不得伺候一番:上些味道刺鼻的膏药,扎几根活血通脉的银针。
他给萧胜寒行着针,逢上间隙时,余光瞅见陛下饭碗里的东西,竟不免提起了老童心:看这蒸蛋,一半老得能咯掉牙,一半却又散成泥浆,莫不是下锅前忘了打散?
这饭——能吃?
但陛下吃得这般满足——还挺好吃?!
刘太医一面扎着针,一面偷偷又看了几眼,顿时只觉得萧胜寒头上蹭蹭冒傻气。
他不由感慨:“自先皇不在朝中,陛下很久没有这般好生用饭了。”
萧远目光动了动,眼角的尾纹深了下去。
萧胜寒头皮划过一道电流,警惕地看上刘太医一眼。
未久,刘太医行完针,埋头将银针收进包裹,开口便是嗖嗖的悲风:“陛下这次虽然险中逢生,到底难免落下病根,今后还须更加将息身体,倘若再像以往那般随心而至,只怕是……”
他年高德重,家中又无儿女牵挂,只有老妻一枚相濡以沫,是以他向来不讳直言。不过比起徐川来说,他的话已经十分给萧胜寒面子。
萧胜寒放下碗勺,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不知是凉风吹得嗓子痒,还是糙话听得耳朵疼。
这时,刘太医颤巍巍地从袖口里抽出一封信。
他将信封双手奉上:“陛下,前些时日您许下这些承诺,不知您心中是否还记得。老臣现在将这信还给陛下,但请陛下今后保重龙体,也可算为大景江山积福。”
萧胜寒正要伸手,那信却被萧远接住。
萧胜寒缩了缩脖子,表面作一副云淡风轻:“朕知道了,有劳爱卿挂念。”
萧远将信放在床边,似乎并没有立刻打开的意图。刘太医看向萧远,老嘴刚哆嗦着张了张,却听萧胜寒道:“朕已经没事了,爱卿可以早些退下。”
刘太医只能叹气,向萧胜寒躬身行礼,又向萧远再礼,终于退出房门。
萧胜寒吃完了饭,萧远俯身收拾碗筷。
少顷,他洗过碗回到房内,第一眼便发现那信不见了,萧胜寒闭目养着神,安安静静在床上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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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远走到床边:“信?”
他神情中没有半缕纤尘,淡泊得不似人间的活物,萧胜寒被他这样看,不仅没觉得平静,反倒觉着后背寒毛直竖:“儿臣,可以不给吗?”
萧远又道:“此信关系陛下龙体,不知陛下能否让小僧求个心安?”
这连称呼都改了,萧胜寒哪还敢拒绝,犹犹豫豫把信从怀里摸出来,递到萧远面前。
此后未久,他明显看见萧远的脸一寸寸冷硬下去。
这信是一份罪己书,也可算做一份保证书,乃是年前萧胜寒一场小病过后被群臣日夜念叨,违着一百颗红心写下来的。他向天下百姓诚恳地反思错误,表示自己已经认识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承诺以后一定把革命的本钱看得和大景国的江山一样重要。
这保证书有起到什么作用吗?
他这不还在床上躺着的嘛!
萧远将信抚弄平整,小心翼翼地收回信封,放到床边用一包酸枣糕压着:“陛下倘若诚心悔悟,怕也不至于如今这般。”
萧胜寒嘀咕道:“儿臣明白……以后不会了。”
这话最多三分诚意,还有七分全是窝火——当然,窝火是针刘老头的,和萧远没关系。
萧远手中念珠拨动,低声念上几句经文,又叹着气说:“陛下贵为九五之尊,龙体事关江山安稳,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又该如何向举国百姓、向您的先皇和母后交代?”
萧胜寒冷哼一声:“儿臣早没有父皇了,有什么好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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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甫一出口,萧胜寒赶紧捂了嘴,就差没懊悔地叫出来:他怎么能这么对父皇说话?
这不等于当着面埋怨父皇吗?
就算当真是埋怨的,那也不能说出来啊!
萧远目光仍是止水一般,脸色却已差到极点。萧胜寒再怎么眼瞎,也该知道萧远是在强忍着怒火,不愿与他发作而已。
何况他根本不眼瞎。
在萧远动火的第一时间,萧胜寒挪腾下床跪到地上,从表面上看,是十分诚恳地认错的意思。
萧远眼神清清淡淡:“陛下龙体欠安,还是回床上歇着的好。”
萧胜寒道:“无妨,您先消消气,儿臣跪这一会,没事的。”
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萧远从座位上站起,取来棉衣给萧胜寒披上,走到窗边小心将窗扇合上,又将暖炉里的炭拨上一拨。
屋子里愈渐温暖了,萧远在及膝的矮塌上落座,注视萧胜寒瘦削的身影,神态也渐复平静温和。
又过了一阵,他终于开口:“多年不见,陛下年岁见长,脾气也越发任性,越发的欠缺管教了。”
萧胜寒听得浑身起毛刺,于是膝行到萧远面前,问:“不知寺中经堂,一般怎样处罚不听劝诫的弟子?”
萧远答:“罚跪,抄经,亦或戒尺。”
萧胜寒又问:“儿臣腿疾疼痛,实在不堪久跪,且不信神佛不愿抄经,可以请禅师以戒尺责罚吗?”
萧远默了片刻,答:“好。”
<三十八>
萧胜寒叫来门外的宦官,吩咐去经堂里借一把戒尺。
宦臣应声而去,厢房内便再次空寂了——落在萧胜寒眼前的,是一片泥土夯实的地,是萧远破旧却被浆洗得干净的衣袍,是寂夜中烛光苍白的投影。
片晌,萧远问:“陛下是因为刑伤断骨,所以记恨先皇?”
萧胜寒摇头:“儿臣不曾因此怨过父皇。”
萧远敛起眸光,奇怪道:“那陛下心中之怨,又是从何而来?”
萧胜寒阖眼道: “或许正如禅师所言,不过是任性罢了。”
萧远只得叹气:“你明知自己身为九五之尊,身负着景国的千秋大业,却总放不下这些小儿心思。既然道不出合适的理由,小僧便只好替天下黎民和苍生罚你,望你今后能记住教训,少做点糊涂事。”
萧胜寒勾起唇角,似不在意地笑了一下:“是。”
不多时,有宦官奉了戒尺进来,交到萧胜寒手里。
待到房门关合,萧胜寒拢好披着的外衣,将戒尺捧到萧远面前:“请禅师责罚。”
萧远将戒尺接过了,萧胜寒悠悠地吸了口气,只觉得右手手背被萧远托住——这是一个方便动手的姿势,以前在东宫教书的先生,便曾经这样责罚过他。
啪的一声,萧胜寒疼得缩了缩手,刺痛电流般划过手臂流到心脏。不等他消化完这一记疼痛,戒尺已接连落了下来,空室里回荡起密集的声响,就像夏夜骤降的急雨,来得令人猝不及防。
只十来记戒尺,萧胜寒掌心便已全红了,连指根指腹都红成一片。烈痛一股股往心尖上冲,到底让他有些消受不住——这戒尺会打多少,会打到什么时候呢?
未知的惶恐从心底攀爬,一点点地向上蔓延着。但他既不愿意躲,也不敢开口去问,直到挨过二十来下,戒尺暂且停了,他松开蹙紧的眉,缓缓把右手收回身侧。
萧远只道一字:“手”。
萧胜寒将左手伸过,双唇动了动——他想说什么而终于没说,用一种暗含着愁绪的眼神凝眸平视前方。
又二十下,萧远停手,道:“右手。”
就这样反复两轮,萧胜寒两手各挨了四十戒尺,当萧远再次停手的时候,他发现皮肤像一层脆弱的膜,紧紧将透红的双手裹住。
又是一字:“手。”
萧胜寒迟疑了。
是真的疼,疼得整个身躯都在打颤,尽管神情仍旧镇定,眼泪却总归包不住,悄无声息地往下滑落。他用手背揉了揉眼,又将右手伸过去——手指已经无法并拢,便只能尽力地伸直一些,方便萧远打得顺手,同时他稍稍挪了挪双腿,跪得端正而僵直。
萧远托住他的手背,将戒尺贴在他手上:“你心中既然委屈,又为何不肯明说呢?想必就算先皇仍在,也决不会因为你说上两句心里话而惩罚你。”
萧胜寒仰起目光,讷讷地注视着萧远的眼睛——那是何其平静的世界,卧波无澜,无风无雨。但那平静里却又藏着多少沧海,如深渊般不可妄测。
终于,他低声开口:“禅师……您真的,永远不会再原谅儿臣吗?”
他不敢直视萧远,便只能将目光垂下,在静默中等待答案。
过了一会,他见萧远仍未说话,便又抬起脸来,锲而不舍地追问:“您允许儿臣追求皇位,允许儿臣操持军权,难道不等于允许儿臣做下这一切……如果儿臣不那样做,现在死掉的很可能就是儿臣而不是萧济宁,儿臣的母亲也将永远死不瞑目。儿臣到底能算多大的错,您为什么……就一直不肯原谅儿臣?”
萧远听他句句讲完,如同一汪澄净的湖水:“还有要说的?”
萧胜寒寡言了,摇头。
萧远手上稍稍用力,将戒尺在他手心按了按:“若是没有,小僧便继续了。”
萧胜寒猛地抽了口气,右手也跟着缩了一下——还打?!
但他极快恢复镇定,合上沾染泪花的眼睛:“嗯。”
戒尺果然又打了下来。
二十,三十,四十……力道丝毫不曾减弱,更是全没有停下的意思。疼痛不断累叠剧增,不断挑战他忍耐的极限,终于他再也忍无可忍,伴着一声凄厉的哀吟猛然把手抽回到怀里。
他哭了。
哭得缩成了一团,哭得近乎失声。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似乎再不曾这样哭过——那哭声就像夜啼的哀鸟,一阵一阵地割破静寂的夜。他一直这样哭着,直到哭尽了所有的力气,直到终于无泪可流,他终于缓过气来,转为压抑克制的呜咽。
但萧远始终是平静的,他将戒尺置在膝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看见萧胜寒哭得差不多了,他问:“现在有什么想说的吗?”
萧胜寒嗯了一声,咽下满腔咸苦的泪,摇晃着重新跪好。
“那便说吧。”
萧胜寒张了张嘴:“父皇……”
两字刚刚出口,他再次痛苦地躬下了腰,未久又撑着膝盖跪起来:“儿臣知道自己有错,知道您会生气,您要打要罚,儿臣都可以受着。就算,就算您要杀死儿臣,儿臣,都不在乎……可是,可是您既然答应过儿臣,答应儿臣永远不抛下儿臣和母亲,又为什么……为什么……”
他身体尚还虚弱,方才又实在哭得太过,以至于连话都说不尽了——好在他说到这里,话语中的含义已足够让萧远懂得。
萧远问:“说完了?”
萧胜寒点头。
虽未道尽,也已道尽,他是真的说完了。
他到底是怨过萧远的。他怎么可能不去怨呢?
他以为萧远会信守承诺,永远不离开他抛弃他,然而得来的却是一场断骨之痛、三年音讯全无。纵然得以在山中再会,他的父皇却已遁入空门,再会不如不见、生离何异死别。
毕竟身负着万里江山,毕竟身负着景国的宿命,他无法以死寻求解脱,但他心中难过又如何能减少半分?
三年里每一个团圆的节日,他总会在心里这样想着:
我把这江山守好了,父皇是不是会高兴呢?
他若高兴,是不是会偷偷回来看我?
他若看到我生病,看到我这般难过的样子。
会不会哪怕有一点怜惜?
如果他怜惜我……
是不是就会原谅我,就会回到我身边,不会再离开了?
归根结底,他的任性,他的固执,他埋在心中的怨与恨,他做的所有糊涂事。
所求所愿,都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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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段冗长的静寂,仿佛连光阴都随之停歇。
打破沉默的是萧远,他将戒尺递到萧胜寒面前,说:“捧着。”
萧胜寒打了个轻微的颤,再次用衣袖抹净泪水,伸出双手将戒尺捧在手心,高高地举过头顶。
萧远又说:“什么时候跪不住了,便早些上床休息。”
萧胜寒道一声是,萧远从矮榻上起身,徐徐地走了。
他逼萧胜寒说出心中所想,却终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他早已不再是萧远,而只是这山寺里一介僧众,明镜无尘,菩提无根,又能给萧胜寒什么回答呢?
走过一段曲折的夜路,他回到后院那间静室,面对文殊的佛像落座。静室的门扉大敞着,摇曳的烛光照亮台阶,照亮阶下未消的残雪。未久,佛经再次喃喃念起,山谷里流淌起木鱼的声音,似从西极云端来,终往东海天涯去。
<三十九>
是夜,寺中的禅师澄观,亦即是萧远的座师,来到后院静室,与萧远长谈至露重夜深。
澄观离去后,萧远回到客院厢房,发现萧胜寒竟卧在地上,似是人事不省。
确认萧胜寒只是睡着了,他轻轻松了口气,将儿子抱回床上。
他在床边立了片刻,把儿子一点一点地掖进被窝,又习惯性地摸一摸儿子温暖的额头——在过往的日夜里,他不知重复过多少次这样的动作。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却听见一声:“父皇……”
萧胜寒仍在睡梦中,他将身子翻过来,右手搭在床边,似想努力地抓住什么。
萧远轻叹着在床边坐下,将儿子的两手牵出被窝,照着微弱的烛光看了看——左手尚好,只是浮肿而已,不必几日便可以自己痊愈,而右手则积了不少淤血,整只手近乎肿得变了形,着实伤得不轻。
儿子这手着实太瘦了,手背上摸得着嶙峋的骨骼,他再次叹了一声,转而到后厨里烧了些热水,又在自己居住的院房翻出一瓶外用的伤药。
他端着热水回到厢房,沾湿了毛巾裹住儿子的右手,又用双手将毛巾护着。毛巾凉了,他再次将毛巾浸湿拧干,继续给儿子裹上。热水渐渐凉却,他便再去厨房点火烧水,换上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回来。如此这般反反复复,一直到天将明时,他给儿子两手抹上伤药,仔细地替儿子盖好棉被,这才熄灭烛火,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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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正月廿三。
清晨天光方明,萧胜寒被叩门声敲醒——长安的消息来了。
前来传达消息的乃是亲信的御前侍卫,萧胜寒坐在床头,两手掖在被子里,惺惺忪忪地听他做着汇报。
内容大抵在料想之内:左相与右相悉知他病重,特地传信让他安心养病,无须担心国事。蓝钰派来一支禁卫军保护萧胜寒周全,目前屯扎在晋阳府,不日便可上山;刘振命人送来许多人参鹿茸,听起来活像怕他补不出鼻血,除此之外还给寺院添了份香礼,感谢寺院照料萧胜寒主仆一行;徐川则给萧胜寒修书一封,又让侍卫带话说:臣下家无长物,唯忠心谏言可呈予陛下,万望陛下笑纳。
侍卫将信封奉上,呈送到萧胜寒面前。
萧胜寒只淡淡道:“放那儿吧,你可以退下了。”
于是,侍卫将信放到一旁的矮塌上,弓腰俯身退出了房门。
人刚一走,萧胜寒蠕动着下了床,朝着信封扑腾过去——他两手一只肿得像包子,一只肿得像馒头,一只鲜艳灿烂,一只五彩斑斓,简直比春天的花丛还要吸引眼球,又怎么可能当着侍卫的面伸出来呢?
但不管笑不笑纳,这信是必须要看上一眼的,万一其中有不可告人的内容,万一又落到萧远手里,他的手到底还想不想要了?
未几,他叼着信回到床上,肉虫般蠕进被窝。
两手实在握不住东西,便用手腕夹着信封,将信的封边咬开。
信纸露出一道边角,然而他又尴尬了——他的十根手指竟没有一根能动弹得了,能够把信纸从信封里取出。
于是他把信封揉了又揉搓了又搓,正当他急得满头是汗犹豫着要不要毁尸灭迹——木门吱呀被人推开,萧远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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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萧胜寒将信抱在怀中,活像护着他的命根子。
萧远道:“勿论信中写了什么,小僧不怪罪你。”
萧胜寒问:“真的吗?”
萧远:“出家人不打诳语。”
萧胜寒将信交给萧远。
接下来的片刻,他再次见证萧远的脸像乌云般阴沉下去。
萧胜寒瑟瑟地提醒:“您,您说了,不怪罪儿臣……”
萧远从信纸上抬起目光,不着轻重地看他一眼。
萧胜寒打了个寒噤,不自主地缩进床角,警惕地把那张信纸望着。
又过片刻,萧远将信收拾妥帖,平和地问:“手上还疼?”
萧胜寒点头:“嗯。”
“腿呢?”
大概是感受到萧远的善意,萧胜寒暗暗松了口气:“已经好多了。”
萧远道:“那便去墙角跪着。”
<四十>
大概便是从这天开始,萧胜寒发现,他的父皇又有些变了。
尽管仍显得冷漠疏离,尽管仍有些不近人情,但比起前几天来说,总让他觉得和记忆中的父皇更贴近了一点。
至少在罚跪这一点上,是真的非常非常贴近了。
因为徐川的信,萧胜寒被罚每日跪省。这简直就和当年分别前那段时间别无二致。若真要说有什么区别,那也只能是他身体大不如前,罚起跪来也更加难受百倍。
面对着眼前灰白的土墙,面对着墙上剥裂的石灰,萧胜寒不禁又想起当初的哀叹,顺带怀念起萧济宁来了。
好在,体谅他两条小瘸腿,萧远只让他每日午后跪上一个时辰。
这种拖泥带水的责罚并不见得轻松,萧胜寒每日跪墙角,总觉得日子修远得看不到头,好又好不起来,差也差不下去,就像脖子上架了把砍刀,明明随时可能劈下来,却又总不肯给人痛快。
到第三天,他终于忍不住了。
中午喂过饭后(他手上还有伤,饭自然是萧远喂他吃的),萧远便坐到矮塌上念经。萧胜寒从床上下来,沿着屋墙挪到墙角,面朝土墙站上一阵,又挪到萧远跟前跪下。
他唤道:“禅师……”
背对着一窗明澈的山景,萧远缓缓掀起眼皮:“嗯?”
萧胜寒说:“儿臣知错……可不可以不要跪了……”
萧远将他打量片刻,从他额上的毛看到他抓着衣角的手:“真知道错了?”
萧胜寒赶紧点头。
“回去肯好生娶后纳妃了?不做劳什子荒唐事了?”
不管以后做还是不做,萧胜寒当然要点头。
萧远淡淡道:“知错便好,继续去跪着。”
不到一刻钟,萧胜寒再次来到萧远面前:“禅师,我,儿臣腿疼……”
萧远问:“手呢?”
萧胜寒左手揉着右手,只觉得手心扎着千万根针,未散的淤血更是硬得像石块一般。
所以他只能实话实说:“也还疼。”
萧远又道:“你既然知道疼,又为何做事这般不较后果?难道你的子民们就不会疼了?难道朝中的臣下就不会疼了吗?”
萧胜寒直犯嘀咕:“他们逼儿臣娶皇后,又不准儿臣挑自己喜欢的,说是为儿臣招贤纳淑,选来的女孩子却个个长相堪忧……儿臣不过咋呼要把她们绑去馆子卖了,也没真这么做啊,这不半路拦下了嘛……”
“行了。”
萧胜寒蓦地睁大眼睛。
“既然你这么想挨打,小僧怎能不成全你呢,去取戒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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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过后,萧胜寒站在床边,撅着屁股吃戒尺。
这主意还是他自己提的,他的手实在痛得厉害,怎可能还受得了萧远不计数目、打哭为止的戒尺呢?而僧寺里的床榻比寻常要矮,不这样弓腰伸腿地站着,着实也不方便萧远下手。
但这站姿真是够羞耻,轩窗的窗缝里透来凉风,拂在腿上是道不出的悲凉。而那戒尺一下下击打在臀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惹出恼人的痛意,更让这种悲凉的感受如浪潮起落、不解不休。
没过多久,萧胜寒挨得脑门发热,忍不住说了一句话:
“爹,您既然不肯认寒儿,为什么还总是打寒儿呢?”
不吃饭要打,不娶媳妇要打,跪不住了也要打。
说错了话要打,做错了事要打,来一封信便是一顿打。
这可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四十一>
在那个瞬间,萧远向来平静的神情,明显而剧烈地颤了一下。
手在半空顿了顿,终于将戒尺放下:“起来。”
萧胜寒似乎没有听见,断断续续抽噎个不停,叠着旧伤的双腿在抖,青紫斑斓的臀也在抖,但无论再怎样抖得厉害,他的手臂都那样直直地撑着,像在等待着戒尺的到来。
啪!
这一记打得不重,萧胜寒打了个激灵,小心地回头打望:“禅,禅师这是打完了吗?”
萧远道:“念在你及时悬崖勒马,小惩大诫,下不为例。”
就算悬崖勒马,也还是被打了嘛!
萧胜寒悻悻地垂下脸,顺从地跪回地上,扯一扯衣摆遮住羞处,闷着鼻子嗯了一声。
屋内又静了,几只山鸟在远方雀跃,清脆的啼鸣宛转空灵。
历经一阵悠远的神思,萧远坐回到矮塌上,问道:“你身体业将痊愈,再过几日,是不是该下山了?”
这话带着送客的意味。
萧胜寒跪行到萧远面前,答:“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月初儿臣便会下山,以后,怕是难得再来五台山拜会禅师。”
这些天来,他总是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仿佛只要他不主动去想,这一天便永远不会来临。
但其实,萧远和他都很明白,他终归是要走的。
离别的时期不会太远。
长安城还在等他回去,举朝的臣民还在等他回去,大景国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在等他回去。忙乱如他这样的人,若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哪里敢在五台山耽误上大半个月的时间?
捅破这层薄纸,萧远丝毫不见感怀,只平淡庸常地道:“你这般样子,如何让人放心得下。”
萧胜寒撇开眼神:您这三年不是一直都很放心……
不知是听见他的腹诽,还是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什么。萧远轻轻一哂,又道:“不若还是去跪着吧,你也只有跪着的时候,勉强能安分上几刻时间。”
说完这话,他便起身离开了——他得去找点事做,再这样下去,怕是又要忍不住对萧胜寒动手,又要积下多少无妄的罪业。
下午的时光便这样过去。
阳光渐渐西斜,雾霭从山顶流泻下来,终于将近处的峰峦遮掩。
远天是成片的晚霞,分明红得醉人,却分毫不肯施舍温暖。
晚风一拂,便让人觉得冷:萧远砍过最后一批柴禾,才想起多久没见着萧胜寒,不知他是否有好好在房间里呆着。
他放下柴刀,从后院回到客院,推开厢房的门扉,便瞧见萧胜寒仍在墙角跪着。
单薄的身板挺得僵直,乌发随性地披散落下,别是一番寥落寂寞。
萧远难免深吃了一惊,赶忙上前将人抱到床边,拍去泥尘扶到床上坐好,铁青着脸将人打量一番,又沉默无言地给人揉起了膝盖。
萧胜寒分明有些委屈颜色,被萧远这样一抱一揉,很快便如天边的一抹淡云消散。在萧远察觉不到的地方,他竟微微笑了笑,带着些许惬意和释然。
未过多久,他挪蠕着侧身躺下,心中又开始犯嘀咕——明明屁股上伤得更重,为什么父皇只顾着给他揉膝盖呢?
萧远这才看到他臀上的伤:那伤处已经积了血淤,紫青的隆肿足有二指高。
于是一面叹着气,一面烧水取药忙上忙下。好是一阵折腾过后,他终于把儿子收拾妥当,安安稳稳地搁放在床。
随后他又转身出去,从厨房端来药碗,就着调羹喂儿子吃药。
两个人始终不曾说话,仿佛演着一出默契的哑剧:萧远是累死累活的主演,萧胜寒是戳一下动一下的道具。
吃完药惯例有枣糕,萧胜寒酸得泪水横流,终于忍不住开口:“禅师……这,枣糕,实在是太好吃了……”
枣糕又做了新的,满满一大包,眼瞅着几个月都吃不完。萧远将剩下的枣糕包裹妥当,压在床头两封信上:“小僧给你做得有多的,下山的时候记得带走,可以留着慢慢吃——你回了长安,自有太医院供你养你,也用不着这些山野偏方了。”
萧胜寒张了张嘴,眉头间褶皱隆了一小会,终于破涕为笑地点头:“嗯。”
<四十二>
二月初一,两拨侍卫分别奔往长安和晋阳,把消息传给每一个关心萧胜寒去留的人:陛下将在三天以后的二月初四离开五台山,启程返京。
越是临近分别,越是难以割舍。自从春日渐暖、能够出门行走,萧胜寒便像一条尾巴似地,半刻不离地把萧远粘着。
萧远在泥田锄地,他便提个篓子捡拾荒草;萧远在后院浣洗,他便帮着取水晾衣;萧远往山腰的溪流挑水,他便一直跟到下山的小路边,抱着拐杖坐在台阶上等。
清晨云霭渐渐散开,明媚的朝阳洒满山林,萧胜寒环视四周奇景,心里总有些未名的空落。
真的就要走了吗?
父皇虽不肯对我笑,虽然还不肯原谅我……但看得出,他到底是舍不得我的……
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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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二月初三终于来了。
过了这一夜,萧胜寒便要动身下山。
在萧胜寒的强烈要求下,萧远与他在食堂吃了顿斋饭。
僧人们吃饭极有规矩,捧着碗、执着筷、只挑面前的菜,吃饭时一语不发。
萧胜寒也只能讲规矩,皱着眉眼闷头吃。
尝过唯有的两道菜,筷尖在桌上游了一圈,萧胜寒将碗筷放下。
这……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东西……
他又把桌上的饭菜看了一遍,企图从中找出能下口的东西:豆腐煮得又酸又咸,还一股子齁人的豆腥味;土豆压根就没煮熟,拿酱油拌一拌端上桌,合着也能算是道菜……
而这碗里的饭,它,它,它居然是泥巴色的!
这饭没毒?这饭能吃?!
萧远坐在条桌对面,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萧胜寒低声道:“儿臣去外面等您……”
萧远道:“米是陈米,但没有毒,陛下不必担心。”
旁近的僧人应该听得见他们的话,但没有任何一个做出吃饭之外的动作,连目光都不曾偏移半寸。萧胜寒左右看上一看,只觉这些和尚饭吃得和念经似的,活像要将他奢靡的灵魂剥出肉体、超度升天。
萧胜寒只好再次端碗——菜是绝对吃不下了,至于饭,只需要把眼睛闭着,勉强还能吞得下去。
一碗饭后,他离开餐桌,走到院中的榆树下呆着。
上一次看到榆树,还是在紫玄宫的偏殿外,那时正值入冬时节,榆树上的叶子已落光了,他从榆树下挖出传国玉玺,抱着那方镂金的木匣哭了好久好久。
眼前这株却正发着芽,隐隐透露春来的绿色。
夕照的晚霞里,萧远走出食堂,来到他身畔。
“陛下站这里不嫌辛苦?回去歇着吧,小僧还须去经堂诵经,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萧胜寒缓缓转身:“禅师,儿臣想跟您说个事。”
“儿臣这几天上下索思,总觉得五台山路途遥远,以后若想见您实在不太方便。”
“儿臣已经传命下去,让工部着人在长安城修一座香积寺。前日儿臣和澄观大师礼佛论道,恳请大师去香积寺主持工作,大师欣然答应,还说要让禅师随他一同前去。”
“寺庙选址就在南城,与紫玄宫隔街相望,想必禅师会喜欢那个地方。”
话到这里,萧胜寒稍稍歪起脖子,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如果您不肯和大师走,儿臣就只好另想办法,请您和儿臣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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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史有载,正历四年正月,圣宗皇帝萧胜寒至五台山礼佛,及归,尊佛教为国教,扩建五台山灵鹫寺,并赐名曰大华严寺,更于长安城内兴建寺院,以表向教之心。
后世对这一事件多有考究,衍生出诸类繁多的演绎。有民间的史家认为,萧远并未于乾元十四年驾崩,而是去往大华严寺剃度出家做了和尚。这一说法笃信者甚众,乃至于成为人们普遍认可的真相。
然而后世无人知晓的是,当萧胜寒从五台山归来的时候,一同下山的人群里,还跟随着萧远落魄的身影。
与恩师一夜促膝长谈,萧远终选择交还僧碟,与萧胜寒一同返回长安。
佛尚且解不了因果轮回,他如何能躲得了一生一世?
到底孽缘未了,到底超脱不得。
<四十三>
因为萧远不愿乘龙辇,萧胜寒便和萧远同乘一辆四匹马拉的小车,跟在一行车马的后面。
车厢里,萧远手握佛珠盘膝而坐,阖目冥思着什么。
萧胜寒问:“爹,您回去过后,还住紫玄宫么?偏殿一直给您留着,还是当初那样,什么都没动,连您走的时候忘带的箱子都还放在殿门外头。”
萧远微微睁眼:“老夫让清影帮忙置了宅子,不劳陛下挂心。”
萧胜寒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那时陛下还在病中,老夫便让他回长安传信,顺便留在长安等候消息。万一陛下有个三长两短,老夫必然要回一趟长安,没得个落脚处又怎么能行呢?”
“后来陛下转危为安,清影回信说已找到暂时的居所,老夫便让他在长安等候陛下归去,而后再返回五台不迟。如今来看,他应当会和老夫一起在长安定居。”
萧胜寒默了。
这几日他一直纳闷,为什么林清影去了长安就不回来了。
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这时,萧远瞟他一眼,冷声道:“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只能以先皇为父,老夫一介庶民,受不起陛下这般称呼,爹这个字,以后万不可再叫出口了。”
萧胜寒愣了愣:“那,儿臣可以叫您父皇么?”
“不行。”
“父亲呢?”
“也不行。”
萧胜寒大感困惑:“儿臣到底该怎样称呼您呢?”
萧远道:“老夫萧远,你直接叫名字就行。”
萧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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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萧胜寒又问:“后宫那几位娘娘现在都在长安,您这次回去,要去见见她们吗?”
这下轮到萧远吃惊了,他蓦地抬起眼来,注视萧胜寒眼中的倒影:“她们……都在长安?”
萧胜寒答:“是,当年骊山地震过后,儿臣便将她们请回长安,安置在三弟的晏王府上。除了燕妃前年去世,安昭容、徐昭容,还有那几位婕妤才人,她们都还活着,儿臣……并没有难为她们。”
眼前晃过一缕熟悉的身影,萧远又问:“燕儿,她去世了?”
萧胜寒又答:“她牵扯到当年母亲的案子,儿臣确信她手染罪孽,便命人将她处死了。”
“你母亲的案子?”萧远想了半天,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你说湘语的死?是由她们造成的?”
两个人尴尬地互看了一眼,萧胜寒点头:“是,儿臣登基过后,历经三年翻查旧案,确信她们……”
“当年大理寺连夜查案,认定你母亲是自尽身亡,老夫一再反复确认案情没有疑点,你当时不信,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
听他此言,萧胜寒却只冷冷一笑。
当时的情形如何,他怎么可能会忘呢?
他从北疆策马归来,只看见白幡孝布寒风里肆虐飞卷,母亲躺在冰冷的灵柩,未瞑的双眼里仍带着怨恨与执念。
听闻大理寺的裁断之后,他磕头磕得几近流血,只求萧远允许仵作验尸、重新探查母妃的死因。
人生唯只那一次,萧远拒绝了他。
后宫妃子怎容外人染指,况且纵然没有验尸,大理寺给出的证据也已足够严谨了然。
萧胜寒何其绝望,除了目送母亲被入殡归葬,竟是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段时间萧远怕他伤心,每日下朝之后总会来一趟揽霄阁,陪他长坐到深夜入眠——那时他不说话,萧远也不说话,两个人就那样坐在屋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恰如现今这般的相对无言。
车轱辘滚出的碌碌声里,萧远又将萧胜寒看了一阵,仿佛在端详一个未曾见过的陌生人。
“每次说起你母亲的事,你总会是这样的表情。”萧远的语声缓和下来,凭空多生了几许怀伤:“先皇在世的时候,当真亏待过你们母子吗?那些女人虽然妇人心胸,但先皇姑息过她们,纵容过她们伤害你和你母亲吗?如今济宁死了,承吉也死了,你做上了皇帝,你的母亲成为了太后,你终于得到了所有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还非要赶尽杀绝……”
“萧,萧老前辈!”
萧胜寒截断了萧远的话,梨木拐杖被他抱在怀里,抓出刺耳的声响。他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尽可能平静地说道:“儿臣知道,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您总是公平地看待儿臣和皇兄王弟,哪怕儿臣的母亲出身低微……但母亲她怎么可能是自尽呢?她当时刚刚知道我寻到哥哥的消息,她应该在高兴地等待我们回去!她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时候选择抛下我们?!”
萧远只注视着他,神情里的冷漠不断生长着。
“就算母亲真的死于自杀,那些女人就是无辜的吗?!你知道母亲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知道在您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女人是怎样对待儿臣和母亲的吗?她们说母亲出生在烟花柳巷,说儿臣是野外捡来的杂/种,还有更多不堪入耳的话语。母亲终年以泪洗面,觉得是她连累了您和儿臣,乃至于在遭遇不公的时候都不敢去向您求个公道。儿臣如今向她们寻仇,也是她们自找的结果!”
道完这一大番话,萧胜寒竟未忍笑了起来——这是一种来自胜利者的笑,是复仇者看见仇人鲜血、发自本心流露的快意。
也许是考量到萧远的心情,他很快将笑容收敛干净,又变得森冷而漠然了:“儿臣明白您的立场,但对于燕妃的死儿臣拒不认错。您若觉得生气,等回长安再罚儿臣便是。”
萧远听得连连摇头,一声无妄的长叹后,自言自语般说着:“若不是因为知道这些,怕你们母子心中委屈,先皇当年,又何必事事都向着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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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迟来对话,竟成了父子二人旅途里最后的交流——接下来的几天,两人虽仍同乘一车,仍在一张桌上吃饭,但彼此间却像隔一道无形的墙,怎么都凑不到一块了。
当然,只要不提到母亲二字,萧胜寒对萧远必是毕恭毕敬的:进则俯首帖耳,出则恭顺礼让,即便如今身居帝座,当和萧远站在一起时,他也必会向后避退半步,始终保持在萧远的从位。
对于萧远与日俱增的冷淡,他也在努力习惯和接受。经历这么多事,萧远竟还愿意跟着他回来,他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
但他并不知道,萧远之所以跟他回来,完全不是出于本意。
其中原因,除却实在躲不过孽缘、不得不顺应天命,多不过是怕他心愿不成,反而对寺里僧众和林清影狠下毒手罢了。
一路再不多话,四天后回到长安,正是春风裁柳的时节。
人面桃花、莺燕对啼,耳畔车马铃声交织出悦耳的韵律,萧远掀开车帘,渺渺地往外瞧上一眼,又将帘布合上。
林清影一早候在城门,远远瞧见仪仗的龙旗,打着响鞭飞驰而来。
见到萧胜寒时,他在马上轻轻一笑:“你总算活着回来了。”
萧胜寒撩开车帘,也对他一笑莞尔:“是,我回来了。”
林清影翻身下马,又对车厢礼道:“前辈,清影已经将布政巷的宅子收拾妥当,您是要随胜寒进宫,还是?”
萧远在车内道:“不进宫了,我们走吧。”
<尾声>
这日以后,萧远和林清影在布政巷住下。
生活又回到安稳的轨道,就像早已在那里的样子:萧远日日在家收拾庭院花草,林清影则在京兆府谋了个官职,白日四处奔波,挣些零碎的钱银贴补家用。
但萧胜寒没有住在这里。
那日初来布政巷,萧胜寒抻着脖子左看右看,拐杖在石砖上敲出得得响声,活像一个刚搬来新家的孩子,容颜里尽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然而萧远却对他说,你是皇帝,皇帝应该住在皇宫,小舍只有两间房,你再过来住,就显得窄了。
萧胜寒蓦地落寞了。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而向萧远告辞,独自回了紫玄宫。
萧胜寒终归是忙的,每日从早忙到晚,一年从春忙到冬,难得有个空闲的时候。
若有空闲,他便来布政巷蹭一顿饭。
萧远不肯收他的钱银,他又不好意思吃白食,是以每次过来,他都会顺便捎带些东西:吐蕃贡来的西瓜,江南织造的绸缎,吃穿用度应有尽有。而但凡听到萧远有什么需要,他也总会记在心里,隔日便遣人派送过来。
但萧远从不领他的情。
东西堆放在大门外,过往来客可以随意拿走,连弃如敝履都谈不上——敝履好歹是用过的旧物,好歹也被人珍惜过,而萧胜寒送来的东西,他连看都不会多看两眼。
久而久之,萧胜寒便不再带东西来了。
回家的时候也日渐少了。
倒不是他不想回来,只是工作越来越忙,哪还能容得下他每天往返城南城北,就为了吃上一顿晚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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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安的第二年,萧胜寒成婚了。
大婚固然隆重,萧远却并没有出席,连迎接凤鵉的仪式都未去看上一看。街巷外金鼓铜锣,他在家烧香礼佛,在他身后的空庭当中,金秋的叶子打着旋地往下飘落。
那日林清影从婚宴上回来,难得多嘴地说了一句:“前辈,胜寒毕竟是您儿子,您真的……”
萧远坐院子里喝着粥,在他面前的墙顶上,一弯皎月如阴钩般挂着。
他的神情就如月光般浅淡:“老夫的儿子早没了,他娶他的媳妇,关老夫什么事呢。”
婚后恰赶上中秋,入夜时分,萧胜寒带着媳妇一起回家,手里还提着盒媳妇亲手做的月饼。
他吃了个比西瓜还大的闭门羹。
隔着紧闭大门,萧远冷声道:“既然成了婚,紫玄宫才是你的家。这等节日不在家呆着,跑老夫这里来做什么?”
说完话,他转身进了内屋,熄了灯火。
他坐在寂寥的夜色里,凝望着窗外一轮圆月。
黑暗掩去了他的失惶,也掩去他眼角残留的泪,秋风扫过满地落叶,掀起冥河外孤魂的哭声。
庭院外,林清影偷偷给萧胜寒开了门。
灯笼的光昏昏黄黄,恰好映上萧胜寒满脸泪花。
林清影刚想让萧胜寒进屋,萧胜寒却攥紧媳妇的手,低声说:“走吧,我们回去。”
这日以后,萧胜寒再未来过布政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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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林清影成了家,追着老婆去了外地。
萧远终归是寂寞的,闲来无事,便去香积寺礼佛念经。
再后来,萧胜寒给他带了个孙子。
他到底还有那么些牵挂,隔三差五进一趟宫,确认孙儿长得还好,有那么几分人君的样子。
即便是去看孙儿,他也总像个外人似的,从不主动和人交流——倘若碰上萧胜寒在,那就更是疏远了,远远打个照面便走,唯恐多留了哪怕半刻。
再再后来,萧胜寒死了。
倒是不怎么突然。未知从哪年起,他的身体便越来越糟——先是胃口欠乏,再后来便是断断续续地呕血,时常胃疼到抽搐痉挛,乃至终于一病不起。
萧远每每进宫,也只径直去瞧孙子一眼,从未起意前去探望。
一直到临别前夜,小孙儿找到了布政巷,哭叫着叩开小院的门——由此,他没有逃过这最后一面。
萧胜寒高卧在龙榻上,苍白瘦削得更甚当年,唇角微微含笑,怀中抱着只素白的包裹。
萧远到来的时候,他才刚刚落气不久。
刘太医守在床畔,只叹息说:陛下本来痼疾在身,这几年宵衣旰食日夜操劳,能活到这个岁数,实在已经是老天开恩。
小孙儿和皇后在一旁哭,哭声惨烈得不忍细听,然而萧远却似根本听不见,只缓步走到床边,疏淡远离地站着。
他站了片刻,目光触及到什么,将萧胜寒怀里的布包取下。
那是一包没有吃完的枣糕。
枣糕已存放了多少年月,被他的主人精心收藏,一块块一粒粒剔透分明,甚至还闻得见五台山上雪后的清香。
萧远将包裹放回原处,轻轻叹上一声,终是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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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胜寒死后,未到八岁的小孙儿登基。
刘振早已告老还乡,蓝钰领兵镇守在北疆,朝中还认得的重臣,似乎便只剩下一个。
于是,萧远与徐川见了一面。
留下几句身后的嘱托,言上几句未尽的慨叹。其后他离开长安,孤身一人回到五台,重新做回了和尚。
【番外·唯有黄泉客 冥冥去不回】
雾色很浓,松林里溢散着草露的气息。
五台山的每一个清晨皆是这样:无论晴,无论雨。
路是松软的,铺满了松针便不觉得泥泞,草履踩在上面便有轻微的咯吱声,这声音伴随着萧远一路走着。
“爹。”
停下脚步,回头便看见萧胜寒跑了过来:他穿着一身干净的布衣,眼眸里有着淡淡如水的明澈,乃是印象里的十七八岁、他一生中最为明媚的模样。
萧远道:“你怎么来了。”
萧胜寒停在距他三尺远的地方,喘着气道:“阿娘说山路不好走,怕您年纪大了闪到腰,让胜寒来跟着您上山。”
萧远点了点头,说:“下过雨,路滑,你自己也小心。”
脚步声便多了一层,重重叠叠地走向前方。
山野静寂,时而有滴水从叶梢坠下,啪嗒。
“爹。”
萧远拨开挡路的枯枝,迈上一块突兀的石头,回头伸手向萧胜寒:“嗯?”
萧胜寒站在石头下,神情傻愣愣地:“您还生寒儿的气么?”
萧远没有答他,只说:“上来。”
萧胜寒借着萧远的手,笨拙地爬上了石头。
萧远放开了他,继续往前走:“你怎么每次都问这个问题。”
萧胜寒在原地站了站,又甩开步子跟上来:“爹……”
蓦地发现什么,萧远停下脚步。路旁的松树下生着丛酸枣,他绕到酸枣树旁,弓下苍老的身子,一粒粒撷取翠绿的枣儿。
萧胜寒跟过来帮忙,指尖碰到小枣的瞬间,就那么轻飘飘地穿了过去。
他又戳了戳树枝,眸光颇有些不可思议。
这傻孩子,连自己已经死了都不知道吗。
六年,六年了……
萧远看他一眼,叹着气说:“呆那别动,你爹能行。”
萧胜寒只好站着,两只手互相捏来捏去。
小树就挂着那么几粒枣,萧远一一摘取下来,凑一把扔进背后的篓子:“你记不得了吗?最近这两年,你总是跑到你爹梦里来,每次都这样问,问你爹还生不生你的气,问你爹原谅你没有,唉。”
话刚说完,矮树上枣儿摘没了,他继续迈步向前走。
萧胜寒跟他走了一大截路,才似终于找到些勇气,低声问:“爹,您前几次,都怎么回答寒儿的呢……寒儿记不得了……”
萧远道:“每次回答了你,不管答什么,你便不见了。今天你爹不答了,你别急着走,再陪你爹一会。”
前方的雾越来越浓,山路也愈发难走,没走两步他便会回头看看,确认萧胜寒还跟在身后。
兴许是想起什么,当中一次回头,他发出一声低沉的怅叹:“哪有那么容易忘掉啊,早知道忘不掉,当年便不躲着你了。多不过找根房梁吊死自个,总好过让你郁闷伤心,年纪轻轻的就没了。”
萧胜寒像是吓了一跳,脚步顿了顿:“爹,爹您说什么?吊,吊,吊死?!没、没了?!”
萧远失笑道:“可不是,那年你两个兄弟去世过后,你爹天天都想着要自杀,还想拉着你一起上吊。那顿打你还记得?你爹那时候想啊,你要是给打死了,你爹把后事安排好,给大景国找个靠谱的主人,然后就跟着你到地下去,未准还能赶上你兄弟几个,好好和你们理论理论。”
他又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说:“可后来你活过来了,你爹也没那么想死了,所以才来这五台山出了家。”
萧胜寒听得二愣二愣地:“爹,您在说什么呀,什,什么打死,好好的为什么要自、自杀,娘、娘还在等我们回去呢,今晚上煮得有鸡蛋粥,您可喜欢的……”
萧远停下脚步,不无感怆地摇着头。
每每在梦里见到的胜寒,半点没有称帝之后的冷酷果决,像是永远活在十七八岁,活在他母亲去世前的年月。
那时的寒儿可是多乖啊……
萧胜寒跟到他身后,手里抱着簇不知哪里捡来的柴禾,不解地唤道:“爹?爹您怎么了?”
萧远转脸看他,眼角微微带起柔和的笑:“没什么,你爹老了,记性不好,老是忘了你多大了,你今年多大了来着?”
萧胜寒眨了眨眼:“胜寒前天刚满十七,阿爹还给胜寒祝生来着,怎么这么快……”
他咽了口唾沫,偷偷往天翻了个白眼,又道:“没,没事,爹爹有什么事记不住,寒儿帮您记着就好。”
山里起了风,浓雾随风翻卷着袭来,路已快要看不清了。
好在这是梦,倒不觉着冷,萧远转头过来,不无担心地问:“你身子不好,吹得这风么?我们早些回去?”
萧胜寒摇头说:“没事,没事的,爹爹不是要去给娘亲买药吗,前面就是黄泉镇了,要不是您捡枣儿耽搁时间,早该到了。”
萧远唯诺着应道:“哦,哦,好,我们走。”
风来得甚急,去得也甚快,风停的时候,浓雾也跟着散却。
眼前便又是另一幅画卷:墨翠的山峦高耸入云,山坳里檐瓦起伏成片,乃是一处残破古旧的小镇。天是阴霾的,通向小镇的路弯拐参错,道路两旁幽林祟祟、令人悚然。
萧远一步步向前踩着,全没有在意四周的景象,心想这梦可真长呢,要能一直这样做下去,可该有多好……
忽听得一声怯怯的:“父皇……”
萧远醒了个神:“诶。”
回头看去,萧胜寒似遇到什么难题似地,搓着手在两步外站着——他手里的柴禾不见了,衣服也换作绫罗绸缎的明黄帝服,头上还戴着珠玉旒冠。但容貌仍是年轻的,只比方才褪去些许稚气,看似二十来岁的样子。
“怎么了?”
萧胜寒低埋着脸,纠结道:“儿臣,好像,好像想起来了……”
萧远难免奇怪:“什么事?”
萧胜寒向前走了一步,走得离萧远更近了些,伸手指着山下的小镇,说:“那里是黄泉镇,儿臣,儿臣不是要跟父皇去买药,儿臣,是要去投胎了……”
萧远蓦地一惊:“你——”
萧胜寒摇着头,眸光混混浊浊,内里尽是凄苦的哀求:“您现在还恨儿臣吗?您要不恨了,儿臣才能安心走……”
萧远本想应承他,喉头却像被棉花塞住,发不出声音。
良久没能得到回答,萧胜寒神情里失落更甚,脸色也愈渐苍白下去:“有些事,真是求不得,求不得……”
他越过萧远,独自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唤一声:“父皇……爹。”
萧远张了张嘴,应道:“诶?”
“求您,下辈子,还做寒儿的爹爹,好吗?”
萧远迟缓地点着头,只觉得浑身上下不听使唤,手动不得,腿抬不开,半天都没把一个“好”字说出来。
眨眼间山海斗转,眼前唯剩下纯粹的黑暗,远处的山,山谷里的小镇,蜿蜒的路林立的树,还有萧胜寒,全都淹没在黑暗的视野里,再也不见。
他只觉浑身空荡荡的,知觉一点点消退殆尽,仿佛连灵魂都离他而去。
但他仍听得见那柔淡如风的回音:“下辈子,还做寒儿的爹爹,好吗?”
还做寒儿的爹爹,好吗?
终于,连这最后的声音都消却了。
六十年生死沉浮,终归于山河永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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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严寺僧房后的静室,乃是僧人们闭关清修的地方,向来罕有人至。
遗体被人发现的时候,萧远已离开人世整整三日。
他枯坐在文殊的台座下,手里抱着只素布包裹,老瘦的身躯佝偻着,神态很是安详。
【番外完】
又修了一下结局,没有做大的改动,斟酌了一下某些细节,稍加笔墨诠释萧胜寒最后与萧远决裂的过程。
应该不会再做改动了,除非全文大改(妈的我老是立flag,但愿这次不要成真)。
欢迎大家去戳新文浮生梦,传送门https://tieba.baidu.com/p/5327649644?pn=1
萧远重生到柳湘语死的时候,重新开始调教儿子们(敲黑板,是调教儿子们!)的故事。
本来打算当番外写了,想了想可能会有点长,还是另开一文好了。
我会一路向着全程发糖而努力,请为我加油!
冒个泡宣传一下即将部分完结的新文
亲老师乖学生暖萌大甜文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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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所有的人都告诉我你们看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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