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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东逝水(古风父子)[第2页] |
作者:夜过天微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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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听闻徐川的话,萧远和蔼如一片春风,他在春风中安慰吓得半死的刘振,又在春风中感慨太子主意多朕的确老了、科举的事不如容后再议,最后他还将就着一脸春风,煦煦荡荡地把人拂走。 徐川和刘振前脚出门,萧远转头问林清影:“清影,以你如今所见,你觉得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了,这里须多说两句。关于为何林清影会和萧远粘在一起,这事还得从前日的刺杀一事说起。后世的史书上写着,揽霄阁暗杀事件之后,萧远林曾与林清影有过一夜长谈。当时他们到底谈了什么、林清影如何与萧远一笑泯恩仇又如何达成一致对外的共识,一直是个未解的迷团。 如今林清影有了个新身份,他是重组后的飞龙卫——“翼卫”的新任首领。他和萧远之间,也已算得上一半君臣之谊,一半忘年之交。虽然林清影心中仍长着疙瘩,但这疙瘩和萧远无关,更多是在埋怨他自己曾经的鲁莽和狭隘。在如何关爱他们共同的亲人——太子殿下萧胜寒上,这两人更是达成了节节攀高的共识。 那么,他们共同的亲人在林清影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林清影面色阴沉:“**。” 萧远叹气:“你莫要侮辱**,他分明**不如。” ------------------------------- 桐木隔墙的另一边,萧胜寒抬高脖颈,仰观西墙上笔力遒劲的书法。 “知足自戒,知止安人。谦冲自牧,慎始敬终。” 他的脸色极为苍白,冷汗浸满了鬓额,时而汇聚成水珠落下。 这时林清影进了内书房,他对萧胜寒道:“陛下请殿下出去问话。” 抬起膝盖的瞬间,萧胜寒霎时眼前一花,险些痛得惨呼出来。 他死咬着下唇压住呻吟,凭借手臂的力量移动到墙边,再扶着墙一点点起身站立。足足费了两盏茶的功夫,他终于从内房磨蹭到萧远面前,再次跪地下拜:“儿臣参见父皇。” 无人注意地,萧远眼眸里闪过些许不忍——就算在他眼里,萧胜寒一直在与他逢场作戏,可不管再怎么做戏,萧胜寒毕竟是他的骨肉,骨肉受苦,他又怎么能不动容呢? 不过瞬息间,他又变得冷漠了。 许久之前的他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济宁能有胜寒一半的顺从,承吉能有胜寒一半的沉稳,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景象。 他虽将太子之位给了萧济宁,又对萧承吉恩宠有加,然而在兄弟三人之间,他内心最看好的、于无形中最偏袒的,无疑是活到最后的这位。 可惜,当他意识到萧胜寒本性的无情冷血,着手拔除萧胜寒那些遮天蔽日的羽翼之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萧远问:“这一上午,有没有反省出什么成果?” 萧胜寒跪直了身子,答:“虽然推行科举势在必行,举荐与内推的旧制却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儿臣以为,可以加强吏部的人事考核,让行政有功的官员根据其功劳大小获取一定的举荐名额……” 也许因为的确反省深刻,萧胜寒一开口就似悬河滔滔般根本停不下来,萧远刚听过开头,赶忙吩咐身边的宦官:“取纸笔,把他说的记下。” 约是大半刻钟后,萧胜寒才总算对发言做了个总结,道:“儿臣所想便是这些,烦请父皇指正。” 萧远瞅了眼桌案上堆叠的笔录,似乎有些满意,又似乎有些哭笑不得,他挥手道:“文不对题,下午继续。” 那一瞬,萧胜寒心头哇凉哇凉。 他本想开口唤一声父皇,想想还是罢了,于是他又僵直地起身,跛着脚回到内书房里,继续他的面壁思过。 这一跪便跪到了酉时,整整五个时辰,萧胜寒粒米未进滴水未沾。 萧远又将他唤了出去,问他反省得如何。他张了张嘴,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萧远赐给他一杯茶。 一杯茶,一车薪,聊胜于无。萧胜寒喝了茶,本已经麻木的肠胃蓦地一阵痉挛,活似要将他整个人都拧成一团死结。好在他有所防备,死攥着拳头忍了几息时间,待到那痛劲过去,这才斟酌着陈述:“儿臣有负父皇重托,于朝政之事率直妄为,儿臣……” 萧远打断他:“你真不知朕为何罚你?” 萧胜寒闭眼,略一点头:“知道。” 萧远又问:“错在哪里?” “儿臣真的身不由己,就算再怎么错……”萧胜寒抿了抿下唇,艰难道:“就算再怎么错,也绝不是儿臣本心的意愿。儿臣和皇兄、王弟一直手足情深,若非实在被逼无奈,绝不至于如此……” 在萧远面前撒谎很需要勇气。 即便是折衷的、或许并不能算是谎言的回话,也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势。 话未说完,他低下了脸,在阴暗与冷寂中等候萧远的裁决。 窗外飞过几只老鸹,哇哇地叫得寒碜。 “行了,寥有成效,今日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思过。” |
<十七> 翌日,七月廿九。 长安紫玄宫。 接连两道急报,让整个奉天殿陷入一片慌乱。 急报之一,屯驻便桥已久的突厥大军向南进犯,于一夜间直抵距离长安仅四十里的泾阳城外。 急报之二,朝中五品以上将军集体联名辞职。 不仅辞职,还卷起全家老小一起跑了。 一时间举朝哗然,萧远更惊得面无血色,他从龙椅上走下来,质问前来传报的官兵:“什么?全跑了?一个都没了?他们怎么跑的?我长安的城门是摆设吗?!军营呢?城北大营现在还剩哪些人?” 官兵答:“大营目前一切安好,驻营的都是五品以下的副将,他们对几位将军的去向毫不知情。” 幸好,大景国现役十二位将军的名字,只有十一个出现在辞职信上。 一根孤零零的救命稻草在萧远心头飘了飘。 “蓝钰何在?速去传他入宫。” 负责在朝中传话的宦官凑上前来,手中捧着本红皮奏封:“秦国候病重,蓝钰将军昨日下午已动身奔赴老家,这是将军命人递交的奏呈,请陛下过目。” 萧远向来温吞的脸,蓦地扯开一道狠烈的笑。 大敌当前,后院起火。是天灾?是人祸? 还是萧胜寒为了重掌兵权使出的计谋? 就在前日,徐川将那封通敌的信件交给他,告诉他这封信很可能便是萧胜寒迫不及待杀人灭口的缘由。 他阅罢信件不气反笑,对徐川说:“胜寒再如何心肠狠毒,好歹也是我萧家的儿子,他绝不可能拿国土疆域开玩笑。这信中所写,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 通过几日来对萧胜寒的观察,他隐隐觉得萧胜寒尚还有药可救。 然而,每当他试图捡起对萧胜寒的信任,萧胜寒总会给他莫大的惊喜。 他终于感受到垂老的无奈,体会到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落寞。 扔开猩红的奏呈,萧远转身走上玉阶,在宦官的搀扶下落座。 他的目光游移在大殿四处,看那些盘着金龙的巨柱,看那些飞扬跋扈的祥云,他看见阶下群臣各异的神态,仿佛在看一副生灵活现的画。 交头接耳的,无动于衷的,还有震惊的,茫然的,欲言又止的。这种情形太出乎群臣意料,他们都是治世混子,不是乱世的枭雄,没有谁敢在这时候站出来振臂高呼,没有谁能在这时候力挽将至的狂澜。 没有。 突厥大军距长安四十里,若其绕泾阳、过渭水,日落之前便可直捣长安。 号称二十八万护国之师,在景朝立国后便逐渐撤转为兵户。这些民兵分散在中原各地,绝不是一朝一日就可以号召集结。 现在,长安城外屯驻的军队不过六万。 能够统帅这六万人的将领,保下长安城十余万百姓、保下大景国社稷平安的。 唯剩萧胜寒一人。 进则纵虎归山,退则家国难全。 萧远遥望着远处的穹天,只觉得自己一生着实未曾经历过如此两难的抉择。 倏然,他轻咳了一声。 大殿中不绝于耳的嗡嗡声渐渐熄灭。 百十双目光汇聚到萧远脸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答复。 那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先兆,是风暴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正当萧远将要开口说话,殿门外响起嘹亮的声音。 “太子殿下驾到——!” “太子殿下驾到——!” |
<十八> 萧胜寒像一块磁石,他的身影刚出现在殿门外,便成功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大殿里交头接耳的声音死灰复燃,如同春日群蜂采蜜的花丛。 听传闻说,太子殿下被陛下重罚,先是受了杖刑,后又在御书房里思过。如今亲眼得见,这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传播的人左右寻找认同,疑惑的人上下求索答案。每个朝臣嘴里说着一套,心里又想着另一套:有人不解于萧远的残忍,有人陷入了深切的困惑,也有人暗中盘算着未来的巴结对象,同时,他们又都在担心泾阳和国都长安的安危。 安定不过数年的大景,难道又要陷入战火了吗? 瞧瞧太子这走路的样子,指望他去打仗怕是不行了,好在陛下还可以御驾亲征。可陛下不信任太子,不太可能让太子监国,如今又没有别的皇子在朝中坐镇…… 陛下到底会怎么做呢? 踏入殿门后,萧胜寒抛开侍从独自前行。他一步步走到大殿中间,陡然停下脚步,发出一声阴冷的讥笑:“父皇尚在高座,本王也还没死,你们上个朝上得这般目无规矩,难道是拿我大景国法当摆设?” 群臣们好像被泼了瓢冰水,整齐划一地收回目光,交错着手咂摸着嘴,冰雕似地坐着。 萧胜寒顺了顺衣袖的皱褶,走到三尺玉阶下,向萧远顶礼下拜。 “儿臣参见父皇。” 萧远的脸硬得像河床上的石头:“你来做什么?” 萧胜寒答:“儿臣听闻三军统帅尽数潜逃,这些将领都曾是儿臣的手下,如今他们犯下大错,儿臣难辞其咎,特来像父皇请罪。” 萧远道:“起来,看着朕。” 萧胜寒答一声是,顺从指示起身长跪,抬起目光仰视萧远。 他的目光漆黑而深邃,平静得如同长久的夜。 那平静中夹带着一丝淡淡的困惑,他试图用眼神告诉萧远:儿臣并不比您先知道今日的变故,儿臣真的是无辜的。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无辜的。 敬天门变之后,三军将领曾携兵逼宫,企图趁早把萧胜寒摆上皇位,藉此成就拥立君主的不世功业。然而萧胜寒做上太子之后却迟迟不肯提早登基,不仅对萧远俯首帖耳,还主动让出兵权、甘心受人钳制。 眼见太子自身难保,将领们害怕萧远算敬天门的账,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当然就只好合伙跑路了。 作为将领们曾经的上司,萧胜寒料到他们可能会跑,然而他怎么能想到,这群家伙早不跑晚不跑,偏要在突厥打过来之前跑。 而且跑得一个都不剩,比烧过的麦田还干净。 ---------------------------------- 大殿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宦官趁机给萧远奉上茶盏。 刘振正准备上前说话,被徐川一袖子扯了回去,两个人互换眼神,无果,于是刘振又想和徐川争论,老嘴哆嗦两下,终是闭了。 揭盖饮茶的空隙中,萧远抬起耷拉的眼皮,再次将萧胜寒看上一眼:“突厥兵临泾阳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萧胜寒答:“儿臣也是不久前才得到消息。咄吉世觊觎中土已久,然而他生性多疑,始终不敢贸然入关,不知他是得到了什么情报,竟然在这样的时候挥师南下……兵贵神速,以有备胜无备更是重在先机。而且突厥铁骑只擅游击作战、后续补给十分无力。依儿臣看来,咄吉世这次一定会追求速战速决,越过防守完备的泾阳城,直接向长安发起进攻……” 话未说完,萧胜寒本能地侧身避了避。青瓷茶碗坠在他身边,伴着咣的一声,溅成一地碎末。 |
<十九> 那一天的奉天殿内,曾经响起过萧胜寒此生最为雄壮契阔的话语。 “儿臣愿持国节,凭一己之力逼退咄吉世十万兵马。儿臣此去必然马到功成,否则儿臣愿求一死,以血洗罪!” 这句承诺换来了萧远最后的信任。 萧远也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半个时辰后。 萧胜寒驾马飞奔出城,身后跟着一丛青衣玄带的御前侍卫,身边另有白马一匹,上面驮着个白净的徐川。 出城之后,萧胜寒在北面的王山坡上打望。一片稀松的林木以北,团聚的营地延连数里。那里便是城北的六万驻军,是守卫国都长安最后的力量。 徐川在他身边勒马,冷笑道:“太子殿下知道陛下不敢把虎符给你,竟然要独自去面对突厥的十万铁骑,胆子大成这样,怪不得能让家父刮目相看。” 萧胜寒淡淡道:“右相竟然主动请缨随本王前去,莫不是怕本王黄泉寂寞,赶着去给本王垫背的?” 徐川答道:“您此前写信给突厥可汗,让他们屯军在便桥的平原,给您争取夺位的时间,并且承诺在做上皇储之后割让国土作为报答。微臣只不过是好奇,您现在无法兑现诺言,单枪匹马又身无分文,难道是打算靠着脸皮的厚度,把咄吉世生生吓跑吗。” 萧胜寒未忍一笑:“本王的脸皮怕是不够厚,加上右相你的,倒是肯定够了。” 徐川谦虚道:“殿下能面不改色弑兄杀弟,还能在事后舔着脸装孝子,像您这样的脸皮,徐川下辈子也学不来。” 萧胜寒赞道:“右相真是个实诚人,明知本王行事如何,还敢这样说实话。” 徐川翻眼看天:“微臣一向只说实话。” 萧胜寒又笑:“比起刘振那种专说假话的家伙,还是和右相做朋友更愉快些。可惜皇兄不像本王这般爱听实话,否则如今命丧黄泉的就是本王,而不是皇兄和王弟了。” -------------------------------------- 从长安往北,二十多里捷径小道轻车熟路,日头尚未过午,萧胜寒登上一处荒僻的山头,抬眼便望见如一条银带直连天际的渭河,而在渭河的对岸,十万突厥兵遮天蔽日,正紧张而有序地用木船搭建浮桥,准备渡河进军。 这支铁骑果然绕过泾阳,朝着长安的方向来了。 又过片刻,十余人马驰上官道,在一处隘口驻足。 徐川道:“此地两面有山,地形险峻,虽然这山还没有殿下人高,但也勉强可以设个埋伏。” 萧胜寒回头一看,身后御前侍卫们全都脸色惨白,于是笑道:“行吧,你们在这里设埋伏,本王自去会会咄吉世。如果本王半个时辰内没有回来,你马上遣人回长安报信,就说本王已经畏罪自杀,请父皇火速将城北营地的将士撤入外城,在永安、成安门设重兵把守。西川军会在十日内赶来救援,只要长安城十日不破,我大景国就不会亡。” 话音方落,萧胜寒勒缰打了个响鞭,化作一抹尘烟走了。 徐川望着他的背影,陡然有了些生死契阔的悲凉感受。 有御前侍卫凑过来问:“大人,陛下让我们好生看着殿下,莫让他一个人跑路,这样真的好吗?” 徐川却指着路旁荒败无人的茶棚,道:“太子殿下和突厥打了五年,大大小小百二十场战役从无败绩。前任突厥可汗被太子殿下活活气死,他的儿子始毕可汗咄吉世宁愿在便桥屯兵三年喝西北风,也不敢随便越过渭水一步。你们有什么好怕的?只需在这里坐下歇脚,等我们带着捷报回来就可以了。” 说完,他攥起缰绳,朝着萧胜寒离去的方向策马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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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乾元十四年七月廿九,注定将被永远载进史册的一日。 景朝未来的圣宗皇帝、彼时还只是太子的萧胜寒,凭借一人一马,于渭水河畔与突厥可汗咄吉世隔岸对话,成功斥退突厥十万大军,并且与突厥续订了短暂的盟约。 这次事件之后,突厥部族内部出现分裂,咄吉世在部族中的威望一落千丈,各个小部族为了自身利益而争斗不休,兴盛百年的草原王国突厥就此一蹶不振,最终被后起之秀契丹吞并埋没。 时任右相的徐川亲眼见证了事件经过,并且与萧胜寒一起全身而退。 是日,天色未晚,紫玄宫御书房内,徐川站在向东的客位,向萧远汇报渭水事件的经过。 “臣下与殿下赶到渭水的时候,咄吉世的兵马已经将浮桥架好,他们的先驱部队正通过浮桥渡河。太子殿下骑马走到河畔,用突厥语对着对岸喊话:咄吉世,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居然不顾我们之间的盟约,想要来我给我大景国的将士们送战功了吗。” 徐川说这话时,刻意带上些轻蔑的语气,模仿着当时萧胜寒的态度。一旁的萧胜寒轻咳了一声,似乎想提醒他什么。 萧远正听得兴起,稍有些不耐地瞟萧胜寒一眼:“有话就说。” 萧胜寒道:“儿臣以为,徐右相不必把话说得这么完整……突厥一族生性野蛮,他们的脏话很没有下限。儿臣和咄吉世今日礼尚往来,说话都不怎么客气,倘若就这样自白地翻译出来,恐怕会让父皇不悦。” 萧远竟笑了笑,自敬天门变故以来,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般放松过心情了——长安城死地后生,突厥大军不战自退,在这样的结果面前,他有理由劝服自己暂且放下对萧胜寒的怨愤。 他点头示意徐川:“你继续照原话说。” 徐川躬身礼了礼,又道:“咄吉世当时正在河对岸,听见太子殿下的喊话,他先是放声笑了一阵,然后朝我们喊话说:我以为是谁来了,原来是景国的太子殿下。听说太子殿下被裁了兵权,现在正过着……一样的日子,想不到今天还能来到这里,太子殿下是想投靠我突厥汗国,为我们的萨满神效力了吗?” 萧远问:“你中间省略了什么?” 徐川恭敬道:“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辞。” 萧远又看了萧胜寒一眼,后者低垂着眉眼,木桩一样地跪在地上,似乎在想什么事。 是了,自从踏进这御书房后,萧胜寒便一直跪在地上。 他前日受过刑杖,昨日在御书房跪了一天,今日车马奔波来回,尚未来得及吃一顿饭喝一口水,又继续这样跪着。 萧远对萧胜寒道:“今日你退敌有功,本应受到嘉奖。有些账可以明日再算,你先起来。” 萧胜寒稍一踟蹰,回道:“儿臣还是先跪着吧,等徐右相把话说完,儿臣再起来不迟。” 于是徐川继续陈述:“听完咄吉世的喊话,太子殿下回应他:‘本王立下这么多的功劳,反而被自己的兄弟构陷、被不辨善恶的父皇猜忌。如今虽然做了太子,手里却没有了兵权、整日在皇宫里闭门思过。父皇他……本王……本王是很想去投奔你的……’” 萧远忽地来了兴趣:“你又省略了什么?” |
<二十一> 徐川紧闭着嘴,对萧远眨了眨眼。 萧远嘿地一声:“想不到这事上还有右相都不敢说的话,到底是什么?从实说来,朕赦你无罪。” 徐川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太子殿下用突厥语说的这些……大意是您有眼无珠又心胸狭隘,居然因为殿下兄弟间的正当竞争而怪罪殿下。您根本不配做中原的帝王,但是太子殿下无法违抗您的命令。如果不是为了至高无上的皇位,太子殿下早就去投奔……” 萧远听得眉头直皱,摆手道:“往下说,直接讲一讲太子是怎么让突厥退兵的,捡重点。” 徐川稍稍缓了口气:“殿下谎称如今长安城周围驻扎着二十多万的府兵,这些府兵都是昔日镇北军的将士,虽然不在大营,却随时可以拿起武器披上战甲、集结成令人闻风丧胆的军队。殿下对咄吉世说,‘你收到的那些景国裁兵的消息,不过是父皇的诱敌之计,本王的兵法都是父皇传授,当年打败你们的那些计谋,也都从父皇那里学来,就算没有这些府兵,你们也根本无法和父皇对抗。’” “咄吉世对殿下的话将信将疑,太子殿下又说:‘河洛一带的土地远在关西,对我大景国来说可有可无,本王早先和你订下盟约,准备将那些良田送给你们,与你们突厥汗国罢兵休战、结成永世之好。本王现在已经是景国的太子,等父皇一死,本王就是中原的皇帝,把那点无用的土地送给你们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你们居然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背弃向着萨满神许下的承诺,急着赶来葬送自己的性命了吗?’” “殿下还说,‘看在昔年结盟的情谊上,本王来这里走一趟,给你们这些壮士送行,你们若不怕死,那便赶紧过来吧!’” “不等咄吉世有所反应,殿下便带着臣下往回走了。与侍卫们汇合后,殿下专门遣人回去查探突厥兵的动向,结果他们已经离开渭水,朝着便桥的方向撤退了。如今他们已经撤至便桥外三十里,后续相关的情报,陛下想必也已经知晓。” 渭水之变前后不过短短半刻,不曾见刀光剑影,也不曾血染江河。然而萧远听徐川讲来,却觉着格外的惊心触目。他仿佛亲自去到千里渭水,看见对岸吞天覆地的突厥雄兵,看见萧胜寒一人一马倚江而立。长河之外的天风吹动他的心魄,唤醒他沉寂多年的热血。他竟沉思了良久,方才从那些壮阔的景象里醒来,慨然一叹后,对萧胜寒道:“你起来吧。” 他的目光涣了一息,又道:“时辰还早,去里屋面壁思过。” 萧胜寒答了一声是,起身退后两步,往内书房走。 “胜寒。” 萧胜寒微微一愣,转过身来俯首站着。 在他低垂的眼睫下,一缕期许的微光稍纵即逝,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萧远叫他的名字。 “河洛一带的土地供养着百余万的百姓,支撑着中土往西的屏障,它对我国都西京、对我整个大景国的意义,你心里应该清楚。” 萧胜寒应道:“儿臣明白。” “朕知道这是你的权宜之计,但朕还是要提醒你。倘若将来你登基为帝,必须随时谨记这万里疆土是我华夏民族祖宗传下的家业。朝代可以更迭,大景国也可以覆亡,但中土江山绝不可以有分寸毫厘落入外族之手!” 萧胜寒点头:“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申时的阳光落入廊下,几枝碧绿的枝条点缀着门框,恰好将萧胜寒的身影裱作一副静画。萧远凝眸将他看上片刻,又道:“朕当初教你兵法,并不是希望看到你用它对付你的手足同胞,济宁和承吉在世的时候,朕也从来不曾猜忌过你。” 这句话仿佛格外使人劳累,不等萧胜寒有所反应,萧远疲倦地挥了挥手:“进去跪着吧。” |
<二十二> “你还好?” 林清影走到萧胜寒身后,这样问道。 萧胜寒从沉思里醒来,耳畔的声音逐渐清晰:风吹细叶,夏虫争鸣,还有林清影和自己平缓的呼吸声。 天已经很晚了。 一缕夜风吹凉薄汗,疼痛从膝盖蔓延到全身,萧胜寒没有理会林清影,稍稍抬起脖颈,仰观墙上的字画。 “陛下传你过去。” ----------------------------------- 半刻钟后,紫玄宫后宫偏殿。 开敞的大门外,三五宦官忙碌着收拾行囊,几只红木箱子靠墙排着,内里已经装置了不少物件。 萧胜寒在远处愣了愣,随手整一整衣衽冠戴,大步赶进殿内,险些在门槛上绊个踉跄。 他走到龙凤呈祥的屏风后,却见萧远坐在桌旁,桌上置着酒菜,几丝热气缭缭绕绕。 萧远闭眼养神,知道人来了,也不睁眼看上一看,语声平淡得近乎冷漠:“不必多礼,先过来用饭。” 萧胜寒冰封多年的心,仍旧不经意地动了一下。 ----------------------------------- 萧胜寒不能坐,便只能站着吃。 桌子上的菜不多,他也没什么胃口,捧着碗白米饭慢慢地嚼。 萧远显然已用过餐食,面前摆副碗筷只为了做个样子。饭中,他对萧胜寒道:“等吃完饭,朕有要事和你商量。” 以禁宫中的礼仪,与皇帝共进膳食并不能随意说话。于是,萧胜寒整一顿饭的时间,都在思考萧远可能和他商量什么事、他又当如何应对。 饭后,萧远移驾到上首的茶座,萧胜寒侍奉萧远用茶,退后两步跪到萧远膝下。 “朕打算明日启程去骊山闲居,以后朝中的事务,都交给你来打点。” 门外的景象早有预兆,萧胜寒仍然微感诧异:“父皇缘何这般急着要走?” 萧远哂道:“如今朕呆在这里,也不过是做你的傀儡罢了。朕这一走,你不必日日在书房罚跪,不必费尽心力地维持这幅恭顺谨慎的模样,而朕也可以过自己想过的闲散日子……如此两全其美,不也正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萧胜寒缓缓垂眸,一时间没有答话。 他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他并没有认为罚跪有什么不好,也没有故意在父皇面前伪装自己。 他希望萧远能留下来,希望能尽力弥补和萧远之间的裂痕。倘若放任萧远去到骊山,日日与萧济宁和萧承吉的母亲相处、听闻那些琐碎而充满怨毒的妇人之言,那么他和萧远的关系,恐怕永远都没有得到缓和的一天了。 “你在想什么?”萧远凝视萧胜寒的眼睛,观察儿子神情里每一分变化:“你在想,如果朕又去和女人们呆在一起,会不会给你又增添什么新的隐患?你害怕朕离开西京过后不再受你控制,会做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 “父皇……” 萧胜寒合上眼帘,十足无奈地解释:“儿臣没有,有传报说骊山近来多雨,您若要去骊山,也该晚两日、等天气好一些再起驾不迟。儿臣会为您安排护卫,届时……” “届时朕去到骊山,正好赶上给朕的几个妃子收尸,是么?”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像冰雹般砸得萧胜寒哑口难言。萧远又道:“这几日,朕和清影多谈了几句。听说除了你的飞龙卫,在三军各个营地、朝中的每一方派系、甚至那些江湖草莽大门小派里,遍地都是你的人手。如今虎符虽然在朕手里,但朕已经没有哪怕一个可用的将领,除了任你摆布根本无计可施。以你的做派,如果朕一定要去骊山,你不好在明面上阻拦朕,怕是只能对她们下手了?” 萧胜寒浅叹了一声:“父皇,儿臣真的不敢……也不会这样做。” 他真的搞不明白,他已经没有过问朝中的事务,也没有指使那些将领们逃走,他手中的权势已几乎放得一干二净,就连飞龙卫都被他送走、拐着弯地到了萧远手上,可为什么萧远还是不信他? |
<二十三> 当萧胜寒沉陷在疑惑中时,萧远心中又何尝没有困惑? 他实在不知道这个儿子到底想干什么,只能默认儿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位和玉玺。然而即便这样,仍然有一些问题是他想不通的:萧胜寒如此狠毒心机,连与他同生共死多年的林清影都可以下得去手,为何却偏偏迈不过弑父夺权这道坎?萧胜寒能够假传圣旨杀害萧济宁全家,为何就想不到玉玺可以伪造、传位的诏书也可以作假? 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历经数日反复思量,萧远终于做好了决定。 他完全有办法从儿子手中夺回权力,但在这样的过程里,未准又是多少流血和牺牲。他不想再和儿子争了,也不想继续纠结这个儿子的想法。他只想好好过他的日子,在省思与沉湎中度过余生。 “萧胜寒,你也到了娶妻纳妃的年纪,将来你也会生儿育女也会为人父母,朕现在经历着什么样的痛苦,难道真的你一点都不懂吗?”萧远放下茶碗,目光彷惶地游走在前方:“如今朕没有别的儿子,你总可以让朕和朕的妻女们相会。朕明日启程去骊山,如果没有要事,以后便不回长安了。你放心,朕驾崩前会记得把玉玺给你……朕也不会再给你要个弟弟,免得你手上又添杀业。” 萧胜寒瞩目着萧远,固执地想要说点什么,然而几度开口,却连一声父皇都没能唤出来。萧远说完这些,忍耐也到了极限,于是挥手送客:“今日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明早不必来送朕,好好上你的朝去。” ------------------------------------- 这一夜注定难眠,萧胜寒,萧远,甚至林清影。透过窗棂的雕花,天河横亘了整片夜色,他们的眼底同时映现这片天空,灵魂却迷失在各自的世界。 夜是温柔的,它可以使人宁静,拥抱所有熟睡的过客;夜也是残忍的,它让孤独者更加孤独,让沉久的伤痛更加露骨。 兄弟的陷害,母亲的惨死,萧蔷的祸乱,宫闱的阴谋…… 也有另一种迷惘,那是林清影心中的困惑:为什么我们彼此信任,他却能这样轻易地让我失去一切,为什么我恨的人却在落难时给我救赎……我一直追求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的后半生又到底该何去何从? 当他们在思索中渐入沉睡,神州大地不经意地抖了一下。 萧胜寒猛地翻身,疼痛让他瞬间清醒:刚才怎么了?什么在摇? 他撑起身子四下张望片刻,未熄的烛火昏昏沉沉,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看来是错觉? 但这一醒来,要再睡着不是易事。萧胜寒蜷起身子,小心地揉弄膝上的淤肿。 静寂的夜色下,胡乱的思绪在脑海漂杂。 父皇明天就走了。 他从来不是我一个人的父皇。 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 五更,未晓,一骑快马举火入城,萧胜寒和萧远几乎同时被来报惊醒:会昌骊山方向发生地震,伤亡情况尚不明确。 萧胜寒套上衣物便往奉天殿赶,一面喝令手下召钦天监官员和几位丞相尚书入宫议事。 当他瘸着腿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奉天殿,却发现萧远早已坐在上首。 府邸离皇宫稍近的臣子也已在殿内候命。 “出事了?”萧远问。 萧胜寒答:“是。” “骊山?” 萧胜寒道:“是。” 萧远没有再说什么——地龙翻身这样的天灾,他人生中也经历过几次,是大是小,是重是轻,端看老天爷造化。 但望行宫不要出事。 东天泛白,又一急报传入长安。 “会昌骊山地震,县中房屋大都完好,民众伤十数人,无人身亡。” 一颗悬心尚未松下,第三道急报紧随而至:“骊山行宫遭遇地震,清安殿正殿房梁坍塌,丽贵妃娘娘、靖妃娘娘与小公主身亡,另有三名宫女丧生、多人受伤。” 那一瞬,愤恨与震怒几乎令萧远窒息。倏地,他一个箭步上前,揪住衣领将萧胜寒掀下台阶。 “你说你不敢这样做,也不会这样做?” “那难道是朕命该如此,是她们命该如此?!” |
<二十四> “陛下!” “殿下!” 大殿内一石千浪。萧远摇晃着坐回了龙椅,臣子们震惊于眼前的情形,有人想上前扶萧胜寒一把,却见萧胜寒撑着爬了起来,擦去唇角磕出的血,喝道:“你们都出去!” 没有人行动。 萧胜寒又道:“这是我和父皇的家事,容不得你们外人插手。今日便不必早朝了,徐川,你去安排祭天赈灾和修缮行宫,带众臣卿退下!” 又一阵骚动过后,大殿总算空了。 留下的唯有萧胜寒父子,还有贴身陪侍着萧远的林清影。 萧胜寒又挣扎了好长一阵,终于艰难地长跪在地。他不急着向萧远说话,却问林清影:“之前负责看护行宫的全是飞龙卫手下,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当然明白萧远为何发怒——山下民众安然无恙,行宫却意外坍了房梁,那房梁还恰好砸死了与他关联颇深的几位娘娘和小公主。 就算萧远相信这是巧合,他都不信。 林清影往后退了半寸。 他感受到萧远和萧胜寒的逼视,勉力保持平静:“殿下在派付飞龙卫去骊山前,说骊山多暴雨,房屋檐瓦需要多加检视,万一掉点什么东西下来惊到娘娘们就不好了。臣下依言照做,在离开骊山前,也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萧胜寒蓦地一怔。 他竟差点忘了,自己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只是在说这句话时,除却飞龙卫之外,还有另一队手下在接受他的指令。那是专为他负责杀人灭口的死士,他们很可能会从另一个方向遵从吩咐,暗中对行宫的房梁动下手脚。 然而在敬天门之变后的十余日间,萧胜寒逐步遣散手中的权力,为了防止萧远知晓更多的秘密,这些手下已经被他亲手抹杀。 一个不剩。 萧远虚喘了几声,对林清影道:“你出去吧,徐川那边或许需要你帮忙,我和胜寒单独聊聊。” 林清影点了点头,看一眼阶下的萧胜寒,向萧远躬身行礼,兀自退下。 --------------------------- 辰时将至,晨曦从殿门外映照进来,鎏金的梁柱洒满金色光辉。 这景色是不变的,就如过去的千万个清晨,而景中的人却一直在变,随着朝代的兴落,随着时光的更迭。 今日,大约是奉天殿存世数十年来最为空旷而清冷的一天。 萧胜寒终于将思绪捋顺,他问:“父皇,您已经认定儿臣是凶手,对吗?” 萧远倚着龙椅的扶手,牙关里挤出一丝冷笑。 他眼前闪过无数的画面,无一不沾染着血的颜色。那些都是他亲人的血,是他骨肉儿女的血。他们死不瞑目,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无声无息地控诉着皇权的无情与政治的冷酷。 这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在内心不住地嘶吼,叩问自己也问这世上所有人:朕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了他们,朕没有偏颇过他们任何一个。江山天下是萧家的家业,他们都是朕的儿子,无论谁最后做了皇帝,他们都将是大景国的主人。 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啊?! 倏然,他心中划过别样的念头。 又或许,这真的是一场天灾呢? 房梁掉下来砸到人……也不是没有可能啊,万一真的就这么巧呢? 眼前的事物轮廓渐清,冷汗从额尖淋漓而下,萧远不住地虚喘着气,仿若从一场噩梦中醒转。 “父皇……” 萧胜寒再次唤了一声。 他看见萧远铁青的脸,看见萧远痛苦的眼神,看见萧远眼中的血色。他记得萧远才离开病榻不过数日,这样的时候,他怎么能让萧远再起怒火。 内心里几度纠缠,他缓缓垂下眼帘,诚恳道:“是儿臣让人陷害了几位娘娘,但儿臣绝没有想过要害死皇妹。您……” 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他以前的手下虽然在房梁上动了手脚,但若没有他的命令,他们不可能动手杀人。谁能料到地震从天而降,恰好就害死了这些娘娘和公主呢? |
<二十五> 萧胜寒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耳边咔擦一声,紧接着风声袭来,有什么东西抽上脊背。 剧痛猝不及防,萧胜寒一个趔趄向前扑倒,回头发现萧远已走下台阶,手握一根三尺来长的红木细棍。 定睛再看,那竟是半截掌扇的扇柄。 萧远道:“把衣服脱了。” 这可是奉天殿,大景国的朝堂,一个见证了百代光阴千万过客的地方。站在这殿堂当中,即便四下空无一人,你也能感受到老祖宗们穿越时空的隔阂,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你。 萧胜寒又不是那啥,怎么可能说脱就脱? 不过短暂的犹豫,木棍再次毫无章法地落了下来。 这木棍显然轻了些,萧远只觉越打越窝火,猛地攥起萧胜寒的后领掀上玉阶:“你脱不脱?是不是要朕帮你动手?!” 这一下磕到伤重的膝盖,萧胜寒险些疼得飙出眼泪。 他嘶声道:“脱,儿臣自己来。” 于是一面解开衣衽上的纽带,一面从台阶上爬起来。 然而,直到萧胜寒褪去上衣再度跪好,萧远迟迟没再动手。 他看见萧胜寒身上的伤。 这些伤痕很久远了,有的甚至已模糊难辨。他依稀看得出,那是刀伤、剑伤、烧伤,还有冻伤。每一道伤痕都暗藏着刀光剑影,它们仿佛随时能冲杀出来,向世人昭显那些由鲜血铸就的光荣。 恍惚间,萧远想起自己曾对另一个儿子萧济宁说的话。 “你身为长子,又是太子,本应当以自己的行为做表率,成为两个弟弟的榜样。可现在你这般不学无术又纨绔无度,你让朕怎么放心把皇位交给你?看看你二弟立下的功业吧,如果将来群臣要拥立他做新的太子,朕都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你难道就不觉得羞耻吗?!” 那大概是两三年前的事吧?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再也没有干涉过几个儿子的明争暗斗——他坐看着萧胜寒一日日名望盛隆,也察觉到几个儿子背地里搞的那些动作。他本来可以做点什么,譬如早日撤去萧胜寒的兵权,譬如将萧胜寒和萧承吉发封到外地,再譬如直接废黜萧济宁,立萧胜寒做太子。 但他曾对萧胜寒许下诺言,给萧胜寒一个公平的机会。 所以,他终归什么都没有做。 晨风从殿门外拂来,兴起萧远枉然的长叹,那叹息是何其哀切,刹那间天地沉暗,就连远山的朝霞都被浓厚的阴云遮却。 萧远沉默的时候,萧胜寒同样在沉默。 难得这样的机会,真的不再说点什么嘛? 萧胜寒揉了揉疼得钻心的腿,低声道:“父皇,这次的事的确是意外,儿臣虽然可能下过相关的命令,但绝没有让他们动手杀人……” “过来。” 大约明白萧远的意思,萧胜寒晃荡着起身,瘸着步子走到萧远旁边。 木棍指着两架椅子当中的小桌,萧远道:“趴着,裤子也脱了。” 这话夹着雪风,萧胜寒听得浑身一颤:“父皇……” 萧远脸上的青紫不见了,剩下毫无神色的苍白蜡黄。 终于,萧胜寒垂下眼睫,褪去底裤趴到桌上。 --------------------------------- 如果问萧胜寒挨打是什么感觉,他大概只会回答一个字。 疼。 那是真的疼,就像冰雹般密不透风地砸到身上,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无数次,萧胜寒想从地上跳起来,逃离这些无谓的苦痛。但他终没有这样做,甚至连半点挪腾都没有。 他怕惹恼萧远,怕萧远再给气出什么毛病。 直到木棍被生生打折,直到臀腿间鲜血流离,他发出一声极其哀烈的痛吟。 咣—— 萧远扔开断掉的木棍,走向御座后另一柄掌扇。 “父皇……” 萧胜寒似乎想起什么,吞下满口血腥气,颤着声线说道:“您病还没全好,太医说您需要静养。现在这宫里没人敢违逆您的指令,您要是生气,让下人动手就好了。” 大殿再度静了。 忽地,萧远朝殿外喝道:“来人!” 进来的是两个青衣的小宦官。 萧远伫立在玉阶上,指着萧胜寒:“把他拖去敬天门外,赏他四十刑杖!” 这判决来得太重,重得让萧胜寒脑子一懵。随后,他从桌上滑了下来,努力蜷起僵硬的身体,发出凄苦而无言的叹息。 不等宦官凑过来,他拾起衣物遮住身体,尝试着站起来。 他想走得有尊严一点,毕竟身为景国的太子,他不想给自己和父母丢脸。 他终还是失败了,只能任由宦官挟住胳膊,将他带出空阔的殿堂。 |
<二十六> 奉天殿与敬天门间,是一条大理石铺就的长道。 那大概是萧胜寒今生走过最为坎坷的路:他曾在这里闻听母亲离世的消息,曾在这里手刃两位亲生弟兄,还曾在这里加冕储君,如今,他又孑然一身地从这里离开。 这次的确是很孑然了,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一丝不剩。 当他来到敬天门外,阴云恰好覆满了天空,豆大的雨撒泼般落下。 萧胜寒被按到刑凳上时,臀腿上的血口被雨水洗得泛出白色。他觉得冷,冷得连血液都将近凝固,雨幕中视野浑浑噩噩,远处敞开的敬天门仿若一道幽邃的洞窟。 他游丝若絮地思考着什么,勉力想要忘却自己如今遭受的屈辱,然而越是如此,却又越难以从当前的境遇中超脱。 好在,他很快便顾不得难堪了。 随着一声高亢的报数,刑杖落了下来。 萧胜寒惨叫尚未出口,监刑的禁卫军往他嘴里塞上棉布:“殿下您且忍一忍,上面吩咐说,小的们现在只能听陛下一人吩咐。现如今陛下要惩治殿下,小的们也不敢放水,否则不好向上面交代。” 臂膀被人死死钳住,萧胜寒奋力挣了挣,极其哀切地呜了两声。 他的眼神仿佛在问——父皇真的要打死我吗? 真的要打死我吗?! 你们先停一下,让我再给父皇说两句话,让我留一句遗言也好! 然而与五日前那场杖刑截然不同,仿佛事先串通好的一般,这些兵士们选择了绝对的忠诚效命。 刑杖再度落下,反复叠加在青紫色的淤痕上,被木棍抽打出的血口愈发狰狞,鲜血混进雨水,成缕成股地淌落下来。 终于,萧胜寒合上双眼,停止了所有无谓的挣扎。 泪水糅在雨帘里,无人怜悯,无人问津。 --------------------------------- 四十杖,最后一杖落下的时候,暴风雨已经散了,轻了。 浓云懒散地撒着雨点,林清影左手撑伞从宏阔的城门下走来。 他在城门内等了许久,但不知是因为雨下得太大,还是因为怨积得太深,直到此刻他才在刑场现身。 他走到刑凳前,问:“打完了?” “回将军,打完了。” “陛下有命,不管打没打完,剩下的便不必再打……送太子回宫,叫太医来给他治伤。” 说完,他将萧胜寒看上一眼,唇角划过凉薄的笑,旋即转身离开。 萧胜寒昏醒了几轮,此时只剩得半口气在,禁卫军得到命令,赶紧找来担架将萧胜寒送回宫。 与此同时,刘振带着一群臣下赶到敬天门。 他们是来为太子请命的。 可惜他们没赶上正场,只赶上一地的雨水血泥。 请命大业尚未成功,群臣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又团团簇拥着涌向奉天殿。 可惜他们再次失望,奉天殿内没有萧远,没有萧胜寒,唯有一只不知何来的徐川。 瞧见这形色各异的群像,徐川从当首的座位上站起,讥笑道:“各位来晚一步,陛下已经起驾回宫了。” 群臣左右相视,颇像一群被抢了吃食的鸡——太子殿下业将登基,他们急需努力混脸熟、和太子殿下拉好关系。如今太子受罚,可不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这时候赶来替太子求情,倘若成了,那便是舍身护驾的不世奇功,倘若不成……反正打的又不是自家儿子! 刘振一看徐川这表情,便猜到此人定是先一步得到消息,捷足先登独吞了好处,刚想开口回敬两句,却听徐川说道:“各位同仁怎么这么惶恐?陛下都不怕断了龙脉,你们倒是怕得很。以本相看,有些不孝儿子就该早打早超生,留着作恶又舍不得打,就不怕有朝一日给活活气死么?” 作为另一个不孝儿子的爹,刘振当然知道徐川在借机嘲笑他,但这朝堂之上,他又怎么能顺着人家的话头,把自己的家丑拿出来说呢? 于是他满脸痛心疾首,扯开吊够了嗓子的悲腔:“徐川啊,你这话什么意思?你难道想说太子殿下不孝吗?哎,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什么都不懂。谁要能有太子殿下这般孝顺懂事的儿子,那可是盼都盼不来的福分!陛下责备殿下,接连引来天公打雷、地龙翻身,这难道不正是上苍的旨意,劝诫陛下不要再错怪殿下了吗!” 刘振话语刚落,群臣纷纷拊掌称是,天外一阵闷雷滚过,活像助威的擂鼓声。 |
<二十七> 连日劳累、重刑加身,铁打的身子都该弯了。 萧胜寒当然也弯了。 这一场重病如山倒,活像把过去二十几年欠下的病全生了出来。高烧昏迷、肢体抽搐、一度连药汤都灌不进去。太医们差点急得集体自杀,好在苍天有眼,到八月初二晚上,萧胜寒的病总算稍见好转。 当萧胜寒从昏睡中醒来,已是整整四天过后、八月初四的清晨。 长安城一夜秋雨,紫玄宫碧树染遍金黄,揽霄阁外坠叶满地。 秋天到了。 睁眼之前,萧胜寒觉得鼻子痒,有气无力地打个喷嚏。 这番动静苏醒了知觉,紧跟着便是难忍的疼痛。很快,萧胜寒额上挂了一层薄汗,视野里的景物不住地旋转。 旋转的屋宇下立着个人影,萧胜寒喜从中来,迷糊地唤了声:“父皇……” 是父皇来看我了么? 他竟心安地笑了笑,那一瞬,仿佛所有伤痛都随风散去。 可惜,他没能等到萧远的回应,而是等来蓝钰的公鸭嗓:“别叫父皇了,陛下不见了。” ---------------------------------- 陛下真不见了。 自从七月三十过后,萧远再没有传召群臣上朝。 他终日把自己关在偏殿里,无人知晓他在做什么。贴身的宦官被他支使在门外,只有奉茶进膳的时候才能进去片刻。 宦官说,陛下就躺在椅子里,什么都没做。 几天里萧远出了两次门,但他并不远走,只在偏殿外的榆树下转转。时而垂思脚下的土地,时而仰望苍碧的青空。当中的一次,他叫人取来一把铁锹,往榆树的树根挖了两锹土,然而片刻踌躇,又把那泥土盖上。 宦官们不懂他的用意,却也没人敢上前去细问。 八月初二,御医传来消息:“太子殿下病重,恐怕熬不过这一关了,请陛下务必节哀。” 听到这些,萧远的脸像是蒙着一寸细灰,不喜不悲地答:“哦,知道了。” 随后,他依次传见了徐川与林清影,不长不短地聊了片刻。 八月初二晚,又有消息传来,说萧胜寒退了烧,已经没有危险。 翌日清晨,萧远便失踪了。 紫玄宫陷入一片乱麻,所有人都在掘地三尺找皇帝,刚从老家赶回长安的蓝钰也加入找人大军。然而直到萧胜寒从昏迷中醒来,仍没有任何关于萧远的蛛丝马迹。 林清影也不见了,他和萧远似乎是同时失踪的,不过比起萧远来说,林清影的去向显然不那么惹人注意。 --------------------------------- 听蓝钰讲述这几日发生的事,萧胜寒只觉自己又做了一场梦。 他实在无力说话,甚至连思考都迟钝得很。服下两碗汤药,委顿地卧上片刻,很快便再次合眼睡了。 其后几日,萧胜寒反复昏昏醒醒,到八月十日才总算吃得进饭、能开口说上两句囫囵话。得知太子好转,群臣马蜂一般地涌过来探望。蓝钰派人堵住禁宫大门,半个人都不准放进去,而后单独与两位丞相聊上几句,选些紧要的事务转述给萧胜寒,让他略作参详。 秋后的时光逝如流水,转眼便是八月十五,阖家团圆的中秋节。 “起来,吃药。” 萧胜寒缓缓转过头,瞧见蓝钰的同时,也瞧见轩窗外阴蒙蒙的天。 自他从病中醒来,这天色便不曾好过,夏日艳亮明媚的光景仿佛成了上辈子的回忆。 他努力地撑起半截身子,语声轻得像透过高墙的一缕风:“还没有父皇的消息?” 蓝钰试了试药,烫得有些难以入口,于是将碗搁到小几上,随手用勺子轻轻地搅:“没有,只听说东城门那边出现过疑似陛下的身影,但是做不得准。林清影也没有消息。” 线索实在太少,根本摸不出头绪。萧胜寒咳了两声,无奈地卧下:“朝中呢?徐川和刘振还吵架?” 蓝钰答:“老夫老妻哪有不吵的,你这病要不好,估计他们好不起来。” 恍似想起什么,萧胜寒微微蹙起眉头:“徐川现在在哪?把他叫来,本王有事情问他。” ----------------------------------- 听闻太子传诏,徐川一条一缕把手下的工作安排好,用完一盏茶,出了一趟恭,上下把朝服整饬一新,这才施施冉冉地来了。 萧胜寒早已用完药,遣散一众仆从,打着小盹等他。 “徐卿。”见徐川来,萧胜寒强打精神,挂上十足客气的容貌:“免礼,来人,看座,奉茶。” 这话语声仿佛随时都能断气,徐川一板一眼地跪礼完,顺着宦官搬来的椅子落座:“臣以为殿下故意装病偷懒,想不到殿下真的病得这么重,竟然连装都不用装了。” 萧胜寒悠悠地笑了笑:“如今父皇不在,天下大事全靠徐卿和左相操持,听说两位丞相吵架吵得呕心沥血,争东西争得死而后已。本王若非当真下不了床,怎么敢不亲自去一趟文华阁,给两位丞相鼓掌叫好呢。” 徐川接过宦官呈上的茶盏,那表情看似想笑,却又根本笑不出来,堵了茅坑一样的难受。 不等他开口说话,萧胜寒又问:“听闻父皇失踪之前,曾经特意传召过右相……父皇当时都说了什么?” |
<二十八> 许多天来,萧胜寒设想过萧远离开的无数种可能。 父皇会被绑架吗?会被人暗中加害吗? 不,皇城戒卫森严,父皇又武艺高强,没有人能够害得了他。 那是被人诓走了?拐卖了? 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至于吧…… 那剩下的可能,便只能是父皇主动离开。 直到刚才,萧胜寒回想起萧远离开前的某个细节,忽然意识到徐川或许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父皇临走前,都和徐川说了些什么? “陛下那日召见臣下,只问了臣下一个问题。陛下说,太子殿下心手狠辣、六亲不认,做下这许多不可宽恕的恶行,他如今想杀了您,为另两个儿子与家人报仇。可每当陛下他这样想,又总会感受到无比的恐惧与惊慌,所以他询问臣下,这想法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窗外透来阴暗的天光,将萧胜寒的脸映得格外苍白。沉默间他垂下眼帘,仿佛在努力控使情绪,试图接受什么难以面对的现实。 他的确不曾料到,萧远竟真的想杀了他。 不再是盛怒中说出的气话,而是真的想杀了他。 萧胜寒又问:“右相当时答了什么?” 徐川一脸漫无所谓:“臣下自然是实话实说。臣下回答陛下:您的想法当然不对。太子殿下虽然不擅长做儿子,但治理国家的能力十分了得,太子首先是国之储君,然后才是陛下的儿子,因为儿子间的恩怨纠纷杀死景国的储君,这是极为不妥的做法。更何况陛下没有别的兄弟,现在又只剩殿下一个儿子,就算真的要把殿下除之后快,也应该等娘娘们为陛下添上一位小皇子,然后再杀殿下不迟。” 听到这里,萧胜寒竟不知该哭该笑:“想必右相一定很擅长做儿子……不知父皇听了右相的话,可有什么反应?” 徐川答:“陛下似乎在思考问题,没过多久就让臣下告退了。” 萧胜寒换了另一般语气,诚恳地问:“徐卿,以你的判断,父皇他到底会去了哪里?” 徐川默了一阵,回答说:“臣听说,八月初七晚上,城南曲江湖有人跳水溺亡。” 萧胜寒微微睁大眼睛。 “八月初八,城西断肠山有人跳崖,樵户闻见声音,却没有寻着尸首;八月初九,城北十里的官驿失火导致一人死亡,前日京兆府调查说,官驿失火似乎是死者本人所为,死者是有意自杀;八月初十……” 萧胜寒冷眼看他:“有话直说。” 徐川认真道:“杀子之仇、亡家之痛,换做任何一个常人都足以令其生无可恋。以臣下看,您和陛下走到如今这步,已是你死我活的无解之局。陛下宅心仁厚不愿意处死殿下,那多半……就只能自己了结自己了。” 稍事一顿,他又反问道:“殿下当初拿起屠刀,不就应该料到此等结果,如今又何必自欺欺人、装作不知呢?” 听见徐川的问题,萧胜寒片晌不语,只轻笑着摇头。 他想起了一件事。 十四岁那年,紫玄宫御书房,他向父皇请缨出征北疆。 当时,萧远屏退一众皇子皇妃,引着他来到书房内室,从刀架上取下冲霄剑交到他手里。 “你怕死吗?”萧远这样问。 萧胜寒回答:“不怕。” 然而萧远却笑了笑,抚摸萧胜寒额上的软发:“你现在不怕,是因为你不知道死到底是什么,没有人不怕死。” 萧胜寒至今记得,萧远的手粗糙而温热,带着令人信服与安心的力量。他将冲霄剑捧在手里,问萧远:“那父皇怕死吗?” 萧远回答:“不怕。” 而后,萧远伸手扯开衣领,将整个胸口袒露在萧胜寒面前。 狰狞的刀疤横贯胸口,足以将他健壮的身躯劈作两半。萧胜寒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朕故意露出破绽,让老突厥阿史那砍了一刀,然后借机用冲霄剑取了他的命。” 萧远拢上衣衽,从萧胜寒手里拿过冲霄,将它系在萧胜寒腰间。 “人天生畏惧死亡,但如果你能克服这种恐惧,就能比常人更加睿智和勇敢,就能取得别人所不能取得的成就。” 说着这话,萧远将冲霄的绳带打了个漂亮的结,笑着拍了拍剑鞘:“好好保护我家小子。” 随后,萧远拉着萧胜寒的手回到外室,让儿子坐在自己身边。 那一天,萧远对萧胜寒说了很多话。 其中几句语重心长,萧胜寒毕生不敢忘怀。 “你这一去,说不定就是死于边野、马革裹尸。但你这般诚心要去,朕不应该再阻止你。朕希望你能记住,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都不要轻言放弃。你是大景国的皇子,你身后的万里江山千万子民都会和朕一样,祝福你旗开得胜、载誉而归。” 无数次生死关头命悬一线,萧胜寒总能记起萧远的叮嘱,并最终凭借超乎常人的意志走出难关。是萧远教会他勇敢和坚强,教会他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自杀是懦夫所为,他的父皇那样勇敢和骄傲,又怎么可能会自杀呢? 但,徐川说的也对。 我的确不擅长做儿子。 父皇会一直恨我吧? 他是终于心灰意冷,所以选择离开,所以不要胜寒了吗。 |
<二十九> 后世史书有载,景高祖萧远突发暴病,于乾元十四年中秋驾崩,临死前传位于太子萧胜寒,是为景圣宗正历皇帝。 乾元十四年九月初一,满城菊花盛开的时节,萧胜寒诏令天下,正式登基。 尽管坚信萧远仍然活在世上,却又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这个职业不允许“暂时失踪”。萧远不在,萧胜寒就必须担负起匡扶江山的责任。这是他选择走上这条道路的时候,便已经注定的宿命。 登基大典过后,萧胜寒来到偏殿,走到这株苍老的榆树下。 大约七八岁时,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偏殿找萧远。萧远便抱着他在这榆树下席地而坐,一面往他嘴里塞点心,一面逐字逐句为他解读太公兵法与六韬三略。 父皇的话语犹然回响在耳畔,眼中的景色却早已不复当初了。举目四望,唯见云天与檐瓦一片沉黯,榆树的枯枝恣意伸展,仿若天空难愈的伤痕。 依照萧胜寒的指示,宦官们从榆树下挖出一只红木匣子,拍去泥土擦拭干净,交到萧胜寒手中。 匣中藏着方血红宝玉,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正是历代皇室正统的凭证——传国玉玺。 早在很久以前,萧胜寒便知道萧远将玉玺埋在这里。 他无数次希冀萧远能亲手将这方玉玺给他,也无数次幻想着能唤娘亲一声母后。 时至如今,空作一声叹息。 ---------------------------- 翌年,正历改元。 萧远失踪已久,依照往朝惯常的做法,萧胜寒在皇陵为其立下衣冠冢,其后三年便算是孝期,宫中罢宴饮、禁礼乐,起居用度一切从简。 这样的情形持续到正历三年,出孝后的首个腊月廿九,依据朝中旧制,萧胜寒宴请群臣共辞旧岁。 酒宴歌舞升平,霓裳羽衣不一而足,然而萧胜寒却似打不起精神,倚在主位的软塌当中,只那般疏离地坐着。 自三年前那场重病过后,他的身体便每况愈下。隔三差五伤寒发热、多吃两口便会吐得天翻地覆。倘若逢上阴雨天气,腿上的痼疾更能疼得他整夜睡不着觉——这种情形在冬日最盛,从腊月入冬至今,他竟再没有睡上一顿囫囵的好觉。 眼前是迤逦的繁华景象,鼻子里闻着酒肉醇香,然而脑子却想着床榻上的枕头,念叨一碗清淡的小粥。心不在焉到如此地步,他又哪来兴致与群臣一同作乐呢? 宴会进行到一半,群臣以两位丞相为首,依次向萧胜寒敬酒祝词。祝词照例是老三套,大意是希望陛下身体健康家庭幸福,希望景国的江山风调雨顺海晏河清。萧胜寒不能饮酒,只好以茶相代聊作示意,苍白的唇角牵强一笑,答一句:“朕,谨代天下百姓与先皇和母后,谢过诸位爱卿。” 他这话一出口,满堂流光褪作黑白两色,鼓乐笙歌平添一缕悲风。 刘振原本拟好了本奏,想趁着预想中喜庆的宴会,与众臣一齐进劝皇帝早日纳娶贤后。他们甚至合计好了皇后的人选名单,从他自己的乖孙女到一众文官的旁亲右戚,个个都是年方二八貌美如花,不怕萧胜寒看不上,就怕萧胜寒嫌不够。 可惜的是,萧胜寒挂着副遗像似的脸,活生生把迎新晚会开成了追悼会。刘振当然不敢触这个霉头,那些把萧胜寒纳进家门的春秋大梦也只好暂时作罢。 宴会到酉时准点结束,群臣们唯怕多呆了半刻,争先恐后地跪安告辞。 结伴出宫路上,不少臣子言说,陛下还没从先帝的哀思里走出来,总这样茶饭不思也不是办法,看陛下如今这状况,大景国的命数…… 话语到此戛然而止,眼前便是高耸的敬天门,群臣寻到自家的车马,拱手相揖,各自离去。 |
<三十> 景朝依循前朝旧制,每年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五放假年休。此间百官不朝,一应国事尽皆延后。 官员们大都返回祖籍省亲,京城少了朱门大户,乍然便冷清下来。 长安城不再喧嚣,紫玄宫也跟着空阔寂寥。 宫里除却侍卫和仆从,如今只剩下萧胜寒一人。白日闲来无事,他缩在揽霄阁内,肩上披着狐裘,腿上盖着毛毯,怀里抱着温热的手炉,捡些闲书打发时间。 屋内静悄悄的,珠帘在风中轻轻摇晃,炉膛里炭火毕剥作响。 兴许是看书看累了,萧胜寒卷起手中书册,抬眼望一望窗外的天。 雪仍在下,盐粒一样松散地洒着,盖满了屋檐,挂满了枝头。几枝红梅伸进墙头,红得甚是明艳端庄。 “陛下,该进药了。” 太监小春儿叩门进来,前前后后忙碌了一阵。他将药碗置在矮几上,给半空的茶碗里续上热水,又往炉子里添几条木炭。窗户开得太大了,陛下受不得风,他将窗扇合上大半,只留一条指宽的缝,却听萧胜寒道:“开着吧,朕不冷。” 小春儿想了想,取来一根稍短的木杆将窗户撑得半开。 这时又有人叩门:“陛下,蓝将军回来了,在宫外候着呢。” ---------------------------------- 蓝钰提前结束休假,给萧胜寒带回一个好消息。 “您还记不记得,之前先皇失踪,林清影是跟他一起走的。” 萧胜寒道:“记得。” “派去晋阳那边的人传来消息,他们发现了疑似林清影的踪迹,跟着追了几天,在一家樵户的院子里抓到了正主。” 萧胜寒蓦地一惊:“他现在在哪?父皇呢?” 蓝钰道:“他们把林清影抓住询问,只说不知道先皇的行踪。人现在晋阳府衙里关着,我传过消息让他们好生把人看着、不准随意动刑。您看是先着人送他回来,还是……” 萧胜寒问:“今天初几了?” 蓝钰答:“初四。” “小春儿,去做准备,朕要亲自去一趟晋阳。” 屋里无人动作,所有人都盯着萧胜寒,神情里尽是沉痛的关怀。 萧胜寒:? 小春儿道:“陛下您可忘了,刘太医前天才嘱咐过,您差不多快要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为了不砸太医院招牌,他要求您这几天在屋子里好生呆着,哪儿也不许去。您还写过保证书,保证正月十五前每天按时吃药早睡早起,不批折子不出门不闹脾气不作死……” 萧胜寒看向蓝钰:“蓝卿,朕一直把你当兄弟,看在多年兄弟情义的份上……” 蓝钰惶恐:“陛下,您的兄弟还有好好活着的吗?” 萧胜寒恍觉不对:“哦,那看在多年纯洁友谊的份上,帮朕一把,去把刘太医绑了,让他陪朕一同去晋阳。” ----------------------------------- 晋阳地处并州,东望巍巍太行,西临泱泱汾水。此去千百里山水云月,萧胜寒日夜兼程,只用去不到五天的时间。 抵达晋阳正当傍晚,他迫不及待冲进府衙牢房,与满头鸡窝的林清影打个照面。 除却衣着破烂了些,头发凌乱了些,皮肤又晒得更黑了些,林清影似乎和三年前无甚区别。此刻他坐在墙角,沾着满身稻草杆子,目无表情地打量着来人。 这人给他的第一印象,一个字,瘦。 厚实的狐裘像挂在木架子上,衣领袖口四面透风。不过瘦归瘦,站得倒很直,很有点大漠白杨的气势。 第二眼,林清影注意到这人手中的拐杖。 居然还是个瘸子。 终于,林清影看向来人的脸。蓦地,他从地上缓缓站起,抬手指向门外的人,表情也渐次丰富多彩。诧异、惊奇、微笑、大笑,最终他笑得出了声:“哈哈哈哈,我还当谁来了,原来是你!” 萧胜寒微敛眉梢,对左右道:“开门。” 狱卒把门打开,牢房内的人没急着往外走,倒是萧胜寒抢上一步跨了进去。 他丢掉手里的拐杖,掀去毛裘披肩,当即一拳往林清影脸上招呼。林清影堪堪侧身避开,萧胜寒右手一收,又一拳往人小腹上揍——这下揍中了,林清影踉跄一脚跌坐下去,捂着肚子骂:“你干什么?!” 萧胜寒蹲到地上,揪起林清影的衣领:“说,当年是不是你蛊惑父皇把他从紫玄宫带走,你对他做了什么?他现在在哪?!” ----------------------------------- 林清影疼得面容扭曲,听萧胜寒如此一说,拼着命也要挤出些冷笑:“原来你想问这个。” 萧胜寒见他还算老实,正待缓缓将手松开。孰料,林清影猛一个鲤鱼翻身,反手便将萧胜寒制住:“死瘸子力气还挺大,你刚才问什么?什么父皇?” 因为上头的关照,林清影这几日吃饱穿暖,身上也并没有戴着镣铐。 牢门外的狱卒意识到事情不对,正想挤进窄小的牢房救人,却见萧胜寒手上使出一道巧劲挣开束缚,倏忽间两人过了几掌,萧胜寒再次将林清影扑倒在地——这回他学乖了,膝盖压在林清影背上,两手将人胳膊缚死,再也不给还手的机会:“手残还想打架,找死!” 猝然一声脆响,林清影右肩被萧胜寒卸下,当即挣扎惨叫:“你,你,你——” “父皇在哪?你说不说?” 林清影哪说得出话啊,一声“你”还没“你”完,耳旁又是咯的一声,手肘也被人顺手卸了。 惨叫声瞬间提高了八度,连牢门外的狱卒都听得连连皱眉。 萧胜寒放下林清影右手,转而攥向他另一条胳膊。 林清影大叫:“不!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他在哪!” 萧胜寒笑了,放开林清影坐到地上,喘着气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清影又叫:“你他/妈给过我敬酒吃吗?!” |
<三十一> 半刻钟后,晋阳府衙门后堂。 窗外晚天将沉,夕阳将残雪染作金黄颜色,天际外流着几簇红霞。 屋内烧着炭炉,林清影半褪外衣坐在凳子上,露出肿得发亮的右肩。刘太医佝着苍老的身子,仔细给他揉着药酒。 不知是药酒味太刺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萧胜寒断断续续地咳,咳得令人揪心。 林清影问:“你到底啥毛病?” 萧胜寒咳到间隙处,只顾着闭目调理气息,压根没打算答他的话。一旁刘太医道:“陛下前些年受过杖刑,伤寒入肺积了病根。这几天连日车马奔波,难免发作得厉害一些。” 林清影又问:“那他的腿呢?” 刘太医答:“杖伤动了筋骨。” 林清影猝地抽了一下,再说话时,语声变得有些沙哑:“能,能治好么?” 刘太医悠悠叹了口气,说了句颇有深意的话:“折断的木头,就算能绑回来继续用,缝也留那儿了。” 晚间,晋阳府后堂开了两桌饭,衙内的官爷们一桌,跟着萧胜寒前来的御前侍卫与刘太医一桌,萧胜寒则单独要了张桌子,与林清影在后堂的偏厅用饭。 林清影已然梳洗更衣,头发绾成髻,用方巾高高包在头顶,扎上一支木雕的簪子,身上则穿着从下人手里借来的青布衣服,袖口绑得刻板而严实。萧胜寒看着他大口刨饭,只觉得他眉眼像极了母亲,竟是微微笑了起来。 “你的手还好?” 见到林清影右手握筷,萧胜寒这样问。 林清影唔了一声:“使不了剑,提不得水,其他没事。”正要抬手往碗里夹菜,余光瞥见靠在桌边的拐杖,不禁问道:“你呢?腿疼得厉害?” 萧胜寒垂眸,挑几粒瘦米送嘴里嚼,似不在意地答:“还好。” 林清影便不说话了。 他记得当年那场杖刑,记得那幕铺天盖地的雨,也记得萧胜寒穿破雨声的哀嚎。如果不是他躲在敬天门后冷眼相看,萧胜寒绝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幅境地。 复仇的快意早已荡然无存,倒也谈不上如何懊悔。他从菜盘子里挑出块炒得油光闪亮的肉,顺手夹到萧胜寒碗里:“别光吃饭,多吃点菜。” ------------------------------- 是夜,晋阳府客房紧缺,兄弟俩凑合着挤一张炕头。 窗户深闭着,屋内甚是温暖。疏淡的明月照得窗纸透白,几枝树影淡淡地落在窗纸上。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一时间又无话可说了。萧胜寒翻身向外侧卧,见到此情此景,难免回想起几许往事。 当年他和林清影同在军中,也曾见过如此的月光,也曾如此同床而卧。那时他们谈的话题,多不过敌军的动向、粮草的多寡、军心的安稳、人员的调度,倘若还有别的,那便是关乎于他们母亲的话题。 母亲成了他们亲情的纽带,让原本萍水相逢的两人变得亲密无间,然而母亲死后,这关系便又寡淡了——一个忙着复仇,一个忙着夺权。他们仍会在一起商量问题,却总是刻意避免谈及柳湘语,谁先提起来,必然便引得另一个人的不悦,仿佛那是一道封印着恶魇的禁忌。 但如今又不同了。萧胜寒如此想着,低声说:“娘的事已经过去太久,我这三年费尽努力,也未见得摸到冰山一角。现下只知道那几个女人都脱不了干系,当初那场地震,也许便算是冥冥天意。” 林清影未见如何喜悦,只哦了一声,道:“辛苦你了。” 这反应有些奇怪,却又不知是哪里奇怪。遐思片刻,萧胜寒又问:“你这几年还好?” “还凑合,我本打算服侍你父亲一辈子,但他上了五台山便不让我随时跟在身边。于是我就住在山腰,打猎砍柴,做些庄稼,你父亲有事就去帮个忙,没事就十天半月去探望探望。” 萧胜寒听得困惑:“父皇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不是在五台山隐居么?怎么感觉好像不太对? “你去见了就知道,如果他愿意见你的话。” 萧胜寒合上双眼,心中尽是未名的空落。 父皇会愿意见我吗? 会?还是不会? 要是父皇不愿见我,那就想办法偷偷看他一眼,看他身体健不健康,看他过得好还是不好,瘦了没有,老了没有,然后就回去吧。 正月十六便要复朝了,朝中的事多得忙不完,也不知下次再来会是什么时候。 须臾,林清影转过头来,黑暗中一双眸子晶亮。 胸口中梗着那么几句话,总让他觉得不吐不快。 “他真的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好父亲,你能做他的儿子是你的福分……如果我能早一点认识到真正的他,或许会劝你不要那般固执地去争皇位。” 萧胜寒低低唔了一声。 “真相未必查得清楚,母亲也未必希望你能给她尊荣,活着的人,当下的事,远比埋在土里的重要……” 萧胜寒又嗯了一声,也不知到底听进去没有。 林清影翻身躺着,挪一挪枕头的位置,睁眼看着漆黑的房梁,自顾自地说道:“当初我被仇恨蒙蔽双眼,只觉得你父亲和前朝那些狗皇帝一样,日日只知道寻欢作乐,根本没尽到应尽的责任。如今想来何其荒唐,好在当时有你护着他,能让现在的我还有机会为他做点什么。说起来,你废去我的武功,我害你瘸两条腿,还是你亏得多一点。” 恩怨是段了不尽的债,纠葛太清反而得不偿失。古今多少生恨死仇当时觉得惊泣天地,非要争个清楚明白才肯罢了,它日若还能被人想起,都不过一番闲话、一场笑谈罢了。 林清影说这段话,便算是正式与人道歉,不管萧胜寒接受不接受,不管到底孰得孰失,在他看来,这一页便算揭过。 萧胜寒没再答他的话,看样子是睡着了。 --------------------------------- 翌日,晋阳城残雪未化,又飘起细密的小雪来了。 雪风裹挟刺骨的寒意,萧胜寒还没出门便觉着浑身都不对劲。但他只恨不能飞去五台山上,这点小雪又有什么妨碍呢? 于是,他将随身携带的衣物裹了一层又一层,又叫太守府的下人备好马车。毛毯毛毡挤满了车厢,手炉也必然少不得。喝下整两碗汤药,随意用点豆浆点心,捡起那根离不得身的梨木拐杖,带上两个使唤的小仆,这便和林清影出发了。 车马一路朝向东北,马蹄奔得甚是急促。车厢内,萧胜寒蜷成一团毛球,灌铅的眼皮一上一下。 林清影问:“昨晚上没睡好?” 萧胜寒头顿了一下,醒过来答:“还好。” 前半夜睡得还行,后半夜腿疾开始作妖,疼得厉害得很,到清早时分才稍微消停。 他怎么可能睡好呢?最多是闭着眼装睡罢了。 “你昨晚整夜都在咳,去五台山要大半天时间,今日怕是回不来了,不叫上刘太医真的没问题?” 开什么玩笑,昨天晚饭的时候专门叫人往刘太医饭里下了药,就是为了让他今天起不来床——瞧瞧这鬼天气,要是刘老头醒着,五台山还要不要去了? 萧胜寒笑了笑:“反正明后日便回来,这路赶得急,叫上他反而不好。他那么大把年纪,怎么能像我们年轻人这样折腾呢。” |
忍不住想伪更一下(表打我),借历史原型谈谈亲爹为什么会坐看儿子反目成仇而不及时阻止。 历史原型上,李渊性格有优柔寡断的一面,他一早答应登基过后把太子的位置给李世民,然而不知道是枕边风被吹多了还是他内心也很保守、觉得不立嫡长子会招致天谴什么的,在他登基过后还是把太子之位给了萧济宁(我不得不说,他答应给李世民太子之位这一点,被很多史学家认为是李世民登基过后伪造出的事件,很可能他其其实并没有说过要立李世民做太子)。 李渊没有拿走李世民的军权,李世民在成为成王过后一直南征北战,借此机会拉拢了几乎所有的武将和部分文官为他效命,这为后面玄武门之变创造了基础。 因为李世民功劳太高,李渊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重新立他做太子,但每次提出这个想法,马上又有无数拥戴李建成的臣下和妃子出来给他吹风——太子是不能随便废的,废太子就是动国本balabalabala,所以以李渊的性格,他选择了一个万能的处理办法——“拖”。但李世民捉急啊!妈的这么拖下去万一李渊哪天翘辫子了李建成登基了是的就是他李世民遭殃了,所以他必须做点什么。 这儿值得一提的是,李世民有那么明显的害人意图吗?没有得啦!虽然兄弟在表面上有摩擦,但是一直都没人想到李世民真的会杀人——在玄武门之变前,李世民还曾和李建成把着肩膀一起逛街,还主动到李建成府上和两个兄弟一起喝酒聊天,群臣都说虽然李世民想当太子,但是对李建成还是很尊敬的——md谁能料到喝酒过后不到几天,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李建成和李元吉在光天化日之下给宰了? 当然李世民做的不止这些——他在登基过后,真的宰掉了两个兄弟全家,并且制造舆论让言官们坚信他也是身不由己,坚信他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会被他的两个兄弟杀死。 后世史书里对李渊还有这样的评价:性格怀柔少决断,如果不是有个英明的儿子(李世民),可能就把江山葬送了,唐朝就会成为又一个不过二世的王朝。 我一直怀疑李世民是故意让史官们这么评价他爹的。 李渊是半路做的皇帝,他没有预料到皇权竞争的残酷性,也没有及早用更果断的措施杜绝悲剧发生的可能(他可能不仅没有这种想法,也没有这种能力,毕竟李世民段位比较高……) 但我觉得这不影响他成为一个亲爹。 当然在玄武门之变过后,李渊没有动手打李世民。 这是我心中一直的遗憾。 所以我要打死萧胜寒。 请不要阻止我。 |
<三十二> 细雪一直下着,仿佛怎样都下不完似的。未过中午,车马驰进山路。两旁林木愈发密集,道路坑洼也愈来愈多。好在雪不化,路便不至于陷了马足。 雾越发大了,浓稠黏腻地从山顶铺展下来,以至几乎看不清路。远方更是茫白的一片,天是白的,林木是白的,白得阴沉而空洞。 萧胜寒在车内打着旽,蓦然听见空灵的钟声,醒了。 林清影道:“寺里敲钟了,现在是正午。” 萧胜寒似想起什么,不由皱起了眉,眼里带着浓重的疑问。 “五台山大大小小十几座寺,灵鹫寺是其中最大的,你父亲在那里……但他是带发出家,不算真正的出家人,未准他还是会认你的。” 下午时分,小雪初停,两匹马拉着车辕行到山门下,打了个响鼻,停了。 灵鹫寺山门高耸在山顶,萧胜寒方一下车,便看见路旁竖着枚圆滑的巨石,石上刻朱漆大字“大孚灵鹫寺”。在巨石的背后,上山的步道笔直地插/向云端,根本望不到尽头。 萧胜寒拄着拐杖,步履一半陷在雪里,沉默地仰头望着。 有侍卫道:“陛下,属下背您上去吧?” 萧胜寒摇了摇头:“你们在这等着,朕和林清影上去。” ------------------------------- 林清影着实没有想到,才不过三年不见,萧胜寒的身体竟已孱弱到这等地步。 每往上走三五步,萧胜寒便不得不停下喘气,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拐杖上,额尖的虚汗冻成了冰,在天光下莹莹发亮。 林清影从上往下看,只觉得他随时都可能一脚踩空,直直地滚回到原点。 其间几度,林清影想要伸手去拉他,却都被萧胜寒摇头拒绝。 爬到山巅的时候,天空再次覆满灰色,细密的雪又下了起来。 山寺的大门关着,门庭外新扫过积雪,露出一条石板小路。寺门两侧立着几株苍秀的青松,松树与大门的檐顶都盖着银白的雪被,寒风扫过稀松的林木,发出一阵幽邃的呜呜声。 萧胜寒在远处立了片刻,直到气息匀称平静,他抬步走到门外,将手伸向门上的铜环。 他的手停在半空,薄唇紧紧抿成一线,柔长的眉睫下闪着几缕微光,似是怯惧,似是彷惶。 林清影道:“我来吧。” 笃,笃,笃,那是铜环叩在木门的声响。 门开了,小和尚穿一身粗布短褐,顶着颗光秃秃的脑袋,对门外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山寺清幽,不知几位施主有何贵干。” 林清影道:“是我,慧灵小师父。” 小和尚抬起头来,恍作惊喜:“林大哥——”转眼又瞧见一旁的萧胜寒,慌忙改口:“阿弥陀佛,林施主是来找寂明师叔的吗?师叔年前闭关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来呢。” 林清影不无担心地看了萧胜寒一眼,又向慧灵道:“寂明大师是带发出家,何来闭关一说?” 慧灵恭恭敬敬地回答:“林施主久未上山,不知师叔去年十月便已剃度,如今正在澄观师叔祖座下修行。” “小师父,能否请您代为转告,就说他的一位故人来访……” 萧胜寒话语未半,眼眶已见得有些湿了,两手勉力支着拐杖,竟不知该如何再说下去。 小和尚看得奇怪,与萧胜寒礼道:“这位施主,出家人了断尘缘,山门内恐怕没有您要找的人。” 萧胜寒定了定神,缓缓退后两步,扶着拐杖跪下。 雪花松散地落在他身上,星星点点地积攒起来。厚实的毛衣挡不尽严寒,只在瞬息间,他的脸便已败了颜色,苍白得无以复加了。 他将拐杖放在地上,眸眼垂向那一地青苔。既没有开口央求,也未见黯然落泪——他仿佛只是想跪在这里,用这样的方式诉说和寄托什么。 -------------------------------- 慧灵说回去请教方丈,山门又闭上了,留一条看不到对岸的缝。 五台山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就这样下了起来。 疾风在林木间肆虐,吹起漫天纷洒的白雪,吹起如海潮般浩瀚的涛声。 林清影拗不过萧胜寒,缩着脖子躲在檐下的角落里躲避风雪。 而萧胜寒跪在屋檐外,冰雕似地跪在那里。 雪在他身上覆了薄薄的一层,低垂的睫毛上结了雾凇。他微驼着背,枯瘦的手藏在袖口里,指尖不住地抽颤着。腿上的旧伤钝刀挫骨地痛了许久,此刻变得僵硬和麻木。他的视野昏花而茫然,嘴唇冻成了乌紫颜色,鼻尖呼出的白雾也渐渐不见——活着的征兆正在消失,就连思考都渐渐僵冷,快要捉摸不住了。 他没想过要在这里等多久,也没想过结果会怎样。 他只在心里不断地呢喃着: 父皇…… 父皇…… 层层高墙的另一头,枯灯冷烛的静室内,木鱼戛然停了。 有风穿过木门的罅隙,传来远处经堂的钟声,传来檐下铜铃摇曳的声音。 萧远握起手中念珠,就着烛火焚起新一簇细香,虔诚地请进香炉。 木鱼再度敲响,经卷喃喃低唱。文殊高居莲座之上,无悲无喜注视众生。 |
<三十三> 山门又开了,门轴转出枯朽的吱呀声。 风雪里响起小和尚的童音:“两位施主,方丈师父请你们进去。” “施主?施主怎么了?” “胜寒?胜寒?!” --------------------------------- 黑夜长而深寂,山寺里的和尚做着晚课,唱经声透过密集的风雪,回响在空阔的山林之间。 小和尚叩开后院静室的门,将手中的菜盘放在地上。 屋内静了一阵,佛座下的弟子似在思悟缘果。 他的声音沉哑沧桑:“山下人来,往红尘万丈去,往极乐西天去?” 小和尚答:“方丈师父让弟子转告,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皆为虚幻。” 木鱼未再敲响,萧远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门边向小和尚合十为礼:“谢过诸师叔点拨。” 地上是一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斋食,清水煮的葵菜,小葱拌的豆腐。萧远席地跪坐,拾起盘中碗筷,眸中的光倏然动了一下。 木盘的角落放着朵簇红的穗子——那是从冲霄剑上摘下来的,曾经伴随他戎马半生的信物。 萧远将碗筷放下了。 他再次向小和尚行礼,转身回到佛座下——既已动了妄念,这顿饭便不能再吃,若吃了,怕是又将那些因果捡回来。 小和尚明白他的意思,端起盘子合上门,踩着及踝的覆雪离开。 --------------------------------- 雪一直下,下过了漫漫长夜,下过了黯淡白昼。云雾中山峦渐次起伏,视野得及的地方,林木草松尽成一副纯白的画卷。 第二夜,小和尚又送斋饭过来。 萧远又问:“山下人来,仍羁身红尘中?” 小和尚似乎在纠结什么,踟蹰着答:“我佛慈悲,施主仍在尘世。” 萧远竟轻轻松了口气,再次来到门边坐下。只见盘中仍是那些饭菜,红穗不见了,换作半块莹白的玉璜。 他将玉璜拾在手里,摩挲上头刻着的字,冰凉的温度穿透肌肤,携来久远而朦胧的往事。 香炉烟火袅袅四散,文殊仍在莲台高坐,空洞的目光渺远飘离。 烛光从屋内泻到门外,在雪地上投下两道缄默的人影。 小和尚掰着手指玩了一阵,忽地撇了撇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凑近耳边对萧远说:“林大哥让我转告您,他当中醒了一次,就一直一直在念您,念着念着又睡着了……山下来的老大夫说,他恐怕撑不过今晚了,您真的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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