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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柱石山(古代)[第22页]

作者:过时不候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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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语含笑意,可眸光亮如寒星,望向杨钟,毫不错神。杨钟一时却辨不清这是拒绝还是挑逗,只觉心绪跌宕。从新婚那夜,菖蒲扬言陈嵘再回不了西京,他便知道这是妻子心头最深重的忌讳;从此小心收敛、唯恐那一句言语失当便惹公主迁怒;尉迟宏敲打试探,他只能赔笑装傻。而今机缘巧合,陈嵘被夏官府军令召回西京,却又为尉迟扈不容。两年之间,满腔担忧思恋,偏此刻不是倾诉的时候。陈嵘曾如何险些丧命于尉迟扈授意之下,他记忆犹新;此刻百感交集,只道:“万年,你听我说...”
陈嵘却道:“我的事,从来不用你管。”
杨钟一心要救陈嵘脱险,却被如此抢白讥诮。他亦不明白为何他满怀热忱,万年却总似不以为然。情急之下脱口道:“你说什么?”
纵然风吹雨声,这一句断喝在静夜里仍格外响亮。陈嵘见他厉声扬眉、面现惊怒,亦愣住了,半晌强自镇定道:“你嚷什么!”
这一声出口,杨钟方觉失态,懊恼声响太大,又怕惹来旁人。心中尤自不平,举目望向陈嵘,二人目光恰正相对,杨钟不由向前一步,抓向陈嵘手腕。
那人猝然垂眸,手臂却不曾动,便这般被他擒在掌中。方才种种无动于衷,此刻姿态却忽而扭捏,垂下眼睫,沉默不语。
杨钟似觉有一股热流顺着手掌涌将上来,心头千回百转,末了恨恨叹了一声。看来西陲风沙,都不曾磨平这副脾性。此刻他扣住陈嵘双手,突生莫名冲动,直想把他死死压制在身下,教训到再不敢使这般脾气。
然而,他终究没做什么。二人隔窗立了片刻,杨钟背后都被雨打湿。杨钟道:“你不听便算了,可你的事我定然要管。我看不得再教人伤你害你。你等着罢。”
言罢,松开手指,却突然撑着窗棂纵身,半身跃到陈嵘身侧,在他面上轻吻了一吻。
雨丝拂面,掠过面颊,泛着凉意。陈嵘却觉一侧面颊滚烫。那一吻如炽烈烙印,刻骨铭心;然而面前只有愈织愈厚的雨幕,空无一人。那仿佛是一场迷梦,被这初夏的雷雨骤然惊醒。
次日一早,庾陵正在学中,才将书案纸笔一应铺陈开,却见杨钟风尘仆仆闯了进来。
庾陵只见他湿衣沾身,头发也被雨淋湿的模样,问道:“我晨起过来时风雨已停了,你这怎么搞的?”
杨钟道:“宁夷那边还不曾停,路上淋的。”
庾陵道:“那你见雨怎也不披件雨披?”看他一时,道,“你是夜里回来的?”
杨钟见如何都说不圆,索性耍赖笑道:“先生,总之我这个模样是没法回府了,在这里先盥洗盥洗换身衣裳。先生收留我。”
庾陵道:“今日陛下要来,你这冒失模样,莫教他看去。”
杨钟失声道:“那我躲着别见了,”转念忽而想起,道,“不成,还是要见。”急着道,“我就去拾掇,万一陛下先来了,先生替我遮掩!”言罢便走,又转首道,“先生一定帮我!”
只见庾陵微微颔首,方觉轻松,展颜一笑,转身疾去。
庾陵眼见他弯眉露齿,笑得恣肆,当真仍是少年跳脱,那神态仿佛天下沉闷愁事瞬时一扫而空,教自己心头都觉舒畅些许。望着杨钟身影一晃隐去,不由亦微笑。
复将案头文书归置好,又过了一时,便听有脚步声向这里来了。
这脚步声轻且快,伴着玉佩相碰的泠泠清响。庾陵扶案起身,迎候在门旁。竹帘一挑,有人温言笑道:“开府可早?”一道隽雅身影跨入堂内,正是皇帝尉迟宏到了。
他常日往来,相干诸人早不甚拘束,随侍众人知趣侯在堂外。庾陵请尉迟宏坐在正位,皇帝道:“学士们的文章都做好了?开府先睹为快,可有得趣的么?”
庾陵拾起案上两卷,奉在他面前道:“这两份,一论儒释之道,一论寺院经济,请陛下一阅。”
当日尉迟扈奉佛宝入全国大寺,露门学中学士们愤愤不平。庾陵顺势已此为题,冠讲学之名,请皇帝到此与众人一同议论多次。尉迟宏索性又命众人写成文章,颇有效仿汉武诏举贤良方正,问策以治国的意思。此间文章已成,皇帝亦颇有兴致,道:“朕看看。”望向左右,笑道,“今日朕先吃独食,来日还要召学士们一同来议论。”
庾陵笑道:“陛下莫恼无人,今日阿钟可巧回来了。只是骑马赶得一身是汗,臣令他先去盥洗,一时教他来侍驾。”
尉迟宏闻言点头微笑,垂目翻阅文章。庾陵挑拣出来的两人,一是董修,一是杨方,平素便是南朝北迁学士中的活跃人物。展开纸卷,映目只见写道:“佛经外国之法,此国不需,”又见,“儒教为先,道教次之,佛法最后。”一遍看过,又展另一卷,亦是开宗明义,写道,“塔寺糜费,僧尼减损役税”。尉迟宏默默赞许,读将下去。
一时将两篇都浏览一遍,举目见杨钟从外轻手轻脚进来,不由出声道:“阿钟,你来得正好。”
庾陵见杨钟已换了常服,方才玄衣裤褶的年轻武人一时又成了形容体面的校书郎,这两边转换有时实在突兀、他自己倒愈发游刃有余,不由无声间摇头一笑。
杨钟面上着实已看不出忙乱,对皇帝施了礼便近前坐下,这亲熟倒也不虚。
尉迟宏讲文章递给他道:“你看看。”言罢转向庾陵,庾陵便把方冲制好的茶汤奉在他面前。尉迟宏接过饮了一口,随之满意点头。
一盏茶慢慢饮毕,杨钟亦读完了。皇帝便问:“你怎么看?”
杨钟道:“杨学士讲抑佛尊儒、维护正统;董学士讲令寺院还财于民、还民于国。道理都说得至为透彻。”
尉迟宏道:“那么,朕如果说有心限制寺院,打压僧佛,你以为应当吗。”
杨钟道:“自然应当。可一定亦有无数人反对,讲说出无数理由。”
尉迟宏道:“是了,那朕还当逆人言而为之么。”
杨钟一笑,神色尽是少年狡黠,道:“陛下莫逗弄阿钟。陛下早下了决心,定要如此。”
尉迟宏不由亦笑道:“何出此言。”
杨钟道:“学士们说了这许多,句句都是道理。可陛下力排众议亦要抑佛的道理却只有一句,”他坐正身姿,朗声道,“只因尉迟扈尊佛,他要推崇的,陛下自然要打压。”
这样愣头青的话,一旁庾陵不由侧目,尉迟宏亦愣了愣。只杨钟神色坦然,似是不过说了件当然之事。
堂内静了片刻,皇帝曼然开口道:“阿钟,你可当真孩子气,这样牵涉无数的大事,要仔细思量,哪能这般赌气一样。”
这话音喜怒不辨,杨钟微微侧首,似方认真想了一想,一时道:“陛下教训的是,阿钟又莽撞了。”言罢望向庾陵,仿佛请他寰转解围。
尉迟宏玩味看他。无论前朝道武营建佛窟谓“天子即当今如来”,还是南朝萧氏自诩“菩萨皇帝”,以佛教加持曾其神性,蛊惑民众崇拜加强皇权,百余年来,亦并非新意。尉迟扈亦虔诚礼佛,尤对弥勒顶礼膜拜。弥勒菩萨为未来佛,弥勒降世,则四时调匀、五谷丰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间建成天国。因尉迟扈一力推动,弥勒崇拜在关陇贵胄平民中蔚然成风。尉迟宏冷眼相看,他这堂兄的心思,怕也不可言说。而不久之前,尉迟扈分送舍利于各地,更是其心可诛。学士们说的种种都对,可他决心灭法最难言却最深刻的缘由,恰竟被杨钟玩笑般一语击中。
把阿宏手撕堂哥这一段的提纲写了,发现又整得有点复杂...历史上周武干掉宇文护的记载只写了水面上的事,好像在宫廷里搞了点事就把权臣杀了,但其实如何让权力平稳过渡才是水下冰山,是功夫在诗外了。所以宇文邕比起元子攸,真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以及灭法这事,是北周武帝朝一件大事,但时间轴和动机不是文里这样的,是为了前后剧情提前硬拗进来的。看了看提纲发现,这段里...两主角的戏...还是挺少的...
听庾陵在侧似想说什么,尉迟宏微微扬唇,淡淡续道:“眼下有一桩事,太师也发了话,”一面道,“豫县侯已经抵京,可怎生处置,朕还没想好。”
杨钟今日见驾,为的正是此事。耳闻皇帝竟先提出来,不由一凛。面上不敢流露,却听皇帝突然笑问道:“阿钟,你说呢?”
杨钟道:“豫县侯无过,怎可为阿谀突厥处置他。”
尉迟宏听他说得义正辞严,淡淡笑道:“这个道理谁都懂得,太师倒也有心放赵慎一马。其实触犯铁伐逆鳞的是陈嵘,发落他也便罢了。”
笑语温和,却意味深长。杨钟脱口道:“陛下当真要如此?”
尉迟宏道:“朕可犯不上为一个记室的死活与太师相左。”又道,“怎么,你还有话说?”
其实,岑翀杨铿力劝他保全陈嵘借力打力,他心中已定了主意。只不过,陈嵘与杨钟间的旧事他颇介怀。他曾答应菖蒲永不允陈嵘回西京,谁知阴差阳错,他而今尚得保他。尉迟宏只觉亏欠了小妹,更要试探杨钟,才这般故意敲打。
谁知杨钟沉默片刻,并无撇清辩白,反而面露不平之色,道:“陛下方才说我莽撞孩子气,此刻又说不愿与太师相左,陛下心中真做此想么?”不待皇帝回应,续道,“此人位尊德卑、鸠占鹊巢,施政惹人腹诽,又视诚臣良将如草芥,任谁心中都早不能容忍。可陛下却对我这样说,是陛下真不肯有所作为,还是觉得阿钟不配您一句实言?”
如此大胆放肆,尉迟宏亦觉意外。庾陵低声斥道:“杨钟,莫胡言。”
尉迟宏抬手止了庾陵,笑道:“杨钟,你莫激将于朕。你说了这样多,不是为救陈嵘的私心?”
杨钟望着皇帝,面色渐渐涨红,道:“臣有私心。可臣的私心,不在陈嵘,而在陛下!”
皇帝扬眉道:“哦?”
杨钟道:“我连夜从宁夷赶回西京,是要禀告陛下,陛下对敦煌一战功罪的圣裁,军中将士如何翘首等待。这些年间,桩桩件件,将士们已看清太师不过视他们做棋子炮灰。可他们的心还不曾冷,只因他们期盼有人能重整军威!将士们、学士们都在期盼,可您为什么还说这些!时不我待,臣实在为陛下着急!”
青年驸马愈说愈为激动,眼中晶亮,尉迟宏微微一愣。他不承想,杨钟全然不提陈嵘,却说了这些。
皇帝望着他问道:“为朕着急?你急什么?”
杨钟胸前一阵起伏,倏然开口道:“陛下,局势动荡,多少人都在等待您荡涤朝纲!就如当日菖蒲问陛下,您这般不以为然,是已甘心做傀儡了吗?”
他突然提起菖蒲,尉迟宏面上微微变色。却听杨钟又道:“您是菖蒲的兄长,亦是阿钟要追随的兄长啊!难道您对我说过的许多话,都再不作数?”
尉迟宏手指摩挲茶盏,眼帘垂下,唇角却微微扬起。堂内静了片刻,皇帝款款开口,道:“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子释之,朕知之矣。”
这是韩非子记载楚庄王一鸣惊人的故事。杨钟闻言大声道:“陛下英明!”
尉迟宏笑道:“你不必急着恭维,”望着他道,“你记得朕是天子,亦是你的妻兄,这甚好;那么你必然亦当时刻记得,菖蒲是你的妻子,更是大周的公主。”
杨钟深深顿首,道:“是。”
几日后,豫县侯赵慎突然上表,陈述西陲战事始末,毫无认罪之意。奏疏上达,也不知为甚便流传朝野,时人议论,甚嚣尘上。
太师尉迟扈权掌中枢,多少年间说一不二,无人敢擢其锋芒。而今见这局面,不由更加怒火中烧。此时已从最初安抚突厥演成对他权威的挑战,尉迟扈如何能够容忍。可是岑翀在旁相劝,直说堵不如疏,只有名正言顺治罪方能平悠悠之口。尉迟扈一向视他做智囊心腹,被如此一说,心觉似乎有理。于是下令便在都督府中,召赵慎当堂质询。
问罪于都督府而非司法衙署,其实留下余地,只因尉迟扈仍有打算。当日,到场的亦是夏官府的官员。堂下为赵慎设座,亦颇顾忌体面。
尉迟扈居于正位,却未发问,只向岑翀示意。岑翀道:“豫县侯,你上书抗辩,自言无罪,有甚要说的,便请说罢。”
赵慎于是将战事始末又简述一番,末了道:“敦煌一战,赵某不过恪守本职,自觉无过。”
尉迟扈听他讲完,开口道:“赵将军,战报上说杀死突厥骑兵五十余人,被俘者却无一人。这似不甚合常理,是怎么回事?”
赵慎道:“突厥凶悍,负隅顽抗到底,战死亦不肯投降。”
尉迟扈笑道:“当真?”又道,“令尊的故事,殷鉴不远。”
赵慎冷冷道:“杀俘不祥。此事无凭无据,还请太师莫要妄言。”
尉迟扈确也无凭据,冷笑了两声,又道:“赵将军说恪守本职,却也其情可宥。只是你大开杀戒,致使与突厥修好的大计受损,亦罪无可恕。”
不待赵慎开口,却又笑道:“您的上表,我都看过。您要说抗击敌酋如何无罪,我亦都知道。其实此事并非没有寰转,有人为您指过路,您要回心转意,现在仍不算晚。”
赵慎笑道:“太师既然说知道,还要赵某寰转什么?”
尉迟扈环视座下,道:“当着今日在场诸位,都无需矫饰废话。豫县侯,不说敦煌一战功罪究竟如何,陈嵘是罪臣之后,你如此回护于他,是将朝廷摆在何处?”
赵慎道:“若我所记不错,陈信当日自尽,朝廷并不曾明令定罪,陈嵘何言罪臣之后。至于回护,赵某不过要证一个对错。无论朝廷惩办的是赵某还是陈嵘,都是折于突厥淫威,朝廷又如何自处?”
杨沛闻言侧目,岑翀默然不语。尉迟扈容色倏然而变,停了片刻,突然一阵大笑,道:“豫县侯好口才!你当年被解西京,凡事缄口不言,倒教我一向错看了将军。”继而冷笑,“既然将军如此刚直认真,不肯含糊将就,十年前为何不一把火烧了洛城殉国明知,却又屈膝投降?你彼时若有而今的骨气,也无今日之难。”
一语述毕,堂内良久沉默。只见豫县侯眉目微垂、神色肃然,腰背笔直、一动不动。
只听尉迟扈又道:“所以说,赵将军,你莫对我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你惹怒突厥,坏了我稳定北方的大事,我便不能容忍。原本你交出陈嵘,我便放你一马,你却不肯,那而今你便一同伏罪。”
赵慎举目相对,神色平静,道:“敢问太师,我的罪名是什么?”
尉迟扈笑道:“你放心,我不以突厥之事问罪于你。只是你明知这是朝廷与突厥修好、以备东征的关口,却故意扩大冲突、杀人而激怒突厥,是不是见不得大周东出?你一个降将,朝廷给过你多少脸面,你却拒不肯为朝廷练兵,可见心怀异志。索性新帐旧帐,一同清算。”
言罢,招手便要唤府中记室宣令。
杨沛眼看这场面,心中焦急却无从插话。举目望岑翀,只见他似乎也微露焦急,似在翘首以待,却不知在等什么。
就在这电光火石一瞬,突有小吏进来禀告,道:“赵王到了。”
岑翀微微舒出一口气来。杨沛起初纳罕,这个纨绔亲王,此刻来此做甚;转念忽而又想起赵王巴结他这堂兄的传言,心道原来是这两人真有勾连?尉迟扈却微微一愣。
太师尚未发话,赵王尉迟安已自己来了。众人只见这青年亲王摇摇晃晃走得进来,玄色常服,金冠玉带,面容说不上有多英俊,倒也有些潇洒风度。他仿佛丝毫未觉出堂上异样,只像尉迟扈笑道:“堂兄?”
岑翀、杨沛等人见状,忙都起身施礼,只赵慎腿伤不便,一时竟难立起。尉迟安一步上前,只手搭在豫县侯肩头示意他不必起身,又像众人道:“都坐、都坐,我还寻堂兄说件耳闻的事,不想搅扰你们说正事,快莫拘礼。”言罢,又像赵慎道:“两年前我托人请您为我制弓,您可是早都忘了罢。我骑射上总不成,定得要一张好弓,两年中都不得趁手的,此番要再托请您一番。”
尉迟扈见他莽撞来此,又絮絮叨叨说这些有的没的,心中不悦,轻咳了一声。尉迟安才发觉不妥,讪笑两声,将手从赵慎肩上收回来。
尉迟扈问:“你有什么事?”
尉迟安见他似乎不悦,愈发尴尬,四下看看,道:“没,没甚要紧事。您,您先办政务,我...”
尉迟扈打断道:“既然来了,就在此间说罢。”
尉迟安又朝诸人看看,迟疑一刻,终于道:“我和菖蒲去看老世母,刚听宫里女官说的,突厥公主给木干可汗写信,可汗回了信,说看在他妹子的脸面上,这次边境的事,就不和咱们纠缠了。”
木干可汗偃旗息鼓,追责之事便也不了了之。豫县侯府外军士撤走,皇帝若无其事。倒是尉迟扈,白闹出好大动静,还在朝野中被落了一番媚外的议论。
尉迟扈自然不能意平,却又无可发作。这日无事时,向岑翀冷笑道:“这个突厥公主,迎娶得真是值得。”
岑翀劝道:“对待北方,息事宁人便罢,太师不必对这些枝节太过挂心。”
尉迟扈想了一时,道:“不是有人议论我刻薄报复?陈嵘既然回京,索性授他一个官职。”
岑翀闻言却也意外,想了一刻,问:“这倒不好把握。太师有何意向?”
尉迟扈冷笑道:“按军功算,五十颗人头,够得个校官了。”随即道,“给他做个侍士,如何?”
侍士司职禁中宫门守卫,却是职位不高,地位不低,一向都要心腹担任。而今岑翀监督皇宫宿卫,闻言不由一愣。
尉迟扈见他迟疑,冷笑道,“既然他不必担责伏罪,我索性重用他。朝野不是非议我对陈氏赶尽杀绝?这便拿来堵众人之口。况且当**死他父亲的,亦不是我。陈嵘若长了点头脑,便该想清楚。我今日栽培他,这是看看他可否识趣,他若真有眼色,今后或许尚有旁的用处。”
岑翀只是讪笑,一时道:“他一个黄口小儿,本也无足轻重。太师谋深计远,自然万无一失。”
事至此时,戏也唱得落幕。一场风波烽烟方起,便被突厥公主一封家书平息,可谓皆大欢喜。虽然不便大张旗鼓封赏,豫县侯亦得安抚,乃至记室陈嵘一跃而为禁中侍士,更为人侧目。
敕令抵达,陈嵘不愿领受。赵慎闻讯劝道:“不过一份职位,不必思虑太多。况且我回京赋闲,你风华正茂,难道也便赋闲?”又道,“或是尉迟扈有千般盘算,你无需理会。做得份内值守,这职位本无甚难做。”
此事方休,便又有传音的登门。襄城公主听闻丈夫幼时好友远道回京,化险为夷而又得拔擢,十分欣喜。公主驸马在府中设宴,要款待这位万年郎。
襄城公主府建在宫城东侧的崇仁坊内。再向东南,便是西京中的东市。闹中取静,非豪贵不能建府。沿街遍植银杏树,树高而挺拔,树冠如锥,叶片如扇。银杏生长极慢,十余年方可成材。所谓“公种而孙食”,又称公孙树。崇仁坊内银杏栽种,可从前朝西燕建国时算起,至今亦有三十余年。每到秋日,成排银杏如金甲武士,雍容威严。
只此时仍在夏日,银杏望之一片葱郁。公主府外街道洒扫整洁,门前石阶被净水泼净,有两三个年高的仆从侯在府门外,一时互相道:“来了,来了。”
迎面行来两匹马,一匹马上是公主府的卫士,另一匹黑马上来的便是陈嵘。襄城公主投了请帖,似唯恐他不来,今日又派一名卫士去府上迎他。
陈嵘在府门前下马,众人忙都上前,引路的引路、牵马的牵马,颇为殷勤。为首的老仆一厢陪着客人入门,一厢心想,这俨然已是个卑微戍卒,哪还有国公儿郎的模样。正兀自感慨,突听陈嵘道:“您从前是杨司马府上的?”
老仆不意竟被认出来,不由纳罕,连声道:“是,是...”再偷觑过去,却见陈嵘神色冷淡,目不旁顾,只一径而去。
向内又行,早有仆役小跑进去通禀。待陈嵘行至内院,襄城公主与驸马杨钟都已立在堂前。
这一个寻常夏日,午后正是日光最足之时。庭院内重荫高柳,草木葱倩间,青年公主清丽犹胜皎月,豆青襦衣、绿沈罗裳,真如亭亭尧韭。只乌密发髻上纯金步摇冠光灿辉煌,提醒众人她非比寻常的身份。
在她身侧,杨钟着石青色圆领袍,长身玉立。陈嵘站定在当下,举目相望,不再近前。
他望见杨钟唇齿翕动,却欲言又止;忽而,却见菖蒲向他展颜一笑。
陈嵘只觉头顶骄阳炙烤,掌心却一片湿冷。当日玉山中假扮男装的少女,以皇权威势迫人就范的公主,他都并不曾看在眼中。然而此刻,这仿若心无芥蒂的一笑,却令他忽而生就无限烦躁。
这一日到宴的宾客,皆是西京中的贵族青年,多半与杨钟与陈嵘是旧相识。他年五陵儿斗鸡走马,如今年纪渐长,有人投入军营,有人在朝廷中任职,面目与从前多少都不相同了。
众人自小便在一起厮混,不少人弟兄姊妹联姻,彼此更成了亲戚,自然极为熟稔,本当无所拘束,可众人在座,气氛却些微微妙。
往昔旧事,年头实不算远。陈氏一朝败亡,幸存的这位小郎君从喧嚣西京隐踪,而今再次露面,不说差点掀起一场风波,单看他而今的形貌气场,已是粗硬孤僻,比少年时更不合群。主位上,襄乐公主含笑不语,驸马杨钟平日洒脱,此刻不知为何竟甚拘谨。众人即便不谙详情,亦不难觉出尴尬。
菖蒲却似若无其事,曼声请众人尽情欢颜,亦不再多说,便推杨钟起来待客。
仆婢送上饮食。初是几道薤藿菜蔬,继而奉上鲙丝。菖蒲将面前切鲙推到杨钟面前,向婢子吩咐道:“与我盛些葵叶鱼汤,多放醋去腥。”
那厢庖人早宰杀肥羊,亦忙得热火朝天。羊腿肉被切块煮去血水,再与佐料一同入铛;羊脂和脊肉切碎腌制塞入羊肚缝紧填入灶坑烤制。这方是今日份煮主菜。
蒸熟的羊肉次第摆上筵席,众人执刀切片,羊肉细嫩多汁,再蘸取胡椒,全然无腥膻之感,与胡饼同嚼,愈显鲜美。宾客大快朵颐,方才沉闷之气一扫而空。
正在此时,两名仆役抬上一只条案。案上银盘中鼓鼓囊囊,仿佛还蹭着炉灰。座下有人眼尖看得清了,笑道:“是胡炮肉!”
果然,已有庖人持刀上前。快刀破开羊肚,羊肉羊脂与辛香香料的香气交融调和,瞬时溢得满堂。热气腾然升起,仿佛破空而出,众人不由皆深深吸气,继而爆发一阵惊叹喝彩,堂内气氛瞬时活跃异常。
宾客纷纷称赞公主府上庖厨技艺精湛,一时食毕,仆婢将食盘撤下,换上酒来。但见酒浆玫红,嗅之清香扑鼻。菖蒲道:“今年京中干旱,酿酒便不曾用粮食。这是果酒,诸位尝一尝罢。”
果酒滋味酸甜,甜水一般,谁也不当回事,心道拿这充作酒饮,真是糊弄。个个举杯开怀,全不节制。
菖蒲瞥着陈嵘垂目独酌,做一副清高姿态;又看身旁杨钟一径拿着刀子切肉闷声吃个不休,一时只觉心头气闷却又可笑,口中向杨钟哂道:“你节制些吧,肉虽多,不使胜食气,你没读过?”
杨钟低声道:“我只读过食不言、寝不语,再者,莫非还怕我把府上吃穷了?”
菖蒲只觉他口中咀嚼之声响得如马嚼草料,真想把他脸面摁进盘中。看了他一时,方发觉手指竟都在抖,惊觉怎生失态至此。向堂内扫视,当是幸而无人注意。
擎起酒盏浅啜一口,吩咐道:“令乐师舞姬们来,席间助一助兴。”
前番突厥公主抵达西京,随嫁使团中不乏乐舞高手。尤其一位龟兹乐师苏衹婆,极善琵琶。从前大周宫廷燕乐中本不乏胡音,但苏衹婆的调式全然不同于众,西京中人闻者无不心折纳罕。自宫中起,乐师纷纷研习,新调蔚然成风。
乐师奏起新曲,曲调欢畅热烈,舞姬随之踏拍而舞,一时欢歌美酒,筵中愈发热闹。
一曲终了,舞姬们退下,只为首的留在当下。有常往来公主府的宾客识得,这位姓苏、称苏大娘,在往日筵席上,便都是她充作酒纠。
这位苏大娘其实已有些年纪,脂粉下亦看得出眼角细纹,或也正是因阅历颇丰,不但言谈趣雅,更甚有世故眼色。此刻向众人都含笑施礼,说过几句满席共乐的场面话,有人捧上金盘,盘内是个酒胡子。
酒胡子一头做成胡人模样,一头是尖的。碾转起来掷在盘中,倒下是胡人头朝向谁,谁便要献演一段才艺。
酒酣耳热,乐于凑趣的人多,乐看旁人做耍的更多。一时有且歌且舞者,更有玩笑起哄的,席间呼声此起彼伏。
方一人在堂前舞毕,虽然忘情卖力,姿态却不甚协调,
又引得一阵笑闹。苏大娘见那人被嘲得过了有些要恼,忙把话岔开,又笑盈盈将他送回席上,一时又投了酒胡子在盘中。
这一遭酒胡子倒下,正指向陈嵘。
菖蒲以手支颐,浅笑矜持。苏大娘似无意向座上看过,二人相视一笑,原来心照不宣。
满座诸人,自父辈同朝为臣,彼此间皆有相识,更何况卫国公府的郎君,又有谁不认得。今日席上,众人见这从前便不合群的万年郎,到了今日,还是这般矜重,未尝不暗嫌他装腔作势。有人只做饮多了,拍手笑道:“赚得了,竟是还从不曾见万年演过什么,今日要开眼。”
苏大娘笑道:“这一投,投中了贵客。”
满座皆看将过来,陈嵘只觉无限烦躁。他本不是张扬的性情,或是在边陲行伍呆得久了,有事便说事,无事便默着,对场面交际更为生疏;况且坐在这里半日,心头思绪早被搅得如同乱麻。
默了一时,亦不管可否扫兴,只道:“我不会演什么。”
旁人揣测他扭捏一番也就罢了,不料陈嵘竟张口拒绝,如此失礼,场面瞬时一静。倒是苏大娘起初打愣,此刻寰转笑道:“郎君太深沉认真了,席间助兴,不拘什么。”又道,“歌舞都有人演过,做些旁的也好。”言罢从旁捧过一捧竹签,道,“美酒当前,我与郎君行一道急口令罢。”
旁人只道这是摆放台阶,不妨陈嵘面色倏然一变。
他下狱受审时伤了口舌,至今吐字有碍,许多词句要说清尚不容易,要他当众行甚急口令,这如何都是刻意为难了。
苏大娘还在殷勤相让,陈嵘只觉耳旁含糊。脑中钟磬齐响,仿佛背后突被插了一刀。
含糊之中,听有人轻咳,他下意识向主座望去,只见杨钟擎起面前酒盏,似要起身。
可那擎酒的手堪堪被菖蒲按住。陈嵘眼见细白柔荑之下,青年驸马肌肉劲实有力的手臂突然僵硬。
襄乐公主言笑晏晏:“我听人讲古,说过灌夫起舞以属田蚡,田蚡故意不起,惹得灌夫骂筵,这是多扫兴的事。”
众人面面相觑,任谁都已看出意头不妙,席间一片安静。
陈嵘立起身来,向一旁道:“请取酒来。”指着案上果酒又道,“不要这个,要正经的酒。”
早有仆役飞跑去拿,一时奉上堂来。陈嵘只见一只酒瓮,已然拆了泥封,有一捧大小。伸手接在掌中,仰面便倾入喉。苏大娘在旁惊道:“郎君莫急,行了令再饮。”
烈酒如刀,沿着口舌咽喉直插入肺腑。陈嵘闭目尽饮,待从唇旁撤开酒瓮,禁不住呛咳喘息。他强平气息,道:“并非有意扫兴,可我一介兵奴,实在不会什么。若说助兴,便演个牛饮罢。”言罢,将酒瓮稳稳轻放在案上,向上施礼道:“多谢公主款待,可能恕小子先行退席?”
言罢转身,一径向外而去。
陈嵘出得堂来,直往马厩中去。马倌们本在聚坐休息,见他闯进来,一时不明所以,就听有人从外叫道:“万年!”
陈嵘微微侧目,只见正是那人疾步赶来。他心头百感,只作不见,向马倌道:“我的马呢?”
却听杨钟脱口喝道:“慢着!”
马倌们骇了一跳,当场众人都僵持立住。
半晌,杨钟吩咐道:“牵我的马。”言罢,径自走进马厩,牵出炭奴,整顿马缰鞍轡,亲自带到陈嵘面前。众人眼见他这般执鞭坠镫,皆面面相觑。却听杨钟道:“客人饮多了酒,路上怕不安稳,我送他回去。”复向马倌道,“我说牵我的马,你们没听得?”言语间,气息已不稳当。
曾有一日酒宴之后,他亦是说人饮多了酒,硬要相送回府。
陈嵘喉头一紧,冷笑道:“你哪里见我饮多了?方才你是见我脚步虚浮,还是路走得不直?”不待杨钟答话,扯过马缰,翻身上马,膝头一磕马腹,直从杨钟面前纵马而过,冲得杨钟一个趔趄。却见陈嵘从马上回头冷笑道,“站都站不稳,我看你才像饮多了。”
如是打马疾走,待驰回豫县侯府,周身发汗又被风吹,只觉阵阵头晕。待勉强下了马,脚下是真走不直了。
门前的仆役一早见他走了,不想这么快便回来,脸色亦不对,行走亦歪斜,近前便闻酒气扑面,见状便知是担不住酒了。
赵慎府上人丁寥落,一点事一时便都听闻了。众人扶着他回屋,一群人这般围着,陈嵘只觉丢脸心烦,挥臂道:“我无事,你们去。”
他意识尚能维持着清醒,可口齿含糊,脸色发红,行止走样,看去已全然像酒醉不能自持。正拉扯间,一旁有人道:“让他饮些茶汤醒醒酒。”
原来是胡姬阿月,正捧着碗盏进来。众人见是她,便都退开。阿月神色自若,将茶盏奉在他面前。
陈嵘伸手去接,却抖得厉害。阿月便扶着他肩头手臂,帮他将茶盏擎到唇边。
对这扶持温柔,陈嵘突生无穷依恋。心绪这一跌宕间,肺腑亦不由翻滚,眼前一阵眩晕,方才那满瓮的酒全涌上来。
咽喉热辣灼烧,周遭皆是酒气,待他反应过来,酒秽已吐了自己与阿月满身。他听见众人“啊呀”呼声,心知今日是出丑到了全无颜面。心头一阵绝望,却下意识抓紧阿月双手。
那少女并未推开他,他便索性真当自己醉了。好似有人来拉阿月,他愈发不肯松手。
不知混乱多久,突听有人冷冷道:“你这酒疯撒够了没有。”
这是赵慎的声音。陈嵘指尖一抖,缓缓撤开了手。他掩面低头,不愿与赵慎对视。只听赵慎在旁吩咐,语中含愠:“都拾掇利落,这般放肆狼藉,胡闹!”
这日近晚,赵慎再来时,陈嵘坐在案旁,手扶額角,面色仍甚惨淡。闻声举目,见来的是他,撑着案面起来。赵慎道:“还以为你睡着,”举手示意他坐下,又问,“酒醒了?”
陈嵘低声道:“我没有醉。”
赵慎在他对面坐下,道:“饮酒当有节制,你幸而回来得早,不曾在人府中吐成这般。”
陈嵘垂首道:“是。”
赵慎见他神色郁郁,这少年的言行,放在他的眼中,纵然不说,各种情由他又如何不解。本有心安慰几句,此刻却觉无从说起,心道:“他去前难道料不到要是这光景?如此逞强,人便总是过不去自己。”欲言又止一时,王顾左右道,“日后在出去赴宴,衣着上经心些,少穿暗色衣衫,”想了想,又道,“亦莫穿白的。”
二人又默了一时,赵慎道:“无事便罢,你自歇息吧。”言罢便要起身。
突听陈嵘道:“师父,我想,我想求娶阿月。”
赵慎诧异扬眉,一时以为听错了,道:“什么?”
陈嵘端正坐起,仍垂着眼睫,道:“我想求娶阿月。而今无人为我行六礼,她亦无亲眷,便不必许多麻烦了,但请师父为我做个证婚之人。”
赵慎道:“何以突然提这个?万年,婚姻是大事,不可赌气妄言。”
陈嵘举目,眸光沉沉,道:“您说赌气?我可对谁赌气?”
赵慎不妨被他顶撞,愣了片刻,又道:“她是私贱民的身份,士庶尚不同婚,你...”
阿月从前是豆卢崇府上乐姬,由李骥转赠赵慎,形同奴婢,自然是贱民。陈嵘忽地笑道:“我一介敦煌戍卒,亦不比她高贵。”
这是更为赌气了。赵慎心头不豫,蹙眉正要开声,却听陈嵘又道,“我只觉与她皆是一个人,在这苍茫世上恰巧相遇,彼此肯做扶持。”
屋内静了一刻。
赵慎再开口时,声色已甚柔和,道:“你这执拗脾性,旁人奈何不得,你自行想清便罢。”思忖一刻,忽而道,“我孤老一身,便收阿月作为义女罢。来日令她入得良籍。”
此番是陈嵘诧异,脱口道:“您...”
赵慎淡淡道:“我年轻时听过一句法师的话,说这世上总是恕人易、恕己难。你心中若真如你所言般想,我倒是甚觉欣慰。”
豫县侯步出屋外,却见胡姬立在院中。虽然容貌明丽,神态却温柔。亦不知这异族少女,从何时起对这沉默少年动心。那些从不掩饰的种种亲昵,又何尝不是一种大胆宣告。赵慎心中骤生感慨,向胡姬微微颔首,道:“你来得倒巧,万年对你有话说,进去吧。”
史无前例的双更...各位圣诞快乐...一直觉得为什么老赵对陈嵘这么好,从逻辑上缺乏支撑,有点莫名其妙。今天一位基友表示,老赵是本性善良对谁都好,并不是因为陈嵘,顿时觉得被说服了...以及也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诡异萌点,老师+老丈人...又及突然发现今年是真的快结束了...
转眼已到夏至。这日襄乐公主同杨钟一同进宫,行经昭阳门,婢女服侍她从车中下来,杨钟亦下马。值守的士官皆上前施礼。宫禁宿卫,为天官府所辖宫伯与夏官府所辖武伯共掌,这本为相互监督牵制,只是尉迟扈与岑翀同气连声,尉迟扈尚在大冢宰任上时便将此事托付岑翀,因而两府在此,实则是一体调度。
今日恰逢陈嵘在此值守。虽仍是淡漠的神色,只戎装在身,眉目间竟陡增冷峻英挺。菖蒲见了,开声笑道:“陈侍士,你新婚燕尔,阿钟和我尚不曾相贺。”
陈嵘道:“劳烦公主惦念。”
菖蒲道:“听闻你尚寓居豫县侯府上,豫县侯孤直清贫,只是委屈了你们夫妇。”转向杨钟道,“我回府上,挑选些侍女乐姬送与陈侍士罢。”
话音未落,只听陈嵘道:“公主莫费心,臣不敢当。”
菖蒲一哂,亦不再多说,只向宫城内行去。陈嵘望着她背影,襄乐公主容光奕奕、丰腴雍容,夏日炎热、衣衫轻薄,小腹已明显隆起。
正此时,陪在公主身侧的杨钟回过头来。他的目光很深,迎着日光,陈嵘竟看不清。虎头面上不辨悲喜,只是这般深深相望。陈嵘一阵恍惚,只似听见心底有什么崩塌的声响。失神之间,头脑空白,唇角下意识弯了弯,好似轻轻一笑。
杨钟已回过头去。
菖蒲微瞥着杨钟回眸间这一刻间的怔忡,待他回过神来,幽幽道:“我从不知戎装可如此衬人行色。倒还不曾见过你穿铠甲。”
杨钟笑笑道:“那生铁又冷又硬,你不会喜欢的。”
待当日陈嵘回府,方行入坊中,便间豫县侯府门前停着数辆牛车。县侯府的仆役见他回来,忙奔过来禀道:“郎君,这是襄乐公主府上来的,说是赠予您的。只是...”
陈嵘微微蹙眉,催马上前,行到车旁,迟疑片刻用马鞭鞭稍挑起车前竹帘,却见厢内是几位年轻女子,衣香鬓影,楚楚动人。
陈嵘倏然撤手,面色微变,道:“来的人里谁主事。”
有人上前。陈嵘道:“我不敢领受,请都带回去罢。”
那人笑道:“陈侍士,公主谕示,还是不要抗命的好。”又道,“请下马来,将这赏赐接下。”
陈嵘默看他一时,道:“您是公主使者,我不愿再说得罪的话,”扬起马鞭指着坊外街道,道,“请。”
言罢打马入府,行过门前,吩咐道:“关闭府门。”
入府将炭奴交给马倌,举目却见阿月立在庭中。
陈嵘道:“外间吵嚷,你听见了?”
阿月笑道:“我只是来迎一迎你。”
入夜时分,夏夜繁星明亮,庭院中灯光点点。陈嵘倚在榻上,枕臂出神。门扇响动,是阿月迈步进来。
她怀抱琵琶,见陈嵘望她,便坐在榻前,道:“许久不弹了,今日略奏几曲解闷。”
陈嵘将头倚到她膝头,低声道:“好。”
胡姬略略调弦,拨子一抹,流淌出一片低沉金声。她停了一停,缓缓拨弹起来。
这不同惯常铿锵热烈的胡音,那曲调并不跌宕折转,却如低回沉郁的陈述。琵琶声如残冬的青灰天色,寒风徘徊不去,冰雪难融,春意不染,草木干枯,饿狼逡巡,寒鸦呱呱。戍人在湿泞泥沼间前行,铁衣镝刃挂霜,战马低头不鸣。日头光晕模糊,冻结河流的冰封上,裂痕隐隐若现。冰面下,河水滔滔流淌,那被封盖的澎湃怒涛沉默跃动,冲击翻涌,一刻不休。突然,天地间一声巨响。河上冰面崩然裂开,分崩离析的巨大冰块在湍流推动下相互撞击,继而再块块裂断,在水流裹挟下时而聚合,时而分散,沉浮颠簸,一路呼吼,直向东海奔流而去。
一曲终了,胡姬稳稳收手。余音如仍绕梁,许久,陈嵘问:“这曲子不曾听你弹过。”
胡姬道:“这本不宜宴乐中奏。曲调听来沉闷,实则技法极难,我弹得吃力,因为亦不常演习。”
陈嵘沉默片刻,道:“我倒觉得甚好听。”极低声地叹道,“我方才忽而想起夏州,想起阿兄了。”
感觉这几天好像在年底冲业绩
今年到刚才一共才写了56600+,这几天再写点凑到六万?擦汗...以及胡姬弹的这个,其实我是想卖一个李健那首“三月一整月”的安利,12.22他北京演唱会在现场听到他自弹自唱的这首歌,是十分幸福了。以及一直奢望他翻唱烟花易冷...又及预告下面这段是阿宏出来揍陈嵘,不过倒不是为了纠缠他和杨钟那点破事。过年打孩子,嗯...又又及,作为一个婚恋观经常跑偏也不会写恋爱戏的我,这一段自己还觉着写得挺欢乐的,这帖子还一直被隐藏着,点进来看的都算是在地下酒吧接头了,请不要犹豫的一起吐槽吧
次日,陈嵘照常值守,不想时过午后,有中官前来传谕,说陛下召见。
陈嵘随那中官入殿内时,皇帝正在低头批阅。御案上正是几位学士当日讽喻佞佛的文章。他朱笔点画,聚精会神,半晌头都不曾抬一抬。
待终于搁笔,举目只见面前单膝跪着个着甲衣的卫士,不知等了多久。
尉迟宏道:“是陈侍士么?请起身来吧。”
他端详这青年,比之前一次相见,着实已大不相同。又不由回想起更久前,他再无机会当面交往的那位如愿郎,尉迟宏心头忽而一哂。
他不想绕弯,索性开门见山,问道:“陈嵘,你昨日回绝襄乐公主赠你的侍女乐姬,是怎么回事。”
陈嵘道:“臣的薪奉,供养不起这些。公主一片美意,只是臣无能领受。”
尉迟宏笑道:“公主的人情,朕要成全。你在此哭穷,那朕赐金于你,你便供养得起了。”
陈嵘眉心微蹙,道:“陛下说笑。臣不敢。”
尉迟宏看他一时,忽而扬眉顿悟般道:“朕省得了,是尊夫人反感这赠礼吧?”
陈嵘道:“与内子无干。”
尉迟宏笑道:“本朝女子善妒、男子惧内,怕也是空前绝后,你不说,朕亦明白,”戏谑间笑意忽而转冷,“可是朕对妒妇,真是深恶痛绝。听闻南朝皇帝赏赐臣子的姬妾为其妻不容,皇帝杖其妻二十,并使卖扫帚、皂荚于市,以示惩戒。朕倒颇想效法。”
陈嵘腮旁肌肉一凛,举目望向皇帝。尉迟宏端坐于斯,高高在上,神色温淡,若无其事。
尉迟宏在座上亦望着陈嵘。两年多前那次试探的结局,他记忆犹新。亦是因此,此刻他笃定陈嵘会怎么说。果然,只见陈嵘手指握拳,几度紧松,终道:“臣得罪公主,甘愿受罚,陛下何必殃及池鱼。”
尉迟宏笑道:“果然夫妻一体。若尊夫人知你对她这般回护,应当欣慰。”转而吩咐道,“来人。”
闻声便有内侍掇着杖子进来,立在陈嵘身后。尉迟宏并不催促,只静静看着他在长久默立僵持之后咬牙垂目,手指颤抖着解下甲衣。
殿内无人出声,直待望着这青年侍士又一次被摆布成伏地褫?_?衣的羞耻姿势,皇帝方道:“杖二十。”
板子虽然轻薄,行刑的却颇卖力。杖责声响亮清脆,十记过后,陈嵘额角脊背沁汗,心中默想,已捱过一半。
此时,臀?_?瓣已如火烧,瘀血滚烫,跳痛难忍。又一杖落下,板子压陷进嫣红臀?_?丘,纵然陈嵘如何咬牙噤声,却禁不住在杖下颤抖。不妨,这一杖却不曾抬起,反在臀?_?上重重一拖。高肿肌肤脆弱,如何禁得住如此。油皮掀翻,血疮瞬时涌现,这如在滚水中又浇了一勺热油,陈嵘猝不及防,失声痛叫出来。
见他挣扎,在旁的几个内侍忙上来按住他。余下的打法便都如法炮制,疼痛似钝刀在身后剐过。陈嵘眼前白光频闪、双耳嗡鸣,如在雷劈电闪之下。他情急间咬住手腕,却仍禁不住声声闷哼。
这二十杖一时便打完,只见陈嵘腰腿间一片血肉模糊。他疼得心昏意乱,可这顿板子打得却实不算重。臀?_?上肌肤屏障皆被撕扯,鲜血汩汩,终究不过皮里肉外。
尉迟宏见他伏在地上,喘息粗重,半晌方撑起半身。他今日做了个无赖由头,是有心整治陈嵘,只这顿板子尚有旁的打算。眼见打得人爬不起来,亦无意再为难。向身后的李中官吩咐道:“你去知会宫伯,令他寻个去处,将陈嵘安置在宫中,这几日不必轮值。旁人问起便说他御前无礼,言语失当,我发怒责他。”又道,“令人送他去。”
李中官招手,内侍们将陈嵘中?_?衣提上,单衣素白,一时便吃透血渍。李中官行在陈嵘近旁,只见他鬓旁尽被汗湿,额上汗水莹然反光,似秋雨中芭蕉,亦是凄惨。低声道:“陈侍士,奉谕送您去休养。”
方才他丢盔卸甲,戎服亦被剥去,只余一身中单。眼见内侍们便要这般架着他出去,陈嵘唇齿哆嗦,除却疼痛,更因羞?_?耻。失声呼道:“请陛下容臣体面,将盔甲穿戴齐整。况且臣不敢怠慢值守,不必休养甚么。”
却听尉迟宏淡淡道:“你而今这般,难道还想行走骑乘?陈嵘,要强自然好,逞强便是蠢。你这一向来做的事,件件都是蠢。”
性格决定命运吧,当时俩主角设定也是设成两种相反的性格。庄子说外化内不化,杨钟是前者陈嵘的后者,前者是物竞天择顺应环境,包括杨铿,他反复说对做事的兴趣大于做人,是那种自制力和意志力都坚定,目标明确,一切以解决问题为导向的人。后者看起来像是没变,但其实也是在成长,怎么说呢...就是年轻的时候执着于一些事情是因为天真,年纪大了知道了固执的后果还要这样,那可能就是一种价值观的修炼了。陈嵘总靠人捞这个确实...不过每次也是他最倒霉而且掉水里也都很躺枪...他打架的技能值还是在涨了,只不过因为叛逆期拖后正在任性的顶峰且没人管看起来像没长大,不过他要是学乖了岂不是也很没意思。陈嵘就是那种丧丧的人,非但不精力充沛还社恐,作为社会化动物经常断片。其实我们大多数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讨厌什么,但我们常常因为社会主流的价值评判标准而不敢舍弃我们其实不喜欢的东西,就是一边痛苦一边追求,很精分。陈嵘这个人设的力量在于他遵从内心的意愿,经过漫长的内心不稳定和纠结的痛苦,最终逻辑和三观完全自洽。总之我对写陈嵘还是充满期待了...我还挺想看旁观者对陈嵘和杨钟的观感的。从为自己的角度,除开陈嵘某些地方化用了一些我某爱豆的梗,本身我对他俩感觉差不多吧,因为毕竟我真爱的是老赵...他俩是两个人,但也可能看做是内化外化的两个方面,说的更扯一点,是“内圣外王”。这两个人其实都从某些角度上反映了某些愿望。
皇帝一向温雅示人,脾性从不急躁,如是公然降责于人,亦甚出奇。虽不知究竟为何,可皇帝盛怒传杖,这新任职的年轻侍士被拖出殿外时,眼见打得半身血染,却是不虚。
卫士架着陈嵘一路行过,宫中人默默偷觑,都觉纳罕。
未几,此事便飞鸟般传到太师尉迟扈处。尉迟扈闻言冷笑,继而吩咐道:“寻个医官去看,不必张扬,只告诉他是谁遣人为他医治。”
如是,这风波不大不小,宫中人热闹看过,也便都平息了。终究不过一个微末武官,一时来了个医师探看,再往后,便无多人再注意。
夏至前后,天长夜短,宫门关闭之时,天色尚余微光。医师早已走了,日间余热未散,又因疼痛阵阵沁汗,陈嵘只觉周身粘腻,愈发心浮意乱。周遭无人,他终于忍不住呻?_?吟出声。
正在煎熬之中,门扇响动,有轻缓脚步踱在近旁。这一日间他狼狈窘态已被够多人看去,陈嵘再不想有人在侧,咬牙转首看是谁。举目间眼光相对,他却一愣。
来人微微一笑,眉目如弯月,一侧唇角勾起淡淡褶纹。
竟是杨铿。
陈嵘别过头去,心头突生百感。杨铿却似并无尴尬,环视屋内,只见果无食水。心头一叹,从提来的食盒中取出瓷瓶,将水倾入盏中,唤道:“万年,饮些水罢。”停了一刻,见他不应,便轻放了水盏在一旁,道,“这一夜还长,饮食盥洗,你想要什么,我都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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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1: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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