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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古风 兄弟)[第9页] |
作者:独为离人照落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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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行医,代代皆承一手卓绝的岐黄之术。然则乾刚坤载,尚不能排九六之期,但凡世事便总有个启承盛衰。齐家的医术传到齐殷爷爷手上,约莫便是到了那个登峰造极的地步,徐徐的下坡随之而来——端看齐家医术素来只以传奇之名隐于江湖,而齐殷的老爹却巴巴地做起了天家生意,便可知一二。 那生意做的并不差。 齐殷老爹一路平升太医令,侍奉君王,也算炙手可热。但齐殷爷爷平素端的是“意气深自负,肯事郡邑权”,对自己儿子这般买医求权甚是不屑。约略古来大家都怀有一颗向往流浪的孤独心灵,老爷子不喜皇粮,一撩衣袖隐居在了野林子里,研得的精髓医术亦不曾传与齐殷的老爹,反是闲暇遇上旧友造访,带来一个伶俐的孩子甚得他青眼。老爷子性情中人,便将一生修为尽数传与了这位素昧少年。 而旧友是许肃,少年是沈晋,彼时看来堪称一段善缘,如今算起,竟却成了自己身种虫蛊的起讫。沉衣不知该作何想,双眼直勾勾地几乎要将那角棺木盯出个窟窿,终于还是在刃面将要撬开棺盖的瞬间停了手,松开剑柄,对齐殷甚忧心道:“这......这般不敬先祖,会不会折寿啊?” 二人本是一起用力,沉衣这边松懈了力气,棺盖“嘭”一声砸下去震了齐殷一身灰。沉衣连忙去给他掸了掸,齐殷被呛得咳咳半晌,匀了口气斥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沉衣在心里低吟:你有出息,齐家怎出了你这般不肖子...... 然而二人最终还是翘开了棺盖。 沉衣只背着身子不敢瞧。那老神医医术刁钻,说不准咽气之前还吞几颗丸子把自己好好折腾一番,谁知道会不会瞧见一个气色颇佳保存完好的男尸?抑或是一整副摆像奇特的光洁白骨?抑或是衣裳鲜华却无存尸骨?抑或是......抑或是...... “齐......齐殷?妈呀齐殷你怎么不吭声?”沉衣只觉得领口都嗖嗖钻进一阵阴风,背上炸着冷汗,余光中只见齐殷的面色颇复杂。他一点点回转过头去,见了棺中情形,咽了咽着口水,一时竟也顿在原地。 棺中四壁光洁,莫说甚尸体,连尸虫都没有一只,干干净净不染尘埃,捞出来把外部擦一擦,直接放到棺材铺子里估计仍能卖个好价。沉衣顶着袖子揉了揉眼睛,小声道:“齐殷,你爷爷,会不会是变成蝴蝶飞走了?” |
沉衣顶着袖子揉了揉眼睛,小声道:“齐殷,你爷爷,会不会是变成蝴蝶飞走了?” 虽是句顽话,可此方棺木无被撬过的迹象,却又这般干净明敞,显然并不曾葬过甚尸体。沉衣脑筋几兜几转,愈想愈激动,若是老爷子根本没...... “放手。” 齐殷语带薄怒,一把掀掉了沉衣正紧紧箍在他右肩上的手。沉衣被推的半身一矮回过神,心中思量尚不曾出口,却直接被齐殷一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 “你在想什么,我爷爷确实死了。听我娘说,爷爷那时候一个人住在山里,寻常又不许人拜访,还是逢着年节我爹去给他磕头,门一推开,里面的尸身都已然硬了。” “......” 沉衣骇然,只拿手指着棺木,齐殷道:“我说也了,十有八九都寻不到的。”那神色颇淡然:“我爹同我爷爷关系处的素来恶劣,爷爷长久离家,我连见都不曾见过一面。但怎么说......老爹死了做儿子的却浑不知晓,这事情若传出去到底是桩丑闻,我爹回家,便更是提都不许再提。这块碑还是后来主上与我说起,是早年爷爷自己立下的,所以才说那解药,此处有便有......但既然没有......”齐殷眸中微微暗了几分,只看着沉衣,倒不再说了。 沉衣眼中燃起的希冀,明显渐次着暗灭下去,神色倒犹镇定,最终笑了一笑,眸带熙熙之意将齐殷望着:“既然没有,便只好多担待命数了。” 齐殷移开目光,不置可否。二人把棺盖挪将归位,合拢坟头。 回城路上,齐殷依旧沉默,沉衣却也分外安静,一直走到大略已能望见城墙的京郊,忽然拉了缰绳,说道:“齐殷,今日你为我怕是触了师父的禁忌,无论如何,都要多谢你。” 齐殷也跟着提缰,淡淡将他打量了一眼,开口道:“左右已触了霉头,索性便再多说一句。”齐殷扬眉,远望着巍赫连绵的城墙:“你可曾想过,许言现如今虽居朝中高位,但五年之前,却也不过是个初入京城的登科状元,无权无势,何以彼时主上便能打定主意,定要你去假作许言的幼弟?” 沉衣道:“许言的高才明人可识,纵是五年前,师父也当能远见他的锦绣前程。” 齐殷却道:“这是其一,其二,还因为主上同许氏的旧年积怨。” 沉衣抬了抬眼睛,摇头道:“许太傅是师父的恩师,纵使当年夺嫡时两不相帮,又如何算得上积怨?” 齐殷懒懒转过身子:“是,若只如此自然不算,但从前先帝缠绵病榻时,储君之位分明是属意三王的,何以临终一道遗诏,竟将帝位传给了长子?”齐殷笑了一笑,却带几分讽刺:“我从前只当是圣心难测,却不想这头,更有许老太傅的一份功劳。” 沉衣不由凝眸,只听齐殷道:“许肃明面上两不相帮,实则侍立在旁,却对先帝说过此一番话——国事蜩螗则立贤能,海晏河清则立嫡长。” “好一句海晏河清则立嫡长。”齐殷轻叹,眸色却陡然凌厉了几分,指尖轻轻抚着马鞭的尾梢,一声冷笑:“先帝在时,东宫被三王压制了十几年,甫一得权,便压下了驾崩的消息,以先帝之名连发数道中旨,杀了沈贵妃,又削夺主上王爵俸禄,贬去鄞州。再后头的事,你都知道了,不过两三年,凡是从前王府的党羽,下狱,抄家,全仰赖许老太傅当年的金口一言。” 齐殷转去瞧着沉衣,换了平淡的音色:“江山,王座,还连带亲族性命,你觉得,这些可算得积怨?” 沉衣默了良久,逆着齐殷有些灼然的目光,正色道:“古来党政,成王败寇莫不如此,况且,此事溯源,先帝若当真殊无此意,又怎会犹疑而去询问许肃的意思?”顿了顿,声音却忽又低下去几分,垂眸道:“但......自然,师父如何想,我、我便是如何想的,他若是记恨许氏,我自当,自、自当......” 齐殷移开目光,眼中几分淡漠,微微眯起,轻声道:“你能这样说,只因那些真真切切的生离死别,你从不曾经历过。人只有在平和安稳、保得性命之后,才能去讲仁义,论道理。” “我只记得自己幼年,亦曾好鲜衣,好美食,好烟火,但朝夕间家毁人亡,便真的什么都不剩了。我一介官宦子弟尚遭此沉浮,主上彼时年不过十四,是鲜衣华服的王子,就中滋味,当能揣测一二?” 沉衣开口,只觉得舌尖都有几分干涩,皱眉问道:“既是如此,许言平素与你不过近在咫尺,怎不取了他性命以泄心恨?” 齐殷道:“因五年前,我的仇已经报完了。王府长史陈与临清算的人名,在金陵的飞鸿居招待了当年东宫余党。我投的毒,服后症如痢疾,实则致命,而许言的亲弟弟,便在其中。”话犹未落,只见沉衣手中的蟒皮马鞭落在地上,身子泛起一个寒战,虽值盛夏,掌中却津津冒着冷汗,脱力似的。 |
话犹未落,只见沉衣手中的蟒皮马鞭落在地上,身子泛起一个寒战,脱力似的,半晌,低声开口,“许肃早已离世,许家更赔进了幼子的性命,无论如何,这桩旧年恩怨也该了了。”却是个疑问的语气。 齐殷淡淡看他一眼,“你倒真做了许言的好弟弟,这般在意他的生死。”提拉了缰绳策马兜转,弯腰一抄将那鞭子拾起,掷去沉衣怀里。 沉衣接住马鞭,说道:“背叛倾仄之事,君子不为。更可况许言待我,未曾有半分不好,哪怕只是承他对幼弟的一番拳拳错爱,亦是一份恩情。” 齐殷听他起先虽有不满之意,但到了此时语意激切,竟是绝不肯让步了。心里杂陈,只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原是为沉衣打算,怕他今时陷的太深,日后更难善断。他想说你休要被许言那一套君子论调蒙了心,世上的肮脏心思这样多,没有哪一条路是完全干净的。帝王之业善待天下万民,却从不会用来善待身边之人。有的时候逢场作戏,有的时候过河拆桥,夺权又不是论道,谁来同你讲仁义,论因果? 齐殷待要说话,却见沉衣凝望高墙,日光泻下,其色如金,照在他眉宇间一片磊落。沉默了一会,终只是微笑:“人不过一颗心,一条命,事能两全自然是好,但若不能,你还要自己掂量。”齐殷想,一个已然踏骨浴血,一个尚是美玉无瑕,终不是同类人的。 二人继续回走,兴致却不如之前高涨,待回到许宅,许言却并不在府里。 怀府门前的小厮磕了个头,把许言恭敬迎进去,一面走一面说:“大人,严小姐才同大少爷出门去了,您稍坐,我去请老爷来。” 姑娘待嫁,原该是安分待在府里的,许言听此却也只是一笑,微微颔首。进入堂屋里,上挂一张大匾,中央设两溜楠木交椅,许言将才坐下,却见门边上露着一团青色。他认出那青衣的主人,乃是怀清。 五年前,许言入京赶考,被怀夫人接在府上小住,彼时温书往院中一坐,一团东西便如箭一样冲到他腿边,小手抓着自己袍子角乱晃。许言和气,也不赶她,这般日久了,凡他往院中一坐,团子便冲过来,乌黑的眸子只将他盯着。而后又过半月,春闱将至,许言便去向怀夫人辞行。行至堂屋外又被团子拦下,那人奶声奶气,终于开口问了一句:“哥哥,你叫什么?” 许言便弯下腰:“我么?我姓许,单名言。” 团子拽着他衣角不撒手,咧嘴笑道:“哥哥好看!哥哥长的真好看!清儿长大了定要娶哥哥!”许言笑了笑,同她说道:“可哥哥订过婚,已经有新娘子了。” 怀清脸色一变,眼眶立时湿哒哒的:“新娘子是谁?” 许言道:“是你小姨。” 怀清“哇”一声哭了出来,在院子里边走边抹眼睛:“呜呜~小姨......小姨同清儿抢夫君,呜~” 那般情状,原本想来便令人失笑,但不知道为什么,许言心中却陡然有些难过。 他想起从前初到京中,登科入仕,青云直上,正以为事事顺风顺水莫不舒心的时候,却将亲弟弟丢在金陵,丢在自己的视线之外,那样远的地方,不管不顾。 而远处怀清眼见自己没藏住身形,便也扭糖一般从屋外面进来。今时倒不再记挂许言了,开口便问:“我舅舅的伤可好些了?” 许言仍是被那声“舅舅”一呛,搁下茶盏,说道:“已然大好了。” 怀清细数道:“右肩上,胳膊上,哦,还有背上......爹爹同我说,军中的漆杖厉害,舅舅足挨了好几杖呢,可都好了?” 许言皱眉,听得心中拧了一下:“背上?背上怎会有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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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清急道:“是爹爹说与我听的,那日狩猎,舅舅本来救驾有功,结果却因一个不凑巧,被皇上当成渎职挨了顿军杖,你、你不知道吗?哥哥怎么能不知道呢!舅舅他可好些了?” 许言面色凉下来,也不去论怀清嘴里哥哥舅舅的乱叫,眸中深深的一片黑色,只皱着眉说道:“身上的大约好了,心上的,却难说。” 再不多时怀锋来了,二人说话,许言却总惦记着弟弟。那日在尧山,他称病只带朴亦离了御驾行在,心里另装了事情,沉衣受责他倒是当真不知。但只凭怀清寥寥数语,沉衣为何会甘挨一顿军杖也不分辩,许言自然是通透的,不过是因为顾忌自己的言辞,不敢争功,甚至不敢受赏。他一瞬间几乎有些残忍地想,这样也很好,至少有自己这般压迫,弟弟无权无力,根本没机会成为沈晋在京中的刀锋,但随之,心里便是胀胀的酸软,只想快些回去。 然则离开怀府,许言却又被茗文请去了中书省。皇帝欲在同州修建军火场,各部需要拟批的文书成堆,许言事中书令,少不得有日昃之劳。他隐隐觉得这当中颇有疑窦,一番思索也只按下不提,待理完事务回到府上,天边已带暮色。 溽热稍退,风吹着四面树木枝叶簌然有声,是一个很容易叫人心生柔软的情境。许言带着踌躇的神色,却终于打定了一个主意,正要进府去,然见周甫江带着显然比他更加踌躇的神色,微微弯腰,有些为难地瞧着自己。 周甫江道:“大......大人。” 许言不禁道:“小少爷又怎么了?” 三两句听了个大略,许言深深揉了揉眉心。他这个弟弟若是稳重,事事都能思虑周全,若是起兴,也忒能闹腾,且实在会挑时间,回回必要赶在自己替他忧心恻隐的时候破坏气氛。 许言去了书房,只见沉衣手上把玩着那把竹尺,跪得漫不经心,眼看自己来了才直起身子,且甚没有受罚的自觉,甜甜朝他笑了一笑:“呀,哥哥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
沉衣这一天晨起同齐殷出去,晌午回来,紧跟着又出去一趟,再回来便直接在书房跪着,到如今约摸已有一个时辰。他早知逃不了一顿打,原还举着那竹尺跪得规矩,未几胳膊酸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毛毡上。 实则自从打城外回来,沉衣心里就有些难受。齐殷说,人不过一颗心一条命事能两全自然是好但若不能你还要自己掂量。这话是有道理的。沉衣在脑中将许言与王府一番比较,于是开始思索自己同沈晋的相处。 在沉衣的记忆里,沈晋只使过一次剑,全然不似晋王爷一贯的低调隐忍,那剑意萧散恬淡,竭尽风流,想来方是三皇子曾经名冠京华的气度。末了,沉衣看得几乎不忍移目,沈晋却“叮”一声断了那柄利剑的刃锋,扔在他脚边,说:“知不知道,本王原该是如此的。”字像是咬出来的,声音冰冷。 那时候,在许宅的后院,沈晋还显得很凶。照料他的身子,吝啬言语,从不许他多问。那时候,沈晋罚人的手段也甚单一,除了罚跪,便只有罚跪和罚跪。沉衣凡一问起身世,亦或是院子外面的事情,便足够令他从暮色初起一直跪到朝露未晞。沈晋不会怜惜他膝上的刺痛,于是渐渐的,他不再多问。也因此,沈晋第一次对自己微笑的时候,沉衣是感激的——那时候他实在感觉跪得双腿都快要断掉,很低地唤了一声,师父。 沈晋看了他半天,眸色深得让人抓不住情绪,然后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在此之后的许多个夜晚,沈晋都站在他身边,细致地指点脉息,调整姿势,一招一式,直到他将一根细软枝条在指尖划出缭绕的剑意,直到他的行止全部烙上了师父的痕迹,直到有一天,沈晋略试过他几步招式,淡淡说:“十一,为师若有一日功败垂成,要说还在这世上留下些什么,便尽数在你的剑锋上了。”似乎还带了微笑。 然后沉衣想,所谓师承,真的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 沈晋薄情,狠辣,但他所辖的邑地无不清平,庶民安顺。沈晋杀了许言的幼弟,要谋逆许言所保的太平,但沉衣始终记得曾有那个瞬间,他不想称他师父,不想称他王爷。他想尊他为主君,辅佐自己仰望的人四海承风。 于是心里那柄秤权很利落地滑向王府。似乎也是理所应当,毕竟感情这种事情,虽然也存在少量的后来居上,更多的还是先到先得。可望着府门前挂着的匾额,那一个大大的“许”字,沉衣莫名,又觉得心中十分憋闷。 许言是一位极好的兄长。但他既然选择了王府,有些情感,便注定是要辜负的吧。 沉衣在府门口站了半天,打了个哈哈,转身走了。他忽然想美人,也想美酒。 于是浅近些说,他下午又去了楚馆,近水楼。细致些说,他是在楚馆外调戏了一位扮男装的姑娘,结果反被人拖进了楚馆。而至于他调戏的那位姑娘......咳,到底该如何解释才能叫许言下手稍微轻一点?沉衣拄着竹尺正迁思回虑时,许言回来了。 “呀,哥哥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许言看他一眼。沉衣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鬼使神差得可怕,居然抬手就将竹尺递了过去。许言扬手在他臀上抽了十下,整个书房里都是清脆的声响。力气不算小,隔着衣裳也能觉出身后微微肿起,沉衣哼哼唧唧的,跪不住地有些往前倾。 许言停下手,把竹尺又交给他,“举着,跪好。”显然卖乖并没有奏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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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衣举着竹尺跪在地上,身后的疼痛虽不至于难挨,但到底还是有涔涔的冷汗往下淌。许言也不管他,只站在落地书架前,目光梭巡一番,挑出几部线装书册一一摞在案上。又铺开张宣纸,拈了只羊毫小笔在手上,落笔前轻飘飘说了一句:“沉衣你越发出息了嘛,游逛楚馆,还调戏我夫人,如今罚你跪着,都敢乱动了?” 沉衣酸软的手臂立时僵住,老老实实跪着,表情泫然欲泣。 天地良心。他下午确实想美人,想美酒,又听闻许言不在家,滴流着转去了章台街上。一路打发了几个乞丐,又收下一些秋波,但只在近水楼阔敞的大门外停了停,便觉得臀腿处瑟瑟地无名地发抖。他于是眼勾勾地将那窗边探出半身的招摇红袖一一望着,真的只是望着。狠望了几眼,然后就走了。没走开几步,却被个清秀的身形阻住去路。 来人拿一柄折扇堪堪抵着他下巴,向上一抬,笑得温温软软。沉衣愣怔了瞬间,瞧那人虽一身男子装束,胸前却波涛起伏,面色莹白如玉,咳......咳咳咳,显然就是位姑娘,还是位扮作男子反来调戏自己的姑娘!沉衣双目瞬了瞬,就势夺过姑娘手中的折扇,唇边带着春风笑意,嘴里正要念几句春风言语,边上却忽传来一声大喝:“许沉衣你大爷的放开我小姨!” 那声大喝的主人是怀大将军的儿子怀澈,是以眼前这位亭亭公子,显然就是自己即将的嫂嫂严如念。如念轻声笑了一笑,双眉弯着显得落落动人,上前揉了揉沉衣的脸颊:“小沉衣,都长这么大了,不记得姐姐了?”沉衣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全砸在自己脚上。 而当下他直身跪举着竹尺子,此般姿势委实磨人。未过多久,屁股上的疼痛倒不明显了,但沉衣跪得膝上刺痛,胳膊和后腰也泛起阵阵酸软,冷汗缓缓地滑下来,又腻又痒。沉衣苦大仇深地皱着眉,动了动喉咙:“哥......” 许言头也未抬,注目在纸上写着什么,只道:“老实跪着。” 沉衣便只好老实跪着,渐渐开始不可抑制地摇摇欲坠。期间周甫江进来一次奉了盏茶,茗文进来一次送了几本折子,朴亦也进来一次,居然只是单纯请个安。然而每一次沉衣都只淡定地微转过头,显然已经被罚得无甚羞耻感。似乎又过了许久,手上才得一轻。许言忙完了事情拿过竹尺,朝一个饮茶的小几指了指,“伏上去。” 沉衣慢慢收回来已然僵住的胳膊,往后挪了挪,手上磨磨蹭蹭地解着衣带,一边低着头说:“哥,你听我解释,嫂......她不许我叫嫂嫂......姐姐,姐姐今日是穿了一身男装,我着实一眼没认出来,不知道那是个女儿身才......” 许言把玩着手上的竹尺,抬眼道:“你想说,你以为他是个男子才调戏的?” 沉衣一口唾沫星儿呛在嗓子里,立时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我......” 许言把尺子拿在手里轻敲了敲,淡淡道:“也不是头次挨打了,左右又不会奏效,下次便将讨饶这段去了吧,为兄回回都越听越生气。” “......”沉衣不情不愿地伏上去,小几甚矮,只能跪着。 许言不说话,扬手便抽下去,沉衣本也不敢吭声,谁知连挨了五下竟全落在臀峰上,且用力不小,身后立时一道火辣的痛感。沉衣闷哼了一声,忍不住扭动着挣扎,腰上却被一把按住,许言狠狠在他臀腿间抽了一下。 “呃......哥,”沉衣手勉强扶着小几,心里有些怕了。许言近来都甚少如这般下手,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实则不过就是个他根本不认识严如念的误会,但又不能说开,许言要是往那方面想,当真生气了如何是好。 然而许言没有理他,竹尺依旧带着力道往下抽,好在换了个位置。这样接连打了一二十下,沉衣臀上一片滚烫,已然浮起几道红色的楞子,鼻子有些粗重地抽吸着,出了一身的冷汗。许言拿竹尺轻点了点他臀峰,见沉衣明显抖了一抖,问道:“背后的伤,怎么回事?” |
沉衣正匀着呼吸去缓解身后的钝痛,心思全放在近水楼上,一时间被问懵了。背上的伤老早就好了,如今怎却提起?许言抬手又是一下,沉衣被打得一抖,只能又费神去想,那日挨的军杖该如何解释。 许言见沉衣仍想着隐瞒,埋头一声不吭的,便有些生气。他不过想让弟弟今后的日子,能过得简单一些,纵然各为其主,行为意见免不了扞格不入,也不要因为自己处处隐忍趑趄。他想说你哪怕使上明枪暗箭,为兄好歹还能去想如何拆解制宜,都不会怪你。但你若一碰上事情便挟持地将刀尖抹向自己,你让为兄如何做?拱手相让,向那个累你至此般境地的人俯首称臣么? 许言心里诸般情绪涌在一处,本就难以宣之于口,今时便莫名地化成了股怒气,一手压着沉衣的腰,重重抽了一下。沉衣喘了口气,疼得几乎要蜷起背脊,许言却似乎突然地不近人情,根本不给他时间缓解,接着每一下都打的特别用力。 沉衣跪伏着不能动弹,身后火燎一般的疼痛抽打下来,没几下就让他啜泣起来,手指紧攥小几的边沿,抖着声音道:“哥......呃,哥我错了,你别......啊!” 许言没有容情,由着他越哭越厉害,直到最后泪水啪嗒地往案上砸,整整打了二十记,停下手。沉衣身子不住地哆嗦,听许言带着丝薄怒问道:“为兄有没有说过,不是自己的错不许认?” 许言素重说教,甚少一句话不说便打的这样狠,沉衣本想回话,却疼得匀不出气来,臀上“啪”又挨了一下,顿时哭呛道:“有......有......” “为什么不听?” 沉衣疼的厉害,分不出力气去想着辩解,只一气地哽咽道:“我不敢、再不敢了......” 见沉衣臀上布着几道高肿的印子,许言知道自己打的急了,声音不免温和下来,皱着眉,指尖轻轻地抚顺他背脊。将沉衣上半身揽在怀里,说道:“好了,好了,先缓一缓。” 沉衣鼻子一抽一吸的,慢慢缓过劲来,身后却越发滚烫,疼痛只增不减,像驽钝的刀割一般,双腿止不住地颤抖。许言想了想,这件事上却也无甚可说的,只能轻轻捋着沉衣的头发,等怀里的人平静下来。 沉衣哭了一会,又似乎总能被这般动作安抚,声音渐渐小了,自己红着脸抹了抹眼睛。许言这才说道:“从前说过的,今日再加一条,以后做任何事情,都不许通过伤害自己径行直遂。” 沉衣垂着脑袋只敢点头,半晌,缓了些力气,却不免甚不服气地闷哼一声。说到底了我这般隐忍还不都怪你,要不是你时时打压,我怎会......怎会—— 沉衣的中衣被撩起来,只见背脊平滑,却仍留着几道浅浅的印子,许言目光似被灼烫。沉默了一会,他然后想着,沈晋此人真是无耻之尤,便是算准了,自己终究不忍心叫弟弟隐忍埋没的。许言轻放下衣摆,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问道:“为什么去楚馆?” 沉衣又是一愣。这到底是什么责惩的思路,怎生上秒天南下秒地北的...... 楚馆本是个虎穴,但他当下身后很疼,心里很憋屈,更重要的是又见许言已然很温和,于是甩出一句:“去买醉。” 没想到许言笑了一笑,耐心道:“沉衣,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但世间大不平,可是你几数杯倾白堕便能消解的?”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但此与我何干?”沉衣皱眉看着小几的案面,“兄长一定要我收敛,堂堂男儿披甲执剑,不能统兵御马,不就只能以戍守天家一宫一墙为志向么?” 许言从未见他如此强烈地要求过什么,眼中有几分黯然,轻声说道:“不能,自是不能。岁不我与,白发青衫,君子立身无负天地,也更不该,辜负了自己。” 沉衣抬眼看着许言,一时间眼眶又红了,却不说话,过了一会,只径自把目光移开。 许言淡淡问道:“很想学兵法?” 沉衣不吭声。屋里静默了半晌,只听许言微微叹气。怀璧其罪也罢,养虎为患也罢,既然为兄为长,终还是企盼自己弟弟能活得恣意潇洒,这一点,他也不能免俗。于是,终究被推着走到这一步,屈从于不知究竟攥在谁手中的命运。 许言拿竹尺轻一拍沉衣的后腰,“起来吧,给你上药。” 然后又说:“书也替你理出来了,既然要学,就不要浅尝辄止,以后用过晚膳便来书房,为兄教你。” |
我天好伤感,突然发现居然只剩不到两周就要跨年了 我的妈呀到底怎么在今年之内写到衣衣知道真相啊 【此处是楼主崩溃的泪目】 |
好烦一到周末就不想更文这是病吗ヽ(#`Д′)?" |
此番打的厉害,上药时,沉衣绵绵趴在软塌里,屁股上布着几道红肿的僵痕,一面咬牙强忍着,眼中却泛着明亮的光泽。他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冷汗涔涔的往下淌,缓过一阵痛劲之后,轻轻扬起唇角。 许言一点一点地抹着膏药,那伤处依旧滚烫不已,却也只听偶尔几声“嘶”的轻哼。他记得沉衣小时候奶声奶气分明是个极娇气的性子,如今倒变得这般平和。挨了打,温声抚慰几句便能笑逐颜开,不知为何,却又分外叫人心疼。 “古来战场凶险,白骨露野、赤地千里之境遇不胜枚举。”沉衣听到兄长淡淡开口,是有些疲倦的语气:“为什么一定想要学习兵法?”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沉衣抬起头严肃道:“吃不完的烤肉,听不完的小曲,此等恣意之事岂能不叫人心向往之!呃、啊!哥......哥哥哥你轻点......” 许言面无表情道:“重新说。” 沉衣疼的倒抽好几口冷气,苦着脸擦了擦汗,换了低声道:“从前在金陵,而后来至长安,哥哥多番教导我通读九经,虽然觉得并无甚实效,但是啊......呃啊......有、有有有!通读九经......于、于性于情都大有裨益......” 许言抹着药膏抬了抬眼:“继续。” 沉衣憋着眼泪道:“通......通读了九经,记得《后汉书》里,班彪在给汉帝刘秀的奏折里说: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那班彪画像里虽然长的丑,但是啊......哥......”许言继续面无表情地上药,沉衣几乎要被折腾哭了,缓过好半天,小心翼翼地继续说:“班彪虽......虽为文臣,但倾侧危乱之间行不逾方,言不失正,想昔日匈奴之于汉朝,便如而今突厥之于我初元。突厥人年逢冬月缺粮少食,便要在边境为乱,国君软弱连年绥靖,但我既身着戎装,食百姓俸禄,怎能甘心见此胡夷猖獗。” 许言倒未理会那句“国君软弱”,只是沉默了一会。沉衣所说皆是实情。突厥连年来犯,但又十分懂得分寸,只在边境数座城县搅扰而从不内侵。初元立国百年,较之草原部落到底还是富裕殷实的,是以君王不以为患,也鲜少遣兵征伐,多不过是拿粮草金帛加以安抚。虽然鄞州便与边境城县毗邻,许言甚怀疑弟弟此一番话归根结底还是在替他那师父着想,但如此年纪能有这样的胸襟气魄,他终归欣慰。 许言想了很多,最终开口时,还是赞许的语气:“不错,初元今日之安定,皆是祖宗昔年栉风沐雨之祚胤,你既为武将,便当谨记,守土有则,尺地寸草不得放弃。” 沉衣郑重点了点头,挪了个位置侧枕着许言的外袍,很舒服。兄长的声音响在耳畔,清晰而坚定,却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惆怅。过了一会,沉衣轻声说道:“哥,谢谢你。” 许言摇头。本就是为兄拘了你,何言谢字。 烛光倾洒,像落了一地溶溶温和的月色,安稳美好。但自然,生活远不会如这烛光。此时退让一步,那些岁月容静的日子,便如同徐徐展开的争锋画卷,一点一点,终有一日会图穷匕见。 |
沉衣对兵阵排布的学习上手极快,一因为他聪明,二因为他喜欢,三因为他害怕挨打。渐渐的,每日膳后的晚课也成了习惯,而除此之外,沉衣自从做了都尉,无需每天早晚去宫中上值,手头也变得阔绰,日子过得甚是悠游。 他时常会去探望孙芸,十次里有十次,都能顺带遇见锲而不舍一定要来小宅看望自己的秦泽彦。二人起先还在沉衣面前做的发乎情止乎礼,但你侬我侬时被撞见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再追求那份矜持。 眼见着孙芸同秦泽彦情意渐笃,并且很有向如胶似漆发展的趋势。沉衣起初尚能忍受,然而未过多久,在看到秦泽彦一口一句酸诗、直将孙芸哄的两腮绯红掩面娇嗔之后,终于忍不住拂袖而去。他想,如今大约是老了,不过听旁人对旁人说了几句的情话,自己这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又起了一身鸡皮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同时他也终于放下心来。秦泽彦和孙芸,虽然不同于传奇小说里,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总能对那个命中注定的姣好少女一见倾心,但能得如今的两情相悦,终究也是一桩善缘。 骑马回府,许言尚在官署未归,沉衣为了显示自己如今的阔气安闲,拉着齐殷要去西街一家铺子吃新出的单笼金乳酥。齐殷面色有几分异样,但到底没说什么,一同去了。 二人排了小半时辰的队,花了一大块银锭,买来两枚金黄油亮、软绵绵、松趴趴的大包子。并不好吃。 然后慢吞吞地往回走,依旧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寡言少语。长安城中街市繁华,行人熙攘,天气晴好。沉衣眼望着那蓝天,忽然感叹:“芸儿梨涡浅笑宛若春风,如念姐姐清风动人,落落生香,美人啊,都是美人,只如今都该要出嫁了。” 齐殷淡淡看他一眼,“本都在怀里的,从前不好生搂着硬要推开,如今怪谁。” 沉衣笑了一笑没有接话,懒懒前行,正经过一个寻常巷口,却忽觉耳边有微弱的气息拂动。他尚不及转身已被一掌推开,“嗖”一声,齐殷两指间稳稳夹住了一枚暗镖,尾梢处穿孔拧着一股彩绳,显然是个标记。 齐殷的神色明显一暗,沉衣抬眼看了看那条巷子,又看了看齐殷:“王府的?” 齐殷手指合起,将那枚暗镖按在掌中,长睫微颤了颤:“主上想来有事吩咐,你先回府去吧。”说着便往巷中走,沉衣下意识地要跟上去。 “王府有令,只叫了齐公子一人。” 沉衣甚不屑地将那个本没在人潮里、如今却侧身拦住自己的人打量一眼,指尖点上他袖口试了试功夫,紧接着瞬间用力反手便要睁开,齐殷在一旁皱了皱眉:“沉衣。”他说道:“你回府去吧,既然没叫你,不必跟来。” 沉衣看着齐殷,看了一会,缓缓放开手,只目送他转身进了深巷,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接踵的人流中。 |
而后六月初三,许言大婚。他虽然不喜欢奢靡,但朝中二品的仪制摆在那里,从怀府抬出来的花轿一路拥簇,宾从粲丽。许宅里亦宾客盈门,酒肴丰衍,一直到夜空密布上星子的时候,鼓吹了整日的笙箫才见停。沉衣有些醉醺,撑在霉窝的院门口站了一会,又垂着脑袋摆一摆手。原本搀扶他的小丫头承香见此,也便退下,留他一个人静静站着。 沉衣脑中沉坠,揉了揉额头却难理思绪。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正怀着怎样的情感,只是在一片深暗的夜色里,眼前突兀浮现出了初见到许言的画面。那时自己喝的薄醉,神色飘忽,摇摇晃晃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辨认了许久,那个人眉宇清朗,磊落分明,却很陌生。他确信自己并不认识,然而接着便被打了一巴掌。那个人看起来有些生气,然后冷冷地介绍了自己,我是你哥。 原来是许言啊......许沉衣的哥哥。 沉衣莫名牵了牵嘴角,就着小风,感觉酒劲稍稍退了一些。或许就是在那天晚上,或许是在连他也不知道的某个时候,平静了五年的生活突然被撕开一角,一个陌生人不动声色地住了进去。 沉衣回到房间,瞥眼看见隔壁一片漆黑,灯火熄灭。已经是第七日,齐殷却犹没有回来,他心下空空的像漏去了什么,草草睡去。 然后第八日,第九日.....沉衣看似的喜形于色,实则却能藏住真感情,待人待事一如往常,但彼时心里一闪而过的空落,如今却沉淀成了隐隐的不安。没吞丸子的是自己,齐殷掘坟也不过是想替他寻味解药,师父纵然有什么怪罪,也不该迁怒在齐殷身上才是啊。 晚饭后,沉衣如常地去书房,翻了几页书,目光来回却也没能看进几个字去。许言又过了一会方才回来,进门时面色颇凝,茗文跟在身侧一一汇报,他都只是静听着,并不言语。半晌,铺开一副空白的折子,揽袖提笔。 说的乃是朝中派去同州军火场的一位御史,到任未几便与蒲城县县令发生口角,几日前裹携公款不知去向。皇帝下了道中旨,命许言涉察此事,并早日另行择派御史前往同州。 沉衣独自坐在一边,手捧一卷兵书善本翘着腿,顺耳听了几句,却愈没了看书的心思。他于是起身,去厨房取来一盏杏仁酪,吃了,又出去倒了碗香薷饮来,喝了。书没看上两行,门外又一个小丫头送来盘新切的西瓜,说是夫人担心小少爷读书辛苦。 沉衣甚欢喜地放下书,甚欢喜地接过西瓜,心中感叹了一番这长嫂如母,果然是有娘的孩子才有人疼啊。然后听到许言咳嗽了一声。 沉衣身形顿了顿,手里端着盘子转过身,真诚地问道:“哥哥也想吃么?” |
下午又忘了一个人名,于是把文往回翻了一遍,哎......发现孙家那次许言下手居然那么狠....!!相比之下现在简直亲妈太多 |
同州军火场,从张真人到宋清再到蒲城县县令,从铺陈到设计再到收网,沉衣由始至终都没从王府得到过半点消息,显然沈晋并不想让他插手,有意绕了过去。沉衣本就乐得清闲,加之如今皇帝下旨让许言涉察此事,他更是管都不想管。所以一听茗文云云说起火场的事情,折腾着又是吃又是喝,恨不能立时做个聋子才干净。 所谓不知是福,但不遂人愿的是,整个事情的起讫还是一字不落地钻进他耳朵里。 沉衣端着一盘西瓜走去许言书案边,眼风随意一扫,偏又防不胜防地瞥见了那本新写折子上的人名。秦泽彦。 奶奶的......早日另行择派御史前往同州,御史台的人是都死绝了吗!哥你告诉我为什么偏要派秦泽彦那个屁事都不懂的小白脸去同州!他可是我给芸儿选的媳妇儿啊!上个派去的御史是裹携公款不知去向,万一这次派去的干脆就被曝尸荒野了呢!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事我才不管......对,不管! 然而沉衣心里说着不管,身体却很诚实。他端着盘子的手不防地狠狠一抖,新鲜的西瓜汁子将那本刚写的折子浇了个透,被染开的墨色和淡红汁液混在一起,还有几片西瓜直接倒在了许言干净的衣衫上——啪嗒,啪嗒......布料接不住的汁水,一滴一滴地顺着许言的袖口落在地上。 书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凝固的空气终于被茗文的一阵干咳打破。 “咳......小、小少爷,你......” 沉衣骤然回神,不由“呀”了一声,赶忙白着脸问:“哥......哥你烫着没有?”又见那不过是盘西瓜,虚惊着道:“哦没事,没事,这个不烫......” 茗文咳得更厉害了:“咳咳咳......小少爷,折、折子......” 沉衣惊得又吸口气,连忙伸手去抖折子上的水,可惜那纸面已经湿了,稍一折腾,整整一页软软的裂开,湿哒哒地粘在他指尖上。 沉衣动作僵了一僵,低头看着手,以一种极不确定地语气说道:“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
自然,你不是故意的,因为为兄是故意的。 许言慢条斯理地看完弟弟从意外失手、到火上浇油的补救、再到惴惴认错,终于皱了皱眉。秦泽彦经验浅,他本就没想派他去同州,不过觉得那军火场建得突然颇为蹊跷,故意试一试沉衣。如此看来倒真是南王的动作了。 许言抬一抬眼,对茗文道:“明日去省中记档,再批一道折子下来吧。”又看向沉衣,正待要说话,外头却已有下人三步并两步上前来,擦了书案,又忙替他收拾衣襟上的水痕。但这身衣服到底是穿不得了,许言便起身出了书房。沉衣犹还愣在旁边,只见许言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一时摸不着头脑,在屋里起坐不安。 不过一会儿,许言换了身常衣进来,径去小匣里取来那把竹尺。做戏该要做全套的,然则算上今日的原委,真将弟弟打一顿又有些屈了他。许言手里掂着竹尺,坐下问沉衣道:“你说,打不打?” |
沉衣背手站着,表情像生吞了只苍蝇,想了好半天,谨慎地摇了摇头。 许言便当真放下竹尺,只将小案上倒扣着的一卷《吴子》拿起来,随意翻了几页,悠然道:“今日该背哪一篇了?” 沉衣见他真不追究,更加意外,一时怔愣结巴了半天:“今日是论、论将篇。” 许言轻“嗯”一声,神色凝淡,比之沉衣的局促更显得好整以暇,指尖不急不缓地扣着小案,“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 这是《吴子·论将》的第一句,沉衣继续发愣:“干......干嘛?” 许言拿起竹尺在书上点了点:“背书。”又道:“一个字十下。” 沉衣背手站着,表情像是那只生吞的苍蝇卡在了喉咙里,一脸难过。 许言眯起眼:“盘子端不稳,如今手连书也拿不起了?” 沉衣嘿然无言。滚你大爷的不追究。 背书本不是难事,许言知道沉衣自小背碑覆局,过目成诵,平日指点也只替他拆解行文晦涩之处。但瞧他今日坐不安席,料想这书估计看都不曾看完,更不谈能解会几成。等了一会不见吭声,抬眼道:“手。” 竹尺冰凉,摩挲在掌心里便叫沉衣抖了一抖,咽着口水道:“我......我能背。” 许言微微颔首,却仍叫沉衣将手抬着。整篇《论将》洋洒上千字,分五段记载了吴子所持的将帅之道。前四段都背的行云流水,然而方才看到第五段,他就开始吃东西了...... 许言也不过分为难,提示道:“两军相望,不知其将,我欲相之,其术如何?” 沉衣期期艾艾:“令贱而勇者,将......将轻锐以尝之,务、务于......务于......” 许言抬手抽了十下,“务于北。” 清脆的声音接连响起,一阵刺痛立刻浇在手上,沉衣掌心里肿起一道红印子,疼得冒汗,忍着却没吭声。 真的是一个字,十下啊......?! 许言点一点他手心:“会不会背?” 沉衣抿着唇摇了摇头。许言神态透出几分慵懒,喟然叹了口气,皱眉道:“那怎么办,还剩下百来字,你挨的住,为兄哪有那个力气打?” |
那什么....刚刚发的,lz改一下再发上来 |
其实许言大堆的事情要忙,也不是真要苛责沉衣偶尔一次书没背好,但觉得《吴子·论将》中的一条策论十分应景,不由提点他一二。 书中说,“两军相望,不知其将,当令贱而勇者,将轻锐以尝之,务于北,无务于得。”讲的是两军对阵,若不清楚敌将的才能,应该派一名位低但勇猛的小将,率领轻锐部队去试攻敌人,且不可求胜,务必退败以探敌军的虚实。保下秦泽彦其实还有很多方法,许言觉得沉衣直接毁了那本折子,太过冒失。于是拿竹尺点了点那发红的掌心,示意他把手抬高。 这就像猎人挖了个坑,小狐狸一脚踏进去,被抓了不说,还要被猎人揪着一通训斥责怪它冒失,实在是件令人伤感的事情。幸而沉衣并不能知晓自己挨打的缘由,当下只诚惶诚恐地以为许言责他懒怠,更不敢腹诽,乖乖将手伸着。 许言神色淡淡的,并不见多生气,但那尺子毫不含糊地打下去,又连着十下,沉衣疼得冷汗涔涔,方一见许言停手,立马把左手缩回来护在怀里,眼神哀伤且忧怨。然而许言惜字如金一般,只温和地抬了抬目光:“手。” “......”沉衣死死咬着下唇,磨磨蹭蹭地又把手伸出去。真是坑了个爹,自己当初究竟是怀着怎样单纯善良的心性,居然能对秦泽彦说出“我哥待人素来温和”这样的鬼话......简直就是欺昧良心天地不容。竹尺再一次砸在手上,沉衣觉得自己心都在发颤。左手以目力可见的速度肿起一道尺痕,他指尖抖了又抖,终于忍不住将手缩了回来。 于是第八下打空了。 伏在窗外的周甫江都吓得一抽气,双手握着在廊下来来回回地走,终于招手叫来小厮:“去,去将夫人请来。”话才出口,只听身后一个声音盈盈:“管家找我做什么?” 周甫江忙舒口气,直如请菩萨一般将如念请到窗边,往里指了指。竹尺打出的声音很清脆,夹杂几声低弱的哼哼唧唧,如念听了一会,不由笑道:“小孩子不好好念书,兄长要教训,我能有什么办法?”背着手,只徐徐地踱步走去庭院。 夜空一钩明月,清银生辉,周甫江一时着急却毫无办法,又听如念吩咐:“我出去散散。”他答应了一声,忙叫人去备轿打灯,如念微微皱眉:“只去散一散,带上一堆人还有什么趣味?” 周甫江只得笑道:“天色渐晚了,求夫人明示,是要往哪处去?” 如念想了一想:“近水楼的小戏子前刚排了新戏,我去听一听。” 如念向来喜好梨园,近水楼的戏也的确扬名,然而周甫江却很为难,因为那近水楼不仅戏好,陪客人听戏的美人也很好,白日乃是个听戏的酒楼,晚上就成了听戏的楚馆,忙跪下去连道不可。 如念不禁道:“有何不可?从前在家爹娘都管不得我,如今反被困在这府里不成?”说完便往外走,周甫江一边跟着一边劝,旁边的小厮迭一声跑去书房。 “当令贱而勇者,将轻锐以尝之,务于北,无务于得,吴子何以言此?”那一篇《论将》已被拆解出四五层意思,许言闹中取静的功夫很是不凡,沉衣平伸着红肿的左手低头站着,微有泣咽,一副声貌已令闻者伤心见者哀怜,他自语气温和,悠悠翻着手中书卷,然后淡淡抬眼。 沉衣一字一顿说得艰难:“以退为进。” 许言点点头:“是,以退为进,洞若观火。” 眼见着竹尺又起,沉衣身子一紧,右手紧攥着衣角,已经滚烫的左手不住发抖。而竹尺未落,屋外终于有人进来。小厮慌慌忙忙地讲了起讫,说夫人当下定要出门去。许言只听着,看了眼沉衣淡淡一笑,终于将竹尺放下,起身出门。 沉衣长舒一口气,恍然觉得世间无限绮丽风光,实都及不上兄长起身离去的背影分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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