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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古风 兄弟)[第8页]

作者:独为离人照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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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衣汗得背心里的衣裳都湿透了,却冷笑了一声,退开那几位小将的搀扶。一人进到帐子里,磕头道:“末将该死,末将护驾不周,请陛下重责。”
老皇帝一回头,只见沉衣胳膊上沾的血渍,便想起白日赌马时,自己玉狮子的一双前蹄,竟被林子里野民布下的兽夹夹扯得鲜血直流。那马儿不住悲嘶,发狂般地猛跃起来,险些便要将自己从马背上摔甩下来,愈发中烧起怒火。
“你该死?你诚是该死!朕就不明白,怎的回回出宫都不得安生!你是如何当的差,嗯?御驾所至之处竟还能有野人的兽夹,岂非是你这羽林郎将,无能!”
玉佛珠串被“啪”一声甩在地上,刘钦吓得小声哎哟,连连道“陛下息怒”,赶忙膝行几步去捡那一粒粒珠子。
沉衣默不作声。皇帝的侍卫亲军皆有严整的规制安排,清扫猎场本是他的职责所在,但这日恰有例外,因有刘承、怀澈二人拉着要与他赌马,场道清理便另派了他人。沉衣如今跪得脸上发白,这顿斥责亦挨的甚冤枉,想了想,却不多说,只顺着皇帝的话锋,轻轻咬一咬牙,“陛下息怒。末将渎职懈怠,将陛下圣体置之险境却竟不察,请陛下重责。”
皇帝冷哼一声,淳于延尚未来,干脆先将一肚子火泄在沉衣身上,指着刘钦道:“叫人来,给朕杖他三十!就在这里打,朕便要看看,往后谁还敢这般懈怠!”
刘钦是个极有眼色的人,见如今皇帝盛怒,郎将虽然冤枉却并不辩解,便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打帘传杖。
司刑的侍卫很快持了朱红漆杖来,其中一个拿牛筋将沉衣双手缚住,在腕上一绕,用力一抽,手腕隔在衣袖下缓缓浮起一道青紫。沉衣下意识地将手挣了一挣,便听到身后破开的风声,狠狠一杖抽打在背脊上,疼得直往前倒。他手肘勉强撑地,未曾得多少缓和,便又听一声漆杖砸上皮肉的闷响,不由一声挣扎,额上全是潸潸的冷汗。
侍卫见皇帝震怒,用得全是十足的劲,如这般挨了三五下,刘钦眼见沉衣跪倒在地上剧烈喘息,这才慌忙磕头,如恍然想起什么一般,抖着嗓音道:
“陛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是奴才记差了东西,今日赛马的那条土道,并非郎将的下辖,乃是......乃是淳于将军另派的人手,这......”
打了十来杖,帐子里连串噼啪的声响,皇帝火气也消了一些,方想起来许沉衣还有个兄长,若凭自己一时泄气当真打重了倒不好办,更况如今还打错了人?不由踹了刘钦一脚,大骂他糊涂。
执杖的侍卫立时住了手,沉衣硬生垂着头缓了半天,才能摇摇晃晃地直起腰来。少不得勉力说:“陛下责罚的是,护卫圣驾,本.....本就是末将职责所在,今致使陛下遇险,末将懈怠,万死难辞。”
皇帝见他乖觉,闷哼了一声,才那般怒戾无形消弭,转而又是一副松松懒懒的神色。
侍卫解了牛筋,收起漆杖退下,皇帝蔼声关怀了几句沉衣的伤势,帐外忽传,说千牛将军到。皇帝捋了捋腰间所佩的金穗子,如今人也打过了,气也消了大半,淳于延那粗汉便是见都懒怠见一眼,只漫不经心地说:“刘钦,传朕旨意,着撤淳于延千牛将军职,降上府冲折都尉,查清楚今日午后的围猎是谁当差,严办。”
事情出在营地上,无论领差办事的是哪一位,淳于延既为统将,降职自是免不了的。刘钦低着头应了“是”,沉衣与他一起出去,神情却还镇定,只是脸色苍白,一步一晃,额上涔涔地冒着冷汗。
好容易回到营帐里,沉衣虽挨的不多,但军中漆杖十分狠辣,背上的外伤却是不轻。副将于进替他打水拧了条热毛巾,正要处理伤口,却见刘钦掀帘子进来,手上拿了个小玉盒。
沉衣欠身要起来,刘钦连连道:“不必多礼。”说着将玉盒子递给于进,对沉衣陪笑道:“郎将今日受苦了。实则,那匹玉狮子乃是年前西突厥所供,日驰千里,一直是陛下的爱骑,今日受了伤陛下难免心疼,这才错怪了郎将。陛下说了,怕郎将受了外伤气血瘀滞,更念郎将今日护驾有功,这便叫奴才送了上好的膏药来。”
沉衣疼的满头大汗,勉强谢过,好容易送走了刘钦,才伏在床头上喘气。皇帝老儿八百年没碰过马背了,还说什么心疼爱骑才他奶奶的真是见了鬼,不过是叫自己挨打之事不准声张罢。想了想,转头又问于进:“外头怎么说?”
于进正拧着毛巾,听沉衣这句话,“噗通”一声将毛巾扔回水盆子里。
沉衣只道:“淳于延的手下怕是不服,觉得是我故意错开差事,暗埋了兽夹构陷于他罢。”
于进皱眉道:“那起小人胡言,郎将何必搁在心上。”
沉衣笑了一声:“我搁在心上做什么。”说着将头侧了侧,道:“背上疼的厉害,替我上点药吧,此番回去还有的挨。”
于进惊讶道:“这是何意?”
沉衣问他:“此距京城多远?”
于进道:“来回需一日车马之程。”
沉衣眸色暗淡了一些,却不再说话。皇帝既不让声张,待这件事传回长安,掐头去尾,人言所称道的便只能是许沉衣参了一日假,淳于延另派旁人去替他做了本分差事,结果出了差池。淳于延被降职,他自己却护驾有功,还得了份御赐的膏药作赏......怎么看上去都像是自己觊觎高位,使了心思去给淳于延下绊子啊。
偏生这里头还无一句虚言,沉衣又想起从前孙氏之事,许言便是那般责惩的手段,若是今番不肯相信自己,又能如何呢。他自出了一身的汗,身子轻飘飘地使不上力,腹胃都绞绞地痛了起来。
是夜正有小风,干涩,微燥,宜失火。
刘裕在帐中正剥着琼州上贡的荔枝,去了红皮,一颗颗搁在玉盘子里,剔透如粒粒水晶。这时一个人进来,磕过头方道:“殿下。”
刘裕抬了抬眼皮,见是随侍的方信,也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只问道:“如何了?”
方信道:“奴才已经按殿下的吩咐放出口风。军中向来不比宫里,将士们都是认主将的,如今淳于延被贬,抱怨不满之人自然不在少数,只是......”方信斟酌着刘裕的神色,稍稍压低了嗓音,“只是许沉衣平素却也颇有威望,不满的将士虽多,但真正抱怨归罪到他身上的却并不许多。”
刘裕拿巾帕擦了擦手,又听方信把情形细讲了一遍,不禁问道:“许沉衣白日里制下了那匹发狂的马,无论如何也护驾有功,怎的父皇竟没许下什么封赏?”
“殿下有所不知,”方信笑道:“奴才听人说,许沉衣去帐中复命的时间不凑巧,正赶陛下在气头上,还被牵连着一顿杖责。陛下素好面子,今次打错了人,莫说封赏,自然是连提都不愿意再提。那许沉衣触了这个霉头,怕是也不敢声张,只能自咽了吧。”
刘裕听着,却微微变了神色。他本谋划的是淳于延被贬,许沉衣受封,这般同时的一升一降,方能引人言语猜忌。可是如今许沉衣并未讨到什么好处,便自然算不上踩着淳于延往上爬,如何是好?
正烦恼时,刘裕却又豁然明了。难怪彼时许沉衣不顾身上有伤,要先进帐中复命。他哪里是去的不凑巧,分明是故意就要撞在那霉头上,不想要那份升迁,更怕许言猜忌罢了。
刘裕暗叹那一番心思倒真是乖觉,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但那抹冷笑又很快地消弭于无形,只是淡淡说:“既如此,干柴都备好了,怎不知再往面添些火星子。”
方信犹豫了一下,说道:“殿下虽要引得中书大人对许沉衣不满,但此事已成定局,如何再......”
刘裕眯起眼:“从前孙氏倾颓,未满十六的男子押行至京郊,可因山雨泥沙尽数殒命,如今天干物燥的,怎不知如法炮制了?”
语气极是平淡,方信却听得抖了一抖,不由低声道:“殿、殿下......淳于将军一直对殿下忠心,他——”
刘裕只嗤道:“连个毛孩子都比不过,光留忠心有什么用。反正,那个位子也终是要被他替掉的,倒不如本宫今时便送与他罢。”刘裕说着,忽然摇头笑了笑:“世事荒谬,真是无奇不有,老师的亲弟弟竟是在替我三叔做事,呵。”
方信接着话,试探地小声道:“奴、奴才也正是担心,殿下素来敬重中书大人,若是有朝一日许大人知道了实情,岂不弄巧成拙?”
刘裕微微一笑:“不会有那样的有朝一日。人的感情最怕猜忌,老师对许沉衣,越是在意,便越是忍受不了丝毫的差池。如今,茗文能探得的消息是愈发少了,断不能再留许沉衣在京中使绊。本宫便不信,前有孙氏一案的结梗,老师还能对他宽容下去。”说完,只将眼风向方信一抬:“去罢。”
想了想,又添一句:“去将这盘荔枝拿冰镇一镇,替本宫给父皇送去。”
翌日子时,尧山脚下,月色溶溶,浓烟滚滚。这正是御驾回銮的前一晚,沉衣当值。因为身子尚不便宜,他未曾反复巡视,却不想这一个疏忽,生生竟让眼皮底下又钻出一只极肥硕的幺蛾子来。
虽然幺蛾子的直接受害者并不是沉衣。
事情的起因是淳于延左迁心情萎靡。他同几位旧交在帐前烤了只野兔子,一边借酒消愁,一边嘴里还胡咧咧几句脏话,约莫将沉衣并沉衣的祖宗上下都问候了一遍,且声音甚大。脏话很快便将席间气氛点燃。淳于延是个粗汉,他那几位旧交自然也是粗汉,借着酒劲纷纷都加入了声讨。然则天子近旁这般呼和,本就极是失礼,有几位小将诚惶诚恐地来劝,奈何收效甚微。
这夜里亦有小风,亦干涩,亦微燥,亦宜失火。
淳于延酩酊大醉,帐前一把火借着小风,从骁骑营一直烧到御营行在。眼见着不远处大帐的明黄帷幕,帐前巡守密织,处处横着烧焦了的木头,不时还被呛得一阵咳嗽,皇帝气得险些要背过去,将淳于延去衣杖百,直接贬成了庶民。
沉衣也气得险些要背过去,自己已然这般求全了,却仍不奏效。皇帝今次终于没忘他救驾有功,提封上府冲折都尉,离千牛将军只剩一步之遥,但问题是这封赏得在风口浪尖上,一边淳于延被当众施刑,一边许沉衣得冠服高升,众人的口风立马变了。
不仅于此,淳于延在受刑晕去之前,硬是咬着最后一口气大放厥词,言道小人猖獗,设计谋害,将沉衣骂了个狗血淋头。
沉衣沉默了良久,终于只是笑了笑,不再试图补救。两言相权,总爱偏赖弱势的一方,这是人之常情。
“他没了官职,受了杖刑,他都晕过去了,都那么惨了,他还有必要诬陷你?”
圣驾回銮,沉衣去宫中交卸了差事,回府路上,冷不丁却挨了这样一顿诘问。沉衣愣了一愣,并没有理会,但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站在许宅门口时,却犹豫了半天,犹不敢迈脚进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番话要是从许言口中质问出来,自己又该如何承受?
情形并没有他担心的那样坏。至少许言今次,没有怒急了当众扇他一巴掌,也没有要他在长街耗跪了整晚才准进门。沉衣几乎带几分揶揄地想着。但情形也绝然算不上多好,因为许言正在会客。
客是刘裕。
当朝太子,自是上宾,按照礼数,自己应待家兄与上宾客谈之后恭敬地拜会,行主客礼。许言素来讲究礼数,沉衣勉强在书房外静立了一会,奈何却并没有心情等下去。狩猎的桩桩件件绝不会是纯粹的偶然,他有那样一种朦胧的预感,隐隐中似乎只差一根细线便能将所有的事情串起来,而这其中,刘裕便让他极其不安。
心中且惴且惶,未过片刻,这种情绪便归于烦躁。沉衣干脆不再等了,只往院外走,没走开几步,却听见此刻极不想听见的一句话。许言远叫了他一声:“沉衣。”
声音叫人听不出喜怒,沉衣原地站了一会才转过身,不知怎的,此刻偏生不想对一个外人行礼,更不想对刘裕行礼。他心里一股劲扭的厉害,只看了刘裕一眼,低着头对许言说:“哥,我累了,想先去休息。”
未听见言语,沉衣转身便要走,却听见较之刚才更低的声音。
许言这次皱了皱眉:“许沉衣。”
沉衣再一次停下脚步,满不情愿地回头。他在原地顿了一会,眼风扫过刘裕,又缓缓挪去许言身上。目光相接,沉衣只垂下头,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便抿着嘴走过去。东向立,居西作了一揖,手过膝下,恭敬说道:“太子殿下。”动作流畅,丝毫挑不出差错。
刘裕此时长身而立,瞧着眼前人不过少年模样却能几番避开自己布下的暗局,不由多看了几眼。他见过沉衣武场之上的张扬,不想在庭闱人后,倒显得甚温驯。刘裕亦作寻常地笑了一笑,揖拜回礼。
许言没再多说什么,只将刘裕一路送至府门口。转身又停了一停,对身边小厮道:“叫茗文来。”
小厮一愣,脱口道:“这......这个时辰?”
许言淡淡瞧了眼天上,说道:“嗯,月头时陛下将冯瀛下交刑部,去叫茗文来,便说我要问那件案子的进展。”
小厮应了一声麻溜地去了,许言又在花厅等了等,摸算着时间才转去书房。远远瞧见沉衣仍在院中等着,垂手间颇显局促。他举步走过去,许多话在唇齿间绕了一绕,最后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却不防,见沉衣有些滞涩地抬头,死死盯凝着自己,咬着字说:“兄长觉得是怎么回事?”
沉衣一向顺从,实是鲜见这般模样,许言被顶撞得皱了皱眉,不免道:“怎的,如今新升了冲折都尉,为兄便问都问不得一句了?”
沉衣觉得那一声“都尉”极刺耳,自己已然步步隐忍,能避的他都避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偏偏就总有千奇百怪的无妄之灾落在头上,连回到家里都不得安生,当真无趣的很,只甩着袖子退后一步,便道:
“问得,兄长自然问得,只是沉衣不解,兄长心中既早有了答案,何必再来多此一问?兄长想听什么?是,我早早便觊觎那大将军的位置,我拿兽夹陷害了淳于延,我故意放任了他纵火,正怕他不多酿出些祸事来!兄长可是想听这个?”一通话说完,指尖攥得冷津津的全是汗,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又咽了咽口水,却凝目直看着许言。
院中仆婢早就黑压压跪了一地,管家周甫江亦看得一惊,见许言面色已是不好,怕沉衣吃亏,忙走去身边劝道:“小少爷,小少爷,大人不过问了一句,您这样的话可浑说不得,若是传到外人耳朵里,那——”
沉衣一肚子火早憋了许久,张口就说:“传什么传!那么多张嘴,从尧山传到京城还没传够?传成个什么鬼样子人尽皆知,左不过就是这几句话,还能再传出什么新鲜的幺蛾子!”
周甫江不成想自己火上浇油了,倒被牵连着斥了一顿,不能顺着说,又不敢顶撞,只能一面跪下去,一面道:“少爷息怒,老奴并不是这个意思......”
沉衣却将一腔的火全发在他身上,指着问:“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嗯?你——”
许言只将眼风一抬,灼然的目光落在沉衣身上:“闭嘴。”
沉衣身子颤了一颤,却犹是不甘地斜睨了周甫江一眼,转过头去。
耳边只剩了压抑的呼吸声,许言默了半晌,眯起眼道:“好言好语地问你,听不进是不是?”
沉衣到底没敢接话,像块腌了的茄子站在一边,周甫江忙道:“大人息怒,小少爷也不过一时心气,绝不是有意顶撞的。”
许言只看着沉衣,平下气来犹不想动手,便问:“知错了没有?”
沉衣对许言一向顺从,长兄的身份是一回事,到底还因本心里服他管束。然则今次不同,他一股气梗在心里,不敢冒犯,却也不甘轻易就服软,只是死眼盯着自己鞋尖,一言不发。
许言亦不多言,淡淡便吩咐:“管家,传小杖来。”
“哥......”沉衣身子不免又是一抖,这方惶然抬眼,见许言不温不火的面色,却俨然没什么回旋的余地。
恰这时茗文来了,少不得劝阻,周甫江亦犹豫了一下:“大人......”
许言眼底不见波澜,只问道:“管家没听清?”
周甫江不敢再多言,立时赶将着去了,不多时,小厮便抬来长凳,并一根漆黑的木杖,只比军中的短上几寸,也更细些。
有道胆子都是练出来的,约莫挨打是个例外罢。沉衣一见那木杖就腿软,真真害怕起来,眨了眨眼睛便跪下去,小声道:“哥,我知错了,我不该顶撞的,你别打......”
许言低下眼,温声说道:“沉衣,小时候的事情太远了,你不记得也罢,但这近来半年的事情你总该记得,为兄的规矩,你还是不明白?”
沉衣跪的不知所措,正想要讨饶,却只听许言道:“杖他二十。”他腹中都像抽着一股凉气,不由攥着袖口:“哥,我错了......”
却见许言并不松口,小厮只好来拉那跪着的小少爷,谁知沉衣只用力将肩膀一侧便挣开钳制,退了一步,低着头说道:“哥,再......再没有下次,我真的知错了。”
许言看他一眼:“三十。认便挨着,不认就出去。”
沉衣委顿在原地,进退不敢,周甫江生怕他还要使什么性子,忙向两个小厮使眼色。小厮又去将沉衣架着,沉衣憋的眼眶都泛红,却又再不敢反抗,只能被半拉半推,按去那长凳上趴着。奈何院子里都是仆婢,脸颊立时腾红起来。
小杖不及军杖痛进皮肉里的那般狠辣,力道不过与藤条不遑多让,然则今时,沉衣却只觉得多一杖都挨不住。不过是顶了几句,况且自己本就委屈,何必要这般当着许多人的责打?
啪啪啪啪啪。
小杖极有频率,一下下地砸在臀上,第六下便覆在原有的伤上。沉衣忍不住地去挪身子,才一动,却又招来两个小厮,一人按肩一人按腿,竟半点都躲不开。
再不过十下,身后的疼痛就变得难以忍耐,每落下一杖,沉衣腿上便痛得一抬。臀上隔着布料一点点肿起,他心里发酸一般地委屈,又讨饶不得,手指发狠似的抓着凳面,额上淋漓着全是汗珠,将几缕碎发都腻在鬓边。
三十杖打完,沉衣腿抖的厉害,才勉强撑站起来,又被紧逼着问道:“错在哪?”
他目光有些游离地去寻那双眼睛,寻见一片幽邃,自己眼眶里的水泽却不住地打转。
你凭什么打我?
沉衣到底没敢说出来,但一副紧紧皱眉的表情,俨然便是绝不肯认错的意思。
许言接过小杖来,沉衣以为还要挨打,缩着头又往后退了一步。许言却将小杖扔在他面前,声音有些冷:“跪着想罢,想明白了为止。”
沉衣一面害怕,一面还怄着气,又不敢忤逆,又不甘顺从,只能忸怩地跪下去,指尖抖得厉害,勉强将小杖抬举在手里。
许言抬了抬下巴,“高一点。”
沉衣终于被逼出泪来,只咬唇把头低埋着,将手中的小杖高高举起,肩上轻轻地起伏,显然是在啜泣。许言并不管他,叫人搬了把凳子来,干脆便坐在廊下。
沉衣依旧垂着头,不过多久,后肩和双臂便生出一阵强似一阵的酸痛,死死咬着牙,硬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院子里一点一点地安静下去,却又聚这那样多的目光,沉衣只觉得时间绵长,脑袋都昏昏沉沉的,正不知要跪到何年何月才能叫许言满意,恍然间,又听到一个颇熟悉的声音。
反身回来拿扇子的刘裕有些尴尬。
许宅正门处没留什么知事的人,恰他又是这宅子里的常客,便自己进来了,不想竟碰上老师在料理家事,一时间顿足在院门口,进退都是不好。
许言抬眼见刘裕,表情倒没什么大变化,听明了来意,淡淡吩咐周甫江带他去房中取来。
刘裕依言,轻减着脚步声从沉衣身旁走过去,沉衣涨红了脸,心里却如断了根弦一般,扭转过头,眼泪扑簌地往下淌。
许言并没料到沉衣这么大的反应,但一见如此,心不免软了,拿过他手上正举着的小杖,无奈道:“跪了多大一会,哭什么。”
沉衣此时最禁不住他这般柔声细语,咬牙掩着哭腔,急厉道:“你到底是不是我哥哥!凭什么,凭什么总要为了外人打我?”
许言蹲下身去,皱眉道:“你这话问的好,出去这道门,除了我,你看看天底下还有谁会这般纵着你。”
沉衣撇过头去,仍压不下微微的啜泣声,许言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不准哭了,看看你,还有没有半点新晋都尉的样子。”话虽严厉,语气却极是温柔,一字不差地落在刘裕耳中,不由叫他指尖紧紧扣住门板。
除了起床以外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因为长时间睡觉产生的腰酸背疼

涂了一张女神

然而没有更文


话虽严厉,语气却极是温柔,一字不差地落在刘裕耳中,不由叫他指尖紧紧扣住门板。怎会如此?茗文虽将南王府的消息截了下来,但老师至少是知道许沉衣思虑不纯的,狩猎之事今次已是满城风雨,老师怎还会这般纵容?
刘裕正顿足在书房门口,又一句话,并着沉衣似是完全止不住的抽抽噎噎传到他耳中。
沉衣跪坐在地上,只觉得脸面左右都丢干净了,俨然一副破罐子的模样。许言才给他把脸颊擦干,又见簌簌的泪珠滚下来,不由笑道:“做什么?唱窦娥冤给我听呢?”说着又拍了拍他背脊:“行了,已然唱的甚得精髓,别哭了。”
“......”
沉衣被眼泪呛得一阵咳嗽,抽搭着说:“你,你为什么不信我?”
许言道:“你说自己构陷淳于延,我为什么要信你。”
沉衣一愣,又“你”了半天没憋出话来,许言将他扶站起来,稍稍抬高音量道:“沉衣,你的心性我怎能不知道,无论因为什么,为了什么,我都断不相信你会用上那样的肮脏手段。再者,你是我弟弟,就算有错也自该我来管教,不相干的人,没资格煽风指摘我许家的家事。”
一字一句落入刘裕耳中,他只觉得指尖足底都僵硬地很,强撑着表情礼辞了。许言只微微颔首,继而唤来两个侍女一件件嘱咐,又对沉衣道:“先去洗浴,换身衣服再来找我。”
沉衣才止住哭声,瞬间又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期期艾艾却只被一个眼风堵住,许言轻声说道:“要懂见好就收。面子都给你了,好好想。”
沉衣于是见好就收,如姑娘害喜一般撑着后腰,一瘸一拐地往霉窝走。路上遇见仆役小厮、丫鬟婆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偷偷摸摸地小声喃喃,隐隐传出来什么“小少爷”、“挨打”之语,不消听也知是在嘀咕什么。
沉衣脸上忽红忽白,本还强自诩道,他乃是位大度的公子,须不于这些小事上计较,然则又几个词钻进他耳朵里,什么“情凄意切”,又什么“梨花带雨”......沉衣揉了揉眉心,从一簇花叶后面探出头,忍不住对那站在人圈中央的丫头道:“承香,回去多看些正经书罢,很多词不能那样用的。”
窸窣一阵笑声,攒在一处的仆婢方做鸟兽状散了。
侍女早备好了洗浴的用具,落地屏风后面,蒸腾的水雾中显出一只浴桶。沉衣探进一条腿,又探进一条腿,背上已然结痂倒没什么,弯腰坐下去将触到水面,屁股上却如立时烧着一般。本就肿着,又挨在微烫的水里,疼得眼泪直往外涌。沉衣一面往身上浇水一面哭,浴室里便连绵着一阵又一阵的干嚎。
洗浴过后,换了身干净的中衣,方才清清爽爽地去找许言。被告知不在书房,又被引送去东院,沉衣前脚跨进门里,身后便响起“啪嗒”落锁的声音。他下意识觉得双腿往下软,立马回身,使劲将门砸了砸,撞了撞,又砸了砸。
许言缓步从房中出来,手上还端了盏凉茶,只远远看着他。沉衣甚泄气地回转过身,吓得嘿然一笑,不免又抖了一抖。
许言将眼风往内室一递,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去。
沉衣泡了个澡,倒将先前在院中发作时的架势泡没了,比之如今许言的气定神闲,未免有些气颓。偷偷拿眼角瞥了许言一眼,只听兄长慢条斯理地说道:“天气热了,最忌讳着急上火,”又朝床榻处抬了抬眼:“趴那去,为兄同你平心谈一谈。”
好。平心,谈一谈。沉衣只觉得背脊上都钻出汗来,迎着兄长甚和煦的目光站了过去。
搁下茶杯,许言手上多了条极薄的竹镇尺,平时不过压一压字画的边纸用,掂在手中亦不显重,在沉衣的腰上点了点。
“裤子褪了。”
“......哥,刚才打的不重,我也不热。”
“不重?没关系。”
“哥......”沉衣抽了抽鼻子,眼眶明显又湿润起来。许言却收起本不经心的眸色,看着他说:“褪了,趴好。”
气氛立时冷下来,沉衣肩膀一缩,一样一样麻溜地照做。小腹压在床边的木榻上,凉意一点点透进衣衫,臀上也只浮着一层粉色,稍有些肿,可见彼时家丁都没敢下手太重。许言拿镇尺在他腰上轻轻拍了拍,问道:“为兄先前让你想的,现在想明白没有?”
那语调又复归平和,然则单只语调平和有他奶奶的什么鬼用。沉衣一手攥了被角,声音吐在床单上有几分低闷:“我知错了,不该顶撞兄长。”
“确是不该。”许言扬起镇尺往下抽,依旧落在臀上。清脆的声音噼啪想起,使的力气竟也不小,每一声便浮起一道明晃晃的红痕。沉衣只挨了两三下,便缩着身子开始呼痛,背脊轻轻地跟着起伏。
“确实不该。”许言扬起镇尺往下抽,依旧落在臀上。清脆的声音噼啪想起,使的力气竟也不小,每一声便浮起一道明晃晃的红痕。沉衣只挨了两三下,便缩着身子开始呼痛,背脊轻轻地跟着起伏。他忍不住想躲,又不敢动作的太厉害,手里胡乱搅攥着被角,身子一点点地缩起来。
约莫十下,许言停下动作,只将镇尺搁在沉衣平伏的腰上,见他臀上已经肿起一道道红印子,鼻子又小声抽着气,淡淡问道:“不止这一条,还有呢?”
沉衣最怕像这般边打边问,左右自己从来猜不中许言的心思,答非所问反要挨的更多些,今番索性老实,头埋在被子里摇了摇,声音低闷:“不知道了......”
许言拿起镇尺,不急不缓地又打了十下,并没有减轻力道。沉衣背脊起伏地更厉害,显然挨不住了,粗重的喘息声里揉出几个音来:“哥,哥......轻一点,疼......”
十下打完,许言放下镇尺,沉衣双腿微微颤抖,气息才又一抽一抽地慢慢平复。他来时本也只拿帛带松松绑了发尾,如今早折腾地散开,头发被拱的缠成一团。许言轻柔地替他顺了顺,一边说道:“第二条,为兄告诉你,是因为使性傍气。”
沉衣疼得要紧,声音已带了几分抽噎,头闷在被子里不由使气道:“发个脾气而已,不就是不敬兄长!我都认错了,做什么打我两次......”
许言道:“不一样。失语冒犯丢的是礼数,而对旁人使性傍气,丢的是你持身气度。沉衣,无论遇上怎般境况,你若是错,便没资格发脾气,若是对,更没必要发脾气。温恭朝夕,执事有恪,君子行也。”
“......”沉衣自然接不上话,左右已对许言这种鸡蛋里挑骨头又偏生叫人心服的本事见怪不怪了,专心致志地挨着身后又烫又钝的痛感,听许言缓声问道:“记住了没有?”连连点头。
原以为到此为止了,谁知许言将镇尺换了个面,冰冰凉凉地点在沉衣已然滚烫红肿的臀上,声音忽然变冷了一些,说道:“还有一条,你自己告诉我。”
沉衣顿时糟心得有些难过,将整条被子都挤塞到了自己怀里,又砸又揉。滚!滚滚滚!你在逗我!小爷怎么可能还有错!哪......哪来那么多错啊不要打了疼疼疼疼疼——“哥......”沉衣有些呜咽。
“啪!”
这一下用劲甚大,沉衣痛得一声闷哼,抽搭着连朝旁边滚了滚,“哥......疼,别、别打了......”
许言只将镇尺轻轻磕在木榻的边沿,“过来。这一条你知道,我必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沉衣心里似被小棍轻轻戳了一下,一时间死瘫在床头半天不动,直见到许言作势要站起来,方捂着被子迭声道:“我过去我过去......”
待沉衣一点一点挪过来,许言见他胳膊紧紧箍着被子,勉强咽着啜泣声,又见臀上已然布着几道扎实的肿痕,手中镇尺倒犹豫了一下,只轻轻点了点他后腰,说道:“你也知道疼了,这样死扛着做什么。”
沉衣的声音闷在被子里:“你冤枉我,我哪里死扛了,要不......哥,你悄悄告诉我错......错哪了,我再认给你听——啊,我错了,别......疼,哥你别打了,啊......”
镇尺再一次抽打下来,沉衣是当真再难忍受,身子抖的如泥鳅一般,面颊下枕着的被单被眼泪濡湿了大片。又不知挨了几下,好容易待许言停下手,沉衣半撑着手肘,边抹眼泪边说:“哥,不能再打了,真的不能再打了......”
许言按下他的腰,只道:“说个理由。”
沉衣脑中已然一团浆糊:“哥......你大婚之期近在旋踵,若......家宅见血,是大......大凶兆——啊!”
“打小脑子里就净装这等厌胜之术,就不能学点好!”许言抬手又抽了一记,话及出口,心中却立时咯噔一下,不防打重了,直疼得沉衣躬着背脊缩起身子。
“要不要紧?”
沉衣脸都憋的涨红,头上涔涔全是冷汗,半天也不说话。许言忙放下竹尺,轻轻去揉他臀上的伤处,又思忖自己顺口提起了从前旧事,也不知沉衣可有听出破绽。
指腹触及一道道肿痕滚滚发烫,许言是当真不忍心再打了,见沉衣一阵寒战紧箍着被子,亦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好说:“沉衣,今日做这一出戏,演得累不累?”侧了侧身子,干脆将他揽放在膝上。
怀中的身子明显一沉,许言却也不再严厉,一手抚他背脊,缓缓道:“你怕我轻信那等捕风之言,又觉得无从辩解,干脆一回家就出言顶撞,故意承认,不就是为让为兄下意识便觉得那是假的么?”
沉衣不知该做何语,一点心事全叫人戳穿了,两颊涨的比屁股还红,直接僵躺在许言怀里一声不吭。本以为又会挨几句斥责,却不想,耳畔忽拂过痒痒的气息——许言竟轻轻笑了一声:“结果开口,话说一半又没那个胆子,反对周甫江泄了顿无明火。”许言低眉看着沉衣,顿了顿,“这还不算,又见我真当着下人那般罚你,假戏都被你做成真的了,委屈成那个样子......真是,说你什么好。”
【妈呀我想改...翻了下前面,觉得许言太没气势了(#`д′)?说好的一定要衣衣亲口说出来呢Orz】
真是......说你什么好。
这句话真熟悉啊,记忆似在渺远的脑际蛰伏了许久,只待一点点火苗蹿起来,瞬间便能冰雪消融。
然则近在咫尺,却又求而不得。
沉衣觉察出了身体的异样,却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他嗓中生出一股难耐的燥热,耳边嗡一声响,眼前的物像渐渐变得模糊。继而,似是看到一湾不深不浅的溪水,初春的天气,阳光温和,安静得只剩下水波撞上石壁的声响,几乎让人忘记时间。
远远的似有人在说话,“那是在寒食节,你不喜欢吃家里的冷饭冷菜,我逃了夫子的早课,带你去街上买了两个面人。”
是啊,我记得的。沉衣在心里默默想着,嘴角都翘了起来。那天买了两个娃娃,一大一小,圆呼呼的脸颊,还各贴了两片红红的糖山楂。
说话的人似乎也笑了一笑,继续道:“买了面人,又带你去沂水边上,那水面上搭了条横木,是早起的渔民常走的。”
沉衣将目光抬远,果然看见溪水上架着一座独木桥。
“你想上去看看,但桥下面都是水,弄湿衣服就不好了。我自然不准,你就扯着我的衣角,扭头坐在地上不起来。”说话的人很温和,又笑了笑,“那个时候便总是胡闹,委屈了,做错事了,都知道躲在我后面喊哥哥,怎么如今却不会了?”
哥哥?沉衣眼睛突然有些泛潮。在身前的画面里,他看到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爬了上那条横木。走在前面的已有少年模样,走在后面的肉团则矮了半头,犹是稚气未脱。两个人都摇摇晃晃的,少年却对身后的人说:“抱着我,抱紧一点哦,别掉了。”
话音刚落,紧接着便是两声“噗通”。少年从溪中站起来,又把肉团捞站起来,一抹额上的水,板着脸训道:“抱那么紧干嘛,现在好了!真是,说你什么好......”
沉衣皱起眉,伸出手去:“哥哥......”眼前的景象却又渐渐重归雾化。
许言被低低的嗫嚅声从记忆里来回,只见沉衣伏在自己膝上浑身颤抖,口中喃喃,带着将哭未哭的声音。他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更多的侧过身去,虚虚用手臂护住弟弟,“沉衣,沉衣,”
然则膝上的人却似陷魔怔,在怀中深深搂抱着自己,直将他臂弯都抓得隐隐作痛。沉衣眼角有泪,却又股着气说道:“你不好,你一点都不好!你以前从不会这样打我,可现在......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你还骂我不学好,我倒是想学,你让么!你不让我碰兵书,不让我人前张扬......你就这么提防我,忌惮我......”
许言不知道弟弟到底如何了,又究竟想起了什么,只是见他紧拧着眉心,心里也像被谁狠狠拧了一下,有些难过。他从来只知道沉衣的顺从,对自己,对兄长,那样几乎毫无条件的顺从,可有些话从不宣之于口,却全都会被死死地压在心里。沉衣忽然再不吭声,额上冷汗直下,许言探了探他的额头竟是滚烫的,只能轻轻去摇怀里孩子的肩膀,“沉衣,醒一醒,为兄在这。”
“沉衣,醒一醒......”迷蒙中,沉衣又像是被人从一片深水里捞了起来,背声一阵咳嗽。终于睁开眼,眸子里却只是茫然,身后火辣清晰的痛感阵阵传来。
为什么想不起来?他刚才究竟看到了什么......
许言见他全身滚烫,几乎心疼得难言,却不知寻常药物是否管用,只得起身,想去给他倒杯水来。沉衣脑中昏沉,一时觉出他要离开,不由分说地紧紧抱住:“不许走。”指尖颤了颤,却又像想到什么,安静下来,一点一点把手放开,一个人虚虚靠着床柱。
沉衣脑中昏沉,一时觉出他要离开,不由分说地紧紧抱住:“不许走。”指尖颤了颤,却又像想到什么,一点一点把手放开,一个人虚虚靠着床柱。意识回涌入脑中,最先记起的依旧是那个微冷的夜晚,所有事情的开端。
“我是谁?”
“你是十一。”
“我是十一。”
“你是我的徒弟。”
“我是你的徒弟。”
......
沉衣渐渐安静下来,只皱眉望着床架上撩挂起的白纱帐幔,帐上散绣着些青色的草虫,眼神木木的。他分明记得自己刚刚记起了什么,可是为什么一睁眼又浑不记得了?又或许,刚刚他只是单纯记起了“自己记起了某样东西”,而究竟那样东西是什么,他却并不曾记起?
沉衣甩了甩头,在放任自己胡思乱想成一位哲学家之前止住了思路,一时又觉出臀上作痛,热如火炙,禁不住“唉哟”,稍稍将身子挪躺下几寸。
许言端了盏小瓷碗来,面色带几分沉郁,抿着薄唇。沉衣拖着身子往里挪了挪,本是想给许言让出个坐的地方,却不料被从腰间搂抱了起来。沉衣愣了一愣,接着立时探身往床里面拱,边挪边喊:“哥,你要注意身子,不能打了,真不能再打了......”
许言只将他又提了回来,扶揽起上半身:“先喝点水。”
沉衣眨了眨眼睛,脸上还腻着残存的眼泪印子,却又想起来似乎已然捱过了讨饶那个步骤,松下神色,蓦地看着许言眉开眼笑。
许言觉得那笑容有些灼人,稍微错开了目光,没说什么。
沉衣并未察觉,只接过瓷碗,闻了一闻却觉得香妙非常,乃是一碗调开的玫瑰清露,活血,平肝,养胃散淤。默默喝了,嘴上嘀咕:“从前都有粥的,为什么今次便只有这个?”
许言道:“你回回叫我生气,还想要粥喝?”
沉衣反瞧着许言,迟疑道:“可回回生气,回回也都有粥喝,为什么这次没有?”
许言看他一眼,轻声笑了笑。
上过外伤药,沉衣也并没有服什么汤剂,身上的烧热倒是慢慢的自己就褪了。许言斟酌着言语,本有几句话想问,却见沉衣浅浅带笑,靠着自己臂弯已然应付得摇摇晃晃,眼皮张合,显得疲倦不堪。索性让他先去休息,奈何自己的床榻已然被折腾的宛若鸡窝,干脆打横将沉衣抱起,一路走去霉窝。
沉衣脑中没什么反应,只有一阵略微眩晕,不大真实。眼帘下先是卧房的横梁,屋顶翘起的檐角,温蓝色的天空,几片稀薄的云,然后看见只长着叶子的梅树枝桠。
许言推开房门,转了个方向走进内室,将他轻轻放在床上。
似睡非睡,沉衣有些犯着迷糊,身子轻轻的像能飘起来一般,渐渐阖眼。
睡颜美好,像是开在空谷中的一树新花,未染上半点尘埃,没有隔阂,没有算计,没有猜疑。许言认真端详了良久,又坐在床边发了会呆,才起身,轻轻地把门带上。
齐殷搁下笔时已是深夜。他熟稔地将信纸卷进小竹筒中,抱着鸽子走去廊檐下。清脆的一声巴掌响,鸽子扑扑飞过院墙,朝鄞州的方向钻进夜幕。正要回房时,却又在门口顿了一顿,齐殷微微皱眉,运出内力探听一番,转身一脚踹开了沉衣的房门。
“沉衣,”他快步走去床边直接撸起沉衣的袖子,还没触上脉搏,指尖先抖了抖。那副身躯已至冰凉,沉衣唇上覆了层白霜,眉间隐忍着从四肢百骸泛起的疼痛。
齐殷怒道:“药呢?”
沉衣不答话,也不看他,齐殷等了一会,突然极快地出手。沉衣勉力挡了几招,奈何以他如今的状态,终究是敌不过的。齐殷旋臂反扣住他右手,从里袖中扯出那枚布袋来。打开,里面躺着半粒药丸。齐殷一个呼吸,将布袋砸在沉衣脸侧。
沉衣道:“拿走,我不吃。”
齐殷道:“真不吃?”
沉衣只是躺着,把头扭向有墙的一侧。身边安静了一会,齐殷出去又进来,沉衣的右臂忽然被人反按在身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耳边就是明显的一道破风声。
沉衣耳根立时通红起来,身后一阵刺骨的疼痛,整个人都抖了抖。
“齐殷!你大爷......啊!停手!你......呃......啊!我后面有伤,你......啊!”
齐殷反压着他右腕,接连四五下抽在臀上,沉衣额头立马布上冷汗,接着便软在床上,疼的说不出话来。
齐殷松开手,将枝条扔在地上,抬手拿了那剩下的半粒药,递去他嘴边。沉衣咽下,有气无力地剜他一眼,低声咬出四个字:“你要命啊。”
齐殷亦低声,只是轻飘飘看他一眼:“你不要命?不要命你回鄞州去啊,要死也死在王府,死在这里,拉谁跟你陪葬。”
屋中一片静默,空气里像渗了胶一般。
沉衣动弹不得,勉强喘一口气,四肢泛起的冰冷被药性压了下去,身后灼烧的痛感次第强烈,冷汗却发了一身。又良久,他埋头道:“我没有逆叛师父的意思,但堂堂男儿,总不能一生靠药石续命。”
那声音闷闷的抑着哽咽,齐殷答不上话来。
【为什么...大家的重点不是】
【许言抱了沉衣啊QAQ】
【沉衣被齐殷拍了啊QAQ】
沉衣养了一两天,因为那半粒丸子的药效,身上的伤好得很快。这日清晨,阳光成片铺进内室,他被那明晃晃的一片给亮醒,一手遮着眼睛,半撑起身子道:“承香,把窗纱给小爷放下来。”
承香的声音从窗子外传来:“可是大人说,早上的空气最好,才叫奴婢把窗纱卷起来的。”
沉衣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眯起:“什么大人不大人,以为谁都像他一样,怕是早上睡顿懒觉晚上都会失眠。喏,听小爷的,把窗纱放下来。”
承香正要张嘴,却先听到另一个声音:“给他放下去罢。”
承香依言,果然放下窗纱。内室乍暗下一片,沉衣却一掀被子坐起来,朝那声音看去。甩了甩脑袋,立马趿着鞋子走去外厅摆着的小案边上,头顶鸡窝,睡意全无:“哥,你......咳,你起这么早啊。”
许言站在案后,手中拿了张纸正在端详,一边说:“是啊,怕早上睡晚了晚上失眠。”
沉衣讪讪作揖:“哥,那是......那是我刚才的脑袋不太清醒,我代它向你赔罪。”
许言轻轻“哦”一声,抬眼道:“这么说,你如今的脑袋是已然清醒了?”
沉衣连连点头,许言指尖点了点桌案,“那你过来,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沉衣接过许言递来的那张纸,脸色变了变。
许言轻抬下巴:“念给我听。”
沉衣犹豫了一下,念道:“咳,咳咳咳,反省日记。第一条,礼敬兄长;第二条,温恭朝夕,执事有恪,君子行也;第、第三条......哥,这条我划掉了。”沉衣把纸递给他看,许言抬了抬眼皮:“划掉了也念。”
沉衣声音矮了一度:“兄、兄长比我——”
“照上面写的念。”
沉衣声音又矮了一度:“第三条,许......许言,比我聪明......”
“接着。”
沉衣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第、第四条,玫瑰清露......藏在卧室书柜的第三个格挡,螺丝银盖的那一瓶......”
“你这反省倒写得甚好。”许言嗤了一声无甚表情,直将沉衣看得面色通红,才轻笑:“玫瑰清露,我那儿还有一瓶新的,若是想要便叫承香去拿。”又倒拿扇柄将纸页点了点,“'称尊长,勿呼名',这句话,抄百遍来。”
沉衣一抹汗,低声应“是”,又笑意盈盈甚狗腿地送走许言。如此一番,回笼觉是没心思睡了,洗漱之后,却见一人靠在廊下,衬着日光甚显身量修长,长发只拿一根白色发带随意绑起。
沉衣怔了一怔,一把将那人拽进屋里,压着嗓子道:“脸呢?你不要脸啦!”
齐殷推站开几步,皱眉看他一眼,只道:“今日休沐,随我去个地方。”
风声簌簌,衰草扬天,沉衣不曾想到,尧山北坡是被修整利落的皇家狩场,而南面却是这般破败光景。
二人一前一后骑着马,沉衣聒噪,齐殷沉默。直至愈走愈荒,马蹄几乎就踏在深深的野草丛中,齐殷渐渐慢下速度,忽问道:“沉衣,你从前同我说,主上对你下的乃是傀儡蛊?”
沉衣愣了愣,轻“嗯”一声,齐殷又道:“听闻,那蛊虫不仅能续人性命,以飞鹤骨笛辅奏,更能制人心智,让受蛊的宿体痛不欲生......”
沉衣脸色不禁变了一下,皱眉道:“提这个做什么?”
齐殷道:“你莫恼,我只是疑惑多问一句,你在王府这五年,主上可当真拿蛊虫控制过你?”
沉衣轻哼一声:“我每月服药,不算控制么?”
齐殷摇头:“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沉衣提缰驾着马,想了想道:“却也不曾。”他微眯起眼,“想来做了五年师徒,沈晋最生气的好像便是灯市那回。他杀了两个跟着我的暗卫,我在他右臂上割了一刀,他把我甩了一耳光。”
齐殷眉心明显跳了跳,沉衣又道:“那老儿力气真是大,打的我耳朵嗡嗡了半天。后来又把我一顿大骂,也不知都嚷嚷了些什么,反正我堪堪就只听清了最后一句,说——”沉衣学着那语气,狠狠道:“你这只手,这把剑,要是再敢指向王府,本王便替你断了去。”
齐殷眸色忽然动了动,挑眉道:“然后......主上是不是罚你跪了一夜,就在内殿外面?”
沉衣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齐殷只道:“然后你跪着嚎了一晚上?”
沉衣动容道:“是啊,我哭那么大声,师父居然忍心睡的着觉。”
齐殷面无表情,嗬嗬道:“主上上半夜就忍不住,从后门出去宿在了偏殿里。听说因被吵的烦闷,在偏殿宠信了一位侍女,后来成了如夫人,前几个月才把出喜脉。”
沉衣道:“......你怎记得这般清楚?”想了想,忽又失色道:“莫不是你从那时起便觊觎我的美色?”
齐殷剜他一眼:“你有美色?”
“......”
“那时我同阆风师兄下注,师兄说王府十年,头次出了位敢对王爷动手之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赌你必能一气哭到半夜去。”
“......然后呢?”
“然后?”齐殷慨然:“然后你哭了整宿,主上赢大,我和师兄都赔光了。”
“......”
又走深几里,齐殷提住缰绳。沉衣跟着便也停下,翻身下马,将这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野林子一番打量,谨慎问齐殷道:“你要干嘛?”
齐殷不答,只拴了马,向右边一处微微隆起的土坡走去,拔下几匝野花野草,身前竟露出半角石碑来。沉衣在一边站着,咂嘴道:“噫,这是谁家的坟,竟荒成这样?”
齐殷站起来,背对着他道:“是我爷爷的。”
沉衣面皮僵硬:“......抱歉。”
齐殷没说什么,跪下对那石碑磕了三个头,然后斜了眼沉衣。沉衣理了理衣衫,亦对那坟冢长身一拜:“晚辈冒犯。”
然而齐殷紧接着做了一件更加冒犯的事情。他手持着剑鞘一把反插进土坡里,左右松了松,又用力一推——分开坟头,土坡裂出一条缝来,齐殷顺着刨出几抔黄土,底下显出一角棺木。
沉衣侧目道:“齐......齐殷,你到底要干嘛......”
齐殷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蒙了层土、闭合的棺木,说道:“两件事。第一,我怀疑那蛊虫,根本就无甚能以笛曲控人心智的功效,第二,”他将目光挪去沉衣身上,眉心稍微蹙了蹙,声音低了一些:“那只蛊,是我爷爷从前赠与主上的,它的解药若是这墓里没有,想来,便是真的不可解了。”
沉衣一时惊得语塞,双目瞬了瞬,摇头道:“你......你毋须如此,我......我也并没有......并没有那般在意这蛊虫可否——”
齐殷眉开,淡淡笑了笑:“你我不言,这事不会传到鄞州去,况且......不过一个心念罢了,估计十有八九都是寻不到的,你若仍想看一眼,便开棺吧。”


【又是伪更可以选择性忽略】
【本来是准备写给童话小朋友的回复,结果写成了lz自己的一点blablabla,干脆发在正文里吧】
反正从开头到现在顺一遍下来,三个主要人物,沉衣、许言、沈晋都被喷过。这样很好,lz也算写的没什么压力了咳咳咳。
这样也很正常,因为【此处应有哈姆雷特那个名言】
然后着重说下沈晋哦。lz也没有着意要去给沈晋洗白,本身构思的剧情就是这样走的,到底是黑是白,写到后面大家自该会有各自的判断吧,反正lz就只有虐衣衣的兴趣,其他角色的黑白.....小天使们自有判夺就好(?˙ー˙?)
【然后谢谢所有的长评,lz准备卷铺盖去申精辣,要是成功了就码个番外吧,小天使们想看sei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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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5 22: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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